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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小说]聂云岚--玉娇龙 [复制链接]

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05:33 |显示全部楼层
N年前在《今古传奇》上连载的小说,一直以来很喜欢,虽然有大部分抄袭王度庐大师的《卧虎藏龙》但作为小时候最早接触的武侠小说而言,从未妨碍我对它的喜爱,长篇小说。。有点长,最后附上HTML的附件,不喜欢在网上看的朋友们大可以下载后阅读。由于是HTML版的所以分2卷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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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07:31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回 草原飞骑少女忍辱 沙漠传警边帅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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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新疆西部有一小城,名叫乌苏。城里聚居着百来户人家,其中有牧民,有商贩,有手艺人,也有运夫,是个汉人与回人、维吾尔人等杂居的地方。
  乌苏地处边陲,人烟又很稀少,虽显得有些荒凉,但人民生活倒也过得太平安静。不料后来附近一带的回人和回回部落由于受不了巴依(地主、财主)和伯克(封建官员)的残酷欺压,引起暴动。暴动的风暴迅速蔓延至大部西疆和北疆,境外沙俄的部落又乘机入侵,进行劫掠,朝廷震惊,忙调遣大批军队前去征讨;镇压,经过几年的征战、剿杀,入侵的边寇终被击败缩回;暴乱也被镇压下去,但整个西疆却变成一片荒凉,乌苏城也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几乎没有人烟了。
  自此以后,朝廷为防各部再叛和边外入寇,采取屯兵的办法,并派遣一位将军,率领二十营旗军,进入西疆坐镇驻守。将军把各旗营分驻塔城、霍城、昌吉一带,布成倚角之势;将军自己留下四营精锐,驻在乌苏、居中指挥,便于驰应。经过这样几年的屯垦、招抚,乌苏才又恢复了生气,渐渐闹热起来。
  这位将军姓玉名瑞字大成,出身将门,父亲玉绍廷,原是总兵,因平云南之乱有功,封三等候,后战死。玉大成荫袭侯爵。朝廷远征西藏,玉大成随军参赞军机,屡立军功,得任提督之职,这次又被授为将军,奉命坐镇西疆。玉将军为人深谋沉毅,素性凛肃,位列侯爵,衔授将军,在朝中亦算得显贵,现镇西疆,便是边帅,重兵在握,就更是赫赫威风,别有一般景象。
  玉帅见乌苏已日浙人多,西疆四境日趋安定,这才在城内靠东垣处修了一座府第,派人回京将夫人、小姐接来。
  玉夫人姓黄,为人淑姻好佛,除诵经外,还把一本《烈女传》读得烂熟。她平时对丈夫只知顺从,对儿女只有疼爱,真算得是位贤妻良母。
  玉小姐名娇龙,随母到乌苏时年方七岁,生得面容请秀,落落大方。她从小就好奇多思,有时连发几问,竟难得王夫人无法开口,只好说,“女孩子家,知道这些干啥!”玉娇龙平时在父亲面前总是显得娴静有致,深受父亲赞许;在母亲面前偏多娇嗔憨态,很得母亲欢心。因此,父母都把她视为掌上明珠,遇事总是顺就于她,不使她扫兴。
  玉娇龙初到乌苏,开始倒觉新奇,样样都贪问贪看,不想日子一久便觉烦厌起来。她听说城外草原平阔,翠绿连天,牧民中无论男女都能歌善舞,更精于骑马驰骋,她闷得慌,便起了出城游玩和学习骑马的念头。当玉母听她说起这个念头时,忙念了声“阿弥陀佛”,连说“罪过,罪过”,哪有侯府千金小姐去郊外抛头露面学骑马之理?因此,任娇龙万般求告,总不答应。不料玉帅闻知此事后,沉思片刻,竟然一口应允了。他告诉夫人说:“人要善于随俗,娇龙着处京中,当然断无此理,今来西域,一切起居都非京华可比,我为此亦时感不安,就让她出去稍事消遣也未尝不可。”
  玉夫人见丈夫都这般说,也就以丈夫是,便唤来几名小校,要他们好好随侍,小校们便簇拥着小姐出城去了。
  玉小姐来到城外,走了不远,便踏上草原,她举目一望,见四野茫茫,无边无际。一阵风来,草伏如波,逐浪层层,向天边掀去。
  玉桥龙哪里见过这般景色,她伫立凝望,只觉记忆里的京华繁茂、帝都烟云都一齐飘散,心里是空旷旷的,分不清是神恰,还是怅惘。
  在草原的西边,有几个帐篷,账外坐着一群牧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那里弹琴唱歌,琴声歌声随风向草原四野飘去。远处是成团成片的马群羊群,有几骑牧民在纵马逐牧。玉小姐看到他们那种悠闲矫健的样子,时而是暗暗羡叹不已,时而又反感万分。羡叹的是,这尘世上竟然还有像他们过的这种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生活,反感的是,男女混杂,尊卑不分,未免有违教化,有伤风俗。玉小姐尽管处于既觉新奇却又看不顺眼的矛盾之中,但她还是乐于站在一旁看着、听着,那些牧民不知她是准时,还不断对她含笑招手,并不时向她投来赞羡和亲切的眼光,当知道她是帅府的玉小姐时,诚挚的笑容收敛了,亲切的态度隐去了,人们的脸上却换上一副敬畏与拘谨的神情。顿时,玉小姐心里感到一阵骄傲和满足,但接着而来的却又是一阵若有所失的惆怅。
  玉小姐在草原玩了几次后,已不满足于观赏风光,又在小校的扶持下开始学骑马了。好多次她从马上摔了下来,有时甚至被跌得皮青脸肿,可她不知哪来那么一股韧劲,摔下来,又爬上,跌伤了,揉一揉,一咬牙又纵上马背,半使气半任性地用力一鞭,马跑得更加迅猛了。只苦了几位小校,气喘吁吁、提心吊胆地跟在后面,深怕出了差错,大帅责怪下来担当不起。
  有次,玉娇龙骑马经过一家牧民的帐篷时,她看到帐外有匹马在悠闲地吃草,那马又高又大,火炭般的毛色,健壮极了。她不禁停马注视,暗暗惊奇,心想:这样神骏的马,就是在军中也未曾见过,要是父亲得到,一定高兴。她正在转念时,一个年轻牧人从帐里出来了。那人生得白白净净,小小的身材显得彪悍灵活,脸上充满稚气,又露出些桀骜不驯的神情,他只冷冷地看了小姐一眼,便各自坐下了。玉小姐问他:“这马可是你的?”
  “是我的。”
  “可愿卖?”
  “我已经把它送给一位弟兄了,明天就给他送去。”
  玉小姐奇怪了,便又问:“你舍得拿这样好的马送人?”
  年轻牧人:“一匹马算啥,为了他,我命都可以送。”
  “这人是谁?是你什么人?”
