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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apeccj

[武侠小说]聂云岚--玉娇龙 [复制链接]

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3:39:14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回 险路相逢双骑共话 草坪送别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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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娇龙默默地横坐在马鞍上,心里充满了无从诉说的幽怨,她不甘由命,又岂甘屈从于这样的沉沦。坚贞、倾慕、心许,为了从一而终,她尽可抛弃自己的尊荣,去度那清寒索寞的日子,可哪能去作贼妇,玷辱列宗列祖,贻羞后代子孙!罗小虎也不再吭声,好像裹上了一身沉重的铠甲,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微锁眉头,感到一阵阵怅然若失。
  前面不远已是那片树林,罗小虎不由停下马来,玉娇龙有如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赶忙一跃下地,理理鬓发,又跨上紧跟在后面的那匹大红马。
  林边草原上仍然是静静的,看不出一丝儿曾在这儿发生过一场冲杀的痕迹。玉娇龙跟在罗小虎马后,刚一转入树林,便看到三十余骑彪悍的马贼,立马树下,不声不响地伫候那儿,神色焦躁不安。他们一看到玉娇龙,二十余双眼睛一齐向她盯来,有的露出惊异,有的含着猜疑,有钦羡,也有冷漠,乌都奈向她瞟来诡秘的一瞥,嘴边挂着一丝似诮非诮的微笑。玉娇龙在一阵局促不快之后,脸又不禁羞得晕红起来。
  罗小虎环扫了众人一眼,问道:“弟兄们,有没有被伤着的?”
  乌都奈应道:“一个个连皮都没碰破一点。”
  罗小虎宽慰地笑了:“那些崽子们呢?”
  乌都奈:“被咱弟兄伤了二人,损了三人,其余的都窜回去了。”
  接着,罗小虎把巴格已被他所杀的消息告诉大家,在马贼中顿时引起一阵喧动。正当众人都在为巴格被除而兴高采烈时,罗小虎却沉下脸来,正色说道:“除掉了这只狼,又将引来一只豹。他爹格桑头人决不会善罢甘休,我们今后的处境将更加艰危,弟兄们还应留意提防才是。”
  玉娇龙已从罗小虎这短短几句话和他说话的神态里,察觉出了他对格桑所怀的隐忧,这引起她一阵暗暗的不快,甚至感到有些伤心。她没想到,身旁这位顶天立地、无所畏惧的汉子,这个连她父亲那样一个威镇西疆的边帅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却竟为一个格桑优心忡仲起来。她咬咬唇,压抑不住心头的愤慨,瞅着罗小虎惊奇地问道:“你惧伯格桑?!”
  罗小虎坦然一笑,说道:“强龙难压地头蛇;虎落平阳犬也欺。格桑在西疆土生土长,爪牙利,耳目多,实难对付。”
  玉娇龙不由将眉一挑,忿然道:“可惜我马不快,不然,那巴格也无须你来动手了!”
  罗小虎宽容而憨厚地笑了笑,好像有意把话岔开似地问道:“你那匹大黑马呢?要是你今天骑着它,巴格早没命了。”
  玉娇龙猛然惊醒过来:“啊,达美!我得去把她接走,她不能再留在那儿了。我的大黑马也还在她那里。”
  罗小虎:“你又能把她接到哪儿去呢?你自己也……”他把话咽回去了。
  玉娇龙默然了,心里感到一阵迷惘。
  罗小虎回头对乌都奈说道:“乌都奈兄弟,你带几个弟兄去把达美和布达旺老爹接来,告诉那里的牧民弟兄们,要他们连夜转场到草原那上去。怀着仇恨的格桑,可能要血洗他们的。”
  乌都奈应了一声,便带着三个马贼拨马出林去了。他在经过玉娇龙身旁时,眨动一双诡秘的眼睛,对她说了句:“你那匹大黑马,我也一定给你带回来。”
  罗小虎注视着玉娇龙,迟疑地说道:“请到我们的驻地去作客,暂宿一夜,明天再从长计议吧!”
  玉娇龙默不吭声。罗小虎的语气,她听来突然感到那样陌生,心也不禁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但她仍顺从地跟在他的身旁,带着二十骑马贼,沿着林边走去。穿过小径,来到她曾孤身一人度过一夜的洞口,罗小虎停下马来,指着洞内说:“这就是我和弟兄们的家。这样的家,我们还有许多处,都是外人所不知道的。”
  玉娇龙自负地说道:“我就知道,并曾到过这儿。”
  罗小虎:“我想,定是大黑马把你带到这儿来的,不然,你怎会找到这儿来了。”
  玉娇龙默默地承认了。
  罗小虎下马把玉娇龙带进洞里,那二十骑弟兄亦已来到洞外。他们下马后都只在洞外站着,谁也没有进来。罗小虎忙返身去到洞口,招呼众人道:“弟兄们,站在外面干什么,还不快进来歇息。”
  一位弟兄说道:“我们去另外找个窝吧,这里就留给大哥和嫂子好了。”
  罗小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敛容说道:“这是什么时候,哪还能顾到这些!巴格的郊勇家丁就住在附近,随时都可能向我们偷偷袭来,还须加意提防才是,哪能分开!”
  马贼们这才陆续走进洞来,或坐或卧,挽袖袒胸,打趣戏谗,粗言狂态,入眼不顺,入耳难堪。玉娇龙站在洞角,微锁眉头,心里只感到一阵难耐的厌烦。马贼中突然响起几声狂笑,竟把她怀里的雪瓶惊醒,吓得不住地啼哭起来。玉娇龙扪抚着孩子,闷闷不乐地走出洞外。她正倚在洞旁崖壁上出神,罗小虎也随后踱到她身边来了。他歉疚地对她说道:“这儿不比京城,更比不得侯门玉府,只能将就着过日子,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玉娇龙含愤带屈地说道:“‘男女授受不亲’,难道你真要我和这班人混在一起?!”
  罗小虎:“眼下危机四伏,我和弟兄们必须时刻紧靠在一起,这是与大家祸福相连,生死攸关的事情,你岂不懂得这个道理?”
  玉娇龙默然片刻,态度又逐渐平缓下来,说道:“你自己和他们‘相连’,‘攸关’去,这不关我的事,我决不能和他们混住一起。”
  罗小虎:“既然如此,我也决不强求于你,等达美来了,另寻个所在,由她伴你就是。”
  罗小虎筹思一会,又说道:“听说香姑初来时,也为这事闹过一阵别扭,后来处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弟兄们在平静时专门给她和哈里木兄弟寻了个窝,要她俩单独搬去住,她还不愿呢!弟兄们只要一提起香姑,谁不夸她一声好;我可就从未听到有人说她一句不是。”
  玉娇龙听了非常吃惊,真不知香姑已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了,一瞬间,她甚至怀疑:罗小虎所说的这个香姑,是否真是那个曾经和她朝夕相处过几年的香姑,这群马贼是否还有一丝羞耻之心?还懂得一点礼义?她一想到香姑那番情景,不由得整个身心都战栗起来。
  罗小虎瞅了玉娇龙一眼,又接着说道:“香姑和哈里木兄弟回到西疆后,她俩从未分离过,几次被围,弟兄们都拼命把她从危难中救了出来。她已学会了骑马。最近听说她已经怀孕,这就不能再让她无休止地奔劳,得给她寻个安静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玉娇龙的心又被触动了。她眼前浮现出的,已不是那个变得毫不知羞,和一群粗野的马贼混居杂处的婢女,而仍是自己时刻萦怀,目前处境又和自己命运十分相似的香姑。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她那含苦茹辛,忍着剧烈的腹疼在马上备受颠簸煎熬的情景。玉娇龙充满关切地问道:“啊,香姑!她现在何处?”
  罗小虎:“乌苏以西的古尔图一带。”
  玉娇龙:“既然如此,你们打算如何安顿她呢?”
  罗小虎:“弟兄们正在设法,准备把她送到可靠的牧民或流人家中藏匿起来。”
  玉娇龙沉思片刻,忽毅然说道:“这事由我作主,保她平安无恙。你要哈里木尽管放心,我会好好照料她的。”
  罗小虎笑了,笑得那样欣慰和称心,眼里也闪出一片兴奋的光芒。他跨进一步,抚着玉娇龙的肩臂说道:“好,我把香姑交给你了。”他停住话头,瞅着玉娇龙,别有深意地说,“也把你交给了香姑,这下我就放心了。”
  玉娇龙亦已从罗小虎的话里窥领到了他的苦心和用意,顿感一阵温暖掠过她的心头,她只默默地报给罗小虎以一丝浅浅的微笑,那微笑在罗小虎看来,却带有无可奈何的凄凉意味。
  正在这时,透过密密枝叶,看到小径上晃动着一行人马的身影,正向崖洞走来。玉娇龙不由一惊,忙向罗小虎投去探询的一瞥。罗小虎立即喜形于色地说道:“啊,乌都奈他们回来了。”
  玉娇龙忙向小径迎去一看,果然是乌都奈等人把达美接来了。达美跟在乌都奈的后面,手里牵着那匹大黑马。她一见到玉娇龙,叫了声“姐姐”,随即奔上前来,一头扑到玉娇龙的肩上,便伤心地哭泣起来、玉娇龙充满柔情地抚慰着达美,为她拭去眼泪,宽慰他说:“妹妹,别伯,巴格已死,再也没有人敢来欺负你了。”
  达美仰起头来,又惊又喜地问道:“巴格是姐姐杀死的?!”
  玉娇龙摇摇头,接着又回头向罗小虎瞟去一眼,说道:“是他——你罗大哥杀死的。”
  罗小虎随着也来到达美身旁,把环立在周围的几个弟兄看了看,不安地问道:“布达旺老爹呢?他怎么没有来?”
  乌都奈说道:“布达旺老爹不肯来,他说,他人已老了,来了只是给咱们多增添一分累赘,不如让他留在牧羊人中,多少还能给咱们做点事情。”
  罗小虎低下头来,沉吟片刻,又问达美道:“达美,爷爷还给你说了些什么?”
  达美含泪说道:“爷爷说,我只有投奔你们,才有一条生路;叫我死心塌地跟着你们,不必再惦挂着他老人家了。”达美说到这里,不禁伤心痛哭起来。
  达美的不幸,深深地触动了玉娇龙的心。四年前她和达美在小屋里结拜的情景,又蓦然浮现在她的眼前:那真诚的信任,娇弱的依偎,虔诚的拜跪,无私的赠马,多情的送别……一桩一件,此时想起,都更加令人凄侧,催人泪下。突然间,她感到达美已举目无亲,自己就是她唯一的亲姐姐了,哪能让自己的亲妹妹被人逼得走投无路,落得孤苦无依!
  玉娇龙带着庄肃的神情,蓄积着满腔的怜爱,扶起达美的脸来,为她拭干泪水,对她说道:“妹妹,我是你的姐姐,你的亲人,今后你就和我在一起,保你过得自由自在,谁也不敢来欺负你。”
  达美仰望着玉娇龙,眼里充满了感激之情,深情地叫了声:“我的好姐姐!”接着又困惑地问道,“你究竟住在哪儿?我和你又住到哪儿去呢?”
  玉娇龙一时答不上话来,她也感到茫然了。
  乌都奈嘴边掠过一丝儿冷笑,说道:“凤凰没有窝,也得找棵梧桐树;大雁没有窝,就得成群挤着住。与其去做孤单的凤凰,还不如来做合群的大雁。我想,嫂子和达美都留下来,和我们在一起吧。”
  达美也抓住玉娇龙的手,热烈地附和道:“姐姐,留下来吧,我和你住在一起,我可以侍候你,帮你照看雪瓶。”
  玉娇龙膘了眼罗小虎,又看了看乌都奈和旁边那几个正在挤眉弄眼的马贼,对达美说道:“妹妹,我不能留在这儿,我和你不同。”
  达美失望而不解地望着她,困惑地问道:“怎么不能呢?罗大哥他们都是好人。”
  玉娇龙说道:“我不惯野处。”
  达美茫然地望着罗小虎。罗小虎双手交叉抱着臂膀,默默站在一旁,不吭声。
  这时,有几个马贼从洞里走出来了。他们一见达美,都争着走上前来招呼,问询,显得十分亲热。紧接着,他们便把达美簇拥到洞里去了。外面又只剩下玉娇龙和罗小虎两人。
  洞里传来一片热烈的喧闹声,洞外,玉娇龙和罗小虎却相对无语。过了一会,玉娇龙怀里的雪瓶又啼哭起来了,她知道这是孩子又在索奶。于是,她忙背过身去,解开兜带,抱着雪瓶匆匆向崖壁那边走去。到了一个僻静所在,她倚树坐下,解开衣襟,掏出奶来,把它轻轻送进孩子的嘴里。孩子的哭声嘎然而止,玉娇龙的脸上顿时罩上一层异样的光辉,使她的容态也显得特别庄严美丽。
  罗小虎略显不安地跟在玉娇龙后面,慢慢地踱了过来,当他看出玉娇龙避开洞口是为奶孩子时,方才放心地停下步来。他稍一犹豫,随即又踱到玉娇龙身旁,蹲下身来,呆呆地注视着孩子。
  随着孩子的小嘴一吮一吸,那雪白的奶子也一送一缩,罗小虎心里激起一阵惊叹和狂喜。他清不自禁地伸过手去,想摸摸孩子的脸蛋,玉娇龙却避转身去,随即又回过脸来,望着他又似央求又似羞愧他说道:“不,你不要碰她。”
  罗小虎:“我是她的爹,摸摸都不行吗?”
  玉娇龙:“不,你不是她的爹。”她声音很低,语气里充满了愧疚和悔恨。
  罗小虎默默地站起身来,闷闷地说道:“哦,只因我是马贼?!”他停了停,又愤慨地说道,“我本来就是个马贼嘛!”
  玉娇龙的心被刺伤了。罗小虎对她的误解和嘲讽,使她感到委屈和悲愤。她本想把在凉州道上产子被换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可千言万语,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又想到一年来,自己历尽艰宰,备受折辱,却落得眼前这般境地,以至连一片安身之地都不可得,一叙衷肠的时机也难求,匆匆数语,竞又招来怨怪。玉娇龙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一气之下,只是暗暗伤心,索性一语不发了。
  罗小虎过了一会,又慢慢平静下来,温声说道:“咱俩相逢不易,休为几句不顺心的话,伤了彼此情义。只因目前官兵和各部头人结成狼狈,对我四面张网,我只得把弟兄们分散各地,和他们周旋,你带着孩子随我闯荡,也多有不便,若两心不变,等我站稳脚跟时,再来团聚。只是你孤身带着孩子,这偌大西疆,又到何处安身去!”
  玉娇龙:“我岂畏惧艰危,只是羞作贼妇!更羞于与你那些弟兄同流为伍!”
  罗小虎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说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我也不强求于你,只是,你不该毁辱我那些弟兄,他们都是一些见义勇为、可共死生的好汉。”
  玉娇龙默然片刻,又深情地说道:“你只须离开他们,我愿随你去闯,任你到天涯海角。”
  罗小虎:“不能啊!我只要离开他们便寸步难行。”
  玉娇龙心头猛然激起一阵怨愤之情,说道:“我不需谁助,凭自己的一柄剑,一匹马,去横行西疆,看看谁敢犯我!”
  罗小虎笑了笑;“西疆非比帅府,你为何还是这般任性!”
  玉娇龙陷入沉思,在一阵迷惘中自语般地说道:“我去寻个逍遥安身之所,渡你脱离孽海,让我们得以百年长聚。”
  罗小虎被她这一片痴情深深地感动了,又踱近她的身旁,蹲下身来,一手搂着她的肩膀,一手轻抚着孩子,温存地说道:“西疆到处都有我的朋友和兄弟,不管你去到那儿,他们都会关照你的,我也如同在你身边,你如遇到什么危难,我会知道,也会来的。可眼前你打算往哪儿去呢?”
  玉娇龙:“到乌苏去。我是在那儿长大的。”
  罗小虎:“梁大爷也在乌苏,他足智多谋,与那里的流人混得很熟,你找他去,还可从他那儿打听到香姑的消息。”
  玉娇龙虽没应声,也没点头,但从她那满含欣慰的眼神里,她已默许了。
  天色已渐渐昏暗下来,树林里袭来阵阵寒意。玉娇龙半偎半靠在罗小虎怀里,二人默默无言,只相互从对方肤体上传来的温暖,去领受柔柔的情意。别后一年多来,在生与死的煎熬中,久久沉埋在心里的相思,就只能获得这点报偿,这对她二人来说,似乎就已经满足了。
  孩子吸饱奶,又无忧无愁地睡去。玉娇龙挪动身子,奶头从孩子口里滑脱出来,罗小虎趁她忙着去收拾孩子时,帮她轻轻拉下衣襟,掩住那发冷的奶子。这细微的体贴,使玉娇龙感到一种丈夫的温存,她不觉晕红上脸,心里飘然似醉。
  恰在这时,洞口那边传来一声唿哨,罗小虎微微一惊,赶忙站起身来,向洞口那边走去。
  一会儿,罗小虎又匆匆来到玉娇龙身边,急切地对她说道:“一个放哨的弟兄赶来报告,说巴格的部勇、家丁三十余骑,截住了正在转场的那些牧民,要他们交出你和达美,现正押着他们向格桑头人部落走去。我得和弟兄们赶去解救他们,不然,他们一旦落到格桑手里,就得给他为奴一辈子了。”
  玉娇龙忿然道:“这事由我而起,我也随你们去!”
  罗小虎:“何用你去!你就留在洞里照看达美和孩子。”
  玉娇龙不安地说道:“他们人多。”
  罗小虎轻蔑地一笑:“不过一群搬家丢失的狗!只要弟兄们马到,他们就会夹着尾巴逃走的。”
  玉娇龙随着罗小虎回到洞里,二十余骑马贼早已牵马等候在那里了。他们一个个虽然衣衫褴褛,站不成行,但却鸦雀无声,神情凛肃,显出一种临阵前待命出去的气概。玉娇龙见到这番情景,也不免暗暗惊讶。她真没想到,这帮适才坐立不正,满口污秽的汉子,一下竟变成了操练有素的武士。想到早年跟随父亲在军营里看过的精骑,也不过如此。
  达美来到玉娇龙身旁,轻轻叫了声“姐姐”,便紧偎着他,微微地颤抖起来。
  玉娇龙低声安慰她道:“妹妹,别怕!那些部勇不会到这儿来的。”
  达美说道:“他们来也不怕,这儿有姐姐。我是担心爷爷,不知他怎样了!”
  玉娇龙:“你罗大哥他们一去,就准能救出你爷爷和那些牧民来的。”
  罗小虎在夜色里吆喝了一声:“弟兄们,上马!”二十余条汉子便一齐翻上马背,沿着林间密径鱼贯而去。罗小虎等众人都跨进密径去了,这才跨上大红马,回头对玉娇龙说道:“我们要到明天天亮后才能回来,你和达美在洞里好好睡上一觉,洞里生有火,饼已烤好了。”话音刚落,他拨转马头,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去了。
  达美突然惊异地说道:“姐姐,我看出来了,你和罗大哥过去就相识。”
  玉娇龙含糊地应了一声,便走进洞里去了。达美满腹猜疑地跟在后面。
  一堆熊熊的柴火,把洞里烘得暖暖的。火堆前,一大碗烤饼摆在地上,碗里还放有几枚烤山芋和一块烤羊肉。达美指着那些食物说道:“姐姐,吃吧,这是他们特意给你做的晚饭。”
  玉娇龙这时才感到自己确已饥饿,便坐在火堆旁慢慢吃了起来。
  达美在旁直盯着她,眼里充满了困惑的神情。玉娇龙吃着吃着,忽地转过脸来斜瞅着她,笑了笑,问道:“妹妹,你在想些什么?”
  达美委屈地说道:“姐姐,你几时认识罗大哥的?我怎从未听你说起过?”
  玉娇龙:“你还小,有些事你是不该知道的。我不但早就认识你罗大哥,还认识你哥哥和你嫂嫂呢!”
  达美张大了一双惊异的眼睛,忙转过身来,紧紧拉着她的臂膀,问道:“姐姐,你也是他们的人?”
  玉娇龙打趣地反问道:“你看呢?是像,还是不像?”
  达美:“又像,又不像。”
  玉娇龙好奇地盯着达美:“说说看,像在哪里?不像又在哪里?”
  达美低着头想了想,说道:“你心好,重情义,又勇敢,一个人也敢和那么多巴格的手下人斗,罗大哥他们也是这样的人,这就像;可你太孤傲,像只仙鹤一样,不合群,对帐篷外边的事冷冰冰的,叫人猜不透,这又不像。”
  玉娇龙沉吟一会,说道:“我不是他们的人,不是。”接着,她又自语般地说了句,“哪能会是他们的人呢?”
  达美不再说话了,她感到有些失望,呆呆地望着火光出神。
  玉娇龙又吃了一个烤饼和两枚山芋,感到有些倦意,便和达美相偎依着,一会儿,两人都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玉娇龙在迷蒙中突然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惊醒过来,她忙睁开眼睛,借着残余的火光偷眼望去,见有一个人影正蹑脚向她走来。她不觉一惊,欲待喝问,又怕惊了达美和孩子;仍不露声色地注视着来人的动静。直等那人已走到离她身旁约十步远时,玉娇龙才认出来了,原来是艾弥尔。艾弥尔亦已认出玉娇龙来了,立即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他还以为玉娇龙尚未醒来,正逡巡犹豫间,玉娇龙忽然发出一声低沉的问话:“艾弥尔,你也来了?”
  艾弥尔吓得连退两步;略一定神,忙又抢步来到玉娇龙身旁,亲热地说道:“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他兴奋已极,又带着稚气说道:“乌都奈还和我赌了一匹马,一把刀,这下我赢定了。”
  玉娇龙:“乌都奈和你赌什么来?”
  艾弥尔:“乌都奈说你不会来了,我说你一定会来,我们就赌下了刀和马。”
  玉娇龙笑笑:“乌都奈并没输,你也没有赢。”
  艾弥尔并未听懂玉娇龙这话里的含意,仍兴致勃勃地问道:“你怎会留在这儿?罗大哥他们呢?”他看了看尚未醒来的达美,又补问了句,“这姑娘是谁?”
  玉娇龙:“这是哈里木的妹妹,名叫达美,巴格的部勇拦截了布达旺老爹和那些正在转场的牧民,你罗大哥带着他那班弟兄援救他们去了。”
  艾弥尔惋借地:“我要早来一步就好了,也可去凑凑热闹。”
  玉娇龙:“你从哪儿来?”
  艾弥尔:“我从哈里木哥那儿来。”
  玉娇龙立即关注起来,忙问道:“香姑怎样了?听说她已经怀孕,哪还能跟着你们过那种整天东奔西窜的日子!”
  艾弥尔:“我们已把香姑嫂子送到乌苏城外李大爷家中去了。那位李大爷也是流人,又是她爹生前的朋友,很可靠。”
  玉娇龙这才放下心来,脸上也不禁露出了欣喜的神色。她又问道:“香姑和你们相处如何?”
  艾弥尔兴冲冲地说道:“香姑嫂子可好啦,弟兄们无一不尊敬她、喜欢她。她不单是对哈里木哥哥有情有义,还把弟兄们都当成她的亲人一般。她把你送给她的银两,拿了一半出来给弟兄们打刀和买马,还留了一半。她悄悄对我说,你一定会回西疆来的,那一半就留着等你回来用。她时时刻刻都在惦念着你呢!”
  艾弥尔这番话语,像一阵温暖的春风吹进了玉娇龙的心怀,她心头荡起了阵阵欢快和振奋。
  洞口刚露出曙光,罗小虎带着二十余骑弟兄回洞来了、洞里立即又热腾起来。
  达美刚被这嘈杂声惊醒过来,便忙着打听她爷爷的消息去了。
  罗小虎一见到艾弥尔,忙一把拉着他,两人边谈边向洞外走去。
  马贼们告诉达美说,他们在草原东南离此约四十余里的地方,截住了巴格那帮部勇,一阵冲杀,便把他们杀得四散奔逃,救出了那些牧民兄弟。布达旺老爹安然无恙,他带领着那些牧民们转向草原深处去了。
  一会儿,罗小虎和艾弥尔又回到洞里来了。乌都奈奔过去,一把拉住艾弥尔,两人笑着,跳着,相互拍打着,高兴极了。接着,二人又亲亲热热地交谈起来,谈得眉飞色舞,喋喋不休,可是不一会,两人又争吵起来,争得面红耳赤,吵得攘臂挽袖,似将动起武来。马赋们只一旁逗乐,谁也不去劝解他们。
  达美张大着惊诧的眼睛,望着正向她身边走来的罗小虎。
  罗小虎笑了笑,说道:“休去管他们,谁不知他俩是一对见面又难容,分开又难舍的难兄难弟!”他瞅了玉娇龙一眼,眼里又闪起那种略带嘲讽的神情,随即又补充道:“别看他俩气势汹汹,可都有分寸,打不会伤骨,骂不会伤心的。”
  玉娇龙心里微微一动,只掉头向艾弥尔和乌都奈望去,却见他俩又喜笑颜开地向罗小虎走过来了。
  罗小虎把弟兄们召集到火堆旁来,对他们说道:“弟兄们,艾弥尔兄弟来报,说格桑头人带着百余骑部勇,正经过山那边的沙漠,从东边到西边这一带授来:肖准亦领着二百骑官兵,从南面赶来。我想定是巴格几天前给他们报了信,他们是为清剿咱弟兄而来的。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让他们扑个空;等他们回去时,咱们绕到格桑部落附近去,杀他个出其不意,这样就可大振咱们的声威,招来更多的兄弟。”
  一个马贼瞅着艾弥尔问道:“艾弥尔兄弟,咱弟兄已经两夜未曾合眼了,你这消息可确?”
  艾弥尔:“是梁大爷来告知哈里木哥哥的,怎会不确?我在沙漠里也远远看到了格桑的人马,密密麻麻一大群,正在向这边追来。”
  罗小虎也若有所思地问道:“昌吉距乌苏四五百里,肖准也出了兵,梁大爷又是如何探听到的?”
  艾弥尔:“梁大爷说,一个刚从昌吉来的瘸腿老头,无意中告诉他的。”
  玉娇龙不由一惊,心里顿时闪起层层疑虑:这瘸腿老头是谁?他怎会知道军营的事?又如何偏偏对梁巢父谈起这件事来?……
  罗小虎也觉有些诧异,又问道:“梁大爷可知道那瘸腿老头的来历?”
  艾弥尔:“梁大爷只说他像是关内人,摸不透他的来历。”
  罗小虎猛然转过身去,对众人说道:“弟兄们,咱们得赶快离开这里!大家快出洞上马,我随后就来。”他随即又把乌都奈和艾弥尔二人叫到面前,指着达美对他二人说道:“我把达美交给你二人,一路上,你二人要多加照顾;不得闪失!”
  二人应了一声,使催着达美随大家一起出洞去了。
  罗小虎走到玉娇龙身旁;迫切而忧虑地问道:“你是随我去,还是独自去乌苏?”
  玉娇龙:“去乌苏。”
  罗小虎沉默片刻,说道:“也好,我还可送你一程。”
  在快走到洞口时,罗小虎停下步来,深情地说道:“你一路上要多加小心!乌苏到处有我们的弟兄,我会时时得知你的消息的。”
  玉娇龙回过脸来,凝视着罗小虎,低声说道:“我要去创个自己的天地,等你来……”
  几十骑人马穿过密径,向西驰去。罗小虎和玉娇龙并骑断后。他二人一路上都缄默无言,各自的心里都好似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
  马贼们来到草原边上那条小径,一路纵马上山,穿过崖洞,又沿着小径,下到山腰草坪,那正是玉娇龙当年和罗小虎初次相会比武决胜的地方。罗小虎一面命众人下马歇息,一面回头对玉娇龙说道:“当年我和你相会在这里,今天又将在这里和你分手了。”
  玉娇龙触景生情,也不禁黯然神伤。她低声问道:“你还唱那首歌吗?”
  罗小虎怆然道:“不唱啦。我仇已报,事已了,从此也就不唱啦。”
  玉娇龙刚停下马,达美跑过来,拉住大黑冯依依不舍地对他说道:“姐姐,我决心留在罗大哥这儿,我会过惯这种生活的。你如不称心,就来找我们。”
  玉娇龙深情地望着达美,心里涌起一阵无可奈何的悲悯,她充满忧伤地说道:“妹妹,今后一切全靠你自己啦,凡事你要拿定主意。”
  达美含泪点头,松开手,退到一旁去了。
  罗小虎立马崖畔,指着山下对玉娇龙说道:“直往西去,便是乌苏。穿过沙漠,大黑马只需半日;明天天黑前,便可到达城垣了。”
  玉娇龙举目望去,但见一片旷野向前展开,靠近山脚旁是绿色如茵的草地,绿色渐远渐淡,慢慢又变成一片灰黄的大地,浩浩茫茫,无边无际。她知道那就是沙漠,那就是几年前罗小虎曾在那里拦截过她和官兵的沙漠。玉娇龙一想到当时的情景,眼前又掠过闪闪的刀光剑影,耳边又响起铁马金戈的声音。而今展现在面前的这片沙漠,却是一片死寂,死寂得令人生畏,空旷得使人心悸。
  罗小虎见玉娇龙凝望无语,说道:“你如嫌寂寞,可叫艾弥尔送你过去。”
  玉娇龙淡淡地一笑,唇边掠过一丝悲凉,随即又奋然说道:“当年我尚敢独骑而来,而今岂不敢单人而去!”她将马头一带,便向林间小道走去。
  罗小虎也拨马随后跟上,说道:“我送你下山去。”
  下到山脚,踏上草地,罗小虎从腰间解下盛水葫芦和干粮皮袋,亲手将它系在大黑马鞍旁,边系边说道:“这水和干粮你带上,过沙漠不能没有它。”
  玉娇龙含着一种似关切又似怨忿的神情,瞅着罗小虎,突然问道:“你们究竟打算奔投何处去?”
  罗小虎:“往北,穿过大沙漠,到乌伦古湖去。那儿也有我们的弟兄。”
  玉娇龙眼里闪起亮光,热烈地说道:“听说那儿风景很宜人,你只要不当马贼,我便随你到乌伦古湖去。把香姑和哈里木也接来,达美也带去,我们也可立个部落,安居乐业,只要不叛朝廷,谁还敢来欺负我们。”
  罗小虎不应声,只有趣地注视着她,眼里又闪出嘲讽的神玉娇龙又急切地说道:“跟随你身边的这二十余骑弟兄,我可以多给他们一些银两,让他们各自谋生去。”
  罗小虎:“他们都能自食其力,只因被伯克、巴依逼得无法谋生,才来奔投我的,哪能丢下他们!”
  玉娇龙:“他们中难道就不能另推一人来作首领?”
  罗小虎:“乌伦古湖并非乐土,也有巴依、伯克,也有官兵,我若离开弟兄们,就如自毁手足,只有俯首就擒。”
  玉娇龙:“仗着你的刀和我的剑,还怕谁来!”
