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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apeccj

[武侠小说]聂云岚--玉娇龙 [复制链接]

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26:15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回 灭患除凶怒挥白刃 拒婚抗命夜遁轻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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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娇龙见高师娘猛然被俞秀莲踢倒在地,又见俞秀莲随即纵步上前,她以为这下高师娘准是完了,不禁心头一缩,急忙闭上眼睛。只一瞬间,当她睁开眼来,见俞秀莲却并未下手,只是将高师娘踏在地上,用刀指着她逼问道:“就从适才你所使的这一招上,也可断定哑侠是被你所害无疑。你讲,那本《秘传拳剑全书》竟在何人手里?”
  高师娘挣扎着,从牙缝里进出声来:“我不认得哑侠,也不知有什么书来。”
  俞秀莲:“你这‘偷天换日’的招数是从何处学得?又是跟谁学来?”
  玉娇龙心头不禁怦怦跳动两下。
  高师娘悻悻地:“你休管。这招算被你识破,你敢和我再比一比?”
  俞秀莲冷冷一笑,将她左手里的那柄刀抛在地下,说:“也好,你把从那书上学得的全使出来,让你死得心服。”
  玉娇龙被俞秀莲这话刺痛了,脸上顿感有如被人唾了一般,心里不是滋味。
  高师娘抓刀在手,一跃而起,发出一阵枭叫般的笑声,似旁白又似自语般说道:“你俞秀莲厉害就是凭着双刀。现只有一刀在手,就如同少了一臂,还不下手更待何时!”说完,忙将刀一亮。
  疯了般似的向俞秀莲猛扑过去。
  玉娇龙心里明白,高师娘刚才那几句话乃是向她发来的暗示,叫她上前参战,一举将俞秀莲剪除。玉娇龙并未睬她,仍只躲在一旁静静地窥着。
  只见俞秀莲这番已不再处处退防,将手中一把刀使得有如万颗流星,刀锋过处,卷旋起一阵狂飙,其势之猛,有如万钧雷霆,逼得高师娘步步退缩,毫无半点还刀之机。
  玉娇龙看得出神,对俞秀莲又羡又嫉,不禁在心里暗叹道:“真是,既生俞,何生玉!”
  高师娘这时有如被追逼慌了的狐狸,只在雪坪上东窜西闪,头发也全散乱,两眼闪着绿光,嘴里喘着粗气,偶然发出一声怪叫,似哀嚎又似在呼唤同类。俞秀莲毫不放松,步步紧逼,高师娘已被逼得走投无路,她忽然倒地一滚,躲过俞秀莲斜刺里劈来的一刀,随即拔地而起,使出“石破天惊”这一险招:将刀从空中直向俞秀莲咽喉刺去。俞秀莲收势抽刀已来不及,迅即向后一仰,刀锋擦鼻而过,高师娘反腕又紧向俞秀莲胸前刺来,俞秀莲压背落地让过刀锋,趁高师娘往前一倾时,鱼跃而起,反腕一扣将高师娘手中的刀紧紧压住、高师娘拼命挣扎,无奈俞秀莲那把刀好似重有千斤,直压得她两眼金星乱迸,只是抽脱不得。高师娘性急,发出怪叫喊道:“快来救命呀!”
  俞秀莲柳眉高挑,眼含怒火逼视着她,喝斥道:“这番不比坟台,谁也救不了你!快讲,你这剑路究竟从何人千里学来?”
  高师娘怨毒已极,狂吼一声:“是你那野男人李慕白亲手教的!”
  俞秀莲双眼一亮,愤极,怒喝一声:“该死!”抽刀一挥,只听高师娘一声惨叫,便沉重地栽倒下去。
  王娇龙隐身在石山后面,当她听到高师娘最后一声呼救和俞秀莲那两句喝斥时,心里不由一动,已经提剑探身跨出石山。
  忽见俞秀莲手中刀光一闪,就在高师娘惨叫倒地时,她心里蓦然腾起一股怒气,好似被人当众唾面一般。顷刻间,一种莫名的怨恕涌上心头,她只觉高师娘自是罪有应得,俞秀莲也未免轻人太甚。于是,她不顾一切,一咬唇,趁俞秀莲正俯身在高师娘尸体上擦刀之际,闪入雪坪,喝声“看剑”,端剑飞身,电击般地直向俞秀莲刺去。俞秀莲敏捷非凡,猛一侧身将剑让过。玉娇龙点地回剑,不等俞秀莲拉开架式,嗖嗖嗖一连三剑直捣她的咽喉,俞秀莲一闪一退一架连把三剑让过。当她架住玉娇龙斜刺来的第四剑时,低声说了句:“你果然来了!”玉娇龙也不答话,只不断翻新剑路,急风骤雨般地向俞秀莲斩、削、刺去。她只顾抢势进攻,也不去留心俞秀莲的刀路,使她暗暗吃惊的,却是俞秀莲那强劲的臂力和腕力。刀剑每一碰击,她都感手腕微微发麻,剑锋也被碰得离开路数,这就大大减慢了她进击的速度。二人斗了二十来个回合,毫未见出高低。玉娇龙是一味抢攻,俞秀莲是一直保持守势,俞秀莲曾一边接剑,一边问道:“你这是为着何来?”
  王娇龙仍不答话,出剑也不见缓弛。又斗了几个回还,俞秀莲也有些愠意了,责问道:“你疯了!你究竟为着何来?”
  玉娇龙负气地答道:“就为你来!就为你未!你未免轻人太甚!”
  俞秀莲道:“我们且都住手,有话好说!”
  玉娇龙既不再答话,也不住手,只顾任性斩刺过去。
  俞秀莲恼了,说:“也好,就来见个高低!”于是将刀路一变,使出一套“捣海屠龙”刀法。只见她力透刀叶,叶抖波光,盘旋护体,遍是刀锋,有如一团刃球,直向玉娇龙滚来。玉娇龙毫不退避,抖剑成虹,运用剑尖虚探实拨。俞秀莲猛又将刀一展,有如金光万道,直向王娇龙射来,逼得玉娇龙连退数步。玉娇龙为自己竟一下处于劣势而激怒了,她一咬唇,拼出命来,竟冒着刀锋不去迎隔,只挺身一剑直向俞秀莲当胸刺去。俞秀莲大吃一惊。
  被她这以死相拼准备同归于尽的举动骇坏了,只得扔刀在地,一闪躲过剑锋,伸手去将玉娇龙的手腕扣住。玉娇龙有如着魔一般,只顾奋力挣扎,两人扭成一团。俞秀莲用力一扣,将玉娇龙的剑夺过手来,迅即又往远处一扔,猛喝道:“你疯啦!”
  玉娇龙经她这声猛喝,虽暂停止挣扎,眼里却仍闪着怒意。
  俞秀莲低压着声音说:“我杀碧眼狐,既是为世人除去一害,也为你拔去一钉,你还顾她则甚?!”
  玉娇龙扭着俞秀莲的那一双手,也渐渐松弛下来。眼里闪着的怒意也变成了委屈的神情。
  俞秀莲带责地轻声说道:“你也太任性了!嘴里含着苦果,却又不肯吐出,你真要由命,就只有自受了。”
  玉娇龙被俞秀莲这两句话触动满怀心事,她痴呆般地站在俞秀莲面前,眼里已噙满了泪水。
  俞秀莲的声音也柔和下来,恳切地说道:“像碧眼狐这样的祸害,早该惩办了,你父亲为了‘投鼠忌器’庇护着她,这本是官场中的常情,可你为何也与她结成狼狈,甘愿让她把你往坑里拉?说心里话,我为此曾厌恨过你。后来我渐渐探知你一些所作所为,知道你也还是个有良心的人。想你可能有你的难处,我才又变成向着你了。我想碧眼狐不会是你的心腹,只是你肚里的蛔虫,这祸害只有我来为世人除掉,今晚我就来了。你心地好,又聪慧,千万不要自误。那天我曾对你说过,凡事要由人,不要由命。我是个在苦水中泡大的人,你和我不同,不要把自己的心往苦水里泡。……”
  玉娇龙还不等俞秀莲说完,便情不自禁地扑在俞秀莲的肩上哭泣起来。
  俞秀莲抚着她的背温存地说:“你就哭个够吧!哭了心里爽快些。”
  玉娇龙如怨如诉地嗫泣着。俞秀莲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只默默地注视着她。过了一阵,俞秀莲才又恳切地对她说道:“我并不打算过问你的事情,不过,我只觉着,像你这等出身的人,实不应有这样一身武艺。这对你并非好兆。只希望你纵不赖以为善,却切勿恃以为恶。你应时刻自警自戒。你今后如有为难之处,不妨相告。”
  玉娇龙收泪默站一齐,只静静地听着。
  俞秀莲指着碧眼狐的尸体说:“我已为她找好一处葬身之地。”说完,将尸体拖至石山前一口已经封闭多年的水井旁边,用手将一块紧盖在井口上的大石移开,将尸体抛进井里,又将浸染着血迹的积雪也一井清捧井内,然后盖好井盖。
  俞秀莲把一切收拾停当。又走到玉娇龙面前对她说道:“我还有一事相告:你的剑术确系九华派真传,我想当是从《秘传拳剑全书》中得来,那书如系在你手里,望你妥为保存,慎勿落入他人手里。我该走了,你该多多珍重才是。”说完,径自走出雪坪,将身一闪,便隐没墙角去了。
  雪坪上突然寂静下来,花园四周声息全无,玉娇龙站在那儿,好似做了一场恶梦。尽管她还在为刚才发生的一切感到莫名的烦乱,但心中却有一种异常轻快的感觉,好像一块久久压在心上的石头突然一下搬开,她从此不再过着那种忧心忡忡的日子了。她不觉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才感到一阵难禁的寒冷和倦意,好像已有好多天不曾合眼睡过觉了。
  玉娇龙回到房中,花园东边已传来四更梆响。她和衣上床,一会便酣然入睡。
  第二天,直至旭日已经临窗,玉娇龙才懒洋洋地起床。她正在梳妆,香姑神色惊诧地进房来报:“小姐,府里又出了怪事,高师娘不见了。”
  玉娇龙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地说:“哪会呢?多是串到谁的房里闲聊去了。”
  香姑:“老夫人一早便传话过来,说有事与她相商,请她到老夫人房里去走一趟。我便四处找她,却是遍寻不得。”
  玉娇龙还是不甚介意地说道:“也许溜到街上去了,等会她自会回来的。”
  直到午后,高师娘仍未见回来。很快,高师娘不见了的消息便传遍玉府,上上下下各房各院都在谈议这事:有人疑她是拐物私逃;有人说她是负气出走;也有人猜她仍在府里,只是不知因何躲藏起来。消息越传越玄,愈说愈怪,一些人惯于捕风捉影,一些人最爱加油添蜡,不消一夜功夫,各种离奇怪异的情节已都编造出来。渐渐地,传说竟又变成流言,大家已不再在人前谈叙,只于暗处窃窃私语了。顿然间,王府里便笼罩着一层神秘气氛。
  已有好多天不常在人前露面的肖二爷,又不断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他阴沉着一张脸,到处搜探着大家的一言半句,他对听到的一些奇谈怪论,既不制止,也不附和,谁也摸不清他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
  沈班头则仍和平时一样,拄着他那根又粗又沉的烟杆,瘸着腿在各房各院走来走去。他对高师娘的失踪,持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
  第二天,玉夫人由鸾英搀扶着到玉娇龙房里来了。她向玉娇龙问了一些有关高师娘近来的情况,还问玉娇龙房里丢失什么贵重器皿没有?王娇龙一如平日一般,带娇带嗔地应对着母亲的询问。玉夫人见从女儿口里也问不出个究竟,便宽慰了她几句,又带着鸾英回房去了。
  玉娇龙送走玉母以后,总觉心绪不宁,便独自信步去至花园中的亭子里,闷坐沉思。正出神问,忽见父亲踱入后花园来了。在离父亲身后十来步远之处,跟着一瘸一瘸的沈班头。玉娇龙心里不由一怔,心想:父亲将这老头也带来则甚?她留神望去,只见父亲昂首四顾,凛肃之中隐带忧色。王娇龙从父亲那略显蹒跚的步履中,忽然感到父亲近两年来似又老了许多。她想:为了高师娘之事,母亲和嫂嫂虽未在她面前多说什么,但她心里却很明白,不知为父亲添了多少烦恼和焦虑。在这件事情上,她有违教诲,甚至与高师娘同流合污、串通一气来欺瞒父亲,扪心自省,自己在父亲面前是有罪的。现在,那个暗暗中胁使自己违心负疚的隐患既已消除,自己也该像几年前在西疆时那般,经常到父亲面前去讨他欢心,使他解优开颜。玉娇龙想着想着,一种天伦的至性在她心头油然升起,她忙走下亭来,带着童稚般的笑容向父亲身边走去。她给父亲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安,同时亲亲热热地叫了声:“父亲。”
  玉大人只是“嗯”了一声,脸上毫无笑容,只用他那双沉毅而含有探询的眼光将她注视了会,说道:“外面这么冷,还不快回房里去!”
  父亲这句不冷不热、似关怀又似责备的话,使她不由一怔,嚼不出是甜是涩的味来。她只感到一阵委屈,不再吭声,退到一旁让路。父亲也不再理她,背手踏雪径自走了过去。
  后面的沈班头也瘸着走过来了。他在离玉娇龙六七步远处,停下来给她请了个安,略略迟疑了下,便又随着玉大人走去。
  玉娇龙忙回到楼上,倚在廊柱旁边,注意着花园里的动静。
  她见父亲带着沈班头在花园里转来转去,东瞧瞧、西看看,好像在察看什么。玉娇龙心里明白了:父亲和沈班头准是为高师娘突然失踪之事而来。一会,只见沈班头用手向西角那边一指,父亲和他又转向西角走去。
  王娇龙居高临下,对花园西角那边景物,也能看个清楚。她看到沈班头转过石山,瘸上雪坪,在雪坪上转了几圈,又俯身下去察看了一阵,随即转到封盖着的水井旁边,和她父亲在井旁立谈一会,这才返身走出花园去了。
  玉娇龙虽未听到沈班头和她父亲究竟说了些什么,但她已料到,前夜在那儿发生的事情,大约已被沈班头察看出来,甚至连抛尸入井的事也被他察料到了。雪坪上那些因格斗而踏乱的积雪,那些纵横交错的脚印,以及搬动过的覆满积雪的井盖……
  这些就连一般人舌了也会生疑的迹象,哪还能瞒过沈班头这位老捕快的眼睛?玉娇龙心想:这样也好,让父亲知道高师娘已死,他也可以高枕无忧了。至于她究竟是死于何人之手,父亲定是不会追查的。
  玉夫人由于高师娘的突然失踪也闻到了府里下人们中的一些谣传,她怕女儿因此感到孤寂,便从自己房中拨出冬梅、秋菊两名丫环,派到娇龙房中听用。这两个丫环带着自己的衣物用具来到玉小姐楼下,却死也不肯住进高师娘房里,只各自手抱衣物,坐在厅里发愣。
  玉娇龙闻讯下得楼来,见她二人瑟缩一团,面露惊怖之色,心里觉得蹊跷,问道:“你二人为何不愿住到高师娘房里去?是否听到有人说了些什么?”
  冬梅惴惴地说:“有人说高师娘原是狐精所化,现又化回原形躲在花园里了,说不定哪天还要出来害人的。”
  秋菊说:“我听说高师娘是被上次进府来献技的那个老头活捉抵命去了。”
  玉娇龙听她二人所说,不禁暗吃一惊,不想这些乍一听去都属无稽之谈,却也句句有因。她这才突然忆起父亲曾经慨叹过的“众口铄金”与“流言可畏”两句话来,觉得确是经验之谈,发人深思。
  玉娇龙心里虽在警觉和思忖着,但脸上却毫未露出惊诧之色,只象好玩般地听着,脸上挂着笑容,神态安详自在。厅内由冬梅、秋菊带来的一层薄薄的恐怖气氛一下全吹散了。玉娇龙走到她二人身边,体贴而又亲切地说:“你二人休去听信那些胡言!既然不愿住到高师娘房中,就住在东屋这边好了。香姑就住在这东屋楼上,有事可叫她一声。”
  冬梅、秋菊这才放下心来,展眉露笑,拿起衣物进房收拾去了。
  玉娇龙正回身上楼,忽见沈班头瘸着腿在花园中溜哒。她不觉恼上心头,便叫香姑去把沈班头叫上来,带愠地问道:“我曾说过,不准下人随便进这后花园来,你怎敢不听?”
  沈班头不慌不忙他说道:“我哪敢自作主张,皆因自高师娘失踪之后,玉大人查问起后花园巡逻之事来,我还因此被玉大人狠狠斥责了几句。玉大人还命令我要加强对后花园的警戒巡逻,夜间增派家丁护卫。我是奉命而行,望小姐不要和我计较。”
  玉娇龙见他态度不卑不亢,说得近情近理,况是父亲旨意,也就不便发作,只说道:“既是如此,园中就任你等巡行去,只是不得近我楼房。”说完,犹带余愠地上楼去了。
  从这以后,沈班头果然每天一早一晚都要进到后花园来走走看看。夜间也有几名家丁在园里四处守更巡逻。玉娇龙看在眼里,只是心里暗暗发笑,也不去管他。
  一天,玉娇龙因事去嫂嫂鸾英房里,刚穿过长廊折上庭阶时,正好碰上鸾英房里的两个丫环,一个捧着温壶,一个端着茶盆,交头接耳地迎面走来。她二人只顾低声交谈,并未留意到玉娇龙已经来到她二人面前。等她二人抬起头来猛一看到玉小姐时,不禁突然失色,张大着两双惊恐万状的眼睛,连连后退两步,差点叫出声来,温壶茶怀同时失乎掉地,打得粉碎。玉娇龙碎然见状,也不禁毛发悚然,但她立即镇静下来,忽视着二人,喝斥道:“疯疯癫癫成何体统!”不料她二人竟一转身拼命地飞跑开去。
  玉娇龙心里十分纳闷,觉得其中定有蹊跷,她站在那儿定了定神,略一思忖,便向鸾英房里走去。见了鸾英,她绝口不提适才在庭阶上发生的事情,只闲叙了些别的事儿,又向鸾英索取了几本哥哥收藏的书籍,便回到自己房中去了。
  又过了一些时日,一天,玉娇龙正在房里看书,香姑送茶来了。她将茶碗往玉小姐面前重重一放,只听“砰”地一响,茶也荡泼出来,竟将书也溅湿。玉娇龙忙抬起头来,见香姑面带愤容,撅着嘴站在一旁。玉娇龙拉着香姑,问道:“你和谁生气来,快告诉我,我替你作主去。”
  香姑欲言又忍,只说:“不过一些瞎扯话,不说也罢。”
  玉娇龙警觉地:“既是瞎扯话,你又气它何来?你既生气了,可见不是瞎扯话。且说来听听。”
  香姑:“府里有些人闲烦了,烂嚼舌根;胡说什么高师娘原是妖狐所化,与小姐有前缘,来教小姐妖法的。”
  玉娇龙:“你这是听谁说来?”
  香姑:“少奶奶房中的姐妹们。赵妈说是从肖二爷那儿传出的。”
  玉娇龙脸色微微发白,眼里忽地闪起亮光,香姑已经察出:小姐发怒了。她正后悔不该对她说出这些话来,更不该拉出少奶奶房中的姐妹和赵妈。就在这一刹间,见玉小姐咬咬嘴唇,脸上的怒气忽地又隐下去了,只笑了笑,说:“这些话编得也真有趣,你如再听到什么新鲜事,快来告我。”
  香姑出房去后,玉娇龙不禁掩卷沉思。她真没想到,高师娘虽然被悄悄地除去了,可高师娘留下的隐患却仍未消除,就在玉府里也还留下余波。这些在府内暗中生起的流言,究竟源于何处?为何竞将自己也牵进里面?她想起那天在嫂嫂庭前碰到两个丫环,当时她二人所露出的那般惊恐之状,原来都是这些流言所引起来的。她又想起肖冲,心里顿则不由感到一阵厌恶,她咬咬唇,轻轻哼了一声,就把他抛到脑后去了。
  从这以后,平日里很少到玉娇龙房里来坐坐的玉夫人,几乎每天都要来看看女儿,陪着女儿闲叙半天。或话些家常,或谈些祖辈功德与西疆旧事,玉娇龙心里明白,知母亲常来其中定有缘故,只是玉母既未言明,她也不便动问,只好仍和旧时在西疆一般,在玉母前满脸稚气,讨她疼爱欢心。
  这天,玉母偶又谈起高师娘来,不觉忧上心头,愁谷满面地叹道:“这位高师娘,我家不知与她结了什么孽缘,弄得我也受罪。”
  玉娇龙听母亲话里有因,又见母亲这般难过,不禁问道:“母亲这话从何说起?”
  王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为了个高师娘,半年来竟使你父亲焦虑得寝食不安。想不到,一位威统三军的大帅,在西疆时竟被一个罗小虎、回京来又为一个高师娘弄得一筹莫展,真叫我也伤心。前一段且不说了,就是高师娘失踪以后,府里又引出许多流言蜚语来。不知怎的又传到你父亲耳里去了,你父亲为此大为震怒,甚至迁怒于我,对我亦多有怨怪,时而怪我治家不严,疏于内察,时而又怨我是妇人之仁,养痈遗患,甚至说我对你也不该过于溺宠,把你惯得任性乖张。想这些虽是你父亲怒时所言。但细细想来,也不无道理。”
  玉娇龙深为不平地说:“母亲哪能无端受过。不知在父亲眼里高师娘竟是何等样人?”
  玉母低声说道:“你父亲已经判定,高师娘确非善类,是个来历不明的人物。所以,你父亲才极感不安,想你长时和她相处,惟恐被她教坏。”
  玉娇龙不高兴地说道:“高师娘与女儿何干?她虽住在女儿楼下,女儿却一向就十分厌恶她,岂能受她教唆!父亲也未免太不了解女儿了。”
  玉母:“话虽如此,但作父母的对女儿总是处处防微杜渐,时时远虑近优,也是一片苦心。现在,虽然高师娘已经死了……”
  玉娇龙心里猛然一惊,忙接过话去:“死了?!谁说高师娘已经死了?!”
  玉母:“这也是你父亲对我说的。”
  玉娇龙:“父亲从何得知?这话可确?”
  玉母略略犹豫了下:“初听我也不信,后听你父亲说,这原是沈班头的意料,后又和沈班头亲到后花园去察看过来,结果果然不出沈班头所料。”
  玉娇龙十分惊讶地:“是怎样死的?”
  玉母迟疑片刻:“我也未多问你父亲,只知她是已经死了。”
  玉娇龙也不再问,只俯首默坐一旁。玉母又宽慰了她一番,才各自回房去了。
  高师娘失踪之事,府里下人们经过一些日子的私猜暗议之后,流言渐渐平息下来,玉府又恢复往常的尊严与平静。光阴易逝,转瞬已是新春,玉府上下人等,忙于准备过年,直把高师娘之事丢到脑后去了。
  十五大年这天,吏部衙门主事方堑过府给玉大人拜年来了。
  这方堑年纪三十开外,与玉玑原是同榜进士,乃是玉大人内兄、兵部侍郎黄天赐黄大人的门生,又与鸾英有些瓜葛之亲,因此,与玉府也称得上是世谊,自然受到玉府的另眼相待。
  方堑进入客厅,向玉大人见礼请安毕,先问了玉玑近况,闲叙了吏部近来铨叙、封授的一些新闻,又向玉大人请教了一番有关西疆的民情风俗以及边塞政务军情。玉大人见他如此虚怀好问,心里颇觉高兴,也就和他畅谈起来。正谈问,恰好玉娇龙带着香姑从玉母房中出来,穿过客厅转向鸾英房里走去。等王娇龙走出客厅后,方堑打住话头,从容问道:“请问世伯,适才过去这位可是世妹娇龙?”
  玉大人拈须点头道:“正是小女娇龙。”
  方堑不觉离座肃然道:“久闻世妹曾在铁贝勒王爷府中舍身拦马救母之事,京城中的同僚书友谁不钦夸她的孝烈!愚晚忝属世谊,亦觉增光不少,真是可钦,可敬!”
  玉大人见方堑对女儿这般夸许,也颇欣慰于怀,只含笑说道:“这孩子随我在西疆长大,倒也有些胆识,只是被她母亲惯得太娇了。”
  方堑:“孝烈出于至性。只有世伯这样忠孝的门第,才能出此奇女。”
  玉大人不禁发出一阵惬意的笑声:“贤侄未免过誉了!她能称得什么奇女!”
  方堑乘机问道:“敢问世伯,娇龙世妹可曾字人?”
  玉大人:“我回京不久,忙于军务,尚无暇为她计及此事。”
  方堑:“愚晚有一同年好友,此人亦是当今名士,不知世伯可有意乎?”玉大人:“竟是谁家,你且说来。”
  方堑:“翰林院侍讲鲁进,字宁轩,与玉玑兄和愚晚都是同年。他与贵府亦属世谊。他的门第外貌,想世伯是早已知道,就无庸我再多说了。”
  玉大人拈须沉吟,凝神慎思,久久未语。
  方堑又说:“鲁宁轩少年惆傥,心性敏达,且身居翰林院侍讲,时时得近圣躬,鹏程无量。愚晚窃度,也只有鲁宁轩这样的名士才配得上娇龙世妹,还望世伯三思。”
  玉大人又沉吟片刻,问道:“贤侄可知他的心意如何?”
  方堑见事情也有成望,忙道:“宁轩曾多番在我面前谈及娇龙世妹,真是倾慕已极。只是碍于世伯爵显门高,未敢贸达而已。”
  玉大人已不再沉吟,爽然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应允了吧!”
  方堑:“多蒙世伯金诺。这事是否还须问问娇龙世妹心意?”
  玉大人略感不悦而又自负地说道:“我在外既可号令三军,难道还不能作一家之主!休去效依市井俚俗,要宁轩择吉下聘就是。”
  方堑满怀喜悦,连声赞诺,告辞出府,直奔鲁府报喜去了。
  玉大人回到内房,将自己已将娇龙许婚鲁翰林之事告诉了玉夫人。玉夫人一向在丈夫面前只知顺从,从不曾想到过一个“不”字。何况她也曾多次从鸾英口中听她提起过这人,知他不仅出身世家,而且还是个很有才气的名士,也觉和女儿匹配相当,心里总算了却一桩心事。因此,也就满心高兴地应允了。倒是鸾英得知这事后,不觉忧形于色,来到玉母说道:“这本是件喜事,但我总担心妹妹会不乐意。”
  玉母问道:“仰有此担心却是何来?”
  鸾英:“鲁宁轩与我张家有些瓜葛之亲,他与我家也曾多次往来。我看他矜持中常流浮华,儒雅中偏带纨绔,我总觉妹妹不会喜他。”
  玉母:“少年得志,又出身望族,侍才漫众,择食挑衣,也是难免。你父亲既已许婚,此事已是决无更改的了。妹妹面前,你要以礼开导才是。”
  鸾英:“万一妹妹坚不应允,如何是好?”
  玉母:“这等终身大事,非比寻常小节,岂能由她!”
  鸾英不便再说什么,闷闷地回到自己房中去了。
  玉娇龙远离内院,一时尚不知情,午后,她正想去花园散步解闷,香姑气咻咻地跑进房里来了。玉娇龙已从她的神色里察到有异,问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香姑粗声祖气他说:“大喜事!玉大人已将你许给人家了。”
  玉娇龙只觉一阵头昏,便突然坐倒在椅子上去了。她的脸色也迅即变得惨白,只用一种暗哑的声音问了句:“你从谁处听来?”
  香姑:“少奶奶房里的姐妹和赵妈都知道了。”
  玉娇龙:“谁家?”
  香姑:“就是那个装满一大肚子书的鲁翰林!”
  玉娇龙发出一声好似惨痛般的呻吟,低低地呼了声:“天呀!”随即有如呆了一般,坐在那几一动不动。
  香姑被这意想不到的情景惊果了,只站在一旁张大着眼望着玉小姐,不知如何是好。
  房里静得出奇,一时间好像全无一点生气。过了长长一段难熬的时刻。玉娇龙才略略舒动起来。她只轻轻向香姑挥了挥手,香姑这才在她的示意中胆怯地退了出去。
  太阳已经西斜,花园里虽然洒满阳光,但积雪仍然未化,寒气依旧袭人,毫无半点春意。
  香姑正在阶前徘徊逡巡,玉夫人由鸾英搀扶着过来了。香姑赶快抽身上楼将玉夫人到来的消息报知玉小姐。这时,玉小姐已经恢复了平静,仍然悠闲自若地坐在房里,好像适才根本不曾发生过什么事儿一般。
  玉母满面笑容,一进房里还未坐定,便说道:“女儿,你大喜了。你父亲已允了方世兄的媒说,将你的终身许与鲁翰林了。”
  玉娇龙不羞不嗔,只冷冷说道:“这不合女儿心意,女儿断难从命!”
  玉母怔了怔:“鲁翰林官居侍讲,出身名门,且又少年儒雅,难道这不合女儿心意?!”
  玉娇龙:“男各有志,女各有心,如合心意,哪怕就是出身草泽,女儿也甘愿嫁他;不然,就是皇亲贵胄,女儿也决不相从。”
  玉母没料到女儿这般固执,竟至说出这等越礼话来,一时又不便发怒,只正色说道:“你也太任性了,怎竟说出这番话来!若叫你父亲听得,那还得了!”
  玉娇龙:“便是父亲前来,女儿也决不改口。”
  玉母被玉娇龙的这种反常态度吓呆了,心里又惊又恼,一时间竟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鸾英站在一旁,一直未插一语,她隐隐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她只感到这桩婚事可能不合妹妹心意,但却没料到妹妹措词竟如此激烈。她一旁冷眼旁观,已察觉到妹妹的神情有异,从她那冷冷的话语和那双闪着怨恨的眼光中,她又隐隐预感到一种不祥之兆,似觉有场不幸即将在这显耀一时的侯府中降临。她不禁打了个寒战,眼前出现的这场僵持难堪的局面,使她再也无法旁观,这才走上前丢,温声相劝,半求半强、半劝半拉地搀着玉母回房去了。
  晚上,当玉大人向玉夫人问起女儿的心意时,玉夫人不敢将实情相告,只说女儿不愿离家,对议婚之事很不乐意。玉大人听了,只是沉吟不语。玉夫人乘机说道:“女儿本来年纪尚小,议婚之事稍缓何妨。”
  玉大人有些慨叹他说道:“女儿从小在我身边,一旦出嫁,我也伤离!只是,自高师娘出事之后,府内流言暗起,我为此日夜忧心。流言可畏,可畏在于难堵,难堵必将伤人,万一流播出去,岂不毁了女儿。我昨日所以慨然允了鲁家婚议,用意也就在此。”
  玉夫人听丈夫说出这番道理,心里只有敬服,也就更无话可说了。
  玉娇龙满腹怨恨,自玉母离房时一直坐到天黑,未曾移动半步。晚饭、茶水点滴未沾。香姑只是着急,却不敢走近身去。
  第二天早晨,香姑打水进房,见玉小姐仍坐在那儿,两眼红肿,好似未曾睡过,她不禁心痛万分,含着泪水,怯生生地走近她身旁,轻轻呼了声“小姐”,便掩面抽泣起来。玉小姐俯过身来,将香姑拉到跟前,轻抚着她,为她拭去泪水,温声说道:“香姑,你这是为着何来?这与你毫无牵挂。”
  香姑抬起头来,真纯而带屈地说:“怎无牵拴?!见你这般难过,叫我怎不揪心!”
  玉小姐被香姑的真诚打动了,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带苦的笑容:“你看,我已经不再难过了,也不想哭了。难过没有用,哭更不是办法。我意已定,你去给我拿些点心来,我饿极了。”
  香姑心里又是高兴又是不解,忙去端了一盘酥果和一杯茶来,带着不以为是的口气探问道:“难道你就安心让他们把你嫁到鲁家去?!”
  玉小姐边吃酥果边反问道:“要你是我呢?”
  香姑断然地:“我决不!我宁死!”
  玉小姐欣然地笑了:“好样的!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香姑困惑地:“你究竟拿的什么主意?”
  玉小姐收起笑容:“必要时就走。回西疆去。和你一道。”
  香姑惊得张大了眼和嘴,出不得声。过了一会,才说了句:“你真叫人摸不透!”
  玉小姐:“我说的是真话。今晚二更后,你到我房里来,我再把许多心里话告诉你。”
  香姑装满了一肚的疑团出房去了。
  接连几天,玉母都带着鸾英到玉娇龙房里来,对女儿又是开导又是劝解。话语中都充满了疼爱和勉慰。玉娇龙一反那天态度,既不表示应允,也不表示拒绝,只俯首默坐,不喜不愠也不吭声。
  玉母还以为女儿已经心回意转,一颗悬心放下,鸾英却愈感事情不妙,更是涌起疑虑千层。
  一天,鸾英趁玉母不在,语重心长地对玉娇龙说:“妹妹,这是父亲之命,势已难违,望你千万勿生他念,万千珍重才是。”
  玉娇龙也只淡淡地说了句:“我就等父亲来逼!他老人家真不该让我在西疆长大。”
  鸾英虽未听懂玉娇龙话里的含意,却已感到一种不祥的征兆,她的心更凉了。
  转眼已过正月。就在二月十五那天,鲁翰林由方堑陪送着到玉府下聘来了。聘礼不仅色样齐全,而且极备豪华珍贵。特别是其中作为信物的玉如意一只,乃是鲁府祖传之宝,通身润浸无暇,玲珑剔透,确是希世之宝,这更显示了鲁府对这门婚事所感到的尊荣。鲁翰林恭恭敬敬地参见了玉大人和玉夫人,行了翁婿之礼。玉大人自是满心高兴。忙将玉如意交给夫人,命派房中丫环送去内园后院交玉小姐收存。一面设筵款待新婿和方堑。席间,鲁翰林真是春风得意逞才自炫,滔滔不绝;玉大人有如锦上添花,喜上眉头,沾沾自得。翁婿二人畅饮欢谈,直至兴尽方散。
  玉娇龙已闻知今日下聘之事,她只端坐房中等候动静。刚刚吃过午饭,玉夫人房里的贴身丫环兴冲冲地捧着玉如意进房来了。她先向玉小姐道过喜,说明来意,将手捧的玉如意小心地放于桌上。又说道:“夫人说,这是鲁府新姑爷亲自送来的信物,价值连城,请小姐好好收藏。”
  玉娇龙也不吭声,抢步上前,抓起玉如意猛向窗外掷去。只听“当”的一响,玉如意坠落到楼下石阶上打得粉碎。
  那丫环被吓得脸色发白,赶忙跑回内院去了。
  过了片刻,玉大人怒气腾腾,卷着一阵风暴进房来了。玉夫人由鸾英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玉帅眼射怒火,逼视着娇龙,厉声喝道:“你……你这奴才,目中可还有君父?!”
  玉娇龙毫不畏缩,抗声说道:“父亲心中可还有父女之情?!”
  玉帅气得胡须颤动,喝道:“何无父女情?你讲!”
  玉娇龙:“婚姻乃女儿终身大事,岂能凭父亲一时喜诺!若有贻误,受害却是女儿一生!”
  玉帅:“女大当嫁,古之恒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历代礼法,未来由命,你敢不遵!”
  玉娇龙猛然想起俞秀莲“由人不由命”的话来,说道:“女儿只能由人,决不由命。”
  玉帅勃然大怒,喝了一声:“你反了!”随即抓起桌上茶壶向娇龙掷去。玉娇龙一伸手轻轻将茶壶按住,毅然说道:“父亲就是斩了女儿,也断难从命!”
  玉帅怒极,正要迈上前去痛惩娇龙,鸾英一下跪倒玉父脚下,将玉父双脚死死抱住,口里不住哀求。玉母又急又惊,竟至昏倒在地,房中顿时引起一阵混乱。冬梅、秋菊也奔上楼来,一齐救护玉母去了。玉父恨恨地将脚一跺,指着娇龙喝道:“你敢抗命,除非一死!”说充,怒冲冲地下楼去了。
  玉母苏醒过来后,只是伤心痛哭。经鸾英多方劝解,才老泪纵横地由她扶着回到内院去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玉娇龙和香姑二人了。玉娇龙神情自若,毫无悲痛凄惶之色。香姑虽略显紧张,但尚未失态。玉娇龙等众人已经去远,这才从容走到香姑身边,轻声对她说:“我等的就这一天。路只有一条,就只能照那晚我和你商量的办了。你带上百两纹银去骡马市和卖车人说好,要他明晨五更,将车赶至‘四海春’客栈门前等候。”
  天黑前,香姑回楼来说,已和卖车人讲妥,玉娇龙这才放下心来。等到夜半人静,玉娇龙把随身应带的衣物用具收拾停当,又将身边的金银珠饰缠裹腰间,然后对镜束发,换了一身男人衣帽,从枕下取山宝剑,带上罗小虎赠与她的弓囊,吹灭灯,闪出房来。隔屋的香姑亦已准备好了。二人悄悄下楼,来到花园墙角,开了后门,穿过胡同,直向“四海春”客栈诀步走去。到了“四海春”客栈门前,街上刚刚响起五更,一辆轻便的带有连幔的双座马车已经停在那儿。
  玉娇龙也不说话,从身边取出五十两纹银支付车主,将香姑扶进车去,自己登上门前驾座,一挥鞭,滚动车轮,直向永定门飞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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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27:04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回 古道漫漫梦随春去 幽林寂寂人戴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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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原上的积雪已经融化,大地又露出一片绿色。天空万里无云,太阳光显得特别耀眼。河北虽然已是仲春季节,但风里仍带着透肤的寒意。
  在通向容城的驿道上,驶着一辆轻便两轮马车。马车上帘垂幔掩,遮闭得严严实实,一望而知车里坐的是位女眷。车前驾座上,赶马的是位神情飘逸、丰姿俊秀的少年。这少年身穿一件翠绿丝锦棉袍,腰系鹅黄丝编宽带,脚套青色贡呢软底短靴,头上戴顶风尘翻檐毡帽。少年面色玉润,细长的两道剑眉下闪着一双星朗般的眼睛。一来因他这身打扮诧眼,二来由于他相貌惊人,因而一路上招来许多注目,引起不少评谈。就是一些老走江湖的术士和一般惯于趋附的清客,也难猜出这少年的来头和身份。
  这少年不是别人,就是于半月前因抗命拒婚从府里私遁出来的王娇龙。车里坐的正是香姑。
  原来,玉娇龙那天趁着五鼓城门刚开,便驱车出城,她怕父亲发觉后派人来追,不走通衙大道,只从僻静道路驶去。一路上,她和香姑约好,二人假作夫妻,她改姓春,名春龙,要香姑改称她为龙哥。开始,香姑不甚习惯,曾几番在客店饭馆失口误呼“小姐”差点露出马脚。经过几天改口呼唤,渐渐地也就成了自然。
  玉娇龙逃出玉府,原想带着香姑回到西疆,不想刚离京城,心里又徘徊起来。她所虑怕的倒不是那八千里路的关山险阻,而是她为之违礼抗命决意离家投依的人可已回到西疆?若是那人尚还流落中原,自己只身异域,无亲无靠,抬头是绵绵的天山,低头是无际的草原,落到那般境地,自己情何以堪?想到这些,于是,她将疆绳一带,拨转马头,又改向南驶去。香姑在车里问她去到哪里?她只应了两字:“沧州!”
  天晚投店,直至安寝以后,香姑才低声问道:“你为何要去沧州?那儿难道有什么可靠去处?”
  玉娇龙默不作声。她这时的心绪连她自己都理不清楚,又怎样对香姑去说呢!过了片刻,她才答非所问地说道:“怎么?你不想去?你不喜欢沧州?”
  香姑嘿嘿地笑了一阵,然后紧挨过去依偎着她,说“‘嫁鸡随鸡’,不管你到哪儿,我都随你去。”
  在去沧州途中,到了霸县,不料香姑因受风寒,竞生起病来。
  玉娇龙只好在客店里羁留下来,一面请医给她诊治,一面让她好好将息。这店主也是伶俐人,见玉娇龙出手大方,便经常到她房里来问需问缺,献上殷勤。不料于闲谈中,玉娇龙竟从他口中探出一桩使她听了魄动心惊的消息来:半月前,店里来了个自称姓仇名双虎的汉子,身材十分健壮,长得虎虎有威,他与一蒙古马贩同住一间房里。那蒙古马贩身边有匹上等好马,全身白色,长得极为神骏,不料被县里把总徐雄看中,强行用贱价收买,马贩不肯,争论起来。徐把总大怒,带领一帮奴仆兵丁前来占夺,仇双虎义愤不平,挺身相助,打散了奴仆兵丁,杀了徐雄,护着马贩,向保定方向去了。
  玉娇龙听到这一消息,知那仇姓汉子定是罗小虎无疑,顿时间,担忧、惦念、怅惘、神驰一齐涌上心头,她恨不得立即纵马赶去,追上他,和他并辔驰骋,与他同甘苦共患难,走遍天涯海角,也心甘情愿。
  玉娇龙在客店里再也呆不下去了。但为了香姑的病,她还是强忍熬着,直等到又过了十来天,香姑已觉勉能上路时,玉娇龙这才又带着香姑,拨转马头,取道容城,向保定方向驶去。
  玉娇龙驾车奔驰在通向容城的驿道上。她一心只顾向前追赶,也无意去观赏来往行人和道旁景色。因此,不管行人怎样注视她,指议她,她都置若罔闻,无暇顾及。一路马不停蹄地赶了八十余里,直至太阳已经斜照晃眼,这才想起车中香姑恐已饥渴,便忙举手遮眉向前望去,见前面不远处,路旁有一村舍,门前悬有酒旗,料是可以打尖之处。于是,她催了一鞭,直向前面村舍驰去。
  那村舍确是一处卖酒人家,取名“醒又来”。除卖酒外,还备有馒头包了等供过客充饥的食物。村舍离道旁约五六丈远,门前是一块地坝,周围栽了十余株粗大的杨柳和榆树。地坝上增摆了几张桌子,专供一般眼睛闲不惯喜看热闹的客人饮酒聊天之用。
  这时,地坝右边靠近路旁,正好有五六个汉子坐在那儿纵声笑谑,豪饮大嚼。这几个汉子年纪虽然不等,但一个个都生得结实强壮,身边都带有兵器。地坝旁边的柳、榆树上,还拴有五六匹毛色不同的坐马、他们既非军官里的官兵,也不是衙门里的捕快。
  乃是保定城里几家镖行里的镖头伙计,刚刚保送了一对批财货去山东回来,路过这儿打尖,正乘酒兴笑闹取乐。地坝左边靠内处,有株合抱大的柳树,树下也坐有一个汉子,他既不饮酒,也未买食,只以背靠树,用一顶破旧的草帽覆着眼睑,似在那儿打盹。
  玉娇龙驾着马车飞驰而来。到了村舍前面,勒马停车,跳下驾座,丝毫不去察看周围动静,对坐在右桌上的那几个汉子,更是连瞟都未瞟半眼,便大模大样地径直走过地坝,进入酒店去了。
  那几个汉子却一齐向玉娇龙叮来,一时间,他们真被她的这身打扮和相貌惊得呆了。那几个人有如见了生人的家鹅一般,呱啦呱啦地乱叫起来。有的猜说她是京城里出来的“相公”;有的硬说她是谁家班里的“旦角”;有的疑她是拐良私奔;有的说她是送妇回门。几人乘着洒兴,声粗话野,又说又笑,毫无忌惮地东猜西疑,评头品足。
  这些浪言谑语也断断续续地吹进了玉娇龙的耳里,她虽然心里怒恼,只因一意想着赶路,也就强忍怒火,不去理他。她匆匆买了几个包子,并向店家要过一碗葱汤,返身出店,递给车上香姑。她自己则站在车旁,等候香姑进食。
  那几个汉子歪脖抖眼,直向玉娇龙身上瞟掠,口里仍在不停地说些不堪入耳的话来。
  香姑喝完了汤,伸手出帘,将碗递给玉娇龙。玉娇龙便又匆匆进店还碗去了。
  右桌上席的那位汉子瞅着马车对另几位汉子说道:“瞧这后生都长得这般标致,那车里的妇人更不知怎样令人消魂!谁有胆量去挑开车帘,让大家瞧瞧,今天这桌酒菜钱,算我认了。”
  坐在下方一个二十五六来岁的汉子,反披羊皮,相貌极为彪悍,毫不在意地说:“这有何难。只挑帘瞧瞧也不算汉子,谁再添得一坛酒,一腿羊,看我拉她出来亮亮。”
  几个汉子狂兴大发,不住在旁带赌带激,你一言,我一语,一场作恶便算赌定。
  玉娇龙还过碗,返身出店,刚跳上驾座,那下坐汉子站起身来,将羊皮披衣抖落座上,便迈步走到车前,斜乜着眼对玉娇龙说道:“你怎舍得把一个美人儿关藏在车里。牵出来咱弟兄们瞧瞧也损不了一丝儿的!”边说边伸手去撩车。玉娇龙怒极,还不等那汉子的手触到车帘,便举起马鞭向他手腕挥去。随着一声惨叫,那汉子便护着右腕蹲了下去。接着又是一鞭落在他的背上,只见层层衣服一齐绽开,背上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血口。桌上那几个汉子一齐操起兵器扑了过来。还不等玉娇龙呼唤,一柄剑便已从车帘里递了出来。玉娇龙抽出宝剑,跳下驾座,那几个汉子已经扑到跟前。为首那条汉子手握一把带环大刀,猛地向玉娇龙头上劈来。玉娇龙并不用剑去迎,只闪身躲过。第二个使护手钩的汉子却趁此运钩直取她的颈项。就在这一刹那间,另三个汉子也同时围了上来。玉娇龙见他们人多,不敢轻心,一咬唇,用剑拔开钩端,顺势送出一剑,还不等那汉子来格,忽然反腕一抖,那剑尖闪成数道寒光,直向那汉子手腕点去。那汉子一声惨叫,护手钩随着右手一齐落到地上。玉娇龙趁此一闪跳至坝上,拉开身手,运剑直取为首那个汉子。那汉子见使护手钧的汉子负伤,心里不免有些慌乱,一面鼓噪同伴,一面舞刀来迎。王娇龙和他斗了几个来回,正想寻个破绽将他刺伤,不料那三个汉子却窜到她左右和身后来了。一时间,四只手,四般兵器,一齐向她攻来。玉娇龙虽然身手矫敏,已觉有些情急。她将心一横,瞅住右旁使泼风刀那汉子一丝破绽,猛然翻身斜刺一剑,趁他缩手去挡时,忽又挑起剑尖,直向他咽喉刺去。那汉子急忙一闪,虽算躲过剑锋,一只耳朵却已被削落。那汉子被惊得魂飞魄散,护着伤处,跳到一旁去了。为首那大汉,怪叫一声,又抡刀直砍过来;身后那汉子也奋力来攻;左边那汉子也料刺里从下路用棍扫来。玉娇龙一跃躲过棍,架住带环大刀,可对从后面直向她背心捣来的柳叶刀尖,其势已经闪躲不及了。正在这危急之时,忽见一团白晃晃的东西直向那汉子的面门飞来。那汉子赶忙闪身一让,他手中的刀也缩了回去。玉娇龙趁三人愣住的一瞬间,回身一剑削伤那汉子臂豚,倏地抽剑翻身,使出石破天惊剑路,嗖嗖嗖,一连三剑闪电般地询为首那汉子刺去。可怜那汉子仅仅躲过第一剑,第二剑匣刺穿了他的锁骨,第三剑又刺穿了他的左腕,他只哼了两声,便跌坐到地上去了。剩下那个汉子忙向坝边逃去。玉娇龙杀得兴起,哪肯饶他,纵身追上,在他后腿上狠狠地砍了一剑,这才回过身来,鄙夷地看了看那几个受伤坐地、狼狈不堪的汉子。她猛想起适才当她正危急间那突然飞来的器物,不禁好奇地向四周探望过去。只见地坝那边大柳树下站着一人,两手抱胸,不声不响地在那儿冷眼旁观。他头上草帽戴得眉低,帽沿几乎遮住鼻梁,面孔也看不清楚。玉娇龙心想:“难道是他?”她正想上前动问,猛然想起:这样作岂不是让他和这些汉子结下仇恨!她站在那儿略略犹豫一下,便回身走到车旁,跳上驾座,挥鞭催马疾驰而去。太阳已经西斜,原野上吹来一阵带有泥土香味的凉风。玉娇龙经过一场杀斗,她一怒之下,一连伤他六人,顿觉气消恨解,心里不禁有种痛快淋漓的感觉。被刚才的一场杀斗吓得心惊肉跳的香姑,也不顾迎面吹来的阵阵寒风,探出半个身来,不停地向她追问刚才生事的前后经过。玉娇龙正和香姑问答间,忽听车后传来一阵紧骤而清脆的马蹄声。那蹄声越来越近,玉娇龙立即警觉起来,忙叫香姑放下车帘,她也暗暗留神身后动静。随着已经靠近的蹄声,忽见车旁出现了个身跨黄马背背一顶破旧单帽的汉子。那汉子纵马赶过马车,在驿道前约五十步远的地方停下马来,勒马昂头,挡住马车去路。玉娇龙觉得有些诧异,忙收疆停车抬头望去,她顿时惊得张大了眼睛,心头感到一阵紧缩,猛然间,在她面前出现的,竟几乎使她错当成她正在茫然追赶的罗小虎了。她不由闭下眼来,停了一瞬又重睁开,再仔细看去,只见马上汉子那双斜插入鬓的眉毛,那对滚圆闪亮的眼睛,以及眼里隐隐含着仇恨神情,这些都和罗小虎相似极了。略有所异的地方也被玉娇龙很快地就辨认出来了;那副因下垂而显得冷酪的唇角,那仇恨中含有几分警狡的眼神,以及右边太阳穴上那条长长的伤疤。玉娇龙看到这些,才暗暗地喘过一口气来。同时,她已从他的衣着和那顶破草帽上,认出了他就是适才站在酒店地坝边那个汉子。马上那汉子也把玉娇龙打量一番后,这才翻身下马,来到玉娇龙马头前站定,将拳一抱,说:“请足下下车,我有话说。”
  玉娇龙见他衣衫破旧,风尘仆仆,说话却这般文雅,不觉又是一惊。但她仍端然未动,只应道:“有话就消讲来。”
  那汉子:“适才酒店门前之事,原是那几位朋友的不是,惩戒他们一下也是应该。只是足下也未免过于任性手狠,目中全然无人,我在一旁看了不服,特地赶来请教,欲与足下见个高低。”
  玉娇龙听了好生奇怪,真不解这汉子究竟是个何等心性。她不禁问道:“适才投来那个器物,可是你晴中相帮?”