  “不是什么人,草原那边的一个兄弟。”
  玉小姐有些不高兴了,说:“我可以多给你银两,我可以给它配上最好的马鞍。”
  年轻的牧人不屑他说:“财主们才喜欢钱,不会骑马的人才骑鞍。”
  玉娇龙一下恼怒了,说:“你敢小看我。”说完就策马走到那匹大红马的身旁,一翻身就跨上它的光背。那马先是一惊,接着就狂怒起来,连跳带纵,又旋又转,时而将前身直立起来,时而又把后腿高高腾起。玉娇龙咬紧牙,两手紧紧抓住马鬃,任它如何刁难弄险,只是死死抓贴着它,一点也不放松,她好几次都被那马甩离背了,可她还是又挣扎着爬上去了。这样坚持了约莫半个时辰,玉娇龙感到一阵头昏目眩,冷汗把全身都湿透了。正在她感到渐渐不支时,马发出几声长嘶,跳得也不那么凶狠了。几个小校吓白了脸,只好围着马转,咳喝得力竭声嘶,总是贴不拢去。
  玉娇龙趁马昂首长嘶时,偷眼看了看那年轻牧人,她看到的却是一个带有幸灾乐祸的眼色。玉娇龙一横心,腾出手来,用力一连打马几鞭,马不再泼野纵跳了,却放开四蹄,像箭一般地向草原中驰去。玉娇龙在马上有如腾空一般,耳边只听呼呼风响,地下的花草在闪退,前面天空的白云迎面飞来,她心里激起一阵无法形容的欢乐。
  马终于被她驯服了。她在草原上跑了一大圈后,驰回帐前,跳下马来,用手将马项拍了两拍,说:“看你还敢欺负我!”又回头对年轻收人说:“怎样,没鞍不是照样骑吗!”说完,跳上自己的马,由几个被吓得失魂落魄的小校簇拥着回城去了。
  又过两年,玉娇龙已经快十五岁了。她长得更是婷婷玉立,风神俊逸,两眼清如潭水,天真中含着深邃,两腮润白透红,有如玉琢,雍容中隐露清秀,温柔里暗含刚健,她每次出外骑罢回府,总爱以手托腮,静坐沉思。玉夫人看到女儿越长越加美丽,心里也喜不自禁,常在丈夫面前夸耀说:“女儿他日回京,可使诸亲女眷失色。她的容貌真可称得上是花中牡丹了。”
  玉帅以手拈须、虽未答话,意颇自得。娇龙在旁却说:“儿过去最爱牡丹,现在却偏喜雪莲。”
  玉母说:“雪莲虽好,只是生长雪山,未免太苦寒了。”
  玉帅听她母女议论、用目注视娇龙许久,略显惊讶之意。直至晚上回房后,玉帅才对夫人说:“女儿已快成人,今后应多加管教,单读一本《烈女传》已经不够,该习读五经了。”
  夫人说:“我也觉得女儿有些变化,变得更娇了。”
  玉帅说:“我们这种府第的女儿,怕的倒不是娇,而是怕失礼啊!”停了停又说,“能得个饱学先生来教教娇龙就好了。”
  事有凑巧,过了不久,一日有个四十来岁、关内儒生打扮的人,投帖帅府,求见玉帅。玉帅见帖上写着“晚生高云鹤拜谒”七字,字是柳体,写得秀健有力,先就给他留了个好的印象,忙命请进后厅相见。那儒生进至内厅,只对玉帅深深一揖,便站立一旁。
  玉帅端坐椅上,微微欠身,将儒生上下略一打量,见他身材清瘦,虽满身风尘仆仆,但神情显得秀朗,有俊逸之风,心里也不禁暗暗称奇,忙挥手请坐。寒暄毕,儒生说明来由,自称本河北沧州人、是个不第秀士,因家中遭故,至玉门访友不遇,辗转流落,来至乌苏,闻玉帅重贤爱士,特来投靠,望留麾下听用。玉帅见他谈吐爽朗,态度不卑不亢,一来动了惜士之心,二来引起乡关之念,便将高云鹤留在府内,充任一名书吏。经过两月相处,王帅觉得高云鹤不但见多识广,涉世深达,而且精干文牍,又博通经史,便有心请他兼授娇龙诗书。在征得高云鹤同意后,便把玉娇龙叫出,如礼拜了先生。按玉帅之意,高先生每日上午在西厢教授玉小姐读书,下午在东厢办理文牍。玉小姐下午仍不时出城骑马。
  玉娇龙天资确也聪明,凡高先生所授篇章,都能很快记诵,加之她在高先生面前,聆教唯谨,执礼甚恭,因此,颇得高先生喜爱。玉夫人亦由爱女心切,推及乌之爱,不时命丫环奉送茶点,更使高先生和玉府之间有如通家之好一般。
  一日,玉小姐正在西厢专心读书,忽听外面大厅传来父亲喝斥的声音,威严中含有怒意,正惊讶间,小校来禀,说大帅请先生议事。玉小姐亦随后隐在厅壁,见厅下跪一千总模样武官,样子十分惶恐。听父亲在厅上斥责道:“朝廷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一百骑兵护运,兵力也不算少,为何饷银军械竟至被劫!”
  那千总道:“卑职率领百骑,过了昌吉,刚进沙漠,正赶行间,忽见远远连天处,陡然起了一排黄云,卑职正惊讶间,运夫中有人大叫说:‘不好,半天云来了!’
  呼声刚落,运夫们便乱成一堆,有的弃驼逃跑,有的退缩队后。正乱间,已隐隐看见马贼飞骑来到。卑职当即率部迎击,弟兄们亦拼死接战,无奈马贼骄悍势盛,特别是为首一骑,更是猛勇绝伦,纵骑冲突,官兵遇他,不死即伤,不到半个时辰,被他杀死杀伤弟兄二十余名,全部饷银军械亦竟被他夺去。”玉帅又命将侦骑百夫长传来,责问他:“昌吉一带既然出现马贼,为何不见有报。”百夫长禀报说:“昌吉一带出现马贼,实是刚才得报,详情尚未侦得,只探悉该股马贼是以绰号叫半天云的为首。至于半天云的姓名、籍贯以及像貌、年龄,都无从知晓。一说为关内人,一说是蒙古人;有人说他少年英俊,一表人材,也有人说他老当益壮,貌似虬髯,近来常在昌吉一带活动,出没无常。”玉帅听完,沉吟半晌,命将千总押下,暂监营内,听候发落。
  等众人退下后,才转首对高先生说:“劫了军械倒不甚要紧,劫了饷银,事就大了。敢烦先生代拟奏稿,只得如实奏闻朝廷。”
  高云鹤忙欠身对玉帅说道:“依愚见还是缓奏为好。圣上初登位,正以四海升平为己德,若即奏闻,必将犯忌,天威不测。况所失饷银,不过十万,原是域内自筹,本非解自宫库,以大帅德威,只需传檄各地重筹一笔就是了,何必小题大作。”
  玉帅又沉吟片刻,只说了声:“也好!”便退入后厅去了。
  玉娇龙一直站在大厅后壁,把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朋白白。她只感到心里有如一团乱麻,有不快,有惊奇,有兴奋,也有困惑,心里也饷像涌起半天疑云一样。当她退进后厅时,见父亲闷坐椅上,隐优中尚留有余怒。玉娇龙不敢上前惊动,悄悄退入母亲房里,见母亲正跪在佛龛前念诵佛经,态度是那么虔诚。一直等她念诵完毕,娇龙才上前把母亲搀扶起来。她从母亲那发白的脸色上,猜出母亲已经知道劫饷的事情了,便安慰母亲说:“父亲重兵在握,一群小小马贼算得什么,请母亲不必过虑。”
  玉母叹了口气说:“听说这半天云可厉害啦,常言道‘小疥成大毒’,不能不教人忧心呀!”