  罗小虎:“一木不成林,一石不成城。一人本领再高,也难敌众手。你一向自恃艺高,负气任性,我真替你担心。”
  玉娇龙眼看自己这最后闪起的一线希望亦已破灭,心头不由感到一阵阵疼痛。她伤心已极,一咬唇,催动大黑马,头也不回地直向旷野驰去。身后传来了罗小虎那怆凉而真挚的声音:“两心不变,后会有期。”
  玉娇龙紧咬着唇,眼前旷野变得一片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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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4:01:26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一回 驼铃声悲红颜遗恨 古城驻马巡检疑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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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娇龙策马驰行在浩瀚无边的沙漠里,除了天空中高悬着的一轮红日,和倒映在身前的影子,眼里就只有茫茫一片,感不到半点生气,听不到一丝声息,天地浑然一体,一切都已死去。
  她唯一觉得尚还存在的,就只有正驰行着的大黑马,沉睡在怀里的雪瓶和茫然无托的自己。此时此刻,玉娇龙心里感到的,不只是寂寞和孤独,也不只是调怅和惶惴,而是恰如当年坠崖一般,自己正在向一个不测的深处飘去。
  玉娇龙行着行着,忽觉眼皮也和心情一样地沉重起来,闷热中给她袭来一阵倦意。她放缓马蹄,低下头去,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在微微的摇晃中,她不觉沉入一种似梦非梦的境地。正迷蒙间,忽听到一阵隐隐的铃声传进她的耳里。那铃声忽高忽低,时隐时明,清脆悠扬,错落有致。铃声不断飘来,渐觉越来越近。
  玉娇龙猛然从铃声中清醒过来,忙抬头望去,忽见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只骆驼,正慢悠悠地向她走来。她又惊又喜,立即勒马停蹄,惊异地注视着它,等待它向自己靠近。最先映入她眼里的,是骆驼项下那几只在阳光下耀眼的驼铃,有的闪着黄灿灿的金光,有的射出白晶晶的银亮。那断断续续悠扬清脆的叮当声,就是从那光亮中发出的。玉娇龙奇怪极了:她从来未见到过驼项下有这么多铃子,更从来未听到过哪个驼铃能发出这么悦耳的声音。她又把眼光移向驼背,这才发现了驼背上横伏着一个人,头贴着驼腹,两手下垂,长长的头发几乎拖到地上。玉娇龙吃了一惊,也无暇多加思索,便忙催马迎上前去。她走近骆驼身旁,这才看清了横伏在驼背上那人,原来是个女的。从她那华丽的服饰和苗条的身材上,看出了竟是个年轻的蒙古姑娘。玉娇龙赶忙翻身下马,拉住骆驼。那骆驼也不等她呼喝,便温顺地跪卧下来。她轻轻地将姑娘抱下驼背,扶她斜靠在骆驼身旁,分开她那掩着面孔的长发,现出了一张双目紧闭、小口微张的极为秀丽的脸孔。玉娇龙伸手在她鼻孔下探视一下,感到还微微有些气息。她轻轻摇动那姑娘的身子,又低低地唤了几声,见她只微微动了动嘴唇,没有张眼,也没应声。玉娇龙忙去鞍旁取下水葫芦,揭开木塞,将水一滴一滴喂进她嘴里。过了一会,姑娘慢慢睁开了眼睛。她木然地望着玉娇龙,眼里充满着惊怖和仇恨。
  她微微挣扎了下,问道:“你是谁?”
  玉娇龙:“过路人。”接着又关切地问道:“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情?”
  姑娘惊疑地望着她,闭着嘴,不应声。
  玉娇龙抬起手来轻轻为她撩开一绺遮住了眼睛的头发,戴在手腕上的那只王妃所赠的翡翠玉镯,映入了姑娘的眼帘。姑娘一看到那只玉镯,眼睛忽然张大,闪出一种惊喜的光芒。她猛地伸出手来,一把抓住玉娇龙的手腕,迫切地问道:“你究竟是谁?这玉镯是从哪里得来的?”、“玉娇龙被她这奇异的神情愣住了,不解她所问为何,也不知怎样回答的好。二人彼此紧紧地对视着。过了一会,姑娘缩回手去,伸进自己的左手袖里,从臂上褪下一只玉镯,送到玉娇龙那玉镯旁一对,两只镶金的翡翠玉镯竟一般模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耀人眼目,简直叫人分辨不出哪只是自己的了。一瞬间,玉娇龙眼前闪过那奇妙的驼铃,耳旁飘起那清脆的铃声”她蓦然想起铁贝勒王妃赠她玉镯时说过的话,似有所悟,忙问道:“你可是驼铃公主?”
  姑娘点点头:“你是何人?”
  玉娇龙抑制住自己兴奋的心情,略一犹豫,说道:“我名……香姑,和你姐姐有过交往。她已是京城里的王妃,有一次和我谈起过你。”
  姑娘喃喃地说道:“多感佛思,我又听到了一点姐姐的消处。”说完,她眼里滚出两颗大大的泪水。
  玉娇龙:“你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姑娘喘了喘气,用她那微弱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道:“我从哈珠来,到艾比湖去。在过沙漠时,遇上马贼半天云,他杀死了我的依靠名随从,抢走了五只骆驼的财物,半天云述想污辱我,我抵死不从,当间儿下了他的鼻子,他痛恨极,把刀插进了我腰里……”
  玉娇龙大吃一惊,深深责怪自己的粗心,竟未觉察到她是受了伤的。于是,赶忙扶起她的身子,撩开衣服一看,真是触目惊心!只见左腰近背处,仅剩一把刀柄留在外面,整个刀刃全插进了腰里;刀柄旁只渗出了少许血迹,可见那是一把未铸血槽的短刃。玉娇龙见此情景,不由一阵寒栗,整个心都收缩起来。她已经明白,这是致命的一刀,这位可怜的驼铃公主,已是命在须臾。
  玉娇龙忙轻轻地给她放下衣服,也不愿再用虚伪的假话去安慰这垂危的姑娘,只带着真诚的同情和悲悯注视着她,对她说道:“杀你的人不是半天云,决不是他。我在草原上也曾碰到过这样一帮人,他们打着半天云的旗号到处杀人放火,我如再遇上他们,一定为你报仇。”
  姑娘半信半疑地望着玉娇龙,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伤心地说道:“我知道自己是活不成了,到不了艾比湖,也见不到我的姐姐了。……”
  玉娇龙恳切地说道:“你姐姐铁贝勒王妃,说我和你同年,对我十分垂爱,并曾对我有恩。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和要办的,不妨对我说,我一定尽力为你去做。”
  姑娘充满了感激,沉痛地说道:“十五年前,阿拉善王爷为争夺牧场,在我部中煽起叛乱,杀死了我的伯伯和父亲。部里一些忠于我父亲的人,带着我逃到哈珠,把我养大成人。阿拉善王爷知道我还活着,想要斩草除根。两月前,我父亲生前的一个小马倌,从西疆派人来哈珠,说在西疆的艾比湖聚居了许多我父亲的旧部,都是当年从蒙古逃去的,说他们都很拥戴我,要我到那儿去,能保我安全,不料我没被害死在哈珠,却要死在这远离家乡的异地了!”
  玉娇龙心里不觉生起了疑云,问道:“你可认识那个小马倌?”
  姑娘摇摇头:“不认识。”
  玉娇龙:“你就轻信了那派来的人所说的话?”
  姑娘吃力地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盒,揭开盒盖,里面放着两只一般模样的宝石指环。她望着指环,悲伤地说道:“这指环也和玉镯一样,我和我姐姐各有一只。小马倌派人送来了姐姐那只作为信物,说他派人来接我到西疆,是受我姐姐的派遣;我也从派来的人口里,知道了我姐姐的信息。”
  玉娇龙心里一动:王妃已派人来到西疆!那小马倌又是谁呢?!她心里刚刚散开的一片疑云,又悄悄地浮上心来。
  姑娘眼里噙着泪水,气息也渐渐微弱下来,她仰望着天空,嘴里喃喃地念着一些玉娇龙听不懂的话语,似诵经卷,又似祝祷。她的声音越来越细,脸上痛苦的神清已慢慢消失,呈现出的的是一片安详的容态。蓦然间,她眼里闪起一道亮光,看着玉娇龙,平静而又清晰地说道:“你如去艾比猢,请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那位小马倌和我那些同族人;请代我多谢他们的一片情意。只是…请不要…不要告诉我姐姐。”接着,她又微微叹息一声,便慢慢闭上了眼睛。
  玉娇龙没有去呼唤她,只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一定不负所托,你就放心地去吧!”
  姑娘一动不动地靠在骆驼上,好似熟睡一般,没有留下一点令人怯怖的痕迹。玉娇龙默默地注视着她,几疑这是一场梦境。
  她怎能想到,在这一片死寂的沙漠里居然碰上了这么一位不幸的姑娘,这姑娘却和自己同龄,而且竟是蒙古贵胄后裔,曾经是显赫一时的王爷的公主。她更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应该受到万人尊羡的金枝玉叶,竟孤零零地惨死在这荒无人迹的沙漠。玉娇龙不禁动了物伤其类之情,亦为她怆然生悲。她从这位驼铃公主一生的遭遇,不由想到自己眼前的处境,红颜薄命的忏语重又袭上心来,使她感到一阵阵心悸。
  玉娇龙想到这些,不由对这位不幸的姑娘加倍同情起来,她怀着一种莫名的好奇心情,仔细打量着姑娘,想看看她身上是否带有注定要薄命的征兆。她看着看着,不觉突然惊诧万分,感到姑娘的体态容貌与自己竟那般相似:修短合度的身材:苗条中带有矫健;秀丽的面孔,娇媚里显露出端庄;那恰似熟睡般的恬静的神情,温良中含有冷峻。玉娇龙惴惴不安地站起身来,张皇四顾,她真希望这只是一场恶梦。
  正在这时,玉娇龙忽然瞥见前面远远的天空中,出现了一片鹰群,有的在盘旋,有的在俯击,交错穿梭,猛健已极。她注视片刻,心里忽然明白过来,知道那片鹰群下面,正是驼铃公主遇劫的地方;那些鹰正在撕啄受害者的尸体。玉娇龙一阵惨沮之后,一咬唇,暗自恨恨地说道:“我偏不由命,一定要在西疆创个自己的天地,看谁又能奈得我何!”只一转念间,她心里的惴怖全无,怅惘都消,心情突然又变得振奋起来。她埋头再看看那姑娘的尸体,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我何不代她到艾比湖去!”
  玉娇龙也不再踌躇,忙俯下身来,将姑娘手臂上的那只玉镯退下,连同她那只指环盒一并放进自己的怀里,然后又把她的尸体移放地上,为她盖上面孔,用手刨出一个沙坑,将她埋葬。玉娇龙掩好最后一棒沙,站起身来,向着沙坟深施一礼,祷念道:“我生帝都,你生蒙古,苦死苦生,同归乐土。”
  玉娇龙跨上大黑马,带着那只项下挂满金铃、银铃的骆驼,继续向前行去。在行近头上飞鹰密布的那处沙地时,玉娇龙本想绕行而过,但她犹豫片刻,仍又策马直向鹰群下面走去。走近一看,只见地上横横竖竖倒卧着八具尸体,全着蒙古装束。尸体血肉模糊,已被群鹰啄裂得十分狼藉,令人惨不忍睹。玉娇龙咬紧唇,强镇住对惨状的惊怖和厌恶,将尸体逐一点数两遍,确证与驼铃公主所说的“八名随从”相符时,这才催动大黑马匆匆向前走去。
  玉娇龙穿过沙模,在第二天太阳已快落山的时候,终于到了乌苏。她立马道上,怀着游子来归的心情举目望去,但见这座在她记忆中是那么雄崎的古城,而今在夕阳残照里,却显得孤冷凄清。青石城廓依旧,道旁柳老花飞,关口门栅破折,已不见有营兵守卫,除了几个挑水的百姓进出外,看不到一个商旅。玉娇龙欲待策马进城,又觉顾虑重重,望而却步;若不上前,又难禁对故地的向往。她正立马踌躇,忽见路旁已有三四个牧童停下步来,正在好奇地打量着她。玉娇龙立即警觉起来,暗想自己曾在这里居住多年,满城百姓兴许还有人能认识她,稍不检点,一旦被人认出,岂不坏事。于是,她赶忙翻身下马,也学当地一些女子那样在脸上蒙上薄纱,把眼睛以下的鼻口完全遮住,这才牵着马和骆驼缓缓向城内走去。她在靠近当年父亲修建的那座帅府的大街上,找了一家客店住下。那客店她还记得,当年她每走它门前经过时,总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常,今天她来到店里,却是冷冷清清,不禁暗暗诧异起来,店家见她是位女客,便忙叫出他的女人前来迎接、安顿。那掌柜娘四十来岁,看去也颇贤惠。她叫人牵过马匹、骆驼,将玉娇龙迎进上房,一会儿便给她张罗来了茶水和饭食。玉娇龙整整奔驰了两天,一路上除了吃点罗小虎分手时送给她的干粮外,并未吃过别的东西。这时见掌柜娘送来的饭菜,虽也只是一般平常的菜肴,可她已觉味美称心。于是,她便津津有味地享用起来。掌柜娘一来闲着无事,二来见这位女客有些奇特,便在一旁老打量着她,寻些话来和她叙叙,不肯离去。玉娇龙也正想从她口里打听一些乌苏近况,乐得陪她闲话。交谈中,玉娇龙这才从她口里知道了乌苏冷落的原因。
  原来乌苏自玉府奉调回京后,驻伊犁将军田项,便将城内外所驻骑营撤离乌苏,调去各地。游击肖准亦被调至昌吉。附近各部头人,见朝廷已撤走军马,又见马贼半天云已久不露面,便又乘机豪霸起来,四处欺压百姓,赶逐牧民,任意派捐设卡,抓捉役夫。各部之间,亦互相争夺兼并,不断发生仇斗,弄得四境不宁,民不聊生。不料半年多前,马贼半天云突然又在西疆出现,弄得各部头人以及巴依、伯克,个个惊惶万状,人人惴惧不安。
  于是,各部头人为对付半天云,又彼此捐弃仇怨,结成一气,合力追剿,必欲将马贼赶尽杀绝,方才甘心。昌吉、乌苏一带的牧民百姓,听说半天云又回到了西疆,莫不拍手称庆,都好似自己手里握了根打狼棍,胆量也壮了起来,经常和头人官家作对。不料近几月来,从迪化至乌苏的道上,却常常出现一伙马贼,打着半天云的旗号拦劫商贩脚夫,甚至还干出奸淫烧杀的勾当来了,弄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竟使这条道上变得路断人稀,不但冷落了乌苏,也断了许多人的生路。
  掌柜娘谈着谈着,突然瞅着玉娇龙问道:“你这么年轻,生得又这么标致,怎敢一人上路?你就不怕碰上那些马贼?”
  玉娇龙:“我本有几人同行,他们都到城外朋友家借住去了。”
  掌柜娘:“几个人有什么用!你还是小心为好。而今这乌苏已非往昔了。”
  玉娇龙:“你以为那些拦劫旅客的事真是半天云那帮马贼干的?”
  掌柜娘,“管他谁干的?反正面今官家、巴依和马贼都差不多,谁还分得清楚!”
  二人又闲聊几句,掌柜娘便收拾碗筷出房去了。
  玉娇龙奶过雪瓶,在灯下和她逗玩一会,感到有些困倦,便带着孩子上床睡去。
  第二天一早,玉娇龙吃过早饭,换了一身普通装束,想带着雪瓶。到她曾住过八年的帅府门前去看看。不知何故,她刚走到客店门口却又犹豫起来,总感步怯心悸。她只感自己对那门前的石狮,石阶,以至石墙上嵌着的那些拴马的铁环,都是那么熟悉,它们也一定都能认识出她吧。尽管玉娇龙明知它们不会说话,但险恶的处境和事关一门的祸福,使她防微之思已到了违反常情的境地。
  玉娇龙停步客店门前,只远远向帅府那边望去,见整座府第雄踞城东,巍然屹立,仍是那样威严肃穆,仍显得气概非凡。帅府大门紧闭,门前石阶洁洁净净,毫无一点草粪污迹,看得出玉帅虽也离去、元戎余威尚存,直到如今,乌苏的平民百姓仍然不敢。
  到那门前去闲坐闲玩。这一情景。使玉娇龙不由感到一阵欣慰。
  突然间,她看到帅府墙们侧的那扇耳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军校模样的人来,那人年约三十来岁,中等身材,相貌也平常,他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摇大摆地向这边走来。玉娇龙不愿和他照面,不等他走近,便转身回到上房去了。一会儿,掌柜娘送茶来到房里,又和她闲聊起来。玉娇龙趁机说道:“那边有座很大的府第,听说是玉帅回京留下的,不知里面住了一些什么人?”
  掌柜娘:“玉帅虽然走了,可他威名尚在,肖游击派人给他守护得好好的,府前府后连牲口都不准过,谁还敢进府里去!”
  玉娇龙:“守护在府里的是些什么样人?”
  掌柜娘:“呼图壁巡检所的巡检金大人,带着十来名巡逻兵丁驻在府门内侧的那排耳房里。”
  玉娇龙不悦地:“一个小小的巡检,也配称大人?!”
  掌柜娘:“你别小看巡检这个官,听说也是朝廷派任的。况他又是肖游击的亲信,负责这乌苏一带巡防,谁敢正眼看他。”
  玉娇龙嘴边掠过一丝轻蔑的笑容,不吭声了。
  掌柜娘又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别看他在老百姓们面前多威风,可在那座空空的玉帅府面前,也只不过是条看家狗罢了。听说他虽住在帅府里,却连大门不敢开,二门也不准进的。”
  玉娇龙心里隐隐的不快一下消失了,只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对旧地的向往和系恋,一心想到城外过去驰马的草原上去重游一番。于是,她借口出城看看亲戚,将雪瓶托付给掌柜娘,骑上大黑马,便出城向草原驰去。
  夏天的草原神奇极了,看不到草,却只看到一片花地。近看是五颜六色,远看仍是碧绿连天。玉娇龙纵马飞奔,鬓发在暖风中飘拂,一阵阵沁人胸怀的是她所熟悉的草原的芳香。她好似又回到了旧时情境,在马上左顾右盼,想辨识当年她初次见到哈里木与大红马,初次会到罗小虎的地方。可平阔无际的草原,到处都是一片绿茵,何曾留下一点可供辨认的标志。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又似已经遥远。
  玉娇龙直到兴尽方才转马回城。当她正在客店门前下马时,忽然感到有人对她投来一束奇特的眼光。她不觉一怔,忙抬头望去,见对面街沿上站着金巡检,张着一双惊诧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玉娇龙已从他那惊诧的眼神里感到了一种不祥的征兆,但她仍定下神来,站在门前,不忙不迫地拂去身上的尘沙,然后才从容跨进店去。
  玉娇龙回到房里,正在暗暗不安时,忽从窗格里瞥见那位金巡检也随后进店来了。玉娇龙立即警觉起来,暗暗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将店家唤到跟前,向他询问着,店家也毕恭毕敬地应对着。只因相距太远,他二人的谈话,玉娇龙一句也无法听清。二人谈了一会,金巡检又在店里遭了一遍,方才离去。
  天黑后,玉娇龙趁掌柜娘送夜饭进房来时,试探着说道:“午间我从城外回店来时,在门口碰见一位好似在军官里当差模样的人,闪着一双贼眼紧盯着我,真叫人生气。”
  掌柜娘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手,说道:“对啦,一定就是那个金巡检。听我那当家的说,他还进店查问过你来。”
  玉娇龙吃了一惊,问道:“查问什么?”
  掌柜娘:“问你是否丛京城来,还说你很像他曾见过的一个什么人来。”
  玉娇龙:“那个金巡检是京城人?掌柜娘:“昌吉人。四年多前才到乌苏来的。他原是肖游击部下的一个小头目,不久前才升的巡检。”
  玉娇龙带愠地说道:“我从未去过京城,也未来过西疆,此人多是轻薄之徒,休去听他胡说。”她话虽如此说,可心里却已经明白了,肖准曾被他父亲任为乌苏门千总,当时她常常骑马出城,全巡检定曾见过她的。因此午间在店门前偶然相遇时,他眼里才会露出那种惊诧的神情。他虽不敢认定自己就是当年的玉小姐,但总是已起了疑心,这也就隐下了后患。突然间,她好似置身于危崖之下。她深悔自己行为失慎,深咎自己思虑不周。
  玉娇龙草草吃完饭,等掌柜娘收拾好碗筷出房去了,她才又独坐灯下,对自己的一言一行进行反省,有无疏忽之举,有无漏失之处,她想起日间骑马过市,也曾引来许多惊羡的口光,在店里亦察觉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是在议论自己的品貌,还是被他们看出了什么破绽?玉娇龙越想越感不安,觉得这里决非自己久留之地。她决定明日一早便离开乌苏,从此不再进入这座古城。她主意一定,心里虽然略感轻松了些,但一种离乡背井的愁绪却又添上她的心头,这毕竟是她居住过八年的地方!她迢迢万里,舍命来奔,冒死来投,只说能从这个自己日夜思念的古城里,得到一些护佑和慰藉,没想到竞落得连短暂的养息之机都不可得。玉娇龙这才真正感到自己的命薄,不觉悲从中来。她埋头看看雪瓶,雪瓶早已无忧无愁地熟睡过去。她带着一种被迫出走的心情,不禁又对那座长期庇护过自己的帅府深深地恋念起来。
  府里的一廊一柱,一厅一室,她都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神驰。如今,自己又回到了乌苏,而且就住在它的近旁,哪能不回去看看它呢!何不趁这夜深人静前去最后探望一番!于是,她忙将雪瓶放到床上,吹熄灯,轻轻走出房来,绕到后院,跳过墙,很快便来到帅府后园墙外。她跃上墙头,乘着淡淡的月光向园里看去,只见那一株株白杨怪柳,长得更加粗壮茂郁,把整个后园蔽荫得隐隐幽幽。那里正是她幼年逐蝶、妙龄习武的地方。玉娇龙怀着兴奋的心情,一跃下墙,踏着青苔投入林去。林中那片空地依然如此,只是腐草沾衣,荒草没径。玉娇龙伫立片刻,想起当年高老师的谆谆教诲,感恩和内疚之情又不禁一齐涌上心来,虽然夜色幽暗,她也不觉低下头去。
  玉娇龙穿过花园,来到后院,当年她和父母就在这里居住。
  过去是华堂锦设、珠帘垂幕,而今却是蝙蝠蛛丝,恍如墓穴。她正触景伤情,怆然欲涕间,忽见庭前屏风侧畔,隐隐有灯光照闪。
  玉娇龙蓦然一惊,她忙闪身墙角,循着灯光看去,见前厅西厢房窗门半开着,灯光正是从那里射出来的。玉娇龙不觉又吃惊又纳闷,心想,那间厢房原是高先生居住的地方,何人竟敢潜入帅府,窃踞到这里来了?!她隐身贴壁,闪身过去举目往窗内一看,见房里早年高先生睡过的那张床上,铺放着一张破旧的芦席和一床破旧的被盖,墙壁上挂着一只装盛什物的皮囊,床下还摆着一双芒鞋,此外就别无它物了。从房里陈放的用具来看,窃踞在这房里的人,无疑是个孤苦的穷汉。但这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此刻他又到何处去了?玉娇龙怀着强烈的好奇心,一心要探出个究竟。于是,她又凝神注目向房内四角仔细搜去,只见房里仍然是空荡荡的。玉娇龙收回眼来,正想抽开身去,恰在这时,就在她眼皮底下那张靠窗的桌上,有一件东西突然映入她眼里,竞把她惊得一缩,差点叫出声来:那竟是一根又粗又沉、烟嘴顶端有如锐矛般的烟杆!这是沈班头常拄在手里瘸来瘸去的手杖。两天前,玉娇龙已从艾弥尔的谈话中疑及沈班头到了乌苏,如今更证明了她所疑有据。只是他来西疆究竟意欲何为?此刻他又躲到哪儿去了?一种诡秘之感袭上心来,整座帅府也立即变得阴森森的。
  玉娇龙赶忙离开西厢,她不甘退缩,屏息隐体,在前厅四处搜寻一遍,仍不见沈班头的踪影。她突然发现通向外坝的侧门是虚掩着的,便忙闪到门边,从缝隙里往外坝一看,月光下照映出一排整齐的耳房,那原是专供守卫帅府的校尉所住,而今听说金巡检和他带领的十个巡逻都是住在那里。耳房里并未透出灯光,说明那班巡逻早已入睡。玉娇龙站了一会,正想抽身离去,忽见排头那间耳房里闪过一道亮光,随着又见一条黑影从门里窜了出来,站在门前向四处探望一番,便一瘸一瘸地沿着石阶飞快向侧门走来。玉娇龙已经认出来了,那人确是沈班头。她迅即隐身往后,见沈班头闪进侧门,轻轻将门掩好闩上,然后才又回到西厢房里。一会儿,房里的灯光也熄灭了,厅里又变成一片漆黑。
  玉娇龙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充满困惑,只感到其中有异。她怀着满腹疑猜,小心翼翼地沿着旧路回到店里。这时街上正响起三更,乌苏城沉入一片静寂。
  第二天清早,玉娇龙梳洗毕,正来整理行囊,掌柜娘带着满脸的惊讶神色匆匆进房来了,她还未停步便嚷着说道:“怪事,怪事,城里又出了怪事啦!”
  玉娇龙一怔,问道:“出了什么事?”
  掌柜娘:“金巡检昨夜在帅府里被人杀死了。”
  玉娇龙吃了一惊,心里猛然明白过来:她立即料定了这事准是沈班头于的。昨夜她在帅府看到耳房里亮光一闪的那一瞬,也许就是他下手的时刻。至于沈班头为什么要杀死金巡检,她也隐隐地感觉到了似乎与自己有关。因为金巡检之死,使她如释重负,好像消除了一个使她深感隐忧的祸根。她放下行囊,瞅住掌柜娘讶然问道:“帅府里住着那么多的巡逻,谁还敢去那儿行凶?”
  掌柜娘:“巡逻多又怎么样,还不都是一些只会欺压善良、调戏妇女的饭桶!半月前也出了桩怪事,不过只是死了两个巡逻。”
  玉娇龙惊奇地问道:“也是死在帅府?!”
  掌柜娘:“不,被人杀死在西城巷内。”
  玉娇龙:“近来强人四起,杀人也是常有的事,死了两个巡逻,有甚奇怪。”
  掌柜娘:“这两个巡逻却死在一个标致的妇人手里。”
  玉娇龙感到新奇极了,忙又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享?你且说来听听。”
  掌柜娘:“半月前,有个已怀着孕的小妇人进城买药,打从帅府门前经过,金巡检恰从府里出来,多是看她长得标致,便上前和她纠缠。那妇人也不理他,独自走开了去。金巡检不肯罢手,叫了两个巡逻,悄悄跟在她的后面,直向西城巷内走会。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发现那两个巡逻被杀死在那巷子里了。”
  玉娇龙:“是那妇人杀的?!”
  掌柜娘:“谁知道:城里议论纷纷,有人说那巷里没有人,定是那妇人干的;也有人说一个怀身大肚的女人哪能杀死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定是另外一个很有本领的人杀的。总之,各说不一。”
  玉娇龙听她所说,惊诧万分,不由疑及香姑,忙又问道:“那妇人是个什么模样?”
  掌柜娘:“听说是小巧身材,水灵灵一对眼睛,长得十分标致。”
  玉娇龙:“金巡检为何派人跟他?”
  掌柜娘:“出了事后,金巡检一会儿说疑那妇人是哪个伯克家偷逃出来的丫头,一会儿又说疑她是马贼派来的探子。我看都是一些推脱干系的鬼话,骨子里却是见色起意。”
  玉娇龙心里的疑云、眼前的迷雾已渐渐散去,她已看清了隐藏在这疑云迷雾中的真相。感到这看去十分平静的乌苏,却到处都暗伏着危机,自己处境远比想象的还更艰难复杂,稍有疏忽,都可能再使自己的帅府侯门蒙上羞辱,以至株连远及在京城的父亲。她已从掌柜娘所谈的那桩怪事里,料到那进城买药的怀孕少妇定是香姑。金巡检派人跟她,多是认出她是香姑来了,只是不明究竟,心存忌虑,才派人尾随,意在查她去处。沈班头杀死金巡检,旨在顾全玉府,不仅为父亲消除了后患,也为自己拔去了眼中这个毒疗。由此可见沈班头这番来到西疆,实是为自己而来,这也可见父亲运筹料事的深谋远虑和对自己的一片苦心,同时,也看出了沈班头的干练和对父亲的忠义。只是那杀死两个巡逻的人又是谁呢?难道也是沈班头,或许还是哈里木?对此,她一时还难以判定。
  玉娇龙久久不语,埋头收拾行李,在沉思中又显出那种肃然凝重和冷不可犯的神情,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来,见掌柜娘正诧异地紧瞅着她,眼里露出探究的神情,突然问道:“你就要启程?”
  玉娇龙点了点头。
  掌柜娘:“独自一人上路?”
  玉娇龙仍只点了点头。
  掌柜娘:“这乌苏附近,近来出了一帮马贼,专门和巴依、伯克作对,岂能放过你这样的亲眷!”
  玉娇龙立即警觉起来,诧异地问道:“你怎会把我认成是他们的亲眷?”
  掌柜娘:“店里人谁不这样猜,谁不这么看,就连我也看出来了。”
  玉娇龙:“你看出了什么?”
  掌柜娘:“富贵人家出身的人,自有一身富贵气,一举一动都与常人不同。你人又生得这么美,马也骏得出奇,还能瞒得过谁来!”
  玉娇龙感到一阵惊异,脸也不觉微微红了起来,心里也不知是怨怪还是欣喜,竟然默默无语了。过了片刻,她忽然灵机一动,低声说道:“我乃蒙古人,本是蒙古王爷家的一位公主,因避祸乱,才离哈珠来西疆,为免引人注目,随带从人均住城外,既已被你看出,只好实言相告。”
  掌柜娘一听,惊得张大了眼睛,连连后退几步,态度也立即变得拘谨起来,忙陪笑说道:“原来是位公主!恕我多有失敬,还望公主大量包容。”
  玉娇龙笑笑:“你休向外人说去,我不耐繁礼,也厌人背后闲议。”
  掌柜娘连连点头应诺,在玉娇龙的示意下,赶忙退出房外去了。
  过了一会,掌柜娘双手端着菜盘,送饭进房来了。玉娇龙举目一看,见那木盘里摆着四色菜肴,不仅全是精馔,就连盛菜碗碟也换用成上等青花细瓷。掌柜娘将菜饭摆好,便退立一旁伺候,举止神态也不再似昨日那般无束。猛然间,玉娇龙不禁想起了旧时帅府的光景与往日侯门的豪华,她习以为常地怡然就座,从容举箸、恍如又置身于玉堂锦阁,复感过去的显贵尊荣。
  玉娇龙吃过早饭,便随手取出纹银十两交给掌柜娘,说道:“除去房饭费用,多余的就作赏银;去叫人给我将马备好,我立刻就要启程。”
  掌柜娘哪里见过出手这样大方的旅客,连连称谢应是,出房张罗去了。
  玉娇龙将一切收拾停当,走出房来,去到店门候马。当她经过店堂时,这才察觉到店内一下变得异常肃静,四厢房里的旅客,堂内的堂倌、小二,一个个屏息肃立,都以充满敬羡的目光注视着她。她知道定是掌柜娘已将自己称说是公主之事告诉了大家。玉娇龙对此却暗觉自得,毫无嗔怪之意。她虽也曾告诫过掌柜娘,要她休将自己是公主之事对人说出,但她也明知像掌柜娘那种好于饶舌的人是关不住话的,而她真实的用心也正是要借掌柜娘之口,把这拾来的替身张扬出去。
  玉娇龙在店里众人的恭立目送下,从容上马,带上那只项下系满驼铃的蒙古双峰骆驼,离开客店,向西门走去。她一面策马前行,一面注视着街上动静,见日已高竿,街上行人却仍然稀少,两旁店门大都还关着,街头隐露着一种紧张和戒备的气氛。玉娇龙知道这定是由于金巡检在帅府被杀而引起的,也不在意,仍从容自若,策马前行。不料行近城关的西街巷口,忽见一个小童从巷里窜了出来,拦住她的去路,闪着一双机警的眼睛,没头没脑地低声对她说道:“骑马的姑姑听着:出了城关,西去五里有片树林,有位大爷和一位年轻的大哥在那里等你。”
  玉娇龙被这突然发生的景况愣住了。她四顾无人,惊疑地问道:“那两人是谁?”
  小童:“你见了就会知道。”
  玉娇龙:“你可知我是谁?”