  那汉子犹豫了下,不觉失笑,说:“什么器物,不过一个馒头,说不上相助。”
  玉娇龙:“当时你既暗中相助,现在却又说不服,岂不令人难解。”
  那汉子:“当时他们仗恃人多,就是以众暴寡,足下势孤,义当相助。足下自恃艺高,一连伤他四人,已转弱为强,若论他们所行所为,不过酒后轻狂,虽有伤风化,却罪不至死。足下已伤他四人,意犹未足,却对那使带环刀的汉子连刺两剑,连已败逃的最后一人也不放过,未免过于手毒心狠。我为此不平,来寻足下,请一见高低,好让足下也知道江湖也有江湖的道义。”
  玉娇龙没料到那汉子竟然说出这大一番道理来。她好奇地打量着这汉子,总觉他有些古怪,她想笑,却又不便笑出来。她突然又感到这汉子有些像燕姑,她不禁问道:“你姓甚名谁?”
  那汉子:“这,足下无须知道。我也不想请教足下的姓名。”
  玉娇龙从他的话语里感到一种傲气,心里有些不高兴起来。
  又一打量,见他身旁并未带有兵器,不禁诧异地问道:“你既赶来和我较量,然何不带兵器?”
  那汉子笑了笑,伸手从脑后衣领里抽出一柄刀来。那刀不过一尺五寸长,厚背薄口,沉甸甸的。玉娇龙不觉又是一惊。她真没料到,这汉子不仅相貌极似罗小虎,就连他手里的那柄刀,也和罗小虎使的那柄刀一般模样。她怀着一种好奇和莫名的冲动,提剑在手,跳下座来,指着离道旁约百余步远的一处草坪说:“走,到那儿比去。”
  二人来到草坪,相互离开十余步远站定,也不再答话,那汉子将刀一抱,说了声“请”,便摆开架式,等候玉娇龙攻来。
  玉娇龙虽己端平了剑,但却只站在那儿,并无进攻之意。她直到这时也还没有明白过来,为什么要来这么一场较量,彼此无仇无怨,那汉子脸上也无怒气,自己也并不情愿和他厮杀,难道江湖上那些男儿汉就常常这么无缘无故地拼杀起来、那汉子见她迟迟不愿动手,说话了:“今天是我找足下较量,我可以先让足下三剑。”
  玉娇龙:“我也可先让你三刀。”
  那汉子也不再谦让,只说了声“从命”,抡刀在空中挥了两下,随即一纵一探直向玉娇龙项上劈来。玉娇龙伯又碰上宝刀,不敢用剑去格,只闪开刀锋,纵身斜跳开去。那汉子也不紧逼,只将刀又向空飞旋一圈,突然取独劈华山招式向玉娇龙头上砍来。
  玉娇龙一闪又躲了过去。那汉子趁势猛一收刀,伏身近地,回子一刀直飞玉娇龙腰际。王娇龙拔地腾空,刀锋擦脚而过。三刀躲过,玉娇龙转退为进,全用刺路,力运剑尖,转动手腕,只见一柄剑闪成无数剑锋,有如骤雨般地直向那汉子刺去。那汉子不慌不忙,避虚迎实,只听刀剑碰击之声有如无数珠坠铜盘,给旷野平添异趣。二人盘旋进退,斗了三十来个回合,双方都在备用心机,但却均无相害之意。一个是久闯江湖的好汉,仗着两只铁臂,一柄刀使得如雷似电;一个是身怀绝技的奇人,恃着一本秘传,一口剑运得泣鬼嚎神。二人彼此试探着又斗了几个来回,玉娇龙已看出那汉子刀法虽无特别奇绝之处,却也十分稳练沉着,毫无浮华架式,确是下过一番功夫,受过真传来的。她因无意伤他,一直未使出书上那些奇险路数,只是和他周旋,想从他的刀法中察出与罗小虎有无相似之处。二人已经斗了三十多个回合,玉娇龙已经感到有些厌倦了。于是,她忽然将剑路一变,使出她在西疆斗败罗小虎的那套石破天惊的剑法来。只见她将身于略一后退,蓦然伏身,将剑一抖,撩起几团亮花,趁那汉子略一迟疑,猛然侧身,虚实莫测地“嗖嗖嗖”一连三剑向那汉子上中下三路刺去。那汉子竟也一连挡住两剑,第三剑到时,他已拨拦不及了。他不觉失声“啊”了一声,玉娇龙早已全神凝贯,当剑尖已经刺破他脐间衣服时,突然停住剑锋,翻腕一挑,平击在那汉子的手腕上。只听“当”的一声,那柄刀已脱落在地。玉娇龙上前一步,用脚将刀踏住,似笑非笑地注视着那汉子。那汉子却并无羞惭之色,只带着惊讶的神情慨叹道:“就凭这一招,足下已可走遍幽燕了!”
  玉娇龙并不去理他这话,却蓦然问道:“你可是姓罗?”
  那汉子猛然一惊,不觉后退两步,眼里顿时闪露出怀有故意的光芒,冷冷问道:“足下何人?此问用意何在?”
  玉娇龙已经完全明白了:这汉子正是罗豹。她按捺注心头的喜悦和激动,并不答话,只用剑将地下的刀挑还给他,微含羞涩,情不自禁地举起手来向鬓边一抚,当她的手无意中触到头上的毡帽时,她的脸不禁一下泛起红晕。
  那汉子眼里合着的敌意消失了,只惊异地打量着她。
  玉娇龙默然片刻,正容说道:“罗豹,你听着:你哥哥罗虎已回河北,二十多天前,他在霸县杀了把总徐雄,逃向保定方向去了。你快去寻他。你妹妹罗燕,现在京城阜城门内德秀峰家。”说完,她转身迈步径向停在道旁的马车走去。
  那汉子愣了一会,突然好像猛醒过来一般,快步赶上前来,拦住玉娇龙的去路,急切地哀恳道:“请问足下竟是何人?何以知道我哥哥和妹妹的消息?”
  玉娇龙:“这你就不用问了。还是快去寻你哥哥要紧。”她正欲迈步抽身,不料那汉子竟突然跪倒在她面前,眼里滚下两行珠泪,哀求道:“足下何人?何以识我哥哥?务恳相告。”
  玉娇龙见他这般情切,想到他兄妹身世,心里也悲楚起来。
  顿时间,她眼里也含满了泪水。她不觉伸出手去想扶起他来,但手刚伸出,却又赶忙缩了回来。她耳边响起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她一时不知所揩,只好跳到一旁,温声说道:“罗豹兄弟,你请起来。我只能告诉你:我和你哥哥在西疆相识,我和他是……心心相照的朋友。请别再强问我的姓名,这你以后自会知道的。”
  罗豹是个历尽风险的机警人,再也不便探问,挥泪站起身来,将拳一抱,说:“多蒙兄台指点,咱们后会有期,我寻我哥哥去了。”说完,他快步走上驿道,翻身上马,一挥鞭,那马放开四蹄向保定方向绝尘而去。
  玉娇龙目送已经去远的骑影,心里感到一阵无比的喜悦。叫她怎能不高兴呢!她不但于无意中为罗小虎找到了他失散多年的兄弟,同时也为罗小虎眼下危难的处境送去了一分平安。她不禁合起双掌,暗祷他弟兄得以重逢聚首。
  夕阳已经西下,驿道上行人渐稀,平原上远村近舍己袅起炊烟。玉娇龙还痴立道旁,在那儿遥望驰神。香姑已经等得心急,探出身来催她起程。她这才回过神来,向着车旁走去。她刚上车坐定,香姑打趣地问道:“打了半天还不累,呆在路旁想什么?玉娇龙半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在默诵一首词:“‘……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香姑笑着说:“什么‘断肠人’不断肠人的,我看不如改成‘饿肠人在天涯’的好。你已一天未吃未喝,也该找个地方投宿吃饭了。”
  玉娇龙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也觉得有些饿了。”说完,又驱车向前赶去。
  一天一天的过去,柳树从抽芽到发叶,天气也渐渐地暖和起来。玉娇龙漫无目的地驾着车,在保定周围一带游来荡去。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她从霸县到容城,又由容城到徐水,以至清苑、高阳,她几乎把保定府所辖的地方都走遍了,却没有一个所在能够让她安静下来。她的心情总是显得不安和焦躁,人也一天天地清瘦下去。香姑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也觉奇怪,却又不便问她。一天,天已黄昏,她和香姑已经在一个小镇的客店里住了下来,刚洗过脸,正要开饭时,她突然心神不定地又催着香姑上路。香姑略带惊讶和抱怨的神情说:“看你像是掉了魂似的!天都快黑了,还到哪儿去呀?”
  玉娇龙却兴冲冲地说道:“听说江湖上有些人,白天不便露面,专乘夜里赶路,我想看看这些人去。”
  香姑奈她不得,只好又随她上车,任她闯去。
  玉娇龙在离家出走之前,本已将她在西疆时如何向高老师偷偷学艺,高师娘为人如何险恶等都告诉了香姑,只是对她和罗小虎的事却隐讳下来只字未提。香姑是个精细人,她总觉玉小姐还有事瞒着她。但她心里究竟还藏着点什么,她却也不很清楚。
  每当她一思忖着这件事情时,不知为什么,她便老是想起她半年前曾在花园里约仇大哥深夜相会的事来。就是那天在去容城的道上,那位骑马汉子前来拦车的事,香姑在车里也看得清楚。开始她也暗吃一惊,竟把那汉子认成是仇大哥了。后来她二人又去草坪比武,离开草坪时那汉子给玉小姐跪了下来,以及那汉子离去后玉小姐那失魂落魄的情景,这一切切都在她心里引起猜疑,她觉得这些似乎都与那位仇大哥有关。但玉小姐越是只字不提,她也就越更不敢动问。香姑每想到这些,她都感到一阵委屈,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心想:“玉小姐呀玉小姐,你连心都不让我看,还说我是你的心腹!”
  这时虽已是孟春季节,可到了夜间却还是寒透肤肌。特别是黎明前的浓露,几可浸透行人的衣服。玉娇龙驾着车,在漫漫寂静的驿道上行走了一夜,隐隐展现她眼前的时而是一望无际的荒草,时而是夹道的垅坎,时而是阴森的丛林。一路上,除了偶尔碰上一二个错过村店而被迫夜行的贩夫或因急事赶路的旅客外,伴着她的就是哒哒的蹄声和当当的铃响。这在白天赶路时听来倒没什么的声响,而在旷野的静夜里却显得那么凄凉。
  玉娇龙马不停蹄地赶了一夜,直至天亮后才来到一个村镇。
  马已经疲惫不堪,香姑也被颠簸得全身有如骨散一般。找了家客店住定以后,香姑连饭也不想吃,倒上床便沉沉睡去。玉娇龙却仍是毫无睡意,又到街头镇后去察看一番,才若有所失地回店休息。
  从这以后,一连多天,玉娇龙总是夜行昼宿。香姑伯她磨坏身体,也曾苦苦劝她,可她偏是不听。香姑拗她不过,也就随她去了。
  一天夜里,玉娇龙从安川动身,驾着马车向保定方向赶去。
  行到半夜,前面出现了一片茂密的树林,乘着朦朦的月色看去,只见墨浓浓的一片,令人莫测幽深。玉娇龙来到林边,不觉也停马犹豫片刻。香姑看了心里害怕,说里面可能伏有强人,央求她等候天明再过。不料香姑不说强人还好,她这样一说,玉娇龙一咬唇,挥鞭竟向林中闯去。那林里尽是参天古树,枝叶茂密得不见一点星光。马把头埋得低低的,几子全用鼻子探路。摸索了约莫两个时辰,才算穿出树林,面前又出现了一片辽阔的沼泽地带。道路两旁全是人高的芦苇。风吹叶响,芦影移摇,似觉处处伏有魑魅,真比林中一片漆黑还更令人悚怖。走着走着,来到一条河边,却只见一河滔滔的波滚,不见了路。原是夜来突泛春水,淹没了堤桥,断了去路。前是河水,后是芦林,玉娇龙进退不得,只得住马停车,等候天明。不料人静神驰,一阵难堪的倦言突向玉娇龙袭来。她便趁此躲入车内,紧偎着香姑,一会儿便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她忽然感觉到一缕淡淡的亮光射了进来。她一下警觉到车帘被人挑开了。玉娇龙猛喝一声:“谁?”
  喝声刚落,她已拨剑护身闪了出来。只见车旁有一人影,连退连应:“是我。我是罗豹。”
  玉娇龙略一定神,犹带余惊地问道:“原来是你!你从何来?为何深夜在此?”
  罗豹警觉地向车上看了看,说道:“一言难尽。请问车上坐的是兄台何人?”
  玉娇龙并未答话,迟疑片刻,跳下车来,用剑住车旁一指,两人便向那边沙滩走去。在离车百余步远之处停立下来后,罗豹低声说道:“我遵照仁兄指点,在保定周围打探我哥哥下落,一直毫无踪迹。不料昨日在保定,从一位在府衙当差的朋友处,获得一个消息,说两月前在霸县杀死徐把总的那汉子,已在雄县落网。雄县衙门详文到府,保定府官疑他即是曾在德州昼闯公堂劫杀州官孙人仲的罗虎。特行文雄县,命将人犯解来保定候处。雄县县衙已于昨晨起解,料计当于今晨路过前面树林,我特从保定连夜赶来,准备就在林中动手,救我哥哥。”
  玉娇龙听到这一消息,心里猛然一怔,不觉暗暗叫苦,寒透身心。心想:“拦路劫夺,岂不是公然和官府作对,这简直是种反叛行为,那还了得!”她忙又急切地问道:“除拦劫外可还有别的办法?”
  罗豹:“还可乘夜劫狱,可已来不及了。”
  玉娇龙:“怎的来不及了?”
  罗豹:“保定乃京城咽喉之地,朝廷驻有重兵,府衙内捕快巡逻中强手不少,等他解到那里就更难得手了。”
  玉娇龙:“你就孤身一人前去?”
  罗豹:“我在江湖上也还有几个可以共生死的朋友,只是远水近火,何况这等行事非同小可,我也不欲连累于人。”
  玉娇龙只觉心头被绞得一阵剧痛,她的思绪烦乱已极:自己长年朝思暮想,现在又日夜追寻的心上人,而今竟落到这般地步,哪能不救!自己就为他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但劫犯杀差乃是对朝廷的叛逆行径,这事断不能为。玉娇龙真感进退两难,她茫然无计了,只心神不定地问道:“你这去能否救得了他?”
  罗豹:“这只好听天由命了。我死倒不足借,只恐毁了哥哥。但事已至此,也只有孤注一掷了。”
  玉娇龙眼前闪出了即将在林中发生的种种险恶情景,她心里一阵紧缩,呆呆地站在那儿,几乎喘不过气来。
  罗豹仰起头来向天上看了看,焦躁地说:“天已快亮,我该去了。”说完,他一转身,快步向芦丛道上迈去,一瞬间便消失在夜色中去了。
  玉娇龙心烦意乱地回到车旁,香姑已钻出车来坐在驾座上了。玉娇龙一言不发,只在车旁走来走去。香姑忍不住了,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玉娇龙:“那汉子的哥哥被雄县县衙捕去,已起解保定,今晨将从这里经过,他准备去后边林里救他哥哥。”
  香姑:“我已猜出他哥哥是谁来了。”
  玉娇龙猛吃一惊:“是谁?”
  香姑:“准是那个叫仇双虎的大哥。”
  玉娇龙:“你何以知道是他?”
  香姑:“那天他来找你打架,我在车里就已看出,差点也把他认成仇大哥了。”
  玉娇龙默不作声了。她仍焦躁不安地来回走着。
  香姑忍不住了,问道:“他一个人去救怎行!双拳难敌四手,岂不反害了仇大哥!你难道见死不救?!”
  玉娇龙:“劫囚杀差就是叛逆朝廷,我家世代簪缨,一向以忠孝传家,怎能做出这等事来?!”
  香姑愤然道:“什么叛逆不叛逆的,这还不是官府逼出来的。你这次逃走,不也同是叛逆!”
  玉娇龙突然停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了。过了许久,她才猛然转身回到车旁,从车里取出弓囊,将剑递给香姑,说:“你快坐回车里去,我去看看就来。”说完,便返身向芦丛道上奔去。
  玉娇龙奔回树林时,天色已经微明。她远远绕开道路,在树林中隐体藏形,留神四顾,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不一刻功夫,她来到一处树林特别茂密的所在,正停步察看间,忽见前面不远道旁对面的树林里,有个身影闪动一下,很快又躲至一株大树背后去了。她立即就认出了那身影正是罗豹。于是,她也不再向前走去,躲在一株树后静静地等着。
  时间在难耐的守候中过去。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光景,忽听道路那端隐隐传来一阵脚步声和清脆的马蹄声。玉娇龙的心也跟着紧缩起来。脚步声和马蹄声越来越近,接着,便有一行人影在道路上出现了。前后约有十来名带刀的兵士押着一个戴枷的汉子走了过来,两名解差跟在左右,一位骑马带刀好以骑尉般的头目殿在后门。那一行人越走越近,每个人的相貌都已看得清楚了。只见那汉子虽然项上戴着一副沉重的木枷,脚下拖着一副极大的铁链,可他却仍昂首挺胸,神气凛然地走着,毫无半点戚俱之色。枷上端然露出一个巨大的头颅,莲松的头发下衬着一张剑眉大眼,满腮虬髯,虎视眈眈的面孔。玉娇龙不禁从心里呼唤了声:“天啦,果然是他!”顿时间,是崇敬,是心疼,是义愤,还是羞辱,她已难辨滋味,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上心来。只一瞬间,她又立即强抑下心头的烦乱,注视着即将出现的一场拼斗。她这时只有一个意念:护着罗小虎,万千疏忽不得。她整个心都缩成了一团。一行人已经快走过去了。她怨怪着罗豹为何还不动手。正在这刹那间,忽见一个人影从树后闪了出来,如鹰隼般地直向马上那人斜扑上去。只见刀光一闪,那人连叫都未曾叫出便栽到马下去了。罗豹顺手又在马屁股上猛击一刀,那马受惊负痛,一下窜入林中去了。走在前面的几名兵士,听到响声回过头来,一时吓呆了,还未拔出刀来,罗豹已经猛扑过去,一眨眼间又被他搠倒两个。直到这时,旁边那三名兵士才回过神来,忙拔刀迎了上去。
  罗豹趁此高叫了声:“虎哥留神!”一场恶斗就在罗小虎身后展开了。罗小虎听到罗豹吼声,心里已经明白,他虽尚未认出罗豹,却已知道那人是为救他而来。他忙双脚一纵跳出路旁,想拼力扑脱木枷、扭断手链,无奈双手施展不开,一身力气也使用不上。正在这时,前面有两名兵士拔刀扑了过来,正举刀向罗小虎砍去,忽然连连飞来两支短箭,一支穿透前面那兵士的右膀,一支射进旁边那兵士的锁骨,刀几乎同时落地,两名兵士嚎叫一声蹲下去了。接着又有两名兵士冲上前去,冲在前面那个兵士还没来得及举起刀来,背上忽又中了一箭,只见他摇晃了下便栽倒地下。另一名兵士莫名其妙,正惊惶四顾间,那罗豹又砍翻一个,甩开余下两人向罗小虎身旁冲了过来。那名兵士吓得赶忙跑到一边去了。罗豹趁此为罗小虎砸开了木枷,正俯身下去准备为他砸开脚链时,那四名兵士合在一起又猛扑过来,罗小虎忙推开罗豹,说了声“你别管我”,顺手操起地下落刀,迈着半开的脚步迎了上去。罗豹大吼一声,抢先向四人冲去。又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
  罗小虎双手舞刀,虽力大无穷,奈何总是不便,仅能护注自己。罗豹奋威拼杀,独敌四人,难免顾此失彼,照前虑后,情势十分危急。罗小虎为着护他,一时情急,竟忘了脚上还扣着铁链,抢迈一步,立即绊倒在地。一名兵士忙舍了罗豹,转身抡刀便向罗小虎砍去。罗小虎骤地一滚,让开刀锋,不料那兵士纵步上前又是一刀剁去。刀犹未落,忽地又飞来一箭,直插他的胁间,那兵士哼了一声,正好倒在罗小虎身旁。罗小虎顺手一刀,那兵士就再也不动了。罗小虎回头四顾,忽见身旁树后露出一角衣衫,他忙转到树后一看,却原是两个解差,挤在一处抖成一团。罗小虎也不杀他,命他二人将自己手脚上的锁链打开,然后,有如猛虎下山一般,提刀直扑过去。只见他运力挥刀,不过眨眼之间便被他砍翻一个。剩下一人见势不妙,连忙转身没命地逃向林中去了。
  拼斗已经停止,林子里又静了下来。
  罗小虎回过身来将罗豹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你是谁?”
  罗豹机警地向受伤在地的几名兵士看了看,说道:“这里不是叙话之地,容后再告。”
  罗小虎会意地点了点头,又向四周张望了一下,不禁诧异地问道:“来的就你一人?”
  罗豹点了点头。罗小虎不禁惊砰了声:“怪事!”随即两步走到刚才受伤倒地又被他一刀砍死的那名兵士旁,踢翻他的尸体,从他胁间拔出那支短箭,仔细一看,他顿时神色大变,眼里闪出惊异和喜悦的光芒,抬起头来张大着眼四处搜寻。紧接着,他又突然高举双臂,用一种略带颤哑的声音向林中呼喊道:“出来吧,放箭人!”那声音发自肺腑,声音里充满深信,像波浪一般地向林中散去。就在这一瞬间,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在道旁不远的一株大树后闪出一个人来。那人刚一露面,却又像生了根似地在树旁停住了,只默默地凝望着罗小虎。罗豹已经认出来了,不觉轻轻叫了一声:“啊,是他!你西疆的朋友!”
  罗小虎也不答话,急忙飞奔过去,紧紧拉着玉娇龙的手转到树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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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37:43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回 失猫寻猫桥头除霸 问剑夺剑语里藏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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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小虎飞奔着来到王娇龙面前,一把拉住她的双手,回头向罗豹和躺坐地上呻吟着的几名兵士扫了一眼,迅即带着玉娇龙转蔽树后,这才急切而惊诧地问道:“你怎的会到这儿来了?”
  玉娇龙好似迷途的孩童忽然遇到亲人一般,一下伏偎到他胸前,伤心他说道:“我为你已从家里逃出来了。我一直在四处寻你。”
  罗小虎抚抱着她,困惑地说道:“你从家里逃出来了?!为了我?!”
  玉娇龙含着泪,抬起脸来仰望着他,抽咽着说:“父亲要强行将我许给鲁翰林,我拒不从命,就逃出来了。”
  罗小虎沉默片刻,又问道:“你孤单单的,打算逃到哪儿去?”
  玉娇龙柔顺而果断地说:“我随你去。你说过,我们一同回西疆。”
  罗小虎没吭声,只紧紧地搂着玉娇龙,用他那巨大的身体护着她,心里充满了爱怜、时间虽只短短的一瞬,可他们相互蓄进心里的情和爱却是深了又深。过了一会,罗小虎才用手托起她的脸来,对她说道:“这不能啊!官府正在捉拿我,到处都张贴着我的图像,我连夜里睡觉都得半睁着眼睛,怎能让你跟着我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
  玉娇龙固执地:“我不怕。我们可以离开河北,马上回到西疆去。”
  罗小虎笑了,眼里又闪出了那种略带嘲弄的神情,说道:“回西疆去当马贼?”
  玉娇龙微微一怔,张眼望着他,没应声。
  罗小虎:“我还有些事情要办,现在还不能回西疆。那边有一些弟兄都是从河北放去的流人,我要寻到他们的亲人,给那些亲人捎个信。再说,我也还有个亲人没找着……”
  玉娇龙忙抢过话去,说道:“可是罗豹?”
  罗小虎:“正是他。”
  玉娇龙兴奋地说道:“刚才救你那人就是罗豹。”
  罗小虎猛然松开手来,抓住她的双肩,急切地问道:“果真?”
  玉娇龙:“果真。你将从这儿经过也是他告诉我的。”
  罗小虎顿时两眼闪光,连眉毛也颤动起来。他已按捺不住心里的喜悦,急忙对玉娇龙说道:“你可先到西疆去,去找布达旺老爹和达美,我再过一年就回来。”罗小虎说完后就想抽身离去,刚转过身,忙又回过头来说道:“你一人在路上不方便,我可叫罗豹送你去。”
  玉娇龙伤心了,不高兴地说:“我不需要谁来送,要去我会自己去。”
  罗小虎只好又转过身来,充满温存地抚慰她说:“我心里也沉。你得行我想想,我不能有负我那些弟兄。你武艺虽高,毕竟是个女流,关山险阻,单身去闯也不容易。要不,你不妨先找个地方暂时住下,半年后我到那儿找你去,我们再一道回西疆。”
  玉娇龙怅惘地说:“我能到哪儿去呢?”
  罗小虎:“你总不能孤单单地老这样荡来荡去啊!”
  玉娇龙偶有所触他说:“我还有个伴儿。半年后你到安国留村何招来家去找我。他是香姑的舅父。”
  罗小虎:“香姑也随你出来了?”
  玉娇龙点点头。
  这时,林子那边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口哨。罗小虎一惊,忙说:“这定是罗豹在催我,可能是路上有人来了。千言万语一句话,彼此不变心,闯过千重险,回到西疆去。我该走了。你要小心!”罗小虎最后又深情地看了看玉娇龙,然后,一转身向等在路旁的罗豹奔去。紧接着,他二人便一同向对面树林深处跑去。
  玉娇龙转身出来,用背靠着大树,目送着罗小虎渐渐远去的背影,直至他已完全消失在树林深处则,她才仰头枕树,闭上眼睛,让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般似地滚坠下来。
  玉娇龙回到香姑车旁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河水亦已退了下去,堤桥又露了出来。香姑一见玉娇龙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人救出来没有?”
  玉娇龙迷迷惘惘地只点了点头。
  香姑又压低声音问道:“仇大哥该没受伤吧?”
  玉娇龙还是心不在焉地只应了声:“没有。”
  香姑急了,说道:“我的好……好春哥,你多说几句好不好,我折腾了一大早晨,心都焦熟了,你怎这般温不温冷不冷的。”
  玉娇龙见香姑那般情急,不禁也笑了。说道:“你怎的这般关切着他?你尽可放下一百颗心来。他已被救了下来,一点皮毛也没伤着,和罗豹一道早已逃得远远的了。”
  香姑这才合着掌,学玉夫人的模样,念了声“阿弥陀佛”。王娇龙瞟着她,突然引起对母亲的思念,她又不禁黯然起来。
  香姑对玉娇龙这一细微的变化,已经察觉到了,她也不再去追问什么,只说:“春哥,我们该赶路了。”
  玉娇龙这才懒洋洋地登上驾座,赶着马向堤桥驶去。
  太阳快当顶时,保定城城廓已经在望。香姑肚子早已饿了,一看到城墙便高兴得在车里拍起手来。马车快驶近城门时,忽见城门熙攘的人群突然散开,只听一阵紧密的马蹄声响,随即就从城门里冲出一队骑兵,为首的一员武官,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
  身披软甲,左手执弓,腰悬一口阔叶大刀,神情凛肃,有如临阵一般,率领着三十余骑,荡起一片尘土,直向玉娇龙来的方向驶去。
  玉娇龙见他们这般急迫,料想多是罗豹劫救罗小虎之事已被保定府衙知道,这队骑兵正是奉令前去进行追击的。她想到这里,心里不由慌乱起来。便忙跳下车去,就在道旁摊上买了几枚葱,饼,递给香姑,也不和香姑答话,勒马回车,猛挥一鞭,又向来时的路上驶去。
  香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被玉娇龙的这一反常行径惊得呆了,也顾不得猛烈的摇晃颠簸,几次探身出来问她为何。玉娇龙毫不理会,只一个劲地挥鞭催马,向前猛赶猛追。
  玉娇龙的这番举动究竟是为了什么,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她只感到又有一种危难正在向罗小虎身旁袭去,她不能袖手旁观,让那巨大的木枷和沉重的锁链重又加到他的身上。一路上,她也曾断断续续地有过一些浮想:若在西疆,罗小虎要是骑在马上,这三十余骑官兵,怕也奈何他不得。但这是中原,他身旁又无宝马,若让这群官兵围住,他就要吃亏了。忽儿她又埋怨罗小虎不该羁留河北,这样四处遭受官府追捕,实如虎落平阳。突然她又不住自问:自己这样急匆匆地赶去,究竟意欲何为?难道罗小虎还会守候在林中坐待官兵前去捉拿?尽管在她匆匆闪过的浮想中已经感觉到了自己这番举动的可笑,但她却并未停下车来,还是一个劲地往前赶去。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玉娇龙便又来到树林旁边,她这才停下车来,注意察看林内的动静。只见整片树林还是那么郁郁葱葱,四围一片寂静,连个人影也没有,更未看到一点刀光马影的痕斑。玉娇龙在林边停了一会,她自己也不禁失笑起来。香姑又探出身来,递给她两枚葱饼,疼惜他说:“你也该吃点东西了。”
  玉娇龙这才突然感到腹中确已饥饿,便香喷喷地吃着葱饼。
  香姑又略带调笑地说:“你常说古人读书可以废寝忘餐,我看你不读书也可废寝忘餐。”
  玉娇龙回头瞟了香姑一眼,说:“我心里有事,你休絮絮。”
  香姑:“你心里的事,我已看出来了。”
  玉娇龙淡淡地说:“你看出什么来?”
  香姑:“你比我更掂着仇大哥。”
  玉娇龙不觉一怔:“你在信口胡说。”
  香姑:“不是信口,也不是胡说。你刚才在保定城门口,看到那队疾驰过去的官军时,神色就有些异样。随即又回车拼命追来。我后来才猜出,你准疑他们是去追拿仇大哥才追来的。”
  玉娇龙:“瞎说。谁会像你这般傻,我岂不知仇双虎他们早已逃得远远的了。”
  香姑:“道理归道理,人情归人情,有时聪明人也会干出傻事来的。”
  玉娇龙回头瞪了香姑一眼,把话岔开:“我们该寻个幽静所在好好地歇息了。”说完,她又掉转马头缓缓地向保定行去。
  直至太阳已经西沉,玉娇龙又驾车来到保定城外,她并不驱车入城,只沿着城墙边向西南方向行去。时已黄昏,始到达一个村镇上,那村镇只有百十来户人家,正在唐河边上,乘着苍茫暮色望去,河岸垂柳拂波,四野麦绿如画。玉娇龙心里十分高兴,便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她吩咐店家,把马卸下车来,牵去马房好好照料。香姑听她这般吩咐,心里已经明白她将在这里多住些日子了。
  玉娇龙果然在这村镇上住了下来。她虽然神情显得有些疲惫,整天总是闷闷不乐,但心境却十分平静。有时坐在房里,又复露旧态:以手托腮,浸入沉思,呆呆出神。香姑也不去惊动她,各自在旁缝补衣服。
  一天清晨,玉娇龙站在客店门前,眺望着唐河景色,正在遐想神驰,有一老妇怀抱一只猫儿向她面前走过。那老妇走到玉娇龙身前,她怀里的猫突然叫了一声,玉娇龙不觉低头看去。正好那猫儿也张大着一双圆滚滚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蓦然间,她竟被猫儿那双似通人性的眼睛怔住了。她紧紧地盯着它,它也一眼不眨地打量着玉娇龙。它那圆圆的头,方方的脸,那虎虎的生气和含着一种探究神色的眼睛,在她眼里竟突然变成了罗小虎的神情相貌。玉娇龙赶忙揉揉眼睛,再一看,却又仍是那张虎头虎脑的猫脸。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玉娇龙竟怀疑这只猫就是罗小虎所变的了。恰在这时,老妇在玉娇龙面前停下步来,引颈向客店里探望。那只猫却仍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玉娇龙。它那眼神、虎气和憨态,在玉娇龙眼里,简直越看越似罗小虎。玉娇龙这时确已情不自禁了,不觉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它。那猫也通人性,张开嘴叫了一声,随即从老妇怀里挣脱出来,一下跳到玉娇龙肩上,佣它的头额不停地去挨擦王娇龙的耳鬓,使她顿感有种莫名的柔情蜜意沁入她的心头。她被猫儿这种无端的亲热感动了。老妇在旁含嗔带宠地对猫儿说道:“雪虎,过来。别弄脏了官人的衣服。”随着伸出手来将猫儿抱回怀里。
  玉娇龙听老妇砰出“雪虎”的名字,不觉大吃一惊,忙问道:“它叫雪虎?”
  老妇抚着猫儿,十分疼爱地应道:“是的,叫雪虎。怪会亲热人的,又逼鼠。”
  玉娇龙诧异极了。心想:哪有这般巧,不但长的神情像罗小虎,连名也同了个虎字。她这才又仔细向猫儿全身看去,只见它通身雪白,全无一根杂毛。只嘴角边有两团形似蝴蝶般的黑花,越更显托出它全身的白色,也更增添了它的妩媚。玉娇龙决心要把它从老妇手里买过来。于是便问道:“你这猫儿可愿出卖?”
  老妇嗔怪地:“罪过,罪过,哪有卖猫一说!”
  玉娇龙急切地:“我可以多给你些银两,你拿去换头猪来岂不更实惠!”
  老妇听玉娇龙愿出一头猪的价钱来换猫,心里半信半疑,不觉犹豫起来。
  玉娇龙也不等她应允,忙从身边摸出纹银二十两,交与老妇,抱过猫儿就转身进店去了。
  玉娇龙自从得到雪虎后,有如获得珍主一般,每天与它形影不离,对它宠爱万分,关照备至。那猫儿却也也惹人欢心,不是蜷缩在她怀里酣睡,便是与她纵跳嬉玩,它的一挨一擦轻抓淡咬,都使玉娇龙感到开心,给她带来无比的乐趣。
  玉娇龙和香姑在村镇上一连住了半月,季节已是初夏,天气也渐渐转热起来。一天傍晚,玉娇龙抱着雪虎在村镇旁的一口池塘边闲荡,一阵晚风吹来,把池里的浮萍吹得随波乱散。玉娇龙触景生情,不禁感慨起来,觉得自己离家出走已经时近三月,结果也好似池里的浮萍一般,没个扎根之处,只得随风漂荡。觉得老住在客店里终非长久之计,还须找个暂时能立足栖身之所才是。但到哪儿去呢?到香姑舅舅家去?可离与罗小虎相约在那儿相会之期还有半年,总不能现在就去呆在那儿。再说香姑又是否愿去?玉娇龙想来想去,也拿不定个主意。她闷闷不乐地回到客店,又和香姑谈起这件事来。香姑说:“像你目前所处的境况,能到哪儿去?我看还是不如回西疆找达美去。”
  玉娇龙含糊地说道:“西疆是要去的,只是目前还不成,我还想在河北呆些时日。”
  香姑也不再追问她的缘由,想了想,忽然将手一拍,说道:“我倒想到了一个去处:到安国留村我舅舅家去。”
  香姑这一说,正中玉娇龙心意,但她还是不露声色地想了想,随即欣然应允了。一切商量定妥,第二天,玉娇龙便又带着香姑和雪虎向安国驶去。
  一路上,玉娇龙也不急于赶路,遇上景色幽美的村庄或热闹的城镇,她总要停下车来歇息看看,在那里流连一番。
  一日,玉娇龙驾车来到搏野境内一处村野,当时已是中午,头顶上的太阳照得火辣辣的,王娇龙感到一阵燥渴,雪虎也显得焦躁不安,几次想挣脱香姑怀抱跳下车去。上娇龙打定主意,想找一处凉爽的地方停车歇息。又行了一程,转过土冈,前面突然出现一条河来。河岸上耸立一排白杨,白杨树下浓荫四覆,绿草如茵。土冈前面开有一家酒店,酒店门前种有垂杨数株,马车行过树下,垂丝拂面,有如凉风送爽,又似牵衣留客,玉娇龙不禁为这景色所述,顿觉情意依依。于是便停下马来,决定在这儿少憩片刻。店家见来了过客,赶忙出来招呼,就在柳树下摆好桌椅,沏上一壶清茶,又回身张罗面点去了。玉娇龙喝了两怀茶后,店家便将面点端来。她边吃边选出面点的肉馅去喂雪虎,不料雪虎却一点不吃,只焦躁不安地挣扎着,老想跳下地去。玉娇龙不忍拂它心意,将手一松,由它自在。雪虎纵身下地后,便去到柳树周围的草地上,东嗅西寻,专拣一些草叶草根,贪婪地嚼着吃着,比吃鱼虾还要显得津津有味。玉娇龙只在一旁惊奇而有趣地看着它,心想:这雪虎真馋,放着鲜味不吃,偏去吃草根,也是怪性。突然,她不觉又记起了深夜在西疆的树林里,看到罗小虎坐在篝火前豪饮豪吃的情景。那些食物和她在玉府里天天食用的比起来,不也近乎草根和肉馅。她越想越觉雪虎简直连心性也和罗小虎相似起来。
  雪虎寻嚼了阵草根,又去扑捉草间那些虫子去了。它兴致勃勃地在草地上追逐着,扑击着,逗弄着,时而伏身欲扑,时而潜爪伺机,腾纵回环,威猛中常带稚媚,凶恶里时露天真。玉娇龙充满情趣地欣赏着,见它逐着一只蚌猛,一路向近旁河边扑跳而去。
  她见雪虎玩兴正浓,也不去管它。回头看看香姑,她已在一旁打起盹来。玉娇龙忽然也感到有些倦意,只说闭目养一养神,不料迷糊地竟酣然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一声马嘶惊醒过来。
  她忙举目向河边望去,却不见有雪虎踪影。心里一急,赶忙起身去河边寻找,不来上上寻了三四里地,还是枉然。玉娇龙忧心如焚,被弄得惊魂不定,急得几乎哭了起来。店家见她这般情急,也出店帮她四处寻找,寻遍了房前房后,左冈右冈,仍然是踪迹全无。眼看日已西沉,玉娇龙无奈,只好在酒店里住了下来。天黑后,玉娇龙也无心吃饭,仍趁着月色在河边来回找寻呼唤,她那一声声带着悲凉的呼唤,在寂静的原野里播散开去,听了令人恻然。
  第二天,店家给玉娇龙出了个悬赏招寻的主意。玉娇龙立即叫店家取来纸笔,写了几张赏帖。赏帖上详细注明猫儿的毛色外貌,并约定:不论谁人,只要将猫寻得送来,即赏付白银十两,决不食言。赏帖写好后,便交店家拿去四处张贴。
  这酒店附近一带,地方虽然僻静。也比邻几处村庄。那些村庄里也各聚居着三二十户人家。赏帖一经张出,见到的人无不叹异称奇,谁能想到为寻一只普通猫儿,竞会悬出十两赏银。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一天功夫,便已传遍各个村庄。一些贪图赏银的人,心存侥幸,白日牵犬带网,夜里火把灯笼,四处搜索找寻。也有一些疑信参半的人,便亲自跑来酒店询问,他们确信悬赏非虚之后,也忙跟着找寻去了。
  玉娇龙焦急不安地守候了两天,却仍不见有何消息。直到第三天,她正在房中闷坐难过,店家急奔来报,说有人已将猫儿找回,正在外面等候辨认领赏。玉娇龙赶忙起身离房,来到门外一看,见一人怀里抱着一只白猫,那猫虽也是全身白色,却长得头小脸尖,神情呆木,见人即惊怖万状。玉娇龙不但失望万分,而且不禁心中怒恼,便气冲冲地对那人说道:“你在哪里弄来这么一只蠢猫,怎能当得我的雪虎?”那人硬说自己费了多少功夫才从垅上捕得,又唠唠叨叨怨个不休。王娇龙心里烦乱,也不愿和他多说,随手抛给几钱散碎银两,便各自进店去了。接着,又有几人,也是怀抱白猫陆续前来要求认领。玉娇龙被弄得情性起伏,烦乱透了,见着不是,也不答话,赏给一些散碎银两也就算了。这样又过了三天,雪虎仍无踪影。玉娇龙心更急了,她想:雪虎该不会被什么野兽捕食了,不然何以这多人寻找都无下落。但她不禁又联想起罗小虎来,在这河北各府各县,四处不都在张榜捉拿于他,拿他不住,岂是因他已被强手所算,以他的机警和猛勇,谁也休想暗算于他。因此,她又渐渐放下心来,总觉雪虎也和罗小虎一般,哪会轻易落入野兽之口。因此,它多半还是窜到哪里去了,迷了归路,回来不得。于是,她又写出赏帖,将赏银改为二十两,想用重赏去激励村人,让他们去搜遍周围十里的田野草丛和垅坝树林,务求将它寻得。又过了一天忽有一个牧童到酒店来了,他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看去也还伶俐。他在店外逡巡了会,见店里无人,这才进到店来,口称有事要找失猫的客人说话。玉娇龙在房里听得,忙把他叫进房去,问他来意。那牧童这才说出一段有关雪虎的去向来:这牧童原是离这里十里以外一个村庄的人。四天前他在附近河边牧羊,忽见一只白猫在他的羊群中窜来跳去,他便去将它捉起一看,见那猫儿又肥又壮,全身雪白,长得好看极了。他见那里附近又无村舍,也不知哪来这样一只招人喜爱的白猫,一时难舍,便把猫儿抱在怀里,赶着羊群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不想走到半路使碰到他们村里的陶大爷骑着马过来了。陶大爷在马上看到他怀里抱的那只白猫,要过去看了看,问他是从哪儿弄来,牧童不会说谎,只如实说是从路上拾来。陶大爷便说这是他家逃出来的猫儿,硬将猫儿强占去了。牧童叙述了这段经过之后,又说道:“昨天我才听村里人说起这儿酒店里有位过路客官悬赏寻猫的事情,听他们所说那只猫儿的形状,与我拾得的那只一般无二。我想客官出了这么多的银子寻找这只猫儿,定是客官心爱之物,这才大胆偷偷前来报你得知。”
  玉娇龙又是惊诧,又是心喜,忙问道:“为何说是‘偷偷前来’?那陶大爷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牧童气愤愤地说道:“听说过去曾在外地开过镖行,回村来后,上头专门结交官府,下头经常和各地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往来,在村里横行霸道,无恶不作。这附近几十里的人谁不怕他。”
  玉娇龙:“那姓陶的家住何处?”