  玉娇龙又想起高先生今天才教的一章书里,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之句,她这时似乎才更体会到那句圣人之言的真谛了。第二天一早,玉帅亲率两营精兵,浩浩荡荡地向昌吉进发。
  临行前,玉小姐拉住父亲的袍铠说:“父亲年岁已大,难道为几个马贼,还要亲自临阵么!”玉帅看了女儿一眼,说:“你一个女孩子家,懂得什么!”
  高先生在一旁忙说:“杀鸡焉用牛刀!大帅是去昌吉阅兵的。”
  玉帅一走,帅府好像变得更空荡荡的了。玉小姐突然感到好像失去了依托,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阵莫名的气恼,她总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个半天云惹起来的;另一方面,她又似乎感到,好像心头长期来压着一块什么东西一下被搬走了似的,城外草原对她的吸引力更大了。于是,她又命人备好马,只带两名小校向城外驰去。一路上,王小姐到处都看到有一些人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谈着什么,见她带着军校过来,谈话便突然停止,一个个都各自散开了。玉小姐心里感到奇怪,便问小校,小校半吞半吐他说:“大家多半谈的半天云。”
  “又是那个马贼!”玉小姐这样说了一句,又问:“那马贼为何叫半天云?”
  小校说:“他带着一帮人马,多在沙漠出没,当他的马队冲过来,马蹄卷起尘沙,飞入天空,就像起了半天长云一般,因此沙漠上的人们都称他为半天云。”小校看了玉小姐一眼,又说:“别看那半天云是个马贼,可草原、沙漠上的人都护着他呢。”
  玉小姐说:“他聚集的都是原来的叛贼,那是专门和官家作对的了。”
  小校说:“还有草原上那些地主、头人。”
  玉小姐说:“那些巴依、伯克都是官家臣民,和他们作对,还不是对着官家。”
  说着说着,草原已在望了。
  进入草原,玉小姐放马驰去,那马催动四蹄,有如箭发离弦一般。一来她所骑的是玉帅平时备骑的良马,二来她平时就给小校再三说过,不准离她太近;因此,放马只一霎时,便远远把两个小校抛在后面。玉小姐正驰骋得心旷神洽十分惬意的时候,忽听到后面响起一阵马蹄声,而且那蹄声越来越近,使她不禁感到又惊又恼。她惊的是,不知哪来的快马竟然赶上了她;恼的是不知哪来的牧人竟敢前来赶她。她正待回头看时,那一骑却追赶上来和她并列一起了。她侧身一看,只见那马上一人,年约二十来岁,粗短身材,浓眉角眼,身着回部装柬,衣饰华丽,襟袖上镶有金丝滚边,脸露邪笑,眼含轻保那人死死盯着她,把她从头到脚不住打量。玉小姐又羞又恼,催了一鞭,想将那人抛在后面。不料刚跑过一个马头,那人又赶了上来,刚到并肩,便伸手在玉小姐腰上轻轻一戮,说:“哪里飞来的野鸡,真美呀!”
  玉小姐哪里受过这般轻薄,怒极,顺手就给那人一鞭挥去。
  那人将头一伏,躲过鞭梢,趁势一伸手抓住玉小姐腰带就往怀里拉。玉小姐一边挣扎,一边用鞭朝那人乱抽。二人一拉一扯,两匹马也慢慢停下来了。王小姐怒极,涨红的脸上二目圆睁,怒喝道:“你不想活了!”那人却嘻皮笑脸,他说道:“碰到你这样美的人,我还想活哩!告诉你,我是巴格,跟了我是你福气!”说着又动起手来。
  玉小姐由怒变成了急,差点哭了起来。那人只顾用力将玉小姐往自己马上拖,他自己的身子也歪斜过来。玉小姐情急,趁他不防,用口在那人肩上使力一咬,只听那人“唉哟”一声,忙把手缩了回去,紧紧接着肩膀。血,从那人的手指缝间流了出来。这时,玉小姐从那人的眼里看到一双闪着绿光的珠子,她不觉浑身打了个寒噤,正想纵马逃跑,那人又扑了过来,用右手抓着玉小姐的腰带,左手擒住她的肩膀,用力一提,便将她提离马鞍,他正要往怀里拖去时,忽听得耳边骤然响起一阵马蹄声,不远处,一匹火红色的怒马冲刺而来,直至冲到那人面前才突然将马勒住,以致使那马也纵腾起来,前两蹄高悬空中,后两脚还跑了几步,才算稳了下来。那两只腾空的马蹄竟劈头盖脑直向那人扑去。那人慌得闪躲不及,竟至跌下马去。玉小姐乘机向来骑愉眼望去,首先使她吃惊的是那匹火红色的马,好眼熟的马呀!那马上骑着一人,脚上是短统毡靴,头戴一顶皮帽,遮住眉毛,身穿一件竹白布对襟褂衫,腰系一条宽边丝带,丝带上挂了一柄短刀。那人生着一副壮实得出奇的身材,胸部肌肉鼓耸,好像要裂衣而出一般。火红马刚一停下,马上那人便用鞭子指着巴格喝道:“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一个单身弱女,你算什么汉子!”
  巴格说道:“你是什么人,敢来管我巴格的事!”
  那汉子说:“我就是草原上专打狼射豹的人。巴格,我劝你,少积恶吧!”
  巴格恼羞成怒,气势汹汹地伸出手来拖那汉子,不料那汉子在马上不退不避,让他把腿抱住。巴格用力一拖,那汉子却纹丝不动。巴格把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冒起老粗。那汉子任他去拖,毫不在意他说:“你拉吧,再加点气力,我可不是女流之辈啊!”说完敞声大笑。那笑声有如一阵春雷向草原四野滚去。巴格趁那汉子放声笑时,偷愉拔出了腰间短刀,冷不防,猛地向那汉子刺去。玉小姐在一旁看得明白,不禁惊呼一声:“留神!”那汉子以出人意外的敏捷,一伸手就把巴格的手腕握住,然后用力一扭,只听巴格一声惨叫,刀便落到地上去了。那汉子这才转过脸来看着玉小姐,眼神里带着几分称许之意,说:“看你不像草原上的人,这不是你游玩的地方,还是回你娘跟前去吧。”说完,还向她眨眨眼。那种眼神是玉小姐既感到陌生而又感到熟悉的,似乎带有关切,又好像含有责备,使她心里泛起一阵惊奇。她也就在这时才略略看清了那汉子的面容:皮帽遮眉,几乎掩去了半个面孔,剩下半张紫铜色的脸上,嵌着一双闪电般的眼睛,鲜润的大嘴唇里关着两排雪白的牙齿。这件事发生得那样突然,玉小姐有如置身梦里。不知为什么,那汉子刚才所说的一些话似乎都使她生气。她以一个堂堂边帅的千金小姐,可在那大汉眼里好像比一匹小马驹都还不如呢。但又不能对他发气。本来还应该向那汉子称谢一番才对,但她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向谁称过谢呢!玉小姐正木然无措间,后面马蹄声又响了,三人同时回首一看,玉小姐不禁高兴地说:“我的人来了。”那汉子突然眼里闪出一瞬厌恶的目光,接着,只听他说了句:“啊,原来你们都是一个庙里的神!我才多管闲事!”说完,纵马向草原深处飞驰而去了。
  这时,巴格也挣扎上马,只说了句:“原来你是军营中人,得罪!”也赶忙纵马跑了。
  等两个小校跑到时,玉小姐只用手指着还未跑远的巴格对小校说:“快追上去,把那个名叫巴格的给我捉来。”
  两个小校停着不动,小心翼翼地对玉小姐说:“不行啊,小姐,那是格桑头人的儿子,捉了他会惹出麻烦来的。”
  玉小姐怒恼他说:“什么格桑头人,难道我父亲还管不着他!”