  小童摇摇头:“不知道。那位大爷只是叫我这样告诉你。他还说:昨晚出了事,城关口盘察很紧,几个巡丁很无赖,要你忍着点、休生事。”说完,迅即又窜进巷口去了。
  玉娇龙立马空街,心里充满怪诧,只觉如坠五里雾中,不知等待在前面途中的是凶是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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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4:08:24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二回 遁迹荒村空闲剑马 埋名异域难断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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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娇龙万万没有料到,她来乌苏才一天多,竟已被这么多人探识出来了。她在马上不禁感到一阵悚然惊心!小童的举动来得这么突然和意外,使她更加感到世事的不测和险恶,也警觉到潜伏在自己周围的危险。她必须赶快离开乌苏!但等候在前面林子里的又是谁呢?小童拦马相告,是指引迷津,还是布设陷阱?玉娇龙突如身临绝境,又似陷入重围,一种临敌之感使她振奋起来,策马向前行去,好似当年驰骋在幽燕道上,策马向前行去,睥睨着眼前的一切。
  城关口已关上栅门,木栅内外各站有两名巡丁在盘查行人。
  这西城关口乃是通向精河的要道,平时从早到晚,过客往来不绝,给乌苏增了不少闹热;而今却变得冷冷清清,好像整座乌苏城都突然染上瘟症一般。这时,木栅内外,也有几个过客被拦在那里,在忍受着巡丁们的刁难、盘问。其中,有个年轻的牧羊姑娘,正被两个巡丁纠缠得惊惶失色,又羞又忿,无地自容。一位过客在旁实在看不过了,也代她求告道:“一个姑娘家,总不会是凶手,你们何苦为难她!”
  正纠缠得起劲的那个巡丁,瞪了那过客一眼,说道:“你敢包她不是凶手?!前番我们被杀死的两个弟兄,就是一个年轻的怀胎妇人干的。我今天就是要摸摸她的肚子,看是不是怀有胎,是不是那个杀人凶手!”说完,他便又去拉着那姑娘,伸手到她怀里去乱捏乱摸,那姑娘被吓得直哭直叫,拼命地挣扎着。几个巡丁在旁乐得哈哈大笑。
  玉娇龙早把这一切情景看在眼里,她忍住满腔怒火,一纵马径宣来到木栅门前。四个巡丁愣了愣,看看她,又打量了那匹大黑马和它身后那只高大的双峰骆驼,彼此看了一眼,眼里露出惊讶的神色。玉娇龙端坐马上,双目炯炯地注视着那个拉着姑娘的巡丁,厉声说道:“放开她!”
  那巡丁一怔,拉着那姑娘的手立即松开了。
  玉娇龙跳下马来,走到姑娘身边,为她整整散乱的衣服,说道:“你别怕,有我在此。”
  四个巡丁又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个小头目似的巡丁走上前来,瞅着玉娇龙问道:“你从哪里来?”
  玉娇龙:“蒙古。”
  “到哪里去?”
  “艾比湖。”
  小头目巡丁瞟了眼玉娇龙怀里的孩子,又问道:“你是回婆家还是回娘家?”
  玉娇龙:“这与你无关。”
  小头目巡丁又打量了她一一下,奇怪地问道:“你一路上就单身一人?”
  玉娇龙:“单身一人又怎样!”
  小头目巡丁胆子渐渐壮了起来:“一人上路多不方便,你又这样年轻貌美,就不怕遇上半天云?”
  玉娇龙猛然一阵心跳,脸也不禁飞上红晕,带者愠意说道:“遇上半天云又如何?”
  站在木栅那边的两个巡丁,也忙推开栅门,过来凑兴来了。
  其中一个忙挤上前来,斜瞅着玉娇龙说道:“半天云是个饿色魔,你要遇上她,准把你剥个精光。”
  另一个巡丁也忙凑上说:“还将给他养个小马贼才放你回来。”
  玉娇龙又羞又忿,不觉柳眉一挑,捐着几个巡丁喝道:“鼠辈胆敢无礼!”话音刚落,随即发出一拳,直向面前那个巡丁击去。
  那巡丁还未在意,只嬉笑着脸伸手来接。玉娇龙突然变拳为掌,向他右臂斜劈过去,只见那巡丁一声惨叫,立即蹲到地上去了。
  其余三个巡丁怔了一怔,才又攘臂围上前来。玉娇龙还不等他们摆开架式,迅即又发出一掌,随又飞起一脚,只见又有两个巡丁各向一旁跌出两丈开外去了,都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剩下那个小头目巡丁见势不对,赶忙拔出腰刀,指着玉娇龙呼吼道:“你是哪来的贼妇,竟敢在此发横?”
  玉娇龙哪里把他放在眼里,只傲然地站在那儿,冷冷地注视着他,并不答话。
  小头目被玉娇龙这镇定自若的神情镇住了,又色厉内荏地吼喝道:“我看你定是半天云派来的奸细,今天你休想逃出城去!”说完,舞动手里腰刀,小心地向玉娇龙逼来。
  玉娇龙仍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注视着他。等他靠近只有两步远,她忽然将身一挺,向他劈来的刀刃迎了上去。小头目巡丁猛吃一惊,手不禁往后一缩,就在这一眨眼间,只见玉娇龙闪电般的挥手一扣,小头目手中的腰刀便落入了玉娇龙的手里。
  他吓懵了,竟呆呆地愣在那儿。玉娇龙握刀在手,也不伤他,只当着他的面,双手将刀一折,只听“嚓”的一声,那刀立即断为两截。玉娇龙随手将它甩在地上,说道:“这样无用的刀也想恃以伤人!你听着:我乃蒙古驼铃公主,初次路过此地。尔等今后如再仗势欺人,一旦犯在我手,当如此刀。”
  玉娇龙从容上马,带着骆驼,出了栅门,缓缓向西而去。古道上留下一串悠扬悦耳的驼铃声。玉娇龙那忿怒的心情又渐渐平静下来。她勒马回头望去,那座曾经使她深深眷恋的古城,而今看去,却好似处处隐藏着魑魅的鬼域。她举目前望,远远已经出现了一片树林,这使她心里既感到神秘,又充满了疑虑:托小童传话给她,等在那林子里的两人是谁呢?她虽然也因祸福的不测而略感犹豫徘徊,但任性、逞强以及好奇的天性,又使她不觉催快了马蹄。她一边策马向树林前进,一边向行囊里取出剑来,将它挂在鞍旁。她只要身旁有了剑,便觉有恃无恐,心情也平静下来。
  那是一片松林,正当古道右旁,左旁是一带山岗,有如屏障。
  玉娇龙刚了,进入那里,便立即加倍警觉起来。她已从目前的地形看出,这决非一夫当关之地,正是利于兵家设伏和强人剪径的地方.她欲进则心存疑忌,欲退又有所不甘,正勒马迟疑间,忽见前面林间小道上转出一条汉子来,肩上挑了一担蜜瓜,头戴遮阳草帽,埋头迈步走了过来。玉娇龙勒马道上,紧紧地注视着他。那汉子来到她的面前,离马头只隔两步之地,猛然抬起头来,草帽下露出了一张英气勃勃而略带稚气的面孔,玉娇龙不觉惊呼一声:“啊,是哈里木!”
  哈里木咧着嘴笑了,笑得很开心。他向那林间小道一指,说道:“沿着那条小路进去,梁大爷在林里等你。我去叫人把风,随后就来。”说完,他仍挑着瓜担过去了。
  玉娇龙沿着小道穿进树林,走了不远,来到一片坡地,梁巢父早已等在那儿。她忙下马相见。梁巢父一见面便不胜感慨地说道:“你历尽艰辛,来此不易,香姑已望眼欲穿了。”
  玉娇龙在这异城荒林,听到梁巢父的这句话,顿觉心里一酸,泪水情不自禁地涌满眼帘,但她却极力强忍住不让它滚了出来,忙背过身去一边系马,一边只淡淡地说了句:“梁先生久违了!”
  梁巢父等她拴好了马,把她带到一株树下坐定,这才又说道:“一月前我们便已知你到了西疆,派人四处探访,却又踪迹全无,昨日才探知你已到了乌苏,我又不便和你在城里相见,就只有相候在这林里了。”
  玉娇龙不由惊讶万分,说道:“我自离京城,一路潜形隐迹,决不叫人认出我来,梁先生何由知我已到西疆?”
  梁巢父笑了笑,说道:“雁过尚留影,何况于人!”
  玉娇龙沉吟片刻,忽然隐露怒容,一咬唇,冷然说道:“定是嘉峪关上那马强透的风声!”
  梁巢父见玉娇龙说这句话时,眼里闪过一道凛凛的亮光,令他感到一阵寒栗,忙从容说道:“马强对玉大人常怀感戴之情,他确曾暗暗托人密告香姑,嘱哈里木弟兄对你多加照护,亦是好意,你又何必介怀。何况你已入疆的消息,我们不仅只从马强一人处得知,如你在凉州道上所遭的凄苦,肃州城内显露的威风,嘉峪关前怒惩陈彪,以及草原上义护商贩,这在昌吉、乌苏一带的流人、贩夫中已有传说,他们听了虽不知竟是何人所作,我和香姑闻知,却料定是你所为,可见正如俗话所说,‘人过’总是要‘留影’的。”
  玉娇龙听了这番话,怒意渐渐平静下来。她默然一会,又问道:“我昨日方到乌苏,你们又是何由得知的?”
  梁巢父:“香姑料你定来乌苏,她曾多番冒险进城探寻你的踪迹,哈里木亦常派人在四门察看。前天傍晚你进城时,正好被几个牧童看见,他们都是哈里木的耳目,当夜即报知了我,只是他们却把你误认为是蒙古来的一位公主了。我向他们仔细问了你的情景,听说你骑的是一匹大黑马,又只孤身一人,心里起疑,昨日亲到街上四处察看,午间在东街正遇你骑马回店,我一眼便认出你来,正待上前和你照面,忽见金巡检满脸惊疑地向你走来,我见情况不妙,赶忙避开,躲在对面一家酒馆里察看动静,见那金巡检在客店外逡巡一会,也鬼鬼祟祟地走进客店去了,我正在替你担心着急,忽觉座旁有人暗暗用手将我一拉,并在我耳边低声说道:‘梁先生,你休管这闲事!’我大吃一“惊,不想这里竟会有人呼出我的真姓来!忙掉头看去,却原是几天前曾来找我问卜的那个瘸腿老头。我惊疑极了,觉得此人有些神秘莫测,也不知他说出这句话的居心何在,便匆匆离开酒馆,去到西街巷内一个流人家里,一面暗暗留意城里动静,一面派人通知哈里木,要他召集弟兄,万一事急,以便策应。今天一早,我闻知金巡检昨夜被杀的消息,疑心是你所为,并料你定将离开乌苏,这才赶早出城,来在这里相候。那个在巷口拦马相告的小伙子,原是前天傍晚在东关见你进城的一个牧童,也是我派遣的。”
  玉娇龙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梁巢父的这番叙述,使她对近来发生的一切,感到是那样的暗巧,又是那样的离奇,使她看清了一些端底,却又搅乱了一些思绪。玉娇龙急于拨开心里的疑云,只淡淡地一笑,问道:“那牧童竟为何将我误认为蒙古公主了,莫非是由于我随带的那只骆驼,和它项上那些驼铃?”
  梁巢父惊奇不已,说道:“正是由于那些驼铃。听说那位蒙古公主,从小喜听驼铃声,常在她的骆驼项上挂满驼铃,因此人们都称她驼铃公主,不知……”
  玉娇龙不等梁巢父把话说完,忙又截住问道:“既是蒙古的公主,为何远在乌苏这些牧童也会留心起她来?”
  梁巢父:“说来话长:只因罗小虎前番回到河北,在霸县救了一位蒙古马贩,名叫拉钦。后拉钦在铁贝勒王爷府中给王爷管马时,又救了罗小虎。那拉钦原是王妃的叔叔蒙古王爷的小马倌。十五年前,蒙古内乱,王妃的父亲和叔叔均死于乱中,王妃有一妹妹,即她叔叔的女儿,当时年纪尚小,人称驼铃公主,在乱中被人救出,远逃在外,不知下落。拉钦随一部分部族流到西疆,在这乌苏的艾比湖定居下来后,便到处寻访驼铃公主去向,直至不久前才访知她在哈珠。拉钦奉王妃之命,匆匆赶回乌苏,派人去哈珠接公主来艾比湖同住,计程已该在这几天到达了。因拉钦和罗小虎交情甚厚,与哈里木和我在王庄亦有一面之交,曾来托求关照,我们自应尽力,保她平安到达艾比湖。”
  玉娇龙仍只是静静地听着。当梁巢父娓娓说完后,她只淡淡他说了句:“啊,原来如此!”随即使又把话一转,好奇地问道:“梁先生且把那神秘的瘸腿老头之事也讲来听听。”
  梁巢父:“那天我正在城里测字卖卜,忽然来了一位瘸腿老头向我求.求卜本是寻常之事,可他求卜却与别人不同:一不间亲朋休咎;二不问自身凶吉;却只问肖游击出兵得失。我当时既感诧异,又觉惊奇,便问他肖游击出兵为何?他毫不介意他说出是去捕剿半天云。我心里暗吃一惊,便又在卜算时间他出兵的天日时辰,他也坦然相告,并说他刚从昌吉军营来,这日期时辰也都是可靠的。我当即胡乱编制了几句应付过他,随即将这一消息告知了哈里木。”
  玉娇龙插话道:“哈里木又派人飞报给了罗小虎,是也不是?”
  梁巢父不禁惊愕万分:“你都已知道的了?!”
  玉娇龙也不答话,忽又问道:“半月前香姑是否去过乌苏?”
  梁巢父:“去过,假借买药,实是探访你和那位公主的消息。”
  玉娇龙:“尾随她进入西城巷口的那两个巡了是谁杀的?”
  梁巢父张大了眼,不觉惊叹道:“你竟都知道了,真令人莫测!”
  玉娇龙也不答理,又紧问道:“可是哈里木干的?”
  梁巢父点点头,说道:“哈里木本无意杀他二人,只是上前接应香姑,不料却被他二人认出来了,哈里木伯另生枝节,才动的杀机。”
  正在这时,哈里木也回到林里来了。他精神抖擞地走到玉娇龙面前,热烈而略带些儿腼腆地说道:“姐姐,我们终于把你盼来了。香姑天天惦挂着你,还去庙里为你烧香求佛哩!”说完,咧开嘴笑了,笑得极天真。
  玉娇龙也被他这真诚和亲切感动了。心想:这哪像是个马贼!
  哈里木又急切地说:“姐姐,你暂时住到香姑那几去,等罗大哥立了营寨,他会来迎你去的。”
  玉娇龙听哈里木连连称她姐姐,既觉亲切,又感到不是滋味,她避开了他的话题,问道:“香姑近来可好?我也常常惦记着她的。”
  哈里木:“一切都称心如意。她已于前天生下一个闺女,我们早已把她安顿在一个可靠的亲人家里了。”
  玉娇龙:“那李大爷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他可知香姑在京城的那段底细?”
  哈里木惊异地:“姐姐怎知她是住在李大爷家里?”
  玉娇龙:“我在沙漠那边见到了艾弥尔,是他告诉我的。”
  哈里木:“你也一定见到罗大哥了?!”
  玉娇龙:“还见到了你妹妹达美和你爷爷布达旺老爹。”
  哈里木突然从玉娇龙口里听到这么多他日夜思念的亲人,高兴得涨红了脸。他想打听的事情太多了。一时间又不知该从何处问起,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
  玉娇龙不禁可怜起这个看去似乎尚未成年的年轻马贼来,索性告诉他道,“你妹妹几天前遇上件恼人的事儿:巴格看中了她,带着几十骑部勇意欲将她强行娶走,我一怒之下,和他们交起手来,你罗大哥从半路冲出,杀了巴格,并已将你妹妹接去他处;你爷爷亦已带领着那些牧民平安转场;你罗大哥在接得艾弥尔的报告后,当即投向乌伦古湖去了。”
  哈里木闻知巴格已板罗小虎所杀,不禁拍手称快,一阵雀跃之后,忽又疑虑地问道:“姐姐为何不也到乌伦古湖去?”
  玉娇龙:“我去何为?我和你罗大哥他们实难同道。”
  哈里木已觉话不投机,默默不语了。
  梁巢父在一旁说道:“西疆未服王化,强豪四据,豺狼遍野,你一孤身女子,如何立足安身?”
  玉娇龙正在沉吟,哈里木忙又接口说道:“梁大爷说得极是。姐姐一路劳苦,身边又带有孩子,且去李大爷家和香姑一起住下,再作计议。”
  玉娇龙:“李大爷家离此多远,那里情况如何?”
  梁巢父:“离此不过五里,是个流人聚居的村落。那些流人,对罗小虎深怀恩义,都可为他拼出性命。你去那里,可保万无一失。”
  玉娇龙微微皱了皱眉,心里立即闪过一个念头,去让那些流人把自己当贼妇看,她感到一阵难禁的羞辱。在她心里的流人,都是一些从关内充军到此的作奸犯科之辈,或发配而来的亡命不法之徒,凶顽愚冥,知什么廉耻礼义,自己岂能与他们为伍!何况九流杂处,易生事端,万一被他们识破隐情,后悔莫及。玉娇龙沉吟片刻,说道:“我不愿寄人篱下,也不须谁来卵翼;既敢只身远来,自有我的去处,就不穷你们操心了。”
  哈里木急了:“姐姐不能这样!罗大哥率领百余弟兄,至今尚难立足,你虽剑马皆精,毕竟是单骑一人,能到哪去!”
  玉娇龙笑笑,忽又敛容说道:“我就决心只凭单人独马去闯给你们看看,好让你罗大哥知省,也使乌都奈心服。你为我致意香姑,要她善自调护,等我谋得个安身的地方,就来接她重聚。”
  她说完这番话后,就站起身来准备离去,不管哈里木与梁巢父如何若苦劝留,玉娇龙只是不听。哈里木无奈,只得将她送出树林,临分手时,才又依依不舍地问道:“姐姐打算向何处去?”
  玉娇龙:“何处能相安,便到何处去。”说罢一挥鞭,古道上曾下一串蹄痕,林子里荡起一阵铃声……
  玉娇龙踽踽凉凉,穿过沙漠,翻越荒丘,一路行去,愈走愈见人稀,愈走愈觉荒凉。她整整走了两天,直至第三天中午,当她策马走上一座山岗,眼前却突然展现出一片奇异的景色:山岗下是一片碧绿的草地,草地连着一带葱郁的森林,透过林梢,一湾湖水在望,湖水是蓝澄澄的,干净得有如一面宝镜,把它近旁的树林、对面的青山,一齐倒映在水里,更显出一种怡人的幽静。玉娇龙知道,这就是她要投奔的艾比湖了。她不觉精神为之一振,忙又举目向四处望去,忽见草地北端远远靠近山谷处,隐隐有一村落和一些有如棋布的帐篷,玉娇龙暗自忖度,那大概就是蒙古人聚居的地方。她对即将在这儿发生的一切,早已深思熟虑,成竹在胸,只轻轻舒了口气,理理鬓发,便纵马下岗,越过草地,穿入树林,直向湖边驰去。她来到湖边下马,让马和骆驼去自由放牧,自己寻个舒适的地方坐下,捧饮几掬清清的湖水,又洗去脸上盼尘沙,奶过雪瓶,这才悠闲地闭下眼来,让自己多日来的神倦心劳,得到片刻的安宁养息。
  玉娇龙正迷蒙间,忽听远处隐隐传来一阵水声笑语,她忙张眼一看,见前面山脚湖边,有几个妇女在那里洗衣,另育两个饮马的个子正惊奇地沿着湖边向她走来。玉娇龙忙坐直身来,注视着那两个渐渐走近的小子,见走在前面的那小子,大约十二三岁、手里握着条马鞭,腰间还佩了一柄短刀;后面那个看去还不满十岁,走起来也是一蹦一跳的,两个小子在离她面前十步远的地方站立下来、闪着两双诧异的眼光,不停地在她身上溜来溜去,还不时移过眼去瞟了瞟大黑马和那只双峰骆驼,站在前面的那个佩有短刀的小子,突然发现了挂在大黑马鞍旁那柄宝剑,脸上立即露出警惕的神色,问道:“你从哪里来?”
  玉娇龙:“蒙古。”
  佩刀的那小子不觉一怔,又向那骆驼瞟了一眼,仍半信半疑地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玉娇龙瞅着他,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佩刀的那小子说道:“我叫阿伦。”又指着他身旁那小子道,“他叫庆乌。”
  玉娇龙又问道:“你们这里可有个叫拉钦的?”
  阿伦立即露出笑容:“你找拉钦大叔?!”
  玉娇龙点点头。
  庆乌忙挤上前来,怯生生地说道:“拉钦大叔出门去了,要过些天才回来。”
  这时,在那边洗衣服的几个妇女也走过来了。她们都注视着玉娇龙,眼里露出羡叹的神情。当她们听说眼前这位陌生而又长得异常秀丽的远方女子是来找拉钦的,都感到十分惊讶。
  其中,一个胖胖身构的妇女,一边打量着她,一边问道:“你找拉钦有什么事?”
  玉娇龙:“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他派人请我来的。”
  另一个年纪较轻的妇女,面露惊诧之色,忙接口问道:“你是谁?从什么地方来?”
  玉娇龙:“我从哈珠来。在那儿,人们都称我驼铃公主。”
  几个妇女大吃一惊,一个个不觉肃然而立,神情也立即变得局促和恭敬起来。那个年轻的妇女忙向林子周围看了看,好似在搜寻什么,不禁讶然问道:“你没带从人??玉娇龙:“本有从人相随来此,不料在沙漠上遇贼,他们都被杀害了。”
  那年轻妇女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嘴唇颤抖着,发出咽哑的声音,急促地问道:“库鲁呢,他怎么样?!就是派去接你的那人!”
  玉娇龙见她那般情景,心里立即明白过来,知道她问的那位库鲁,一定是她的亲人,玉娇龙的心情也不禁沉重起来,她难过地埋下头去,低声说道:“库鲁也死在沙漠里了。”
  那年轻妇女发出一声惊呼,立即伤伤心心地痛哭起来。
  阿伦用手紧握着刀柄,脸上充满衰伤,眼里闪着仇恨,上前扶着那年轻妇女,说道:“嫂嫂暂忍悲痛,要哭回家再哭,这儿不是地方。”说完便扶着她离开了众人。
  剩下的几个妇女,这才一齐簇拥着玉娇龙,穿出树林,向草地那端的村落走去。
  一路上,玉娇龙从几个妇女口中打听到一些这里的情况:这里聚居着三十余家,男女老幼约一百六七十人,都是从很远的地方流亡到这儿来的。其中,蒙古人最多,也有少数回人和汉人,这些人,有的迫于官府的苛政,有的逼于地主的盘剥,有的为躲避仇祸,有的为逃避苦没,才离乡背井,经过长途艰苦跋涉。历尽种种辛酸、折磨,到这儿安居下来的。因此,彼此都能休戚相关,和睦相处,好在这里地处边荒,人迹罕到,那些伯克鞭长莫及,也就不来过问,倒使这个荒僻之地。暂时成为得以偏安的乐土。只是近来这附近一带,突然出现了一帮马贼,因此也引来一些伯克、巴依,带领着一群兵丁部勇,几番闯进村来,结果连个马贼的影儿都未看见,只牵走了村里许多牛羊,使得这个堪称世外桃源之地,又开始动乱起来。
  玉娇龙还从那几个妇女口中知悉:适才那个年轻妇女名叫台奴,是库鲁的妻子;那佩刀的阿伦,乃是库鲁的兄弟。库鲁是个猎手,他全靠打猎获得的皮毛拿到乌苏去卖了来养活他的妻子和弟弟。
  玉娇龙在几个妇女的簇拥下,边谈边走,不觉已来到她们聚居的村落。那里名为村落,其实只不过是草地边上靠近山谷的地方,用木桩围成一道大大的栅墙,在栅墙里建了一座座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屋子。只是那栅墙所用的木桩,都是一些粗大的树干,修得也很结实,看去好似营寨一般,却也显得有种威严气象。玉娇龙看着那排栅寨,不禁赞赏地笑了。她心里忽然浮起一个念头:这倒真像个山寨!罗小虎在在西疆横行多年,却还未谋得这样一个立足之处!
  玉娇龙还来走到栅门,里面那些人已经得到庆乌的飞报,迎出栅门来了。一些年纪较老的蒙古人,一见玉娇龙,竟跪拜在地,口称公主,有的还不禁流下泪来。
  玉娇龙仪态雍容,神情肃穆,缓缓走到他们面前,将他们一个个请起身来,对他们说道:“多谢大家一片情意,接我来此居住,我对你们将以亲人相待,与大家忧乐同怀,荣辱与共。”
  大家见公主说话温文,又见她神态端庄,容貌美丽,都认为是天生的贵人,无不暗暗敬服,当即有几个妇女拥到她的面前,争着要迎奉她到自己家中去住。玉娇龙都一一婉言谢绝了。正当大家都在为她的住处为难的时候,她却从容而真诚地说道:“我想到台奴家去做客,我愿和她同住。”
  妇女们中立即发出一阵窃窃私语,她们都已体会到她的用意,感受到了她的好心,也对她更增添了几分敬爱之情。
  玉娇龙的意愿,在众人心中简直就是旨意,大家只有遵从,谁还能有半点异议。于是,大家便又簇拥着她向台奴家里走去。
  台奴家在村落的最深处,是一座用乱石砌成的一排三间的小屋,坐落在山谷旁边的一片斜坡上。站在门前,可以俯瞰整个村落和村前一带草地;后面是一片树林,直连山脚,这在别人看来会嫌其荒僻,而在玉娇龙眼里却爱它幽静,她感到这是天赐。
  正在屋里哀哀痛哭的台奴,闻报公主来到,忙忍着悲痛迎了出来。玉娇龙上前一把拉住她,亲切而又真诚地说道:“我来和你同住,今后便是一家,一切有我替你作主,我会把你当作亲人看待,你也不必过份悲伤。”
  台奴泪流满面,哽咽着说:“还有我阿伦弟?”
  玉娇龙:“当然也和我们同住,一切都和过去一样。”
  台奴哭得更伤心了。陪送玉娇龙前来的众人,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
  玉娇龙在台奴家住下来了。这幽静的环境,纯朴的乡亲,旖丽的景色,使她暂时忘却了过去的辛酸和曾遭受的屈辱,也暂时抛开了对老父的思念,对失子的萦怀和对罗小虎的眷恋。她那已经过度劳瘁的身心,需要安宁,需要养息、玉娇龙只经过短短几天的休息,又变得容光焕发,显露出飒爽英姿。
  几天来,台奴在玉娇龙的劝慰下,也渐渐减轻了悲哀,不时帮助玉娇龙照顾雪瓶,并日渐对刚刚会笑的雪瓶百般疼爱起来,她甚至只要雪瓶在抱,便感哀愁顿失,烦恼全消。
  阿伦爱马,他对公主这匹大黑马的非凡神骏,简直惊羡万分。他常站在大黑马身旁出神,心里老挂着一个疑问:“这样美丽而又文静的公主,怎能控制得住这么暴烈的神驹!但他却又明明看到,那大黑马在公主面前竞是那样的俯首贴耳,那样的驯服温顺!正是因为如此,才使这个生性桀骜的小子对公主充满了敬意。一天早上,阿伦给大黑马加了草料,又在望着它出神,玉娇龙走来了。他看了看玉娇龙,又看了看那马,问道:“公主,你怎能制伏这么烈的马?”
  玉娇龙笑了笑,说道:“比它更烈的马我也制伏过。”
  阿伦那困惑的眼光中充满了敬意。
  玉娇龙:“你想不想有一匹好马?”
  阿伦:“想,想极啦!可我没钱买。”
  玉娇龙:“我送你一匹。你自己去选,只要你能制伏得了,多贵都行。”
  阿伦高兴极了。不久,他果然就有了一匹上等好马。从此,他不只对这位公主怀着敬意,为了她,他连命都可以豁出去了。
  那只挂满项铃的双峰骆驼,每天清晨都由阿伦牵到屋旁放牧,让它自由自在地啃啮着地上的青草。那一阵清脆的铃声,在空中荡漾,又散向四野,更增添了这荒野的幽静。渐渐地,王娇龙也迷上了这铃声,她从这悠扬的铃声中感到心旷神怡,感到思飘意逸。
  一天近午,阿伦跑来报说:“拉钦大叔回村来了,就要前来拜见公主。”
  玉娇龙听了忙吩咐阿伦道:“拉钦来时,要他就在阶前等候。”说完便入室更衣去了。
  拉钦遵命立在阶前,由于心中焦急,不禁在那里走来走去。
  过了片刻,玉娇龙盛妆跨出门来,凝然不动地站在那儿。只见她眼如秋水,隐罩寒烟,脸若芙蓉,微沾霜露;不愠不笑,别有一种威仪;亦庄亦雅,自然体态万千。拉钦肃立阶下,呆呆地仰视着她,眼里始而诧,继而讶,再而疑,再再而惊,宜至变成了肃敬,充满着虔诚。
  玉娇龙凝然不动地将拉钦注视片刻,问道:“你是拉钦?”
  拉钦忙答道:“是。”
  玉娇龙也不再说话,慢慢从怀里取出那只盛着指环的小木盒,递给了他。
  拉钦忙用双手接过木盒,打开一看,见一对完全相同的宝石指环并列盒里。他关好木盒,双手奉盒过头,仰首向天祝告:“感谢我佛,公主果然已平安到此!”
  玉娇龙已从他这句话里,察觉出了弦外之音,徐徐问道:“我在沙漠遇劫之事,你大概已知道了!”
  拉钦:“我到沙漠上去迎候公主,无意中发现了八具被杀的尸身;虽已天葬,但我还是从残骸和破衣上辨出是自己的兄弟,只是未见公主,我开始疑是被人劫去,又去四处寻访,后来到了乌苏,听得满城都在争传公主奇闻,我总是惊疑来信。后听一人相告,言之确凿,我才匆匆赶回,不想公主果然无恙。”
  玉娇龙:“乌苏城里传我一些什么?”
  拉钦:“都说公主学有仙法,在西城关口痛惩了那些无礼的巡丁。”
  玉娇龙笑了笑:“你体去听信那些胡诌!我如真有仙法,何致在沙漠被劫,我那八名随从又何致丧命!我是全仗马快,才得以侥幸逃脱。”她看了看拉钦,见他眼里闪着疑惑神情,又说道:“不过,我在哈珠也习了点劈刺、拳技,急时亦可防身。”
  拉钦这才释然地说道:“原来如此。怪道那瘸老头说得确凿,还夸说公主,一定身怀绝技。”
  玉娇龙暗吃一惊,问道:“你怎么碰到那个瘸老头?他还说了些什么来?”