  牧童:“就住在这条河下十几里远的对岸,地名陶家庄。”
  玉娇龙:“好,我找他去。”随即从身边取出十两银子,递给牧童。牧童却连连摇手说道:“我来不是为讨赏银,只是向你报知猫儿下落,好让你放心。”
  玉娇龙强将银子塞到他手里,说:“多承你一片好心。我这就向他索讨猫儿去。”
  牧童心神不安地说:“客官可千万别去。那陶大爷一向蛮横无理,又凶又恶,又有一身好武艺,加上他家手下人多,你去了要吃亏的。”
  玉娇龙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说:“我岂怕他。”
  牧童犹豫着,似还想说什么却未说出口来。玉娇龙已经会意,便安慰他道:“你尽管放心,我自去找他,决不牵出你来。”说完忙吩咐香姑收拾行装,她便出店套车去了。
  玉娇龙赶着马车,沿河行了十四五里,未到一个三岔路口,一条是沿河直去,乃是通向博野大道:一条向右爬上一座土冈,是条可通蠹县的小路;右边横跨一座石桥,则是通向河间的驿道。玉娇龙驱车上桥,举目望去,见桥头那边的驿道两旁,河岸十分平坦,沿岸下游约半里之远,有一座很大的庄院,粉白的围墙,八字形的庄门,却显出一种富豪气派。玉娇龙知道,那儿就是牧童所说的陶家庄了。她随即驱车下桥,直向庄前驰去。不到一刻功夫,车已到了庄院门口,玉娇龙停马下车,对香姑说:“你不用怕,我去向姓陶的讨还雪虎就来。”
  香姑担心地问道:“你怎不带剑去?”
  玉娇龙:“我只以理索,并不想和他动武。”
  香姑:“万一他不讲理动起武来,你赤手空拳,岂不吃亏?!”
  玉娇龙:“‘投鼠’还须‘忌器’,雪虎在他手里,还是不带剑去为宜。万一动起手来,我虽赤手,难道还惧这般鼠辈!”说完,她便昂然闯进庄门去了。
  玉娇龙对一位正在院坝里刷马的汉子说:“烦你去通报庄主,说春龙有事见他。”
  那汉子打量了玉娇龙一下,见他生得清秀异常,气宇不凡,不敢怠慢,连忙入内通报。不一会,他出来传了一声:“请!”便领着玉娇龙步上石级,穿过前厅,直向后厅走去。未到后厅,厅前是一个宽大的院坝,坝上摆有石锁石担,一望而知是个练武场地。
  玉娇龙穿过院坝,刚走到石级面前,只见从内厅大门内走出一人,年纪约在四十开外,矮矮的身材显得十分壮实,脸色微黑,浓眉下一双环眼,项下一口连鬓胡须。玉娇龙暗暗思度他,心想此人定是那姓陶的了。她正想着,那人说道:“在下就是陶某。不知春先生进庄找我何事?”
  玉娇龙不软不硬有礼有节他说道:“我数日前在东村酒店门前走失一只白猫,听说现在陶庄主庄里,特来谢领,希予赐还。”
  陶庄主并不正面回答,只狡黠地说道:“我也闻听人说,东村酒店来了一位过客,为寻一只丢失的白猫,竟悬赏二十两白银,原来就是春先生,真是少有的慷慨大方。我倒想问问,这究竟是由于此猫真有这般宝贵,还是出于春先生的大方?”
  玉娇龙摸不透他这样问的用意何在,只含糊说道:“人各有癖好,陶庄主无庸多问,只求将猫还我,我仍照付赏银就是。”
  陶庄主狡诈地笑了笑,说道:“俗话说:‘拾得不如当来’,出价由你,要价就得由我了。”玉娇龙不由怒恼起来,但还是强忍住心头火,问道:“你要多少银两?”
  陶庄主:“你既然这般大方,对一般村民都可悬赏二十两银子,难道对我陶某不出二百两还成!”
  玉娇龙见他这般无赖,心里怒极,愤然道:“这猫本是我身边之物,你何得无理勒索!”
  陶庄主:“既然是你身边之物,我未抢未盗,你来找我则甚!”
  玉娇龙见他存心欺赖,一心想收回雪虎,惟恐事情弄僵,更难得手,一时性急,计上心来,强忍着怒气说道:“你去将猫抱来看看再议。”
  陶庄主回头呼喝一声,一会儿便有几条汉子从从厅门走了出来,其中一条汉子怀里抱着一只白猫。玉娇龙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正是自己几日来苦寻不得的雪虎。她再仔细看去,只见它在那汉子的怀里显得焦躁不安,不住地挣来扭去。它的颈项上已被套上一条小指般粗的铁链,那铁链在它颈项上显得是那么的刺眼和沉重。玉娇龙一看到那铁链,她眼里立即闪现出了罗小虎在树林里戴着枷链的情景,心里不由引起一阵疼恻。她不觉唤了一声:“雪虎!”。那猫立即竖起耳朵,蓦然回过头来,当它一看到玉娇龙时,便立即连声呼叫,奋力挣扎着,力图从那汉子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它越是拼命挣扎,那汉子却抱得越紧,雪虎愤怒了,猛向那汉子又咬又抓,慌得那汉子几乎撒手。陶庄主忙伸手抓住铁链,就在这一刹间,雪虎突然一跃下地,直向玉娇龙奔来。不料陶庄主猛地将铁链一收,雪虎便被悬吊空中,任它腾蹦抽搐、嘶叫哀鸣,陶庄主都毫不动心,带着幸灾乐祸的神色瞅住玉娇龙。
  玉娇龙心疼已极,顿时脸色发白,忙尖声喝道:“快松手,我愿以二百两相赎。”
  陶庄主漠然地说道:“只要你把银子交出,我立即就放还给你。”
  玉娇龙带着衷恳:“我就去取银来,你先松一松手。”
  陶庄主:“它一时也死不了的,你去把银子拿来再松不迟。”
  玉娇龙虽在和陶庄主急切应答,眼睛却一直注视雪虎。这时,她见雪虎哀叫声已渐渐转弱,身子腾蹦亦已显得无力,眼看就快没命了。她真是五内如焚,似觉肝胆皆裂,情到急处,她乘陶庄主不备,猛扑过去,左手夺过铁链,右手向他胸前一掌击去。陶庄主未防,仰面一翻跌倒地上。玉娇龙抱住雪虎,转身就向外面奔去。她奔出庄门,忙将雪虎递给香姑,纵上驾座,勒转马头,猛一挥鞭,飞快地向河边大道驰去。
  马车快驶近桥头时,陶庄主带领着几个庄汉拍马追来。看看追近,陶庄主把几个庄汉留在车后,他纵马抄到车前,又突然横截过去,车马受惊,长嘶一声,跃立起来。玉娇龙见势危急,赶忙一跃下车。她刚站定,忽听后面一声砰叫,她忙回头望去,见香姑已被翻出车来跌倒在地;雪虎受惊,也从香姑怀里跃了出来,惊惶四顾。后面那几个庄汉一齐下马来捉雪虎。雪虎回头又向车前窜去,正好窜到陶庄主身边,他一脚踏住铁链,雪虎便又落入他的手中丢了。
  玉娇龙为了忙着照扶香姑,无暇顾及雪虎。等她将香姑扶起来时,忽听陶庄主发出一阵狂笑,她回头看去,见他右手握刀,左手提着铁链,雪虎又被悬吊空中,在那儿拼命抽搐。陶庄主用刀指着王娇龙说道:“姓春的小子,你真是狗胆包天,竟敢到太岁头上动土来了!你也不打听打听,这保定沧州一带,谁不知我黑虎陶驮!”
  “沧州!”“陶驮!”玉娇龙心里一怔,她猛然想起来了:十三年前在沧州助纣为虐,害死罗小虎双亲,又半夜放火阴谋烧死罗小虎兄妹的,不正是陶驮!想到这些,新怨旧恨在她心中一齐迸裂,忙从车中拔剑在手,怒视着陶庄主恨恨地说道:“你原来就是陶驮!你在沧州作恶不够,今天又来逞凶,我饶不过你了。”说完,便举剑迎上前去。
  陶驮听她提到沧州作恶之事,不禁怔了怔,料她定然有些来历,不敢轻心,亮开架式,留神以待。同时给几个庄汉递去一个眼色,示意他们在后策应。还不等玉娇龙与陶驮交手,几个庄汉便扑去恶戏香姑。香姑又哭又骂,和他们扭成一团。玉娇龙赶忙回身来救香姑。陶驮趁她刚转身奔去,又将雪虎折腾得哀叫连声。
  一时间玉娇龙竟被弄得有如穿梭般地来回奔跑,全身的血都涌上心来。
  正在这时,桥头对岸的土岗上来二人。走在前面那人,年约三十四五岁,宽袍大袖,头挽发舍,戴了一顶空顶青纱遮阳盘帽,发髻露出顶外,帽檐下露出洁瘦面容,剑眉星目,项下一绺青须。看去不道不儒,却生得风神飘逸,隐隐露出一种超尘拨俗之概。后面那人年在四十以上,身躯微胖,圆面风眼,唇上须为八字,头戴一顶麦杆精编的遮阳草帽。他二人在土岗上停下步来,站在一株大榆树下,不露声色,只静静地观看着桥头对岸发生的情景。
  再说桥头这边河岸上,玉娇龙被折腾得来回穿梭,急得满头是汗,不知救哪头的好,香姑挣扎得头发散乱,衣裳也被扯破,她既不呼救,也不告饶,只拼命地又抓又咬。突然,玉娇龙见香姑的两只臂膀被两个庄汉反扭过去,另一个庄汉正用手去撕她衣服,玉娇龙忿极,将齿一咬,也不再顾雪虎,直向几个庄汉扑去。另一个站在旁边助兴的庄汉,哪里把她放在眼里,挥刀迎了上来。刀剑刚一相接,玉娇龙挑开刀,闪进身去,嗖地一剑正刺中那庄汉右臂,他一声惨砰,便忙抛刀跳到圈外去了。那三个庄汉这才慌了,赶忙放开香姑,一齐向玉娇龙扑来。玉娇龙运用腕力,抖动剑锋,只见青光忽地几闪,立即又有一个庄汉倒下地去。剩下两个庄汉,同时举刀左右向玉娇龙劈来,玉娇龙点头让过,随即弓步送去一剑,右边那个庄汉又倒下去了。仅仅只一刹那的功夫,四个庄汉便被她连砍带刺伤去三人,剩下哪个庄汉见势不对,忙向陶驮面前奔去。玉娇龙也不管他,提剑直向陶驮扑来。陶驮见玉娇龙如此厉害,心已怯了几分,一面舞刀来迎,一面挥动铁链,将雪虎当作流星,劈头盖脑向玉娇龙击来。那个庄汉也闪到她的背后,横砍顺剁,乘隙来攻。玉娇龙一心顾疼雪虎;不敢用剑去迎,只忙于闪躲。陶驮见计已奏效,更是用力旋舞铁链,步步向玉娇龙逼来。玉娇龙被迫向桥上退去,渐渐退至桥心,陶驮觑着一个可乘之机,趁她已被迟到桥边石栏处时,猛然一刀砍去,玉娇龙忙用剑架住,这边铁链又到,玉娇龙情急,只得跃上石栏,不想链端雪虎竟一下砸到石栏上了。只听一声崩裂,雪虎便头碎腹裂,瘫坠桥上,玉娇龙不禁一声惊呼,手上的剑也差点掉了下来,陶驮也是一怔,他瞬即明白过来,自己手中唯一可以制胜的武器已经失去,只能拼死一斗了。他迅即提起铁链往河心一抛,雪虎便跟着铁链坠落河心,眨眼间便沉入水底去了。玉娇龙看到这一情景,撕心裂肺般地呼了声:“雪虎!”眼里几乎进出火来。随即转身端剑,腾身而起,剑与身平如一字,直向陶驮咽喉刺去。陶驮慌忙用刀去格,玉娇龙脚刚点地,蓦然将身一伏,箭步翻腕,嗖嗖嗖一连三剑,闪电般地向陶驮胸前刺去。陶驮连拔带退,总算躲过三剑。玉娇龙毫不让他还手,紧跨一步,举剑又朝他面门砍去。陶驮仰身避剑,玉娇龙翻身将剑向上一挑,只听“扑”的一声,剑尖已桃破陶驮肚腹,随着一声嚎叫,陶驮便垂伏在石栏上动弹不得。
  玉娇龙恨犹未解,又用脚一挑,陶驮便翻过石栏,也如雪虎一般坠入河中去了。
  一直站在土岗上旁观的那位头戴青纱盘帽的过客,露出十分惊诧的神色,急忙走下山岗,来到玉娇龙面前,稽首问道:“请问台端的剑法是师承何人?”
  玉娇龙尚在悲痛雪虎,心中余恨未消,见来人问得唐突,不禁怒冲冲地答道:“这与你何干!”
  来人毫不介意地说道:“实不相瞒,这确与愚下有关,务请见告为幸。”
  玉娇龙心里烦躁,也不管理,各自转身向桥下走去。来人却抢步上前,拦住她的去路,固执地说道:“恕我冒昧,台端若不相告,我就只好拦路相求了。”
  玉娇龙突然怒恼起来,怒喝道:“你怎敢这般无礼!”
  来人仍毫不在意地说道:“我情急相求,实不得已。台端不说,就休想过去。”
  玉娇龙大怒,也不再答话,挺手一剑刺了过去。来人轻轻一闪,一伸手便将玉娇龙的手腕扣住。玉娇龙大吃一惊,急忙奋力一缩,不料那手有如被铁钳夹住一般,任她怎样挣扎,总是挣脱不出。玉娇龙愤极,忙伸出左手向他肋间穴道点去。不料手还未到,又被来人擒注。只一闪间,不知怎的,玉娇龙手里的剑也被来人夺去。玉娇龙正要拼命去夺宝剑,来人厉声喝止住她,说道:“我相问并无他意,只因见你剑法与我系同出一脉,而我派剑法又从未外传,是以相问,台端何致竟动起手来!”
  玉娇龙听他这样一说,不禁吃了一惊,怒气也平了下来,这才将来人打量一眼,见他神情英爽,气度不凡,心里暗暗称奇,可只仍是气咻咻地瞪着他,并不答话。
  来人将玉娇龙注视片刻,说道:“你不愿相告,可能有难言之隐。我已从你这身装扮中看了出来。‘君子不窥人之私,不道人之隐’,我也不相强于你。只情听我奉告一言:观你剑法虽然与我同门,但也并非得于真传实授,多半是‘按图索骥’而来,只能升堂,终难入室,切勿恃以横行,尤当慎开杀戒。勉之,勉之!”
  来人正说至此,那位胖子也上桥来了。他催促来人道:“李大哥,时已不早,赶路要紧。”
  玉娇龙听胖子叫他“李大哥”,不觉一怔,问道:“二位何人?胖子指着那人道:“这位乃是李慕白,我乃爬山蛇史进。”
  玉娇龙不禁大吃一惊,对李慕白说道:“你原来就是李慕白!”
  李慕白点点头,将剑递还给她,又语重心长地说道:“陶驮作恶多端,死是罪有应得,但你手也未免太狠,戒之,慎之!”说完略一稽首,便和史进步下桥头,扬长而去。
  玉娇龙独自呆呆地站在桥上,望着他二人渐渐远去的背影,恍如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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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38:30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回 抚痛思痛焚书泄愤 有心无心堕计成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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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娇龙木然站在桥上,望着李慕白和史进飘然而去的背影,恍如置身梦里一般。刚才桥上所发生的事情,来得那么意外,又那么突然,还没等她清醒过来,又已成为消逝的幻影。李慕白,几年来,她偶尔曾从高老师、高师娘、王妃以及她父母口中听到过的这样一个充满神秘的人物,竞突然在她眼前出现了。他那身似儒非儒、似道非道的装束,他那迂中带智、厉中带雅的神态,加上他那秀爽飘逸的风骨,更显出一种超尘拔俗的不凡气概,使玉娇龙也不禁暗暗惊奇。她怎么也弄不明白的是,她和他刚一交手,只一刹那间,自己手里的剑便被他夺去,自己几年来潜磨秘练的一身武艺,在他面前竟如儿戏一般。想到这里,一种屈辱和羞愤之感猛然袭上她的心头,她不由咬紧嘴唇,恨不得追上前去,再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但这时李慕白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河岸道上的林荫中去了。
  玉娇龙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来,凭栏俯首向桥下望去,只见清清的河水仍默默地向东流去,雪虎和陶驮均已踪影全无。它和他,一个带着自己的爱宠,一个带着罗小虎的仇恨,沉入河底去了,桥上是静静的,河岸上也是静静的,只那辆马车仍孤零零地停在岸边,驾车的马正懒洋洋地在啃嚼着地上的青草,好像这儿根本不曾发生过什么事情。玉娇龙的心里充满了哀伤。一时间,因雪虎之死而引起的悲悯和愤怒,由李慕白夺剑所带来的屈辱与惊疑,都一齐涌上心头,把玉娇龙搅得一团烦乱,竟使她辨不出这究竟是一股什么样的滋味。
  玉娇龙颓然走下桥头,来到车旁,香姑已经回到车里,仍披散着头发,惊惶地张望着她。当香姑见她来到自己的身边时,又不禁呜呜哭泣起来。玉娇龙却一声不吭,登上驾座,一挥鞭,赶着马直向通往安国的道上驰去。
  马车经过两天的奔驰,终于来到了安国留村。香姑的舅舅何招来就住在留村附近的一个小村庄上。玉娇龙向行人问明路径后,便赶着马车直到何招来家的门前停下。她举目一看,见一道用柳条编织的篱墙里,是一家一横三间的土墙茅舍。茅舍两旁是菜园,舍前舍后种有几株垂柳,那随风飘拂的千条柳丝,把茅舍映成一片碧绿,使这间本已显得破旧的茅舍,却平添了一种格外幽静之感。玉娇龙经过两月余来的奔波,特别是经历了桥头那番争斗之后,她已感到心劳神倦,很想寻个清静所在,停下车来好好歇息一番的了。今见香姑舅舅这儿,茅舍虽然简陋,幽静却很宜人,心里也很欣喜。
  香姑下车,略一拂整衣装便上前叫门。何招来微佝着背应声开门出来了。当他认出是香姑,又看到香姑身旁站着位标致的少年时,面露惊讶之色,只转动一双惊疑不定的眼睛打量着香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香姑泰然自若,亲亲热热地叫了声“舅舅”,说道:“你老不必惊怪。多蒙玉夫人开思,已将甥女嫁给了这位春龙官人。我是随官人回他原籍河南居住,特地绕道来看看你老人家的。”说完,忙又转身将玉娇龙引见给何招来。玉娇龙也只好恭恭敬敬地跟着叫了声“舅舅”,何招来这才明白过来,赶忙将她二人让进屋里,又忙着去把车马安顿停当。
  何招来的妻子已于几年前去世,膝下又无儿女,家里就只他一人,白天挑着货担去附近村镇摇鼓售卖,晚上回家还得自己生火做饭,经常饱一顿饿一顿,日子过得十分孤苦。所幸杂货生意倒还不坏,手中也有点小小积蓄,不至愁穿愁吃。他本想续个老婆来帮他料理家务,无奈村上人嫌他心性狭隘,对人重利忘义,谁也不愿成全于他。因此,几年来仍是一条老光棍。
  香姑和玉娇龙的突然到来,使何招来感到又惊又喜:惊的是二人来得突然,出他意外;喜的是自己孤独多年,香姑毕竟是自己的血亲,也可帮忙照料一下。同时,何招来心里还隐隐感到有些疑虑,觉得这个标致气派的春官人,看样子定是一位出身大户人家的子弟,怎会娶香姑这样一个丫头为妻?他二人的到来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是好处还是累赘?他一面张罗着,一面思忖着,表面上仍装着毫不介意的样子。他左边那间屋原是空着的,便把香姑和玉娇龙安顿到那间屋里去居住。香姑是个伶俐人,帮着舅舅铺设安排,一会儿便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布置得齐齐整字。等的一切都已安排停当之后,三人才坐下来闲叙家常。玉娇龙照着她和香姑早已商量好的胡诌一通之后,便从身边取出纹银五十两放到何招来面前,说道:“香姑父母已死在西疆,她就只舅舅你这样一个亲人了。她这番和我回到河南,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来河北,香姑一再求我陪她绕道来到留村,打算在你老家中暂住三两个月,她也好尽点甥女的心意。这五十两纹银就请留作日常用度。”何招来看着白亮亮的五十两银子,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说了几句客套话,也就把银子收下了。
  玉娇龙经过两个多月漫无目的的奔波,一身风尘仆仆,弄得心劳神瘁,这下才算暂时安定下来。这里虽是僻野孤村,但恬静的田园与幽淡的茅舍,使她有如置身桃花源里,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恬静。夜里,她挑灯和香姑娓娓细谈,追述一些路上的遭遇。当她谈兴正浓时,不料香姑偎着她却已沉沉睡去。玉娇龙见她那睡态迷迷的模样,知她已被累得筋疲力竭,又想到她为自己无端所受的种种折磨,心中不由对她产生了一种倍加怜爱之情。于是,玉娇龙不忍惊醒她,便轻轻地把她从怀里移扶到床上小心地为她解脱衣裳。不料玉娇龙的右手刚触到她胸旁的纽扣,香姑猛然一惊,从睡梦中伸出手来紧紧地抓住她的右手,又梦呓般地骂了两声,然后又沉沉地睡去。玉娇龙就在香姑的手刚一触到她右腕的一瞬,突然感到一阵刺心的疼痛。她怕惊醒香姑,强忍住了没叫出声来。等她把香姑照料已毕,靠近灯前卷起袖子看时,这才发现右手腕上有几条已成紫色的指痕,深深地陷进了腕肌之内,样子十分怕人。玉娇龙立即明白了:这正是两天前李慕白在桥上夺剑时给她留下的。两天来,她因心绪不好,一意赶路,竟忘了痛楚,现在安静下来了,经香姑无意间一触,却又痛上心来。她呆呆地看着自己手腕上那几条可怕的指痕,那天桥上所发生的情景又闪现在她眼前,已经暂时谈去的那种屈辱之感,也慢慢地跟着袭上心来。玉娇龙怎么也弄不清楚,两年来,曾和她交过手的除了俞秀莲外,不管是谁,无不败在她的剑下,连蔡九那样的老江湖,也只几剑就分了高低,就是十余年来名震河北京都的俞秀莲,也仅仅是凭了她那过人的臂力才略占上凤,为什么在李慕白的面前,自己苦练的秘传剑术却竟如儿戏一般!刚一交手,自己手中的剑便落到他手里去了!从留在自己腕上这几条深深的指痕来看,更使她感到了李慕白那惊人而又难测的功力。
  这不是自己的疏忽,也不是自己的失手,自己的确是惨败在李慕白手里了。连手都未交就惨败了!这真是奇耻大辱!本来有了一个俞秀莲就已经使她发过“既生俞,何生玉”的感慨,如今又遇上了个李慕白,她更是如临沧海了。再说,她经过和俞秀莲的结识和交手,她感于俞秀莲的一片好心,同时她也觉得自己只要照着《秘传》全书循序苦练下去,终于会有超过她的一天。因此,玉娇龙对自己略差于俞秀莲一筹终于容忍了。可在这个李慕白面前,自己所差就不是一筹两筹,而是显得天渊之别了。想到这些,她耳边又响起了李慕白最后那几句话来,说她的剑术“只能升堂,终难入室”,还警告她切勿恃以横行。难道自己不管遵照《秘传拳剑全书》怎样苦学苦练,也只能学些皮毛而不能得其奥秘吗?!那自己还要这书何用?玉娇龙越想越不是味,不禁又想起自己为独占这书,竟不顾信义,干出偷绘、放火等有负于高老师的愧心事来。又想到自己负气冒闯贼巢和贼魁罗小虎相遇,因此堕入情网而不能自拔,以致被迫置门第名誉于不顾,背父离家,甘背不孝的罪名;以及高老师的出走,蔡九之误死于自己的剑下,还有高师娘之死……这一桩桩、一件件扰乱自己的宁静,折磨着自己良心的事情,也都是由这书引出来的。看来此书真成了自己痛苦之源本,变为罪恶之渊蔽了。要是书中秘传一旦为自己学全,并真能恃以横行天下,自己不但可以自由自在任所欲为,而且尚可赖以弥补自己的一些过失。可眼前留在自己腕上的指痕,却惊醒了她的美梦,也伤了她的心。一时间,羞愤、屈辱、悔恨、疑忌一齐涌上心头。她突然站起身来,将裹藏在包袱里的《秘传拳剑全书》取了出来,一狠心,咬紧嘴唇,就在灯下恨恨地撕着,又恨恨地烧着。一篇又一篇,随着一闪一闪的火光,在一阵青烟中化为了灰烬。玉娇龙手中的书愈来愈薄,她撕焚的动作也愈来愈慢。最后,她手里的书残余已不到三分之一了,玉娇龙的手却慢慢停止下来,两眼呆呆地望着飘落在地的那些纸灰,她陷入了沉思。过了很久,她才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又把残存的十多篇卷起,将它放进桌上的一只瓦罐里,把罐口封好,然后又捧起瓦罐去到屋外,找来一把锄头,在屋旁的一株柳树下挖了一个洞,悄悄地将瓦罐埋了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玉娇龙和香姑已经完全习惯于这里的生活。玉娇龙平时很少出户,常常独坐屋里默默沉思,恬静中略带些儿索寞。香姑则是带着一阵嬉笑,不停地窜进窜出,给这已经显得破旧的茅舍平添了一股新意。
  何招来自从她二人来了以后,日子也过得颇为称心,不但并未因此增加他的负担,反而给他减轻了许多劳累。他每天尽可放心大胆的去串村售货,再不用愁家里被偷被盗和烧火做饭的事情。转眼端午节已过,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何招来见自己的杂货生意也很得手,便想趁香姑“夫妇”在此,有人替他看家之便,进京城去办点货物回来。他主意已定,便来和香姑商量,说他此番进京,多则二十天,少则半月,便可回来,家里的事,一切交托香姑照料。香姑当然满口答应下来。何招来将一切安排收拾停当,第二天就上路了。临行前,香姑偶然想起玉小姐在家时最爱吃京城前门外五芳斋的一口酥,她见玉小姐近来经常郁郁不乐,想给她一个喜出望外,逗她高兴一下,便取出几两银子,背着玉娇龙来找她舅舅,托咐他说:“你外甥婿最爱吃京城里的一口酥,敢烦勇舅回来时顺便到前门外的五芳斋去给捎两盒回来。”香姑把银两交给她舅舅后,还不放心,又叮嘱道:“舅舅记住,一口酥一定要前门外五芳斋的。”
  何招来离了留村,一路晓行夜宿,经过五六天的奔劳才到达京城,他在永定门外找了一家客店庄下,歇脚一宵,第二天便忙着上街采办他的杂货去了。这京城乃是繁华之地,各种日用杂货真是应有尽有,何招来只消一天功夫,便已采购齐备。他将杂货运回客店后,见天色尚早,闲着无事,便去寻了一家茶馆喝茶听书。这场书,说书人说的是《风尘三侠》,讲的是隋朝末年大臣杨素府里歌妓红拂慧眼识英雄,看中李靖,半夜相投,随他私奔的故事。何招来听后不觉触动心怀,又勾起他对香姑“夫妇”来历的疑虑,他觉得说书人说的《风尘三侠》中的那位李靖,简直就和春龙一般模样,也是少年英俊,气宇轩昂,也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材。何招来又想起他和香姑初到那天,为付日常生活用度,一出手就是纹银五十两,若非富贵人家的公子,哪有这般品貌,哪会这么大方。再说,香姑虽然长得也很秀丽,但毕竟是个丫头,哪有富贵人家公子娶丫头为妻之理!就是他二人两厢情愿,春龙堂上父母也断不能容。何招来越思越想越觉可疑,他猜想她二人多是像红拂与李靖一般私奔的了。他想着想着,心里不禁萌起一种贪婪和侥幸的念头,便暗暗下定决心,等明日去玉府探探口风再说。
  第二天,何招来一早起床,吃过早饭,在附近街上买了几样土产,提着就径向玉府走去。他一路走一路想:香姑的婚配若真是由玉夫人作的主,只要自己到了玉府,一问香姑就可从下人口中探得明自;若是私奔,又看他们怎样应付自己,好歹寻个机会敲他一敲,说不定还能索他百十两银子,也比自己辛苦奔劳做一年的杂货生意还强。何招来想着想着,不觉已到了玉府门前。他向守在门外的两名带刀卫兵报了名姓并说明来意,卫兵便将他带进门去交给司门人常大爷盘询去了。因何招来几个月前也曾来过玉府,常大爷一下就认出他来。便忙将他带到门旁候差房里坐定,听他说明来意后,只说了句:“你且候着,我去给你通报。”
  便进府去了。
  何招来见常大爷并未谈起香姑已经嫁人离府之事,心里更加猜疑起来,暗想:香姑虽是一个丫头,但嫁人离府这样的大事,司门人哪会有不知之理?而常大爷却竟然似若不知,可见正如自己所疑,香姑多是私奔的了。但他又一转念:香姑若是私奔,常大爷也定然知道,看常大爷却又毫无半点惊诧神色,似若香姑仍在府中一般,这又使何招来感到困惑不解了,心中引起一阵迷乱。
  正在这时,沈班头瘸着腿跨进候差房来了。他把何招来打量了一眼,问道:“老哥从哪里来?有何贵干?”
  何招来:“从安国留村来。是来看看我外甥女香姑的。”
  沈班头又看了看他放在桌上的几样土产,漫不经心地问道:“老哥是专程而来,还是顺便来的?”
  何招来迟疑了会,才说道:“是专程来看看香姑的。”
  沈班头:“可已找好落脚地方?”
  何招来:“住永定门外安平客店。”
  二人正问答间,常大爷手里拿着十两银子已从内院走了出来,对何招来说道:“我已将你来意禀告了少夫人。少夫人传话下来,说香姑卧病在床,不便相见。念你远来不易,特送你十两银子以作回家盘费。你下次有便进京时,可再来和香姑相见。”常大爷说完便将银子递了过去。何招来却不肯伸手去接,忙说道:“我走了几百里路程,岂是为钱来的。香姑既然病了,我当舅舅的哪能忍心不看看她就这样转去。还望老哥代为禀求少夫人,让我舅甥相见一面。”
  常大爷:“香姑住在内院楼上,又紧靠玉小姐闺房,玉府家规谨严,哪能让外人进到内院!少夫人是断断不会应允的。听少夫人说香姑病也不重,过几天就会痊愈,少夫人、玉小姐待人一向宽厚,自会看照香姑,你就放心回去好了。”
  何招来:“香姑既然病又不重,出来让我见见何妨。想我何招来是个苦命人,自己无儿无女,妹子又死在西疆,就留下这个香姑,也算是我在这阳世上的唯一亲人,我将来还想靠她养老,听见病了,心里更是着急,还求老哥代禀少夫人,恳求开恩止我舅甥一见。”
  常大爷见他说得恳切可怜,便又转身进入内院去禀告少夫人去了。
  沈班头只默默地坐在一旁各自吸他的烟,等常大爷转身进入内院去后,才带着安慰的口气对何招来说道:“老哥不用着急,少夫人是个慈悲心肠,她会应允让你们舅甥相见的。”
  何招来没吭声,嘴角边掠过一丝狡诈的笑意。这却已被沈班头看在眼里。
  一会儿。常大爷出来对何招来说:“少夫人传话出来,叫你进去,她要见你。”
  何招来提着土产跟在常大爷后面向内院走去。来到院内庭前阶下,已有一名仆妇等在那里了。何招来又由仆妇带着进入正厅,少夫人已经端坐厅里。何招来忙上前请安并呈上土产,少夫人点点头,说道:“你远来辛苦了。听说你一定要见见香姑,难道你就毫不顾及我们侯门的规矩。”
  何招来:“不敢,不敢!小的是个走乡串户的货郎,实实不懂得侯府的规矩。小的也不敢妄求进入内院,只求把香姑叫出来让小的一见就行了。”
  少夫人:“要是香姑不肯出来呢?”
  何招来:“小的是香姑在这阳世上唯一的亲人了,除非她已不在人世。不然,她是不会不见的。”
  少夫人默然一会,然后正色说道:“实不瞒你,香姑已于数月前私逃,我府正在暗中查访她的下落。她虽是个丫头,毕竟有损玉府风范,因此并未张扬,就连府里下人都不知晓。你虽是她舅舅,因平时极少往来,故未疑涉及你。你既来了,就趁此告知你一声,你要善处才是。”少夫人随即唤人取出银子百两交给何招来,又说道:“念你孤独无靠,特送你纹银百两,你拿去添作本资,安排好今后的日子,这事就都不再提了。”少夫人说完后,也不等他回话,回头说了一声:“来人!把何招来送出府去。”话音刚落,便有两名管事从厅外走了进来,站在何招来身旁,含威带促地逼视着他。何招来本想再找些措词赖索一番,听少夫人话语软中有硬,硬中有软,已感亏理三分,又在两名管事的胁逼下,更感到侯府的威严,哪里还敢多说。好在手里已经拿到一百两纹银,也就心满意足地随着管事退了出来。
  这时,沈班头正在玉府门前溜哒,见何招来出府来了,便上前和他搭话。沈班头根本不问及他是否见到香姑的事儿,只和他闲扯一些京城内哪里闹热、哪里好玩的闲话。闲扯间,何招来忽然问道:“老哥可知前门外是否有家名‘五方斋’的京果铺?”
  沈班头:“有的。那是一家有名的老店铺,就开设在正街左手。”
  何招来:“多承老哥指点。”说完便想抽身离去。
  沈班头忙喊住了他,问道:“那铺里的果点虽多,但真正有名的也只几样,不知老哥想去买点什么?”
  何招来:“有人托我给捎两盒‘一口酥’回去。”
  沈班头心里暗暗一惊,又说道:“正中。‘一口酥’是那铺里的名产。只是价钱贵极,京城里一般人家是享用不起的。托老哥捎带此品的想定是位讲究的朋友。”
  何招来不自在地笑了笑:“哪里,哪里,只不过是位同行中的伙计,也许他是带去送人的。”说完便忙告辞沈班头,勿匆向北走去。
  沈班头站在玉府门前望着何招来匆匆走去的背影,心里暗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玉小姐和香姑原来却在他家里!”
  原来自三月前玉娇龙和香姑偷偷逃离玉府以后,玉大人闻报愤怒已极,曾拔剑击桌,发誓要与玉娇龙永断父女之情,还借用了郑庄公‘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一句话来作誓词。他直被气得两日水米未沾,三日未上衙署,不到半月,便已须发全白,好似突然老去十年一般。玉夫人本已卧病在床,听到玉娇龙出走的消息后,只是日夜悲泣,病情日益加重,一连三月,拒不服药,惟时时低唤着玉娇龙的小字,已是奄奄一息。府内一切事务,全赖少夫人鸾英一人统率承担。好在鸾英平时心性大度平和,对下人也颇休恤厚道,府内上下,无论老少男女,也多服她提调,把府内大小家务安排得井井有条。鸾英除了忙于家务,还要服侍重病在床的玉母,有时还得乘机顺色劝慰夹怒带恨、疾首痛心的玉父。因此,三月来,鸾英也消瘦了许多。
  玉娇龙出走的消息,尽管内院仆婢尽知,但都心里明白情势的严重,谁也不敢外传。外面差仆下人,虽也有所风闻,但都惧招来横祸,谁也缄口不提,只做无事一般。整个玉府更笼罩着一层神秘而又不测的气氛。
  玉大人也曾派遣一、二心腹出外打探玉娇龙的消息,一来可以信任派遣的人少,二来派出的人都只注意选择在通都大道之间查访,无暇顾及偏僻之地,以至探查三月,却是踪迹全无。
  沈班头也是奉玉大人密托查访的心腹之一。以他多年捕窃探贼的经验和他久混江湖的阅历,他应是不难查得玉娇龙的迹踪的。可他真不愧是个具有深谋远虑的干练捕快班头,他考虑得就远比他人缜密得多。他从肖冲被玉娇龙抽打的那一柳条中,早已心里明自,玉娇龙决非等闲之辈,自己去招惹于她,无异是以卵击石,枉自送命。再说,就是将她踪迹查明并设计将她送回王府,万一玉大人一怒之下毁了她的性命,将来又后悔起来,罪责难免又落到自己头上。沈班头想来想去,认为这个差事对自己只是个见过不见功、招祸不招福的差事。因此,他只在京城附近游玩一番,便回禀探访无着,应付了事。
  今天,沈班头却于无意间竟从何招来的来意、神色和言谈中探察出了玉娇龙的去向,他得意之余,不禁又犹豫起来。这事是禀告王大人的好,还是不禀告的好?知而不报,有负玉大人对自己的恩德,简直是不忠不义;报了,将来后果如何?自己纵不死于玉大人的悔责,也将死于玉小姐的怨怒。他反复权衡利害,总觉决心难下。沈班头正在徘徊犹豫,踱步沉思,玉大人回府来了。沈班头等他刚一下马,便忙上前参见请安。玉大人亲切地看他一眼,见他仍穿着一件已经显得破旧的棉衣,便停立下来,带着几分悲悯和几分关切的语气对他说道:“天气都已经渐热了,你怎么还穿着这样一件破棉衣?你等会到我书房来,我叫她们清几件我的旧便服给你。”
  沈班头心里有如拂过一阵春风,说了声:“多谢大人!”便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去了。等玉大人步上石阶,他才跟在后面向府内定去。沈班头见王大人步履已略显蹒跚,从背影看去,他那原有的虎臂已经变得瘦削,沈班头知他这些变化都是为玉小姐出走之事忧愤而来,心里也不禁为之感到一阵难过。在快走近内院时,玉大人停下步来,抬头向后花园那边怅望了许久,接着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又才慢步向内院走去。
  沈班头从玉大人适才那一停一望和一声轻微的叹息中,他已察看到了玉大人那不肯向人当面表露出来的心意:他对玉小姐尚怀有舐犊之情,并时时在为她的下落而暗自忧念。这一下,沈班头已打消了心里的第一个顾虑:玉小姐回来后,玉大人是决不会一怒之下置她于死地的了。剩下来的另一个顾虑,只要能不让玉小姐知道是自己策谋,她也就无从怨怒到自己身上。他边想边对自己说:“这事务必小心行事才是。”
  再说玉大人回房后,不等更换官服,便先到玉夫人房里探望。见夫人病情毫无起色,心情也十分沉重,只坐在床边,温言慰问几句,又吩咐房中婢仆小心侍候,直到夫人又昏昏睡去时,这才回到书房更衣休息。
  玉大人正想看书解闷,鸾英进房来了。她把何招来突然来府探望香姑,强求相见,最后花了一百两银子才将他遣走之事,详细禀告了玉父。玉父听后,拈须沉吟片刻,说道:“这事有违常情。那何招来不过一村野小民,与香姑虽是舅甥,却只见过一面,竟会这等情切,又敢于这般放肆,其中恐有情弊!”接着又问鸾英:“你看那何招来神色如何?”
  鸾英道:“我也未注意他的神色。只是我将香姑已经私逃的实情告知他时,他似无惊优之色。”
  玉父又沉吟片刻,也不再问什么,只把手一挥,说道:“好了,你各自回房去吧。”鸾英便退出书房去了。
  玉大人也无心看书了,独自在房中踱来踱去。沈班头已伫候在书房门外,他见玉大人正在沉思,不敢贸然进来,直等玉大人蓦然抬头发现了他,叫他进去时,他才跨进房去。玉大人将已由丫环清好的几件旧衣亲手交给沈班头,沈班头双手接过衣服,说道:“恕小的腿残,不便叩谢!”
  玉大人:“几件旧衣不算什么,你在我府里也是够辛劳的了。”
  沈班头压低声音说:“大人嘱小的密访玉小姐下落一事,迄来交差,未能与大人分忧,心里很觉愧对大人。”
  玉大人将手一挥,说道:“由她去吧!此事休再提了。”
  沈班头欲言又忍,欲走又留。他这迟疑不决的神态立即引起了玉大人的注意。玉大人注视着他问道:“沈班头,看你好似有话要说,不妨说来。”
  沈班头小声嗫嗫地说道:“禀大人,玉小姐的下落,小的已探得八分,只是小的心存顾忌,怕担戴不起罪责,不敢禀告大人。”
  玉大人听了并未露出惊诧之色,若已成竹在胸地说道:“是否在何招来家里?”
  沈班头却反而吃了一惊,点了点头,说:“是的。在安国留村。”
  玉大人:“你从何处探访得来?”
  沈班头:“从何招来来府所露出的破绽中推察得来。”
  玉大人:“你且说说。”
  沈班头:“何招来来看香姑,本属常情,但当他听说香姑因病不便与他相见时,却不听少夫人劝阻,不顾侯府家规,执意要见,已违常情,可疑之一;当他见过少夫人后出府去时,小的明知他未曾见到香姑,却未见他稍有失望神情,反而面带喜色,又违常情,可疑之二;他所带来土产,都非出在安国,而是京城市上之物,可见并非如他所说,是特地专程来看香姑,可疑之三;他向小的打听‘五芳斋’地址,说他的一个伙计托他捎带‘一口酥’回去,而这正是玉小姐最为喜食之物,可疑之四。小的据此四点可疑,故而推断出玉小姐八成是在他家。”
  玉大人赞赏地点点头,说道:“疑得有据,说得有理。我看不是八成,而是肯定在他家里的了。”
  沈班头疑惑不解地问道:“不知大人为何亦疑及此。”
  玉大人拈须答道:“虚虚实实:兵法常理。我回府听少夫人说起此事,便已料到的了。”
  沈班头不觉肃然起敬道:“大人料事如神,真不愧是元戎韬略。”
  玉大人将手一摆,说道:“这事就交你去办,如何?”
  沈班头犹豫片刻,说道:“小的为报大人恩德,虽赴汤蹈火亦不敢辞,只是这事非比寻常,小的怕有失误……”
  玉大人似乎早已看出他的疑虑,不等他说完,便截断他的话,说道:“你不必心存顾忌,一切由我作主,决不至累及于你。只是这事务宜慎密,计划必须周稳,行动更应特别小心。”
  沈班头听玉大人这样一说,这才放下心来,忙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小的已想出了个万全之策:只有借助‘一口酥’的药力,才能请得玉小姐回府。”
  玉大人俯首沉吟,在房里踱来踱去,过了一会,猛一转身,断然说道:“就这么去办吧!人由你选派,切勿轻心,务宜慎密!”
  沈班头应了一声,退出书房,急忙走出内院。他见天色尚早,便又出府径向前门走去。到了前门正街‘五芳斋’店铺门前,他向四周张望一阵,又在门前逡巡片刻,然后才跨进铺去,向正站在柜台前接待顾客的伙计问道:“劳驾小哥,请问刚才可曾有个年约五十来岁的乡下老哥来买过‘一口酥’去?”
  店伙计毫不迟疑地答道:“有过。刚来过不久。”
  沈班头:“请问,他共买了几盒?”