  一个年纪较大的小校说:“这西疆人人部部都归大帅管,只是像格桑那样的人刚服王化不久,还是不去惹他的好。目前出了个半天云,就已够大帅焦心的了。”
  玉小姐听小校这样一说,心里也明白过来,立即又想起日前高先生还一再给自己讲解过“小不忍则乱大谋”之句。于是,一咬牙,便不再说什么了,就连刚才发生的一切,也只字不提。
  玉小姐在回城的路上,心里不断闪起一个接着一个的疑问:巴格既然那么不好惹,那汉子又为何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呢?那汉子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想着想着,她突然一下回想起来了:那匹火红马不是两年前自己曾骑过的那匹吗!为何落到那汉子手里了?难道那汉子就是那年轻牧人的远方兄弟吗?玉小姐好像经历了一场梦,而且现在似乎还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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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08:25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回 潜踪秘迹娇龙学艺 弃家亡命书吏传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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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帅府座落在乌苏城东,围墙是用乱石砌成。府第修得形似当地寺庙,虽不华丽,倒也雄壮。前厅是玉帅议事之所,平时无人进入;后厅是会客的地方;西厢为玉帅书房,平时批阅公文就在那里,现在亦是玉小姐每日听讲读书之所;东厢为书吏办公之用。后厅门内有石屏隔障,转过石屏,才是内院。内院后面是花园。名为花园,其实花卉很少,只有一些当地生长的鹅管草,三叶紫花和野兰之类的花草。园内树木倒很茂密,多是原来生长的阔叶松、苦杨、白杨,参差矗立,浓荫几乎覆盖了整个花园。墙外是一片乱石,灌木丛生。相形之下,墙外显得荒野,园内却给人以神秘幽深的感觉,平时本来就处处显得庄严的帅府,这些天来,由于半天云在本疆的出现;玉帅又率兵离府,府第周围突然增加了巡逻侍卫,府内下人、丫环在暗中窃窃私语,平地增添了一种不安的气氛。
  玉小姐这些天来,也是终日锁住眉头,思多话少。往日那种带有幼年的娇嗔,也本知不宽地渐渐消失了,好象突然一下大了许多。每天上午去听讲读书晚也显得无精打采。的确,这些天来她心里老想着个问题:那天在草原上当她正受困辱时,那位突然驰来,有如自天而降的汉子是谁呢?他凭什么敢于去冒犯那样一个在草原上有权有势的巴格?巴格在他面前却显得那么狼狈,他凭的什么?她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天的情景便又呈现在她面前:那矫健腾空的骏马,那健壮结实的身躯,那略带责备和戏谚的眼神……玉小姐想来想去,最后只得出一个解答:那汉子之所以能制服巴格,全凭了他的力气。她又想,要是自己也有他那么大的力气该多好啊!岂不就可以狠狠地教训那巴格一顿了、至少也得把他打个半死,看他以后还敢欺负人!
  一天,玉小姐正坐在书案前出神,高先生轻轻踱到她面前来了。她猛然惊醒过来,忙起身恭恭敬敬地站着。不知怎的,她的脸竟一下红了起来。高先生似长辈亲切的口气问道:“你是身体不适,还是有何心事?”
  王娇龙脸更红了。她埋头沉默了一会,才仰起面来带着迷惘的神情问道:“有了力气是否就可以制服一切人?”
  高先生看了看她,说:“你不是已经读过了吗,圣人有云:‘以力服人,非心服也;以德服人,终身悦而诚服也。’服人主要是靠德,而不是力啊!”玉娇龙忙又问:“遇上那种不服德的人呢?”高先生没立即回答,只凝视着玉娇龙,他觉得她有些一反常态。过了一会,他才又说:“有时,力气确也是很起作用的啊!”
  玉娇龙赶紧又问:“力气是天生的还是练出来的?”高先生有些惊异了,说:“有天生的,也是可以练出来的。”
  “我也练得出来吗?”
  “练得出。”高先生刀切斧削地回答。停一停又说,“单有力气也还不够啊!”
  “还要什么?”
  “武艺。”高先生说出这两字时,眼里闪着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玉娇龙。玉娇龙叹了口气,说:“要是我能练出力气、学得武艺该多好!”
  高先生兴奋地将玉娇龙全身打量了一下,又向窗外张望一番,然后以一种十分严肃的神情和口气对玉娇龙说:“你真想学武艺?你真有这决心?”
  玉娇龙不吭声,只点点头,态度是那么坚定。高先生这才低声对她说:“我可以教你武艺。但你必须对天发誓,千万不能将此事泄露出去,更不能泄露出是我教你的。”
  玉娇龙有些惶惑:“难道连父母也要隐瞒?!”
  “除了你自己,谁也不让知道。”高先生说完,似乎又感到这话有违自己平时对她的教诲,忙又解释说,“按正理常规,一个人对君父是不应有所隐瞒的。只是……唉!我确有不得已的苦衷啊!你就权当为我而守秘密吧!”
  玉娇龙听高先生这么一说,不再多问,也不再犹豫了,见此时厢外无人,便翻身向高先生拜了几拜,双膝跪在地上,还轻轻叫了声:“师父!”她拜得那样虔诚,叫得那样亲切,高先生打从心里激起一阵阵喜悦和宽慰之情,忙俯身将她扶起。就在这一瞬间,玉娇龙眼里耀着采,高先生眼里润了泪。
  于是,高先生便和玉娇龙约定:每天早上趁玉帅出外趟马巡营、玉夫人拜佛念经时,在后花园树林中的旷地上教学武艺。
  高云鹤高先生,一个关内的不第秀士,现在的帅府书吏,怎会藏有一身武艺呢?又为何要玉娇龙立誓为他保守秘密呢?这里得简单把他过去的身世说说。
  原来高云鹤本名高远举,字展飞,河北交河人;家住离城十里的高家村,年少时好读书,也偶学击剑,在村中也算个文武全才。家有薄薄田产,平时也能急人之急、好管点不平之事,很受乡亲们尊重。两年前,来了个江湖绳妓耿六娘在村中卖艺,这耿六娘虽已年过三十有五,却还风姿绰绰,很有几分姿色,加以久在江湖上行闯,对人颇善察意迎合,惯会送情卖俏,见高展飞在村中有些声望,便常以请求庇护为名,到他家中行走。当时又适高展飞丧妻不久,经不住耿六娘的挑逗,两人便相好起来。高展飞碍于耿六娘终是绳妓出身,不便公开迎娶,只好在村外僻静之处,盖了间房屋,将她安置那里,作为外侧。来往一年,高展飞渐渐察觉耿六娘的行迹有许多可疑之处,略加盘问,她对答又含糊其词,迷离惆怅,令人捉摸不透。因此引起高展飞的疑戒,和她的来往也就逐渐生疏起来。一天,他正在庭前散步,乡约突然到来。
  对他说:“有一不知名姓的哑巴过客死在耿六娘的门外,大家已会同里正验过了尸体,虽未发现有明显谋害痕迹,但死得确也蹊跷,现已暂时安埋,并已具文报到县衙去了。因知耿六娘曾和高大爷相好,特来关照一声。”
  高展飞明知乡约来报知此事,是弦外有音,一来出于平时情面,送个信息,二来暗示自己提防留心。高展飞和乡约周旋数语,忙进去取出纹银十两谢了乡约,把他送出门外,眼看乡约已经去远,才回到屋里,高展飞为此总感心绪不宁,一连两夜都未合眼。第三天一早,高展飞终于去到耿六娘那里,见耿六娘正在收拾衣物,好象要出门的样子。她见高展飞来了,只冷冷一笑,说:“你来得正好。你我虽无夫妻之份,毕竟也还有点夫妻之情,趁此把话挑明,我要走了,也就不会连累你了。”
  高展飞说:“这死人和你有无关连?”