  拉钦:“那天我听了人们传说公主之事,正在满腹狐疑,一个瘸腿老头突然向我走来,说他曾在京城当差,并说曾在玉府门前见过我来,彼此交谈数语,随即熟悉起来。我将访寻公主之事告诉了他,并谈起城内的传闻,说出我心里的疑窦。那老头说,他曾在客店见到公主,又说当公主怒惩那班巡丁时他也亲眼得见,断言那定是我要寻访的公主无疑。我说从未听说公主习武,那瘸老头却说,公主不但能武,而且身怀绝技。他见我尚在疑虑,又说道:这有何稀奇,王妃就精通骑术,也曾学过射技。他提起大公主,我才豁然明白过来,听信了他的指点,就赶回看看来了。”
  玉娇龙凝立不动,静静地听着。沈班头在她心里时隐时现,有时如隐立云端的护法尊神,有时似暗伏潭边的伺人魑魅,有时又像荡游暗隅的摄魄幽灵。尽管他潜伏乌苏的所行所为,明知其处心积虑都是为着自己,但她一想到他,就不由想到蛇豸,心里顿感厌恶万分。
  玉娇龙不愿再提起沈班头之事,忙把话题转开,向拉钦问起王妃近况。他从拉钦口里得知:关于骆驼公主的下落,王妃原是托德秀峰打听得来。王爷为防有人借此挑起衅端,便佯作不知,只由王妃暗遣拉钦回疆,派人去哈珠将公主迎至艾比湖来,为公主谋个安身之地,免遭仇杀,也就尽了心意。
  玉娇龙已从拉钦口里将一切内情探悉清楚,又见拉钦毫未看出破绽,这才放下心宋,和他商量长注久安之计。拉钦对玉娇龙既然深信不疑,已把她视为自己苦苦寻访多年的驼铃公主,对她当然就只能言听计从了。
  玉娇龙见谋事已成,大计已定,不禁暗暗自得,满怀高兴。
  她随即拿出一部分随身所带的银两,嘱拉钦拿去分赏众人,以便他们谋个好的生路。另又取出大部金银和一些珍贵的珠饰,交给拉钦,要他广置牛群马匹,她将使这荒僻的村落,富甲西疆各部。
  在玉娇龙的运筹课督下,不过一年光景,这艾比湖的一角荒村,果然兴旺起来:到处牛羊成群,举目驼肥马壮;玉娇龙原和台奴同住的那排小屋,已建成重堂大院,墙固门深,居高临下,更显得别有一番气概。
  玉娇龙平时深居简出,除逗逗雪瓶,教她呀呀学语外,便常常支颐独坐,凝神沉思。好多个深夜,她吹熄了灯,久久站立窗前,泪水虽已湿透了她的衣衫,她却从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息。
  台奴也常常发现她的双眼突然变得红肿,却从未见过她脸上流有泪痕。
  玉娇龙在这荒村里所享有的尊荣,远远赛过她当年住过的帅府侯门,她在这里是唯我独尊,人们对她是唯命是听。她在这里一百多人的心中,是尊贵贤慈的公主,是美丽超凡的仙女,是温柔宽厚的主人。孩子们把她比为星星月亮,妇女们把她比为凤鸟虹霓,男人们把她比为幽兰野菊;偏是拉钦比得独特,把她比做艾比湖水。他说:公主的情性像湖水那样清澄,却又深不见底,像湖水那样轻柔,却又令人生畏。
  拉钦这话被阿伦听得,又由阿伦传到玉娇龙耳里。她只笑了笑,毫未露出半点愠意。
  一天,玉娇龙正在院里闷坐,阿伦骑着大黑马遛放回来,连鞍都未下就跑到玉娇龙面前,急匆匆没头没脑地问道:“公主,你这大黑马是哪来的?”
  玉娇龙不觉一怔,心也猛然剧跳起来。她对着阿伦注视片刻,才徐徐问道:“怎么!是谁问起你来?”
  阿伦还是语无伦次地说道:“一个大哥,说他认得这马,说决不是公主的坐骑,还逼着要我说出这马的来历。”
  玉娇龙不觉站起身来,忙问道:“那人是个什么模样?”
  阿伦:“长得很俊,身板壮得吓人。”
  玉娇龙不禁在心里低低呼了声,“啊,是小虎?”木然站在那儿,也辨不出是惊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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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4:16:25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三回 尚想旧情单骑救婢 偏疑怪貌姑息留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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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娇龙已经猜到,阿伦遇到的那个英俊而雄壮的大哥,定是罗小虎无疑。她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个深深隐匿在她心里,她尽力想忘掉而又无法忘掉的汉子,却又闯入她这桃源般的境地来了。
  阿伦毫朱察觉出她那已经显得木然无主的神清,又说道:“那位大哥说,他敢拿他骑的那匹大红马和我打赌,这马决不是公主的坐骑。我为此还和他争吵起来,他也真蛮,竞强着要随我一道来见你,把这马的来历问个明白。”
  玉娇龙又是一惊,忙问道:“他来了没有?!”
  阿伦:“没有。我哪能让他来呢!我说:‘公主是不轻易见人的。’他忽然又提到拉钦大叔,说他可以找拉钦大叔帮忙,我蒙他说:‘拉钦大叔也不行。’他咧着嘴笑了,说:‘你那公主岂不变成孤家寡人了!’我火了,说:‘咱公主天天亲近的人多着呢!’他要我说出是哪些人来。我急了,就说了嫂嫂的名字,觉得太少,加了个雪瓶。不料他竟突然愣住了,一把抓住我,问雪瓶是不是个小姑娘?我一口咬定是个大姑娘。他放开了手,态度也变得和气起来,说他和拉钦是朋友;他的许多兄弟都曾为访寻公主出过力。我见他说得真诚,又才告诉他,雪瓶是公主的女儿,确还是个小姑娘。那位大哥不说话了,看样子很难过。分手时我又问他:‘马的事,还赌不赌?’他说:‘赌,你输定了。那马不是公主的,不信,你回去问她去。’说完,他就走了。那大红马真骏,快极了!
  像流星,几眨眼就驰进草泽不见了。“阿伦这段还带有童稚气的叙述,每一句都牵动着玉娇龙的心。她好像只是在平静地听人讲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而她的心却在颤动,在哭泣。玉娇龙等阿伦说完了,才又问道:“你在哪里遇见那位大哥的?”
  阿伦:“草地北端,在进到草泽的界口。”
  玉娇龙:“你看那位大哥样子是否很潦倒?”
  阿伦:“衣服虽然破烂,但样子很威武,很神气!”
  玉娇龙唇边微微露出一丝笑容,又唤起一往情深。她凝神片刻,忽又注视着阿伦说道:“马的事,你输了,我确是从别人手里夺过来的。”
  阿伦张大着惊异的眼睛,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地说道:“难怪!拉钦大叔也说他曾见过这匹马。”
  玉娇龙:“你拉钦大叔如再问起,你也这样对他说去。今天的事,就不必告诉他了。”
  公主也会去夺别人的马!阿伦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但这话却又从公主口里亲自说出来,他又不能不相信,他真迷糊了,弄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好闷闷地走出去了。
  罗小虎突然单人独骑在这附近出现的消息,把玉娇龙的心绪搅得一团烦乱。惊喜,担忧,怀念,伤离,幽怨,一齐涌上心头,她再也宠法闭锁住自己的情怀,压抑在心里的全部相思,竟突然喷溢出来。她咬紧唇,双手紧紧蒙住自己的脸,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呻吟,似哭泣,又似呼唤。
  台奴抱着雪瓶走来,她被这情景惊得呆了,赶忙俯下身来问遭:“公主,你怎么啦?”
  玉娇龙立即又放开了手,抬起头来,微微地一笑,说:“没什么,我心里有点疼,是旧病,已有多时未发了。”
  台奴见她满脸绯红,眼里噙满泪水,又从她那微笑中感到一些带着悲哀和羞涩的意味,不知怎的,她竟忽然可怜起这位公主来了。她抱怨地说道:“你怎从来来对我说过你有这病?心疼病是很难治的!”
  玉娇龙:“只要能采到一种药,就能治。我这就出去采药去。”
  她随即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台奴忙上前拦住她,说道:“这事何须公主亲自去,只把药名告诉阿伦兄弟,叫他给你采来就是。”
  玉娇龙:“阿伦不识这药,就是识得了,也不知该到哪儿找它去,还是我自己去的好。”
  她全然不听台奴的劝阻,牵着大黑马径出栅门,跨上马鞍,向草地北端飞一般地驰去。
  这是一带狭长的草地,左边是一片斜坡,右边是一带疏林,草地从艾比湖畔直向北边伸延过去,大约十余里,便进入一片草泽。那片草泽,有起伏连绵的小丘,育积水回环的浅沼,有深不可测的泥潭,真是一片危机四伏、人迹不到的地方。玉娇龙纵马来到界口,立马草泽边上,举目望去,只见草泽里面,荒草丛生,高与马齐,软苔覆地,虚实难分,看不清哪一脚能踏上实地,哪一脚会陷入泥潭,稍一己疏忽,便会连人带马一齐被吞没进去。极目所至,小丘无尽,苇影婆娑,溟烟四合,不辨东西。玉娇龙不禁悚然侧目,感到一阵魄动心惊。她想:难道罗小虎真的进入这草泽去了?!他如此涉险,是出于不惧死亡的天性使然,还是因走投无路而被迫亡命?一时间,玉娇龙对罗小虎目前处境的关切,竟是那般的揪心。对他的怀念,也竟是如此的炽热。她真想纵马进入草泽,去找寻他,就随他永远栖身草泽,从此不再回到人间。
  玉娇龙正遐想神驰间,忽听远远传来阿伦在呼唤她的声音。
  她回头望去,见阿伦骑着她购赐给他的那匹黄骠马向她飞奔而来。他驰到她的面前,勒住马自负地说道:“我嫂嫂怕你遇到什么意外,叫我来护卫你,并请你随我回去。”
  玉娇龙看着他那颇感自豪的神态,不禁哑然笑道:“你小小年纪,能有多大本领,也能充当护卫?!”
  阿伦涨红着脸,说道:“我杀死过许多狼,还和哥哥一道射死过熊和野猪。”
  玉娇龙:“这里要是遇上一只虎呢?”
  阿伦:“我也不怕。虎是英雄,不饿是不伤人的。”
  玉娇龙:“龙呢?”
  阿伦:“龙是神,在海里,凡人是看不到的。”
  玉娇龙笑了:“对,龙归沧海,这儿是不会有龙的。”
  阿伦眨眨眼:“不,这儿也有龙,只是它不愿现出形来罢了。”
  玉娇龙:“你从哪里听来,这儿会有龙?”
  阿伦:“村里的老年人就曾说过,咱们这艾比湖边不仅有虎,湖里还藏有龙。老年人还唱过这样一只歌:艾比湖,水清清,龙来藏,波不兴;阿拉山,树森森,虎来卧,鸟不惊。”
  玉娇龙欣然地笑了,她从这歌里感到一阵称心如意的舒适。
  她转过话题,指着前面那片草泽问道:“你刚才碰到那位大哥,可是从这里去了?”
  阿伦毫不在意地点点头:“是的,骑着一匹大红马,进到草泽里去了。”
  玉娇龙望着那片死气沉沉的草泽,心里充满了惊异和担忧。
  她又注视着阿伦,用一种怀疑的神情说道:“你没有看错吧,这种连狼都不敢去的地方,他敢去?!”
  阿伦急了:“有什么不敢去的!我就去过。”
  玉娇龙大出意外,不禁有些愕然了:“你真去过?!什么时候?去干什么?”
  阿伦:“两年前,和哥哥一道去打猎,那里面有黑貂,有羚羊,还有雪鸡。我们一次就打了很多。后来,我背着哥哥也去过几次。”
  玉娇龙:“村里除了你哥哥和你外,还有没有别的人进去过?”
  ~阿伦得意地:“没有了。除了哥哥和我,谁也不敢进去,大家都把这里叫‘死地’。听说过去进去的人,一去就无踪无影,没有一个是活着出来的。还听说许多年前,阿拉山那边有个部落,犯界入侵过来,把这里的人都杀光了,只留下一个老爷爷,逼着要他带路到乌苏。老爷爷便把他们引入这草泽里,结果全死在里面了,一个也没有回到阿拉山那边去。”
  玉娇龙听得入了神,对那位带路的老爷爷不觉肃然起敬,对这片草泽,也更感到神秘。她怃然片刻,说道:“你碰到的那位大哥,会不会也迷失在草泽里??”
  阿伦:“不会的。他来去那样自如,一定摸透了草泽的脾气。我看他从那草长得最茂密的地方人口,就知道他对里面的道路很熟悉。”
  玉娇龙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又自语般地问道:“这儿有的是路,他为何偏偏要进到这里面去?”
  阿伦欲言又止,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这已被玉娇龙看在眼里。她瞅着阿伦,问道:“阿伦,你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是不是?”
  阿伦略一迟疑,随即又坦然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昨天听村里有从乌苏回来的人说,古尔图和精河一带,来了许多人马,有伯克的军队,也有各部的部勇,据说是在追剿一帮马贼。拉钦大叔说伯惊动公主,叫我不要在你面前说起这事。我想,那位大哥该不会和这事有关?”
  玉娇龙心里隐隐感到忧疑,并为之而颇感不安的事,果然从阿伦口里说出来了。她凝视着那片荒迷的草泽,对罗小虎的处境勾起了揪心的驰念:他也许正在荒泽中孤独仿惶;也许正受着一群猛兽的扑啮;也许正陷身泥潭:也许……,她顿感寒从心来,不忍再想下去了。
  阿伦睁大了眼,惊异地望着她,问道:“公主,你是不是心痛病又发了?”
  玉娇龙猛然一惊,立即回过神来,轻轻呻吟了一声,说道:“是的。我的心又突然作痛起来。”她停了停,又说道:“你告诉我,进这草泽去的路如何辨认?”
  阿伦:“你是要去采药?”
  玉娇龙只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阿伦:“你不能去,太险!嫂嫂叫我替你采去,你只要告诉我是什么样的药就行了。”
  玉娇龙不再和他多说什么,只略带愠意地说道:“告诉我,进这草泽的路如何辨认?”
  阿伦愣了愣,说道:有草的地方,往草深处走;没有草的地方,跟着有狐狸脚印的地上走;遇水沼要绕开,低洼处不能走。这是我哥哥告诉我的,我和他也是这样进的草泽。“玉娇龙默默地记下了阿伦那几句秘诀,正凝望着草泽出神,阿伦又惴惴不安地问道:“公主,你真的要进草泽?”
  他见玉娇龙不吭声,又说道:“你如真要去,就让我给你带路。”
  玉娇龙回过头来瞅着他,笑了笑:“我只不过问问而已,那么难走的地方,有什么好去的?何况我要采的药,也不会长在那样的草泽里。说完,她勒转马头,将大黑马一纵,箭一般地回村落去了。”
  第二天清早,台奴来到玉娇龙房里,见她换了一身紫罗色短服,头上发髻高挽,额抹一角粉绫,结成蝶状,腰束鹅黄丝带,紧袖礼脚,全身打扮为急装,好似将有远行的模样:台奴不由惊诧万分,上前问道:“公主,你为何这般装束?”
  玉娇龙:“我闷得慌,想出外驰驰马,顺便到周围看看去。”
  台奴一听,急了,忙说:“公主,你不能出去,这附近常有猛兽出没,万一碰上了,另。还了得。”
  玉娇龙:“你别拿野兽来吓唬我,我也不会惧伯它们。”
  台奴更急了,嚎嚅地说道:“这附近不安宁,听说从外地来了许多各部的头人,他们比猛兽还凶,你千万不能去。”
  玉娇龙毫不在意地说道:“我只要有大黑马和剑,便谁也不怕,你休来使我扫兴!”说完,她便取了剑向门外走去。
  台奴忙又赶上前去,拦住她,说道:“公主,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出去,拉钦大叔知道了,他会怪罪我的。”
  玉娇龙停下步来,眼里闪着怒意,说道:“拉钦敢来干预我的动止?!你去告诉他,叫他少来营我闲事!”
  台奴从来见过公主如此发怒,一时惊得呆了,只觉手脚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玉娇龙见台奴那般窘态,忽又平静下来,温声说道:“台奴,你休在意!我知道你对我是一片好心,可你还不知我的情性。我曾经历过许多危难,全仗剑马护身,不能荒了驰骑!一年来,我为了雪瓶,已经感到身手不灵,我还有许多事情来了,不能再这样苟安下去。你只把雪瓶给我照看好,我会平安回来的。”
  台奴虽未完全听懂她说的那些话语,但却已从她那毅然的神情里,感到劝阻已是枉然,只好站在一旁,眼望着她牵着大黑马走出栅门去了。
  玉娇龙飞马来到草地界口,在那儿立马片刻,环顾四野无人,便毫不犹豫地跳吓马来,牵着大黑马,照着阿伦告诉她的秘诀,小心翼翼地一路探察着向草泽深处走去。
  草泽没有路,时而草深过马,拨草迈步,棘刺挂衣;时而水沼当道,迁回以进,腐草薰人;时而浮苔泞滑,危机暗伏,举足心惊。
  才见狐奔兔窜,又闻鸟叫虫鸣,举目四顾,草泽荡荡幽幽,一片冥蒙,恍如踽行鬼域,令人魄慑心摇。玉娇尤虽曾驱车夜走丛林,纵身投坠幽谷,只身栖宿崖穴,单骑独行沙漠,可算饱经忧患孤凄,历尽艰危风雨,却从未到过这种境地,使她感到的不只是险恶的可饰,也不只是死亡的惊恐,而是像走入一个神秘的世界,感到震憾心魄的不测。
  玉娇龙在草泽深处艰难地走着,探寻着,草译里到处是一片死寂,看不到一点似有人来的痕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刻,走了多少路程,她已经感到失望了;燎在心里的一团火,也被这一片阴森浸冷下来。一瞬间,她甚至怀疑阿伦看到的那个大哥,会不会是罗小虎的魂魄!她仓皇四顾,忽见前面一片沼泽中凸起一个小岛般的沙丘,沙丘上长满了又深又密的苇草。玉娇龙见了不觉心里一动,便又牵着马向那片沼泽走去,她来到沼泽旁边,在一株树下停下步来,先打量了眼前这片低洼的沼泽,见它正是阿伦那秘诀中所说不能去的地方;再向泽中那片沙丘看去,忽见边回苇草隐隐露出有几处折断痕迹,似曾有人从那里出入过。玉娇龙见此情景,心里立即扑腾起来,急想前去一看动静,无奈眼下沼泽泥泞,不敢贸然举步;拟向苇草深处一窥究竟,又因处地嫌低,无法俯瞰。她略一思忖,立即顺过马来,跃上马背,再举目向苇草深处看去,一个奇秘的景象便清楚地显露在眼前:苇草中已辟出十丈见方的一片空地,地上搭起一排矮矮的苇篷,苇篷下垫着厚厚一排苇草,一望而知是有人特意安排用来隐迹的地方。
  玉娇龙向苇草周围环顾一遍,却不见有一个人影,她扑腾着的一颗心,不觉又凝了下来,难禁的怅惘和徒唤亲何的孤独之感攫住了她。她凝望着那排苇篷,知道那定是罗小虎藏身的地方,自己涉险而来,并终于拔到了这个地方,但他又遁匿到哪儿去了呢?
  是伺机出击去了,还是有如狡兔尚有它窟?!自己一年来托名公主,尊荣荒村,实同幽处,满腹衷肠,诉与雪瓶,雪瓶无知;诉与马儿,马儿不解,只有夜立窗前,仰望碧空,对月凄楚!而今不顾一切地来到草泽,既是对他处境安危的关切,也是想见他一面,向他一吐自己胸中的情愫。没料到却只空对苇篷,仍只落得一片茫茫,怅然归去。
  玉娇龙默默解开头上的粉绫扎蝶,撕下一片将它挂在树枝,借以留下一缕深情,然后牵着大黑马循着旧路向泽外走去。她刚绕过一道长长的泥潭,忽见前面草丛拂动,同时传来阵阵谈话声音。玉娇龙吃了一惊,见身旁正有一丛茂密的苇草,便忙躲到苇草后面,注视着前面动静。不一会,便见有十来个汉子在一个小子的带领下,从草丛里钻了出来,边走边谈着走过来了。她仔细一看,见走在前面带路那个小子正是阿伦,紧跟在他身后的那汉子却是乌都奈,其余那八九个汉子,有的她曾在草原山脚的崖洞里见过,有的面貌虽然陌生,但却都是马贼。玉娇龙虽感惊异万分,却仍尽力屏住气,听他们谈些什么。只听阿伦向走在他身后的乌都奈问道:“你怎么认识拉钦大叔的?”
  乌都奈:“他和咱首领罗大哥是患难之交。我是两年前去京城接咱罗大哥回西疆时,在王庄和他认识的。”
  阿伦:“你刚才对拉钦大叔说的那个香姑是什么人?她怎的又会被人捉去了?”
  玉娇龙心里猛吃一惊,忙侧耳听去。
  乌都奈:“香姑是我们的一位好嫂子,大家都很爱戴她。因她拖着个孩子,不便和大家在一起过这种东闯西荡的日子,只好寄住在一个流人家里,不想被人出卖了,格桑头人便派人去把她抓走了。”
  阿伦:“把她抓到哪儿去了?你们怎不去救她……”
  阿伦和乌都奈他们已转过一座小丘,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直到完全听不见了。
  玉娇龙被这突然传到耳里来的意外消息怔住了。她的心好似被谁揪着一般,不由一阵紧缩。香姑那妩媚而娇憨的容态,那温顺而果敢的情性,忽又浮现在她眼前。她和香姑几年的患难相依,香姑给了她无微不至的体贴,而她对香姑则是义少情薄,抚心自问,她蓦然感到自己是有愧于心的:一种深怀负疚的心情,使玉娇龙下定决心,一定要把香姑救出来。她想立即赶上前去,把香姑被捉的情况探听明白,但刚一转出小丘,不禁又犹豫起来,唯恐稍一失检,自己苦心营谋的这一李代桃僵之计,便会破于一旦!于是,她又忙退缩回去,直至看到阿伦他们已经走远,并已转过另一片草丛去了,这才转出小丘,慢慢向泽外走去。
  玉娇龙回到家里,天已黄昏。台奴见她回来了,十分欣喜,忙着给她准备饭食。在吃夜饭时,她若不经意地问台奴道:“怎不见阿伦?”
  台奴:“拉钦大叔来把他叫去了。”
  玉娇龙:“拉钦叫他何事?”
  台奴:“阿伦不肯告诉我。”
  玉娇龙:“这小子性野,你要多管着他点才好。”
  台奴:“公主说的也是,这孩子在日也还听话,可今日就有些变啦!”
  玉娇龙:“今日怎么啦?”
  台奴:“下午拉钦大叔急急忙忙来找他,他二人在门外低声细语地谈了一会,阿伦就回来取刀,说他有事要出去。我问他什么亭,他不肯说。我见他神情有些异样,又问了他几句,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嫂嫂,这是男人们的事情,你不要多问。’公主你看,阿伦不过才十四岁,就学起他哥哥的口气来了!“台奴说这话时,拘怨中仍充满了惯宠,但也隐隐露出些儿哀伤。玉娇龙:“一会阿伦回来后,你叫他到我房里来一下。”
  台奴讨饶地:“公主,这孩子毕竟还小,不懂事,你就不必责怪他了。”
  玉娇龙笑了:“我只是想和他谈谈养马的事。”
  过了一会,阿伦回来了。台奴忙把给他留的一脔羊肉和一枚大饼递给他,便叫他到公主房里去了。
  玉娇龙将他打量一会后,突然问道:“你又到草泽里去过?”
  阿伦惊诧地埋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泞的脚,说道:“是的。”
  玉娇龙又问道:“你去草泽干什么?”
  阿伦涨红了脸,说道:“给几个迷路人带路。”
  玉娇龙暗晴笑了笑:“是些什么人?”
  阿伦迟疑了下:“不知道。”
  玉娇龙紧紧盯着他。阿伦不禁埋下头去。沉默一会,玉娇龙又问道:“是不是一伙马贼?”
  阿伦猛然一怔,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惊疑的眼睛,嗫嚅地说道:“是的,是一些马贼。”
  玉娇龙:“拉钦竟敢串通起马贼来了!”
  阿伦性急地:“这事不怪拉钦大叔,都怪我,我自愿去给他们带的路。”
  玉娇龙:“那些马贼怎会窜到这里来了?”
  阿伦:“他们今早去古尔图打救一个姑娘,遇上肖准带着一队官兵从乌苏赶来,在古尔图打了一仗,因官兵人多,加上各部头人也从四面扑来,马贼人少抵敌不过,他们中一个姓罗的首领,率领着大家奋勇杀出重围,又令大家分成几路,各向一方逃去。那个罗首领也带着二十余名本领高强的弟兄,边战边退,引诱着肖准大部官兵,直向精河方向退去。这路马贼便投奔到这里来了。他们中有个叫乌都奈的,过去认识拉钦大叔,向拉钦大叔吐露了他们处境的艰难,要求给寻个地方,以便暂时避过官兵砌追击。我在旁听到这一情况,便把他们带进草泽,让他们暂在那里躲避一夜,再设法打救那个姑娘。”
  玉娇龙:“他们想出打救那姑娘的办法来了没有?”
  阿伦:“那个叫乌都奈的料定格桑头人明天就要将那姑娘押送去乌苏,他们准备明早便赶去候在古尔图北的沙漠里,等他们来时,便截住他们,把姑娘救出来。”
  玉娇龙:“乌都奈这伙马贼有多少人?他们能敌得过格桑那些部勇?”
  阿伦:“他们一共才仅有十人,我也嫌他们人大少了,担心救人不出,反会坏了姑娘性命。可他们一定要去,说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万一押到乌苏,就更难救了,只有前去一拼,图个侥幸。”
  玉娇龙沉吟一会,又说道:“从这里到古尔图沙漠,一百余里,他们明旱哪能赶到?”
  阿伦诡谲地笑了:“穿过草泽,只须翻过一道山岗,便是古尔图那片沙漠。那条路,近极了。”
  玉娇龙已从阿伦口里把什么情况都打听清楚了,她想:乌都奈等辈目前也是势孤力薄,为救香姑,不惜拼命,尚知“取义”,自己与香姑情同姐妹,岂能袖手旁观!因此,不管前景如何险恶,也要匹马单剑将她从虎口里救出来。她主意已定,便又对阿伦说道:“我们这个村落,是块净地,就是其他部落的人都不宜交往,何况马贼,今后不得再和他们接近,以免惹出事来。”
  阿伦只是听着,也不应声,便闷闷地退出去了。
  过了一会,台奴抱着雪瓶进房来了,她只在灯下和雪瓶取乐,教她数这认那,显得十分专注,好像她整个心里只装着雪瓶。
  其他人都无足轻重。玉娇龙在一阵欣慰中,突然感到有些孤寂起来。心想:台奴虽好,总是不如香姑,自己许多心里事,都无法向她诉说,而她也大粗心,彼此虽也相处一年,却从未留心体察自己心意。要是香姑在自己身边,就能得她多少体贴,也不至这般凄苦。她想到这些,不禁对香姑更加怀念起来,去救她的心意也更急切了。她便推脱说身体团倦,叫台奴自回房去。当台奴站起身来正准备离去时,玉娇龙又叫着她,对她说道:“我明天一早便要出去驰马,就此告你一声,以免到处寻我。”
  台奴正想劝阻,见玉娇龙已现出不耐烦的神情,便只好默然退了出去。
  子夜刚过,玉娇龙便披衣起床,换上一身浅红衣裤,鹿皮护腕,腰系白色绸带,浅蓝丝帕束发,罩上一件品蓝蜀锦披风,将宝剑斜佩腰间,把箭袋暗藏怀里,一切束扎停当,轻轻走出院来,在马房中牵出大黑马,出了寨门,跃上马背,乘着残月的冷冷清辉,向村外飞驰而去。她沿着初来艾比湖时旧路,驰过单地,翻过山岗,不消两个时辰,便已进入沙漠。大黑马伏枥多时,不堪闲旷,久已思驰如渴,忽得放纵,真如脱羁一般,抖擞精神,飞驰而去。
  在天色微明时,便已绕过古尔图,驰入去乌苏必经的那片沙漠。
  玉娇龙见天色尚早,料未迟误,这才放下心来,留心察看四周,见前面靠北方向有一座沙丘,正好隐蔽人马,便将马头一拔,向那沙丘驰去。她纵马翻过沙丘,在顶坡上寻了个可以察看前面动静的地方,方才下马歇息,守候香姑到来。
  一切等待总是令人难耐的,不管是幸福的会见,还是险恶的拼杀,都是如此。玉娇龙守候还不到一个时辰,她却感到好像已历一年,心里焦躁不安,甚至疑虑香姑是否早已押解过去。她又忍耐了半个时辰,只觉地上的沙粒已被晒得越来越烫,一阵阵由沙地里袭上来的热气蒸得她烦闷难禁。她正焦虑间,忽见前面远远的地方出现一队人马,正向这边移来。那队人马已越来越近,约有四十余骑,中间一匹马上坐着一个女子,身上绑着一条粗大的绳索,绳索的另一端系在前面一骑的马鞍上。那女子的面容,玉娇龙虽然还看不清楚,但她却已从那熟悉的身态上认出了她是香姑。一瞬间,玉娇龙只感心头一阵疼痛,全身的血都涌上脸来,她一咬唇,正欲翻身上马,忽又停住,将眼前境况再一忖摩,不禁暗暗叫起苦来。她见那押解香姑的四十余骑部勇,一个个不仅彪悍异常,且都披有皮甲护身,自己孤身一人,若贸然纵骑突入,一时也难得手,势必顾此失彼,他们若加害香姑,岂不投鼠毁器,悔之莫及!玉娇龙正在为难,忽听一阵急骤的蹄声从她身后传来。她忙回头一看,只见离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有十来骑汉于,卷起一团飞沙,箭一般地斜冲过来。玉娇龙赶忙闪身躲在马后,再注目一看,立即认出正是她在草泽中看到的那帮马贼来了。乌都奈冲在前面,阿伦也骑着他那匹黄骠马跟在后面。一刹时,他们便已驰过沙丘右侧,直向那队部勇冲杀过去。阿伦刚驰过沙丘,便拨转马头,来到沙丘前面,停下马来,站在那儿观看。
  玉娇龙隐在沙丘顶后,注视着前面的动静。只见那队部勇开始显得有些惊惶失措,本就走得散乱的骑队,突然骚动起来。这时,部勇中有个满脸浓须,身躯特别肥壮的汉子,从腰间拔出一柄又长又大,微带弓形的腰刀,在头顶上空猛力挥舞两圈,同时发出几声严厉的呼喝,惊惶的部勇们才又镇静下来,也一齐拔出腰刀,呼啸着向乌都奈等人迎了上来。只短短几眨眼间,双方便在离沙丘前面约一箭之地两马相交,短兵相接。乌都奈率领的十骑马贼,明知寡不敌众,只为救出香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因此,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在部勇中左冲右突,一霎时,便已砍翻数骑。阿伦在沙丘下看得高兴,也情不自禁地高声呐喊,给十骑马贼助起威来。玉娇龙一心系着香姑,虽只在一旁冷眼旁观,她的心情却比那正在舍命相拼的十骑马贼还要紧迫。再说部勇骑众,由于刚一接战,便就连折数骑,一时间,虽然显出似将溃散之势,但他们毕竟人多势众,在那个肥壮汉子的喝骂指挥下,很快又振奋起来。四十余骑部勇将圈子突然拉开,将十骑马贼团团围住。然后三个一排,五骑一队,各寻对手,分头向那十骑马贼冲去。仅仅几个回合,形势立即起了变化,马贼们又处于只能招架的被动境地。那肥壮汉子,也不参加战斗,只提刀勒马,站在押解香姑那骑身旁,压住阵脚。乌都奈见势危急,奋起神威,挥劈着一柄寒光耀眼的钢刀,纵驰冲突。一会儿驰援被围团的弟兄,一会儿又直取那些布骑未整的部勇,一瞬间,又被他砍翻一骑,他趁其余几骑部勇被吓得闪退一旁之机,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举刀高喊道:“弟兄们,打蛇头,救香姑去!”随即勒转马头,直向那肥壮汉子冲去。已被冲截零散的其余九骑马贼,奋力挥刀,从纠缠中突了出来,一齐向香姑那边冲去。肥壮汉子见势不妙,一面忙对身旁押解香姑的那个部勇大喝一声:“还不快走!”一面舞着腰刀向乌都奈迎去。就在这一刹那间,只见押解香姑那个部勇猛然将马一拍,那马受惊,蓦然一纵,香姑措手不及,立即被颠下马来,前面那马随即放开四蹄拖着香姑向前奔去。
  玉娇龙站在沙丘顶后,见情势危急已有甚燃眉,立即一跃上马,从沙丘上直冲下来,像闪电般地横截过去,只几眨眼间,两马相交,只见玉娇龙将手一探,一道亮光从她手里闪了一闪,马上那个部勇便一声不响地栽下马去。玉娇龙早已伸出左手将那匹奔马的缰绳紧紧抓住,随即用力一带,地上卷起一团沙尘,那匹马竟被制控得乖乖地停了下来。玉娇龙随即一跃下马,奔到香姑身旁,一剑割断她身上的绳索,将已经被拖得昏迷的香姑扶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轻轻地呼唤着她,那哽咽的声音,显得那样的急切。一声,两声,香姑终于睁开了眼睛,她茫然地将玉娇龙注视片刻,眼里闪起一道惊喜的光辉,嘴边也浮出一丝带憨的微笑,说道:“啊,小……小春哥,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
  玉娇龙满怀着伤痛和悲悯之情,却被她这一声“小春哥”叫得哭笑不得。眼前情景又是这么危急,哪还有心去和她风趣,只皱皱眉,又忙问道:“你该没有伤到哪里?”