  店伙计:“两盒。”
  沈班头:“这老哥忘性大,竟把我托他代为捎去的两盒给忘了。烦小哥也给我取两盒来,我只好另托人捎去了。”
  沈班头接过两盒“一口酥”,付了钱,匆匆赶回玉府,躲进他的房里,从他那只破旧的柳条箱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葫芦瓶来,用削尖了的麦杆,从葫芦瓶里挑出少许粉面,又小心翼翼地把粉面抖进那些酥果的酥皮里。沈班头把两只盒子里满装着的一口酥,一个无遗的全都弄完后,天已经黑了。他又带着两盒已经投入了药面的“一口酥”,去到提督署衙,约了他原在捕快房时比较要好的两个老弟兄,三人悄悄商量一会,便一齐向永定门大街安平客店走去。到了安平客店,两名捕快便以查号为名,把何招来叫出房来,东盘西问,寻根探究,故意纠缠。沈班头却趁此机会闪进何招来的房里,人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买的两盒“一口酥”换过手来。
  两名捕侠直到听得沈班头得手后打来的暗号,才放开何招来,又装着在店里巡视一遍,才离开客店,各自回衙去了。
  回书再说玉娇龙,她自到了留村乡间暂时定居下来后,日子虽然过得十分平静,心情却时感郁郁不乐,李慕白给她留下的挫辱,深深地伤了她的自尊和自信,她只要一想起桥上的那段遭遇,便感到伤心,时而由伤心变成愤怒,时而又由愤怒转为灰心。
  她心情越是郁郁,却越更增深了她对罗小虎的眷恋。日日夜夜,同着一轮日照,同沐着一个月光,可是谁也不知道谁在何处,谁也不知道谁的消息。她只要步出屋外,耳边响起蜜蜂嗡嗡的声音,只徒增她怅怅之意;眼前摆拂着的千条柳丝,也平添她依依之情。她偶尔听到远处传来点点清脆的马蹄声,她总会立即感到一阵急剧的心眺,脸上也顿时泛起红晕。她明知罗小虎的武艺并不如她,但她只要一想起罗小虎,便会从他身上感到一种无可比拟的力量。甚至还有着这样的感觉:只要罗小虎在她身边,她就不会再把李慕白放在眼里了。她只盼望日子能快些过去,等过一年,她使去找寻罗小虎,和他一道回西疆,到了西疆,她就如龙归海,罗小虎就似虎归山,什么人也奈她不得了。
  这天傍晚,玉娇龙正和香姑坐在房外柳下闲话,何招来桃着一担货从京城回来了。香姑高兴得跳了起来,问谈几句后,便忙着去给她舅舅收拾货担。王娇龙在一旁把何招来打量一番后,问道:“舅父在京城住了几天?”
  何招来边清点货物,边毫不在意地答道:“只住了一天。”
  玉娇龙:“舅父为何不多住几天,顺便各处玩玩去。”
  何招来仍毫不在意他说道:“京城里闹闹嚷嚷的,吃的住的都贵,有什么好玩的。”
  玉娇龙还想问点什么,可话到口边却又忍住了。她在一旁闲着无事,便抽身回到房里。不一会,香姑兴冲冲地进房来了。她背着手,笑吟吟地对玉娇龙说:“你猜,我托舅舅从京城里给你捎回来了什么?”
  玉娇龙:“京城里那么多东西,叫我怎猜?”
  香姑:“猜你最喜欢的。”
  玉娇龙猜了一阵,总猜不着,便反激她道:“我喜欢的都猜了,猜不着就不是我喜欢的。”
  香姑得意地从背后伸出手来,一只手里拿着一盒“一口酥”,在她眼前一晃,说:“看,这是不是你最喜欢的?”
  玉娇龙见是“一口酥”,高兴极了,忙拉着香姑的手满怀感激地说道:“你真会体贴人,我还是在家里吃过这玩意了。”
  香姑见玉娇龙高兴,也更来劲了,忙把盒子摆在桌上,说:“你先别急,仍像在府里吃它时那样,我去给你沏壶茶来。”
  玉娇龙顺从地等候着。一会儿,香姑提着一壶茶进来了。玉娇龙正待去揭开盒子时,忽又把手停住了。她若有所思地问道:“香姑,你舅舅这次去京城,该不会给我们惹出什么麻烦来?”
  香姑眨眨眼,会意地笑了,说:“你放心,我早都想过了。舅舅不会到玉府去,也不会碰到府里人的。”
  玉娇龙:“你怎见得?”
  香姑:“舅舅上次去府里看望我时,就曾抱怨过,说府里门卫太严,叫他感到害怕。还说他要不是为了看我。就是再走玉府门外过过他都不愿意啦。这次他怎会再去。”
  玉娇龙思索片刻,又问道:“你又怎能断定他不会碰到府里的人呢?”
  香姑:“舅舅上次去玉府,他见到过的除夫人、少奶奶外,就只有看门的常大爷。这些人平时很少上街,舅舅又住在城外,就是存心想碰也碰不着。好哥哥,你就别太小心眼了。”
  玉娇龙被香姑这最后两句逗笑了,这才把盒子揭开,先强送一枚到香姑嘴里,含逗带夸地说道:“好妹妹,我看你的心眼也不比我大呢。”然后,她才拈起“一口酥”慢慢品尝起来。一枚又一枚,一连吃了五六枚,真是又酥又甜,比在家里吃时还更觉可口。
  玉娇龙吃着吃着,不禁又触起对府里生活和对双亲的怀念,神情逐渐变得黯然起来。香姑在旁已经察觉到了,连忙用些闲话去岔。玉娇龙也很体爱香姑,只好暂抛惆怅,强作笑颜,又往香姑口里送去几枚,直到兴尽方罢。
  玉娇龙和香姑谈着谈着,忽然感到一阵无法强抑的倦意向她袭来,两只眼皮沉重得直往下坠。渐渐地,眼前的灯光也一下变成双苗……四苗,墙壁、地面都在颠簸着,倾斜着。她感到有异,忙抬头去看香姑,见香姑已伏在桌上,似乎已经昏昏睡去。她想叫醒香姑,可发出的声音竟是那样微弱,又显得那样遥远。她挣扎着想站起身来,可两腿已经无力。猛然间,她心里掠过一声惊呼:“我被人暗算了!”随即眼前进闪出几道金光,接着便陷入一片昏黑中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玉娇龙渐渐醒来,她睁开眼,眼前还是一片昏黑,只感到身子在不停地摇簸,她想伸手揉揉眼睛,手却动弹不得。她极力镇了镇神思,这才感觉到自己的手脚都已被缚着。传到耳里来的是前面正奔驰着的马蹄声和身旁正滚动着的车辘声。她从耳畔传来的鼻息声里已辨出了卧在她身旁的正是香姑。玉娇龙正惊疑间,车门外传来一声低微的说话声:“天亮前可到涿县,在那儿换马,明晚就可到京城了。”
  玉娇龙心里明白了:自己终于未能逃过父亲的手心!等待着她的又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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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41:34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回 强订佳期难移素志 惊传噩耗已碎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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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娇龙被押解回府来了。密载着她和香姑的那辆车,半夜里到达玉府后花园的后门,由鸾英亲自带着赵妈和两个贴身丫头来接进去的。一切都安排得异常缜密,府里除了玉大人、鸾英、沈班头、赵妈以及鸾英房里的两个贴身丫头外,没有一个人知道。
  沈班头虽然亲自出马到了安国留村,而且也是这桩事的谋划者和执行者,但他却异常小心,决不肯让自己在玉小姐和香姑面前露上半面。在密送回京的路上,沈班头总是远远跟在马车后面,相距至少保持五里之遥,以致玉娇龙虽然因自己的落入陷阱而切齿万分,却一直猜不出是何人设的圈套和做的手脚。一路上,她也曾仔细辨察车外偶尔传来的细小谈话声,可传进她耳里的却全是一些陌生的声音。一路上,她只能任人摆布,丝毫也动弹不得。玉娇龙从小至今,一直养尊处优,即使在玉父面前也任性使气,哪里受过这等屈辱,她真是气忿已极,好几次把嘴唇都紧咬得流出血来。香姑平时爱笑爱闹,这番却显得十分平静。也不知她是由于年轻尚不知利害,还是由于习于顺受,早把一切置之度外。她既没感到惊惶,也没有表示愤慨,只是在她完全清醒过来并已明白是怎的一回事情之后,挣扎着移过身来,紧紧偎在玉娇龙身边,带着一种深深悔疚的心情对她说:“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托舅舅去买那坑人的‘一口酥’。”
  当时。玉娇龙正在想着别的,没吭声。
  停了停,香姑轻轻地叹了口气,又说道:“回府后,你把一切都推在我身上,我和你不同,我命苦,没牵没挂。”接着,玉娇龙便感到有几颗热乎乎的泪水滚到她项上,玉娇龙心里结满了的怨恨一下竟被香姑这充满了真诚的爱冲开了。她的心里又回升了阵阵暖意,漆黑的车轿里似乎也闪起了亮光。玉娇龙又恢复了她平时那种柔甜的声音,轻轻在香姑耳边说:“好妹妹,你的心真好!回去了,他们也奈何我不得。有我在,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今后无论是安乐还是患难,我和你都生死与共。”停了会,她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今后还会有患难,还要一起共的。”以后,一路上她俩就很少说话了,直至回到府里。
  玉娇龙由赵妈和两个丫环搀扶着回到房里,跟在后面的鸾英立即扑上前来,一把抱住玉娇龙,叫了声“妹妹”,便揪心掐肝地哭了起来。哭得是那样悲痛,又那么真诚,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会动心,更不用说侍候在一旁的赵妈和两个丫环了。她们开始在被一副粗索捆绑着的玉小姐面前,被吓得脸色惨白,简直不知所措。经鸾英这么伤心的一哭,她们也由紧张变得伤感,都情不自禁地跟着哭了起来。火能熔铁,柔能克刚,情总是能动人的。玉娇龙刚回房时是一脸冰霜,横眉冷对,心里燃着一团怒火,胸中压着一股怨气,正待寻机发作,经鸾英这般伤心地一哭,触动天伦至性,心也渐渐软了下来,怒火慢慢熄灭了,怨气也悄悄消散了,只默默地坐在床边,低头不语。
  鸾英哭得有如泪人一般,直到眼泪都流干,这才猛然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给她解去身上和手上的绳索。边解边疼惜而又满含内疚地说:“妹妹,这太委屈你了。”
  赵妈和两个丫环,见已无事可做,各自知趣地退出房里去了。
  玉娇龙一声不吭,只用手揉揉已略感麻木的手腕和两臂。
  鸾英抚爱地用手理了理玉娇龙那已显得散乱的头发,哽咽着说:“妹妹,我本该亲自去接你的,有我去;你就不会受这样的苦了。可我却一点也不知道啊!你要回来了的事,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玉娇龙眼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光,冷冷地问道:“这是谁的主意?又是谁到留村去的?”
  鸾英含责带劝地婉言道:“妹妹是个明理人,就不必计较这些了。不管怎么说,这次冒犯了妹妹的,都是玉府的忠臣,都是为着咱们玉府好。”
  玉娇龙听嫂嫂说出“忠臣”二字,心里不由一震,一种潜藏在心里的羞愧之感,不觉悄悄浮泛上来。脸上顿时觉得热乎乎的。
  本想发泄几句,可话到嘴边却又觉难以出唇,只好强咽下去。
  房里暂时陷入一片沉寂之后,玉娇龙突然问道:“那何招来可曾来过?”
  鸾英毫不掩饰他说:“来过。可他并未透出妹妹住在他家之事。”
  玉娇龙紧紧追问道:“他和府里哪些人叙谈过来?”
  鸾英仍坦然说道:“常大爷禀报进来,是我会见的他。”
  玉娇龙凝思片刻,又问道:“管事肖冲呢?他可知道何招来来府之事?”
  鸾英笑了,笑得十分称心,说道:“肖冲早就不在府里了。”
  玉娇龙困惑不解地张望着鸾英。鸾英轻轻慨叹一声,才又说道:“这还不是为了妹妹,肖冲就在妹妹出走那天即被父亲打发出府去了。”
  玉娇龙。“我走与肖冲何关?”
  鸾英:“妹妹出走虽与肖冲无关,但为妹妹和我府着想,也不能不防患于未然。父亲是个英明人,肖冲心性险猾,对我府怀着二心,他老人家已有所觉察。上次为了那个卖艺老头在状元坟被人杀死之事,弄得来风风雨雨;后来为高师娘的失踪,又引起流言暗播,父亲认定都与肖冲有关。只是不知他为何对我府那般怨恨。妹妹出走后,父亲虑他探知后又生出蜚语,有损妹妹和我府声誉,便于当天断然将他打发出府去了。”
  玉娇龙静静地听着,心头搅起思绪万千。一年多来在暗中发生的一件又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以及因此而布下的阴云,卷起的骇浪,致为宵小所乘,累及老父优心,都由自己招惹而来,这怨谁呢?玉娇龙不愿再想下去了,打住烦思,漠然问道:“你们既然这般将我弄回府来,又将如何处置我呢?”
  鸾英眼里又包满了泪水,沉痛地说道:“妹妹这样说话,真叫我心疼。你回来了,就是全家的大喜庆,哪能谈到‘处置’二字。你还不知道,母亲为了忧念妹妹,一直卧病在床,已是性命垂危,常常在昏迷中呼唤着妹妹的小字。父亲是个刚毅人,一生从不轻易掉眼泪,可就在半月前,他老人家进房去看望母亲的病,正碰上母亲因思念妹妹,叫丫环取来妹妹在西疆时常爱穿的那件淡红色衣裙,将它搂在怀里,嘴里轻轻唤着妹妹的小字。父亲见状,微微偻下身来,不声不响地看着那件衣裙,看了很久很久,才问母亲:‘这不是娇龙在乌苏时常穿着去骑马的那件衣裙吗?’老人家不等母亲回话,随即坐到床边,伸出手去在妹妹那衣裙上轻轻地抚着、抚着,眼里竟也淌下了两行泪水。”玉娇龙的心被震撼了!她一直是跟在父亲身旁长大的。在她和父亲相处的十八年中,父亲虽然百般宠爱她,但那种宠爱也是带着威严的。即使在父亲最高兴的时候,她也只能感到父亲的笑意,而却很难看到父亲的笑容。父亲也会流泪!这更是她从不曾看到过也从不曾想到过的事情。但父亲竟然流泪了,而且是为了思念她!一种罪疚的心情使她感到一阵阵颤动和惊心。幼时母亲教诲她的古圣箴言,句句声声都入眼耳,她感到似有一根无形的强索在捆绑着她,比在车上被捆住时还要紧实得多。正在这时,玉母房中的贴身丫环端着菜盒进房来了。她举起莱盒毕恭毕敬地给玉小姐请过了安,然后将菜盒摆在桌上,揭开盒盖,里面盛着几碟玉娇龙平时最喜吃的菜肴和几枚虾仁馅饼。另外,盒内还有一只翠绿镶边的连盖瓷杯,里面盛着满满一杯冰糖燕窝汤。玉娇龙瞟了眼那只翠绿瓷杯,她一下就认出来了,那不正是专备父亲夜夜睡前进用燕窝的器皿吗,怎的送到这儿来了?正猜疑间,丫环说道:“燕窝汤是老大人命送来的。老大人还说,今后每晚给他备的燕窝汤都送小姐房里。”
  鸾英瞅着玉娇龙:“妹妹,府里有谁受过他老人家这般恩宠!我都有点羡嫉你了!”
  玉娇龙双手捧起瓷杯,几颗眼泪立即滴进了燕窝汤里。
  鸾英忙背过身去问丫环道:“老夫人此刻如何?”
  丫环道:“老夫人刚服过药,已经安睡过去了。”
  鸾英又回头对玉娇龙说道:“妹妹,你今晚好好歇养歇养,就不必到母亲房里去了。明天等我先把你已回府的事慢慢禀告母亲后,你再去看她老人家。”说完,她又补了句,“母亲病得很虚弱,过喜也是经不起的。”
  玉娇龙噙着泪,点了点头。
  鸾英又谈了一些府里近况,乘机察色地对玉娇龙慰解和劝导一番,然后又把楼下的冬梅、秋菊叫来,要她们好好侍候玉小姐,不得稍有懈怠。还说:“玉小姐不管需差什么,你们就来告我,或叫管事办去。”说完才出房带着赵妈和两个丫环回到内院去了。
  玉娇龙在车上一夜一日滴水未沾,她本已下定决心,回府后仍不食不饮,以死相抗,任父亲如何处置。不料经鸾英一哭一诉,把母亲因她优伤成病、命在垂危,以及父亲为思念她竟流下老泪等情相告,加上父亲又命人送来他夜夜惯服的燕窝等,孵雏之爱,舐犊深情,不仅融化了她胸中的怨忿,而且还引起了她的罪疚和愧责。她怀着感恩的心情喝下了那杯蜜甜的燕窝,一会儿便觉口内生津,精神亦为之一振,接着便感到腹里饥饿起来。她转念一想:“自己任性出走已经伤透了双亲的心,如再拒不进食,两位老人将何以堪。再说《孝经》上不是已有明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孝之始也’吗,哪能再作此不孝之举!”于是,她便拈起虾仁馅饼不声不响地细嚼起来。正在这时,香姑进房来了。她微撅着嘴,站在一旁盯着玉娇龙。玉娇龙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问道:“你用过了饭没有?”
  香姑粗声粗气地说道:“我才不想吃呢!”
  玉娇龙闪过一丝不快,觉得既已回到府里,就不比在外面了,香姑不该这样对她说话。但她很快又释然了。她把香姑拉了过来,柔声地说:“别赌气,损了自己的身子,饮食总还是要吃的。”随即挟了一枚馅饼递给香姑,又说道:“你尝尝,许久没吃到过这样鲜美的馅饼了。”
  香姑伸手按过饼,并没吃,说道:“少奶奶和你说的那些话,我在隔壁房里都听到了。”
  玉娇龙默然片刻,问道:“你是怎样想的?”
  香姑道:“少奶奶人好,心也好;玉大人和夫人也确是疼你的。但我总觉得少奶奶说的那些都是为了他们好,并不真在为你好。”
  玉娇龙十分诧异地注视着香姑,眼神里已显露出在向她探问个究竟。
  香姑直率他说:“这场风波,归根到底,还不是为鲁翰林惹起的,少奶奶讲的那些孝也好,爱也好,归根到底,还不是要你答应嫁给鲁翰林。只要你答应了,你就是孝,他们就疼你;要是你不答应,我看他们还会来逼你的。”
  玉娇龙的脸一下变成惨白。刚刚恢复平静的一颗心,又直往下沉。她感到心里突然被搅成一团乱麻。一个已经淡下去了的令她厌恶的阴影,又在她心头显现出来。香姑几句话,既搅乱了她的心,也拨亮了她的心。这本是一个十分简单而又明显的道理,自己为何竟未能想到,而香姑却一针见血的道了出来。是自己真的不如香姑聪敏,还是自已被什么蒙住了心窍!玉娇龙木然不动地呆立了许久,才从心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接着,她回过头来沮丧地望了眼香姑,说道:“我想静一静,你也该歇息了。”
  香姑退出房去以后,玉娇龙强打起精神,换了衣装,她为了镇住自己心里的烦乱,点燃案头紫铜炉里的檀香。刹时间,便有一缕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像条薄薄的纱带一般在案头轻飘,在房里缭绕。静谧的房里顿时溢满了清香。那香气非兰非麝,不馥不幽,沁入肺腑,使人顿有涤俗忘尘之感,渐渐地进入一种净意除烦的境界。玉娇龙面对香炉在案前坐了很久,直到她那被香姑几句搅乱了的心情完全镇静下来,方才上床安息。
  床是软软的,锦缎被子又是那么柔滑,垫的软缎滚边细丝芦席使她感到特别凉爽。经历了长期旅途艰苦辛劳的玉娇龙,一下重温这种金包玉裹的生活,侯门尊荣之感又隐隐浸上她的心头。
  她一会儿便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玉娇龙刚用过早点,鸾英上楼来了。她告诉玉娇龙说,晨早她去省候玉母时,见玉母神志尚好,便将娇龙已经回府之事禀告了她。玉母闻知此息,欣喜得如癫似醉,差点昏迷过去。
  老人家急于要见到娇龙,她特来接她过去。
  玉娇龙正在惦念母亲,听鸾英这样一说,便忙起身下楼,随嫂嫂直向内院母亲房里走去。进到房里,见母亲侧身卧在床上,满面病容,形容憔悴,正大睁着眼带惊带喜地张望着她,玉娇龙见母亲病得如此沉重,知道其咎皆由己起,心头不觉一阵酸楚,忙扑到母亲榻前,双膝跪下,叫了声“母亲”,便咽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只伏在母亲身上低低哭泣起来。玉母这时却反而显得十分平静。她侧下头来默默地打量了玉娇龙片刻,接着便长叹一声,说道:“菩萨保佑,你终于回来了。”说完,伸出她那枯瘦的手来抚着娇龙的肩背,又道,“你能迷途知返,也算你的造化。这事就不再提了,都怨我管教不严,在西疆时就把你宠坏了。”玉母那微弱的声音里,有对女儿的告诫,也有对自己的省责。
  玉娇龙也不说话,只一个劲地伏在玉母身上哭泣,哭得是那么哀怨,又那么伤心,也不知她是出于对自己的悔恨,还是在浇洒自己的委屈。
  鸾英在旁陪着玉母和娇龙流了许多眼泪。她也不去劝慰娇龙,心想:“妹妹这人平时不冷不热的,还没见她哭过。今天竟哭得这般伤心,总有她的伤心处,就让她去哭个够吧!”
  玉娇龙一直哭了很久,玉母才疼怜他说:“好了,你也别哭了,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一看。”
  玉娇龙立即顺从地抬起头来,只见她虽是泪痕满面,两眼也略呈红肿,但她那弹指欲破的脸蛋,和那粉里透红的腮肤,染上着点点泪痕,有如带雨梨花,却显得分外楚楚动人。玉母见女儿虽在外经历了几月风霜,却仍似在府里时一般艳丽,眼角眉悄毫无一丝变异,心里不禁感到一种莫名的欣慰。她又想起了娇龙在西疆时曾把自己比做天山雪莲的事来。玉母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鸾英亦在旁端详着娇龙那张动人的面孔,她只感到暗暗的惊异:玉娇龙那双经过泪水浸泡的眼睛,突然变得更清澈了,清澈得那样深邃,简直看不透她里面隐藏着一些什么东西,只觉流波解语,顾盼主辉,使鸾英感到是那样妩媚动人。她怎么也想不到,有着那样一对秀丽眼睛的大家闺秀,如何能与江湖上那些三教九流的人厮混!更令鸾英惊叹的是,她明明知道玉娇龙是被赚回府里来的,昨天还披捆在车上忍受着长途的跋涉颠簸,今天却还是那样娇艳,既无一分风尘仆仆之感,也无半点困顿萎萎之意,使鸾英真是不解。她正惊异间,见玉母脸上微微露出笑容,心中感到一阵宽慰,忙上前说道:“只要妹妹回来,一天云雾就散了。愿母亲好好将息,过几天也会好起来的。”说完,亲自给娇龙送过一杯茶来,又忙着给玉母看药去了。
  玉娇龙一直坐在床边守候着玉母,直至玉母服药后又昏昏睡去时,方才离去。
  从此,玉娇龙每日一早便来到玉母房里,亲自服伺起居,侍奉汤药,吹汤试暖,察意承颜,对玉母照顾得无微不至。玉母一来见娇龙已经回到身边,心中放下一桩隐优,二来由于娇龙的细心照料,病也一天天好转起来,已能在床上自由起坐和举着进食了。房间里也不时传出母女的笑声。内院各房的丫环仆妇,也都展了愁眉,添了笑意。几月来笼罩着玉府的一片阴霾,又渐渐开始消散。
  再说玉父自玉娇龙回府后,虽然心中也感欣慰,并派人送去过几次美味珍玩,以示他一片爱抚之情,但却总是不肯见她。他好几次独坐书房,听到夫人房里传来母女的笑声,那笑声仍和在西疆时一般无二,也是那般清脆,也是那样娇嗔,不由引起他对娇龙思念之情,也曾抛下书卷,想踱到夫人房里去见见女儿那副可使他解优开颜的容态。可他每次刚踱到房门,却又返回身来,含着未全消尽的余恨,长叹一声,又拿起书卷。
  玉娇龙也是这般,她很想见到父亲,却又怕见到父亲。几番走到书房门口,终于怯下步来,又从窗外过去。
  日月如流,时光易逝,玉娇龙回府已经一月有余。玉母病情虽有好转,却仍未见大好,有时仍反反复复。玉娇龙几乎把整个心情都用在侍奉母亲身上,只深夜回楼后,才得闲静下来,有时和香姑聊聊西疆旧事,谈谈出走途中苦乐;有时独坐支颐,怀念着沦落天涯的罗小虎。往事历历,梦绕魂牵,玉娇龙常常凝坐神驰,直至深夜。
  一天,玉娇龙正在服侍玉母服药,忽见鸾英房里的两个丫环端着茶盘、点盒匆匆从窗外经过,直向客厅走去。一会儿,玉母的贴身丫环进房来了。玉娇龙问道:“客厅里来了谁?”
  丫环答道:“吏部主事方老爷来了。”
  玉娇龙不觉微微一震,心想:“他来干什么?”也就不再深问了。
  第二天早上,玉娇龙到玉母房中去时,走过窗前,正听到鸾英在和玉母谈话。鸾英说道:“母亲,妹妹心性,我岂不知。这事,鸾英不便去说。”
  玉母:“娇龙虽然任性,也是明理人。婚姻大事,岂能由她!你是长嫂,常言道:‘长嫂当母’,你不便去说,谁还去说?”鸾英还想答话,玉娇龙一步跨进房去,冲着鸾英问道:“嫂嫂,你和母亲在议论什么?鸾英先是一怔,膘了眼玉娇龙,然后硬着头皮说道:“妹妹大喜了!”她只说此一句,便立即打住话头,又瞅了瞅玉娇龙,见她脸色虽然微微发白,却只漠然听着,并无愠意。鸾英这才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昨日方堑世兄来府拜谒父亲,送来鲁府喜帖,择吉于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与妹妹完婚。这事父亲已经当面应允。方世兄告辞出府后,父亲还把我叫到书房,嘱咐我定要将妹妹的嫁妆办得丰盛一些,府里一切字画古玩,均随妹妹选去。”玉娇龙听了后,不言不语,不怨不忧,只木然地站在那儿,唇边露出一丝讽意。鸾英已经察觉出她神情有异,忙把已经涌到嘴边的话语又咽了回去。玉母挣扎着从床上半撑起身子来,说道:“娇龙,前番为你抗命出走之事,你父亲被气得几乎想解甲离京。你既已回府,可见你对过去所为已悔悟知非。这番你就顺从父命,不再任性,我就了却一桩天大的心事,纵死亦瞑目了。”
  玉娇龙冷冷地:“此事女儿不能从命。”
  玉母睁大着眼,露出惊忧之色,伸手指着玉娇龙道:“你父亲已经面允婚期,有如箭在弦上,已成不得不发之势;你如再行抗命,你父岂能容你!这不孝之罪,你如何担当得起!”
  鸾英见玉母说得激烈,怕把事情弄僵,忙插话道:“母亲不必着急,万勿为此违和病体,妹妹年轻任性,只乐长依膝下,尚不甚解人伦,容我慢慢开导于她就是。”说完便上前连劝带拉地拖着玉娇龙,想将她带回楼去。不料玉娇龙却如生了根一般,任鸾英怎样推拉,只是纹丝不动。鸾英不禁暗吃一惊,心想:“风闻妹妹有身好武艺,自己原也不信,难道果是真的!”她正思忖间,玉娇龙又向玉母说道:“母亲,鲁家婚事,女儿断难从命。父亲纵按军法从事,女儿亦甘愿领罪。”说完,这才随着鸾英回楼去了。
  香姑见小姐由少奶奶陪着上楼来了,她从她二人的神色中,便已猜到几分,忙去沏了一壶茶送来放在桌上,便各自退出房门去了。
  鸾英陪着玉娇龙,劝她允了鲁翰林家婚事,开始动之以情,继而喻之以理,接着又晓之以义,绳之以礼,苦口婆心,费尽百般唇舌,无奈玉娇龙只是默默听着,却一句不答,一声不吭。最后。
  鸾英急了,带哭地央求道:“妹妹,你是允,还是不允,总得说句话呀?”
  玉娇龙将眉毛微微一挑,说:“我意已决,此事断难从命。请嫂嫂照此回禀父亲就是。”
  鸾英:“难道妹妹就不怕父亲震怒!”
  玉娇龙:“父亲常说:‘三军可以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我虽女流,志不可夺。以威相逼,有死而已。”
  鸾英:“你也应为玉府尊荣想想。”
  玉娇龙:“玉府尊荣是祖辈汗马功劳所建,与和鲁家联姻何干!父母亲怎不也为我想想!”
  鸾英:“‘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就不伯被人议论!”
  玉娇龙冷冷一笑,说:“外人我不管,只要嫂嫂不议论就行了。”
  鸾英见话已到头,知道再劝也是无用的了,决裂起来,反而伤了姑嫂感情。于是,又婉言劝解几句,便告辞下楼回房去了。
  鸾英刚下楼去,香姑进房来了。她用满含着同情和景仰的眼光注视了小姐一会,然后又慢慢移到她身边,为她换上一杯热茶,轻声问道:“小姐,你打算如何办?”
  玉娇龙沉思着,没吭声。
  香姑忧心忡忡地说道:“我看这番很难对付,要早拿定主意才行,逃是逃不了啦!”
  玉娇龙听了香姑这话,并未露出惊异之色,只略带好奇地注视着她,似在探询,又似在听她主意。
  香姑:“花园后门已被封闭,墙外也增加了打更巡哨。”
  玉娇龙淡淡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这些我倒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我得想个两全之策才好。”
  香姑不解地:“两全之策?!”
  玉娇龙点点头,自语般地说道:“父母生我育我,劬劳之恩纵不能报,也不能不念啊!”
  香姑已经明白了玉小姐的意思,她感到一阵迷惘,叹了口气,说道:“人人都有父母,可你不同啊!谁叫你生在侯门呢,就像螺狮背了个壳。‘两全’当然好,就怕两不全。你要拿定主意才是!”
  香姑闷闷不乐地退出房门去了,只剩下玉娇龙一人坐在桌旁出神。
  由于玉娇龙的抗命拒婚,玉母又气又急,病又加重起来。玉父闻知娇龙对鲁家婚事抗死不从,大为震怒,几次想到女儿房中,将她痛斥一顿,强她就范。但想到前番为鲁家婚事闹出的情景,又虑逼出事来,正举器未投,郁怒于胸,不想一日他进房去看望夫人病情时,夫人又提起此事,说娇龙年纪还小,要求把婚期推迟一年,让娇龙有个回心余地,以免参商骨肉。谁料这“参商”二字进入玉大人耳里,顿时间,新怒旧忿一齐涌上心头,勃然大怒,指着玉夫人道:“你养的好女儿,目中可还有君父!似她这等违礼放任,将来必致败我玉门家风。我意已决,鲁府婚期不能更改,或从或死,由她选择!”说完怒犹未止,还抓起架上的古瓷花瓶掷地摔个粉碎。又指着那迸满一地的碎片忿忿他说道:“我如食语,愿以此瓶为誓!”这才拂袖而出,带着凡名兵卫,骑马出城到军营去了。
  玉夫人又惊又急,一时接不上气来,竟晕厥过去。
  玉府内院顿时忙乱起来。
  玉娇龙闻听丫环报说,急忙来到玉母房中,见母亲虽已回过气来,但仍双目紧闭,不能言语。玉娇龙扑到床前,连呼几声,不见玉母回答,急得只是痛哭,也没有了主意。鸾英在旁早已哭得成了泪人一般,她边哭边将玉母病情突然转恶的缘由,带责带谴、夹怨夹悲、数数落落地告诉了玉娇龙。玉娇龙听得心如刀绞,感到自己在母亲面前真是罪孽深重,九死难赎。一时间,她只有一个念头:要是母亲就此溢然长逝,自己一定碰死床前,相随她老人家于泉下。
  姑嫂二人正惶惶无计间,派管事去请的郎中来了。鸾英忙擦去眼泪,将郎中迎进房中。玉娇龙举目望去,见进来的郎中年约六十开外,面容清瘦,背已微微佝偻,但神情中却露山一种豪慨与傲然之气。郎中进到房里,略坐片刻,连献上的茶点都未沾唇,便到床前与玉母诊脉去了。他将玉母两手脉经切过,又细细看了看神色,这才不急不忙他说道:“玉夫人的病是积寒积郁所致。存寒久化为热,积郁久聚为痰。痰火积胸,犯气上涌,中焦阻塞,宜化痰理气、通窍开胸以治。”接着开了一张处方,递给鸾英,又语重心长地说道:“药须用引,病各有因,引由医用,因靠自寻。玉夫人的病情按理不至于此,当亦有因,还望少夫人寻因求顺,服药方能奏效。若单靠用药,恐怕就难起沉疴了。”
  鸾英连连点头,将药方付与丫环交人拣配去了。
  玉娇龙见郎中说得精要中肯,心中不禁暗暗佩服。又见他衣履简朴,但无寒伧气;举止谨严,而却无迂腐气,心里更觉奇怪。
  鸾英说了几句称劳感谢的话后,问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在京城何处挂牌行医?”
  郎中欠身答道:“在下姓梁,名巢父,本山东人,因避难流落京城,寄寓高庙。适才去仁寿堂配药,正遇贵府管事前去请医,因常与玉夫人看病的徐老先生出外去了,蒙仁寿堂掌柜推荐,在下不揣冒昧,就随来应急来了。”
  玉娇龙刚一听到梁巢父这个名姓,觉得好不耳熟。仔细一想,才又想起来了:原是罗小虎在草原上讲他身世时,曾说起过这人名姓。说他原是沧州州衙内一名师爷,与罗小虎的父亲十分交好,罗父被害后,州官孙人仲还欲斩草除根,多亏这个梁巢父前来报信,并设法救走了罗小虎的弟妹。后来又听说孙人仲还欲暗害于他,逼得他逃离沧州,不知去向。眼前这位郎中,莫非就是当年罗小虎的那位恩人!玉娇龙虽尚在猜疑,但心里却已对郎中充满了一种崇敬、亲切和感激之意。趁鸾英出房张罗别的事情去了之机,玉娇龙轻声问道:“梁老先生可曾在沧州住过?”
  梁郎中吃了一惊,但当他从玉小姐眼里看出并无恶意时,慨然地说道:“确曾在沧州住过。不知小姐何以知道?”
  玉娇龙泰然答道:“听我哥哥玉玑谈起过,说你是位能托孤仗义的君子,真是令人尊敬。”
  梁巢父顿觉感慨万端,正想借此一抒幽愤,窗外已传来鸾英的声音,玉娇龙又把话岔开了。
  梁巢父也是个深深谙于世故的人,他感到其中必有蹊跷,但又不解这其中的蹊跷,只好不再提起沧州之事。
  丫环献过果点,鸾英包出礼银,梁巢父便告辞出府去了。
  玉母服了梁郎中处方的药后,神志已渐清醒,但病势仍处垂危。玉父日前一怒出府,带着几名亲兵侍卫驰赴居庸关一带巡营去了。府里内外大小事情,全落在鸾英一人身上,眼见玉母病情险恶,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玉娇龙日夜守候在玉母床前,夜不解带亲自送水喂药,不几天功夫,便见消瘦下去。
  一天深夜,玉母稍稍清醒过来,见娇龙守候在她旁边,便伸出她那枯瘦的手来拉住娇龙的手,喘息着说:“女儿,我自知已无生望,咽不下这口气去还是为了你的婚事。只要你允了鲁府婚事,我死也瞑目了。”
  玉娇龙含泪答道:“母亲,儿无他求,你老人家在世一天,儿侍奉你老一天;你老归天了,儿愿随你去。”
  玉母满怀心事充满感伤地说道:“世间事总不能尽如人意。盈则损,这是天道。各府亲眷们都羡你长得俊,我却很忧心。我看鲁府这门婚事对你未必非福,况你父已碎瓶为誓,势难逆转,家门兴衰都系在你的身上,你应以全家为重。”
  玉娇龙从未听到母亲说过这样的话来,她心里似隐隐感到有种不祥之兆。但她也无心去多想,只埋着头,不吭声。
  玉母喘息一阵,呻吟数声,又衰弱地闭下眼去。
  且说鸾英正为玉母的病势垂危焦虑得坐立不安、束手无策时,玉玑奉召进京陛见回府来了。鸾英见丈夫这时突然归来,真是喜从天降,等他先到母亲房中省视以后,才将府中年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一一告他。玉玑听后,真是惊异不已,感慨万分。特别是娇龙抗命出走之事,几乎使他不敢信以为真。他百思不解地问鸾英道:“妹妹向处深闺,娇嗔成性,哪有这等能耐和胆量,竟敢带着香姑在外闯荡数月!”
  鸾英神秘地附耳道:“你莫小觑了妹妹,有人说她藏有一身好武艺,可比当年花木兰呢!”
  玉玑:“你也去听那些胡说!”他凝思片刻,又道,“妹妹随父亲在西疆长大,见惯军营生活,又杂处戎狄,可能染上一些野性。”
  鸾英又把父亲已允了鲁府婚期,娇龙抗命不从以致急病母亲、气走父亲的事告诉了玉玑。玉玑听后又忧又急,恼闷半天,问道:“妹妹犯颜拒婚,如此决裂,究竟是何缘故?”
  玉玑这样一问,竟把鸾英问得哑口无言。
  玉玑又说道:“看来要使妹妹回心转意,还先得摸准她拒婚的原因。”
  鸾英听丈夫这样一说,连连点头称是。于是夫妻二人又商谈一些家务琐事才罢。
  再说玉娇龙侍候在玉母身旁,一连几天几夜,已经神劳容瘦。玉玑回府后,见此情景,心中不忍,劝她回楼歇息。玉娇龙也想回楼换换衣服,便顺了玉玑之意,回到后园楼上。不料刚进到房里,便见香姑已经默默地坐在桌旁,双眉紧锁,满面悲戚之色,脸上还留着泪痕。玉娇龙不禁微微一怔,忙走到她身边问道:“香姑,你怎么啦?”
  香姑没应声,只抬起头来,张大着眼,紧紧地盯住她。玉娇龙从她那带着惊恐、充满悲痛和略含哀悯的眼神里,已感到了一种凶兆,似觉有什么大祸来临,她的心也立即紧缩起来,声音也变得短促了:“讲呀,出了什么事?”
  香姑仍未答话,却一下紧搂住玉娇龙的腰,摧肝摘肺地失声痛哭。玉娇龙急了,用手捧起她的脸来,急切地问道:“你说,究竟是为了什么呀?香姑咽哽着,断断续续他说道:“他死了……被杀了……在满城。”
  玉娇龙用力摇着香姑的头,她的声音也变得沙哑了:“谁?是谁?谁被杀了?”
  香姑从五脏里进出三个字来:“罗大哥。”
  玉娇龙突然松开了手,站着不动了。房间里顿时寂静下来。
  一切都死了,一切都结成了冰。
  香姑害怕了,心里冷得直打战。她的悲痛,她的泪水,像突然被截断了似的,只胆怯地抬起头来窥视小姐,见她两眼发直,整张脸好像变成玉石雕的。香姑不敢叫她,不敢问她,就让她纹丝不动地站着。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香姑才微微地听到小姐的胸口里发出一声哀吟,眼睛也闭下了,随着便有两行有如联珠般的眼泪滚了下来。
  玉娇龙紧咬着唇,没让哭出一声。直到她眼泪已经流干,只感到整颗心都快要呕出来时,她才强镇住自己那锥心位血般的悲痛,问香姑道:“香姑,你罗大哥已死的消息是从何处听来?又是如何死的?”
  香姑见小姐开口问话了,这才定下神来,答道:“是‘四海春’客栈蔡家姐姐告诉我的。她说罗大哥已在满城被官军杀害。”
  玉娇龙似已支撑不住了,颓然坐到床上,颠声问道:“这消息真的确切?”香姑微微地点了点头。玉娇龙忽然抬起头来,端正了身子,眼睛里闪现出一种异样的虔诚,她那显得特别端庄的仪态,已经隐去了她那悲痛的神情。玉娇龙又恢复了常态。她平静地说道:“香姑,你且将见到蔡幺妹的事源本讲来。”
  香姑道:“今天早上冬梅、秋菊两位姐姐要我上街去代为配几色丝线,我刚出府门,就碰到蔡家姐姐打从府门前经过。她告诉我说,她已于今年春天和‘四海者’客栈的刘掌柜成亲。她俩刚一道送她爹爹蔡九爷的灵柩去陕西安葬了回来。我们说得投机,蔡家姐姐便强拉我到‘四海春’客栈她家里去坐坐。我随她去了。闲谈中,她透出了罗大哥已惨死在满城的消息。去年罗大哥改名仇双虎,曾在‘四海春’客栈里住过,她和刘掌柜都认识。我问她罗大哥是怎样死的,她告诉我说,罗大哥到满城寻访西疆流人亲眷,正遇上满城官盐无故提价,老百姓群起反对,聚集到官府衙门评理,官府诬为造反,派兵镇压,抓了许多人犯,采用严刑拷打,逼他们承认是阴谋作乱。在官府的严刑拷逼下,有的人犯被苦打承招,定成死罪;有的惨死刑下。一时间,逼得许多人犯的亲眷上吊的上吊,投河的投河,真是凄凄惨惨,哭声遍地。罗大哥见此情景,忍无可忍,聚了一些血性人,乘夜闯进衙去,杀了盐官,砍了狱吏,打开牢门,放了所有人犯。罗大哥为护人犯出城,他独自断后,因而被赶来的官兵、衙役截住。他们将罗大哥围困在县衙旁边的一座庙子里。碰巧衙役中有人认出罗大哥来,说他曾独自一人在德州白天闯入公堂,杀死府官孙人仲,然后又从容逃去。因此,官兵、衙役都惧怕他的勇敢,谁也不敢带头冲进庙去。他们亦估量罗大哥因人孤势单不敢贸然冲突出来。正相持间,忽听外围一声大吼,罗大哥却突然从官兵、衙役背后杀了过来。一时间,竟把那些官兵、衙役惊慌得乱成一团,也不知这位煞神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溜出庙来的。罗大哥砍翻几名官兵后,便转身向着城外逃去。官兵、衙役仗侍人多,蜂拥而上,紧追不舍。罗大哥且战且走,直到逃到护城河边,官兵、衙役四面围上,罗大哥背靠一株大树,挥起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奋勇拼杀,又一连被他搠倒几个。可笑其余那二三十名官兵衙役,都被吓得远远地站着,只是呐喊示威,却谁也不敢靠近前去。后来又从城内调来了一队弓手,一齐开弓放箭向罗大哥射去,直射得罗大哥身上所中的箭杆有如刺猬一般,方才停射。可是罗大哥依然背靠大树,站在那儿屹然不动,只大睁着眼忽视着他们。官兵、衙役都被惊得面面相觑,弄不清他已是死了还是活着。他们在他身旁逡巡了好久,直到他确已毫无动静后,才敢慢慢靠近。罗大哥就这样被他们杀害了。人说虎死不倒桩,罗大哥也是死不倒桩,他真不愧是个英雄汉。”
  香姑说完后,又不禁低低嗫位,悲痛万分。
  玉娇龙只默默地听着,神态显得出奇的平静。过了很久,才淡谈说了句:“真不该作对官府!”
  香姑突然抬起头来,大张泪眼,抱怨地望着玉娇龙。玉娇龙没理睬她,呆然神驰地望着窗外,断续着喃喃自语般地说:“……我就把你埋在这儿……亲手把你埋好……为你守孝。”
  房里静静的。香姑大张着惊诧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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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42:50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回 痛变允婚娇龙由命 忿闻背约莽汉拦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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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姑把从蔡幺妹处听来的有关罗小虎被害的详细经过,一句一泪地转诉出来。玉娇龙纹丝不动地端坐那儿,只默默地听着,表面上显得异常平静。其实,她的心已被捣得粉碎,魄亦已散了,只木然坐在那儿,一切都是空空的。在她心里首先浮起的一丝哀怨,就是罗小虎不该去和官府作对,以致死了还要落个叛逆的罪名!但她浮起的这一丝哀怨,只短短的一瞬间就过去了,接着从她心里浸溢出来的,还是锥心位血的哀悼。她呆然凝视窗外天边,眼前闪现着已往的历历情景:草原上,沙漠中,坪台边,帐篷里,……还有迪化城边的林荫小道,张家口外的风雪冈头。
  ……她还想起了在帐篷外面草地上的那段情景:罗小虎躺在她身边,悠闲地闭着眼睛。她默默地拔着草玩,心里充满了宁静和甜蜜。罗小虎突然问她:“如果昨晚我被你刺死了呢?”她从地上捧起一捧沙,半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我就把你埋在这儿。”同时,把沙洒落在罗小虎的身上,又说,“就这样亲手把你埋好。然后,我为你守孝。”她当时,本来想说“守寡”的,但她羞得碍了口,把“寡”字改说成了“孝”字。她没想到,定情后的几句戏谑,竟成了忏语。想到这里,她突然闪起一个念头,这才回头去问香姑道:“你罗大哥的尸体呢?他们是怎样处置的?”
  香姑恨恨地说道:“他们把罗大哥的头割下来送到保定府。保定府衙验明确是沧州、德州正在悬赏捉拿的要犯罗虎。保定府除上奏朝廷和知会沧州、德州外,还把罗大哥的头高悬保定城外示众三天。”香姑说到这里,又悲痛得泣不成声。
  玉娇龙:“尸体和头有人掩埋没有?”