  耿六娘冷冷说:“也有,也没有。”
  高展飞正色问:“怎说?”
  “他来借宿,我没让他进来,叫他住在屋檐下,不想他就死在檐下了。”耿六娘说得十分平淡,毫无半点惊恐之状,高展飞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向屋里四周一看,忽见床上枕边露出一本书角。
  他抽出一看,是册装订极好的手抄本。翻开首页,中有楷书一行:“秘传拳剑全书”。再略一翻阅,前面部分是气功精诣,中篇部分是拳法授奇,后面篇章是剑法秘诣,未后还附有经穴要略。全书除文字外,还附有详图。高展飞是粗通一些拳剑技艺的,一看书上所录所绘,真是出奇入异,变化万端,是他生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不禁暗暗吃惊,认定了这本书必是传世之宝,忙问:“这书是哪来的?”
  耿六娘若无其事地答道:“是那死哑巴身上的,”高展飞又问:“既是那死者身上的书,却为何到你手里?”
  耿六娘自知失言,率性强词说:“一本破书有什么了不起!他在我门前死得,我就拾不得么!你喜欢它,你就拿去好了。”
  高展飞也不愿和她多说,忙把书揣进怀里。又问:“你准备到何处去?”
  耿六娘这时已收拾停当,理了理头发说:“我们总算好过一场,我还是把话说明。这一年来,借了你的光,多蒙你照护,我是个闯江湖的,我有我的事。现在我该走了,也不能不走了。以后要有什么风吹草动,你放心,我不会攀连你的。”说完,提起包袱,向高展飞深深直个万福,还满含感情地向他瞅了一眼,一转身就出门去了。
  过了一月,高展飞风闻耿六娘的案发了,陕西蒲县衙门发出拘票,到处缉拿于她。他再一打听,才打听到,耿六娘原是江湖上一个有名的黑路人物,绰号人称碧眼狐,曾在陕西多次作案,是为躲避逗捕逃到交河来的。高展飞这才吓出一身冷汗,深悔自己的轻狂孟浪。不久,又传闻那死者哑巴却原是个很有点来历的人物,身上带有不少金银,他的死,正是碧眼狐干的。还听说十年前曾以剑术名震京都的李慕白,也在到处追寻碧眼狐,为的是收回一本被他从哑巴身上窃去的书。这下,高展飞才真感坐卧不宁了。风声越来越紧,江湖上,衙门里,消息越传越真,他既怕吃冤枉官司,更怕江湖上的结怨仇杀。自己确曾庇护过耿六娘,哑巴的书又在自己的手里,他感到一场灾祸正在等着他,最后,他一横心,改名高云鹤,离家出走,亡命到乌苏来了。直到末路穷途,投靠玉帅,蒙玉帅收留,当了个书吏,才得暂时安下身来。他为了怕露出这段隐情,因此对自己藏有这样一木书和自己也懂得武艺的事,总是讳莫如深,惟恐被人知晓,对他不利。
  回书再说高先生自到帅府安身之后,闲时便偷偷阅读那本《秘传》,暗暗照书上录绘学习。他每习一法一路,都赞叹不已,认为这书上所录所绘,真称得上是熔几千年拳剑精华于一书,堪称是武林珍宝。他越尊崇这书,越感自己年岁已大,许多精微之处,已受年岁、记忆和手脚功夫的限制,是无法深探其奥秘的了。于是,他想物色个可以传授的人,将书中技艺奥秘传授给他。平日间,他也曾留意观察过玉娇龙,见她那秀外而慧中的气度,端庄而机警的神情,窈窕而轻捷的体态:暗暗认为她确是一块可以琢磨成器的美玉,加以玉娇龙平日在他面前;总是显得恭敬有礼、温顺体贴,更使他动了爱抚之心。只是由于不测娇龙志趣,惟恐败露过去身世,不敢开口。如今正好娇龙透出学习武艺的心愿,正中高先生下怀,立即就由师生又变成师徒,他二人的情谊也就更深一层了。
  玉娇龙天资本来就很聪颖,从小就爱在草原上骑马奔逐,练得身手娇捷,加以她学练又极刻苦勤奋,对高先生所传授的一招一式,领悟很快,因此,进步十分迅速,这又使高先生暗暗惊叹不已,心里感到无比欣慰。
  一月后,玉帅率领一营骑兵回到乌苏来了。他刚下马回府坐定,玉小姐忙上前请安。她见父亲风尘仆仆,人也消瘦多了,心里感到一阵难过。玉帅只略一询问家中情况后,便命人将高先生请来。玉小姐见无外人,也未回避,只退立父亲身后听他二人谈话。玉帅告诉高先生说:他这次亲率精骑到各营检阅巡查,多次得哨所探报,驼商队在进入沙漠后多次被劫,石河子一带巴依,又连遭马贼袭击,都是半天云所为。更令玉帅震怒的是:昌吉旗营千总赵弼臣闻报,亲率百骑驰去追击,在口营途中,突然遭到半天云袭击,官兵彼杀伤三十余人,赵千总亦重伤身死。幸赵所率骑军中有个名叫肖准的百夫长,临危不乱,号令余部,挥刀奋战,才得突出重围。玉帅说:“半天云虽不过一亡命之夫,但因其悍猛过人,又深得牧民之心,实如星火,真乃西疆一大隐患。我已反复思之,一来马贼如此猖獗,西疆人心震动,二来赵千总也是朝廷授职,自应申请荫封,此事不得不奏闻朝廷的了。就请先生拟写奏折,我当立即拜表奏闻。至于如何措词,烦先生斟酌。”
  高先生沉思片刻,才对玉帅说:“依愚浅见、对马贼之势不宜过份夸张,以免引起圣上不安;赵千总捐躯之事,亦宜谨慎行文,若如实奏闻,则成‘百骑莫敌’,张了马贼之势,挫了官兵威风,且对赵千总请封亦属不利。”
  玉帅拈须抚额,频频点头,原是满脸霜容,现已略露笑意;便双手微微一拱,说:“先生高见:此事就劳烦你了。”说罢退入后宅去了。
  玉娇龙在一旁听得玉帅和高先生这番对话;使她感到吃惊:高先生平日不是常常教导自己,说“从君父之命”和“不欺君父”吗?不如实奏闻朝廷,岂不就是欺君?!但她细细一想,又觉得高先生说的那些话也确育道理,特别是为父亲的处境和地位细细一想,也不能不这样啊!她忽然觉得自己好象懂得了许多道理似的。
  下午,高先生草拟奏折去了,王娇龙想起自己已有好多天未出城骑马了,便命小校将马备饷牵到府门等候。她换好衣服,刚步至前厅,便见阶下站着一人,也是军校打扮,年约十八、九岁,中等身材,高颧方脸,两眼炯炯有神,仪表也还不俗。玉小姐觉得眼生。那军校见了玉小姐,竟向她迎面注目,并无恭敬之意。玉小姐有些不高兴,便问道:“你是何人?”