  香姑挣扎着站起身来,拍去身上的灰沙,说道:“不要紧的。我身子虽不如你矫健,却比你耐得粗,伤不了什么的。”
  玉娇龙和香姑正说着,忽听旁边有人叫了一声:“公主当心,那些部勇追上来了。”
  玉娇龙忙回头一看,见阿伦骑着马立在身旁,正睁大着一双惊奇的眼睛瞪着她,眼里露出敬佩与惶惑的神情。阿伦见她回过头来,忙又急切地用手向她身后一指,说道:“看,那胖子头人追来了!”
  玉娇龙这才转过身去,见那肥壮汉子正带着十来骑部勇向她驰来。玉娇龙不慌不忙,顺过被她杀死那部勇留下的坐马,将香姑扶上马去,又对她和阿伦说道:“你二人退上沙丘,等在那里,千万别跑开会。”随即跃上大黑马,向着正朝她扑来的那群部勇迎了上去。“玉娇龙策马走到与来骑相隔约十来丈的地方,突然勒马停蹄,将手中宝剑一指,喝道:“停下马来!”
  冲着她奔来的那十骑部勇,经她这么一喝,果然停下马来,都惊奇地打量着她。玉娇龙也举目望去,见为首的那个肥壮汉子,年约四十余岁,相貌长得十分奇特:浓眉下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面颊中露出一个圆圆的窟窿,好似在一张大嘴上又长了一张小嘴似的,那样子怪得令人厌恶;项下长满一串连鬓浓须,更显出他心性的凶残暴虐。那肥壮汉子闪着一双鹰一般的眼睛在玉娇龙身上扫来扫去,眼里露出惊疑和贪婪的神色。
  玉娇龙强忍着心里的僧恶,说道:“你等何得欺压民妇!”
  肥壮汉子狞笑一声,说道:“你是哪里来的妖精,竟敢来管我格桑老爷的事情!”
  玉娇龙不禁吃了一惊,她没料到眼前这个相貌狞怪的肥壮汉子,竟是巴格的父亲、名震西疆的格桑头人。她压住心头的怒火,冷冷说道:“你也受朝廷思典,辖管着一方百姓,就应广行仁义,为何到处掳掠,残害百姓!”
  格桑惊异地打量着她,说道:“你是什么人?从哪里钻出来的?”
  玉娇龙:“格桑,你听好:我乃天山上的春大王爷,你如识得时务,赶快率部离去,休来自讨苦吃!”
  格桑大吃一惊,不禁紧了紧手中腰刀,浓黑的胡须立时颤动起来,指着玉娇龙恨恨地说道:“真是冤家路窄!我正在四处寻你,不想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好,好,好,我来问你,巴格可是你杀死的?”
  玉娇龙略一犹豫,又冷冷地说道:“他是自己作孽,死有应得!”
  格桑切齿说道:“你这山妖!我只问是否被你所杀!”
  玉娇龙将眉一挑,说道:“是,又怎么样?!”
  格桑怒吼一声,便挥刀纵马直扑过来。他身后随带的那九骑部勇也一齐举刀围上。玉娇龙一咬唇,挺剑迎上。两马相交,格桑仗他力猛,挥起沉重的腰刀,从玉娇龙顶上宜劈下来,玉娇龙在马上闪躲不便,只用剑叶往上一拨,格桑的腰刀顺着剑叶斜滑过去。玉娇龙趁势收剑,“铛”的一声直向格桑胸前刺去、眼看剑尖已经透入他的皮甲,却又被里面一件硬硬的东西挡住。一闪间,格桑竟被击得向后一倾,玉娇龙的手腕也被震得发麻。她朗白了,格桑体内还罩有护心铜镜,格桑虽未受伤,却已惊出一身冷汗,一面喝令部勇助战,一面又舞起腰刀向玉娇龙砍去。玉娇龙站立镫上,或架或拨,从容应付,并不还击。这时她马旁马后有数骑向她逼来,玉娇龙猛然将马一夹,大黑马平地一跃,从格桑身旁斜纵过去,左右两骑扑了个空,正在拨马,玉娇龙早已勒马回身:一连两剑,便将二人刺下马去。格桑吃了一惊,正愣愕间;玉娇龙剑已及项,他吓得赶忙向后一仰,剑锋过处,虽未断他咽喉,却早已将他腭下胡须连同一块皮肉一并削去。格桑吓破了胆,忙驰到一旁,嚎呼怒吼,催督众人上俞。剩下七骑部勇,五骑分立四方把玉娇龙紧紧围住,只是怒目相视,却不敢上前,另有两骑则转过马头,向沙丘驰去,意在袭击香姑。玉娇龙早已料到这招,那能容他得逞,忙换剑左手,从怀里取出弯弓,只见她立镫离鞍,将手一扬,前面飞驰着的两骑部勇便中箭坠于马下。玉娇龙趁周围五骑吃惊之际,将宝剑平端在手,放开大黑马,直奔格桑。格桑吓得魂不附体,赶忙拔转马头,拼命地向东北方向逃去。
  玉娇龙也不追赶,又勒马回身向五骑突来。那马快如迅雷,玉娇龙剑似闪电,马到剑到,又有一骑落马。剩下四骑,哪里还敢恋战,一齐转过马头,拼力加鞭,仓惶窜去。玉娇龙收剑入鞘,举目再向前望去,见适才还围住乌都奈等的那三十骑部勇,亦已溃散,正呼啸着向东南方向逃去。沙漠上只留下十一具尸体和十一匹无主坐马,又恢复了平时的平静。
  玉娇龙理了理鬓发,正要驰向沙丘,乌都奈率领着他们的弟兄纵马向玉娇龙驰来。他刚一来到玉娇龙马前,忙将手一拱,喜出望外他说道:“好嫂子,你真是从天而降之今天多亏你来相助,不然,香姑准没命了!”
  玉娇龙端坐马上,只微微地点了点头,说道:“你等只凭十骑,竟敢来救香姑,勇气虽然可嘉,只是未免冒失;万一害了香姑,如何是好!”
  乌都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们见事已急,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玉娇龙:哈里木为何不来?“乌都奈:“哈里木兄弟随罗大哥率领着几十名弟兄退到精河一带去了。”
  玉娇龙默然片刻,又问道:“哈里木他们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难?”
  乌都奈:“有罗大哥在一起,可保平安无事。那一带地形他很熟悉,又到处都有我们的兄弟。”
  玉娇龙见香姑和阿伦左从沙丘上策马下来,她仍不紧不慢地对乌都奈说道:“听着:不许你在别人面前对我乱呼乱叫,更不得露出我的名姓。”她声音虽然很低,但口气却是冷冷的。乌都奈听了,不觉打了个寒哗。
  香姑来到众人面前,十骑马贼都一齐围了上去,问长问短,道劳、道贺,彼此亲热了半天,方才平静下来。香姑转过马头,又来到玉娇龙身边,正要张口说话,玉娇龙却突然截住她的话,说道:“有话以后慢慢谈去。你目前处境艰难,我有一个好的去处,你可暂随我去住住再说,如何?”
  香姑沉吟片刻,随即爽然应允,并附在玉娇龙耳旁悄声说道:“还是像前番出走时那样,我就只好‘嫁鸡随鸡,嫁犬随犬’了!”说完,又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
  玉娇龙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瞅了她一眼,只暗暗地骂了句:“你这妮子,还是那样苦作乐!”
  乌都奈见香姑有了安身之所,不便久留,便告辞了玉娇龙和香姑,率领着他那九骑弟兄向西北方向驰去。
  玉娇龙从与香姑的谈话中,得知她的女儿尚留在流人李大爷家里,决定陪她一同赶去李家,将她女儿接来。于是,将阿伦叫到身边,对他说道:“阿伦,你仍从草泽先赶回村去,我今晚即可回来。今天你所作的和所见到的一切事情,都不要对人说去。”
  阿伦对玉娇龙已是奉若神明,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点头应诺,遵命回村去了。
  玉娇龙这才带着香站并马向李大爷家驰去。
  一路上,香姑也不顾颠簸劳烦,在马上对玉娇龙说不尽的挂怀。玉娇龙只默默地听着,一声不吭。香姑说着说着,忽然问道:“你今天怎不杀了格桑?他真是罗大哥的一大祸害!”
  玉娇龙眼前又现出格桑那奇怪的相貌,不禁好奇地问道:“格桑为何生得那般丑怪?好像鼻子上也长了个嘴巴。”
  香姑:“听哈里木说,他那鼻子是在沙漠上被一个女子咬掉了的。”
  玉娇龙怔了一怔,忽然明白过来:杀害驼铃公主的却原是他!玉娇龙深悔适才不该手下留情,自己在驼铃公主临终时是答应了要给她报仇的。
  玉娇龙举目向天,喃喃祝告道:“愿公主有灵,让我得和他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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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4:23:20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四回 一语动心入关寻子 只言犯忌旅店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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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娇龙陪着香姑从李大爷家接走孩子,再驰回艾比湖村落时,己是深夜,阿伦早已守候在栅门旁边,见她俩来时,便忙打开栅门,把她俩迎回家去。
  玉娇龙虽然在马上整整奔驰了一天,在沙漠上又经历了一场争斗,但她却仍显得精神爽爽,英气勃勃,毫无半点倦容,香姑则已经感到不支,神情也显得十分疲惫。玉娇龙看到她那情景,笑着说道:“你且说说,是你比我耐得粗,还是我比你受得磨?”
  香姑笑了。笑里既带有几分赞许,也带有几分嗔怪,说道:“你呀,连一点小事都不肯服输,真不知你哪来那么一股子韧劲!”
  玉娇龙不仅毫未露出一丝儿得意之色,反而略带凄怆地说道:“香姑,你哪知道这两年来我所受的苦,连心上都磨起了茧,更何况这一身四体!”
  香姑立即敛了脸上笑容,散去身上倦意,走到玉娇龙身旁,紧紧地偎依着她,充满痛惜地说道:“姐姐,我知道,你一定受了许多别人连想都不敢想的苦和难,我真不知你是怎样熬过来的。”
  玉娇龙强忍住满心的悲楚,说道:“听艾弥尔说,你跟哈里木他们在一起,也吃了不少的苦头!”
  香姑:“我苦只是苦在皮肉,你苦却是苦在心里;我苦里有甜,是心甘情愿,你有苦难言,只会怨命怨天!”
  玉娇龙默默不语了。
  香姑又说道:“一年来,罗大哥和哈里木到处寻访你的下落,却是渺无踪影,把我们的心都焦碎了。别看罗大哥那么一条天塌下来都不怕的铁打汉子,只为到处寻你不着,也变得闷闷不乐,连他那支已有多年不唱的歌儿,也改腔换调地又哼起来。许多弟兄都疑你已不在人世,我和罗大哥却偏偏不信,罗大哥说,你武艺超绝,又很精细,决不会落入谁的手里。可见罗大哥毕竟和别人不同,他是深知你的。”
  玉娇龙:“你又是因何不信的呢?”
  香姑:“我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只是不相信你已经死了。我不信命,只信自己的心,我的心从没想到过你死,只想到你还会来。”
  玉娇龙被香姑这带着稚气的纯真逗笑了。
  香姑急了,又说道:“你别笑,我的心是不会骗我的。就说今天,我被押着刚一上路,心就动了动,想到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乌都奈他们果然来了,当乌都奈他们危急时,我的心又动了动,突然想到了你。我想:只有你了,你只要没有死,就会来的。你果然就来了。兴许我和你的心,本来就是相通的。”
  玉娇龙收起笑容,陷入一阵沉思。
  接着,她把别后两年多来自己的遭遇和辛酸,一一地告诉了香站。她虽讲得从容平淡,也隐去了一些她认为不该讲的和不愿讲的事情,香姑却听得入了神,不时还情不自禁地发出几声惊叹,甚至还忍不住为她低声啜泣。玉娇龙讲完后,又对香姑说道:“这些事我只告诉了你一人,你要把它蒙在心里,紧紧守住口,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去。”
  香姑:“难道连罗大哥也不能告诉?”
  玉娇龙点了点头,脸上隐隐露出一丝凄凉的神色,说道:“不用告诉他了。这都与他无关,我是自作自受。”
  香姑发出一声叹息,摇了摇头,也就把话转开,谈了一些自己回到西疆来后的景况。在叙述中不断地夸哈里木是如何的机智、勇敢,对自己又是如何的体贴、恩爱。她谈得眉飞色舞,谈得句句连心,字字动情,既不矫情作态,也不掩爱藏羞。玉娇龙默默注视她,静静地听她诉说,只有时嘴边掠过一丝浅笑,有时又微微皱皱眉头。香姑又说,为了哈里木,她不但已经学会了骑马,还学会了几路刀法,只要能和哈里木在一起,再苦她也不怕,就是死她也愿意。香姑说到情意真切处,玉娇龙突然打断她的话,问道:“你随他们到处流窜,经常投林隐穴,哪还容你恩爱!难道你竟能和他们杂处?!”
  香姑吃吃地笑了,说道:“姐姐,到什么山头便唱什么歌!到了那种境地也就由不得你了。住林子也罢,宿崖洞也罢,管它白天黑夜,管他人少人多,我们照样挨在一起。不这样也不行啊,你不知道夜里露宿有多冷。两人偎在一起,你暖我,我暖你,谁也离不开谁,再冷也睡得甜甜的。这不就是恩爱么,我看比睡在房里还亲热些。”
  玉娇龙皱着眉,鄙夷地说道:“成何体统!男女露宿,又和那么一些人杂处!”
  香姑虽不介意,却也并不退让,说道:“姐姐,你别轻贱罗大哥那班弟兄,他们可比那些衣冠楚楚的人更讲礼义了,我和他们食同地,居同林,朝朝夕夕,风风雨雨,也相处一些日子了,他们话说得粗,笑也笑得野,可他们眼里没有邪,心里没有鬼,却把我这个嫂子当成他们的亲姐妹。你和他们在一起,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只有一百个放心的!就以今天乌都奈等兄弟的行为来看,你也该相信我说的话是真的。”
  玉娇龙的心被搅乱了。她并不以香姑的这番话为然,但她又感到香姑说得确也真切。一瞬间,罗小虎那张憨厚而英俊的面孔,那坦率而略带嘲讽的眼神,以及他那班弟兄的面容、神态,都闪现在她面前。她这才猛然惊异地感到,从那闪过的一双双眼睛里,的确没有看到过一双像肖冲、田项、魏雄、巴格、格桑等人那样的眼神。她想:难道这些马贼竟会是圣人所说的“胸中正”的人?!玉娇龙沉默一会,忽然变得无精打采起来,说道:“香姑,天已快亮,你也该歇息了。”
  玉娇龙只假寐片刻,天刚一亮,她便起床来了。台奴抱着雪瓶来到房里,雪瓶一看到玉娇龙,便伸出双手,连声叫姆妈,向她怀里扑去。台奴在旁说道:“公主昨日一天不归,天黑时孩子思念公主,哭得十分伤心,我都急得无法,你在外就一点没感到心动?”
  玉娇龙把台奴的话听成是在对她抱怨,只“嗯”了一声,说道:“我带回一个女子,也是个苦命的姐妹,我留她在这里住些时候,你休向外说去。”
  台奴也不多问,只是连连点头,唯公主之命是听。
  玉娇龙忽又说道:“你等会去把拉钦叫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台奴:“拉钦大叔有事出门去了。”
  玉娇龙:“到哪里去了?”
  台奴:“精河。”
  玉娇龙:“去精河何事?”
  台奴:“他走得很匆忙,只说是去看个朋友,说不定哪天才回来。”
  玉娇龙不由心里一动:“他莫非是去找小虎?他莫非也是马贼?”
  台奴出去一会儿,香姑便起床来了。她来到玉娇龙身边,伸手抱着雪瓶,仔细地将她审视了一会儿,说道:“这孩子真俏,两只眼睛玲珑极了,只是既不像你,又不像罗大哥。”
  玉娇龙并没有把孩子被换的事告诉香姑,她听了香姑的话后,只是默默不语。
  香姑又去到床边,抱起她的孩子来到玉娇龙面前,说道:“姐姐,你看这孩子,别人都说她又像我又像哈里木,说简直是我俩一个巴掌拍下来的。”
  玉娇龙本来早在昨天就已经注意到了,可她还是又埋下头去,将孩子仔细地看了看,说道:“果然是像,像极了。”
  香姑亲了亲孩子,欣慰地笑了。玉娇龙的心却隐隐作痛起来。她蓦然想起台奴适才所说的那句话来,不觉间香姑道:“香姑,你不在孩子身边时,遇上孩子哭得伤心,你心里会不会动?”
  香姑毫不迟疑地说道:“当然会动。我是孩子的娘,孩子是从我心上掉下来的肉,自己的肉总是连着心的,哪能不动?”
  玉娇龙半惊半疑地问道:“真会动?!”
  香姑斩钉截铁地说道:“会动。有次我在外面正挑着水,猛然感到心里直动,耳边也似乎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赶忙搁下水桶,跑回房里一看,见孩子跌下炕来,鼻里淌着血,正哭得凄惨,像这样的事还有多次,灵极了。”
  玉娇龙不再说话了,慢慢地转过头去,呆呆地凝视着远远的天边,脸上现出了凄惨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她用手抚着自己的胸口,低声喃喃地说道:“我的天!我的心也常动,该不会是孩子发生了什么事情?!”
  香姑己觉察玉娇龙神情有异,忙轻轻走到她的身旁,低声说道:“姐姐,你怎么啦?你一定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的。”
  玉娇龙回过头来,没吭声,眼里却已噙满了泪水。
  香姑仍像过去那样,移过身去,把脸贴在她的肩上,充满真诚地说道:“姐姐,你有什么不可以告诉我的呢?过去那么苦涩的果儿都同嚼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同吞的酸果!”
  玉娇龙那颗孤冷的心,久已没有得到过这样的体贴和温存,她不禁感到一阵微微的颤动,噙在眼里的泪水也涌了出来。接着,她才把自己在凉州道上的客店里如何艰难产逡,产子后又如何被方二太太偷偷换去,自己又如何冒雪去追,以及在祁连山中寻子不得所引起的悲痛,等等,一一告诉了香姑。玉娇龙是一字一泪,说得柔肠寸断;香姑是边哭边骂,听得恨恨连声。玉娇龙刚一讲完,香姑便向她怀里的雪瓶瞪了一眼,忿忿地说道:“那姓方的女人既然那样歹毒,你还养她这孩子干啥?”
  玉娇龙不由一怔,却将雪瓶抱得更紧了,忙又说道:“这不关孩子的事!雪瓶已是我的女儿了。和亲生的一样,比亲生的还亲。”
  香姑瞥了玉娇龙一眼,立即心平气和下来,她俯下身来,望着雪瓶说道:“啊,的确不关你的事,你也怪可怜的。我姐姐才是你的亲娘,她会疼你的,我也会疼你的。”
  雪瓶突然绽出一朵笑容,笑得甜甜的,把玉娇龙和香姑心里刚涌起的一团悲痛也驱散了。
  过了片刻,香姑忽又问道:“姐姐,这事你告诉过罗大哥没有?”
  玉娇龙摇摇头。
  香姑想了想,说道:“不告诉他也好。你放心,这事我谁也不说。男人们不奶孩子,别人的肉是贴不上心的。”
  玉娇龙默然片刻,忽又忧伤地说道:“祁连山那么荒凉,孩子又落到了山贼手里,也不知他是否还活着。”
  香姑:“刚才你不是还说过:你也常心动?!”
  玉娇龙点点头。
  香姑:“孩子一定还活着,你心动,就是他和你还连着心的。”玉娇龙突然转过脸来,眼里闪着亮光,紧紧盯住香姑,说道:“我要重进玉门关,踏遍祁连山巅,把我失去的孩子寻找回来。”
  香姑毫不犹豫地说道:“对,去把孩子找回来。这么揪心的事,亏你竟忍了一年多!”
  玉娇龙委屈地说道:“不是我忍心,你也不想想,一年前我是什么处境!我孤身一人,又赘着雪瓶,哪还分得开身?”
  香姑:“雪瓶你就交给我带好了!你打算几时动身?”
  玉娇龙:“明天。”
  香姑:“好!我就住在这里,等你回来。”
  玉娇龙立即将台奴叫到房里,只说自己要出去走走,把家里的事托付给她,又指着香姑对她说道:“我把这位香姑妹妹留在这里,让她给你做伴,如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情,可以多和她商量。”
  台奴惶惶不安地说道:“公主一定要走,可否等拉钦大叔回来后,告知他一声再走?要不,他会怪罪我的。”
  玉娇龙:“又是你那拉钦大叔!他到精河去,为何不也来告知我一声?!”
  台奴嗫嚅地说道:“拉钦大叔究竟是男子汉,见识多,又是一村之长。”
  玉娇龙有些恼了:“不管他是什么,这里的事得照着我的意愿办,我的事得由我自己做主!”
  台奴见玉娇龙己有怒气,不敢再吭声。
  香姑忙上前去温声对台奴说道:“台奴嫂逡,你放心,拉钦大叔回来时,我自会对他说去。”
  台奴这才宽下心来,抱着雪瓶出房去了。
  玉娇龙等台奴离房走远,才向香姑道:“你也认识拉钦?”
  香姑:“没见过面,但我知道他。他和罗大哥是患难之交,与哈里木,艾弥尔。乌都奈感情都很好。”
  玉娇龙:“他也是个马贼?”
  香姑想了想:“要说他是,也就是;再说他不是,也就不是。像他这样的人多的是,到处都有,是很难分的。”
  玉娇龙笑了笑,也就不再问了。
  晚上,香姑帮着玉娇龙收拾上路的行囊,忽然翻出一套她过去曾经穿过的男装。香姑抖开衣服,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偶有所触地说道:“姐姐,你这番入关,何不也扮成男妆!”
  玉娇龙:“为何要扮男妆?”
  香姑瞅住她,说道:“你单身远行,路上那么乱,你又长得这么俊,会惹人注目的。扮个男人就会省去许多麻烦。”
  玉娇龙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何须借男人的皮囊来雄自己!过去我扮男妆,是为着好玩,那时碍着近在京畿,不得不掩人耳目。自从我在汉江边发觉自己已怀孕那天起,我就羞于再借男子的衣冠来掩自己的面目了。”
  香姑不解地:“为什么?为什么怀了孩子就不愿再扮男妆了呢?”
  玉娇龙:“香姑,我也说不清,你是很难体察这种心境的。”
  香姑摇摇头,也就不再多问了。
  第二天一早,玉娇龙带着宝剑和行囊,跨上大黑马便上路了。这时已是初秋,西疆正是天高云淡、凉爽宜人的季节。玉娇龙穿了一身暗红色衣裤,外罩一领黑面蓝里披风,鞍上斜挂她那柄宝剑,左右搭着行囊。她这番因身边并未带着雪瓶,纯是轻骑赶路,因此,一路上更显得英姿飒爽,神情洒脱。那大黑马也是养息多时,分外膘肥力健,不管碎蹄怒步,都是势若游龙。玉娇龙逶迤行子,不到两日便已过了乌苏,直向昌吉投去。她这番赶路,并未改道绕行,只沿大道前进。一路上,来来往往,多是走亲赶集的当地老百姓,偶尔遇上一帮贩夫商客,也多是集队成群,面有戒色。古道上呈现出一派萧疏的景象。玉娇龙看到这些情景,知道定是格桑等头人还在纵部为盗,才使这条过去十分昌荣的古道,变得这般冷落。她一路策马而行,每到一处,大家都不禁对她侧目而视,有的人感到惊疑,有的人对她钦羡,也有人见到她立即露出敬畏的神色,赶忙躲了开去,玉娇龙也不去理睬他们,只是饥餐暮宿,从容进发。不数日,她已来到昌吉城下。玉娇龙本想穿城而过,顺便看看这座当年父亲常去点兵,并称之为兵家必争之地的古城,但刚一驰近城门,却又犹豫起来,惟恐故人认出,又生枝节。玉娇龙正在迟疑,忽见城门旁边墙壁上贴着一张布告,布告上画着一人图形,环目虬髯,相貌十分狞恶。玉娇龙注目一看,见图形上那双圆睁着的眼睛也正在凝视着她。她心里不禁怦然一动,忽然间,她似乎还看到那双圆睁着的眼睛眨了一眨,并闪出一种略带嘲讽的神情。玉娇龙吃了一惊,忙策马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张悬赏布告,人形图下大书“悬赏缉拿马贼魁首罗小虎”十一字。左旁详书罗小虎的年岁,身材,相貌征状,以及罪恶行径,末尾写着:“有生擒来献者,赏银千两,良马十匹;斩首来报者,减半赏给。”玉娇龙一边看着,一边不觉悚然惊心,再将图形仔细一看,见他画得虽然狞恶,却也有些神似。
  她看着看着,突然间,她从那张悬赏布告上似觉感到一种屈辱,不禁伤心起来,心里忿忿地说道:“呸,难道罗小虎的身价才值你那十匹马和一千两银!”她明知悬赏越重对罗小虎将越不利,但她却宁愿官府将赏银悬为万两,让自己去为他的安危揪心,而不愿忍受这种作践。她认为这是一种羞辱,是一种贬低!她由于心怀怨忿,原想迸城看看的兴致也索然下来,便勒转马头,穿入城边的林间小道,沿着城垣向东南方向行去。那条林间小道虽然紧靠城边,却显得十分幽静,路上长满青苔,平时好像很少行人。玉娇龙走了一段,忽听前面传来一阵碎乱的马蹄声,她忙举目望去,见有六七骑官兵正策马走子。玉娇龙既不下马,也不让道,悠然策马径向那几骑官兵走去。眼看已是马头迎着马脸了,两方都无避让之意。几个官兵惊诧地看着玉娇龙,把她的全身上下连同大黑马都打量了一番。玉娇龙只端坐马上,凝神静态,冷冷地注视着那几个官兵。立在面前的那骑官兵微偏着头,瞅着玉娇龙问道:“看你不像本地人,为何正路不走,却走到这林间小路上来了?”
  玉娇龙:“我要赶路,图个捷径。”
  前面那骑官兵:“穿城更捷,你为何不进城去?”
  玉娇龙:“我不爱热闹,图个清静。”
  立在最后的一骑官兵大声地对他前面几个官兵说道:“我看这女人有些可疑,好好盘她一盘,休要轻易放过。”
  立在前面那骑官兵紧紧地盯着她,问道:“你从何处来?”
  玉娇龙:“天山。”
  “到何处去?”
  “祁连山。”
  立在后面的另一骑官兵对他的同伙说道:“听说马贼帮里从关内弄来一个女人,长得十分标致,经常出来做眉眼,还曾在乌苏杀了我们两个弟兄。这女人也长得俊俏,一看就不像安分人,且将她押回营去,等肖大人回来审问后再作处置。”
  玉娇龙听那人语涉香姑,又提到肖准,心里不由一怔,已隐隐升起了怒意。但她仍沉下气来,只静静地坐在马上,看他们如何动作。
  立在前面的那骑官兵又将玉娇龙打量一番,说道:“我看你确像马贼派出来的耳目,且随我等到军营去再说。”
  玉娇龙带愠地说道:“你怎能信口雌黄,凭的什么?”
  立在前面的那骑官兵斜目瞅着玉娇龙,轻挑地说:“就凭你骑的这匹马和鞍旁带的那柄剑。还有你这副迷人的模样。”
  玉娇龙恼了,喝道:“你敢轻薄我!”说完将大黑马一带一夹,大黑马立即腾起头来,将两蹄悬在空中,向前面那官兵的马身直扑下去,那马受惊,连忙向后一退,前一匹撞后一匹,后一匹又挤后一匹,顿时,官兵的几骑马便乱作一团,立在前面的那骑官兵,被惊得险些儿跌下马去。他又惊又忿,不禁恼羞成怒,突然拔出腰刀,指着玉娇龙喝道:“你敢戏弄爷爷!”随即一刀向玉娇龙马头砍来,玉娇龙迅即将缰绳一带,让过刀锋,不料那官兵第二刀又到,直向玉娇龙迎面劈子。玉娇龙忙又将身一闪,就在这一瞬间,只听“唰”的一响,玉娇龙亦已拔出宝剑,还不等那官兵收住刀势,玉娇龙挥剑一击,那官兵手里腰刀早已飞出一丈开外。其余几骑官兵也窜到路旁,举起腰刀,从两侧围了上来。玉娇龙不慌不忙,觑得准切,刀到剑迎,只见剑锋闪绕,一刹那间,便有两骑中剑落马。其余几骑官兵惊呆了,瞪着她,只是不敢上前。最先动手的那骑官兵,大睁着一双惊奇的眼睛望着玉娇龙,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玉娇龙收剑入鞘,傲然说道:“我乃天山春大王爷。”
  那官兵一听,眼睛睁得更大了,脸上露出惊愕和畏惧的神色,过了很久才说出一句话子:“果真有这样的事情!”
  玉娇龙也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愣住了,紧盯着他,冷冷地说道:“什么样的事情?”
  那官兵赶忙翻身下马,恭立一旁说道:“这一年来,各部都在传说,西疆出了个天山女王爷,日夜巡游各地,专门除暴安良,去年在昌吉西北草原上,一怒斩了巴格!昨夜乌苏侦骑来报,说格桑在古尔图沙漠上又碰上女王爷,也被杀伤。他们都还以为这多半本是马贼所为,他们为顾全脸面,才造出个天山女大王爷来。不想……女王爷果然就在眼前。”
  玉娇龙这才明白过来,心里也不禁吃了一惊。她没有料到自己为救达美与巴格争斗时,只因一时情急,胡诌了个天山春大王爷,竟会传播全疆,背后不知他们还胡诌了一些什么奇闻异事出来!玉娇龙冷冷地笑了笑,说道:“我也不愿轻易擅开杀戒,尔等务宜改恶向善,休要再犯在我手里!”
  几个官兵只是诺诺连声,玉娇龙将大黑马一带,径直赶路去了。
  玉娇龙到了迪化,见天色尚早,也不在城里停留,径直打马穿街,继续往东行去。直至天已将晚,方在一个小镇上停下马来,找了一家客店投宿。客店店主姓文,年纪虽只四十子岁,却已两鬓生霜,满脸皱纹,一望而知是个曾饱经忧患的人物。玉娇龙一跨进客店,文店主赶忙亲自上前迎接,把她安置在一间洁净的上等房里。玉娇龙刚放好行囊,文店主捧着号簿进房来了。他彬彬有礼他说道:“请问女客尊姓芳名?”
  玉娇龙:“姓春,名龙。”
  文店主:“请问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玉娇龙:“从艾比湖子,到玉门关去。”
  文店主露出惊讶的神色,说道:“女客独自一人走这么远的路程?”
  玉娇龙漫不经心地说道:“从这里到玉门关,不过两千里路程,都是驿道,站站住有巡逻,一人走又何妨?”
  文店主摇摇头,感慨地说道:“现在不比五年前王大人镇守西疆的时候了。那时,虽有马贼为乱,但不扰百姓,这进关的驿道上,到处设有军营,旅途也很平安,可自从王大人奉调回京后,一切都变了,各部争夺牧地,各自逞强,各怀叛意,一些头人乘机四处掳掠百姓,这条进关的驿道,也很难走了。”
  玉娇龙听他两次提到王大人,又是说的五年前镇守西疆的政绩,使她如坠五里雾中,弄不清他提的是谁,便又困惑地问道:“文店主说的是哪个王大人?西疆五年前哪有什么王大人?”
  文店主眼神游移不定,语言含糊地说道:“就是五年前身任西疆边帅,坐镇乌苏的那位……那位大人。”
  玉娇龙更是惊疑万分,困惑不解地说道:“乌苏……边帅……那明明是玉大人,怎会说成是王大人了呢?”