  香姑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忙忍住哭声,呜咽地说:“蔡家姐姐还说,罗大哥的头刚悬出来,当天晚上就被人偷走了。他的尸身,满城的百姓们把他掩埋了,就埋在城边那株大树下。听说,每天都有不少的人去祭奠他呢。”
  玉娇龙眼里掠过一丝惊异的神色,接着又变得黯然了。
  不知不觉间,窗外已是暮色苍茫,墙边柳树上桂着一弯新月。房里尚未点灯,玉娇龙和香姑相对默默地坐着,都陷入一种衷痛的沉思。墙外传来了二更梆锣的声音。玉娇龙这才微微一震,轻声说道:“香姑,你回房安息去罢。”
  香姑带着忧伤和央求的声音道:“今晚我要睡在你身边。”
  玉娇龙已经明白了香姑的心意,她怀着领谢的心意安详地说道:“不,我只想一个人呆一呆。”
  香姑轻轻地退出去了。
  玉娇龙房里一夜没有点灯,她呆坐窗前,直到天亮。
  第二天中午,玉玑奉召上朝陛见后,带着皇上的特殊嘉奖和恩宠,回府来了。一个外任的四品知府,能获得这种殊荣,这在同僚中还是少有的。只因今年夏初,承德府城西郊滦河岸边,有片土地上的麦苗竟生双穗,这确是百年少见的奇异。古籍记载上却把这种奇异称为祥瑞。玉玑当即表奏朝廷,并选撷了百株双穗,随表贡献皇上。玉玑在表奏上歌颂这是“圣德感天,兆示祥瑞,泽及万民,普天同庆”。圣上见了表奏,欣喜万分,当即把百株双穗分赐朝中大臣,以示圣上愿与群臣共沾天恩、同享福泽。同时驰诏承德府,宣玉玑进京陛见。
  玉玑回府用过午饭,便叫鸾英去将娇龙请到他房里来,将晨早入朝陛见那种极一时荣宠的盛况告她,同时也给她讲了一些荣辱兴衰和为人处世的道理。最后,玉玑不无感慨地说道:“树大招风,位显遭谗,人以殊恩为荣,我以殊恩为忧。想我玉家世代簪缨,先祖捐躯沙场,父亲荫封侯爵,已极人臣之贵,我们作子女的,虽不能继扬祖业,亦当不贻笑于人才是。”
  玉娇龙心里明白,哥哥这席话都是为她而说的。她觉得哥哥说得含蓄婉转,语重心长。她端坐听着,从哥哥这番谈话的用心里,使她感到一种同胞骨肉之情,同时又体念到了皇恩的浩荡,玉府的尊荣,父亲的权势,哥哥的声名。这一切都使她在京城官宦人家中可以睥睨众眷,也使她成为玉府中的天之骄子。她又想起了她在出走途中所受的种种屈辱。要是那些人知道她是玉府侯门的千金,不管是酒店里的那群镖师,还是潴龙河畔的恶霸陶驮,甚至连李慕白,就谁也不敢那样对她了。这一切,她都是为了罗小虎才不顾的,也是为了他才招来的,如果他还在,她可以为他而忍受,可他已经死了,一切都成空了。此刻,藏满在她胸怀的是对自己失去依恋的哀痛和对骨肉的负疚。
  玉玑陛见后本应立即返回承德,为了母亲的病,他已经在家里滞留五天了。玉母的病势不但毫无好转,而且日更沉重,已经处于弥留状态。平时给玉母看病的徐老先生,已经不肯用药,鸾英设法,想起了日前请来与母亲看过病的那位梁郎中,似还有些医理,便又派听差去高庙请他。过了一会,派去的人回府禀告说:“梁郎中不肯来府。”
  鸾英不解地问道:“他为何不肯来府?是否你请得不恭?”
  听差答道:“小人哪敢不恭。那梁郎中原是要来的,小人已经随他出了高庙,他忽然停步问小人道:‘贵府玉少老爷是否任过沧州州官?’小人应了声‘正是沧州前任州官’。不知为何,梁郎中就返身进庙,说什么也不肯来了。”鸾英正诧异间,玉玑在房里问道:“梁郎中叫何名号?”
  鸾英一时记不起来,玉娇龙一旁插话道:“名巢父。”
  玉玑讶然道:“梁巢父。原来是他!”接着,他在房中踱了几步,又说:“我已料到他不来的缘故了。”
  鸾英困惑地望着丈夫;玉娇龙垂下眼帘背过脸去。玉玑神态慢慢肃然起来,说道:“去年中秋我改调承德回府时,谈起过罗虎在德州白天闯入公堂杀死府官孙人仲为父报仇的事情。这位梁巢父原来就是罗虎父亲的交好,也是罗虎的恩人。罗虎的父亲被害后,孙人仲还欲加害罗虎兄妹,就是这位梁巢父救了他们。罗虎的弟妹也是梁巢父送到外乡隐匿下来的。梁后来为避祸逃离了沧州,不知去向,原来却在这里!”
  鸾英性急,反问道:“这与我玉府何干?”
  玉玑感叹一声,说道:“我半月前看到保定府送来的塘报,说罗虎因在满城聚众抗提盐价,杀官劫狱,已被官兵所杀。因我在沧州时,曾悬榜捉拿过罗虎,梁巢父多是迁怨于我了。”
  鸾英委屈地:“你当时悬榜,明是捉拿,实是暗纵,哪能怨你!”
  玉玑感慨地说道:“作事全凭天理,哪能尽让人知。这梁巢父虽只是个师爷,倒也算得上是个忠义之士,实实令人敬佩。”
  鸾英见丈夫对他这般称赞,心肠也热了起来,说道:“天下多有几个梁郎中这样的人就好了。罗虎也算得上是个孝烈的汉子。去年听你说过,我和赵妈都老惦着他呢!千不该万不该,他就不该去杀官劫狱,这就犯了叛逆大罪,死了也只落得个坏名声。要是他去投军,说不定还能当个副将、总兵。一旦边塞有事,战死了也不失为忠臣烈士,还能留芳千古。真是可惜!”
  玉玑不胜感慨:“据说罗虎死得也极壮烈。同是一死,泰山鸿毛,相去天壤,令人慨叹!”
  鸾英见玉娇龙埋头端坐,默然不语,问她道:“妹妹,何不谈谈你的高见。”
  玉娇龙凄然一笑:“哥哥、嫂嫂说得极是。他该去投军。”说完,又低下头去。
  玉玑若有所思,默然片刻后,对鸾英道:“你去包封五十两纹银,选取蜀麻细布两匹,命人送去高庙面呈梁郎中,就说是我叫送去的。至于给母亲看病之事,他愿来则来,不必再提。”
  鸾英正欲转身,玉娇龙说道:“哥哥此举,用心极善。只是那梁巢父从他为罗家之事的所作所为来看,当不是一个为财礼所动的人。万一又生误解,引起疑虑,反而不美。”
  玉玑猛然醒悟,忙道:“妹妹所虑极是。”又回头对鸾英道:“我本欲以此表我对他倾慕,兼示罗虎之被害与我无关,却来虑及也可能引起他的疑忌,或误以为我对罗虎之死有责于心,以赎内疚;或疑我是在收买堵口,势将对他不利。若被张杨出去,为人所乘,岂不有损我的清誉。”
  鸾英瞅着玉娇龙有意无意地说道:“妹妹有见识,心又细,那天我还对你哥哥说,要他不要小觑你,你简直可比花木兰呢。”
  玉娇龙微微一怔,不在意地说:“嫂嫂太过奖了,我哪能比得花木兰。”
  晚上,玉娇龙回到楼上,把玉玑上朝陛见、承德麦出双穗以及梁巢父拒不来府给玉母看病的事,一一告诉了香姑。最引香姑动情的还是梁巢父过去仗义匿藏罗家兄妹和不愿来府的事儿。
  当玉娇龙谈到玉玑和鸾英也对梁巢父的义行十分赞叹时,香姑似信非信地问道:“少老爷、少夫人对梁先生是如何称赞的呢?”
  玉娇龙道:“少老爷说他虽是师爷,也算得上是个忠义之士;少夫人又说天下多几个这样的人就好了。”
  香姑犹嫌赞得不够,气愤不平地说道:“什么‘师爷’,什么‘也算’,我看梁先生就远比那些自称饱读诗书、官高位显的人强多了。别看那些大人们满口的忠孝节义,私下里却是一肚子的狗肺狼心。就以这次少老爷管的承德地方出了双穗来说,却把它说成是百年难得的祥兆,读书人还把它说成是什么国瑞,皇上也高兴万分,大加赏赐。其实这也没什么稀奇,我看世上出了梁先生这样的人那才是真正的祥瑞,真正的国瑞。我要是皇上,我就要大大的赏赐这样的人。”
  玉娇龙虽然觉得香姑这番话说得也有些道理,但总觉得她说得太刺耳了。特别是认为她不该借题发挥,骂得越乎情悖于礼了。她心里感到有些不诀,责备香姑道:“你嘴也太尖刻。圣上宣渝以仁孝治天下,满朝文武官员,谁家又不是以仁孝教子孙,哪能以一管之见,信口胡说。”
  香姑本想顶她几句,但想到小姐日来心境,不忍再去惹她生气伤心,各自怏怏出房去了。
  半夜,赵妈踢踢踵踵上楼来报,说玉夫人病情突然转恶,已是弥留,少老爷和少奶奶都守在身旁,要小姐立即过去。玉娇龙闻报大惊,急忙披上衣服,匆匆奔到玉母房里,见玉母仰卧床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一动不动,有如死了一般。哥哥、嫂嫂恭立床前,满面泪痕,悲戚万分。丫头、仆妇们屏息静气立在门外。玉娇龙神情惨切,木然地俯身下去,用手在玉母鼻下一试,只微微感到还有一丝气息。她心里已经明白,把自己抚育成人、一贯疼怜自己并大自己担惊受伯的母亲,就快和自己永诀了。玉娇龙想凑上前去呼唤母亲,可她感到自己的喉里好像被一团什么东西堵住了,出不了声;她想扑下身去哀泣,却又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她只感到心里一阵阵剧痛,好似整颗心都在于裂一般。玉娇龙只俯着身子,不叫不哭,目不转睛地看着玉母。突然,玉母嘴唇微微一动,紧闭着的双眼却慢慢地睁开了。睁得那样大,又那样有神,就好像睡醒过来一般,眼里闪着光彩。玉母先看了看玉玑和鸾英,露出慈祥的笑意,微微地点了点头。当玉母又抬起眼来看玉娇龙时,她那慈祥的笑意消失了,眼里却露出一种悲悯和希望的神色。玉母从被里伸出手来,紧紧地抓住玉娇龙的手,用一种十分微弱但却十分清楚的声音说道:“女儿,母亲要走了,可心里挂着你,上不了路。在这与你最后诀别的时刻,只求你听母亲一句话:允了鲁家的婚事。”
  玉娇龙还是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玉母,流不出一滴眼泪,发不出一点声音。脸有如玉雕一般。
  鸾英察觉情况有异,一颗哀痛的心有如被封入冰块一般。她忙俯下身来,对玉母说道:“母亲,你放心,妹妹的事就交给媳妇好了。”
  玉母摇摇头:“娇龙尚幼,任性,又不甚知礼。我走后,就把她托给你了。鲁家的婚事,一定要她当面答应我。”
  鸾英轻轻摇了摇玉娇龙:“妹妹,你就讨母亲一个欢心吧,这比服药还见效!”
  玉玑也在旁说道:“妹妹,我玉门世代忠孝传家,你快尽了这点孝心吧!”
  玉娇龙痴痴望着玉母,神志似乎也显得昏乱了。她拼命地张着嘴,好容易才从喉咙里进出几句断续的咽哑声:“…他死了,…我……守孝……”
  玉玑和鸾英听得莫名其妙,相互看了一寸已,彼此脸上都露出困惑和略带惊恐的神色。
  玉母也张大了眼,死死盯住玉娇龙。老人家这时的神志特别清楚,虽没听懂玉娇龙说的什么,但她却明白女儿还没有应允。
  玉母又用一种迫促的声音央求道:“娇龙,快,母亲就等你一句话了。”接着呻吟了声,又痛苦地说,“我心里难过啊!”
  玉娇龙打了个寒战,全身微微一震,好像突然清醒过来。她回头看了看玉玑和鸾英,见他们都正在以期待和催促的眼光看着她。她又看了看玉母,沙哑地说道:“母亲,我一世不嫁人,也不再离玉门一步。”
  玉母:“你父亲……父亲……设过誓……你定要应允……”
  玉母说到这几时,喉里响起了一阵低沉的痰喘声,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大睁着眼盯住玉娇龙,在等待她应允。玉母几次张了嘴。
  可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慢慢地,玉母喉里的痰喘声越来越响,老人家的眼也越张越大,眼珠都像快突出来似的。玉玑见母亲被折磨得这般痛苦,真是肝胆俱碎,哀痛万分,鸾英也感到心如刀割。她一时情急,忙转身对着玉娇龙一下跪倒在她面前,哀求道:“妹妹,你看母亲已被析磨成那样,你难道竟这样忍心!”
  玉玑也上前一步,对着玉娇龙双膝跪地,泣不成声地说:“妹妹,你快应允了吧!为兄都给你跪下了!”
  玉娇龙顿时只感到耳朵里响起一阵雷鸣般的声音,眼前只见无数道金光乱闪,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她已如被献入孔庙的三牲,只有甘当祭品了。蓦然间,出现在她眼里的,却是悬挂侯府正厅那块金匾上的“忠孝传家”四个大字。玉娇龙木然地站起身来,跪在母亲面前,双手合掌,庄严地说道:“母亲,鲁府婚约,女儿遵命允从,你老人家放心去吧!”
  玉娇龙话音刚落,玉母嘴边露出一丝笑容,接着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眼睛也随即闭下了。
  玉娇龙扑上前去,撕心裂肺地呼了声“母亲”,玉母眼角边立即滚出两颗大大的眼泪。
  玉娇龙整个心都像被压成一团了。她睁圆了眼死死地盯着玉母那两颗往下流去的泪水,屋里顿时响起一片哭声。那哭声在玉娇龙的耳里却越来越觉遥远,渐渐地,她只感到周围一片寂静,接着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玉娇龙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又渐渐地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传进她耳里。她用力张开了眼,一看,她却睡在自己的床上,香姑正伏在她身旁啜泣。玉娇龙想坐起身来,刚一转动,却感到一阵难堪的疲乏袭上身来,全身软绵绵的,只是动弹不得。
  她只好用微弱的声音唤了声“香姑”。香姑忽地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她,惊异的神色很快变成狂了般的欣喜,喊了声“姐姐”,便扑到她怀里又哭泣起来。香姑哭得那样伤心,那样牵人肌腑,这过于高兴的哭泣,却比不幸的哭泣还要伤心。玉娇龙迷惘茫然,简直不清是怎么回事。她想仔细问问香姑,可香姑只是一个劲地痛哭,她无从插问,同时她也感到自己问话吃力。
  香姑哭了很久,才又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她,脸上露出童稚般的依依,咽哽地说:“你已昏迷了三天,差点把我急死了。谢夭谢地,你终于醒转来了。”
  玉娇龙这才明白过来。她尽量去回忆是怎样发生的事情,记忆里却是一片迷乱。她隐隐能够记起的是:闪光的金匾上“忠孝传家”四个大字;母亲眼角边两颗大大的眼泪。
  香姑像想起什么似的,立起身未,边擦泪边跑出房去。一会儿,冬梅、秋菊进房来了,二人捧来了参汤,冬梅上前搀扶起玉小姐,秋菊正准备喂她时,玉娇龙蓦然发现了她二人穿着一身孝服,不觉吃了一惊,忙问道:“你二人穿淮的孝服?谁去世了?”
  秋菊惊诧地答道:“老夫人呀!”
  猛然间,玉娇龙一切都回忆起来了。那天在玉母房里发生的全部情景,又一一再现在她眼前。她推开了参汤,用双手蒙住了脸。
  玉娇龙没有哭泣,她已经没有了泪水。她只在心里默默念着:“天啦,我的命为何这样薄,这样苦!”
  死了罗小虎,已经捣碎了玉娇龙的心,母亲又去世,她感到擎个五脏都空了。而今,她只剩下了一个躯壳。她已经在母亲弥留之际允了鲁府的婚约,这是她在母亲生前唯一所尽的孝道了。
  这是命,她只能由命了。就用这个躯壳去格守玉门的“忠孝传家”吧。
  玉娇龙正哀叹间,玉父闻讯赶到她房里来了。玉父迈步来到她的床前,无言地注视着她。他那因消瘦而更显得严峻的面容,隐隐露出一抹哀伤和欣慰之色。玉娇龙仰起脸来,带怯地叫了声“父亲”。玉父眼里突然一亮,他迅即转过身去,将手一挥,把香姑、冬梅、秋菊都遣出房去。玉父又停了片刻,这才转过身来,用手贴在娇龙的额上试了试,然后又在自己的额上也贴了贴,眼里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玉娇龙已经有几月没见到过父亲了。此刻,她见父亲白鬓蓬松,形容憔悴,举动迟缓,背也微显佝偻,往日在西疆那种指挥若定、叱咤三军的气概,已经在衰老中消减下去。她又想到父亲的衰老和母亲的死,其咎多由己起,一种深深负罪的心情又在她心里沉重起来。玉娇龙情不自禁地对父亲说道:“父亲,女儿不孝,有负双亲养育之恩。”
  玉父将手一摆,说:“你能回心,深慰我怀,过去之事就不再提了。”
  玉娇龙惨然道:“母亲丧事全劳哥哥、嫂嫂,女儿少时便去灵堂拜守。”
  玉父:“女儿,你为母亲逝世,昏迷三日,足见孝心。你刚刚苏醒过来,还宜静静调养,就不必去守灵了。”
  玉娇龙暗存希望,充满了感伤地说道:“父亲,母亲已死,女儿但望能像在西疆时那样常常得依膝下。”
  玉父也有些黯然了:“你哥哥志在四方,我不能误他前程。对你我已筹思甚久了,将来我就将这座后花园赐赠给你,还将为你修建一座庭院,将来你和宁轩就搬过来住。”
  玉娇龙神色凄然地埋下头去。
  玉父又慰勉几句,便下楼去了。
  玉母的丧事办得极尽荣哀。京城的文武官员和与玉府有交的豪门望族都来设祭吊孝,整整忙了半月。玉大人祖籍辽东,玉夫人生前曾留下遗言,望将遗骨运回辽东安葬。玉大人不忍违她意愿,只好将灵柩运往妙峰山上元君庙里暂时安放,等将来告老辞官后,再送回辽东入土。
  玉娇龙一直病卧在床,只在玉母启灵那天,才由香姑扶到府门拜送。
  且说玉夫人启灵出丧那天,玉府门前闹热非凡。地坝上,拜团成排成行摆满一地,各部院同僚,各门部属,以及权门亲友都来拜送,真是冠盖摩肩,仕女如云。再加上那班聚来看闹热的街坊百姓,更是人上重人,层层密密,把两边街口围得水泄不通。前来送灵的僚属亲眷祭奠已毕,肃立两旁。启灵时间已到,一阵鞭炮响过,玉娇龙头顶白冠,身穿缟服,由香姑扶着出府来了。只见她愁锁双眉,哀含两目,面容惨白如雕玉,神情悲戚似凝霜。玉娇龙本就步履轻盈,体态炯娜,不料病后姗姗行来,几度摇摇欲坠,有如凌风仙子飘飘随灵欲去一般,更增一种楚楚之态。前来送灵的僚属亲眷,以及围观的街坊百姓,都被玉娇龙这哀哀感人的面容和楚楚动人的神态吸引住了,一个个都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她。
  玉娇龙却如独行幽涧,旁若无人一般,来到灵柩之前,盈盈下跪,泣不成声。直到灵柩已经抬出街口,才由香姑强把她挟起送回府去。
  就在这片刻间,玉娇龙因玉母去世昏迷三日之事,便在僚属亲眷中传开了。继上次在铁贝勒玉府拦马救母之后,玉娇龙又一次赢得了孝女的名声。
  玉夫人丧事已毕,玉府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玉玑因母丧开缺守制在家,玉父亦称病告假一月,在家调摄。玉娇龙在香姑的体贴照料下,身体已渐复元,不时还到花园走走坐坐,藉以解闷排忧。香姑是个伶俐人,虽然心直口快,却也心细如发,她见小姐自从上次在留村中套被解送回府后,情性大变,日渐颓沉,她心里暗暗担忧。特别是罗小虎被害的噩耗传来,玉小姐当时那种悲痛的情景,直如剐心失魄一般。接着又为老夫人之死,小姐竟昏迷三天,不省人事。香姑心里也很明白,小姐是个倔强人,平时喜怒不形于色,不是天大的危难和海样的悲痛,是吓她不住、压她不倒的。她的昏迷三天,其中一定加有对罗小虎的悲痛。但小姐和罗小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香姑对此还是不甚了了。她只察觉到并认定了小姐在深深地惦恋着罗小虎,但这缕苦相思是怎样惹出来的,香姑却捉摸不出。她只隐隐猜疑可能与前番小姐在沙漠上走失有关,但香姑一想起当时的情景,出现在她眼前的便是一场悲壮惨烈的景象,和一片洁翰无边的沙漠,她又倘恍迷离起来。小姐从未和她谈起过罗小虎的事情,香姑也不敢问。只是彼此都心里明自,彼此都不道破。特别经过这次变故,香姑在小姐面前分外体贴,分外小心,既要想尽办法劝慰她,又要不致触她痛处。
  这天,香姑陪着小姐在花园亭内闲坐,玉娇龙虽仍似往常一般雍容娴静,但香姑却已看出她在凝思驰神,眼里含着茫然的神色。香姑便寻些话来岔她,玉娇龙也只是望着她笑笑而已,不多理答。香姑正在津津乐道地向她谈着幼年趣事,玉娇龙突然打断她的叙谈,问道:“香姑,我问你,你是否喜欢哈里木?”
  香姑愣了愣后,爽朗地应道:“喜欢。”
  玉娇龙:“你将来是否嫁他?”
  香姑想了片刻:“这我可从来没想过。我没有亲人,一向是把他当成哥哥一般。”
  玉娇龙:“如果他要娶你呢?”
  香姑的脸一下红了:“我就嫁他!”
  玉娇龙:“要是他死了呢?”
  香姑不禁哆嗦了下:“我就把他装在我心里。”
  玉娇龙:“你还嫁不嫁?”
  香姑想了想,摇摇头说:“只要心里还装着他,怎能嫁啊!”她话音刚落,眼里已噙满了眼泪。
  玉娇龙举头望天,脸色微微发白。香姑立即暗悔起来,明白自己又触到了小姐的痛处。因为她已经知道,老夫人临死时,逼着小姐允了鲁家的婚事。香姑默然一会,又自语般地说:“其实嫁不嫁也没有什么,有时候也是由不得自己的。可心里装着谁,这就谁也强不了。”她突然轻轻冷笑一声,又望着玉娇龙说,“我妈有个表妹,家里把她许了人,没过门,那男的就死了。男家父母强把她抬过去,让她和灵牌拜了堂,就抱着灵牌过一辈子。其实我那表姑连他男的都未见过,听说乡里人都说她节孝哩!其实这又有啥用,她心里连个人影都没装。”
  玉娇龙的心被香姑这番话搅乱了。她觉得香姑说的虽也顺情,却有悸于礼。她本想对香姑讲讲“从一而终”的道理,可她说不出口来。什么才算从,是身还是心?或只是一张婚纸!玉娇龙有感于自己的命舛,对香姑不禁倍加同情起来,她忍下自己的哀伤,充满温情地对香姑说:“香姑,别胡思乱想了,我一定成全你和哈里木,让你们得团聚。我过天就去求父亲,把你送回西疆。”
  香姑满怀感激,但却很坚决地说:“多谢姐姐的恩典,但我现在还不能回西疆去。”
  玉娇龙:“为什么?”
  香姑:“你的事还没有完,我还不能离开你。我不放心。”
  玉娇龙感动地说:“你留下来也没用!我是命中注定了的,你也帮不了忙。”
  香姑充满了真诚地说道:“姐姐,你应打起精神来。你有那么好的本领,谁也欺负不了你。将来日子还长,哪能就这样不死不活的过下去。”
  玉娇龙无奈地:“你说该怎样过?”
  香姑:“自己心里认为该怎样过,就怎样过。这我办不到,我是身不由己。你是行的,别人奈何不了你。”
  玉娇龙自信地说:“是的,谁也奈何不了我。我做事都是凭着自己良心和循礼法去做的。”
  香姑不以为然地:“要全依礼法就顾不上良心,别捏着鼻子骗眼睛了。”
  就在这时,鸾英房里的丫环捧着一个盒子走上亭子来了。她说:“少夫人特地命我给小姐送来一盒点心。少夫人说这是小姐最爱吃的东西。”
  玉娇龙举眼望去,见是一盒五芳斋的“一口酥”。她不禁勾起旧恨,顿时恼上心来,正欲抢过点盒甩出亭外,但她忽一转念,又忙把怒火强忍下去,接过点盒后,对那丫环说:“回房去代我向你少夫人道声谢,就说我领情了。”
  等那丫环走后,香姑瞟了那点盒一眼,恨恨地说:“前番就坏在这‘一口酥’上,不然,我们还自由自在地在外面呢!”
  玉娇龙没说话,只在心里想:要是那次不被弄回家,将来又会落个什么结局呢?她也感到茫然了。
  由于这盒“一口酥”,不禁又引起玉娇龙一阵不快。她被绑卧在车上时,曾经暗下决心,一定要查出那个暗设圈套的人来,狠狠地惩处他。她曾疑心是肖冲所为,可听嫂嫂说肖冲早已被打发出府了。那又是谁呢?这人肯定是在府里。后来,她由于连连突遭不幸,就把这事丢到了一边。她想起上月母亲尚未去世时,她到内院去省候,曾两度在回廊上远远望见沈班头,眼看他明明是朝自己这边走来,可当他看到自己时,不是放迟脚步,便是折身转到别处去了。她顿时便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是他干的?!玉娇龙想起这事,便决定要试他一试。于是,她吩咐香姑道:“香姑,你去把沈班头叫来。”
  香姑虽不解她意欲何为,但还是应了一声“是”,就立即走出花园去了。
  不多一会,香姑便领着沈班头向亭子走过来了。玉娇龙见他仍然拄着那根粗大的烟杆,低着头,一瘸一瘸,不忙不迫地向亭里走来。玉娇龙端坐亭中,凝神注目打量着他。见他直至走到自己面前时,方才抬起头来,将腿微微一屈,向她请了个安。就在他抬头那一瞬间,玉娇龙已看出他眼神游离闪烁,微微露出一丝警觉和惊惧的神情。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静,恭敬地问道:“小姐叫我来,不知有何吩咐?”
  玉娇龙:“你为玉府多多辛劳,我准备赏你一件东西。”说完便将放置身旁的“一口酥”递了过去。只见沈班头一看到是“一口酥”来时,全身微微一震,略略犹豫了下,随即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把点盒接过手去。
  玉娇龙同时也注意到了,沈班头那双手却在微微地哆嗦着。
  沈班人称过谢后,返身出亭,瘸出园外去了。
  玉娇龙望着他已远去的背影,得意地说道:“果然是他干的!”
  香姑不解地问道:“沈班头干了什么?”
  玉娇龙:“‘一口酥’里下药的诡计。”
  香姑啐了一口,恨恨地骂道:“这该死的鬼老头!”
  玉娇龙宽恕地:“他也是各为其主啊!”
  香姑不高兴地看了看玉娇龙,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鸾英来到玉娇龙房里,告诉她说:“鲁翰林请人来禀商父亲,因母亲刚刚去世不久,他又奉皇上钦命赴山东主考,要九月才能回京,提请将婚期改为十月初五。父亲已经欣然应允,特命我来告知妹妹,并给妹妹道喜。”
  玉娇龙只无言地听着,不喜不忧,只淡淡说了一句:“母亲尸骨未寒,哪能这快成礼!”
  鸾英:“我也将此意禀告过父亲。父亲说,从我家祖制,男孝一年,女孝百日,且尚可从权,当无不可。”
  玉娇龙冷冷地:“请嫂嫂转禀父亲,就说我遵命就是。”
  鸾英见玉娇龙神情冷漠,一反常态,忧心忡忡地说道:“妹妹是否身体不适?”
  玉娇龙惨然一笑,说道:“嫂嫂不必多虑。我已在母亲面前允了鲁府婚事,这一天迟早总要来的。”
  鸾英总感放心不下,又娓娓劝慰半天,才下楼去。
  玉娇龙等鸾英一走,便把香姑叫来,对她说道:“你我相处三年,也算缘分不浅,如今该分手了。我已为你备下纹银千两,你回西疆找哈里木去。”
  香姑:“少夫人适才对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要陪你到鲁家去,侍候你一年再走。”
  玉娇龙:“你不放心,怕我寻短见?!”
  香姑摇摇头:“不。我知道你是不会走那条路的。你不是那种软弱人。”
  玉娇龙眼里闪出了惊异的神色。她盯住香姑,好象从她身上看到了什么似的。过了一会,她试探着反问道:“那我就只有和兽翰林成亲了?!”
  香姑又摇摇头:“你也不是那种人。”
  玉娇龙更惊异了:“你想我该怎处?”
  香姑:“鲁胖子哪能近得你!你想心里装着一个人,依礼嫁给一个人,‘既凭了良心,又循了法礼’,你是想两全。”
  玉娇龙点点头,默默地垂下眼去。
  香姑:“你这样作,只有我知道。你的心也大苦了。”
  玉娇龙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抱住香姑,无声地涌出了一串泪水。
  香姑:“所以我不走。说不定我还可帮你作点什么。”
  玉娇龙不吭声,只默默地接受了香姑的情意。
  日子很快过去,转眼就到了十月初五,正是玉娇龙于归之期。玉府门前张灯结彩,鼓乐笙歌;府门外青石台阶两侧,摆列出侯爵全堂执事;石狮旁高立红牌金字,展示出玉门三代官衔爵禄、皇封御赐,这一切更显出玉府侯门的豪华显贵,喜庆威风。一来玉府是两代侯门,在京华可称显贵;二来玉大人又是京畿三军统式兼任京城九门提督,算得权重一时;三来玉娇龙在满城官宦人家中已被传为孝女,可说妇孺景慕,上庶咸钦。因此,前来登门道贺的人,从早至午,络绎不绝,真是门前车水马龙,忙得不暇迎接。
  午时快近,鲁府摆着全堂执事旗伞,抬着七宝彩舆接人来了。
  玉娇龙满头珠翠,身穿大红软缎金线绣花彩服,由香姑扶着拜祖辞家。玉娇龙拜过堂上祖宗后,来到父亲面前,低低叫了声“父亲”,便跪拜地上抱住父亲双膝泣不成声。玉父眼看十八年来一直随在身边的女儿就要离去,也不禁该然欲泪。他忙扶起娇龙,象在西疆还当她在幼时那样,扯起袍袖亲自为她拭去眼泪,并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女儿,托列祖列宗福泽,你要为玉门争光!”
  临上轿前,鸾英过来扶她,轻轻撩开她的红盖帕看了看,见妹妹未施脂粉,面色惨淡,神情冷漠。鸾英不觉一怔,低声在她耳旁说道:“妹妹,你千万珍重!”
  吉辰已到,在一片爆竹和鼓乐声中,玉娇龙坐在花轿里,由八人抬扶着出府去了。玉府门前的虎幄大街上,那些市民百姓以至大户人家,听说今天是玉府千金出嫁,都想一观盛况,早已挤满街头。
  花轿过来了。但见前面是旗牌旗伞开路,后面是一队带刀兵勇护随。鲁翰林身着官袍,帽插官花,斜佩大红扎花,跨骑金鞍骏马,满面春风,昂头挺肚、顾盼自雄地跟在花轿后面。一路吹吹打打,逶迤前进。大街两旁,茶楼酒肆内的那些闲人商旅,哪里见过这等豪华气派,也都涌上街来观看热闹,更是只见人头攒动,擦踵摩肩。
  玉娇龙坐在花轿里,只感神情恍惚,有如梦里一般。她没有惶惶不安,也没有悔恨。她认为这是自己命中注定,理应如此。
  她偶然想起俞秀莲曾对她说过“要由已,不能由命”的话来,她不禁想笑。她突然感到一阵气闷,便用手撩开盖头,眼前是一片昏黑,就象几月前被囚在车上一般。轿外传来一阵阵鼓乐之声,她听去是那样噪耳、烦心。她又想起了草原的平静。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静谧,一片绿茵,还有篷帐、密林、小道……她耳边又响起了罗小虎的声音:“两心不变,后会有期。”顿时,玉娇龙满怀悲楚又漫上心来。她合着手默默地祷念道:“小虎,你如有灵,应鉴我心!”
  花轿在人巷中缓缓而行,刚走完虎幄大街正到街口时,突然间,只听街口酒楼上发出一声怒吼:“停下轿来!”随着便见有一彪形汉子从酒楼上跳了下来,分开人群,直扑到花轿跟前,怒目圆睁,拦住去路。轿夫、护轿都被惊呆,不知所措。那汉子指着花轿忿然喝道:“噫!你……你变心啦!”
  玉娇龙坐在轿里,猛然听得这声责喝,她全身一震,顿时,整个身心都颤抖起来。这一瞬间,玉娇龙已难分清自己是惊恐还是悲喜,只闭下眼来,双手合掌,喃喃念道:“天啦!你还活着!”一任轿外天翻地覆,人喊马嘶,随着便是两行泪水从眼里直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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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43:49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回 迭起风波长存孤胆 频生忧患不负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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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娇龙坐在花轿里正深深地为自己的不幸而哀感欲绝,她对于今后的一切已经不再存任何希冀,只横下一条心,去听天由命了。那一阵阵传进轿里来的鼓乐声,在她听来却恰似送葬出殡的哀乐,她自己则有如献到孔庙里去的祭品一般。玉娇龙早已暗下决心,她虽已由命,但却定要求个两全:既不有负于已死的罗小虎的情义,又不有违自己在母亲临终前的诺言。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街上响起一片惊呼嘈杂之声,接着又感到轿子剧烈地一震,正在向前移动的轿子竟突然停顿下来。玉娇龙正诧异间,猛从轿外传来一声大喝:“噫,你……你变心啦!”那声音里充满了怨愤,满含着悲凉,有如平地滚来一声闷雷,使得玉娇龙的整个身心都颤抖起来。她已经分不清是醒是梦,是惊是喜,只情不自禁地双手合掌,默默念道:“天啦,他还活着!”随着便是两行泪水从她那垂下的眼帘里直滚下来。
  再说罗小虎乘着酒兴从酒楼上跳到街心,排开聚看闹热的群众,直扑到花轿前面,抓住轿杆,满腔悲愤地向轿内进行责问,几名护轿的汉子竟被惊懵了,一时回不过神来,只瞪大了眼睛呆望着,紧跟在花轿后面的鲁翰林,在马上见状。气得紫红了脸,对着那几名惊呆了的护轿汉子怒喝道:“你们这些奴才,看着做啥,还不上前将那恶汉捉了送官去!”那几名汉子这才惊醒过来,一齐向罗小虎扑去。罗小虎圆睁双眼,大吼一声:“鼠辈,敢来犯我!”随即挥臂抡拳,只几眨眼间,便将那几名汉子打倒在地。抬轿的八名轿夫,在眼前展开的一阵冲撞中,立脚不住,只得将花轿停放下来,在旁吼喝助威。鲁翰林气极,一面高声呼喊后面的兵勇,一面催马来到罗小虎身边,举起马鞭劈头盖脑地向罗小虎头上抽去。罗小虎一手抓住他的马鞭,喝问道:“你是何人?”
  鲁翰林怒极:“你胆敢拦轿,胆敢夺鲁老爷的鞭子,你……你这匹夫!野种!”
  罗小虎知他就是鲁翰林,又听他这般唾骂,顿时,他那双已经醉红的眼里差点喷出火来。他不禁发出几声狂笑,忿然切齿道:“你连别人的人都夺得,难道你的一根鞭子都夺不得!”随即用力将鞭子一拉,趁鲁翰林被拉得弯下身腰时,跨前一步,一手揪住他的胸襟,将他摔下马来。只见鲁翰林倒在地上,略微挣扎了下,随即两眼一翻,脸上泛起一层猪肝般的颜色,便躺着不动了。
  就在鲁翰林被罗小虎揪下马来的一瞬,马受惊一闪,竟将花轿亦撞翻在地。罗小虎也顾不上去理睬鲁翰林了,忙转身扶起花轿,伸手将轿帘撩开,俯身一看,只见玉娇龙端坐轿内,面色惨白,大张着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直视着他。一瞬间,竟使得罗小虎这个连在刀刃前都不会眨眼的汉子,却在玉娇尤那双眼睛的直视下也不禁微微翠缩了一下。他郁积在心里的满腔怨愤,这时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望着玉娇龙不停地喘着粗气。玉娇龙将他看着看着,眼里突然闪出一种狂喜的光芒,接着便低低地惊呼了声:“啊,天!你真的还活着!”那声音虽低得有如蚊声一般,但罗小虎却听得清清楚楚,他感到茫然了。他想问个究竟,但处在这样的时刻,又从何问起呢?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玉娇龙的嘴唇又微微动了动,一丝微弱的声音又清楚地传入他耳里:“你快走!”同时,他见玉娇龙以手指心,眼里露出一种急切和哀恳的神色。罗小虎正犹豫间,忽听背后响起一阵疾骤的脚步声,同时又从人群里传来几声砰喊:“快跑,官兵来了!”罗小虎这才猛转过身来,忽见已有几名兵勇举刀向他扑来。罗小虎顺手抓起一名轿夫,向扑来的几名兵勇抡去。兵勇怕伤着轿夫,退后几步,横刀瞪视着他。彼此僵持片刻,又有几名兵勇跟了上来,绕到他的背后,企图夹击。罗小虎举着轿夫扫了一圈,趁兵勇们溃避时,他猛然大吼一声,用力将轿夫向靠近街心的两名兵勇抛去,两名兵勇吓得赶忙闪躲一旁,罗小虎趁势纵身上前,只一拳一脚,将两名兵勇打倒、踢翻在地,随即跳过街心,向人群跑去。
  聚立在街边看闹热的人群,立即闪开一条巷路,罗小虎刚一钻进入巷,人群立即又围台拢来,把口子封得严严实实。等那七八个兵勇扑过去时,罗小虎早已被裹进人潮中去了。不管兵勇怎样唬喝,人群总是涌来涌去,就是不肯让开一条缺口。
  坐在花轿里的玉娇龙,这时也轻轻拨开一丝帘缝,注视着外面的动静。她把罗小虎如何击退兵勇,又如何逃脱险境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她心里明白了:街上那些因聚着看闹热的百姓们,似乎一个个都在向着罗小虎,也似乎都在巧妙地掩护着罗小虎。她不觉暗暗奇怪起来,心想:“这些人与罗小虎有何瓜葛,为何他们都那样维护着他?”玉娇龙正困惑不解间,突然看见在那些堵住兵勇前进的人群中,有一张她熟悉的女人的商孔:圆圆的脸蛋上嵌着一双大大的眼睛。那女人正在和两名吆喝着令人让路的兵勇吵嚷着,她那显得焦急和带怒的面容上,还不时露出一丝诡请的神情。玉娇龙心里怦然一动,她认出来了,那女人正是蔡幺妹。她再注意一看,见那些紧靠在蔡幺妹身旁身后的,都是一些年轻壮汉,也都在和蔡幺妹吆喝砰应着。正在这时,玉娇龙又看见了街口那边,有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窜进一条胡同去了,前面那个身材魁伟的背影,她一眼就认出了正是罗小虎,后面那人又是谁呢?她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人的身影,但一时却想不起来了。玉娇龙又转眼看看蔡幺妹,心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个跟在罗小虎后面的汉子兴许就是刘泰保。玉娇龙不禁轻轻舒了口气,她已不再为罗小虎的安危揪心了。她再看看那七八名兵勇,见他们有的已被卷进人潮,在人潮中浪来浪去,直被颠得衣斜帽落,狼狈不堪,有的则仍被挡在街心,被嘲弄得进退不得。玉娇龙不禁感到开心,她几乎想笑,但却笑不出来。蓦然间,西疆沙漠鏖兵的情景又出现在她眼前:几百名神锐的官兵,竟被罗小虎一帮人冲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今天,也是父亲所辖的部卒,又被这个罗小虎扫尽了威风,她心里不禁隐隐地浮起了一种莫名的羞愧。
  再说鲁翰林被罗小虎揪下马后,竟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急坏了随行亲友和执事人等,赶忙上前围着他,又是呼唤,又是按穴,折腾了半天,他才慢慢地张开了一只眼睛,总算苏醒过来。
  只见他微微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鲁翰林已经不能说话了。守在他身旁的一位年纪较大的管事说:“鲁老爷多半是中风。鲁翰林已成半身不遂,连站立都已不能,更不用说骑马了。于是,执事、管家只好就近雇来一辆马车,由几个亲友搀扶着送回府去。鲁府的一场喜变作了一场忧。府门前虽然张灯结彩,但鼓乐却停奏了;迎宾、赞礼、司仪一干执事人等,一个个愁眉苦脸,无所适从;满堂宾客,有的借故告辞,有的不辞而去,阴溜一个,阳走一个,不到半个时辰,除了鲁翰林的几个至亲好友和翰林院的几位同年知交外,也都纷纷离去。整座鲁府突然变得空荡荡、冷清清的。所以弄成这般狼狈的局面,倒也怪不得那些宾客。原来鲁府自鲁翰林排着全堂执事到玉府去迎亲时起,就在沿街派出了探报,玉府几时发亲,花轿行到了哪里,都由探报飞诀报到府里。因此,花轿在街口被人阻拦以及鲁翰林坠马之事,也都很快就传到鲁府。口传消息本来就有如放转手高利贷一般,几翻几滚就成倍增加,何况这事确也算得稀奇,在京城里真可说是百年难遇。报信人只说了当时发生事情的经过情景,可在宾客中利上滚利,很快就变成了各种传说,而且还有情有节,有根有据。当然,这些传说却大大有损于玉府的尊荣,更是有污于玉娇龙的清白。不少宾客也都是因此而忿然离去。也有一些宾客是出于一片好心,或不忍睹此不幸情景;或不欲主人再为酬客分心;或体念鲁翰林病体急需安静,因而各自识趣地走开。鲁府的人都忙着照看鲁翰林去了,对玉娇龙却十分冷落。花轿到后,只由一个伴娘迎扶着,把她领到一间靠近洞房的耳室里。伴娘很觉过意不去他说:“因为还未行大礼,只好请少夫人暂时屈就一下了。这也是老夫人的吩咐。”说完,便顾自退出去了。
  房里就只剩下玉娇龙和香姑二人了。香姑心魂不定地走到门前探望一下,忙又转身靠近玉娇龙,凄惶而急促地说:“小姐,这下如何办啊!”
  玉娇龙没吭声。
  香姑焦急不安、语无伦次他说:“罗大哥竟给你闯下这大的祸来!他真不该!……他平时也不是这样的人,兴许……不过,他竟还活着,这就好了,太好了!”
  玉娇龙还是默然不语。
  香姑又说道:“我在后面轿子里看得清楚:鲁翰林去打他,他才把他揪下马的。鲁翰林已经瘫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玉娇龙似乎并未留心听她这些诉说,只轻轻说了句:“兴许这时全城正在捉拿他。”
  香姑毫不在意地:“罗大哥既然敢来,他就不怕。我量他们也捉不到他。”
  玉娇龙:“京城不比西疆,他人单势孤。”
  香姑:“罗大哥才不孤单哩!我看刚才那些人群里就有不少人是他的朋友,”玉娇龙:“除了刘泰保和蔡幺妹还有谁?”
  香姑惊异地:“你也看见他们了?!罗大哥就是多亏刘掌柜领着他往东街口那边跑掉的。”她停了停,又带着困惑他说:“还有件怪事:我还看见沈班头也混在人群里。后来他又挤到那几个兵勇面前和他们谈话。我当时心里直乱跳,以为要坏事,可他却偏偏指引那几个兵勇往西街口追去了。也不知沈瘸子是看错了,还是故意干的。”
  玉娇龙听了不禁吃了一惊:沈班头竟然也挤在人群中青闹热来了,而恰恰又碰上发生了这场事情。这是巧合,还是他早就听到了什么风声?出事后,他为何又护着罗小虎?是仅仅出于他对罗小虎的好心和义气,还是为了维护玉府的声誉?玉娇龙心里明白,以沈班头对她父亲的忠心,眼看罗小虎惹下这样大的祸来,他是会奋不顾身地去擒拿这个祸首的。但他却反而维护着他,这只能是沈班头已经洞察了其中隐情,为维护玉府的声誉才采取了这样的行动。果如此,那就是自己和罗小虎的隐私他都知道了。玉娇龙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沈班头真令人莫测高深。当然,她也知道,若论武艺,沈班头远非自己的敌手,他如敢于滋事,无异以卵击石,自寻破败,但他那隐锋藏芒,忍辱任践,不忧不怒的神色态貌,却使她感到难于捉摸,她似乎突然从他身上感到一种使人警惧的力量。
  玉娇龙正沉思间,随着一阵脚步声,鲁老夫人陪着送亲的鸾英进房来了。鲁老夫人阴沉着脸,将玉娇龙上下打量一番,又白了眼香姑,这才对鸾英说:“我鲁家也是积德积善之家,怎会闹出这样的事来!丢人现眼这且不说,可怜宁轩也遭了罪,瘫在书房里,是死是活都难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可怎了!”