  “昌吉旗营百夫长肖准。”
  她想起正是刚才父亲夸奖过的那人,又打量了他一下,问:“你是关内来的,还是在西疆投军的?”
  那军校说:“我本回部头人肖代之子,因阿爹曾附过叛逆,现已归顺朝廷,阿爹为取信朝廷,才送我投军的。”
  玉娇龙心想:“啊,原来是个人质。”便又问,“你来此何事?”
  “是玉帅带我来的,已将我拨入骑营,命我侍卫帅府。”
  “你亲眼见过半天云?”
  “我曾和他交过锋来。”
  “他的武艺如何?”
  “力大非常,勇猛万分。”
  玉小姐停了下,又问:“那马贼是个什么模样?”
  “长得十分雄壮,满腮胡须如虬,面孔看不真切。”
  “啊!是个大胡子!”玉小姐失声说。
  “是的,我遇到的是这般。也有人说他并无胡须,长得还很英俊。”玉小姐正和肖准问答间,忽听门外传来兵卫咳喝声和女子哭泣声。玉小姐问是何事?小校进来禀告说:“外面有一流人(内地人流放去的)卖女,兵卫驱喝不走。”
  玉小姐步出府门一看,见石阶下旁地上,跪着一个小女子,看去虽很穷苦,穿得倒也干净,年纪大约十二、三岁,瘦小的身材,生得也还匀称,圆圆的脸上嵌着一对含泪的眼睛。那小女子见玉小姐出来,便止住了哭声,张大着眼,目不转睛地将玉小姐看着,眼光里露出羡慕和恳求的神情。那样儿也真叫人可怜。玉小姐走上前去,将那小女子上下打量了下,见她穿的是一件翠蓝色斜襟上衣,衣边滚着彩色绣线,缀点一些小小的花朵,绣得十分精巧。玉小姐将她扶了起来,用手摸摸那些绣朵,问道:“是你娘给你绣的?”
  “我娘死了,是我自己绣的。”绣得真巧。“玉小姐称赞了句,又问,“你是哪里人?”站在她旁边的一个老头说:“她祖籍是河北保定人,她爹是流人,她娘也是流人之女。这小女子命真音,去年死了爹,今年又死了娘:落得无依无靠,全靠一些老哥儿们凑合抚养。看这小女子也是个好胚子,一天天总要长大的,我们这些流人,都是一些没叶子的树,是遮不了荫的呀!迟早一天会落到那些豺狼口里,不就把一朵花给摧了。”说完,长叹一声,也不禁流下几滴泪来。
  玉小姐听了老头那些话,似懂非懂,正捉摸思索间,不知怎的,竟突然一下想起那天在草原上遇到的巴格来了。她再看看那小女子,不觉也为她打了个寒战。这时,那小女子在一旁直流泪,却没有哭出声。她那双不断滚出泪水的眼里,露出一种绝望与恐怖之色,玉小姐心里难过了,便对小女子说:“好,你就留下吧!”
  话音刚落,那小女子便一下跪在地上,口里叫了声“小姐”,这才放声大哭起来。
  玉小姐将她扶起,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抚慰间,却从她身上闻到一股草原的气息。这气息,她几年来几乎每天都要去自由地呼吸一阵,并已经渗透到她生活里去了。她不禁感到一阵莫名的喜悦、和这小女子好象早就已经熟悉了似的。她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子说:“爹娘叫我香姑,是小名。”
  玉小姐说:“好,就叫香姑。”她回头又问那老头要多少身价。
  老头说:“只要香姑有个遮荫处,她爹娘就瞑目,我也放心了。我哪能拿弟兄的女儿来卖钱啊!”说完,最后深情地抚抚香姑,含着眼泪离去了。
  玉小姐将收留香姑的事禀告了母亲。玉夫人正想买个小丫环来给她作侍伴,也就高高兴兴地应允了。
  香姑年纪虽比玉小姐小一岁多,可人却十分伶俐、懂事,很会贴体顺从玉小姐,因此,很快就成了玉小姐身边的贴心丫环。
  玉小姐每天除了去花园习武外,平时和她总是形影不离。
  大约又过了半月,一天,附近兵营飞马来。报,说在乌苏附近一带,发现了半天云的马贼出没。玉帅立即亲率两营精骑出城去了。玉娇龙觉得心里烦闷,又想到草原骑马玩耍。她刚命小校把马备好,正要跨上马鞍时,不料肖准却抢步上前,抓住马缰说:“大帅不在府,请小姐还是不出去的好。”
  玉小姐恼了,说:“你敢阻拦我?!”
  “大帅命我侍卫帅府,我要担待责任。”
  “我偏要出去,你敢怎样!”
  “我虽不敢阻拦小姐,但我却可以命令小校解下马鞍。”肖准说罢,便回头喝令小校把马牵走了。
  玉小姐气得直跺脚。
  肖准这才恭敬中带固执地解释说:“请小姐不要怪罪,半天云在西疆出没无常,最近据报就在附近一带流窜,大帅刚出兵合围去了,小姐出去万一碰上,非同儿戏,小人实实担待不起。”
  玉小姐这才转怒为惊,又由惊转恼,最后,懒懒地步进后厅去了。
  玉小姐回房趁香姑服侍她换衣服时,问香姑道:“你听说过半天云吗?”
  “听说过。他还派人给我家送过银两……”香姑刚说到这里,见玉小姐脸上露出一种吃惊的神色,便突然把话停住,将头埋得低低的,似乎后悔自己不慎失了言。
  玉小姐没有赶着追问她。宜等她继续服侍自己把衣服换好后,才用手抚着她的肩膀,柔声地又问道:“别瞒我,说下去,他怎会派人给你家送银两去的?”
  “我妈病了,没钱吃药、念经,家里粮也完了。一天,爹生前常到我家来的任大爷带了个小哥到家里来。小哥送来了几两银,说是罗大哥叫他送来的。”
  “罗大哥是谁?”
  “就是半夭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玉小姐真没有想到,半天云姓什么连父亲都还未探得,自己却忽地一下就知道了。她忙又问:“你可知道他名叫什么?”
  “不知道。的确不知道……他们没有说。”
  “那小哥呢,他名叫什么?”
  “任大爷叫他哈里木,是回部人。听说也是没爹没娘,只有一匹很高很大的火红马。”
  王小姐眼睛忽地亮了,说:“啊,火红马!那个哈里木是不是个子很粗壮呀?”
  “不太粗壮,还有些娃娃气哩!”