  文店主神情立即变得有些紧张起来,赶忙压低声音说道:“女客,这个玉字在我们这里犯忌,是谁也不敢说的。你要说,就把它说成王字好了。”
  玉娇龙更不解了,说道:“姓玉的就姓玉,怎能改为王!若说犯忌,玉门关也应改为王门关了。”
  文店主已由紧张变成了惊惶,忙央求道:“女客别再说了,会闹出祸事来的。”
  玉娇龙也从文店主那惊惶的神情里感到一阵悚然。她觉得其中定有蹊跷,好奇心也猛然炽烈起来,一定要探出个究竟方才称意,于是她强隐去自己那急迫的神态,也放低声音,徐徐地说道:“文店主,适才都怪我直言犯忌,不管有什么灾难都由我一人承担,只是务请将这字犯忌的由来说与我听听,以解我心中的疑虑。”
  文店主还是连连摇手,说道:“女客休再提起这事,你要问也向别人问去。”说完,便忙收起号簿出房去了。
  玉娇龙正在纳闷,店小二送饭进房来了。玉娇龙见他年岁不大,人也伶俐,就和他聊了几句后,便又向他问及这事。店小二毕竟年轻,也是憋不住话的,犹豫一会,终于把事情的原委讲了出来:去年初夏,从关内来西疆的人都纷纷传说,出了玉门关忌谈玉字。因去年有几个从河北来的人,出了玉门关后,一路上说起京城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其中有两人谈起了许多姓玉的隐私,就在当天夜晚,这两人都突然死去,身上也毫未发现伤痕。以后又发生几次类似的事情,一时弄得风声鹤唳,相互诫禁,出了玉门关,谁也不敢再说个玉字。
  这事虽也传到这个镇,可人们并未深信。直至去年深秋,客店里来了两个后生,他二人乃是从京城里结伴同来,原是到昌吉军营去省亲的。二人在店里喝了几杯酒,便谈起京城玉姓的事来,左一个玉,右一个玉,句句话里都离不开个玉字。一个同住在客店里的老头听不过了,好心前去劝诫他二人,说:出了玉门关不谈玉,谈玉会犯忌的。二人不但不听,反怪那老头多事,说他是蛊惑人心。不料二人当晚就死在床上了。这事很快传开,自此以后,不但这店里,镇上,就连东去玉门的驿道上,来去的旅客,谁也不敢再谈个玉字。
  玉娇龙听了店小二这番谈话,真是料所未料,她边听边感魄动心惊。她原以为自己那金蝉脱壳之计安排得天衣无缝,夺神鬼之机,从此可以客隐西疆,悠然自主,哪料到竟还留下余波万顷,回浪千重,她愈想愈感世事的难测,愈想愈觉惕然惊惧。她停了停,仍又好奇地问道:“你真相信说了这玉字准有灾祸?”
  店小二:“那两个后生的事情是我亲眼得见,不能不信;但我要是全信,也就不会和你谈这么多了。”
  玉娇龙默然片刻,说道:“你可知那两个后生究竟说了些什么?”
  店小二压低声音,说道:“那大我正好在旁给他二人添莱送酒,他二人谈的话我也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好像在议论一个什么玉小姐的风流事,还说那位玉小姐学有妖法,借跳崖逃遁,找她的如意郎去了。”
  玉娇龙的心猛然一阵剧跳,她强镇住自己已经有些惊乱的情绪,又问道:“你可还记得,当时上前劝诫他二人的那位老头,是怎样一个人物?”
  店小二毫不思索地说道:“是个瘸腿老头。”
  玉娇龙在问他这话之前,虽然已经隐隐料到几分,可还是不禁暗暗惊叫一声:“啊,果然是他!”顿时,心里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惊悸和烦乱,使她再也无法安静下来,她不再多说什么了,只草草地用过晚饭,等店小二收拾起碗筷出房去后,便吹熄了灯,躺在床上,思前虑后,把自己近年来的所行所为,一一地进行了思忖。她仍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是周全而隐秘的,并无什么疏漏之处;但又是怎样引出这些流言来的呢?她又想到:这一年来,幸而自己潜踪隐迹,幽居在艾比湖畔。要是投身马贼,与罗小虎并骑闯荡,还不知要传出一些什么耸人听闻的蜚语来。万一风声又传到京城,玉门声誉,父兄的处境,将何以堪!玉娇龙不觉出了身冷汗,暗暗自诫:今后更宜韬光养晦,不能有一举之失,一念之差。
  玉娇龙在床上辗转反侧,直至深夜方才勉强入睡。也不知睡了多久,猛然间,她被一阵无端的惊悸扰醒过来。玉娇龙赶忙凝神一听,房内房外一片静寂,毫无一点异样迹象。
  黑暗中,只感到自己的心在扑扑直跳,一种莫名的烦躁,竟使她再也无法安枕。玉娇龙正在暗自惊诧,猛然想起台奴和香姑说过的那番话来。她立即闪起一个念头:“这莫非就是心动!这莫非就是孩子传来的呼唤!”玉娇龙再也睡不下去了,赶忙披衣起床,点燃灯,把行装收拾停当,天刚一亮,她便唤来文店主,付了房钱,牵出大黑马,匆匆向东赶去。
  玉娇龙一路晓行夜宿,快马加鞭,不过半月,便已入了玉门,又进了嘉峪关,来到肃州城外。她在路上已经打听到方堑仍在肃州州官任上,为了小心谨慎,她也不走马进城,只在城外备了一些干粮,便又打马直向祁连山驰去。
  这时已是仲秋,祁连山岭上重岭,峰外有峰,透迤绵亘,苍苍莽莽,气势磅礴,玉娇龙策马直至最高峰下,寻了一条打柴小径,向山上走去,她开始还偶尔能见到一二个樵夫,越向深处走去,越显得荒幽,渐觉断了人迹。她牵着大黑马,翻过重重山岭,穿过道道崖壑,时而云遮雾绕,时而露雨蒙蒙,玉娇龙艰难地在山中搜寻了六七日,却不曾见到一缕炊烟,更未看到一个人影。白天斩棘开路,晚上依崖半睡,真是苦不堪言。但她一心要寻回被换走的亲生儿子,仍咬紧唇,毫不退缩地向重山深处走去。山势越来越高,天气也越觉寒冷起来,出现在她面前的已不是苍郁的森林,而是皑皑的白雪。又过了两天,玉娇龙突然咳嗽起来。身上不断地感到阵阵惊寒,咳嗽也越来越剧。她知道自己是发病了,不禁倚马寒林,伧然欲泪。玉娇龙正惶然四顾问,那大黑马忽然长嘶一声,接着便听到林中响起一声沉闷的怒吼,随即便见一只巨大的黑熊向她扑了过来。玉娇龙吃了一惊,赶忙拔剑在手,紧紧地注视着那熊的来势。大黑熊扑到离她前面仅几尺的地方,忽又立起身来,站在那儿怒目张口,不停地发出一声声令人寒栗的怒吼。玉娇龙正想一剑刺去,蓦然发现它背上中了一箭,那箭虽未致命,却己深深插进它的肩背里。她不禁惊愕万分,知道这射熊的人也定在这林中。大黑熊吼叫一阵,见玉娇龙仍挡住它的去路,突然发出一声怒吼猛扑过来。玉娇龙早已觑得确切,一剑向它项下那团长着白毛的心窝刺去,大黑熊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随即便扑倒在地上了。她刚刚在熊毛上擦去剑上的血迹,忽又见不远处的一株大树旁出现了一老一少两个人影,正在怀疑地打量着她,脸上露出畏惧的神色。玉娇龙忙插剑人鞘,招呼他二人道:“二位请过来叙话。”
  那一老一少畏畏缩缩地走了过来,站在大黑熊的尸体旁边,闪着两双疑诧的眼睛,看了看大黑熊,又看了看她,只不吭声。
  玉娇龙见那老者年约五十开外,手里握了一柄钢叉,满布皱纹的脸上,显出一种忠厚的情性;那少者不过十六七岁,手里挽着一张弓,长得十分健壮,憨厚的脸上,露出惶惶不安的神色。玉娇龙把他二人注视片刻,才问道:“二位可是猎户?”
  老者:“是的。”
  玉娇龙:“是山里人,还是从外面进山来的?”
  老者:“是从山下来的。”
  少者嗫嚅地补了句:“官家逼着我爹献熊胆,我和爹是出于无奈才进山来猎熊的。”
  玉娇龙已从少者的神情话语里察听出他可能是把自己认成什么人了,又探询地问道:“你二人就不怕黑山熊怪罪?”
  老者惶惧地向四周看看说道:“我父子确是迫不得已,好在死熊尚在这里,就献给寨主,只求放我父子出山就感恩不尽了。”
  玉娇龙笑了笑:“老者不必多虑,我也是有事才进山来的,与黑山熊并无瓜葛,这熊你抬去就是。”
  老者更是惊诧万分,忙说道:“姑娘,你怎敢独自一人闯进这祁连山里来了!幸好黑山熊已躲到那边青海界内去了,不然,怕你就只有来路没有去路了!”
  玉娇龙的心不禁往下一沉,忙又问道:“黑山熊何故要躲?躲的是谁?”
  老者:“听说去年正月初一,一伙外来的马贼,在凉州道上抢了肃州州官大人的亲眷后,带着全部金银财物连同官眷献给黑山熊去了。方大人大怒,多次调派大队官兵迸山清剿,黑山熊立脚不住,只好拔寨翻山,躲到青海界内去了。”
  玉娇龙望望白雪皑皑的群峰,问道:“可有通向去青海的小路?”
  老者:“小路虽有一条,却只有暑天可通,一到秋天,积雪已厚,是无法上去的了。”
  玉娇龙举目四望,眼前但见万壑千山,苍茫一片,不禁黯然神伤,芳心欲碎。
  老者见她默然元语,面有戚容,问道:“姑娘,你有何事,一人进山?”
  玉娇龙回过神来,略一沉吟,说道:“我哥哥数日前进山打猎来了,一直未归,我进山寻他,不料走迷了路,恰在这里遇上老伯。”
  老者:“怪道姑娘刺熊身手那般敏捷,原来也是出身猎户人家。”接着他便用手指给她下山的小路。
  一直拘谨地站在一旁的那位少者,这时也走上前来说道:“这一带山势如盘,极易迷路。去年初春,也有二人被迷在山里,困了两天,后来也是遇上我爹,才将他二人带出山去的。”
  老者有触于怀,回忆起当时情景,不胜感慨地说道:“那二人确也可怜,其中一人还是受了伤的、当时正是大雪封山,要不是被我碰上,他二人准没命了。”
  玉娇龙心里一动,问道:“是两个什么人?因何受了伤的?”
  老者:“两人都是外地口音,也不知是干什么的。其中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瘦得像只猴!一个三十挂零,身体长得很壮实,只是腿上带了刀伤。我送他二人下山时,一路上从他二人的谈话中隐隐听出,好像是为了另外两人行了什么不义之事,起了内讧,由争吵直至互相拼杀起来,他二人斗那二人不过,又有一人受了伤,只好眼睁睁地看看那二人进山投奔黑山熊去了。”
  玉娇龙急迫地问道:“这事发生在去年什么时候?”
  老者:“正月初三。”
  玉娇龙的心猛然扑腾起来,忙又问道:“老伯你可知那二人姓名?”
  老者:“不知道。只听身体壮实那人称那瘦个儿叫瘦老鸦。”
  一瞬间,玉娇龙感到已经闪起的一线希望,忽又破灭,眼前只是一片迷蒙,她怅然若失,心里涌起一阵元从诉说的悲哀。突然间,她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知道自己已经难以再支持下去了,只得低下头来,牵着大黑马,沿着老者指引的小路向山下走去。
  玉娇龙下到山谷,顺着山谷走了出去。外面便是她去年走过的那条凉州古道。她立马道上,认出了那个谷口是她去年追赶方二大太人山寻于的那个谷口。再翘首西望,但见峰叠峦连,绵绵千里,她虽己人山十日,而足迹所到,尚不过祁连山的一角,她感到造化之巍巍,觉心力之不济。一阵恍然之后,她望着祁连山,暗暗设誓道:“我只要此身不死,定将重进玉门,踏遍祁连山,寻回我的儿子!”随着,她一咬唇,拨马向西驰去。
  玉娇龙正纵马奔驰间,忽见前面弯道上转出一人,牵着一只骆驼,瞒跚地向这边走来。她见那段古道狭隘,忙带住奔马,放慢马蹄。等那牵骆驼的人来到近前,她一下认出了竟是黑三。她不禁喜出望外,忙叫了一声:“黑三!”黑三抬起头来,他立即将她认出来,眼里闪出惊异和高兴的神情,张开嘴,只说了声:“啊,是小娘子!”随即又低下头去。
  玉娇龙见他面容憔悴,衣衫褴褛,不觉可怜他起来,说道:“你莫非还在嗜赌?”
  黑三凄然道:“自从前番经小娘子规戒后,我就再也没赌过了。”
  玉娇龙:“既已戒赌,为何弄得这般狼狈?”
  黑三:“只为方二太太被劫之事,吃了一场官司。前番小娘子大闹肃州,杀了领班,闯出嘉峪关去了。可官府并未放我,又将我关了数月,直至初夏才放我出来,我的腿也被折磨成了残废。”
  玉娇龙坐在马上,想起黑三前番知悔后对她那些好处,心里更加难过起来。立即从身边取出二十两纹银,递给了他,说道:“否去泰来,也是恒理,你也不必过于颓丧。这银两拿去添置冬衣,把腿治治。”说完,也不等黑三称谢,将马一带又向前驰去。不料她跑了还不到五十步远,忽听黑三在后面高呼道:“小娘子请转,我还有要事相告。”玉娇龙心里一动,忙又勒转马头,见黑三也正艰难地向她走来。直至他已走近,玉娇龙问道:“你还有何话说?”
  黑三露出神秘而又略显紧张的神情,低声说道:“去年七月,我曾在这条道上看见秦妈,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向甘州方向去了。”
  玉娇龙急忙跃下马来,两步抢到黑三面前,急急地问道:“你可看得真切?”
  黑三:“不但看得真切,她还曾对我摇手示意过的。”
  玉娇龙声音都颤抖起来,说道:“黑三,我求求你,说得尽量详细一些。”
  黑三:“是这样的:去年七月初,我赶着骆驼从甘州去到肃州,半路上,碰见前面来了一辆骡车,车内坐着一个中年女人。怀里抱了个孩子,我虽觉那女人有些面熟,但因见她穿戴整齐,是个有钱人家的打扮,未便多看,只站在一旁让道。不想那儿路窄,骡车放慢下来,在骡车从我身旁经过时,我又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这下才认出了她原来是秦妈。我正要张嘴喊她,不料她却赶忙举起手来向我摇了一摇,又向车后指了一指,我怔住了,没叫出声来,车已驶过去了。我再向车后一看,见一个骑马的中年汉子跟在车后,那汉子正闪着一双锐利的眼睛在紧盯着我。使我不禁连连打了两个寒噤。我怕又惹出事来,这事我一直隐在心里。”
  玉娇龙:“马上那汉子是什么模样?”
  黑三:“四十来岁,身体十分魁壮,相貌横豪,敞露着的胸前有块刀疤。”
  玉娇龙抬头东望,眼前闪现了漫漫的路,道道的河,重重的山,只感云天无际,人海茫茫,她己是肠断凉州,心逐天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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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4:27:46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五回 守素藏真藏情育爱 助纣为虐责女言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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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娇龙带着一身疲惫一身风雪回到艾比湖畔,已是初冬。
  香姑一直住在她的家里,把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条。雪瓶也抚育得天真活泼,灵性极了。她见玉娇龙寻子未得,郁郁归来,对她更是百般体贴,千般解慰,惟恐她堕了锐志,损了身体。好在雪瓶己能走步学语,她和母亲虽已分离数月,可她对母亲的音容笑貌却毫未淡忘,一见她归来,还不等她开口近身,便摇着一双小手,从台奴手里直向她怀里扑了过来,口中不断地呼着“姆妈”,那神情亲热极了。玉娇龙连忙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亲呢地呼唤着她,偎抚着她。一瞬间,她一身的疲劳,满怀的凄楚,全都荡涤无存,吹入胸怀的又是缕缕的柔情,流进心头的又是涓涓的怜爱。
  晚上,玉娇龙把她这番入关寻子的经过,细细地告诉了香姑。当她谈了她从黑三口里听到的那番情况,并说她已认定秦妈怀里抱着的那个孩子就是她的儿子时,香姑焦急而难过他说道:“若还留在祁连山中,兴许还可寻得,如果已出山,这么大个天下,你到哪里寻去?”
  玉娇龙紧锁着眉,该然欲泪。
  香姑想了想,又说道:“姐姐也不必过于忧伤,孩子要是真的落到秦妈手里,倒是他的造化,这比仍在那姓方的女人身边强多了。”
  玉娇龙:“这是为何?”
  香姑:“秦妈也是穷人家出身,心地总是良善一些,不会把孩子当注掷。她既然要了孩子,就会疼他的。你就由他去罢!”
  玉娇龙一咬唇,说道:“自己的亲生儿子,哪能由他去任人作践!我已立下誓愿,等过些年我把雪瓶抚养大后,还将重进关去,哪怕走尽天涯海角,也要寻他回来。”
  接着玉娇龙也从香姑口里得知:罗小虎前番为救香姑,在古尔图被围,他率领着几十骑精锐突围,将肖准主力引向自己,朝精河方向退去。他们终于摆脱了肖准的追击,又从小道杀了回来,招集分散在附近一带的弟兄,攻入乌苏,杀了伯克,又打了几个部落,救出许多被那些头人掳去做苦役的牧民和流人,聚集在昌吉西北一带,人强马壮,声势浩大,连肖准也不敢正眼相看,只缩守昌吉城里,不敢出来。一月前,听说有一部外邦的游骑犯界入侵,窜到乌伦古湖一带,奸淫烧杀,大肆掳掠,逼得一些牧民村众,扶老携幼,纷纷穿过沙漠,向昌吉一带逃来。肖准虽然得报,却以防患马贼为辞,按兵不动;塔城驻军,亦只逡巡观望,不肯驰援。乌伦古湖一带的马贼弟兄,奋起抗击,无奈人少势孤,只在乌伦古河河边一战,便折了十余骑马贼弟兄。罗小虎激于忠义,率领着二百余骑马贼弟兄,拔寨驰援,两日两夜便穿过沙漠,第四日即赶到乌伦古河,正好截住那部游骑。罗小虎一马当先,冲人敌骑,奋勇砍杀,不消一个时辰,便将游骑杀得大败,夺回大批牛羊财物。随又乘胜追击,终于将那部游骑逐出界外去了。罗小虎为护卫那一带牧民村众,便在乌伦古湖湖畔扎下寨来。
  香姑还告诉玉娇龙说,拉钦亦已跟随着罗小虎到乌伦古湖去了。
  玉娇龙没想到,她离开西疆不过才三月,西疆却又开始动乱起来,要是她父亲仍坐镇西疆,哪容罗小虎在乌伦古湖立足,外邦侵境犯界之事更是不容得逞的了,她听着香姑所谈的这些消息,心里不但并未感到一点欣慰,反而引起阵阵隐忧。她听香姑一直未曾有半句谈到哈里木的情况,不禁问道:“哈里木已知你住在这儿,来见过你了?!”
  香姑灿然一笑,瞅着她,惊诧地问道:“你怎知他已来过这里?”
  玉娇龙笑了笑:“你对他们的情况知道得这般清楚,除了他,你向谁打听去。”
  香姑娇嗔地:“难道我就不可向拉钦大叔打听?!”
  玉娇龙瞅了她一眼:“你心里最惦挂的人却只语不提,如尚未露面,你能有这耐性!”
  香姑啐了一口,脸上泛起红晕。停了一会儿,她又半打趣半怨怪地说道:“我这人是个死心眼,没有耐心,可姐姐你呢?你又太有耐性了。”
  玉娇龙心里一动,不吭声了。
  香姑移过身来,恳切而低声地说道:“姐姐,你从死里闯过来,已如同是脱过胎换过骨的人了。而今你手无绳,脚无索,头上另是一块天,脚下另是一块地,一切全凭自己做主,罗大哥就在你身边,你为何不投到他那里去,却偏在这里守孤凄?”
  玉娇龙只摇摇头,不应声。
  香姑又动情他说道:“人生一世,草生一春,要爱就爱,要恨就恨,还守着你那些歪礼干什么!你不惯住洞宿林,你不耐混居杂处,而今罗大哥已在乌伦古湖安营立寨,虽没有牙床锦被,却也是宽篷大帐,你一到那儿就是实实在在的压寨二首领,弟兄们谁敢对你不尊,总比在这里做个冒名公主强,你还有什么犹豫的?”
  玉娇龙微微叹了口气,说道:“香姑,我筹思已久,人是既不能违心,又不能违命的。我这番在进关途中住店时所遇的那桩异事,使我悚然心惊,每一思及,犹感心有余悸。常言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如稍有不慎,难免不被人知,一旦祸及父兄,那就追悔莫及。我与你罗大哥不但有夫妻之情,且有夫妻之义,自当从一而终,此心无二。只是,我可作娄妻,决不做贼妇!“香姑见她说得果决,知道劝说也是无用,只好默然一阵,说道:“你呀,你!其实你的所作所为,与罗大哥的行事也相差无几,却为何偏去咬嚼一个‘贼’字?”
  玉娇龙怔了怔,没理她。
  香姑又说道:“这道理我也说不清楚,你以后兴许会明白的。过几天哈里木又要来这里,我准备随他到乌伦古湖去了。我这孩子还没取名,就请姐姐给她取个好了。以后我会带着她来看你的。”
  玉娇龙听香姑说她要走,心里又不禁依依,感到一阵惆怅。但她想到人各有志,也就抑制住自己的愁绪。她俯身过去,将正熟睡在香姑怀里的孩子看了看,孩子那无忧无虑的面容,使她无由地生起一种悲悯之情,心想:“这孩子不仅出身马贼,而且还将在贼巢长大,将来不知会养成什么心性?”她想了片刻,说道:“我就给她取个莲字,今后就叫她莲姑。愿她亦如这花中君子,洁身自好,出污泥而不染。”
  香姑笑着说:“没想到一个名字也有这多讲究!其实出污泥而不染倒没啥稀奇,要入污泥而不染才算好汉!”
  玉娇龙:“哪有入污泥而不染的?”
  香姑:“就是有。”
  玉娇龙:“什么东西?”
  香姑:“泥鳅。”
  玉娇龙也不禁被香姑这句话逗得哑然失笑起来。房里又增添了几分融融的暖意,过了几天,哈里木果然来了。香姑在辞别玉娇龙时,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姐姐,哈里木说罗大哥心里装着你的情义,他时时都在惦挂着你。罗大哥还要哈里木告诉你,说西疆各部又将叛乱,他已得到马强探报,说朝廷已调任田项为将军,率领两万军马,不久即可来到西疆,要你多加注意。罗大哥说,你在这里万一立足不住,就到乌伦古湖去。”
  玉娇龙一颗平静的心,又被搅乱了。她只默默地听着,不时咬咬唇,没吭一声。可香姑却已看出,她的心正在淌着血,她已辨不出悲和乐,感不到死与生。
  玉娇龙刚一送走香姑,便骑上大黑马,独自到艾比湖畔,寻了个幽静的地方,坐下来,把长期以来郁积在心里的悲哀,压在心里的幽怨,对罗小虎的相思,对失子的痛念,一齐化作泪水,让它尽情地倾泻出来。她那阵阵制止不住的抽泣,声声强咽不下的呜咽,是那样的折肺摧肝,似乎结了冰的艾比湖水,都欲为她荡起涟漪。
  玉娇龙独自一人在湖边坐了整整一天。
  等她回到家里时,除了两眼显得有些红肿外,她已抹去了脸上的哀愁,在台奴面前却又显得雍容娴静,嘴边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
  她对罗小虎带来的消息,说田项已奉朝廷调任,又将率军人疆一事,虽感到惕然不释,但也并未引起多大不安。心想,只要自己潜心隐迹,不去惹寻烦恼,谅那田项也奈何自己不得。
  玉娇龙自从香姑走后,更加韬光养晦,平时只在家中抚育雪瓶,驰骑不出十里,偶遇外地来村生人,她总是立即趋避。
  阿伦偏也机警,他似乎亦已领会到了玉娇龙的心意,无须她多加吩咐,总是把他从外面听来的一些消息,报告给玉娇龙。因此,玉娇龙虽然隐伏荒村,与世隔绝,但对外面发生的种种情况却大都了解。
  玉娇龙度着宁静而又孤凄的岁月,日子一天天在神驰中消逝过去。春风吹绿了草地,吹皱了湖水;冰雪染白了山林,封冻了大地。
  玉娇龙好似村旁的艾比湖,好似湖边的阿拉山,容颜依然未改。雪瓶却已渐渐长大,而今己满过了六岁。这孩子心性十分聪灵,长得也极秀丽。她终日依绕在玉娇龙身边,懂得如何去向母亲娇索,知道如何去讨母亲欢喜。玉娇龙偶然托腮沉思,一阵难禁的怅恫使她锁住眉头,雪瓶总是不声不响地来到她的身边,轻轻扑进她的怀里,仰起头,张着一双探究的眼睛望着她,说道:“母亲,你在想什么?女儿来了,来和母亲在一起。”玉娇龙心中泛起的愁波便立即平静下来,解了双眉,心里充满了柔情蜜意。
  玉娇龙把雪瓶视若明珠,在她身上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对她是无微不至的关怀,无所不包的疼爱。她一心要将自己的全身拳技剑法传授给她,让她在武功上登峰造极,超凡入圣,将来纵横西疆,走遍天下,也没有人敢欺负她。因此,玉娇龙从雪瓶学步时起,就开始教她箭步,诱她习练功桩。
  到雪瓶五岁时,便已学会骑马,并已记下几套《秘传拳剑全书》上的拳路剑法。玉娇龙在传授雪瓶的武艺时,不求快,但求精,一招一式,一进一退,一纵一挑,一送一收,以及身、步、手、眼、器,一一依法循序,不容丝毫差谬。雪瓶年纪虽小,却也勤奋认真。因此,她眼前刚过六岁,便已矫健非常,要不是因她年小乏力,就是一般成年壮汉也是奈何她不得的了。
  一天,雪瓶在外玩耍,忽然追捕得一只学飞坠地的雏鸟,她抚弄着它,喜爱极了。不料那只母鸟却在天空盘旋哀鸣,几番冒死扑下地来,妄图救走雏鸟,情态声音,令人可悯。和她在一起玩耍的几个小子,都要求雪瓶把那雏鸟放了,雪瓶只是不肯,便和一个小子争吵起来。那小子仗他人高力大,伸手来夺雏鸟,惹怒了雪瓶,只三拳两脚,便将那小子打翻在地,嘴里,鼻里都被打出血来。其余几个小子都被吓跑了,那被打翻在地的小子边哭边指着雪瓶骂道:“你夺走母鸟的娃鸟就是狠心,你要遭报的。”
  雪瓶忿忿地回到家里,把为夺鸟打架的事情告诉了母亲,玉娇龙责备她说:“习武原为防身,你怎能轻易出手!女子以柔为性,以顺为德;逞强争胜,都是阳刚之气,这是女子所不宜有的,你今后不得再去惹事。”
  雪瓶听了,虽未了然,但却也知道母亲并非是向着她的,她噘着嘴说道:“那小子还骂我呢!说我夺走母鸟的娃鸟就是狠心,还说我要遭报哩!”
  玉娇龙不觉一怔,脸色突然发白起来,她木然片刻,忽又自语般地喃喃说道:“究竟是谁夺走了谁的娃鸟?”
  雪瓶张大着一双困惑的眼睛望着母亲。
  又过了一些天,雪瓶驰马回来,刚走到木栅门前,正碰上村里一群孩子在那里嬉戏。大家见雪瓶来了,都争着上前邀她参加杀仗打玩。雪瓶记起了母亲前番的教诲,不愿参加。
  一个黑黑的小子对大家说道:“她不敢参加就算啦,这杀仗本来就不是姑娘们的事儿!”
  雪瓶觉得很刺耳,丢开马缰,气冲冲地说道:“打就打,有什么不敢参加的!”
  黑小子问道:“你当什么?”
  雪瓶不知道该当什么,只望着大家,答不上话来。
  另两个小子忙跑到她身边说:“来,我们在一起,都当马贼。”
  雪瓶不知道马贼是什么,正在迟疑,另几个小子立即争吵开了,都不愿当官兵,争着要当马贼。雪瓶这才明白过来:杀仗原来是马贼为一方,官兵为一方。黑小子见大家争执不下,又对雪瓶说道:“你敢不敢来当官兵,当玉帅?”
  雪瓶问道:“玉帅是什么人?”
  黑小子说道:“是西疆过去最有名的人,是官兵的大帅,马贼、头人们都怕他。”
  雪瓶将袖子一挽,说道:“好,我就当玉帅。”
  于是,雪瓶一人为一方,其余五六个小子为一方,在木栅门前摆开阵势,打了起来。雪瓶不慌不忙,马步作桩,拳端腰际,按照母亲平时教给她的拳法路数,施展开来。出拳如鹰隼投林,起腿似蛟龙出水,闪跃腾飞,虚实莫测。只几眨眼间,便将五六个平时在同辈中占强好胜的小子打翻在地。雪瓶还不肯罢手,一直逼着他们口称服输,点头应降,方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雪瓶在木栅门前打玩的事,已被阿伦远远看见,还不等她回到家里,阿伦便已把这事告诉给她母亲了。等雪瓶兴冲冲地来到母亲面前时,却见母亲对她投来的眼光中,既带有几分欣慰之色,又含有几分温意。雪瓶虽然一向恃着母亲娇宠,不把母亲嗔怪放在眼里,但这时她却从母亲那带有愠意的眼光中,感到有些不妙。她只好低下头来,在房中逡巡着,等候母亲的责问。玉娇龙并未立即发话,仍像往日那样,走到她的面前,为她理好散乱的头发,拂去身上的尘沙,直至雪瓶己不再感到局促,脸上又露出了娇态,才问她道:“你又去和谁打架了?”
  雪瓶得意地说道:“不是打架,是打仗。”
  玉娇龙也被雪瓶的天真和憨态消散了犹留在心中的一丝愠意。又好奇地问道:“打仗?!和谁打仗?”
  雪瓶骄傲地:“马贼。”
  玉娇龙猛然一怔:“马贼?!”
  雪瓶:“是马贼。我一个人把五六个马贼都打败了。”
  玉娇龙抱怨地:“你怎能把他们当作马贼呢?!”
  雪瓶:“不是我,是他们自己争着要当马贼的。”
  玉娇龙:“那你呢?你又当的什么?”
  雪瓶把头一扬:“我当官兵,玉帅。”
  玉娇龙吃了一惊,眼里闪着光,声音也颤抖起来,惕然问道:“玉帅?!谁叫你当的玉帅?”
  雪瓶又己感到母亲神情有异,她的声音也放低下来,困惑地说道:“村头那黑小子。”
  玉娇龙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她知道雪瓶所说的那黑小子乃是拉钦的儿子,他要雪瓶当玉帅,只是偶然作戏,并非有意伏机,也非含沙射影。但他为何偏偏要雪瓶充当官兵,又偏偏要她扮作玉帅?这显然是在敌视官军,也是对自己父亲的不敬!玉娇龙想到这些,心里感到十分不悦。她不想再多问下去了,只说道:“母亲已经给你说过了,习武是为了防身,哪有女孩子去打仗的!”
  雪瓶心里的困惑犹未解开,又问道:“母亲,官兵、玉帅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玉娇龙:“官兵是朝廷所养,自是好人。玉帅是朝廷所封,为三军所仰,万人尊敬,更是值得敬重的人。”
  雪瓶:“马贼呢?”