  鸾英叹了口气,嚅嚅地说:“这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事情已经出了,怨怪都无补于事,还是商量一下如何处置的好。”
  鲁老夫人:“宁轩此刻连话都还说不出来,眼看是无法亲行交拜大礼的了。他又无妹无弟,眼前也没个替身。实在无法,就只有把他的冠服取来代他行礼了。”
  鸾英沉吟片刻,说道:“鲁妹夫只是一时受惊犯病,人还在,哪有这般成礼之说。”
  鲁老夫人:“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只有从权了。行过礼才好同处一室,以便有个照应。”
  正在这时,一个丫环来到房门口,目视着鲁老夫人,似有所禀。鲁老夫人忙跨出门去,丫环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鲁老夫人便匆匆带着丫环离去了。
  鸾英趁此走到玉娇龙身旁,略带咽哽地对她说:“妹妹,你是个有性子的人,你可千万要想开些啊!”
  玉娇龙只默默地听着,没应声。
  鸾英又说道:“狂风暴雨总会停,事情总要过去的。这儿不比在咱家里,我可没法给你分忧啊!”鸾英说到这儿,她那眼泪再也噙不住了,顺着脸颊直淌下来。
  玉娇龙被嫂嫂的好心感动了,她低声说道:“嫂嫂,别为我难过,我已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你自回府去吧,留在这儿难处。”
  鸾英:“我怎能忍心在这样的时候丢下你呢!虽然我知道谁也奈何不了你,可我总难放下心来。”
  香姑在一旁插话说:“少夫人,这儿还有我呢,你就放心回府去吧。你留在这儿反而成了她们的出气筒,多难堪。”
  鸾英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悄声对玉娇龙说:“妹妹,你要拿定主意,千万别听任她们摆布,去和什么冠呀服呀行交拜大礼。一切都得等妹夫康复后再说。”
  玉娇龙点了点头。
  鸾英陪着玉娇龙不断地寻些话来安慰她,劝解她。鸾英也明知说的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话,说了也等于白说,但她还是说了。房里也并未因她说了这多话而增添半点松快气氛,还是显得闷沉沉、冷清清的。已经是下午申时了,也没有人送来一壶茶和一点食物,香姑也不禁嘀咕起来。鸾英也感到有些愤慨,认为鲁府也做得未免太绝情了。正在这时,伴娘进房来对鸾英说道:“我家老夫人请玉少夫人到堂上去有事相商。”
  鸾英问道:“你家鲁老爷怎样了?”
  伴娘道:“太医来切过脉,说是中风。适才服了参汤,已能说话了,只是还动弹不得。”
  鸾英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她语重心长地对玉娇龙说了句“妹妹珍重”,便随着伴娘出房去了。
  过了一会,伴娘又带着两个丫环进房来。她笑嘻嘻地对玉娇龙说道:“玉少夫人已回府去了。请少夫人动驾到堂上行礼。”
  玉娇龙没理睬她,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香姑问道:“你不是说鲁……鲁姑老爷还动弹不得吗,行什么礼?”
  伴娘白了香姑一眼,说:“老夫人已把鲁老爷的四品袍服都请到堂上来了,那就是鲁老爷堂堂正正的替身,就由它和少夫人行交拜大礼。”
  香姑嘟着嘴,带着气愤地说:“我家小姐是人。要是说衣服也能替人,我家小姐也有衣服,也拿件衣服去替她好了。”
  随着伴娘来的那两个丫环,听了香姑这话,不禁掩口而笑。
  伴娘却羞恼起来,指着香姑训斥道:“有你什么话说,你也太放肆了!”
  香姑反唇相讥道:“又有你什么话说,要拜堂就去请新姑老爷来。”
  伴娘大怒,但碍着新少夫人在旁,也不便发作,只恨恨地说道:“我不和你斗嘴。我是奉老夫人的派遣而来,该如何拜,你去对老夫人说去。”伴娘又回头促玉娇龙道:“请新夫人动驾。”
  玉娇龙仍端坐不动,不应不理。
  伴娘急了,对随她来的两个丫环说道:“你二人楞着做啥,还不快来搀扶新夫人前去行礼!”说着便和两个丫环一齐前去搀扶玉娇龙。不料玉娇龙端坐椅上,却如生了根一般,任伴娘和两个丫环怎样强扶力搀,只是纹丝不动。伴娘不禁暗暗吃惊,心想:“看新夫人身材这般窈窕,却如何生得如此气力?正僵持间,鲁老夫人又带着两名仆婢进房来了。她把房内环视了一眼,略带不快地问伴娘道:“亲友们都等在堂上了,你还在磨蹭什么?”
  伴娘:“回禀老夫人,新娘不肯动驾。”
  鲁老夫人瞅住玉娇龙问道:“娇龙,这是为着何来?于归乃你终身大事,也是人伦之始,难道礼都不成了!”
  一直端坐不动、一言不发的玉娇龙,这时才欠了欠身,不忙不迫地应道:“娇龙尚有母孝在身,本不当临喜;今日平地风波,恐是天谴;娇龙自知罪孽深重,已觉万念俱灰,但求赐一净室,让娇龙斋戒念佛一生,愿已足矣。”
  鲁老夫人十分吃惊而又不悦地说道:“你怎的说出这等话来!午间街上发生的事情已经够不吉利的了,宁轩的病正需要大喜来冲一冲,哪能再容得这等晦气。”
  玉娇龙:“娇龙宁愿终身念佛,不愿成亲。”
  鲁老夫人带愠说道:“我鲁府又非寺庙,容不得僧尼,若未过门之前,你要皈依佛门也好,出家修行也好,我都管你不着,如今既然过了门来,也就由不得你了。”鲁老夫人说完,回头吩咐伴娘和几个仆婢道:“你们看着做什么,还不诀把少夫人扶到堂上行礼去!”
  几个仆婢哪敢怠慢,忙一齐上前去扶玉娇龙。有的在前面拉,有的从后面推,一时间,伴娘和仆婢五人,有如蚂蚁搬食一般,把玉娇龙紧紧围住,手忙脚乱搅成一团。玉娇龙却仍端坐那里,任她们怎样推拉,只是全然不动。伴娘累得面红耳赤,不禁羞恼起来,她把衣袖一卷,忿然说道:“难道你会使定身法不成,我就不信拉你不动!”说着,她用双手抓住玉娇龙的右腕,拼命往怀里一拖。玉娇龙被她这粗野无礼的举动激怒了。她只顺势将手一抬,伴娘立即便跌倒到屋子中间去了。玉娇龙随即突然站立起来,用手揭掉头上的红盖中,面带怒容,神清凛肃,指着正躺在地上呻吟的伴娘斥道:“你怎敢这般放肆无礼!我生在将门,千军万马都见过,岂是你几个奴婢所能动撼得了的!”
  伴娘从玉娇龙那闪亮着的眼光里,感到一种悚然的威严,她竟没敢站起身来,只伏在地上膝行着向门外退去。四个仆婢也惊惊惶惶地退到屋角,在一旁屏息不动。鲁老夫人又惊又恼,又急又气,她煞白着脸,浑身都颤抖起来,指着玉娇龙说道:“好呀,好呀,我去告诉亲友们,玉府养了个好千金,我鲁门娶了个好媳妇!”鲁老夫人边说边走,跌跌踵瞳地出房去了,四名仆婢也一窝蜂地跟随着她退了出去。
  房里只剩下玉娇龙和香姑两人,顿时又变得静悄悄的。香姑不知事情还要怎样发展下去,心里七上八下,神色也显得有些惶惶不安。玉娇龙已在一怒之下揭下了盖巾,在香姑眼里,她又恢复了在玉府时那种见惯了的神态、容颜,这也才使香姑感到了她二人之间又恢复了过去出走时在路上的那种亲近。香姑心里也感到奇怪,搭上一块红盖巾,只隔一层绸,但她和小姐之间竟突然变得疏远起来,而今,揭开了那层绸,她们又亲近了,香姑那惶惶不安的心情也因此而渐渐又平静下来。香姑不时偷眼去看玉小姐,见她适才浮上脸来的怒容,很快便消失下去了,平静而端肃的面容上,隐隐露出一丝哀愁,这是只有香姑才能察觉得出来的。香姑从她那凝眸的神情里,知她沉思驰念的并非自己的处境和眼前的忧患,而是在惦挂着罗小虎的安危。这使香姑感到一种莫名的欣慰,同时也从这种欣慰中更加镇定了自己的情绪。
  玉娇龙和香姑谁也没有说话。玉娇龙是胸有成竹呢,还是真把一切都已置之度外?香姑是猜不透的。她也不去多想多猜,她反正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玉小姐是吃不了亏的。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香姑点燃桌上的蜡烛,让房里照得亮亮的。她突然感到肚子有些饿了,这才想到自己和小姐还是早上吃了点汤饼,已经一天未吃东西了。她突然想起上午临上轿前,少夫人曾递给她一盒“一口酥”,要她伺机送给小姐进用。于是,她便忙把“一口酥”从她随带的包袱中取了出来,揭开盒盖,送到小姐的面前,低声说道:“你也该吃点东西了。这是少奶奶专门为你要我给带在身边的。”
  玉娇龙只抚爱地看了香姑一眼,摇摇头:“我不想吃。”
  香姑:“吃点再说,身子要紧。”说着,又把点心盒递到她面前,“看,这是你过去最爱吃的‘一口酥’呢。”
  玉娇龙身子微微一震,迅即用手一推,略带激忿地说:“拿开,我永不再吃这东西的了。”
  香姑摇摇头,轻轻叹息一声:“你不吃我吃。我吃给你看看。”
  说完,便一口一个地吃了起来。
  再说鲁府中,穿过花厅,绕过一片幽静回曲的庭园,便是正堂。在正堂旁边的一问书房里,正灯火辉煌。书房中聚集着十多位衣冠楚楚的名流新贵,都是鲁翰林的至亲好友。他们在鲁府迎亲出事后,并没有随着众宾客一齐散去,却义不容辞地留了下来,有心分担鲁翰林所遭到的不幸和忧患。鲁翰林靠卧在一张檀木雕制的逍遥床上。他经过太医的诊疗,服过一碗人参再造汤,虽然神志已渐清醒过来,并能开口含糊说话了,可精神仍然十分萎顿,目光也显得呆滞,对亲友们的宽慰和劝告,也只能用微微点头来以示应酬。鲁翰林平日高谈阔论时那种眉宇飞扬、纵横才气、旁若无人、一泻千里的气概,已经迹影全无,而今躺在床上的只不过是一团有着些儿生气的锦衣包肉而已。那些陪守在他床前至今还不忍离去的亲友,他们刚才口含带涩回酸的苦果,脸面上却装成勃勃高兴,齐聚到结彩张灯的堂上,庆贺以衣冠代人参拜天地的成婚大礼。可等了许久,忽又传出新娘抗礼不从的话来,亲友们有的感到扫兴异常,有的又如释重负,各自怀着不同的心事,又退回书房来了。他们对于今天街上发生的事情,心里也感到蹊跷,觉得其中定有缘故。但究竟事出何因,则是他们谁也无法料测的。玉帅在他们眼里,乃是朝廷屏障,国之干城,德高望重,威厉严明;玉娇龙在他们心中,则是瑶台谪降,国色天姿,一代尤物,孝烈无双。玉府父女,在京华豪门望族中,都享有无可非议的声誉,谁能相信一个亡命的浪荡汉子竟会与玉府侯门有什么瓜葛。但事情毕竟发生了,而那个彪悍粗野的汉子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九门提督的千金拦舆撒野,卷帘示辱,甚至将天子的门生鲁翰林拉下马来,摔成瘫废。若非出于深仇大恨或积怨奇嫉,岂能做出这等事来!这真使那些亲友们感到迷惆和不解了。他们只希望京城九门兵马以及提督衙署捕快能迅速将那肇事的汉子捉拿到案,那时,一切真相都会大白。因此,他们陪守在鲁翰林身边,虽搜索枯思,说了不少宽慰劝告之词,却都是些既不解痛也不止痒的浮泛话语,并未给鲁府分去半分忧愁。
  眼看已经天黑,鲁老夫人命人在书房内摆下两桌酒筵,亲友们一边饮酒,一边闲话一些朝野琐闻,酒余耳热,谈兴渐浓,一直笼罩着不祥气氛的鲁府,这才略略增添了点儿喜庆之意。正当亲友们谈得闹热时,突听得伺候在书房门外的几名丫环一声惊叫,随即使见一位身躯奇伟、敞胸挽袖的彪形汉子闯进房来。众亲友被这突然降临的不速之客愣住了,一个个像呆了似的望着他。那汉子圆睁双眼,满脸怒容中,带着一种激昂慷慨之色,他两手叉腰,昂然而立,把众亲友环视一遍后,发出一种沉郁的声音说道:“我是来找鲁翰林算账的,与诸位无关!”说完,迈开大步直向鲁翰林床前走去。众亲友中,有的虽已明白过来,知道这就是午间在街上拦轿寻衅的汉子,可慑于他那威猛彪悍的气概,谁敢前去拦他,只限睁睁看着他向鲁翰林逼去。那汉子走到鲁翰林床前,用手指着他喝道:“你凭什么要强娶玉娇龙为妻!是你那顶压人的纱帽,还是你那一肚酸腐的文章?”
  鲁翰林大张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呆望着他。接着,只见他嘴唇又是一阵张合,费了好大的劲,才只说出一个“你……你……你”来。
  汉子脸上露出十分愤懑而厌恶的神情,伸手抓住鲁翰林的衣领,把他从床上提了起来,说道:“你把玉娇龙藏到哪里去了,我要问问她,她如心甘情愿嫁你,由你娶去;她如不是心甘情愿,你休敢动她一根毛发!”说完,将手一甩,回转身,大踏步出房去了。
  再说玉娇龙房里,直到天黑以后,才由一个丫环送来一盘面点。那丫环小心翼翼地将面点放到桌上,只说了句“请新少夫人用点”,便退出房外去了。玉娇龙仍默坐灯前,未予理睬。香姑却走到桌前,往盘内看了看,含讽带趣地说道:“我不信翰林老爷平时吃的竟是这样的面点。若是这样,他就长不出那样大个肚子来。”说完,她顺手端起一碟炸卷,送到玉娇龙面前:“小姐,你还是将就用点吧,这虽不如咱府里做的合口,可也比在留村时吃的强多了。”
  玉娇龙:“香姑,我真的不想吃,也一点不饿,你自己吃吧。”
  香姑:“他们也不多送一份面点来,又不见有人来带我去吃饭,我这个陪房丫头好像变成护法菩萨了。”
  玉娇龙不由想笑,却笑不起来,只瞪了香姑一眼,说道:“都到什么境地了,还那样滑舌。”
  香姑:“我这个人呀,从小就在逆境里长大的。我啥也没有,就啥也不怕。不像你瞻前顾后,自己挽些圈圈来套自己。我要有你那身本事,我早远走高飞自由自在了。”
  玉娇龙有些动容了,眼里忽然闪起一缕亮光,略带伤感地说:“别说了,香姑。这是命。已经走到这步境地来,只有听天由命了。”
  香姑放下碟子,探身往门外看了看,又忙靠近玉娇龙身边,低声说道:“罗大哥既然还活着,你就不该由命,就不该听鲁家的人摆布。”
  玉娇龙感到心里一阵烦乱,她默然片刻,无可奈何地说道:“我和你不同,我是身不由己啊!”她停了停,又沉痛地说道:“我父亲这时不知气恼成什么样子了。”
  香姑也明白,这确是压在小姐心上的一座雷峰塔,祭不倒这座雷峰塔,出头也就难了。可谁来祭呢?香姑也觉茫然了。
  玉娇龙和香姑都沉默下来,房里又陷入一片寂静。
  街上隐隐传来二更鼓响,香姑已耐不住一阵阵袭来的倦意,她便移过身子,紧靠在玉小姐身旁,一会儿便朦朦睡去。
  玉娇龙却仍端然危坐,心头撩起万缕思绪。她时而担念父亲的心境,不知被激怒到何等地步。她想到历历的往事,对父亲总怀有一种罪疚的心情。但她扪心自问,又觉自己并未做过有违心性的事情,而今弄成这等局面,究竟又该谁负其咎?她时而又深深为罗小虎的安危揪心,不知他此时此刻竟在何处。他对自己的一片苦心是否已经鉴察,又是否能够宽恕?自己为他已死的讹传曾悲痛得死去活来,对他确是一往情深,身心相许,于心无愧。她只盼望能有个与他再见之机,仍像从前在草原那样,四围是茫茫旷野,尽可毫无顾忌地偎在他的身旁,把自己一片含血带泪的衷情,向他尽情倾吐,然后,就是死在他的怀里,也心甘情愿。
  玉娇龙全神注入沉思,已把眼前冷落难堪的处境忘记。房内房外都静得出奇,简直有如重又置身于沙漠里一般死寂。要不是身旁偎着个香姑,特别是从她身上传来的暖气和均匀的呼吸,真会使她怀疑这竟是在京都,而且还是花烛之夜。
  玉娇龙正浮想间,忽听得从房外传来一种异常的声息。她忙侧耳注意一听,听出了,是一阵轻微的、但却是沉重的脚步声正向她房门逼来。玉娇龙感到有异,赶忙摇醒香姑,蓦然站起身来,凝神向门外注视,就在这一瞬间,她看到了走廊上有个魁伟的身影正摇晃着向门前走来,玉娇龙的心猛然一缩,全身的血都涌上头来,她感到一阵昏眩,几乎跌倒下去。那身影对她是那样熟悉,她只需一瞥便认出来了,那正是使她位血揪心的罗小虎!一向端重沉凝的玉娇龙,这时也觉芳心乱了。她想扑过去,把他阻留暗处,可她脚没有动;她想摇手示意叫他不要进来,可她手也未能伸出。只几眨眼问,那黑影便已到了门口,罗小虎的面孔在灯光下已清楚地显露出来:还是那样虎虎气概,还是那样勃勃英气。他紧闭着嘴唇,眼里含着怨怒,停在门口,紧紧地瞪着玉娇龙。从他那双充血闪亮的眼光里,投射出来的,既有愤撼和责问,也有探询和悲悯。玉娇龙木然不动地凝视着他,眼里立即闪露出来的,是一种顶礼的虔诚和望外的喜悦。他二人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只短短的一瞬间,燃烧在罗小虎眼里的火焰,逐渐地熄灭下去了。他迈开沉重的步子跨进房来,一直走到玉娇龙的面前,用一种略带沙哑而怆凉的声音问道:“你为何背我?”
  玉娇龙没应声,只垂下眼帘,让两行早强忍在心头的泪水直淌下来。
  已经清醒过来的香姑,在旁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当她刚被玉娇龙摇醒时,罗小虎便已在门口出现了。香姑被这突然发生的意外所愣住,真是又惊又喜,又忧又怕,心里慌乱异常,不知如何是好。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特别是当她从罗小虎的神色中,看出他不致有暴烈之举时,她的心就更加平静了。接着她便很机警地闪到门外去了。当她站在门外听到罗大哥这么一问,而玉小姐并不答话,只是无声地饮泣时,她急了,立即又探身进房,代她申辩道:“小姐并没有负你,我可以代她发誓。你不知道!你哪知道啊!她受了多少罪!都说你在满城被杀死了,她的心比黄连还苦。”香姑急于想几句话把事情说清,可这哪是几句话所能说清的呢,因此,她显得语无伦次了。
  玉娇龙虽仍闭着眼帘,泪也仍在不断地直淌,可罗小虎还是望着她说:“被官兵杀害在满城的是罗豹,那些杂种竟把他误认成我了。我到留村去寻你,才知道你中了圈套,被送回京城来了。我一心惦挂着你,便随着赶来京城,不料正遇上这晦气的日子。”
  香姑站在门口,一边注视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又探进头来说道:“原来是这样。不过,罗大哥,你今天在大街上也未免做得太莽撞了!你也该为小姐想一想。”
  罗小虎默默不语了。
  正在这时,厅堂那边,隐隐传来啼哭和嘈杂之声,玉娇龙猛然张开了眼,对站在门口的香姑说:“香姑,快看看去。”
  香姑敏捷地转过身去,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罗小虎对这扣人心弦的紧张气氛毫不在乎,仍紧紧地盯着玉娇龙,探手从怀里取出那一直挂在他胸前的小布包,悲怆地说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嫁给这个鲁翰林,你是愿还是不愿?你如愿,我把你的这鬓发还你,从此一刀两断,彼此就是路人了;你如不愿,就随我走,我们一道回西疆,我仍当我的马贼去。”
  玉娇龙伤心地说道:“苍天在上!我决不会和鲁翰林成亲。我以为你真的已死,我立志终身为你守……守孝,决不失身。事情已闹到如此地步,我再不忍有辱玉门,贻羞父母。你快离开京城,千万不要落到官家手里!”
  罗小虎:“你在这儿怎处?还是随我回西疆自在。”
  外面嘈杂声越来越大,从门口望去,庭园那边已出现许多摇曳着的火把灯光。正当这时,香姑神色仓惶地窜回房来报说:“鲁翰林已经断气,鲁老夫人已派出人去报官,府里正在四处搜拿凶手。”
  玉娇龙两步跨到罗小虎身旁,紧紧抓住他的双臂,悲恸地央求说:“小虎,你快走,我只求你平安地活着,别再去当马贼了!”
  罗小虎全然不动,脱出手来,摘下她头上的珠冠,摔到地上,又充满柔情地抚着她的鬓发说道:“随我去,我会疼你一辈子,何苦留下受活罪!”
  房外嘈杂声已变成吼喝声,灯笼火把的光照下,人影幢幢,已穿过庭园,向这边奔来。
  玉娇龙急了,一咬唇,用力将罗小虎一推,说:“你还不快走,我们都会被毁的!”
  罗小虎被推得倒退出几步远,可他刚站稳,却又迈步走向前来。玉娇龙还不等他靠近,猛然从怀里抽出一柄七寸来长的短剑,用锋利的剑尖贴着自己的胸窝,露出剑柄,直向罗小虎扑去。
  罗小虎被这突然意外的举动惊呆了,赶忙向后退去。边退边说:“别这样,我走,我走!”玉娇龙脸色霜白,两眼闪射出逼人的寒光,直把罗小虎逼出门外,才用一种梦语般的声音说道:“只要你活着,终有一天我会来的。”
  罗小虎顺从地点点头,说:“好!我等你。”返身向暗隅跨去两步,又回头来补了句:“一辈子!”随即,他那魁梧的身影便消失在黑暗中去了。
  玉娇龙迅速藏好短剑,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不一会,庭坝那边突然掀起一阵巨大的呐喊声,接着就是一阵兵器碰击声和几声凄厉的惨叫,府庭里顿时陷入一片惊慌,到处响起奔跑的脚步声,点点灯笼火把从四面向府门涌去。远远的府门外,也同时掀起一排排人声浪潮,瞬息间,好似把整座鲁府都颠簸了起来,又好似有千军万马已将鲁府团团围住。
  玉娇龙一动不动地石立在房门前,香姑紧依在她身旁,她二人的手相互紧拉着,张大了眼,向远处凝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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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45:22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回 半夜推窗雪中送炭 同僚怀恨浪里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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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府内折腾了半夜,不但未将罗小虎捉住,反而被他夺过刀去劈伤数人,可怜那些家院、跟班、轿夫、马仆,平时在市民百姓面前,狐假虎威,倒也显得骄悍不凡,可哪见过罗小虎这般气势,更怎能抵敌他这般猛勇。大家见他一连劈翻数人,谁还敢向他靠近一步,只眼睁睁地看着他向府门外跑去。当他刚跑到府门口时,正碰上九门千总闻报派一名百夫长率领着一队兵勇涌进府门来了。狭路相逢勇者胜,罗小虎大吼一声,舞动夺来的砍刀便向那群兵勇扑去。那些兵勇见他来势凶猛,措手不及,顿时溃散开去。罗小虎冲出大门,与尚在门外的二十余名兵勇猝然相遇,彼此便砍杀起来。门内那些兵勇,惊魂梢定,重新蚁聚,又涌出门来,将罗小虎团团围住。一时间,只见闪闪刀光千片,枪头红缨万点,直杀得神嚎鬼哭,魄动心惊。
  鲁府门前大街上,因日间花轿在虎幄街口被拦出事,本已聚集着不少好猎奇闻的闲汉,虽已时过二更,却犹聚在街边搜罗话柄,千方百计打探府内消息,迟迟不肯散去。罗小虎撞进书房惊死鲁翰林的消息,已在家院出来报案时便被这群人所获悉,并很快就在街上传开。因此,好事的人越聚越多,等兵勇赶来时,街旁约已聚集了数百群众。大家站立得远远的,屏息静气地观看着这场厮杀。偶尔也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助威的呐喊,只是他们向着的却并非兵勇,而是那被围在核心的汉子。
  再说罗小虎被几十名兵勇团团围住,他虽人单势孤,却毫无惧色,把一把刀舞得有如旋风一般,片片寒光夹着阵阵尖厉的刃啸,东突西撞,锐不可当。不一会功夫,便已被他砍翻几个,吓得兵勇们只是轮转般的围住他,用长枪乱刺乱戳,谁也不敢正面和他交锋。正僵持间,忽从西边人群里传来一声操着蒙古话的呼喊:“兄弟,快,突出来,别上当。”这声音罗小虎听来是那样熟悉,他一下想起来了,这喊话的正是他曾在新镇救过的那位贩马的蒙古汉子。接着又从西边人群里传来几声胡吼乱叫,他也听出来了,那是刘泰保和蔡幺妹的声音。罗小虎心里明白了,向西突围出去,有他们在那边接应。于是,他退到核心,收刀吸气,略停一瞬,然后,向着西边一排兵勇用刀一指,大吼一声,猛扑过去,吓得那排兵勇连连后退,罗小虎眼疾手快,用左手抓住一杆长枪,往怀里猛力一拉,竟连人带枪拉了过来,还不等那人站稳,突又猛力,一送,竟又把那兵勇弹了回去。他趁势在前一纵,跳到那排兵勇中间,一连劈倒两人,只一眨眼间,便被他杀开一条缺口。
  罗小虎身随刀进,冲出缺口,飞身往西边人群跑去。那密集的人群,发出一片惊呼,顿时骚乱起来,跑的跑,窜的窜,跌跌撞撞,攘攘推推,只见人影浮动,窜向各条胡同,早已混入人群的罗小虎,一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场风波,顷刻就传遍京城各部衙门,最先得报的当然还是九门提督衙署。玉大人忧愤交集,恼怒异常,当即派人飞马传令九门各营军马,关闭城门,加强盘哨,并派出得力捕快和彪骑悍卒,四处巡查授捕。一霎时,满城大街小巷、寺庙胡同,到处是铁蹄奔逐,到处有巡卒穿梭。平时车马从容,衫袖翩翩的繁华京都,顿时呈现出一片肃杀之气。
  再说鲁府,一夜之间,喜事竟变成了丧事。昨天还是彩红高挂,鼓乐悠悠,今天却变成素幔低垂,奠烟袅袅;昨天还是车水马龙,冠盖云集,今天却变成门前冷落,庭院萧疏。鲁老夫人直哭得死去活来,悲痛已极,她明知这场祸难来得蹊跷,也怀疑与玉娇龙隐有牵连,但毕竟未曾探出根源,也未能拿到凭据,虽郁积了满腔怨债,但又向谁说去。她也曾请来几位鲁府至亲和鲁翰林生前好友,对他们说出了自己的疑窦,请他们出谋划策,为死者报仇雪恨。无奈那般亲友或久处宦场,老于世故,或溺于章句,直是书呆。老于世故者,虽也心知有异,但一来慑于玉帅的权威,二来毫无凭据,谁敢妄言轻动,以致招来倾轧;书呆们听后只是口呆目瞪,认是无稽。因此,谋划半天,毫无一得。鲁老夫人无奈,只好回到灵前,一字一涕,数数落落,含沙射影,且诅且咒,以此来消泄胸中的积愤。
  玉娇龙在鲁府的日子当然就更难过了。鲁老夫人恨之入骨,把她视作眼中之钉,这且不说,就连府里的上下人等,也都把她视为祸水灾星,一个个对她侧目而视,每日除了送茶送饭,谁也不愿进她房里,简直是避她如避蛇蝎。玉娇龙终日枯坐房中,时而感到如烤炉上,时而又觉如居冰窟。鲁老夫人的霜容毒语,仆婢们的冷言奚落,有如透骨寒风,不时向她袭来。平素过惯养尊处优、母娇父宠的玉娇龙;突然落到这种境地,真是难堪已极。
  可玉矫龙终日只默坐沉思,不悲不怒,毫无哀怨之声,不露忿懑之色,对房外传来的种种风言异响,置若罔闻,对上下人等所露的冷颜怪色,视如不见,竟似突然大彻大悟,已觉四大皆空一般。
  她这一反常情的神态,使香姑都感到不解和疑怪,深伯她会从此消沉下去,落得个玉损香销。香姑也曾好多次趁夜深人静的时候,象过去在出走途中那样,偎着她,给她说些体己话,用许多足以软心柔肠的话去宽慰她,可玉娇龙竟似未曾听着一般,仍然一言不答。香姑无奈,只好轻轻叹息一阵,独自悄悄睡去。
  鲁翰林的丧事办得冷冷清清,前来吊孝祭奠的,也只是少数至亲好友。玉玑也曾过府吊孝,受到的却还是同样的冷遇和难堪。因鲁老夫人称病未出,只由一个年老家院,将他引到灵堂,依礼祭奠一番,竟无一语问及娇龙,更未到她房里坐坐,便各自回府去了。香姑得知这一情况后,伤心不已,便来告知小姐,边哭边说道:“大老爷也是读书做官人,平时讲的是仁义孝悌,自己的亲骨肉被践踏到这等地步,他连一点顾盼都没有,未免太绝情了。”
  不料玉娇龙听了却如无事一般,只淡淡地说了句:“这哪能怪他。他有他的难处。”
  鲁翰林出殡后的第二天,鲁老夫人率领着一群仆婢到玉娇龙房里来了。紧跟在鲁老夫人后面的两位仆妇,一人捧着一件孝服,一人手里端着鲁翰林的灵牌。鲁老夫人两眼深陷,悲痛中隐含挑衅之色,冷冷地说道:“娇龙,你父亲虽是武职,可你玉府也是书香门第;你和宁轩虽未行周公大礼,可你总也算是我鲁府的人了;你对宁轩虽无夫妻之情,可总该有点夫妻之义,何况宁轩又是由你而死。我没有强你守灵成服,我这个当婆婆的也算够敦厚的了。如今我只求你一事:为宁轩守节三年,每日在他灵位前诵经一卷。三年后或走或留,悉听你便。”鲁老夫人说完后,也不等玉娇龙答话,命仆妇将灵牌供放桌上,留下孝服,便又率领着仆婢们离房去了。
  玉娇龙站立床前,一直不声不响,两眼望着灵牌,木然的神情中,却微露出凡分萧索之色。
  香姑在房中不知所措地望着玉娇龙,感到她神情有些古怪,心里不禁嘀咕道:“难道小姐真会答应为鲁翰林守节诵经三年不成?”但她也不便多问,只向灵牌睥睨了一下,便走开去。
  第二天清晨,香姑睡朦之中,被一阵低微的诵经声惊醒,她睁开眼睛一看,见小姐端坐桌前,正虔诚地诵着经卷。桌上一盏青灯,桌中点着炉香,袅袅的香烟后面供着一块灵位。香姑只觉心里不是滋味,她突然一阵伤心,一瞬间,浮上心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小姐变了!”她简直没法理解,小姐为何竟屈从于鲁老夫人这种存心泄忿的折磨?守着一个自己厌恶的人的灵牌诵经,而且诵得那般虔诚,她居然做得出来?!香姑特别感到难过的是小姐这样做,将置罗大哥于何地?她心里究竟还有没有个罗小虎?香姑越想越气,忙披衣下床,气冲冲地来到玉娇龙身旁,不满地看了玉娇龙一眼,又举目向那块灵牌膘去。当她的眼睛刚一触及那灵牌时,顿感有些异样,那灵牌上的字迹似乎变了。她昨天看到灵牌上的是一行黑色的字体,中间只夹有几个朱砂红字,今天看到的却全是深红色的字体,而且似乎是用血写成的。香姑跟随玉娇龙几年来,在小姐的教导下,已能略识数字,她仔细一看,见灵牌正中写着“故显妣玉母黄老孺人灵位”,旁边一行是“女玉娇龙拜奉。”香姑心里立即明白了,欣慰,愧疚,崇敬,同情,一齐涌上心头,她情不自禁地伏到玉娇龙的膝上抽泣起来。
  从此,玉娇龙每日晨昏都坐在母亲灵位旁焚香诵经,这似乎已成她唯一的寄托和消遣,鲁老夫人也不时来到房外窥探,虽每次都远远望着玉娇龙确在虔诚地诵经,但她脸上却从未露出过欣慰之色,每次仍是悻悻地离去。
  一天,正逢鲁翰林诞辰之期,鲁老夫人命人端来几盘瓜果、三牲,准备设在鲁翰林灵位面前供奉。正当随来的丫环捧着献盘在灵位牌前摆放时,玉娇龙忙上前阻止道:“这是我母亲玉老夫人的灵位。你们要祭鲁老爷,到里面堂上祭去。”
  鲁老夫人闻报,怒气冲冲地走进房来,俯身往灵牌上一看,顿时气得脸色发青,说道:“好呀,你未免欺人太甚,竟把我鲁府当作你玉家的宗祠了!”说完,忙伸手去抓灵牌,不想玉娇龙眼急手快,一闪身,早将灵牌抱在怀里。鲁老夫人正想来夺,玉娇龙抽身退到桌旁,挑起柳眉,双目炯炯,冷然说道:“娇龙母死不过半年,还能不容我略尽孝道!”
  仆婢们见情势紧追,惟恐闹出事来,忙上前拦住鲁老夫人,带求带恳,又劝又拉,好不容易才把鲁老夫人劝阻下来。鲁老夫人离房时,指着玉娇龙咬牙切齿地说道:“好,你既要当孝女,我就成全你!”
  从此,每日给玉娇龙送来的三餐菜饭,尽是粗蔬糙食,看不到了一点油荤,甚至连晚上点灯用油,也都不再供给。玉娇龙过着比奴仆还不如的日子。
  这样一连过了半月,玉娇龙虽仍安之若素,不声不响,但却一天天消瘦下去。香姑早积了一腔愤慨,可也奈何不得,只在心里暗暗着急。一日黄昏,玉娇龙刚刚掩下经卷,香姑满面怒容,两眼含泪,气冲冲地跑进房来,一头伏到桌上,嘤嘤啜泣起来。玉娇龙上前问她,香姑边哭边诉,这才道出原委:原来香姑眼见小姐一天天清瘦下去,十分着急,想寻个机会,背着她悄悄溜出府去,在附近街上给实来一些糕点,让她受用受用,也好撑持下去。
  不料刚刚跨出府门,便被看门人截住,声称奉了鲁老夫人之命,不准她主仆二人出府,强行将她拉回府门。几个家院也闻声上前,对她大加斥骂,甚至恶言毒语,伤及玉门。玉娇龙听后,只见她将嘴唇紧咬,眼中突然闪射出一道冷冷逼人的光亮。香姑立即看出,积压在小姐心头的怒火已被点燃,就只等她如何行动了。顿时间,香姑把刚刚所受的委屈和一肚子的伤心全都散去,只感到一阵莫名的惊喜和兴奋。她紧紧盯着玉娇龙的举止和神色,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房中,凝神专注,不过顷刻之间,她眼里闪起的光很快又暗淡下去,脸上又恢复了漠然的平静。香姑颓丧万分,她感到绝望了,伤心地说:“鲁家明明是存心要困死我二人,你就甘愿让他们摆布?”
  玉娇龙默不吭声。
  香姑突又恼忿起来:“这简直是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鲁家手段也太毒,难怪她要断子绝孙!”
  玉娇龙:“香姑,说话得有个分寸,哪能这样咒骂!”
  香姑:“他们做都做得,我就说都说不得!你要守礼,你守礼去,我可不管。”
  玉娇龙:“礼是要守的。这事与你无关,咎由我取,累你一同受罪,我心也时感不安,要怨,你就怨我好了。”
  香姑听玉娇龙这么一说,心也软了下来。只是她还弄不明白,小姐为何能忍下这等欺侮?又何以能甘心于这样的折磨?她更为不解的是:玉鲁两家被弄成这般境地,明明是错在玉大人、鲁翰林和鲁老夫人,小姐偏要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拉,真不知她究竟错在何处?难道当儿女的也象奴婢一样,挨了板子还要叩头谢打不成。香姑默默转了转念头,又说道:“小姐也不要为我不安,我陪你来,就是来陪你受罪的。但我却没想到还要来陪你受这么多窝囊气!我一心一意跟随你,就是为的不受气。想起几个月前跟随春你闯州过县的那些日子,你怕过谁来?你受过谁的气?才几个月,你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真叫我伤心。而今落在这生不生死不死的境地,明明错不在你,你却总把错往自己身上拉,我就是不懂,就是怨你!”香姑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近情近理。
  一字一句都如石投井底,在玉娇龙的心中激起阵阵浪波。
  玉娇龙微微叹息一声,移过身来,拉住香姑的手凄然说道:“香姑,你不知道,这是天谴难违,我只有逆来顺受。一切忧患都是由我而来,高老师的不辞而去,蔡九之死,高师娘的……失踪,老夫人的病逝……以至鲁翰林的夭折……我都难辞其咎,我不是怕谁,而是在顺天由命。但愿菩萨保佑,把灾难降我一身,不再累及父兄,愿已足矣。”
  香姑真没想到小姐会说出这番话来,她感到惊异不已。房里虽已因天晚而暗得看不清面目,可她仍睁大了眼望着她。她心想:“小姐怎的变成了这等心性?”她对小姐所说的这番话,仍是听得似懂非懂,特别是高老师的出走和蔡爷之死,关她何事?
  她谈起他们为何显得那样伤心?香姑简直如坠五里雾中。她不以为然地说道:“若是别的女人落到这般境地,也只有由命了。可你不是平常之辈,你有那么好的本领,可以象男儿汉大丈夫那样闯南走北,谁也奈你不何。人们常说‘退后一步自然宽’,你已无路可退,你是‘进前一步自然宽’,你只须横下心来,跨出一步,就万事大吉了,何苦再受这样的罪!”
  玉娇龙:“苦难总会有个尽头,熬熬再说。”
  香姑:“这饱不饱、饥不饥的日子怎熬啊!连我都快支撑不住了,你还能熬?亏了身子,一切便都完了。我正是为这样,才想溜出府去买点食物回来,不料竟受到这番辱!”
  玉娇龙犹豫片刻:“我欲出府,有如房中信步一般。今晚我就去到大街,为你买些可口的食物回来就是。”
  香姑感激而又委屈他说:“我想溜出府去,还不是为着你来,又不是为了自己嘴馋。”
  玉娇龙:“我去也只是为你,我是不能和你共享的。”
  香姑不解地:“这是为何?玉娇龙:“我应顺命守礼,我要无愧于心。”
  香姑:“既然小姐你都不用,也就不必去了。我倒不管你那什么顺呀守的,只愿和你同甘共苦。”
  二人不再说话了,只紧紧相偎着,苦度这漫漫的长夜。
  日复一日,天气已渐渐冷起来了。玉娇龙益更显得清瘦了些,香姑也失去了脸上的红润,主婢二人已成为相依为命的伴侣。一贯喜爱跑来跑去的香姑,现在已变得沉静起来,整天无精打采,闷坐房中;玉娇龙仍是那样从容庄肃,毫无颓唐自弃之色。
  她仍每天清晨起床后,便到母亲灵位前诵经,诵得那样专注、虔诚。
  一天傍晚,鲁府仆妇送来的竟是一碟冰凉的苜蓿和两碗馊饭。玉娇龙连箸都未动,独自诵经去了,香姑勉强吃下半碗,终因难以下咽停下箸来。一会儿,仆妇来收碗筷,见到这般情景,也不禁摇头叹息起来。她小声自语般他说道:“真造孽,这日子教人怎过啊!”那仆妇临走时还低低对玉娇龙说了句:“等过些时候玉大人会来接你回去的,眼前他也烦啊!”
  玉娇龙已从仆妇的这句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料想家里可能受到攻击,父亲目前正处于危难境地,那班嫉贤拓能的同僚必将乘机中伤倾轧;钓誉沽名的御史也会捕风参奏。她思前虑后,认定他们虽未握得足以构罪的把柄,但闹得满城风雨,毕竟有损侯门声威,甚至动摇父亲的地位。玉娇龙想到这一切都由她所招来,她真感疾首痛心,难过已极。
  香姑忍着饥饿,天刚黑便上床睡了。玉娇龙默默坐到深夜。
  直至手足都已冰凉,才上床去。初冬的夜又冷又静,房内房外声息全无,能听到的只有香姑均匀的呼吸声和她不时响起的几声辘辘肠鸣。玉娇龙拥着香姑,不禁侧然欲泪。正凄楚间,忽听到房外传来几声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断断续续,几步一停,显得十分小心谨慎。玉娇龙不由一惊,立即警觉起来,迅即从枕底抽出短剑,蓦然一跃下床,闪身躲到门后,屏息注视着房外动静。只听那脚步声一直走到窗前便停住下来,接着又是几声轻微的刮磨声响,窗门便被拨开了。随着便见一个头影出现在窗前。玉娇龙凝神细辨,借着微微星光,看出了是个女人的头影。只见那头影向房内探望片刻,随即又伸手从窗口丢进一件东西,然后掩好窗门,转身离去。玉娇龙迅即闪到窗前,戳破窗纸,张目望去,见那身影正跳过走廊,向那边墙角走去。玉娇龙不禁大吃一惊,心想:这身影的姿态怎的这般熟悉,似曾在哪儿见到过来。她略一凝思,便猛然想起来了:“啊,是蔡幺妹!她来干什么?是善意还是寻仇?”玉娇龙心里布起一团疑云。她想看看那丢进房来的竟是何物,可房里却是漆黑一片,又无灯亮,哪看得清。玉娇龙犹豫片刻,便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摸,摸着的却原是个布包。她将布包拾起放到桌上,解开索带,立即使从布包里散出一股卤汁、酥点的香气,玉娇龙明白了,这是蔡幺妹特意送来的一包食物。她再用手一摸,里面除了她熟悉的一些纸盒纸包外,还另包有几支蜡烛。玉娇龙高兴已极,忙敲起火石,点燃蜡烛,黑沉沉的房间里,顿时变得一片光亮,使人突然从中感到了一片生机,一番春意。
  玉娇龙借着烛光,仔细检看布包,见里面除了大包小盒各色各样的糖果糕点外,还有一只熟羊腿和几脔卤牛肉,另还附有个纸卷在内。玉娇龙打开纸卷一看,见第一行写着:“为富不仁,为官不义。鲁府所为,已尽探悉。薄礼一包,略表心意。”另行上款是“玉小姐、香姑笑纳”,下落“患难夫妻敬白”六字。
  对着这包食物和这卷字条,玉娇龙呆然沉思,心潮起伏。纸卷上既然明明写着食物是给她和香姑二人,就再不能对蔡幺妹的用心乱加怀疑。她想到自己是蔡幺妹杀父的仇人,当时只为了维护自己个人与玉府门第的声名,迫于高师娘之威胁,一时失手,竟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使蔡幺妹成了孤女,几致流落京城,自己对蔡幺妹是负罪深重的。而今天她不但不趁机寻仇落井下石,却反而仇将恩报,前来雪中送炭。纵然是她目前还不知自己就是她杀父的仇人,却只能更增自己的愧疚。玉娇龙对着这些食物,心情只觉越来越更沉重,哪还能引起半点食欲。恰在这时,香姑从梦中发出阵阵呓语,似呻吟,又似呼饿。玉娇龙抽身去至床前,轻轻将她唤醒。香姑刚睁开眼,突见满屋亮光,她一翻身坐了起来,大张着一双惊疑的眼睛,指着桌上的蜡烛问道:“哪来的蜡烛?”
  玉娇龙把她拉到桌前,将适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她,又顺手把那包食物推到地面前,说道:“香姑,快吃,不要辜负了你蔡姐和刘哥一片心意。”
  香姑听得出神,满面惊喜,她肚内虽已饿得发慌,却无心就去吃它。她愣了一会,不解地问道:“蔡姐刘哥怎会知道我们眼前所处的境况?”
  玉娇龙:“刘泰保交游广,朋友多,自然容易探得。”
  香姑猛然抓住玉娇龙的臂膀说道:“他们一定知道罗大哥的下落,你刚才为何不喊住蔡姐问问他的消息?”
  玉娇龙那张久已木然的脸,竟又泛起一阵红晕,她被香姑的厚意深情感动了。她又从香姑这一问里,看到了她那过人的细心和机敏,也看到了一颗赤诚的心。她深情默默地望着香姑,过了许久才含糊应道:“我怎好问她?”
  香姑坦然说道:“哪天我能出得这鬼门关,便找蔡姐问问去。”
  玉娇龙警觉地望着香姑,说道:“这事非同儿戏,你也是玉府里的人,千万别牵连进这场是非中去。”
  香姑动了动嘴唇,话到口边又停住了。
  玉娇龙顺手拿起一个酥饼,递到香姑嘴边:“快吃吧,你一定饿坏了。”
  香姑偏过头去,用手接过饼,回递给玉娇龙:“你先吃。”
  玉娇龙摇摇头:“我吃不下,也不想吃。”
  香姑疑惑不解地望着玉娇龙:“这是别人好意送来的,难道也犯了你那‘顺’和‘守’的清规戒律?难道吃了也有愧于心?”