  玉小姐默然了一会,才又说:“香姑,那半天云,要是你能知道他的名字和说出他的模样来就好了。”
  香姑大睁着眼看着小姐,脸刷地一下发白了。
  三天后,玉帅回来了。玉小姐正在房里凝坐出神,听说父亲回府,忙叫香姑取镜来,准备理理云鬓,好去参见父亲。不料香姑捧过来的翻是一方砚台。玉小姐并未嗔怪,只看了看香姑,却见她脸色惨白,神情也显得有些慌乱。玉小姐只用手在她脸上轻轻抚了一下,便各自走到镜台面前去了。
  玉小姐带着香姑来到后厅时,她父亲已和高先生同坐在厅上叙谈一会了。她从父亲口里听知:这次亲率精骑去合围马贼,不想奔驰二百余里,马贼踪影全无,劳师空回。令人忧闷,高先生说:“‘擒贼先擒王’,只要能将半天云捉住,西疆就太平无事了。”
  玉帅说:“要擒获半天云,确非易事。官军至今却连他姓名都尚未探得。”
  玉娇龙这时虽来回头去看香姑,但她心里已经断定,香姑的脸色变得更白了。
  高先生又说:“大帅何不悬出重赏,招报半天云的真实名姓。”
  玉帅叹了口气,说:“这只不过是枉费心机,反而叫各部笑官兵无能!”
  玉帅和高先生都不再答话了,厅内静得出奇。玉娇龙微微埋着头,用手弄着裙带。又沉默了许久,她父亲才起身向厅后内房走了。这时,她才回过头来对香姑会心地笑了笑。她那充满宽慰的笑意里,还含有一种诡秘的意味呢。香姑看着她,眼里留着困惑不解的神情,更多的却是深深感激之意,她那惨白的脸上,又慢慢地泛上红晕,有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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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09:16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有感雁行扬鞭归里 弄巧闺房暗盗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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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娇龙学习武艺已快一年。一来高先生传授得仔细认真,二来玉娇龙学得用心刻苦,因此技艺进步十分迅速。高先生颇感欣慰,王娇龙暗暗欢欣。
  一天早晨,高先生按照书中录绘,正在传投玉娇龙一套早已失传的剑法,剑法共三十六路,分雄、奇、幽、险四法。每法又分刺、击、劈、砍、虚、实、张、弛各招,真是招招环扣,变化莫测。舞动起来,须得身、步、手、跟都要互相契合,分毫不爽。这套剑法,练熟已经不易,如要达到精湛,更是无止境的了,就要看学剑的人,本身所具有的气质,敏悟的天资,以及基本功而定。高先生虽在年少时学过击剑,但毕竟功底不深,加上现在年岁已大,等于半路出家,已难达到升堂入室的境界。玉娇龙在学练这套剑法时,初时也相当吃力,练了整整一个早晨,才不过记下三四路,而且还不断错乱手法。不料她却是那样发狠,咬紧牙关,一个劲地苦磨苦炼,一直练到腰酸腿麻、两眼发黑,都还不肯住手。眼看时已不早,经高先生再三劝止,方始罢休。她就这样毫不松懈地练了一月,终于将全套练熟。据高先生看来,她的一击一刺,精准有力,功夫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了。可玉娇龙却毫不满足,仍一个劲地苦练下去,直到她自己也感到身心已与剑路合一,直达到得心应手的境地时,才又央求高先生传授新的剑法。
  高先生对玉娇龙这种专心致志的精神,当然满心高兴,但有时他在一旁看到她的剑法竟至达到那般出神入化的境地时,心里也不禁隐隐感到有些忧畏。心想:这样一个如花似玉、养尊处优的侯门千金小姐,完全可以仗恃父亲的权势荫福,受不尽的荣华,享不完的富贵,现在却让她学得如此一身武艺,这对她究竟是福是祸,就难以逆料了!随着“奇书”的进展,玉娇龙学的技艺也越来越更精深,高先生的隐优,也越来越加深了。
  高先生原向书上学到的,已都授给王娇龙了,这才不过全书中的三分之一。现在要继续传授下去,自己就得先一步照书上新练新学。因此,在这段时期以来,高先生都是在头天晚上偷偷将书中录绘记下,第二天早上又去传授玉娇龙。终因年岁已大,记忆力差,教着教着,突然忘了一式,只好托词罢教。有时教错了几招,第二天又改正过来。玉娇龙初时并不在意,不想次数一多,心里也产生了疑窦。渐渐地,她已悟出来了:高先生背后肯定还有一个“先生”,而这个背后的“先生”是谁呢?所有这些,玉娇龙只是看在眼里,疑在心上,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一任高先生教去。
  过了八月,已进入深秋,乌苏却是天高气爽、草茂马肥的时节。一天,旗牌报说从蒙古赶来的马到了,请玉帅出城试马。玉帅兴致勃勃地约请高先生一道出城观看,借此散一散心。高先生欣然同往。来到郊外草原,见有军校多人,已牵马列队恭候那里。玉帅用马鞭指着那些马对高先生说:“这些都是从蒙古挑选来的良马,专拨给军营用的。看去倒也高大,只是不知脚力如何?”说罢,便令军校试骑较赛。约有三十余骑,闻令一齐上马,只听一声炮响,三十余骑同时纵蹄飞奔,真不愧是良马,一匹匹奋蹄扬鬃,有如风驰电掣,马头衔着马尾,在草原上飞追竞逐。玉帅看了,不往频频点头赞赏,意甚自得。当较赛刚一完毕,军校们正牵马游放时,忽见远远西南方向,一骑如箭,穿刺般飞来。来得渐渐近了,方见是匹白马,一人端坐马上,身着淡红色衣裙,白马红裳,映在绿色的草原上,显得特别耀眼。马跑得快如闪电,人骑在马上稳如一体,轻盈矫健,宛似游龙,把一个个军校都看得呆了。高先生也不住称赞,玉帅更是暗暗称奇。直到马来至百步内时,玉帅才不禁说了声:“啊!原来是娇龙这丫头。”高先生这时也看清了,马上那人恰是玉娇龙。他心里不禁暗暗吃惊,心想:原来只知她会骑马,不想竟骑得这般娴熟。我又传她武艺,这就更是如虎添翼了。他正遐想间,玉娇龙已马到眼前,只见她翻身下马,上前给父亲请安后,又来给高先生见礼。高先生见玉帅面露喜色,便笑着向他祝贺道:“大帅有女如此,真可算当今的花木兰了。”
  玉帅听了,将眉略略一皱,说:“她岂能比得木兰!木兰有一身好武艺,她算得什么!”
  玉娇龙略带娇意,仰面望着父亲说:“武艺难道就不可以练吗?”
  高先生心里微微一震,玉帅却转为教训的口气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自古以来,女子之有文才者,多半薄命;有武艺者,多半不成正果。尔应好好跟高先生读点诗书,但求能晓明礼义就造化不浅了。”
  玉娇龙低下头,不再说什么了。
  玉帅将娇龙付托高先生,带着从人到兵营去了。
  高先生见左右无人,这才对娇龙说:“大帅的话也不无道理。”
  玉娇龙却不以为然他说道:“守礼就是让人欺,我才不哩。要有一天我如碰上了……”她差点脱口说出“巴格”,但突然想起这事从无人知,便忙改口,“我如碰上半天云,非和他较量一下不可。”
  高先生笑了笑说:“半天云是一马贼,你乃千金之体,怎会碰上他呢!”他见王娇龙努着嘴,显得还在负气的样子,又说,“听说半天云勇猛非凡,又是惯习的马上功夫,这与马下功夫不同。马上功夫主要靠臂力,猛勇;马下功夫才是讲的剑术神奇,马上进退不能自如,这两者是不同的啊!你要切切记住:如遇马贼,剑法不能墨守成招,要和马上相适应才是。”高先生本来是在暗暗提醒她,警告她,不要自恃武艺,轻率出手,不料说着说着,却又认真给她讲解起马上、马下功夫的不同来了。
  在回城的路上,天色已渐黄昏,草原上万里无人,忽吹来一阵凉风,使人更感到一种秋意。这时,落日的斜晖洒满草原,长空中正有一行大雁,背着斜晖,向东南方向飞去,高先生在马上仰望着雁行,一直目送它们飞到影儿都已隐没在天际时,才埋下头来,满怀凄楚地吟诵了句:“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接着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玉娇龙侧眼看去,只见高先生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心里说:“高先生动了思乡之念了。”
  第二天清早,玉娇龙来到花园,见高先生面带愁容,眼含倦意,他对娇龙说:“草木尚知荣衰,人非草木,当更有情。我离家远游,已一年余,时时梦绕神驰,昨见雁行,倍增愁绪。我想禀明大帅,回家看看。我走后,你只将我传你剑法,熟记熟练,精益求精。我多则一年,少则十来月,还要回来的。那时再继续传授于你。”
  玉娇龙对高先生提出回家之事,似乎早已料到,并未露出惊讶之色,只说,“我现已学得的武艺,如与人较量,不知究竟如何了?”