  玉娇龙迟疑片刻,说道:“若专事打家劫舍,到处杀人放火,残害百姓,叛逆朝廷,便是贼子,便是坏人。”
  雪瓶似解非解,还欲再问,玉娇龙不等她启口,忙又说道:“你也该读点书,学点礼义了。从明天起,我便教你读书。”
  雪瓶听母亲说要教她读书,满心高兴,也不再问,便蹦跳着寻乐去了。
  第二天,玉娇龙果然开始了教雪瓶识字读书。荒村里没有书,玉娇龙便将她过去从玉母和高先生那里学到的书文背写出来,一字一句教给雪瓶。村居闲来无事,她又常将《列女传》上的故事一一讲给雪瓶听。一天,她给雪瓶讲木兰从军的故事。雪瓶听完后,忽然问道:“母亲,你不是曾对我说过‘哪有女孩子去打仗的’话吗?木兰为何又去打仗了呢?”
  玉娇龙:“木兰是替父从军,是为了尽孝才去打仗的。”
  雪瓶想了会儿,忽又问道:“我怎么没有父亲?”
  玉娇龙默然无语地看着雪瓶,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怜悯,也充满了对自己的感伤。
  雪瓶闪着探询的眼光,又问道:“我父亲是不是打仗去了?我长大了也去替他从军,把父亲换回家来。”
  玉娇龙眼里噙满了泪水,只凝视着她,不知怎样回答才好。过了许久她才低沉地说道:“不,雪瓶,你没有父亲。你只有我,只有母亲。”
  雪瓶失望地:“我除了母亲就没有别的亲人了?!”
  玉娇龙突然俯下身来,搂着她,轻声在她耳边说道:“不,你还有个亲人,是你弟弟,他在关内,等你长大了,我一定去把他找回来,让他和你在一起。”
  雪瓶不知是喜是惊,她那颗幼稚的心也猛然地跳起来,赶忙央求道:“母亲,为什么要等我长大了才去找他呢?现在就去找回来,我可以带着他到湖边去玩。”
  玉娇龙不再应声了。
  雪瓶还想再撒出平时的娇嗔,苦苦向母亲央求,可她忽然感到母亲那双搂着她的手和紧贴着她的胸怀都在微微地颤动,她没有仰起头来,也不再吭声了。
  夜里,玉娇龙直至深夜都未能入睡,她心里又在哭泣。她背向雪瓶,将嘴唇紧紧咬住,不让自己迸出半声哽咽,透出一丝喘气。多年来,她常是这般,把哀怨隐在眼底,把苦痛藏在心头。玉娇龙正凄楚不胜间,忽觉一只小手悄悄伸了过来,她还没来得及把头偏开,那手指便己触摸到了她的眼帘。玉娇龙被这迅捷的动作惊呆了,只装做睡着,仍然一丝不动。
  这时,她身后传来雪瓶小声的问话:“母亲,你又哭了?!”
  玉娇龙含糊应道:“我做了个梦。”
  雪瓶移过身来,紧偎着她,说道:“不,母亲,你一直醒着的,你常常这样,我知道。”
  玉娇龙震惊了,羞惭了,感动了。她转过身来,将雪瓶搂在怀里,哽咽地说道:“雪瓶,好好睡觉,这不关你的事。”
  雪瓶只紧紧偎在玉娇龙的怀里,不再说话了。
  沉沉的夜,房里静得没有任何声息。娇龙只感到自己的身子在颤动,她己分不清是自己在吞声,还是雪瓶在饮泣。
  艾比湖周围的秋雪已经融化,草地现了绿意、春天又回到这世外的荒村里来了。一天,玉娇龙正被雪瓶缠着要她带着一道去驰马时,阿伦去乌苏购物回来了。他带来一个使玉娇龙感到震惊和不安的消息:西疆各部头人对朝廷派田项入疆,心怀戒惕,加以田项为人骄横,生性残暴,自入疆后,不加安抚,反纵部为虐,各部头人乘机作乱,率领部勇攻占城营,杀了朝廷官吏,致使西疆战祸四起,百业调敝,民不聊生。格桑也带领千余部勇,强行进入乌苏,与肖准连成一气,一面与田项修好,一面又暗与各叛部勾结,身跨双鞍,心怀叵测。近来乌苏已有传闻,说朝廷已得急报,又将调派玉帅率兵入疆平乱,总摄西疆军政,见机便宜行事。
  玉娇龙听了这一消息,心里不觉由惊到喜,又由喜到悲。惊的是父亲又将重镇西疆,使她不禁感到惶然无措;喜的是父亲既然尚能挂帅入疆,想他身体定然矍健!悲的是父亲一旦来到西疆,父女纵然相隔咫尺,也如云天泉壤,永无相见之日了。
  玉娇龙为此终日悬心,愀然不乐。雪瓶见母亲郁郁寡欢,便总在她身旁绕来绕去,寻些事来使她开心,挑些话来惹她发笑。
  一天,玉娇龙正在房里默然沉思,雪瓶来到她身边忽然问道:“母亲,你不是曾对我说,玉帅是位受万人敬重的好人吗,为何你听说他要来这里反而闷闷不乐?”
  玉娇龙不禁哆嗦一下,说道:“我近来只因身体感到有些不适,哪关玉帅来与不来的事!”
  雪瓶眨眨眼,把头一偏,说道:“母亲休哄我,你道我看不出来?”说完便跑出房外去了。
  玉娇龙不禁又哆嗦了一下,她望着雪瓶那灵活的背影,心里真感惊诧万分。她没料到,自己隐藏在心里的秘密,竟被这不满七岁的雪瓶窥察出来,是自己韬隐不善,疏于慎惕?还是雪瓶心有灵犀,别具慧眼?玉娇龙茫然不解。
  又过了几天,玉娇龙正在教雪瓶读书,阿伦怒冲冲地来到房里,报说:“公主,格桑部勇四出抢劫牧民牛羊马匹,刚才有二十余骑窜来村里,赶去公主的牛羊二十余头,还夺去好马五匹。我上前和他们争论,又险被他们杀伤,现在那二十余骑出村未远,请公主定夺!”
  玉娇龙还未开口,雪瓶已从椅上站了起来,圆睁一双秀眼,将袖一挽,说道:“母亲,快追去把牛羊马匹夺回来!”
  玉娇龙瞥了她一眼,仍毫不动容地坐在案旁,又沉思片刻,才对阿伦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格桑乘机猖獗,人多势众,由他去吧!”
  阿伦点头会意,正欲退出,雪瓶涨红着脸,忿忿地问道:“这些人是否就是马贼?”
  阿伦不高兴地说道:“他们也配称马贼!”
  说完就匆匆出房去了。
  雪瓶不解地望着母亲。
  玉娇龙说道:“这些人才是马贼!真正的马贼!”
  雪瓶:“我将来就当玉帅,专打这些马贼!”
  玉娇龙欣然地笑了。雪瓶从母亲眼里感到了赞赏和鼓励。
  艾比湖周围的山林由青翠变成浓绿,草地上的花又染淡了绿意,荒村已是夏天,太阳把人晒得懒洋洋的。
  玉娇龙暗暗忧悬着的一桩心事,终于又由阿伦传来了:玉帅率军入疆已到伊犁,皇上钦命他为西疆总督,加赐太子太保,授权“厘治军民,综制文武”,着他“提督军务,勘乱弥祸,便宜行事”,并将田项设在迪化的将军衙署也权归玉帅统辖。他这番重镇西疆,较前更是地动天惊,威风赫赫。玉帅一到伊犁,立即调遣两营精骑来到古尔图,在那里立寨安营,四处布哨设卡,把通向艾比湖,精河的路口一概扼封,只许由西向东的行人通过,却不放过一人向艾比湖、精河方向去。
  玉娇龙闻知后,心想:古尔图并非咽喉要地,父亲过去从未在那里驻过骑营,这些却是为何?她隐隐间似已体察到了父亲的心意,他可能已经探知自己隐身在这荒村,驻军封路正是为了掩护自己。一瞬间,父亲那种舐犊之情使玉娇龙感到自己好似有了凭依,心中也充满了感激,充满了温暖。
  不管艾比湖外如何兵荒马乱,四处屋毁尸横,这荒村依然鸡犬不惊,仍是一片乐土。
  玉娇龙也渐渐放下心来,一切安居若素,泰然自处。
  又过了一些日子。一大清晨,玉娇龙站在门外眺望四周景色,忽见村外草地上出现了三四十匹备好鞍镫的健马在自由牧放,她心里一惊,再举目向村里各处看去,原来各家门前都坐有三五个汉子,正在和村人叙话。玉娇龙十分诧异,心想:这是些什么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她正惊疑问,忽又见阿伦带着几个汉子走进栅门,向附近一家村民走去。玉娇龙一下就把那几个汉子认出来了:原来是几年前她曾在草泽里看到过的那些马贼。玉娇龙也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知道定是阿伦偷偷地把他们从草泽带进村里来的。她随即转身进屋,叫台奴把阿伦唤来,带怒地问道:“你为何把这些马贼带进村里来了?!”
  阿伦毫不气馁地说道:“玉帅率兵入疆,只是按兵不动,意在安抚各部;田项却调了数千官兵,向乌伦古湖进逼,罗大哥见官兵势大,怕殃及百姓,不愿和他们交锋,将手下弟兄分成多股,命他们暂各散去。这帮弟兄被官兵追赶到古尔图这片沙漠上来了。都是穷苦弟兄,眼看他们处境危急,我才将他们带来这里,让他们暂避一时,等罗大哥立了新寨,就立即离去。”
  玉娇龙听了这一情况,不便发作,沉吟一会儿,说道:“你叫他们多加检点,这风声千万不能走漏出去。”
  不过几天,拉钦也带着十余骑弟兄回村来了。他也未来见玉娇龙,只在家宿了一夜,第二天便又由阿伦把他一人送出草泽,向东北方向弛去。玉娇龙闻知后,心里十分纳闷,去叫台奴把阿伦唤来,问道:“拉钦为何不来见我?”
  阿伦迟疑片刻,说道:“拉钦大叔可能是心里有事。”
  玉娇龙见阿伦言语游离,神情躲闪,心里一怔,想到:莫非他已识破自己不是驼铃公主?!她将阿伦凝视一会,又问道:“他多年未归,为何走得这般匆忙?”阿伦:“拉钦大叔只因一心惦挂着罗大哥,他和罗大哥是生死兄弟。”
  玉娇龙的心猛然一动,问道:“他那位生死兄弟怎么样了?!”
  阿伦:“拉钦大叔说,罗大哥带着十余骑弟兄向西驰去,可能到塔城一带去了。拉钦大叔说,罗大哥对那一带地形不熟,怕他出事,忙着赶去寻他去了。”
  阿伦退出去后,玉娇龙在房里突然感到一阵无端的心烦意乱,以致坐立都感到不安起来。她慢慢踱到窗前,眺望村外景色,想极力让自己重归平静,不料她眼前总是浮现罗小虎的身影。那身影既不是沙漠上跃马挥刀的雄姿,也不是篷帐里憨厚温存的笑脸,而是树林中昂首带枷的神态。这身影神态,她想驱散也驱散不开去,想变换也变换不过来。玉娇龙正暗暗恼怒着自己时,猛然问,她胸中有如撞进只小鹿一般,突感一阵阵扑腾,还伴着一阵阵心悸。玉娇龙不禁连连哆嗦几下,蓦然想起香姑曾对她说过关于心动的那番话来。她忙以手扪心,暗暗惊问自己:“这心动是为着谁来?这会儿连着的是正在流窜中的小虎,还是那不知下落的儿子?”她怅然呆立,不知所措。
  第二天,雪瓶在外驰过马回到家里,一进房就对玉娇龙说道:“母亲,我在艾比湖边的树林里看到几个外地来的陌生人,他们说是从古尔图兵营来,要见这里的头人。”
  玉娇龙微微一怔,说道:“我们这里没有头人。”
  雪瓶:“我也是这样告诉他们的,可他们不信,一个老爷子问我是谁家的姑娘,我不告诉他,他却猜出来了,说:‘你母亲想是驼铃公主?’我问他来这里做什么?那老爷子说:‘你回去禀告你母亲,说田项出兵去乌伦古湖征剿马贼回来,现在乌苏歇马,过两天将和格桑头人一道来这湖边打猎,通知全村的当地村民不必惊扰。”玉娇龙惊诧已极,忙问道:“那老爷子是怎样一个人?”
  雪瓶毫不在意地说道:“是个瘸腿。”
  玉娇龙一下愣住了,竟差点叫出声来!她真没料到,这个即使她感到厌恶而又感到欣慰的身影,竟像一个幽魂一般,又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这荒村里了。她心里明白,他来不是无因,更不是偶然。他是特意前来传警。她也知道,他这样做,并非是发乎他对自己的关切,而仅仅是出于对她父亲的忠心。玉娇龙对这位一向躲在背后使法,总是在阴暗里时隐时现、神出鬼没的瘸腿班头,心里充满一种神秘的感觉,憎恨、感激、鄙夷、尊敬,这一切在她心里都曾有过,有时她连自己也分辨不出。她凝神聚思,仔细推敲了他传来的那番话语,立即便明白了他到艾比湖来的用心:他不仅已经知道自己是托名隐匿在这里,兴许还探知了马贼纷纷前来隐蔽的消息,他为了父亲的声誉和前程,不能让自己败露在田项手里。
  玉娇龙略一思忖,便当机立断,决定带着雪瓶暂时离开荒村,到外面走走看看,借以一抒自己胸中的郁闷。便立即对雪瓶说道:“我将带你出去走走,让你见识见识世面,你今晚早些安睡,明天一早便随我启程。”
  雪瓶喜出望外,忙问道:“母亲将带我去向何处?”
  玉娇龙含笑说道:“往北,到塔城去。”
  雪瓶不解地:“人人都说伊犁好,为何不到伊犁去?”
  玉娇龙:“塔城更比伊犁好,那里可以……可以买到自己称心的东西。”说完,她便动手收拾行囊,雪瓶也兴冲冲地帮着她清理上路用的衣物,当玉娇龙正要将自己平时使用的那柄剑放进行囊时,雪瓶说道:“母亲为何不带那柄鞘上嵌有宝石的剑去?那剑利。”
  玉娇龙:“制胜在技,不在利。”
  雪瓶:“技又高,剑又利,岂不更好!”玉娇龙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说道:“那柄剑的剑鞘太刺眼,路上多有不便。”
  雪瓶:“把那剑鞘换换就不刺眼了。”玉娇龙惊异地注视着她,脸上微微露出不悦的神色,说道:“剑和鞘是配就的,物也有情,岂能擅换?!”
  雪瓶嘟着嘴,说道:“母亲常说做人要通达,你这就太不通达了。”
  玉娇龙默默地注视着雪瓶,眼里闪起一种异样的神情,似愠非愠,似忧非忧,过了片刻,才又说道:“我就依你,将这柄利剑带去,只是鞘是不能换的。”
  第二天清早,玉娇龙在动身前将阿伦唤来,对他说道:“我即将动身出外走走,家里一切就托付给你了。我已得知,田项将于明天和格桑一道来湖边射猎,你务于明天清早之前将所有从乌伦古湖来的人、马,带到草泽中去,不能留下一丝痕迹,不然,这村子就将永无宁日了。”
  玉娇龙吩咐已毕,便带着雪瓶上路了。她骑着大黑马走在前面,雪瓶骑了一匹乌骓马跟在后面。母女二人穿过草泽,进入沙漠,直向塔城方向驰去。
  一路上,玉娇龙很少说话,每到人多热闹的城镇,或绕道而行,或匆匆驰过,很少逗留。她在马上有时显得无精打采,任马行去;有时又变得精神焕发,纵马奔驰,好像在避开什么,又好像在追寻什么。雪瓶则是兴致勃勃,对什么都感到稀奇新鲜,不停地缠着母亲问这问那。
  玉娇龙说的是去塔城,但当她已快到塔城时,却又把马转到另外一条道上去了。她一直在塔城附近游荡徘徊。
  一天,玉娇龙和雪瓶正策马驰行在大道上,忽见道上有许多远地商贩,赶着骆驼,马匹,驮运着各种各样的货物向塔城方向走去。当地的一些牧民百姓,也穿着新衣,三五成群地在路上走着。玉娇龙感到十分奇怪,向路人打听,才知道当地一年一度的大赶集已于昨日开始,在塔城之外草坝上举行。每年到了大赶集的这半个月,西疆各地的商贩,牧民,从四面八方赶来,运来了各地的瓜果,皮毛、牛羊、药材、布匹、珍珠,真是应有尽有,热闹非常。雪瓶一听,便缠着母亲要去塔城看看热闹。玉娇龙被缠不过,只好依从。于是母女二人便拨转马头,直向塔城驰去。
  集市设在离城约二里地的一片大草坝上。草坝四周早已搭起了一座座篷帐,每个篷帐旁边都栅围着一群群来自各地的良马、牛羊;草坝中央扯着一张张篷盖,篷盖下就是摆设着各种物品的货摊。那篷盖虽然高低不一。
  大小各异,但货摊却摆得整齐成行,赶集的人熙熙攘攘,在集市上挤子拥去,真是热闹已极。
  玉娇龙母女来到集市,己近中午,正是赶集的人最多的时刻。玉娇龙厌倦喧嚣,只拣人少处走去;雪瓶却一路嘀咕着总是想向人多处凑。玉娇龙并不留心摊上货物,只暗暗向人群中察看;雪瓶却二者都不在意,眼睛只向稀奇处落去。母女二人正逛着,雪瓶忽然拉住母亲的衣服,说道:“母亲,你看那刀!”
  玉娇龙循着她指向的一个摊子看去,见摊内站立个高翘着两绺胡须的彪形汉子,手里正举着一把长长的月形马刀,刀锋上闪着熠熠的青光,一望而知是把锋利的好刀。那汉子将刀在手中抖了一抖,说道:“我家世代铸刀,曾荣获敝国皇上的嘉奖。听说贵国的伊犁刀利,特专从敝国赶来贵地,欲和贵国的伊犁刀一比锋利。我手中这把刀,乃是我爷爷当年铸造,在比试刃利中,不知削断过多少利刀。这刀刃却毫无卷损。诸位身旁如带有伊犁好刀,请未一较,只要能卷损我这刀刃,愿将我摊上的二十把好刀相送;如被我这刀刃削断,今后就休再自称伊犁刀好,还不如买把我这摊上的刀去。”
  玉娇龙听了他这番话后,方才知道他原是这塔城近旁的邻邦过界来卖刀的。她对他说的那番话虽也不禁感到恼怒,但还是沉下气来,只远远地站在一座篷帐旁边,冷眼看他动静。
  摊旁渐渐围满了人,不少人脸上露出忿忿的神色,只是看着他手中那把闪着熠熠青光的马刀,谁也不敢拔刀和他一较。
  卖刀汉子又把刚才所说的那番话重说了一遍后,带着脾睨的神情,又补了一句:“诸位是不敢来较,还是未曾带有伊犁刀?”
  这时,人群中一位牧民打扮的年轻汉子被激怒了,拔出腰间短刀,分开众人,上前对卖刀汉子说道:“我这刀也是我爷爷打的,让它来和你那刀碰碰看。”
  卖刀汉子瞟了眼年轻汉子手中短刀,冷冷一笑,说道:“好,我还可让你三分,我只端着这刀,就让你用力来砍好了。”说完,他用双手握紧马刀,平端腰际,将刀刃向上。年轻汉子也不和他计较,将短刀高举过头,运足气力,猛地一挥,向卖刀汉子的刀刃砍去。只听“锵”的一声,年轻汉子手中短刀断为两截,卖刀汉子发出几声狂笑,随即举起刀来在他唇上亲了一亲,嘴边挂着一丝轻蔑之意。
  年轻汉子羞得涨红了脸,恨恨地将手中剩下的半截短刀往地下一摔,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去。
  雪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早已按捺不住她那股好强的心性,忙扯了扯玉娇龙的衣角,央求道:“母亲,取出你那柄剑去和他比试比试,我敢说,他那刀准不及你的剑利。”
  玉娇龙好似没听着一般,不理,也不吭声。
  雪瓶急了,又央求道:“母亲,你不愿去,我去。”
  玉娇龙瞪了她一眼,说道:“他是什么人,也配得上你去和他逞强斗胜!”
  雪瓶见母亲不乐意,只好嘟着嘴不说话,这时,摊后那卖刀汉子已从地下捡起断刀,拿在手里看了一看,说道:“在我家乡割麦用的刀都比这刀利。”他话音刚落,忽从人群后面传子一声响亮的话音:“你休夸口,我来和你比试比试。”
  这声音刚一传入玉娇龙耳里,她不禁猛然一怔,整个心立即收缩拢来,赶忙闪身躲到篷帐侧后去了。
  雪瓶也茫然不解地跟着母亲退去。她一面惶然地仰头看看母亲,一面忙又偷眼向那边人群望去。就在这一瞬间,只见人群后面挤出一条汉子,浓黑的胡须几乎遮去了半个脸面,远远望去,只能看到额问那两道漆黑的剑眉和剑眉下那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那汉子穿了一件白布排扣紧褂,鼓耸的胸肌将胸前褂扣全都绽开。那汉子分开众人,来到卖刀汉子的前面,双手抱胸,紧瞅着他,眼里露出略带嘲讽的神情,说道:“你卖刀就卖刀,比刀就比刀,为何说出这些话子,岂欺我塔城真无利刃?!”
  卖刀汉子将他全身打量一番,见他身旁并未带有刀剑,说道:“我自夸我刀利,何损于你!你如真有利刃,就去拿来比比,如能胜过我手中这口马刀,这摊上二十把刀全部归你,并任你如何夸去。”说完,又将他全身上下看了一眼,说道:“我只比刀快,不斗嘴利。”
  那汉子眨了眨眼,带嘲讽地说道:“我来就是和你比刀的,只怪你眼浅,岂欺我无刀!”
  话音刚落,只见他将手一抬,迅即从项后抽出一把刀来。那刀长不过一尺五寸,厚背薄刃,闪闪的青光中透出一股逼人的寒气。
  卖刀汉子吃了一惊,不觉连连退后两步,张大着一双惊诧的眼睛望着那刀,说道:“你这可是伊犁刀?”
  那汉逡笑了笑,说道:“我这刀只是砍柴所用,哪能妄冒伊犁宝刀!”
  卖刀汉子望着那刀犹豫片刻,说道,“你这刀背厚,这样比是不公平的。”
  那汉子:“我也让你三分,照样只端着它,让你用刀来砍好了。”说完,只用一手握刀平端出去。卖刀汉子见事已至此,只好将心一横,高高举起手中马刀,让刀锋在空中停了片刻,然后大吼一声,拼力劈将下去。只见火光一闪,卖刀汉子就只剩下半截刀叶在手里了,人群中顿时爆响起一阵拍手叫好的声声。
  雪瓶看得呆了,正要跟着应和几声,突然被母亲用手一拉制止住了。她抬起头来,见母亲脸色发白,眼里闪着亮光,用一种微微颤抖的声音对她说道:“休要出声。我担心这儿会出事的。”
  雪瓶惊疑不解他说道:“出什么事?”
  玉娇龙并不答话,只说道:“走,我们到僻静处去歇息。”说完,也不管雪瓶乐意与否,便拉着她向草坝边上走去。她寻了处可以看清集会上动静而别人却又不易注意的角落坐了下来,母女二人都默默无语,各自向场内窥探着、张望着。
  过了一会儿,场里忽然骚乱起来,只见篷盖纷纷拽倒,惊惶的人群四散奔逃。场里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和呼喝声。玉娇龙猛然站起身未,紧紧注视着场内的动静。雪瓶忙问道:“母亲,出了什么事情?”
  玉娇龙尚未答话,忽见刚才在摊前较刀的那位浓须汉子骑着一匹大红马,领着十来骑人从场里冲杀出来。那汉子挥舞着那把闪闪发光的厚背短刀,所向无敌,勇猛绝伦。不料他刚冲到场口,便被从城里赶来的三十余骑官兵截住,一场恶战便在坝上展开了。双方在混战中挤成一团,只见马挤马,人碰人,因此都施展不开,只是乱砍一气。一瞬间,便已有几人被砍下马去。雪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拼杀,毫无一点惊惧之意。她见那浓须汉子虽被六七骑官兵前后围攻,却仍奋力冲杀,毫不在意。不一会,又有两人被他砍翻落马,其余的几骑竟被他吓住,只围住他,不敢再冲上前去。浓须汉子勒马横刀,仰天大笑,说道:“玉帅的守边精骑,却原都是一些脓包!”
  雪瓶听了一惊,忙问道:“那汉子是什么人?”
  玉娇龙咬着唇,没应声。
  雪瓶只紧问道:“母亲,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嘲笑玉帅?”
  玉娇龙被她追问不过,只得说了声:“马贼。”
  雪瓶竖起眉头,张大了眼睛,又说道:“与他拼杀的那些人当然就是官兵了?”
  玉娇龙点了点头。
  雪瓶也不再问什么,趁母亲未防,轻轻从她悬佩在腰间的弓袋里取出弯弓,觑准那汉子,暗暗骂了一声:“让你尝尝玉帅官兵的厉害!”随即发出一箭,向那汉子射去,这箭不偏不倚,正中那汉子右臂。那汉子吃了一惊,手里的刀也失落地上,他猛然回过头来,一双忿怒的眼睛正好和玉娇龙那惊惶失措的眼光碰在一起。他膘了瞟雪瓶,心里便一切都明白过来。他只瞪着玉娇龙,忿忿地说道:“你养的好女儿!”
  雪瓶见他骂了母亲,眉一竖,又端起了手中的弯弓。玉娇龙迅即伸手将她弯弓往下一按,同时发出一声惨切的哀吟,几乎是带哭地说道:“你……你做错事了!他……他是你的恩人!”
  雪瓶惊恐地抬起头来,见母亲脸色惨白,嘴唇也在微微地颤抖,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紧紧注视着前面。等她再回过头来时,只见那汉子已落到那几骑官兵的手里,他们正在捆绑着他。一会儿,便由几十骑官兵簇拥着押往塔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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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4:31:38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六回 宝剑酬情祸遗老父 天山隐恨泪结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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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小虎随带的十骑马贼,见首领中箭被擒,都奋勇向官兵扑去,准备舍出性命,把他从官兵手里夺救出来。无奈官兵人多势众,十骑马贼在冲突中又被折损数骑,仍是挨近不得。剩下数骑,最后还是在罗小虎的大声喝令下,才被迫逸去。
  不久前还是人群熙攘热闹喧嚣的赶集场上,顷刻之间便变得布幔横斜,满地狼藉,凄清中呈现一片劫余景象。
  脸色惨白,一直站在那里凝然不动的玉娇龙,好似猛然从梦中惊醒过来一般,忽地回过头来,只对雪瓶说了句:“还不快走!”随即一跃上马,穿过草坝向南路飞驰而去。
  雪瓶紧紧地跟在母亲身后,一直奔驰了三十来里,她见母亲不但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头都不曾回过一次。她知道母亲不只是生气了,而且是伤心了,但究竟是为什么?她还是迷惑不解,心里只感到害怕和委屈。
  玉娇龙只顾纵马飞奔,又跑了一程,来到一处僻静的河边,她方才勒马停蹄,翻下鞍来,伏在一株大树上,将额头紧贴着树身,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双肩在微微地颤动。
  雪瓶只在她身后静静地站着,不敢靠近身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后面小路上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玉娇龙才蓦然转过身子,一面用手理理鬓发,一面注视着小路上的动静。她这时的面容又己显得十分平静,只有眼睛是红红的,脸上没有留下一点泪痕,雪瓶畏缩地看着母亲,忽然发现母亲嘴唇边留有一丝血迹,她再往下一看,只见靠近树根的泥土,一大片己变得湿润润的,湿润的泥土上还留下一滩鲜红的血迹。雪瓶吓慌了,正想扑到母亲怀里问个究竟,却见母亲用一种严厉的目光制止住她。原来就在这时,已有几个骑马的汉子来到她们的身边。雪瓶抬头看去,见走在前面的那匹马上坐着个瘦瘦的汉子,铁青的面孔上,闪着一双带恨带怒的眼睛;跟在后面的那几骑汉于,原来就是刚才在赶集场上从官兵围攻中突逃出来的那些马贼。走在前面的那骑汉子恨恨地看着她,眼里差点冒出火来,雪瓶正在惊诧,玉娇龙急忙走上前来,用她的身子护住雪瓶,说道:“乌都奈,这不关她事,一切错都在我,一切由我承担。”
  乌都奈恨恨地骂道:“你承担个屁!人都落到他们手里了,你还不快去军营领赏,却跑到这里来磨蹭什么!”
  玉娇龙只好埋下头,吞着声。
  乌都奈在马上啐了一口,又说道:“我早看出来了,你和我们是连不上心的。你也不是一朵花,是一朵毒菌,我大哥早晚会毁在你手里的!”
  玉娇龙猛然伸手抚着心窝,还没有来得及转过脸去,便从口里喷出几口鲜红的血。
  雪瓶赶忙上前扶住了她,惊惶而悲痛地连声呼唤着母亲。
  乌都奈在马上怔了怔,闪在眼里和露在脸上的恨怒之色也渐渐消失。他翻下马鞍,从腰间取下一个小小的葫芦,走到玉娇龙的面前,说道:“我已看见了你对我大哥的一片真心,刚才我说的那些粗恶的话就权当不曾说过,这葫芦里是我大哥自备的金创散,服下它,有药到血止的神奇功效,你可留下服用。”
  他将葫芦递给玉娇龙,玉娇龙却不肯用手去接,他只好将葫芦放在地上,又说道:“我还要赶到各地去通知那些弟兄,一定要设法把大哥从官兵手里夺救出来。听说有些弟兄到艾比湖去了,你如见到他们,也请告知他们,要他们作好准备,等我消息,”说完,他才返身上马,带着那几骑弟兄匆匆离去。
  雪瓶把母亲扶到河边,选了个洁静的草地让母亲坐下,双手送上葫芦请她服药。玉娇龙轻轻将葫芦推开,黯然他说道:“事已至此,服它何用!”
  雪瓶眼里噙着泪,张大着一双乞怜的眼睛,双手捧着葫芦,在玉娇龙面前跪了下来,说道:“母亲,女儿错在哪里,你说明白了,打也好,骂也好,女儿都愿领。这药,母亲是一定要服的。要不,女儿就跪死也不起来。”
  玉娇龙看着雪瓶那可怜的神情,心里感到一阵疼痛,忙伸手将她搂在怀里,说道:“你适才这一箭呵,射的虽是马贼,中箭的却是你母亲的心!”
  雪瓶不禁哆嗦一下,抬起头来惶憾不解地望着玉娇龙,问道:“母亲与这马贼何关?”
  玉娇龙迟疑片刻,说道:“他,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接着便将六年前在昌吉以北的草原上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只是隐去了一些她以为不应该让雪瓶知道的事情。
  雪瓶这才如梦初醒,悔恨万分,她已完全失去了主意,只伏在母亲怀里伤心地痛哭起来。
  玉娇龙仍只呆呆地坐着,让她哭去,河边是静静的,水缓缓向东流去。玉娇龙默默地注视着逝去的河水,感到一切都像逝去的河水一般,既没法把它留住,也无法让它流回。她心里只留下一片空旷,能填进去的只有悔恨和悲痛。
  雪瓶哭了许久,突然抬起头来问道:“母亲,我那恩人是谁?”
  玉娇龙:“他姓罗,名小虎,人们都称他半天云。”
  雪瓶:“半天云一定是个好人了?!”