  玉娇龙微微低下头来:“香姑,我真的不想吃,我心里难受。你吃,让我看着你吃。这样,我兴许会好过些。”
  香姑:“你不吃,我也不吃。”
  玉娇龙:“听话,香姑。你快吃,让我高兴高兴。”她说着,眼里已噙满了泪水。
  香姑虽然弄不清楚玉娇龙不愿享用这食物的原因,但她却不忍再拂她意,只勉强取食了一些糕饼,便假称已经吃饱,收起布包,吹熄蜡烛,和玉娇龙一同携手上床睡去。
  过了几天,突然下起雪来。初雪为缟,使得鲁府庭院显得更加萧瑟。
  一天上午,玉娇龙刚诵完经卷,突见房外花厅那边,仆婢进进出出,显得忙乱异常。玉娇龙觉得情况有异,正惊诧间,忽见一个丫环匆匆朝房里走来,她慌慌张张地向玉娇龙禀报道:“少夫人,铁贝勒王妃来看你来了,老夫人正在门外迎驾。”
  玉娇龙大出意外,不觉惊异万分。她素闻王妃为人孤傲寡合,京城众多皇亲权贵,不论寿庆功宴,她从不轻易枉驾一顾。
  自己虽曾蒙她相邀,到王府去拜见过她一次,可从此之后即无来往,不料她今天竟为何驾临鲁府来看望自己来了。玉娇龙边想边到桌前对镜整鬓理妆,香姑却仍漫不经心地坐在床边,拾弄她的发辫。玉娇龙瞟了她一眼,说道:“王妃就要驾到,还不快把屋里收拾一下。”
  香姑漠然道:“就这样让她看看,岂不更好!”
  玉娇龙:“我并非掩窘,而是不愿受人悯伶。”
  正在这时,鲁老夫人陪同着王妃,后面跟随着一群仆婢进房来了。玉娇龙迎上前去,正要下拜,王妃一把搀扶着她,直端端地注视了片刻,又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番,才启口说道:“不见仅一年多,怎的竟清瘦如此?是否近来身体不适?”
  玉娇龙微垂眼帘,谦恭地答道:“托王妃的福,娇龙幸尚无恙。王妃玉体可安?”
  王妃笑了笑:“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吗。”她又回过身来看着鲁老夫人问道:“听说娇龙戒荤减食,终日闭门诵经,这岂不成了苦行苦修!”
  鲁老夫人尴尬万分,嚅嚅答道:“她这也是出于一片孝心。”
  王妃不以为然他说道:“哪有这般孝法,这简直是在自辉!”
  鲁老夫人:“是的,是的,就请王妃开导开导好了。”说完,又忙上前去请王妃入座。
  王妃并未睬她,只站在房中向四处打量一番后,摇摇头,对玉娇龙说道:“你也未免过于自苦,弄得这般简陋。”
  鲁老夫人站在一旁局促不安,手足无措;仆婢们环立门外,面面相觑。
  房里一阵难堪的沉默以后,王妃对鲁老夫人说道:“我特来和玉娇龙闲叙,不敢久劳老夫人相陪,请回房将息去吧!”
  鲁老夫人只得告退出房,率领着一帮仆婢各自进入内堂去了。王妃待她走后这才踱到床边,拉着玉娇龙并肩坐下,对她说道:“你的事儿我已略略闻听到一些,前几天德秀峰的妻子来,又从她口里得知一些你目前的处境和近况。这鲁府也是书香门第,行事怎这般背情悸理!我心不平,老惦着你,今天趁王爷出城到王庄选马去了,特来看看你的。”
  玉娇龙俯首默默地听着。一瞬间,俞秀莲那飒爽从容的英姿,那警智深沉的关切,以及蔡幺妹那顾盼自得、敏中带稚的神情和身影,又不断地闪现在她面前。玉娇龙心里已经明白,德五嫂所知道自己目前所处境况,多半是俞秀莲、蔡幺妹处得来,她们正是要通过德五嫂禀知王妃,希望能借王妃之力,把自己从苦境中解救出来;玉娇龙心里有如吹进一阵春风,感到融融暖意。
  王妃又说道:“昨天我命人去把你嫂嫂鸾英请来,已将你的情况告诉了她。”
  玉娇龙微微一震,抬起头来说道:“我自来到鲁府,和家中音讯即已断绝,也不知父兄近况如何了。”说罢,不禁凄然泪下。
  王妃犹豫片刻,说道:“也怨不得你父亲兄嫂,他们也处在风雨飘摇之中,眼前也顾不上你了。”
  玉娇龙大吃一惊,忙问道:“我父亲兄嫂怎样了?”
  王妃:“你父亲正受朝廷查究,目前待罪在家。”
  玉娇龙全身一震,顿觉整颗心直往下沉。她不禁迸出一声苦痛的呻吟,仰头呼道:“天啦!是娇龙不孝,累及父亲了!”
  王妃见玉娇龙这般悲痛,心里不禁恻然,但听她把罪咎承于己身,又暗暗觉得奇怪,忙劝慰她道:“这乃飞来横祸,怨你不得,你也不必过于伤痛。罪魁祸首还是那肇事凶汉,只须将他捉拿归案,满天云雾都会散的。”
  玉娇龙:“这事与我父何干?竟至受累如此?”
  王妃感慨地:“宦途险恶,无风尚可起浪,何况这事本也蹊跷。”接着,就把玉娇龙家里因凶汉肇祸而受到的牵连告诉了她:原来那日自那汉子在大街上截拦花轿后,很快就流言四播,闹得满城风雨。对那汉子颇多猜测;对他为何拦轿,更是捕风捉影,编出许多惊世骇俗的奇闻怪事。这些流言蜚语,本已有损玉府声名,使玉大人处于不利境地,不想那汉子又夜闯鲁府,惊死了鲁翰林。这一来,就弄得京城显贵人人自危,震动朝野。翰林院一时激愤,借时得近御之机,立即将此事奏闻皇上。皇上十分震怒,当即传诏九门提督,限期将凶汉捉拿归案。提督衙署火急缉骑四出,各道设卡,九门立哨,挨户搜查,沿途追捕。不想忙了半月,却是踪影不见,线索毫无。玉大人正在坐卧不安之际,京城中又遍播流言,传言那凶汉乃是两年前横行西疆的马贼魁首半天云,因慕玉娇龙美貌,特潜来京城夺取玉娇龙的。还传说他从西疆带来许多贼党,散在京畿一带,以作接应。恰在这时,伊犁驻军将军田项奉调回京来了。田项原是玉大人副将,他在西疆时曾因擅杀边民受到玉大人斥责,一直耿耿在心。这次回京,他借陛见面圣之机,罗织一些罪名,参奏玉瑞“治军不严,沽名废律”,以致“马贼猖獗,横行无忌”;又说玉瑞在奉命对马贼进行征剿中,“折将损兵,迭遭挫辱”,而他在表奏朝廷时。却“文过饰非,养痈遗患”;还说此番在京城行凶肇事的凶汉,纷传即系西疆贼魁罗小虎,虽然“传闻无据”,却也“事有可疑”,应严饬玉瑞速将凶汉缉拿审究,即可“真相大白”。皇上闻奏,一怒之下便欲将玉瑞交刑部问罪。但因田项所奏各节,涉及军机,多亏军机大臣深知玉瑞为人一向刚正谨严,又是忠烈之后,在皇上陛前极力保奏;铁贝勒王爷也代为说项,才议他一个“待罪候处”,并将田项所参各款,命铁贝勒王爷查究。
  王妃将玉大人所遭这段变故对玉娇龙讲了以后,又面带忧色地说:“眼下皇上已命田项暂摄九门提督衙署事。田项正在加紧捉拿那肇事凶汉,这事尚未了结。所传凶汉即贼魁罗小虎若全属子虚,倒无大碍,若果然是他,一旦拿获,祸将不测!”
  玉娇龙边听着,心里边煎熬着,她已感到有些无法自持了。
  她对父亲的处境、心情,充满了揪心的忧念;对罗小虎则萦绞着一种复杂的情意,是切齿的恨,又是战栗的悬念;是对他鲁莽的憎恶,又是对他壮勇的倾爱。当然,于家于己她都默祷罗小虎能平安无事。
  王妃一直关切地注视着玉娇龙,见她久久木然不语,又似有心又似无心地安慰她道:“好马总难驯,易驯的就不是好马;若真是罗小虎他们就捉不住,捉住的就不会是罗小虎。”
  玉娇龙不觉一怔,但她却并未抬起头来,对王妃的这两句话,只漠然置之。她想:“以王妃的身分地位,怎会说出这等话来!莫非她对罗小虎的行为踪迹已有所知?”她一转念间,抬头问王妃道:“王妃见到我嫂嫂,她可曾说及家中近况?”
  王妃:“鸾英最心疼你,对你惦念万分。我将你目前境况告诉她后,竟把她哭成泪人一般。她说,等你父亲心情稍好后,便来接你回去。”
  玉娇龙想起鸾英平时对她种种体贴、疼爱,也不禁流下泪来。
  王妃不愿过多引起玉娇龙的伤悲,忙又把话岔开,聊了一些王府里生活起居以及她幼年时的往事。快近中午,王妃命香姑传话出去,叫备好车马,她要起驾回府了。
  临行时,王妃站起身来,眼含笑意,面露得色地对玉娇龙说:“我从小爱马,近来却遇上两件称心事:一件是我于几月前从一蒙古马贩手里买来一匹通身雪白的好马,矫健极了,王爷给它取名‘白龙驹’;一件是月余前又由那蒙古马贩给府里引来一名驯马手,彪悍异常,无论多野烈的马,一遇上他,立即驯服下来。今天王爷又高高兴兴带上他到王庄驯马去了。”
  玉娇龙心中蓦然一动,眼里闪过一丝惊喜的光辉。她忙镇下神来,只将身子微微一欠,说了声“恭喜王妃”,便不再多问什么了。
  鲁老夫人闻报王妃即将起驾的消息,早已率领着一干仆婢恭候房外,一直把她送出府门,伫候着车驾已经去远,才回到府里。
  玉娇龙自从王妃来鲁府看过她以后,境况有所改变,每日三餐送来的饮食可口了些,日常用具以及灯油茶水,也按时送来了;仆婢们的放肆行径有所收敛。鲁府上下人等,对玉娇龙的态度已由恶若蛇蝎变成了敬而远之。而她还是和往日一样的萧疏、孤独。
  日子一天天在寂寞和忧虑中度过,眼看已快过年了,更加深了玉娇龙对亲人的思念。父亲的处境、心情,兄嫂的起居,动止,以及罗小虎的下落、安危,这一切都使玉娇龙魂牵梦绕,日夜萦怀。
  一日,玉娇龙正在枯坐神驰,香姑气喘吁吁地跑来报说:“小姐,少夫人过府来了,现正在堂上和鲁老夫人叙话。”
  玉娇龙又惊又喜,顿觉心头一热,眼里立即包满了泪水。忙问道:“你可是亲眼看见?”
  香姑:“我听鲁府的人说了,也不敢信,便亲自去看看,果在堂上。”
  玉娇龙一阵惊喜之后,又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情怯。这种情怯是她从未有过的。她呆立房中,显得神情茫然。
  香姑奇怪地望着她,又细声说道:“她和鲁老夫人谈过话,准要来看你的。”
  香姑这话,使玉娇龙心头有如受刺一般,她淡淡地说道:“随她。”
  香姑嘟着嘴,不再吭声了。
  一会儿,鸾英来了。她一跨进房门,叫了声“妹妹”,便扑到玉娇龙身边,拉着她的手伤心痛哭起来。玉娇龙却木然不动,只冷冷地望着她。鸾英哭得伤心极了,从她那一声声呜咽和一阵阵抽泣中,倾注了她蕴蓄在心里的对玉娇龙最深切的同情,和最深沉的怜爱。
  站在旁边的香姑,亦被感动得泣不成声。
  房里除了一阵阵凄楚的哭泣声外,便没有任何声息。
  鸾英一直哭了许久,才哽咽着对玉娇龙说道:“妹妹,我没料到,竟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
  玉娇龙没吭声。
  鸾英又说道:“我今天是特来接你回去的。”
  玉娇龙仍然是一声不响,木然地站在那儿。
  鸾英:“妹妹,你快收拾收拾,车子在外面等着的呢。”
  玉娇龙这才冷冷地说道:“我命已如此,还回去则甚!”
  鸾英和香姑被玉娇龙这冷漠的神情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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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48:12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回 幽谷悲嘶铁骑恋主 深闺苦扎玉女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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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鸾英和香姑见玉娇龙神情异常,竟说出不愿再回玉府的话来,感到十分诧异,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香姑有些负气地说道:“你不回去则甚?!你算鲁家什么人?总不能老呆在这儿!”
  玉娇龙凄然说道:“我是个苦命人,我不愿再累及父亲、哥哥和嫂嫂。”
  鸾英:“妹妹说到哪里去了!这次招来不幸,也怨不得你。”
  玉娇龙:“嫂嫂念在姑嫂情分,如能在京城附近给我寻座庵庙,让我去修度一生,娇龙就感激不尽了。”
  香姑一跺脚说:“这样就能了事,大家都当尼姑去了。”
  鸾英为难而又伤心地说道:“妹妹,实不相瞒,父亲被人参奏,尚待罪在家,事情确未了结。眼下他老人家已卧病在床,你也该回去看看才是。”
  玉娇龙听说父亲重病在床,心里不由一惊,感到一阵难过。
  她迟疑片刻,问道:“嫂嫂来接我回府,父亲可否知道?”
  鸾英犹豫了会,说道:“尚未禀告父亲,只是我和你哥哥的主意。”
  玉娇龙默然不语了。
  鸾英走到她的身旁,抚着她的肩膀,深情地说道:“父亲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他老人家虽言激色厉,心里却惦着你呢!依我看,他老人家疼你比我和你哥哥都疼得深。”
  玉娇龙抬起眼帘,凝视着鸾英,眼里含有探询,带有忧伤,用一种带着苦涩的声音问道:“嫂嫂这话从何说起来的?”
  鸾英:“父亲病后,终日卧床,不用饮食,亦不肯服药,我和你哥哥亲自送去,虽再三恳劝,他老人家也只略尝尝便了。前天父亲竟忽然向我问起秋菊、冬梅来了,问她二人是否还住在后园楼下?还问及她二人冬衣是否新作?我为这事掂来掂去,竟被我掂出点意思来了。我想她二人原是妹妹身边丫环,兴许父亲动了及乌之爱。我也灵机一动,便将一杯参汤和一碟粉糕命她二人送去。不想父亲竟毫不为难地就服用了。妹妹,你看,要不是父亲心里在疼念着你,还能怎说?”
  两行泪珠从玉娇龙眼里宜滚下来,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固执和犹豫的了。
  玉娇龙带着香姑终于又回到玉府来了。
  尽管玉府还是和两个多月以前一模一样,府门前的石狮台阶,府门内的庭园廊阁,以至仆婢家丁,一切都依然如故,但在玉娇龙眼里,过去那种肃穆威严的气象已经黯然消逝,而今却只给人以萧索怆凉的感觉。天空是长云低压,园里是枯枝横斜,雪积荒径,苔浸空阶,举眼望去,真是满目凄清,玉娇龙不觉悚然于心,凄然泪下。
  玉娇龙回到她原住那间房里,见房内一切陈设布置,仍和两个多月前一般模样。她伫立房中,心里不由一阵颤动,看着那些熟悉的案几器皿,生起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玉娇龙在房里略事休息后,才换好衣装,由哥哥玉玑和嫂嫂鸾英陪伴着,来到内院拜省父亲。她来到父亲床前,见父亲正面壁侧卧,他那满头白发因久未梳束而显得零乱蓬松,那肩背亦因久病而变得更加嶙峋瘦骨。玉娇龙不由引起一阵心酸,悲哽着叫了一声:“父亲!”便跪倒榻前,伤心地啜泣起来。
  玉父仍一动不动地面壁卧着,并来回过头来。
  玉玑走近床边,低声禀道:“父亲,妹妹回府看望你老人家来了。”
  玉父只如睡着一般,既不答话,也未转过身来。
  玉娇龙跪在地下,紧咬嘴唇,只默默无声地哭着。鸾英在旁陪着流泪。房里虽然仍是一片沉静,却窒息得使人透不过气来。
  就这样过了许久,鸾英实在不忍再让娇龙折磨下去了,才说道:“妹妹,你有什么话要说,就对父亲说吧,别哭伤了身子。”
  玉娇龙这才哽咽地说道:“从今以后,女儿只求终身侍奉父亲,愿父亲病体早日康复。”
  玉父仍未回过头来,只反手略略挥了一挥。这虽是命她兄妹姑嫂离房的示意,却也表明了对娇龙回府的默许。
  鸾英在玉玑的示意下,忙上前扶起娇龙,三人一同退出房去。
  玉娇龙又得安下身来,回复了过去那种宁静的生活。她每日晨起,都要去到父亲房里省病问安。玉父每见她来,总是侧身面壁,从不看她一眼,也不愿和她交谈一语。等她请过安后,便反手挥挥,叫她出去。玉娇龙对父亲的固执和冷漠虽然感到伤心,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含泪吞声,独自默默离去。她除了每日去父亲房里定省请安外,不是在母亲灵位前诵经,便是默坐凝思,连房门都很少出去。
  眼看还有两天便过年了,玉府里却毫无半点过年的景象。
  由于玉大人是待罪在家,玉玑又在守制,府门前不容结彩张灯,与府左府右各家各户相形之下,使玉府更加显得冷冷萧萧,呈现着一派潦落景象。
  除夕前夜,鸾英到玉娇龙房里来了。鸾英虽只聊了些过年的安排和玉父的病况,但玉娇龙却已从她那局促不安的神情与游离不定的眼神中,看出鸾英夜来必有事故。她看鸾英老在一些闲话上绕来绕去,索性截住她的话题,单刀直入地问道:“嫂嫂,我看你心里隐有事儿,你就直说了吧!”
  鸾英先是一怔,接着又犹豫片刻,才为难地说道:“你哥哥要我来问你一事,因事关重大,望妹妹恕我唐突,千万别要介意!”
  玉娇龙立即警觉起来,只淡淡地问道:“什么事?”
  鸾英又迟疑了下才嗫嚅地说道:“那天在大街上前来拦轿的那汉子你可认识?”
  玉娇龙未露惊诧之色,也无羞愧之意,两眼直视着鸾英,只微微地摇了摇头。
  鸾英又问道:“你过去可曾在哪儿见过那汉子来?”
  玉娇龙还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鸾英紧瞅住玉娇龙,又问道:“都说他曾撩开轿帘对你说过话来,妹妹可听得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玉娇龙已有些愠意了,说道:“当时那么多轿夫、护轿都被吓得乱成一团,我哪听得他说些什么!我倒正想问问嫂嫂,那汉子究竟怎样了,已将他逮住没有?”
  鸾英叹息一声,说道:“九门兵马都出动了,把整座京城都篦了一通,却连个影儿都未见着,到哪儿逮他去。”
  玉娇龙唇边掠过一丝儿难以察觉的冷笑。她反问道:“那汉子究竟是谁?衙署已将他探查清楚没有?”
  鸾英:“外面传说纷纭,几乎把书上写过的都编入这件事里来了。那些胡言乱语且不去听他,最叫父亲震惊的,是有人竟说那汉子就是横行西疆的贼魁罗小虎。也有人说他是曾在德州昼闯公堂杀死州宫孙人仲的罗虎。”
  玉娇龙:“听说罗虎不是早已在满城被官兵杀死了吗!”
  鸾英:“是呀,这事曾经奏闻朝廷,还塘报周知过各府。”
  玉娇龙:“可见传说都是信口胡诌。”
  鸾英担忧地:“若是胡诌倒好了。可这事却盘根错节,令人迷离万分。有人又说杀官的罗虎就是西疆贼魁罗小虎。”
  玉娇龙不惊不诧地问道:“谁说的?”
  鸾英俯过身来,放低声音道:“府里的沈班头。他对父亲说的。”
  玉娇龙心里不禁暗吃一惊,却装做好奇地问道:“若果如此,那在满城被杀死的又是谁呢?”
  鸾英:“沈班头说那是他的弟弟罗豹,官府竟误认为罗虎了。”
  玉娇龙心里不觉有些悚然起来。她忙抑制住已从心里升起的一股无名怨气,追问道:“沈班头既然探知得那么清楚,何不将他拿住。”
  鸾英犹豫片刻,眼里充满困惑的神情,说道:“官场中的事儿我也弄不清楚,他们有他们的远忧近虑。出事那天,父亲闻报后震怒万分,当即派出衙署里的全部捕快,四处捉拿那肇事汉子。父亲因沈班头办案多年,为人干练,阅历又多,派他前去协助缉拿,不料沈班头却因循敷衍,并不尽心竭力,应付了事,以致授拿半月,影迹毫无。父亲怒恼,斥他不力,他才乘夜回府,密禀父亲说,他已认定那肇事汉子乃是在德州杀官的罗虎,并已探知他即是西疆的马贼魁首罗小虎。沈班头还说,传闻他在西疆曾多次袭击官军,劫过军饷,如若将他拿住,万一他情急乱攀,恐于父亲不利。因此,沈班头说,不如网开一面,仍将他逼回西疆算了。”
  玉娇龙:“父亲怎说?”
  鸾英:“听你哥哥说,父亲听了沈班头那番话后,疑信参半,一言未发、只在书房里踱来踱去,直至深夜。不久,适伊犁将军田项奉召回京来了。他又在皇上面前参奏了父亲几款,果都涉及了罗小虎。”
  玉娇龙突然把话一转,问道:“既然父亲都尚疑信参半,哥哥却要嫂嫂来问我竟是何意?”
  鸾英显得有些慌乱起来。她略停片刻,才又支吾道:“听说妹妹随母亲由乌苏去迪化途中,曾遭到罗小虎率贼部袭击,妹妹在乱军中只身骑马逃走,过了三天才回到迪化。你哥哥对我谈起这事时说,当马贼和官军鏖战时,不知妹妹在车中可曾见到过罗小虎?如曾见过,这次当能认出是否他来。”
  玉娇龙毫不迟疑地说道:“那次在沙漠遇贼,我在车中确曾见到过那群马贼的魁首,骑一匹大红马,所向披靡,猛勇异常。只是面貌生得有如钟馗一般,狰狞极了,哪似那天前来拦轿的汉子。”
  弯英听得入神,过了一会才有意无意地补了一句:“也有人说罗小虎长得俊极了。”
  鸾英又拉了几句闲话,才告辞回到内院去了。
  再说香姑一直惦念着蔡幺妹前番夜入鲁府暗送食物的情意,又一心悬挂着罗大哥的安危,便趁着玉府过年闲散之机,溜出府门,径直向“四海春”客栈走去。客栈里虽只剩下几个远地羁留在京的旅客,但茶堂、房厅到处都红灯红联,院坝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仍显得一片兴隆热闹景象。香姑来到后院,蔡幺妹正在张贴窗花。她一见香姑,立即满面春风地迎上前来,拉着香姑的手说:“来,让我瞧瞧。”她边说边盯着香姑,看了一会,又说道:“是瘦了些。不过还好,却显得长大了些。”说完,拉着香姑进入她房里。房里是一色的红漆家具;枕头,被盖,全是新置;壁上贴的大红喜字还未褪色;炕烤得暖暖的;房里弥漫着一股脂粉的香气。一望而知这房里住的是一对新婚才不久的夫妻,小俩口的日子过得十分和美。
  蔡幺妹让香姑坐到炕上以后,便丢提来一篮红枣,说:“你尝尝,这是我家乡的。”接着她俩寒喧几句后,蔡幺妹便向她问起那夜罗小虎去闯闹鲁府的情况。香姑把她当时听到和看到的都告诉了她,只是对罗小虎到玉小姐房里去的那番情景,推说她到内堂察看动静去了,谈得简略含糊。接着,香姑迫不及待地问蔡幺妹道:“蔡姐,前番你不是曾对我说罗大哥已在满城被官军杀害了吗?怎的他又突然来京闯下这场祸来?那天我在桥里看得清楚,多亏你和刘哥都混在人群里护顾着他,他才得以安然脱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蔡幺妹:“你别急,说来话长,让我慢慢告诉你好了。”
  “传说罗大哥已被官兵杀害在满城的消息,是我和你刘哥在去陕西回京的路上听来的。以后,凡是从满城,沧州、保定一带来的旅客,也都谈起此事,我和你刘哥也就信以为真了。不料就在十月初四的深夜,罗大哥突然到客栈来了,当时可把你刘哥惊呆了,赶忙将他带进内院,细问之下,才知道在满城被官兵所杀的原来是他的弟弟罗豹。那罗豹也真不愧是条义烈汉子,他兄弟俩原是一道去满城的,只因都是被逼上黑道的人,为了便于彼此接应,没住在一起。当罗大哥被官兵围困到庙里以后,罗豹见情势危急,便冒称是罗大哥,从后面扑了上去,把官兵引开,罗大哥倒是被救出来了,罗豹却战死在城边。”
  “罗大哥逃出城后,到约定的树林里去等他,直到天黑都不见他来,罗大哥心知有异,又回城寻他,才知他已被害。罗大哥趁夜去到他尸体面前,落了一阵泪,就把他尸体扛去掩埋了,罗大哥听说罗豹的首级已被送去保定府示众,他又赶到保定,趁夜将首级偷取下来,连夜赶回满城,和他的尸体埋在了一起。”
  蔡幺妹边说边抹眼泪。香姑更是听得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
  静了一会,香姑又问道:“罗大哥这番来京,究竟是为着何来?”
  蔡幺妹又继续说道:“罗大哥到的那天夜晚,我和你刘哥也曾问起过他。他说,他来京为办两事,可他只对我和你刘哥说出一桩事来。”
  “罗大哥说,官府误将罗豹认为罗虎,并表奏朝廷,也邀得了皇上的嘉奖。但不久官府也得到探报,知道自己以假作真,竟犯下谎奏欺君的大罪来了。这一来可吓坏了满城、保定两地官府,一面密守风声,一面暗暗派人四出缉拿罗虎。保定府探知,早年藏救过罗豹并将他抚养成人的沧州州衙师爷梁巢父遁迹京城,不知官府是出于寻线还是灭口,也派人进京查访来了。”
  “罗大哥说,他傍晚进城就先去高庙找过梁师爷,适他有事出去了。不料第二天罗大哥又闹出那桩事来,梁师爷那里还是我第三天才去通知他的。那梁师爷听到罗豹已死的消息,顿时悲痛得老泪纵横,当晚便收拾起行李出城去了。”
  “罗大哥说他进京来办两桩事,却只说了这一桩,那一桩他就没有说了。”
  香姑:“那天罗大哥去拦撞花轿的事,蔡姐和刘哥事前可知道?”
  蔡幺妹:“事前确不知道。但到了初五那天,临出事前,我和你刘哥却也猜着了几分。这事还得从头说起:初四那天晚上,我们和罗大哥摆谈到深夜,让他就住在对屋我过去住的那间房里。你刘大哥还再三劝他不要上街露面,有什么事交我给他办去。第二天,正碰上玉小姐出阁之期,到府门前去讨喜气的人多,这条街突然热闹起来。早饭刚过,耳朵里又不断传来鼓乐之声。罗大哥侧耳听了一会,觉得奇怪,问是咋回事。你刘哥便把玉小姐出阁的事告诉了他。不料罗大哥一听,顿时把一双虎眼瞪得圆圆的,愣了半天,突然一把抓住你刘哥的脖子,问道:‘真有这事?’你刘哥吓懵了,直点头。他又问:‘嫁给谁?’你刘哥已被他扭得话都答不出来了。我才忙在旁答了句‘鲁翰林’。罗大哥满脸怒气,把手一甩,转身就往外闯去。
  我和你刘哥虽摸不清究竟是发了哪河水,但看他那样子怕要出事情,赶忙上前拼死拼活地将他拦住。虽说我和你刘哥身上也都各有几百斤的力气,可在罗大哥面前就简直毫不中用了。你刘哥急了,央求他说:‘你在这里闯出祸来,岂不把我和幺妹也毁了!’这话一出口,罗大哥竟突然停住了。他的神色也慢慢平静下来。可我看得出,他眼里却闪出一种古怪的神情,看了真叫人害怕。过了会,罗大哥才又说,他决不在这儿闹事,只想找个地方也去看看热闹。你刘哥无奈,只好陪着他向北街那边定去。我放心不下,也尾随在他二人后面。见他二人经过玉府门前,走到北街口,使上到一家酒楼上去了。我只好在楼下守候着他们。过了一会,你刘哥下楼来了。他把我拉到一旁,神情紧张地对我说,罗大哥一连饮了好几斤闷酒,看样子怕要出事情;要我留在那儿看守住地;他去邀约些弟兄来把风,万一出了事,也好有个照应。你刘哥把人约来不一会,玉小姐的花轿就过来了。我们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只见罗大哥忽然从酒楼上跳下来,对直向花轿扑了过去。以后发生的情景你都看见的,我就不多说了。”香姑:“后来呢?刘哥不是引着罗大哥窜进东街胡同里去了吗?以后又怎样了?”
  蔡幺妹惊异地:“他二人跑进胡同去,你也看见了?”
  香姑没应声,只微微点了点头。
  蔡幺妹:“你刘哥见罗大哥把事情闹大了,知道玉大人决不肯善罢甘休,很可能要关闭城门进行授捕,只好将罗大哥带去藏在一位也在提督衙门听差的朋友家里。天黑后,那位朋友回来报说,各门都增加了兵卫,设了盘查哨卡,风声很紧,要罗大哥就在他家隐藏几天,千万不要出去。不料罗大哥全然不听,又任着性子,闯进鲁府去惹出那么大的祸来。这下,累得玉大人丢官不说。可害了玉小姐了。”
  香姑:“罗大哥下落如何?已逃离京城没有?”
  禁幺妹谨慎地:“罗大哥的下落我和你刘哥也略知一些。至于他是否已逃离京城,这就很难说了。将近两月以来,各门盘查得犹如铁网一般,罗大哥又没长翅膀,恐怕是无法出去的了。”
  香姑急了:“蔡姐,罗大哥的下落如何?你快说说呀!”
  蔡幺妹肃然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任何人去。”
  “那天晚上,我们见罗大哥又跑出去了,担心还会出事,便又邀约一些弟兄到鲁府门外观察动静。二更时,鲁府传出消息:有人闯入内堂,鲁翰林被惊死,我们便料定是罗大哥所干无疑。果然,不一会,官兵便将鲁府围住,只见罗大哥从府内杀了出来,在府门前和官兵们厮杀成一团。当时涌上街来看闹热的人真多。都站得远远的,也有胆大的在呐喊着帮罗大哥助威。我们站在西街,因那边僻静,胡同多,易躲逃。这时,在人群中挤上来个头戴狐皮大帽,衣穿蒙古装束的汉子,他拉开嗓门,呀呀哈哈地不知吼些什么,也不知他是哪条道上的人,是官府的耳目,还是爱赶浑水的滚龙?我和你刘哥也趁此吆喝几声,放声过去,让罗大哥知道我们在此接应,好向这边突围。果然,罗大哥奋起神威像猛虎下山一般,杀开一条缺口,直向这边扑来。那些前来帮着接应的弟兄,一齐呐喊惊呼起来,一阵左冲右撞,顿时把人群冲得大乱,惊得大家没命般地四散奔逃。你刘哥正要趁此上前接应罗大哥,不料那蒙古汉子动作更快,早已一把拉着了罗大哥,混入散塘□群,窜进附近一条胡同去了。我和你刘哥看得清楚,放心不下,随后追了上去,暗暗跟在他二人后面。只见他二人穿过胡同又折回西街,这时却见街上已变得一片死寂,竟连一个官兵的影子也没有了。街口那边一株柏树旁边停放着一辆十分精致豪华的马车。那汉子把罗大哥藏进马车,他便赶着马车不疾不慢地向河沿方向西走去。我和你刘哥紧紧跟在后面,见那辆马车过了西河沿,径直进入铁贝勒王爷府里去了。”
  香姑眨了眨惊诧的眼睛,又忙问道:“后来呢?”
  蔡幺妹:“侯门深似海,何况王府!以后的情况我们就不知道了,只知道罗大哥确是隐藏在王爷府里。难怪官府出动九门兵马满城搜捕,竟捉他不得,谁会疑及王府,谁又敢去惊犯王爷!对罗大哥的近况虽然不知,可我们也算放心了。”
  香姑双手合掌,低头默祷一会,又才转过话题,谈了些她和玉小姐在鲁府所受的种种忻磨。当谈到鲁老夫人如何刻薄饭菜,意欲置玉小姐和她于死地时,香姑突然满怀感激他说道:“多感蔡姐冒险越房,深夜给我和小姐送来一包食物,这情景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蔡幺妹惊异万分,瞅着香姑问道:“你怎知那包东西是我送来的?”
  香姑犹豫片刻,戳□答道:“你不是在纸条上写有‘患难夫妻敬白’几字啊?我在京城又无半个亲人,除了你和刘哥还能是谁!”
  蔡幺妹仍用怀疑的眼光盯着她,又问道:“玉小姐可曾说过什么?”
  香姑:“玉小姐抚着那包东西感动得直流泪,可她却一点也没吃。”
  蔡幺妹诧异地:“她这是为啥?”
  香姑:“玉小姐人好心也好,就是性情怪,她说她是在‘顺命守礼’,无论如何也不肯吃。”
  蔡幺妹困惑不解地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了。
  香姑又好奇地问道:“我和玉小姐在鲁府里边的那种苦日子,你和刘哥又是怎样知道的了”蔡幺妹淡淡一笑:“那条街上也有我们的朋友,他们通过鲁府里的下人把什么情况都打听得一清二楚。”蔡幺妹停了停又接着说道,“听到你和玉小姐过着那样的日子,我真焦急得日夜不安。我也曾去德五奶奶家找过俞秀莲姐姐,想求她相助,把你和玉小姐救出来。俞秀莲姐姐听了,不仅不肯去,反而直笑我稚气。她说,玉小姐不比我们,可以到处落脚生根,把她救出来往哪儿搁去?俞秀莲姐姐还说,玉小姐真想出来,她自己会出来的,何用她去救。我觉得俞秀莲姐姐前句话说得也有道理,后一句就不懂她是何意思了。我无计可施了,才只好给你二人送了那包东西去,也算尽点心意。”
  香姑和蔡幺妹摆谈半天,眼看已快近中午了,香姑急于回府,但又觉得还有许多话说,只好忙忙迫迫他说道:“玉小姐回府后心境仍很不好,一天天消沉下去,连花园里都未曾去过,这样下去怎行。我看她很喜欢你,要是你能来劝劝她就好了。”
  蔡幺妹很动感情他说道:“说实话,我也很想去看看她,只是大门进不去,夜里跳墙,我总觉胆怯。”
  香姑:“胆怯什么?”
  蔡幺妹:“我总觉玉府里阴森森的,特别是你和玉小姐住的那后花园,使人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害怕。再说,你们府里有那位瘸子老头,夜里来怕瞒不过他。”
  香姑不禁暗暗吃惊,觉得蔡幺妹真不愧在江湖上闯荡过来,心细,又有阅历和眼力。她也不便再说什么,便起身告辞了。
  蔡幺妹送她出来,临分手时,才低声对她说:“正月初十我要去妙峰山进香,那山上景色好看极了。你不妨劝玉小姐也去散散心,我在山上等她。”
  香姑点点头,便匆匆回府去了。
  晚上,香姑才把她去看蔡幺妹以及从蔡幺妹口里听到的一切告诉了玉娇龙。玉娇龙以手托腮,只默默地听着。当香姑谈到罗小虎如何被一位蒙古汉子救走,并认定罗小虎眼下仍隐藏在铁贝勒王爷府里时,玉娇龙唇边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她注目窗花,凝神沉思,耳边又响起王妃到鲁府去看她时前后所说的那些话来:“那蒙古马贩月余前又给王府引来一位驯马手……”“今天王爷带着驯马手出城到王庄选马去了……”玉娇龙心里已经明白,蔡幺妹所说不虚,王妃说的那位驯马手定是罗小虎无疑了。只是,王妃对她说起这些话来,竟是随便聊聊,还是有心暗示?玉娇龙不得不思前想后,煞费疑猜。
  香姑见玉娇龙那似听未听的神情,满脸不快,把话停了下来,玉娇龙回过脸来,看着香姑笑了笑,突然问道:“蔡幺妹可谈起过王庄?”
  香姑先是一愣,接着便猛然醒悟过来,展眉露齿地笑了,笑得那么可掬,笑得那么会心。她竟情不自禁地扑到玉娇龙身边,拉着她的手说:“还是你心细,还是你用心,原来你早已就从王妃那天的话里猜到罗大哥的下落了。我却太粗心,直到这时才明白过来。你问王庄,其实就是问那驯马手。你说是不是?”
  玉娇龙脸上泛起红晕,她感到一阵心跳和羞涩,也为自己的失态而懊恼万分。她半嗔半责地睃了香姑一眼,说道:“都么这大了,还是邪邪癫癫的!我只问你蔡幺妹说起过王庄没有?”
  香姑嘟着嘴:“她没说,我也没问。要问,你自己问她去。”
  玉娇龙默然不语了。
  接着,香姑又将蔡幺妹正月初十到妙峰山去进香的事告诉了玉娇龙,并把沿途风景如何好,山上的景色又怎样迷人,大大渲染一番后,说道:“小姐何不借着进香之机出去散散闷,兴许就能见到蔡幺妹了。”
  玉娇龙犹豫片刻,说道:“母亲灵柩尚寄停在山上,我早已有心去母亲灵柩前祭奠一番的了。等我禀过父亲,就准备去吧。”
  过年以后,玉娇龙便将意欲去妙峰山进香,一来为父亲祈福,二来祭奠母亲灵柩,告知哥哥玉玑,并由玉玑禀明玉父。玉父念在女儿一片孝心份上,也就允肯了。
  玉娇龙命香姑传话管家,不必预先通知山上寺庙,只给她和香姑准备两乘轻便小轿,不要多带戳□。
  转眼已过初八。初九一早,玉娇龙和香姑各坐一乘小桥,随带一名家院,后面远远跟着两名家丁,便向妙峰山进发,小轿出了西直门,沿着官道,一直向西行去。这条官道,乃是京西各州府的通衙要道,平时商旅迁客木就络绎不绝,况又是新春时节,路上行人车马,更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常。玉娇龙和香姑所乘只是双抬小轿,后面又戳□不多,毫不惹人注目。玉娇龙已惯于孤静,厌倦尘嚣,一路上只紧垂轿幔,也无心去窥赏路旁景色。
  小轿过了黑龙潭,来到大觉寺,天色已经不早,便在寺里停宿一夜。
  第二天,轿行不远,便开始进山了,因山路崎岖,轿行较缓,路上行人也多是进香男女,不如官道上拥杂,玉娇龙便卷起轿帘,看看沿途景色。她举目向前望去,但见远远山峦起伏,峰叠如波;峰顶积雪皑皑,有如滔天白浪,向北伸去,接地连天,极目无际。玉娇龙顿觉胸怀开朗,精神倍增。迎面吹来的虽仍是刺脸寒风,但她却似乎闻到了来自塞外的草原气息。这眼前景色尽管迥异草原,更不同于沙漠,但从那一片苍茫中,她眼里却不断闪现出连天的碧草,无际的黄沙。玉娇龙不觉凝思神游,魂摇魄荡,心里不禁激起一阵奋发之感。
  玉娇龙正遐想间,小轿已进入一条狭窄的小道,两旁的柏林越来越密,山势也越来越奇。转过溪涧,眼前突然出现了拔地而起的山峰,那山峰势欲迎面扑来,雄险已极。这时,上山的石级变得越陡越窄。轿夫行此陡路,已觉吃力,加以那些进香的百姓又不断阻道,轿行更见费力。玉娇龙乘着心头涌起的一股兴致,命轿夫停下,她跨出轿来,称说进香必须虔诚,打发轿夫、家院先去山顶歇候,她要和香姑步行上去。轿夫、家院拗她不过,只好遵命。两名家丁也只准远远跟在后面,不得靠近。
  玉娇龙偕着香姑,兴致勃勃地向山上走会。一路上,她显得步履轻盈,动止敏捷,毫无半点不支之意。而身体比她壮实的香姑,反而累得气喘吁吁,不住叉腰抚脚。行至山腰,突然出现了一处幽深的涧谷。涧谷沿着山崖,一直向北伸延过去。谷里长满了荆棘藤萝,把谷底覆盖得严严密密,一眼望去幽幽冥冥,令人神秘莫测。涧谷崖口有一片狭长柏林,林中隐隐露出一座小庙,给人以隐秘和冷落的感觉。玉娇龙见香姑已经累得有些不支了,便在路旁寻个坐处少憩。玉娇龙刚欲坐下,忽从树林里隐隐传来一声马的长嘶,那马嘶声在玉娇龙听来是那样的雄壮高亢,又是那样的沉郁悲凉。她久已不闻马嘶了,此时不由得从心里激起了一阵难以按捺的驰骋欲望。接着,又是一声长长的马嘶声传来,玉娇龙已听出了这是良马的悲鸣,只有久已失骑的宝马,才能发出这样的哀嘶,她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径向林中走去。香姑也挣扎起来紧跟在她身后。玉娇龙穿过树林,来到那座庙前,见那庙不大,背靠崖壁,瓦碎墙颓,已显得破败不堪。
  庙门虚掩着,门前野草丛生,庙内冷冷悄悄,似无人住一般。玉娇龙犹豫片刻,又向四周环顾一番,见林里除这座破庙外,别无人家。她一咬嘴唇,推门进到庙内,见殿上蛛丝满结,两廊栅残像毁,只左殿角上锁着一扇房门,门旁挂了许多草药,说明尚有人居住庙内。玉娇龙见庙内并无马迹,正诧异间,忽见殿壁右侧有一小门,她忙去将小门拉开一看,立即被惊得呆住了,只见那间四角堆满枯柴的小屋中间,拴着一匹全身毛亮,伟壮雄奇的大黑马。玉娇龙一见此马,顿觉全身的血一齐涌上头来,整个心跳得咚咚直响。她一下就认出来了,这正是罗小虎从西疆骑来的那匹大黑马。曾驮着她和罗小虎双双过草原的,也正是这匹大黑马。玉娇龙一下扑到大黑马身旁,紧抱着它的颈脖,用她的脸偎贴着它的面领,又是轻抚,又是低唤,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身后还跟着个香姑。那马亦已认出她来,耳竖眼斜,尾也不停地挥摆着,还不住地用它的颊鼻来挨擦她,显得无限亲热。
  玉娇龙久久地偎抱着那马的颈脖,她又从那马的身上闻到了那股她熟悉的带着腐草气息和酸涩的汗味。这汗味是那样的使她心动神摇,那样使她羞怯沉迷。大黑马和她挨擦着,挨擦着,突然昂起头来,发出一阵喷鼻,提起前蹄在地下不停地刨动,似欲挣断窘索,驮着她绝尘而去。
  玉娇龙忙抓住它的勒口,轻轻拍打着它的脖子说:“安静点,大黑马,安静点!这不是你奋蹄的时候啊!”
  香站在旁看得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玉娇龙这才回过头来,凝凝神,搭讪着说道:“这庙里怎会养着这么壮的一匹马来?”
  香姑斜瞅着她说:“你应该说,这匹马怎会跑到这庙里来了?”
  玉娇龙脸上泛起了红晕,没吭声。
  香姑又打趣地说道:“这马恐也生了个出家命,前番见着它是在庙子里,今天又是在庙里见到它。”
  玉娇龙惊奇地:“你也认出它来了?”
  香姑:“还是赶快去找找庙里的人,打听打听它主人的消息吧!”
  玉娇龙和香姑寻出庙来,正站在门口徘徊间,忽见林外涧边崖壁上有位老道,背背柳条背篓,攀藤扶枝,艰难地向这边走来。玉娇龙惊奇地望着他,轻轻对香姑说:“那道人兴许就是这庙里的香火。”
  那道人进了树林,便径向庙门口走来。香姑还不等他走近,便忙上前问道:“请问老道,你可是这庙里的香火?”
  老道神情冷漠地应道:“这冷庙哪还有香火!没法,借它作个避风窝罢了。”
  香姑:“老道,你养那么壮一匹马何用?”
  老道白了香姑一眼:“你二位是上山进香的吧!各自赶路去,不用来管这些闲事。”说着,头也不回地进庙去了。
  玉娇龙和香姑跟着他回到庙内,等他放下背篓后,才上前说道:“道长,我和妹妹初次进山许愿,是来进沿途香的。因见这林里有座庙,也就进香来了。”说着,便从身边摸出二两纹银,双手递了过去。老道接过银两,脸色也变得和蔼了些。闲叙几句之后,玉娇龙才又问道:“看道长日子也过得清寒,不知庙里养马何用?”
  老道:“我这破庙连狗都养不活一条,哪还能养马。只因两月余前,来了一位姓仇的汉子,说他进京城办事,带着马去不方便,要求在庙里寄养几天,等他办完事后,便来牵去,不想他一去两月,竟杳无音信,也不知何故,害得我为它操心受累。”
  香姑灵机一动,忙接过话去:“道长说那姓仇汉子是不是操冀南口音,身材十分魁梧?老道很感诧异地望着香姑,说道:“姑娘莫非认识此人?”
  香姑:“那姓仇的乃是我的一个亲戚,十月初他进城来,也曾说起过寄养马匹的事,只是未说寄养何处,却原来在道长这里。我那位仇大哥因有急事到天津去了,可能还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玉娇龙忙叫香姑取出一些银两,交给老道,说:“这些银两请道长收下,权作马料之用,等敝戚事情办完来取马时,当再厚谢。”
  老道接过银两,满心高兴,话也多了起来。当他送玉娇龙和香姑出庙时,玉娇龙见他穿得单薄,面有饥色,不禁问道:“这庙如此冷落,道长何以为生?”
  老道指着林外涧谷道:“全靠进入谷内采些药材来卖了过活。”
  玉娇龙顺着涧谷往里望去,但见涧里荆棘丛生,野藤盘绕,纵横交错,密不透风;涧谷两旁,尽是危崖断壁,怪石峥嵘,令人心惊。她不禁问道:“这么荒幽的涧谷,还能进得人去?”
  老道:“贫道是靠山吃山,为生活所迫,也能在这连猎狗着钴不进去的乱棘丛中踩出一条路来。”
  香姑向谷里张望一下,不禁吐出舌来,问道:“这谷能通到哪里?”
  老道指着涧谷深处说:“顺着这谷口进去,曲曲折折,可以通到一处绝壁悬崖。那悬崖高有千仞,抬头望去,亘入云天,真叫人动魄惊心!那悬崖上就是金顶。我的一些值钱药草,就是从那崖壁上采来。”
  玉娇龙极目望去,果见幽谷深处,有一千仞危崖,壁如斧削,拔地而起,实是奇观。玉娇龙又好奇地问道:“那石壁如此峭削,道长何能上去?那壁上又能生出些什么药草来?”
  老道:“那悬崖顶端光秃,全无缝隙,寸草不生二半崖上却灌木层叠,藤蔓为梯,可以攀缘而上;每到初秋,可从那里寻到许多蝉退、蛇衣,初春趁积雪未化,还可从崖上采到珍贵的还魂草。”
  玉娇龙听老道说出这样一串药名,心里不觉一动,她神定思凝,自语般地重复念道:“蝉退一蛇衣,还魂草……”
  香姑不解地问道:“啥叫‘蝉退’、‘蛇衣’?”
  玉娇龙瞅着香姑,似笑非笑地说道:“‘蝉退’就是金蝉脱的壳;‘蛇衣’乃玉蛇退的皮。”接着她又心不在焉地说了句,“我们也该走了!”于是,辞过老道,穿出树林,沿路向山顶走会。
  玉娇龙携着香姑,直走到太阳已经当空才到达山顶。她刚登完最后一步石级,元君庙便已展现在眼前。她举目望去,见庙前是一片大坝,大坝两旁搭满了茶棚;棚里已聚集了许多香客;三三两两,一群一簇;有的在喝茶,有的在交谈,显得十分热闹。玉娇龙正环顾间,忽见蔡幺妹从一株大树后窜出,快步来到她面前,略带几分羞涩地给她情了个安,接着亲热而又略显不安地说道:“我已在这里等候你俩多时了。”
  玉娇龙一见蔡幺妹,心里便感到一阵隐隐作痛,只呆呆望着她,一瞬间,竟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未。蔡幺妹随即凑到香姑身旁,放低声音说道:“我是昨天上山的。昨天傍晚,我在山上还看见了你们府里那位沈大爷。”
  香姑大出意外,惊愕地望了望玉娇龙。玉娇龙虽然未露声色,眼里却闪起一道亮光,左眉也微微跳动了一下。香姑立即明白:玉小姐已暗暗怒恼了。
  蔡幺妹机警地看了玉娇龙一眼,又回头低声对香姑说:“住在高庙那位梁大爷,原也躲在山上。”
  香姑更是惊愕万分,只张大了眼望着玉娇龙。
  玉娇龙瞟了香姑一眼,含笑对蔡幺妹说:“等我进过香,你带我去看看那位梁大爷。”
  这下,蔡幺妹却惊愕得张大眼望着香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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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50:52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回 暗伏神机割恩遣婢 明昭毁辱舍命投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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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幺妹一听玉娇龙说出要去看看梁大爷那句话后,真使她惊愕万分,心里顾虑重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张大眼望着香姑。玉娇龙却淡淡地笑了笑,对蔡幺妹说道:“你尽管安排去,有我在,量也无妨。”
  蔡幺妹虽仍满腹疑虑,但她却从玉娇龙那镇定的神态里,不容置疑地应允下来。她又警觉地向周围环顾一下,便告别玉娇龙和香姑,匆匆走进树林去了。
  玉娇龙带着香姑从容移步径向庙里走去。当她二人穿过大坝时,早已聚集在茶棚里的那些香客,不由都抬头来注视着她二人。玉娇龙尽管穿的是一身素服,头上也无耀眼珠饰,但她那凝重矜持的步履,雍容自若的神态,以及她那恰似带雨梨花般的姿色,在积雪未化的大坝上姗姗行来,却有如天外飞来的仙鹤,竞把那些香客惊得呆了。闹闹杂杂的茶棚,突然静了下来。直至她和香姑已踏完石阶进入庙内以后,茶棚里才又传来一片充满惊叹和猜议的嘈杂之声。
  神殿上幔绶悬垂,香烟缭绕,烛光摇曳,纸灰飘飞。元君娘娘的金身神像,端坐殿上,凝目下视,含笑欲语。神殿里充满一种庄严肃穆而又亲蔼无拘的气氛。
  跟随着玉娇龙前来的老家院,早已候在殿上,他见玉小姐到来,便忙上前点燃香烛;玉娇龙站在神像面前,仰视肃立片刻,然后虔诚下拜,默默地祷告着:“愿娘娘圣灵保佑:保佑我父亲病体早愈,百年长寿;保佑玉门遭遇的风波早息;保佑罗小虎遇难呈祥,逢凶化吉;保佑……保佑半天云改邪归正,早成正果,福禄绵绵。愿娘娘垂念娇龙一片孝心、痴情,开恩成全,娇龙愿减十年之寿。”玉娇龙默祷已毕,又拜了两拜,才站起身来,命家院去告知主持道长,她去到玉母灵柩前祭奠。道长闻说,这才知她原来却是玉府千金,慌了手脚,赶忙来至殿前恭恭敬敬地将玉娇龙迎入丹房就坐,一面忙命人沏茶,一面又忙命香火去后殿安排一切。
  玉娇龙趁在丹房小憩时,问了道长一些有关进香以及山上、庙里的情况。道长兴致勃勃地一一说来,状年年香火之盛貌,夸元君娘娘之灵应,说得色舞眉飞,滔滔不绝。玉娇龙一边听着,一边举目向四壁望去。正环顾间,东壁上挂的一幅水墨人像画忽然映入她的眼帘。玉娇龙注目一看,只见那画中人像,乃一道人,长眉凤目,大袖宽袍,三绺长须飘拂胸前,更加显得道骨仙凤,神情清逸。玉娇龙乍一入眼,还以为是吕洞宾画像,但观那道人背上无剑,不觉犯起疑来,便指着画像问道长道:“这画像是谁?”道长肃然答道:“这是早年庙里主持道人、先师一尘道人,已于四十年前飞升仙去了。”
  玉娇龙惊奇地问道:“怎的‘飞升仙去’?”
  道长说道:“四十年前的三月初间,上山进香的人盛况空前,把庙坝茶棚都挤满了。初五那天,一尘先师刚领着我们做完道场,他忽然对我们说道:‘我修炼一生,现已年过七旬,本当尸解去了,可就是挣不脱这块臭皮囊,以致羁迟至今,尚不得去。趁今日进香人多,我已决意舍身而去,尔等可召集进香居士们到庙后崖边一送,也是一番缘法。’一尘先师说了这番话后,便去更衣。
  我当时年纪尚轻,不解他意欲何为,只好遵命周知进香居士们同到庙后崖边等候。不一会,一尘先师换了一身杏黄袍,来到崖边,对着众居士一稽首,返身一纵,便跳到崖下去了。“香姑在旁听得呆了,不禁插口问道:“那么高的悬崖,老道长岂不摔得粉身碎骨!”
  道长不悦地看了香姑一眼,说道:“一尘道长是借此飞升仙去,哪能如此。”接着他又说道:“当时进香的居上中还有不少人看到他脚踏祥云,从崖谷中冉冉升起,直上云霄;有人还听到天空中奏起仙乐。自那以后,每年三月初五,上山进香的人特多。”
  香姑半信半疑地望着玉娇龙,玉娇龙却凝视着那幅画像在默默沉思,她眼前正闪现着老道长纵身下崖的情景,耳边也不断响起道长适才所说的“本当尸解去了”的那句话来。
  正在这时,香火进房来说:“一切均已准备停当,只等玉小姐前去祭奠了。”
  玉娇龙站起身来,由道长陪同着向后殿走去。
  玉夫人的灵柩停放在后殿旁边的一间偏殿里。黑漆的巨大香杉棺木,停放在一座石台上,棺木前悬垂着厚厚的黑幔,幔前设有香桌,桌上供有玉夫人的灵位;香桌旁点了一盏长明灯,这间偏殿由于长年关锁着,平时除香火去上油外,很少打开,因而殿里充满一股带潮的油蜡味,使整座偏殿变得阴森森的。
  玉娇龙来到母亲灵柩前,触景生情,心里不由一阵凄楚,便跪在母亲灵柩前,哀哀痛哭起来,她想到母亲对她的抚育之思,想到母亲为她所受的折腾,又想到自身的种种不幸,以及眼前的处境,她更是痛定思痛,悲上加悲,直哭到泪下如雨,湿透襟衫。
  香姑在旁,也陪着流了许多泪水。她直等小姐哭得够了,才上前强着扶起她来,为她理发整衣,半依半偎挽扶着她回到丹房里。
  玉娇龙刚休息片刻,道长便命香火送来了几盘素点。她在香姑的苦劝下,勉强吃了些儿,便由道长陪送着,去到庙后小楼上一间雅静的客房里休息去了。
  这间客房不大,却布置得极为淡雅,铺被用具也很精致整洁。推开窗户,可以眺望妙峰山群峰景色。玉娇龙本已有些神倦,但她坐到窗前一望,见那一座座积雪未化的山峰,有如擎天玉柱,拔地挺立,秀伟无比;极目北望,但见山峦起伏连绵,莽莽叠叠,直入天际。远远万重山中,隐隐现出一带,有似巨龙,蜿蜒西去,不见首尾,雄奇已极。玉娇龙不禁惊呼道:“看,长城!”
  香姑闻声,也凑过身来,顺着玉娇龙手捐望去,她看着看着,不禁自语般地说道:“沿着长城西去,走到尽头,大概离西疆也不远了。”香姑语毕,不免有些怅然起来,玉娇龙也默默无语了。
  玉娇龙和香姑就这样默默地望着长城,彼此依偎着,神驰,向往,系念,沉思,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刻。直至玉娇龙似觉有个身影在窗下晃动时,她才俯下头来,一看,原来是蔡幺妹正站在墙外的一株大树下向她招手。玉娇龙忙向她点头示意,随即带着香姑走出庙来,又随着蔡幺妹一道向庙后树林中走去。
  路上,蔡幺妹有意无意地对香姑说道:“那位沈大爷兴许是他私自进香还愿才上山来的。适才你刘哥还见他独自坐在坝角茶棚里,你和玉小姐进庙后,他又一瘸一瘸地下山去了。”
  玉娇龙不等香姑答话,却突然问道:“我想见见梁大爷的事,你可对他说过了?”
  蔡幺妹:“已告知他了。开始他不肯见你,后来……后来我和泰保再三劝说,他才答应了。我已和他约定,就在林子那面的崖边等你。不过……”
  玉娇龙:“不过什么?”
  蔡幺妹:“不过,他说,见了你后,他便要下山另奔他乡去了。”
  玉娇龙感到微微一震,立即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浸进心头。
  是苦是甜,是酸是涩,她也弄不清楚。只感到在羞愧中又是一阵肃悚。她默然了。
  她三人穿过树林,来到崖边,只见那儿静悄悄的,并无人影。
  玉娇龙正诧异间,忽见从石碑后转出一个人来,她注目一看,原来正是梁巢父。玉娇龙见他衣衫褴褛,面容憔悴,比半年多前显得苍老多了。
  梁巢父警觉地看了看玉娇龙,又向周围看了看,然后才慢慢走了过来,欠一欠身,说道:“听说玉小姐要见见我,不知有何见教?”
  玉娇龙:“梁先生的所行所为,我也略知一二,真可称得上是位义士,令人钦佩。前番我母亲病危,家兄曾派人去请先生,先生却不肯前来,我想先生兴许是为误传罗小虎之死,错怪及家兄了,其实,这却都与家兄无关。”
  梁巢父实未料到玉娇龙会说出这番话来。而且,看来她似已洞知一切,甚至连自己当时的心意她都已察知了。梁巢父感到惊诧万分,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侯门小姐,真是神秘莫测。
  玉娇龙已从梁巢父的神情里察出他的惊诧心情来了,又淡淡地笑了笑,说道:“我适才所说,都不过是家兄玉玑的猜测,我借此转达先生,若果如此,尚望释嫌为幸。”
  梁巢父这时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他不便再深谈下去,只含糊应道:“令兄厚意,梁某深谢了。”
  玉娇龙:“先生今后意欲何往?”
  梁巢父:“新任九门提督田将军,正在各路张榜设卡严缉罗虎,保定、沧州亦在暗暗搜他,并已株连及我。开春以后,上山进香人多,我已势难久住,只好亡命他乡,一切由命了。”
  玉娇龙思忖着,未即答话。
  香姑在旁插话说:“梁大爷何不远走高飞西疆去。”
  梁巢父凄然道:“落叶归根,我这把老骨头也不能埋葬在那么迢迢的异域啊!”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下来,都为梁巢父的为人所感动,又都在为他的处境而忧虑不安。
  梁巢父见状,心里也感动万分,不禁昂起头来,慨然说道:“想我梁某和你三人非亲非故,但竟蒙你们如此关切垂注,可见人世尚存道义,公道自在人心。我梁某已是残年,死何足惜,所以放心不下者,罗虎吉凶未卜,下落不明。想罗家就只剩下这点骨血了,若再遭不幸,我有何面目见他父亲于地下!不然……”他指着前面庙边悬崖:“看,只需从那崖边一跃而下,便一切悲欢烦愁都解脱了。”
  玉娇龙心头不觉怦然一动,她瞟着眼睛向那崖下望去,只见削壁千仞,下面幽谷茫茫,令人目眩心悸。半崖壁上长满荆丛,密密层层,把谷底遮得严严实实,更显得谷底深幽莫测。
  一直未曾开口的蔡幺妹,伤感地说道:“天无绝人之路,梁大爷千万不要存轻生的念头。罗大哥确隐匿在一可靠之处,只是近况不明,吉人自有天相,量那田项也奈他不得。”
  玉娇龙知道蔡幺妹不愿在她面前说出罗小虎藏匿的真实所在,是对她还心存疑虑。她不动声色,拉开话题,漫不经心地问道:“梁先生四处行医,可知道京城附近哪里有个王庄?”
  梁巢父略感不解地:“这京城附近王庄甚多,不知玉小姐问的是哪个王庄?”
  玉娇龙:“铁贝勒王爷的王庄。”
  蔡幺妹惊异地望了望香姑。香姑抿笑着回瞟了她一眼。
  梁巢父用手向西方一指,说道:“从这里西去,不过百里,靠近永定河边,有一座极大的红墙绿瓦围着的庄园,那就是铁贝勒王爷的养马王庄。”
  玉娇龙:“梁先生可曾去过王庄?”
  梁巢父:“几年前我走方行医时,也曾去过王庄,给那管王庄的官儿看过病来。”
  玉娇龙:“那庄宅官姓甚?为人如何?”
  梁巢父见她问得这般仔细,心里不禁暗暗诧异起来。但他仍耐心地答道:“王庄里的人都称他拉达老爷,也不知是名是姓。听说他是蒙古人,原是王爷帐下一名校卫,当了王爷的庄宅官,也算个正八品了。这位拉达老爷为人倒也忠厚爽直。”
  玉娇龙沉吟片刻,说道:“梁先生何不去投奔拉达,进了王庄就万无一失了。王庄里有个驯马手,他见到先生后,定会竭力照顾先生的。”
  梁巢父困惑万分,茫然不解地说道:“驯马手?!我生平从未结识过这样的朋友,哪里会有这等事来!”
  玉娇龙充满了感情而又恳切地说道:“梁先生,你放心地去吧!去了你就会明白的。”
  蔡幺妹心里已经明白了。她已料定玉娇龙所说的那位驯马手就是罗大哥,但罗大哥已成了王爷的驯马手,而且现在王庄,她又是怎样知道的呢?蔡幺妹真感到不解了。
  香姑也插话道:“梁大爷,去吧!就随那驯马手养老去,他会侍奉你一辈子的。”
  梁巢父猛然明白过来,他真是欣喜欲狂,情不自禁就用手往头上一击,夹怨带喜地自语道:“你看,我这脑子,真是老不中用了!”说完,他又不禁转喜为悲,向西凝望,不觉老泪纵横。
  过了一会,梁巢父才拭干眼泪,转过身来,对着玉娇龙拱手说道:“多蒙玉小姐指点迷津,梁某将没齿难忘。我这就下山到王庄去了。还望玉小姐多多珍重,万事都是否极泰来!”同时又转向蔡幺妹和香姑,“二位姑娘的热肠义胆,梁某亦已铭记在心了。后会有期。”他说完便转身向后山走去。
  香姑自语般地说道:“梁大爷明天就可到王庄了。”
  玉娇龙目送着梁巢父远去的背影,神驰意逐,不禁惆怅满怀。
  在回到庙去的路上,三人都默默地走着。在经过庙旁的崖边时,玉娇龙停下步来、望着崖下出神片刻,忽又回头对蔡幺妹说道:“我有一事相求蔡姐,我决定请庙里老道为亡母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道场定在三月初五那天最后上表圆场;我求蔡姐定于三月初五那天上山来陪我一陪。”稍停片刻,她又凄然说道,“从此以后,我俩恐就无见面之机了。”
  蔡幺妹虽觉她神情有些异样,话也说得过于感伤,但她体贴玉娇龙眼前那难堪的处境,也就毫不犹豫地答应说:“好,我准来。”接着又安慰她说:“你也不必太往窄处想了。我和你近在咫尺,日子还长,哪有不再见而之理。”
  玉娇龙深情地笑了,唇角边却留下一丝淡淡的苦味。
  玉娇龙和蔡幺妹分手后,带着香姑回到庙内客房里,她还没坐定,香姑便迫不及待地问她道:“你怎能料定罗大哥是留在王庄的呢?”
  玉娇龙:“从梁先生口里,我才知道那是王爷专门养马的王庄。罗大哥既然是驯马手,理应住在王庄,王府里哪能驯马!”
  香姑:“你心真细,难怪少夫人时时夸你。”
  一宿已过,第二天一早,玉娇龙临行前命香姑将道长请到客房来,把自己欲给亡母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一事,告知道长。道长见是侯府功德,当然满口答应下来。玉娇龙思忖片刻,又说道:“在这四十九天中,除亡母玉老夫人道场外,还请道长为陕西蒲城捕快蔡九加做一场,也要全堂法事,所需功德费用,一概由我派人送来。这两场道场,均应定在三月初五那天上表圆场,我要亲自上山祭奠。”
  道长一一应承下来。
  香姑在旁,心里虽觉有些奇怪,认为玉小姐对蔡爷、蔡幺妹不过出于一片好心,也就未便深问。
  玉娇龙动身回府了。当她带着香姑走出庙门,来到阶前上轿时,她抬起头来向庙坝四周茶棚看了一看。一瞬间,她所触到的那百十道向她投来的眼光,一道道都显得十分冷峻和尖厉,含有轻蔑和不耻,也带有嘲谑与怒愤。玉娇龙不禁打了个寒战,心里有如中箭一般,感到一阵寒透全身的剧痛。就在这一瞬间,她才完全明白过来,在京城,甚至在这世上,已经容她不得,已经没有她存身和立足之地了。
  在回城的路上,轿子经过安河桥时,为了争道,轿夫和迎面而来的一乘四抬大轿争执起来。只听对面那班轿夫,又是喝让,又是斥骂,恶言恶语,盛气凌人。玉娇龙轻轻拨开轿帘窥去,见那乘座轿佩饰,不过一七品官眷所乘,若在平时,哪里敢来和她争道,可在今天,因自己所乘只是一乘轻便小轿,那班轿夫,哪把她放在眼里,怒目横眉,硬要逼她让道。抬着自己的那两名轿夫,平时仗恃侯门显赫,也是骄横成性,哪里让过人来,可在今天,只争执几句之后,也不报出轿主门第身份,便忍气吞声地退让道旁,让那班轿夫趾高气扬地扬长而去。玉娇龙如被唾面一般,屈辱、羞悔、忿激、伤痛一齐涌上心头,她真感到伤心极了。
  玉娇龙这时所感到的伤心,是她在这次小小的争道纠纷中,才真正地感到了一向尊荣显耐的侯门玉府,眼前已经衰落到何等地步!以致连自己的轿夫都羞于报出这个世家门第!这已经不是一般的人情冷暖和世态凉炎了。这是败坏,这是玷污,这是蒙耻,这是受辱!玉娇龙深深为自己的罪疚而感到痛不欲生了。
  玉娇龙坐在轿里,由震撼到悲痛,又由悲痛到沉思,她把自己两年多来的所行所为,仔细反省一遍,她又陷入一片茫然与迷惘之中。她感到自己在玉府堂前是罪孽深重,是不孝子孙,但她又感到自己清白无暇,无愧于心。对于罗小虎,心里则又是怨他,又是恨他;怨来恨去,她揪心的还是他的安危。只要一想到他自己的心里总是被搅得一团烦乱,接着便是一阵无法禁锁的神驰。玉娇龙想起昨天在元君娘娘神像面前所许的誓愿:但求保佑父亲病愈;但求保估罗小虎平安,愿减自己十年之寿。这时,她在轿里重新设誓:自己宁愿粉身碎骨,但求挽回玉门清誉,但求保得罗小虎平安。玉娇龙耳边又响起道长和梁巢父的那些话来:“只需从那崖边一跃而下,便一切悲欢烦愁都解脱了!”“一尘道长就借此飞升仙去……”她眼前又出现了那峭削千仞的悬崖和幽深莫测的山谷。她从心里发出一声无声的呼唤:“只有这条路了!”同时从她眼里滚下了两颗滚烫的眼泪。
  回府以后,玉娇龙反而显得比平时平静多了。就从她进香回来的那天起,她又恢复了每天傍晚独自到花园里去散步的习惯。尽管玉府里仍然笼罩着一片不祥的阴霾,哥哥玉玑总是避着不愿见她,鸾英嫂嫂也经常愁苦着脸,卧病在床的父亲每当她去问安时还是掉过头去不肯望她一眼,可玉娇龙似已习以为常,不再难堪在意了。
  转眼已是二月初间,地上的积雪已经融化,枝头上又开始冒出绿芽,吹来的风已带有微微的暖意,春天又到来了。
  一天下午,玉娇龙带着香姑在花园亭子里闲坐,忽见鸾英房里的丫环向亭里走来,手里捧着一张貂皮,貂皮上放着一个木盆。那丫环上得亭来,给玉小姐请过安,禀告来意说:“老太爷原在西疆的旧部、乌苏游击肖准派标下千总进京公干,要他顺便给老太爷请安来了。那位千总还说他还受乌苏一牧民之托,顺便给香姑捎来这两件东西。少奶奶特叫我送了过来。”
  香姑一见到那两件东西,脸色顿时发白起来。她忙接了过来,放在石桌上面,用微微颤抖的手抽开木盒,见里面装着的乃是一只银镯。香姑对着银镯竟像呆了似的,愣着不动了。就在这一瞬之间,三年多前的一段情景又在香姑眼前闪现:……一个冬天的夜晚,父亲病在床上,房里没有一篓马粪和一捆柴火,香姑冻得发抖,蜡缩在墙角。哈里木骑着大红马来了。
  送来了一袋麦粉和几张羊皮。他把一张羊皮给香姑披在身上,半宽慰半逗乐地对她说:“先披上这羊皮,等我打了貂,再给你送张貂皮来。”香姑打从身上到心里又才感到了一丝儿暖意……
  ……一个阴沉的早晨,母亲病在床上,已经快咽气了。香姑伏在母亲身旁啼哭。哈里木骑着大黑马来了,送来了一些银两和草药。母亲挣扎着把戴在自己手上的一只银镯取下递给他,指着自己对他说:“代我替香姑好好保存,一切都拜托你了。”……
  香姑眼前这只银镯,就是母亲临死前交给哈里木的那只银镯;这貂皮也是哈里木曾说过要给她送来的貂皮。哈里木怎会和军营里的人打交道?这千总究竟是谁?香姑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
  玉娇龙凝视香姑片刻,回头问那丫环道:“你可见到那位千总?是怎样一个人物?”
  丫环道:“少奶奶见那千总时,我正好在旁侍候。那千总个子不大;长得很壮实,很是少年英俊。”
  香姑一听:立即张大了眼睛,气也喘急起来。
  玉娇龙:“那千总可已出府?”
  丫环:“少奶奶把他留在府里了。现在客舍休息,”玉娇龙:“你去把他带来见我。我想问问乌苏近来的情况。”
  丫环遵命返身走出后园去了。
  玉娇龙含笑望着香姑,柔声说道:“香姑,我料准是哈里木来了。你想对他说些什么呢?”
  香姑满怀感激地看了玉娇龙一眼,埋下头去摸弄着衣角,腮边泛起了红霞。
  玉娇龙充满感慨而又深情地说道:“我答应过你,说要送你回西疆去,我正发着愁,这一下真是天从人愿了。”
  香姑抬起头来,急切而又带着含泪的音调说:“我要你和我们一起去。这京城还有甚值得你留恋的!我看它真是你无边的苦海啊!”
  玉娇龙凄然一笑说:“我已不能和你去了。这苦海也有尽头,我也快到岸了。”
  就在这时,那丫环带着一位身穿酱红战袍、束腰箭袖的少年骑尉进亭来了。那少年骑尉长得英气勃勃,红润圆圆的脸上,闪着一对机警而又略带狡黠的眼睛;那似笑非笑的嘴唇上,长着一丛绒绒的细毛,使这张英俊的面孔,显得有些任性和稚气。玉娇龙在他还未走近亭子之前就已认出他来了。她没料错,这正是她曾在草原上、沙漠里、草坪中以及在达美的小屋外见过的哈里木。哈里木当然也是认识玉娇龙的,只是碍于那带路的丫环站在他的身后,他不便贸然上前行礼认见。直等那丫环上前引见以后,哈里木才拱手欠身道:“乌苏骑营千总见过小姐。”
  玉娇龙点了点头,说:“你一路辛苦了。”接着回头吩咐那丫环道:“你各自回房去吧,一会我叫香姑送他回客舍就是。”
  直等那丫环去远以后,哈里木才充满关切地问香姑道:“香姑,你一向可好?”
  香姑凝视着哈里木,眼里噙满泪水:“我很好。我就担心着你和你那些弟兄,还有达美和布达旺爷爷,他们近来可好?”
  哈里木:“他们都好。都时时在惦念着你哩!”
  玉娇龙在旁打量了哈里木一会以后,突然问道:“哈里木,你是怎样进京来的?你来又是为了何事?”
  哈里木瞅着玉娇龙,没吭声。他嘴边虽然挂着笑容,眼里却闪动着戒备和疑虑的神色。
  玉娇龙笑了笑,转脸瞟着香姑。哈里木也随着向香姑探望过去,他立即从香姑的眼神里看出了要他放心的示意。哈里木还是迟疑了会,才说道:“我来看看香姑,顺便打探一位朋友的消息。”
  玉娇龙单刀直入地问道:“你那位朋友是谁?是不是半天云罗小虎?”
  哈里木怔了一怔,但他立刻镇静下来,略带挑衅的意味答道:“正是他。怎样?”
  玉娇龙高傲地:“我也要问问你呢,怎样,打探到了没有?”
  哈里木不吭声了。
  玉娇龙得意地笑了笑,说道:“你等会问问香姑去吧。先说说你是怎样到京城来的?”
  哈里木已有些气馁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说道:“肖准派了一名千总到京城公干,还派了两名营兵跟随着他,带来许多送给兵部侍郎黄大人和玉大人的皮毛等珍贵礼物。那千总过了哈密,便被我们截住。就这样,我就代他把那些礼物送来了。”哈里木淘气地眨动着眼睛,又忙解释道:“不过,请玉小姐也不必见怪,我们并未伤害那位千总和那两名营兵;肖准的那些礼物我也是如数送到了的。”
  玉娇龙:“你也带有两人来京?”
  哈里木:“带了两位兄弟。他们都认识小姐。”
  玉娇龙:“谁?”
  哈里木:“艾弥尔和乌都奈兄弟。”
  玉娇龙眼前立即闪现出他二人的身影和神态,以及两年多以前在半山草坪上那些情景。她凝思片刻,转过话题,忽然问道:“你是不是想把香姑也带回西疆去?”
  哈里木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他瞟了瞟香姑,一本正经地说道:“想的。还望小姐成全。”
  玉娇龙站起身来,走到香姑面前,拉着她的手,深情地说道:“好妹妹,我终算了却一桩心愿了。”
  香姑低着头,两颗泪水滴在了玉娇龙的手上。
  玉娇龙拉着她默默地站了会儿,说道,“你和哈里木谈谈,我去去就来。”她说完便抽身走出花园去了。
  哈里木目送玉娇龙走出花园以后,才问香姑道:“香姑,这是怎么一回事?”
  香姑:“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哈里木哥哥,你放心,咱小姐心疼罗大哥,并不下于你。”
  哈里木团惑地摇了摇头,又问道:“你真的知道罗大哥的下落?”
  香姑点点头:“罗大哥在京城闹了事,四处都在捉拿他。眼前他躲在沿河城附近铁贝勒王爷的王庄里。听说他在那儿充当一名驯马手。”
  哈里木欣喜欲狂,情不自禁地一把拉住香姑的手说道:“你真帮了我的大忙了!不然,我怕磨穿脚都寻他不着。好,我立即把他接回西疆去。”
  香姑担心地:“听说四路都设了卡,盘查甚严,怕难以混出关去。”
  哈里木胸有成竹地说道:“我身边带有从那个千总身上缴来的牌照,还有兵部扯的回文,罗大哥带着它,还怕关卡盘查。”
  香姑这才放下心来,瞅着哈里木笑了。她笑得是那样妩媚。
  那样深情。
  哈里木呆呆地望着香姑,他的心有如沉入一坛蜜蜜的酒里。
  他二人就这样默默地对望着。两年多来彼此积在心里的许多知心话,却一句也没有说,可又像都说了,又像都用不着再说了。
  乐极常能生忧,哈里木那闪闪发亮的眼光也慢慢黯然下来,他略略带怯地问道:“让你随我回西疆,玉小姐能作主吗?”
  香姑向他投来温慰的一笑,说:“能作主的。”
  哈里木还是不放心地:“她难道连玉大人那里也不去禀告……声?”
  香姑:“她当然要去禀告的。不过,玉大人准定会答应让我走的。”
  哈里木:“你真拿得准?”
  香姑点点头:“玉大人把我看成是小姐的翅膀了,我如走得远远的,正中他心意。”
  哈里木不解香姑这番话,正想再问问,玉娇龙回到亭里来了。她对哈里木说道:“香姑随你回西疆的事,我已请少夫人转禀了老大人,他老人家亦已恩允了。少夫人要你就在京城把香姑娶了再走,这样上路更方便些。不知你意如何?”
  哈里木真是喜出望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涨红着脸,竟答不出话来。
  玉娇龙似早已熟筹在心,又说道:“府外就是虎幄街,南端有家‘四海春’客栈,掌柜刘泰保的妻子蔡幺妹,去过西疆,还认识达美,她和香姑也很要好。你可住到‘四海春’去,请他们夫妻帮忙料理一切,尽快安排好,我这里择个吉期,就把香姑送来。”
  接着,玉娇龙又关照了一番,便叫香姑把哈里木送回客房去了。
  香姑要出嫁并回西疆的事,府里的人很快都知道了。那些平时和香姑要好的仆婢,免不了都来向她道喜,送她一些礼物。鸾英少奶奶亦送来纹银百两和一些首饰布匹。楼下的冬梅、秋菊,各把自己平时积存下来的几件值钱簪钗之类的东西,取出送给香姑,还陪着她说了许多惜别话,流了不少又似伤离又似自伤的眼泪。
  第二天,鸾英就把请人选择的吉期送到玉娇龙房里来了。鸾英对玉娇龙说道:“这上半月只有后天逢吉,日子是迫促了些,不过,父亲说:这样也好,那千总还有公事在身。”
  玉娇龙只是漠然地听着,脸上既无喜色,也无悲意,鸾英反而替她感到难过起来,不禁说道:“妹妹,香姑一直在你身边,和你形影不离,你真舍得她离去?”
  玉娇龙:“这姑娘也命苦,我总不能老把她留在我的身边,总不能让她给我殉葬啊!”
  鸾英见玉娇龙竟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来,心里虽感到有些不悦,但体谅她可能是心境不好,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晚上,香姑到玉娇龙房里未了。玉娇龙见她满面泪痕,把她拉到身前,边为她抹去余泪,边低声对她说道:“好妹妹,别难过,我和你总要分手的,这样一来,我就再无牵挂了。”
  香姑热烈地说:“哈里木已有了个好主意,一定可保得罗大哥平安回到西疆去,你是前进一步自然宽,到了西疆便自由自在了,你和我们一道去吧。”
  玉娇龙注视了香姑一会,她好像已经洞察了一切似的说道:“哈里木的主意,我已猜到了。你是玉府的人,你嫁给‘千总’的事,衙署的人很快就会知道的。这事,你和哈里木再好好商量商量,不要弄巧成拙,千万小心行事。”
  香姑想了一想,觉得小姐想得更周到、更细致,但她也拿不定主意,焦虑不安地问道:“你说该咋办才妥当?”
  玉娇龙好似早已深思熟虑过了,不忙不迫地说道:“眼前风声正紧,到处是田项的耳目,操之过急,易招眼旧子一久,就会松驰下来,混过关也就容易了。你和哈里木不妨各自先回去。”
  香姑点点头,又急切地问道:“你呢?”
  玉娇龙:“好妹妹,别再挂惦我,就当我已经不在这人世上了。”
  香姑心里一阵悲酸,不禁又抽泣起来。她呜咽着说道:“哪能不挂惦啊!我会天天想念你,我会被想念析磨死的。”
  玉娇龙拥着悲泣的香姑,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天,香姑出嫁的吉日已到。哈里木在刘泰保和蔡幺妹的张罗下,把喜事办得热热闹闹。“四海春”客栈门前张灯结彩,蔡幺妹过去住的那间西屋成了哈里木和香姑的新房。香姑上轿前,依礼拜辞了玉大人、玉少老爷和玉少奶奶,当她拜辞玉小姐时,跪在地下抱住玉小姐的双腿,悲伤得泣不成声,竟不肯起来。
  玉娇龙强忍住泪水,俯下身去,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好妹妹,别这样。你回西疆前再来看看我,我还有话对你说。”
  香姑在玉娇龙的再三劝慰下,这才起身上轿出府去了。
  过了三天,香姑就要随哈里木动身回西疆,到府辞行来了。
  她在玉娇龙房里整整呆了一天,两人相依窃窃私语,真是说不尽的心头话,道不尽的离别情。眼看天色已晚,香姑也该走了。临分手时,玉娇龙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交给香姑,以一种充满了无限信任而又充满着感伤的神情对她说道:“好妹妹,请记住我这最后对你的嘱托:府里所遭的种种不幸,都是由我而起,我已置生死于度外,决心去赎偿我对玉门所负的罪疚。这包裹里是我积存的全部家私,你把它带到西疆去……或许,我们后会有期,……好妹妹,多保重!”
  香姑望着玉小姐惨然的面容,双手接过包裹,跪倒在地,虔诚地说道:“愿老天保佑小姐重回西疆。香姑只要一息尚存,决不有负小姐。”
  香姑依依不舍地出府去了。
  玉娇龙心里如释重负,却又留下一片虚空。
  春意一天天增浓起来,玉府花园里绿柳已经成荫,百花依旧开了,古柏亦褪尽枯黄,变得郁郁苍苍。可石阶却浸满青苔,径旁蔓长荒草,整座府第仍显得冷冷清清。若不是墙外偶尔传来一阵嬉笑叫卖之声,几乎会把这座曾经显赫一时的侯府,疑成是深山古寺。
  玉娇龙自从香姑走后,虽竟日寡言少语,却也并无忧伤之色,一切起居动止,仍似平日一般的凝重从容。每当傍晚,仍独自去到园中徘徊,直至深夜始回楼。冬梅、秋菊只是小心侍候,没有小姐的呼唤,谁也不敢走上楼去,她二人亦落得清闲自在。
  玉大人的病体已逐渐好转起来。虽仍遵旨“特罪在家”,事情却已渐渐缓弛。就在香姑出嫁后的第二天,鸾英奉玉父之命,给玉娇龙送来一部佛经,并婉转告诉她说:“父亲怕妹妹苦寂,特送来这部经卷,嘱你早晚诵念,也好祈福,父亲病体已渐愈复,妹妹就不用每天去省候了。”
  玉娇龙只感到心里一阵发冷,她已明白了父亲的心意,只顺从地答应了声“遵命”,就不再说什么了。
  转眼已是三月,玉娇龙请道长在元君庙里为玉母做的道场,已近圆场,她该上山祭奠上表了。玉娇龙一切均已收拾安排停当,到了初三那天,便命冬梅、秋菊传话出来,要管家安排好随从轿子,准初四一早起程上山。
  到了初四那天,玉娇龙一清早便起床梳妆,换好衣服,又着意打扮一番后,去到内院给玉父辞行。玉父刚刚起床,正披衣坐在案前喝茶,玉娇龙走到玉父面前,轻轻呼唤了声“父亲”,便跪了下去。玉父见她竟行的这般大礼,心里虽觉有些诧怪,但却并不应声,把头转了过去,仍只用手挥了一挥。
  玉娇龙默默无声地拜了三拜,站起身来又对玉父凝视片刻,哽咽地说道:“望父亲千万珍摄,女儿走了。”然后才慢慢退出房去。
  玉娇龙又去兄嫂房中辞行,仍然行的大礼,鸾英赶忙扶起她来,说道:“妹妹又不是远离久别,何须如此!”
  玉娇龙泫然道:“娇龙平日多感嫂嫂翼护之恩,特此一并拜谢了。”
  鸾英陪送着玉娇龙来到府门前,见停候在那里的只是三乘小轿,随身带去的除冬梅、秋菊外,也只一个年老的家院。鸾英心里不觉动了一动,忙吩咐给玉娇龙换了一乘四抬大轿,又命管家给增派了两个家院和四名家丁。玉娇龙也不推辞,便在家院家丁们的簇拥下,闹闹热热地上路了。
  玉娇龙这番出京进香,与前番大不相同,虽然随带的从人也并不算多,可由于纱轿的装饰不凡,后面又紧随着四名带刀的家丁,就特别显得别有一种威风和气派,沿路马来轿往,相遇时也都赶紧让路,每到一处打尖歇脚,不论茶棚寺庙,人们都趋来侍候,恭敬异常。
  这段时间,正是妙峰山香火旺盛季节,上山进香的人络绎不绝。那些香客,一个个对于神佛虽都敬奉虔诚,但一个个尘念凡心却仍极重。他们路上无聊,也专爱打听点奇闻异见。玉娇龙上山进香之事,也很快被那些香客打听出来,并立即在沿途传开了去。对于这样一位曾经在出嫁那天被人拦轿而闹得满城风雨的侯门千金,早已充满了各种令人非议和使人感到神秘的传说。
  大家听闻她亦上妙峰山进香去了,香客们一个个都兴致勃勃,加快了步伐,争欲一见为快。这时,在那般香客们的心中,已经没有了元君娘娘,却只有个玉娇龙了。
  玉娇龙的轿子来到半山那条狭窄的山路,当路过她前番曾和香姑坐下来小憩的那处路边时,她命停下轿来,称说要到林里那座庙子去烧柱香,便只带着冬梅穿过林子进入庙内去了。庙门仍然虚掩着,老道也不在,玉娇龙径直向殿后那间柴房走去,推开门一看,只见那匹大黑马仍然拴在那儿,大黑马一见到她,立即抖动鬃毛,刨蹄点首,不住发出声声低沉的悲嘶。玉娇龙心里欣慰已极,忙走到它的身边,抱着它的面颊,轻轻对它说道:“愿神灵护佑,你也快脱缰了。”玉娇龙又抚拍了它几下,便毫不恋眷地出庙去了。
  轿子来到庙前,时辰还未过午,庙坝上早已聚满了香客。轿子刚停下来,坝子里那一两百双眼光,立即向轿子射聚过来。玉娇龙从容下轿,由冬梅秋菊搀扶着,缓缓向庙里走丢。
  香客们交头接耳,发出阵阵私语:“真是名不虚传,实在太迷人了,难怪招惹出那样一桩风流案来!”
  “世上哪有长得这么俏的女人,准是狐狸精变的。”
  “可惜玉府那样一个显耀的门第竟败在这样一个女人手里了!”
  “……”
  这些闲言杂语,虽然说得细声,却也隐隐随风传到玉娇龙耳里,有如支支利箭,从背后向玉娇龙射来。玉娇龙也不去管它,径直向殿上走去,道长忙将她迎入丹房,献过茶,便向她谈起道场设置的情况。正谈问,玉娇龙瞥见蔡幺妹在门口探头张望,她忙起身把她迎进房来,笑着对她说道:“蔡姐,你果然来了。我盼的就是这一天啊!”
  道长张罗别的事情去了,玉娇龙又问了一些香姑的情况。
  蔡幺妹低声说道:“她二人已离京半月有多,计程应已进入陕西境了。”
  玉娇龙:“哈里木还有两位兄弟呢?”
  蔡幺妹低声地:“到王庄去了。”
  玉娇龙便不再多问了。
  午饭过后,道长来说,上表时辰已到,请玉小姐到后殿神坛祭拜送表,玉娇龙拉着蔡幺妹的手道:“蔡姐,你也应去临祭才是。”
  蔡幺妹困惑不解地跟着她去到后殿,只见殿上高设两座神坛,神坛左右遍立神幡,坛下各有一位身披八卦道袍,头戴羽冠的老道,正在使剑作法。玉娇龙把蔡幺妹带到右旁那座神坛下,指着坛上一块牌位对她说道:“这是专给蔡爷做的道场,那就是蔡爷的灵位,愿他老人家早升天界!”
  蔡幺妹大出意外,忙向牌位上看,只见上面写着“陕西蒲城捕快蔡公灵位”一行红字,她不禁诧异地问道:“这是怎的一回事?我可从没想过要为爹爹做这大一番道场。”
  玉娇龙:“这道场是我请庙里做的。”
  蔡幺妹不解地:“这是为啥?”
  玉娇龙:“超荐蔡爷在天之灵。”她停了一停,又愀然道:“蔡姐,你该去就位行礼了,一切你就会明白的。”
  蔡幺妹虽仍感狐疑万分,却也不便多问,便跟在老道身后,跪拜如仪,她每一抬起头来,看到爹爹灵位,便不禁想起爹爹生前一切,心里充满了悲伤和哀痛。在一片肃穆而又庄严的祈祷声中,她似觉爹爹真已魂归天界,在悲痛中又隐隐感到一种宽慰,使她跪拜得更加虔诚。
  玉娇龙亦已跪在玉母灵位之前,凝然不动地默听着老道拖长着声音念读那冗长的表文,她的神情是那样的肃敬,又是那样的虔诚,一时间,她好像变成了一尊庄严的法像。
  未时一过,已交申时,上表时辰已到,只等将表送到庙前坝边当天焚化,道场就算圆场了。只听老道最后高唱一声“上表”,前面由神幡引路,后面有饶拔相随,老道双手奉表过额,玉娇龙跟在老道身后,三步一停,五步一揖的走出庙来。庄严的乐声,肃穆的仪队引得满坝的香客,立即围聚扰来。惹得众人注目,也是香客们等着想看的,倒不是老道那木然如塑的道貌和他那凛然难亲的面容,而是早在众人心中各有种种描绘的玉娇龙的容貌。坝里两百来双眼睛,不约而同地一齐聚集到了玉娇龙身上。
  但见她绿衣白裙,腰间紧束一条雪白的绸带,头上发髻高挽,额间横抹一幅紫罗扎蝶丝帕;脸上柳眉微锁,星眼含愁,唇边隐隐抿藏着一丝悲悯;仪态端庄中而又显出万端,神情冷肃中而又露流千种。她在石阶上凝立片刻,一瞬间,香客们都被她那绝世超尘的容貌惊呆,久久偏积在心里的污秽妖邪等念头,顷刻便一扫而空,油然生起的却是一种虔诚的倾仰和叹羡。香客中有的老妪村妇,甚至几疑她是元君娘娘离了宝座,观音菩萨下了莲台。
  玉娇龙跟随老道来到坝里,围聚着的香客们立即让出一条人巷;玉娇龙随老道向坝边走去,香客们也静静地随在后面。
  上表法事已毕,老道请玉娇龙回庙休息,玉娇龙没有张他,却走到也在一旁上表刚完的蔡幺妹身前,突然对她跪拜下去。
  蔡幺妹慌了手脚,也赶忙双膝跪下,说道:“玉小姐,你这是为啥?”
  玉娇龙低垂眼帘,惨然说道:“娇龙负罪殊深,只有祈求蔡姐宽恕了。”她说完这话,还未让惊惶失措的蔡幺妹回过神来,便迅又将她扶起身来。玉娇龙随即转身向东,朝着京城那方凝望片刻,又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列聚在旁的众香客不明究竟,蔡幺妹也被她这奇异的举动惊呆,一个个都眼睁睁地望着她,只见玉娇龙又慢慢转过身来,神情庄肃,目光闪闪,对着众香客环顾一遍,然后猛一转身,几步抢到崖边,将身一纵,便如落花一般向崖下幽谷飘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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