  玉娇龙充满深情地说道:“是的。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是一个孝义双全的大丈夫。”
  雪瓶像突然想起个好主意似的,急忙说道:“我去见玉帅,求玉帅把他放了,我想玉帅一定会答应的。”
  玉娇龙微微一怔,轻轻摇了摇头,没应声。
  雪瓶己从母亲眼里看到她那不以为然的神情,忙又说道:“母亲,你不是曾经对我说过,玉帅也是个受人敬重的好人吗?既然他二人都是好人,玉帅就一定会放他的。”
  玉娇龙凄然一笑,说道:“玉帅和罗小虎不是同道人。你还小,许多事情你还不懂得。走,我们得赶回艾比湖去,回去再想打救你恩人的办法。”
  玉娇龙慢慢站起身来,正准备向大黑马身旁走去,雪瓶一下拦住她,说道:“母亲,你刚吐过血,还不能赶路,我们找个店,让你静养几天再回去。”
  玉娇龙突然振奋起来,说道:“这点血算什么!六年多前,我病得几乎死去,仍怀抱着你在风雪的凉州道上日夜奔驰,那时我都熬过来了,何况今天。走,休要误了大事。”
  雪瓶只好跟着母亲翻上马鞍,扬鞭纵马,向回家的路上驰去。
  母女二人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进发,不过两日便己回到家里。
  玉娇龙刚一下马,便见香姑满怀高兴地向她迎来。香姑还未走近她的身边,便笑着说道:“我这两天眼直跳,正担心会出事,不料却把你跳回来了。”
  玉娇龙忙上前拉住香姑的手,瞅了她片刻,说道:“你也来了?”随即又问道:“哈里木呢?他来了没有?”
  香姑已从玉娇龙那听去好似平静的话语里,感到有些异样。她又注视了玉娇龙一眼,问道:“你是不是病了?”
  玉娇龙只笑了笑,忙又回过头去,叫雪瓶过来见过香姑。雪瓶给香姑见了礼,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姑姑”,说道:“母亲在路上吐血了。香姑吃了一惊,说道:“你怎么会吐血呢?”
  玉娇龙并不答话,直至和香姑一同回到房里后,才对香姑说道:“妹妹,罗小虎在满城被擒,已落入官兵手里了!”
  香姑如闻迅雷一般,突然被惊呆了,过了片刻才又惊醒过来。一把抓住玉娇龙的手,气急败坏他说道:“天啦!他怎会落到官兵手里的?!”
  玉娇龙这才将罗小虎被擒的原委一一告诉了香姑。
  玉娇龙埋着头,吃力地叙述着当时的情景,香姑直盯着她一字一句地听着。直等玉娇龙说完后,香姑才冷冷地说道:“许多兄弟都说罗大哥终会坏在你手里,不想果然被他们说中了!”
  玉娇龙忽然抬起头来,眼里闪着怒火,直视着香姑,说道:“你也来对我这样说!”
  香姑毫不留情地说道:“我倒没有这样说,你却这样做了!”
  玉娇龙将嘴唇紧紧咬住,没有再吭声了。
  房里是一片可怕的静寂。
  雪瓶小心地走进房里来了。她一直走到香姑面前,小声说道:“姑姑,这不关我母亲事,祸是我惹出来的,错全在我。”
  香姑白了她一眼,说道:“放箭是你,搭箭是她!你怎不去射官兵,却偏往你罗大伯射去?”
  雪瓶羞惭地低下了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斜着眼偷偷向母亲瞟去。
  玉娇龙忙走到雪瓶的身旁,将她拉到怀里,几乎是呻吟般地对香姑说道:“我的心也在淌着血,你那舌剑却偏往我心上桶。你和我相处多年,一切你都清楚,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心?为了他我愿舍出的岂止是自己的性命!”
  香姑还是冷冷地说道:“可在你心上最难舍下的也不是罗大哥!”
  玉娇龙微微一怔,默然一会,又说道:“事已至此,怨亦无补,悔也无益,还是商量如何救你罗大哥要紧!”
  香姑:“哈里本和艾弥尔兄弟都不在,找谁商量去!你有主见,本领又高,你自去设法救他,我只要你还我一个罗大哥。”她说完便气冲冲地跑出去了。
  第二天清早,雪瓶起床后,见母亲坐在窗前梳头,神情显得有些疲惫。她靠近母亲身旁,默默地注视着她,忽又看到母亲唇边尚隐隐留有一丝血迹。雪瓶也不出声,忙去将乌都奈留给她那只小葫芦取来,双手捧到母亲面前,说道:“母亲要多加保重,等你将息好身体,就带我重到塔城去,把那个半天云救出来。”
  玉娇龙突然不再固执了,忙伸手接过葫芦,说道:“是的,我不能病,我们一定要去把他救出来。”她服下了葫芦里的金创药。
  玉娇龙在床上躺了两天,在这两天中,香姑一直不曾来过她的房里。玉娇龙把台奴叫来一问,才知道香姑已搬到草泽里去了。原来自她走后,村里又陆续来了一些马贼,为了避开官兵耳目,他们便在草泽里搭了草棚,全都住到草泽里去了。
  又过了几天,玉娇龙仍然听不到一点有关罗小虎的消息。她在房里再也静躺不下去了,便骑着大黑马来到界口,然后又向草泽里走去。草泽里到处都搭盖着一间间低矮的草棚,马贼们三三两两地坐在草棚外愁苦着脸。他们见了玉娇龙,都只冷冷地看她,眼里含着敌意。这不禁使她立即想起了十年前的一个情景:她在树林中的草坪上和罗小虎比武后,当时她所看到的那一双双眼睛,也是这样一些含有敌意的神情。玉娇龙不觉微微哆嗦了一下,心里暗暗嘀咕道:十年了,这些马贼依然恶性难驯!她也不去理睬他们,顾自从容向草泽深处走去。,她来到那片低洼的沼泽地旁,忽见香姑和哈里木站在树下,正和一个身着官兵装束的人谈话,香姑见了玉娇龙,突然把话停住。那身着官兵装束的人也跟着回过头来,脸上立即露出惊恐之色,不禁连连后退数步。玉娇龙也立即认出他来了,不觉惊异地说道:“是你?!马强?”
  马强嗫嚅地说道:“是我。”
  玉娇龙急冲冲地问道:“你从何处来?来此何事?”
  马强:“从伊犁来。到塔城去。”
  玉娇龙十分诧异地打量着他,正想问个究竟,香姑忙插话说道:“马强现在是玉大人衙署的旗牌官。他这番去塔城传令,正是为的罗大哥之事。”香姑接着又将马强来到这里的原委讲了出来:玉帅已得塔城急报,知罗小虎已被擒获,塔城军营千总本想将罗小虎立即押解至伊犁交玉帅发落,因恐路上被马贼截劫,特请玉帅派兵前去护押。玉帅认为,押解一个被擒马贼,若兴动许多人马,岂不被人讥议!特遣马强前去塔城传令,要军营只派百骑押送,火速将罗小虎解去伊犁,途中若遭马贼前去截救,即就地将罗斩首不误,马强特间道前来密报大家,以便商量一个打救罗小虎的妥善办法。
  玉娇龙听了香姑这番话后,心中吃了一惊。她从父亲这“只派百骑押送”的一着棋中,识破了父亲所用的乃是“诱敌来劫”之计,意在剪除罗小虎,借以推卸先斩后奏的罪责。她只是暗暗惊心叫苦,却仍不露声色地问香姑:“你们可已商量出一个好的办法?”
  香姑说道:“我们正在犯难,玉大人这一招真狠,等于己把刀给罗大哥架到颈脖子上了,就等咱们去碰。幸好马强哥来报,不然,罗大哥的性命就毁在咱们手里了。”
  玉娇龙暗暗赞赏香姑的细心和聪明,她又把探询的眼光向哈里木望去。
  哈里木一直在旁沉思着,这时他才不急不忙他说道:“要救罗大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将咱们的弟兄也扮成官兵,等他们押送着罗大哥时,便向他们迎去,等靠近了他们,就突然下手,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这样,兴许才能救出罗大哥,并保得他安然无恙。”
  香姑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用手拍打哈里木的肩膀说道:“你怎不早说!想不到你也能想出这么个好主意!”
  哈里木拉住香姑的手,并不理她,只用探询的眼光注视着玉娇龙。
  玉娇龙沉吟片刻,说道:“这乃是兵法上常用之计,只恐瞒不过玉大人。”
  马强惊异他说道:“玉大人确已虑及到了这一着!他也曾对我说过:‘马贼唯一可行之计就是扮着官兵,乘我不防,攻我无备。但我量马贼恃勇不羁,智不及此,何况所需装束一时也措办不及。’因此,并未下令防戒。这样看来,要不是玉大人过于量大,哈里木兄弟这条妙计也是难行的了。“玉娇龙暗暗惊疑,心想:父亲一向深谋远虑,用兵谨慎,何至如此大量疏忽;他是在网开一面,还是另有神机?玉娇龙一时也揣摩不透,心中充满疑虑。哈里木见玉娇龙迟疑不语,说道:“十余骑官兵衣物还是有的,我们就照此行事。我去挑选十余位剽悍的弟兄扮成官兵,其余弟兄埋伏在精河一带,等塔城官兵押着罗大哥来时,我率领十余骑冒充官兵的弟兄向他靠近,到时我以拔刀为号,大家只拼命护着罗大哥,但求能保住他突出重围,就是大功一件。其余那些官兵,就留给埋伏在附近的弟兄去收拾。”
  香姑听了连连点头称赞。
  玉娇龙仍然是忧心忡忡他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总宜小心行事!”
  香姑心里感到一阵不悦,冲着玉娇龙说道:“小姐,你向来处事精明果断,这事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为何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来!你莫非也变成个不冷不热的温吞水了?”
  玉娇龙忽又从香姑嘴里听到呼出“小姐”二字,不觉微微一怔。蓦然间,她感到自己和香姑之间似乎已经相隔了一条沟,一重山,一道河,两颗心似亦再难相连在一起了,她眼前猛又闪起了适才她所看到的那一双双含着敌意的眼睛,她感到自己已经陷入一种众叛亲离的困境,充满心头的是莫名的孤独和深沉的悲哀。玉娇龙默默地走出草泽,回到家里去了。
  玉娇龙的日子在感情的折磨中静静地过去。一天,两天,又是几个两天过去了,草泽里没有传来任何消息,玉娇龙只心里还在滴血,眼里早已流干了泪,一大,她正在房里凝神沉思,香姑忽然带着哈里木,艾弥尔,乌都奈和马强等人闯进来了,玉娇龙吃了一惊,忙举目向众人看去,只见大家脸上都显露出焦急的神色。她不觉微微哆嗦了下,问道:“莫非出了什么意外之事?”
  香姑说道:“哈里木扑了空,罗大哥被押到昌吉肖准营里去了。”
  玉娇龙注视着马强,问道:“是玉大人突然改变了主意?!”
  马强:“不是玉大人,是田项将军。”
  玉娇龙:“将军衙署属总督衙署辖制,田项怎能擅改玉大人决定?!”
  马强:“塔城千总现归田项节制,对于田项的号令,也不得不遵行,所以才发生了中途将罗大哥改押昌吉的事情。”接着,他将事情的原委讲出:原来他到塔城传达了玉大人命将罗小虎解去伊犁的军令,塔城千总正要遵令起解时,田项忽派肖准率领精兵千骑去塔城,却要将罗小虎押去迪化。塔城千总一日间同时接到两处衙门前来押人的军令,左右为难了。肖准原是玉帅旧部,见此情况,亦感为难。他听塔城千总说出了玉帅传下只准“百骑押送”和如有马贼前来截劫,立即“就地斩首”的命令之后,说道:“我料马贼必将来劫,这实同速置罗小虎于死地。万一中途生变,玉帅干系非轻,田项将军正是虑及变生意外,才命我率领千骑前来护押,他说罗小虎是朝廷要犯,务必留下活口,解去京城。我为玉帅计,还是将罗小虎交我解去暂押昌吉,再候玉帅定夺!”塔城千总见他言之有理,便将罗小虎交与肖准去了。
  玉娇龙听了马强这番谈话,她对肖准的精明强干深感惊心,同时也从田项对小虎的争夺中,窥知田项心怀叵测,意在算计自己的父亲,她既充满了对罗小虎安危的揪心,也引起了对自己父亲的忧念。
  哈里木说道:“罗大哥和肖准是多年死对头,既落入肖准手里,已是凶多吉少的了!”
  艾弥尔亦说道:“肖准十分勇敢,又有胆识,实难对付!”
  香姑盯着玉娇龙说道:“罗大哥如再被田项押去,不但罗大哥已无生望,而且更有好戏看了。”
  玉娇龙不觉一怔,知香姑话中有话,是暗暗冲着她来的。她心里不由搅起一阵烦乱。
  马强焦急他说道:“肖准令我一日启程,他将取道乌苏再去昌吉,计程后日抵乌苏。我曾和他相约,要他在乌苏停留三日,听候玉帅消息,他也是应允了的。因他也知道,一旦回到昌吉,田项必来催他将罗大哥押去迫化,他怕在玉帅面前不好交代。因此,要救罗大哥就只有这几天的时间了,大家得赶快拿定主意才是。”
  大家面面相觑,都想不出一个妥善的办法。
  站在一旁一直未曾说话的乌都奈,一反常态,完全改变了过去那种阴不阴阳不阳的腔调,而用一种十分体贴和诚挚的态度对玉娇龙说道:“嫂子,这番大家来找你商量,全是我的主意。因我早看出来了,为罗大哥的事,你心里比我们谁都更急。罗大哥虽坏在你手里,可这也并不是你的本意。事与愿违,人世上的事情也多是这样的。你放心,我知道咱们罗大哥的心性,他纵死也不会怪怨你的。现在大家既然想不出一个解救罗大哥的万全之策,就只有孤注一掷了。我去把分散在这一带的弟兄找来,大约也有三百来人,大家都到古尔图北的沙漠上去守候着,等肖准来时和他以死相拼,图个侥幸。纵然救不出罗大哥,大家死在一块,也可留个美名儿,亦不枉活了这一生!”
  玉娇龙被乌都奈这番话深深地感动了,她眼前变得迷蒙,只听艾弥尔首先附和道:“只有拼命这条路。要是能以命换命,我愿和乌都奈一道去把罗大哥换回来。”
  香姑也说道:“当然该由哈里木去冲头阵,我也跟着你们去。”
  玉娇龙猛然转过身去,从床上取出一柄剑来,神色肃然地走到马强身边,双手捧着剑,说道:“这柄剑是玉帅心爱之物,他在过去的十年征战中一直佩在身旁。十年前他在乌苏军营中,曾以这柄剑权当令箭,交肖准去奎屯军营调过军马。如再用这剑去肖准处假传玉帅军令,他当不疑。这是眼前能救出你罗大哥的最可行办法了。”
  马强接过剑来,激动得几乎跪了下去。玉娇龙脸色泛白,嘴唇微微颤抖着,她紧紧注视着香姑,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问道:“这下你总该明白我心中最难舍的究竟是谁了!”
  香姑也不答话,只抢步扑到玉娇龙身边,一把将她搂住,哽咽着说道:“姐姐,我的好姐姐,我错怪你了!”
  马强捧着剑又和哈里木,香姑等人匆匆赶回草泽去了。
  玉娇龙等大家都走了以后,颓然倒卧在床上,好似病了一般,她已经感到力不能支了。
  第二天,玉娇龙在房里收拾着行囊,雪瓶走来看见了,她惊奇地问道:“母亲你又要出门去?”
  玉娇龙点点头。
  雪瓶见母亲将一些平时使用的器皿和冬天的衣服都往行囊里装,又疑诧地问道:“母亲,你这番要到何处去?”
  玉娇龙:“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雪瓶:“几时才能回来?”
  玉娇龙:“永远不回来了。”
  雪瓶突然感到伤心起来,带哭地说道:“这是我们的家呀!”
  玉娇龙从包袱里取出一条裹肚,将它贴着自己的胸口,满怀沧楚地说道:“这里不是母亲和你的家。母亲早已没有家了。你的家在母亲怀里,你是在母亲怀里长大的。”雪瓶虽未听懂母亲的话语,但却毫不迟疑地立即扑到母亲的怀里去了,她也感到,不管这世界多么广阔,只有在母亲怀里才是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她紧紧偎在母亲的怀里,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这才是自己的家!
  玉娇龙爱抚她一会儿,说道:“雪瓶,你也去学着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等我最后了却一桩事,我们便可上路了。等你将来长大了,母亲会给你安排一个比这儿更好的家。”
  雪瓶张大眼睛望着母亲,心里只感到一阵茫然。
  又过了几天,香姑突然来了。她一阵风似地跑进房里,兴冲冲地对玉娇龙说道:“姐姐,马强捧着你的宝剑,已于今天一早动身到乌苏城救罗大哥去了。哈里木还带了二十个弟兄扮着官兵模样随他一道去的。他们马快,明天便可回到草泽。”
  玉娇龙没吭声,只呆呆地站立房中,脸色渐渐变得惨白。
  香姑惊诧万分,瞅着玉娇龙不安地问道:“你是否担心马强此去会变生意外,怕救不出罗大哥来?”
  玉娇龙摇摇头,心事沉重地说道:“这事我已熟虑多时,你罗大哥定可安然脱身,只是我的罪孽就将更深一重了!”
  香姑大吃一惊,不解她何故会说出如此严重的话来,正想问个究竟,玉娇龙却突然把话岔开,说道:“香姑,我在这村里住了几年,现已拥有牛羊数百头,良马五十余匹,全由阿伦经管。从今以后,我把它们全留给你们了。这也算我对你和你罗大哥的一点心意。”
  香姑惊诧极了,张大了眼睛,望着玉娇龙,过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话来:“你要走?”
  玉娇龙决然地点了点头。
  香姑又惊又急,语不成句地说道:“不能,不能!眼看罗大哥就要被弟兄们接到这里来了,你怎的又要走!”
  玉娇龙神情哀惨,喃喃地说道:“这是天意!我如不走,我造的罪孽就将万死莫赎了!”
  香姑知玉娇龙心意已决,料到决非自己几句话所能挽回的了。她犹豫片刻,只试着央求她道:“姐姐执意要走,我也无法,只求你等罗大哥平安到了这里,你和他见上一面再走,如何?”
  玉娇龙哽咽着说:“我等的就是和他再见一面啊!”
  香姑茫然无主,惶惶不安地回到草泽里去了。
  第二天清晨,草泽里的雾还未散,玉娇龙早已带着雪瓶穿过草泽,驰行在古尔图北的沙漠里了。太阳还未当顶,母女二骑便已来到一座沙丘旁边。那沙丘正是玉娇龙几年前救香姑时在那里守候了望的地方,只是沙丘变得比前愈加高大了。玉娇龙拨马驰上丘顶,在马上眺望片刻,方才跨下马鞍,隐到丘顶坡后,坐地歇息。雪瓶挨坐在母亲身旁,也不多问,只顾玩沙。
  太阳已经当顶,把人晒得热辣辣的。玉娇龙不时站起身来,引颈东望,眼里也不禁隐露出忧虑神色。雪瓶忽然仰起头来问道:“母亲,怎的还不见他来?”
  玉娇龙不觉一怔:“你是说谁?”
  雪瓶:“我那恩人。”
  玉娇龙惊诧万分:“你怎知道母亲等的是他?”
  雪瓶:“我自己猜出的。”
  玉娇龙回过头来,不吭声了。
  母女默然片刻,雪瓶忽又问道:“母亲,你等的这人可就是我的父亲?”
  玉娇龙不觉一震,猛然回过头子,盯着雪瓶,含怒问道:“你听谁胡说来的?”
  雪瓶低下头去,只不吭声。
  玉娇龙停了片刻,蹲下身去,抚着雪瓶的头发,肃然说道:“雪瓶,你听母亲说:半天云只是你恩人,决非你父亲!”
  玉娇龙话音刚落,一直低着头、侧着脸的雪瓶,突然举手向东一指,说道:“看,那定是我恩人来了。”
  玉娇龙忙回头向东望去,果见沙漠远处升起一排黄云,正如她早年在迪化途中的沙漠上看到的一样。那黄云渐渐向这边卷来,越卷越近了,不到片刻,便已隐隐看到奔驰在黄云前面的二十余骑骑影。其中,领先的一骑显得特别矫健雄伟,鬃飘蹄奋,势如天马,把众骑远远抛在后面,直向这边箭一般地飞子。那骑离沙丘虽尚有两里之遥,但玉娇龙从那熟悉的身姿上,一眼就认出马背上那人来了,她不禁低低呼唤了声:“啊,小虎!”随即双手合掌,仰首向天,又轻轻地祝祷一句:“感谢上苍!”她声音里充满着虔诚,眼里立即滚下两行长长的泪水,骑影越来越近,已经能略略辨出眼鼻来了。玉娇龙忙偷偷拭去泪水,通过丘顶注目望去,见罗小虎仍然穿着一件他平时惯爱穿着的白布排扣短褂,仍然是敞露着他那壮实的胸膛,仍然是一张憨厚而英俊的面孔。这一切,玉娇龙已记不清曾有多少次闪在她的眼前,闯入她的梦里,这一切,都还是那样的使她迷醉,使她动心。这一切,虽已过去多年,但在她的记忆中,却还是那么新鲜,好像是昨天才经历过的情景,以致她每从梦中醒来,枕畔都好似还留着那股带着草原。马革和汗水的气味。而今,这一切重又闽现在她眼前,可她的心却不是在微微颤抖,而是在阵阵发疼。
  玉娇龙正痴迷神往间,罗小虎已飞驰到了沙丘前面。只见他微微俯着身腰,紧锁双眉,两眼紧紧地凝视着远方,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他那奋力奔驰的怒马,本已遥遥领先,把那二十余骑远远地抛在后面,可他还是火急火燎地不断挥鞭,拼命催马向前赶去,要说他是逸逃,后面并无追兵;要说他是冲杀,前面又无敌阵,玉娇龙从他那双凝视前方、满含渴求的眼光里,突然明白过来:他已是心发如箭,急于要赶到草泽!至于他深深系念在心的人,是自己,还是他那班兄弟,就只有罗小虎自己才知道了。
  玉娇龙半隐在沙丘顶后,眼睁睁地看着罗小虎从沙丘前面奔驰过去,她希望他回过头来,却又怕他回过头来。只一瞬间,罗小虎便已驰得远远的了,接着,那二十余骑也卷起一阵尘沙,从沙丘前飞驰而过。等他们都已去得远远的了,玉娇龙又牵着大黑马踏上丘顶,依依地向着远去的骑影望去。沙漠上除了留下一串杂乱的蹄印,天空中除了扬起一团尘雾,便什么也看不见了,玉娇龙向西凝望,久久神驰。她身旁的大黑马也昂首向西,猛然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嘶,那嘶声像一声沉郁的哀唤,向空旷的四野飘散开去,许久,许久,都没有半点回声。玉娇龙回过头子,抚拍着大黑马的脖子,凄然一笑,说道:“你为何不早嘶!”
  一直守候在沙丘顶后的雪瓶也牵着她的黄膘马走到玉娇龙身旁来了。她向西瞟了一眼,又仰起头来望望母亲,说道:“母亲,该上路了。”
  玉娇龙点点头,随即一咬唇,翻身跨上了马鞍。母女二人刚策马驰下沙丘,雪瓶忽然勒马问道:“母亲,我们将到何处去?”
  玉娇龙:“你的过已经得补了。母亲也有过,该去补补母亲的过了。”说完,带着雪瓶策马向南飞驰而去。
  再说马强假玉帅主剑从肖准手中赚走罗小虎之事,玉帅很快就知道了,他心里明白,这事定是娇龙所为,不禁又恼又急,只得暗暗叫苦。玉帅毕竟老谋深算,知道事关重大,惟恐牵连往事,祸将不测。因此,他筹虑再三,有意避开宝剑一事,仅以“马强叛变,纵虏投贼”奏闻朝廷,最后又以“用人失察,有负圣恩”自责,请求朝廷给予惩处。不料田项知道这事后,却乘机倾轧,也忙上表密奏朝廷,说玉帅到西疆后“拥兵自重,纳叛储好,居心叵测”;把罗小虎被赚走之事说成是玉帅“为防败露,纵贼自保”。
  玉帅的引咎表和田项的密奏,都由驿站快马飞报朝廷去了。
  自从出了罗小虎被赚走之事后,玉帅表面上虽仍日里谈兵自若,夜里展卷从容,暗地里却尽日忡忡惶惶,连月未曾甘味安枕。皇上天威不测,自身安危难料,加上与田项的勾心,对女儿的伤惋,玉帅已变得瘦骨嶙峋,须发萧萧。
  不到三月,朝廷遣使送旨来到西疆,摘了玉帅总督印绶,削去兵权,饬令立即起程回京,待罪候处。
  玉帅一向治军严明,为人廉正,衙署文武官员对他都极为钦佩。朝廷对玉帅处分旨意刚一传到衙署,大小文武官员都纷纷到玉帅起居厅房,表表他们的同情和叹惋,有为玉帅不平者,也有为他伤感者。不料玉帅早已忖度安排,对朝廷降罪处之泰然,安之若素。他谢过群僚好意,只带着沈班头和两个家丁,简单收拾一下行囊,便萧条上路。
  西疆时己入冬,风寒似刀,冰封大地,长云黯雪,一片萧疏。玉帅己脱下官袍,换上一身儒服,头顶风帽,身披一件貂裘大擎,腰束丝带,斜佩一柄宝剑,面容虽然略显几分憔悴,神情举止却仍稳重威严,隐露一种沉雄气概。他骑了一匹乌骓大马,走在前面,沈班头骑着一匹骡子,紧紧跟在玉帅身后。他手里仍然握着他那杆多年从不离手的杖棒。两个家丁各跨一匹宛马,赶着一头驮运行囊的大驴,跟在沈班头后面。玉帅主仆四人,取道石河子向去玉门关的驿道迸发。一路上,玉帅心怀郁郁,只顾催马赶路,很少开口说话。沈班头也是紧锁双眉,神情冷肃,每到一个山谷,或行近一处路口,他总是策骡先去察看一番,然后才肯让玉帅前进。玉帅有次等得不耐,笑他行事过于小心,沈班头却肃然说道:“人心难测,不得不防!”玉帅哑然一笑,说道:“你担心马贼会来劫路行刺?”沈班头摇摇头,说道:“我担心的决非马贼,而是田项!”玉帅沉吟片刻,说道:“田项虽然恨我,但尚不至丧心枉法如此!”沈班头只好默然不语了。
  一日薄暮,玉帅主仆四人已行近呼图壁,来到一条结了冰的小河旁边,过了冰河便是一片密密的树林。沈班头拦住玉帅马头,又要先去探看后再让玉帅过去。玉帅见天色已晚,急着赶路,不肯依他,便自策马过了冰河,直向林中行去。沈班头无奈,只得驱骡赶上,紧紧护在玉帅身边。树林里静静悄悄,毫无人迹。玉帅回顾沈班头,笑道:“如何?若依你又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刻!”出了树林,前面出现一个山岗,面前岔开两条道路,玉帅正勒马辨道,忽听林中响起一声唿哨,山岗上也立即出现了一排骑影,一个个跨骑宛马,身着皮衣,手中挥舞着钢刀,驰下山岗,直向玉帅冲子。玉帅忙拔剑出鞘,准备迎战。沈班头回头对玉帅说道:“我去抵挡他们,大人快走!”随即舞起杖棒迎了上去。那些汉子只留下两骑人马和他周旋,其余二十余骑却直向玉帅逼来。玉帅一面挥剑迎战,一面喝问道:“尔等何人?”那些汉子应道:“半天云的弟兄。”说罢,一齐围上前来,一阵猛砍猛杀。玉帅虽然勇武,终因年老乏力,已渐感不支。这时,沈班头已结果了那两骑汉子性命,又舞起杖捧冲杀过来。大家见他来势凶猛,慌忙闪开一路,沈班头趁势冲入敌群,和玉帅并骑迎战。拼杀一阵,玉帅已是人困力乏,竟被两骑夹击冲下马去。一骑举起钢刀正要向玉帅背后砍去,沈班头在马上猛喝一声,随即单脚一跃,飞身离鞍,向玉帅扑过,只见刀光一闪,玉帅依然元恙,沈班头却己扑倒在地。就在这一瞬间,玉帅亦被几个从马上跳下来的汉子擒住,两名家丁拼死冲来接应,也被砍下马去。
  玉帅被凡个粗壮汉子反剪着手,仰天叹道:“不想我征战一生,竟为小撮马贼所算,此乃天亡我也!”说完,将双目一闭,不再吭声,只等一死。
  正在这时,忽又从山岗上驰下一骑汉子,来到玉帅面前,下马将玉帅打量一番后,说道:“王大人,久违了!不想你也有今天!”
  玉帅觉得这声音好生耳熟,忙又张开眼睛一看,只见前面站着一个肥壮汉子,头戴貂皮护耳帽,身穿貂皮齐膝长袍,满脸花白浓须,鼻端无鼻,只露出一个圆圆的窟窿。玉帅看了一会儿,这才认出他是格桑。他不由一怔,说道:“田项向我保你未叛朝廷,为何纵部冒名,半途劫我?”
  格桑冷冷一笑,说道:“你在西疆作威多年,各部都得听令于你,今天你可落到我手里了。”
  玉帅这才知道他实已叛变,不觉心中一横,怒喝道:“你既已叛朝廷,毋庸多说,要杀就杀,我岂惧一死!”
  格桑从腰间拔出刀子,发出一阵狂笑,说道:“好样的!我也让你死得明白:这番劫杀你,乃是田项的主意。”说完,他举起了腰刀。
  恰在这时,树林里又响起了一声唿哨,格桑不觉将刀停在空中,忙举目向玉帅身后林边望去,只见从林里驰出两骑,前面一骑大黑马上端坐一位女子,身着白色衣裙,口鼻上缠绕一条青纱;后面一匹黄骠马上坐着一位小姑娘,她刚一驰出树林,忽见她回身探腰,将手向树上一扬,随即便有两人从树上坠落下来,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格桑大吃一惊,再向那快驰近的女子望去,他这才认出她原是在古尔图沙漠上救去香姑的那人。格桑慌了手脚,正想一刀结果了玉帅,不料刀还未落,手腕上也中了一箭,手里的刀已失落地上。他正想上马逃走,那女子已骤然来到他的面前。他身旁的几个汉子挥刀迎去,那女子这才拔剑下马,只嗖嗖几剑,便已刺倒了一个,砍翻一人。其余那些汉子正要杀奔过来,后面那骑小姑娘马亦赶到,只见她坐在马上,手持弯弓,只一扬手,便有一个应弦倒下。不消几眨眼工夫,二十来个汉子便已被她射倒四五人。剩下那些汉子,也顾不得格桑,忙翻上马背没命地向林中逃去。
  玉娇龙用剑逼着格桑心窝,恨恨地说道:“你作恶大多了,天理难容!”话音刚落,剑已透进格桑心窝。只见他大瞪着一双恐怖的眼睛倒下去了。
  玉娇龙抽出剑,慢慢回过头来,见父亲站在她身后,雪白的须眉正在不停地颤动,眼里闪露出一种似惊似喜、如怨如怒的神情。玉娇龙想抢步上前叫声“父亲”,她刚要迈步,却感脚沉;刚要开口,又觉舌僵,她无所适从,竟不知不觉地跪了下去。
  玉帅默默地俯视了玉娇龙一会儿,渐渐地,他脸上又罩上一层凛凛的寒霜。他慢慢举首向天,长叹一声,随即转身走到沈班头身旁,脱下自己身上的貂裘大氅,轻轻给他盖在尸体上,然后,他便头也不回地上马向山岗走去。
  雪瓶困惑地走到母亲身边,见母亲跪在雪地上凝然不动,她那张白得像雪一样的脸上,已好像毫无生气。一瞬间,雪瓶几乎惊疑母亲已变成了一尊玉石观音,她赶忙伸手去抚摸着母亲的肩膀,哀声呼唤:“母亲,母亲!你怎么了?母亲!”
  玉娇龙突然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说道:“雪瓶,母亲好像突然变小了,变得和你一般大了!”
  雪瓶惊诧地望着母亲。玉娇龙忽又敛了笑容,略带忧伤地说道:“我们又该上路了。”
  雪瓶:“到何处去呢,母亲?”
  玉娇龙抬起头来,用手指着白雪皑皑、云山一色的天山,说道:“上天山,到天山深处去。”
  雪地上留下一串蹄痕,天山上出现了两骑人影,一前一后,慢慢地向万籁俱寂的深处移去。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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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达密尔 发表于 2007-4-13 02:03:49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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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沁雪 发表于 2007-4-26 16:33:09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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