  高先生说:“以你现有的武艺,防身有余,与人争胜则不足。华夏之古,中原之大,藏龙卧虎,隐怪潜奇,正如山外有山,不可仰止,千万轻率不得,切记,切记。”
  接着,高先生将拟回乡探望之事,禀明玉帅。玉帅略加慰留,便答应了,并随即取出纹银三百两,送与高先生作为盘费,又命人去马厩中牵来骏马一匹根赠,另还派了两名小校责成护送至界口。
  当晚,玉帅置酒与高先生饯行,并把玉娇龙叫出陪于未座。
  席间,玉帅无非说些表示慰劳的话,希望高先生早日返回乌苏重聚。高先生亦说了些多感收留录用,井蒙委以重任等话语。宾主二人说得倒也真诚恳切。最后,高先生请以一年为期,表示了定要回来之意。玉帅当然高兴,一直畅饮至深夜才散。
  宴罢,玉帅各自进入内房去了。高先生叫玉娇龙稍待一下,忙回到东厢,取出小小木盒一只,双手捧至厅上,用一种十分恳切的口气对娇龙说:“我漂泊半生,别无长物,只此一个木盒,虽值钱不多,实是我将来养葬所赖,谨将它付托于你,望你念在师徒份上,妥为保存,万万遗失不得。”
  玉娇龙见他说得如此严重,不禁侧目略一审视,见那小木盒是红漆漆成,制作十分精致、结实;盒上由一铜锁锁着;盒盖合口处,还贴有一封条,封条上尚有高先生亲笔签押字迹,高先生把话说充,又将“重托”、“切记”再度叮嘱一遍后,才将木盒双手递与娇龙。娇龙亦忙用双手接了过来,略一掂量,觉得盒内很轻,好像并无金银珠宝等物。她正疑异间,高先生又说:“盒内所装,不过几张借据契约,并无他物。”
  玉娇龙欠身恭敬他说:“请先生放心,我一定好好珍藏此盒,等先生他日回来时,一定完璧奉还就是。”
  高先生这才宽慰地笑了笑,回到东厢去了。
  玉娇龙捧着木盒回到房里,心里总觉不快。这倒不是由于对高先生的惜别,而是高先生在交给她木盒时的那番话,以及他的神情气度,使她感到这和她平时心目中的高先生,是不相符的。
  她心目中的高先生,不仅学识渊博、武艺精深,而且为人落拓超俗,不计身外之物,今晚为何这般计较,小小一点钱财,显得那样患得患失!在她看来,这未免显得过于凡俗。因此,她闷坐案旁,又将高先生一年多来的一言一行,仔细回忆一番,不觉又记起他不久前在传授她武艺时所露出的许多破绽来。这是为什么?她想着想着,竟突然把自己的疑窦和这小木盒联系起来。
  就在高先生上路后的当天深夜,玉娇龙等房内丫头、下人都已入睡后,她才挑亮灯,先用热湿手中将木盒封条润湿,取出只清剔梳笆用的牙骨薄刀,小心翼翼地将封条启下,又用银簪将铜锁拨开,然后轻轻地打开木盒,一看,里面并无别物,只有用黄绫包着的一本厚厚的书。她将书翻开一看,见首页正中写着“秘传拳剑全书”六字。再翻开后页,就是录绘的各路拳法、剑法。前数十页的那些招路,都是她已经记熟了的;后面尚有百十来页,高先生则尚未教授,她逐一检视,只觉越到后面,越更深奥奇秘,特别是最后所录绘的“穴络”一章,都是点穴之法,图上标出人体许多穴位,只要照所录时辰触及,非死即残,几乎无可避逃。她看着看着,不禁也感到毛骨悚然,呼吸紧迫,合书闭目,定了定神,这才醒悟过来:原来所疑高先生背后的“先生”不是别人,却正是此书!高先生视木盒为神物为的也正是此书!玉娇龙不禁双手合掌,暗暗默祷说:“这是上天赐予我的造化,就休怪我玉娇龙背义了!”
  从此以后,玉小姐的房里,每晚深夜,都还亮着灯火,只见她凝神伏案,不停地在绘着、写着……玉娇龙的神情、身姿,也都在不知不觉地起变化。神情变得更凝重了,有时甚至显得有点冷冷难犯的感觉。也变得更爱沉思了,有时见她独坐遐想,眼光凝视远方,谁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身姿变得更加轻盈矫健了,她行动起来,有时就象一阵清风拂过一般,连点声响都没有。香姑就常说:“搀扶小姐走路,就像没有扶着东西一样,真轻!”府里的丫环、下人,都感到玉小姐的这种变化,可是,谁也不知道引起这些变化的真正原因。
  冬去春来,又是春暖花开、冰消草长的时节了。一天,高先生突然回来了,身边还带着一位中年妇人。高先生在给府里的上下人等介绍时,称说这位中年妇人是他的娘子。因他这次回到交河,正遇上交河大旱,粮食颗粒无收,家中衣食困难,他就把娘子也带到乌苏来了。
  且说玉帅自高先生走后,别人拟办文牍,总不如他称意,也很盼望他能早日回来,今见高先生果然竟提早回来了,心里当然高兴。玉夫人却认为这位先生娘子来自河北,也算乡亲,正好有人作伴,心里也很乐意。于是,便忙命人在府内靠近东厢房后面,打扫一间房间,让高先生和他娘子居住。
  玉小姐听香姑报说高先生回来了,身边还带来一位师娘,她并未立即出来相见,却将房门紧闭,独自一人抹洗换装,打扮得十分整齐后,方才出来相见。她见高师娘年约三十五岁开外,生得脸庞瘦削,颧骨高耸;眉心有颗小小的朱砂红痣,显得特别耀眼;略微深陷的两眼,却闪烁有神,两颗眼珠不时转来转去,游移,不定;说话声音有些沙哑;对人接物,态度随和,谈吐应对,十分机敏。当玉小姐上前给她见礼时,她一把拉住了她,把她上下打量一番后,才笑着说:“哎呀,简直美得象个天仙了,怪不得你高先生常常在我面前夸赞你哩!”
  玉娇龙不禁暗暗吃了一惊,觉得高师娘那双紧紧拉着自己的手,有如爪子一般,毫无半点柔暖之意,倒像被枯藤紧紧缠住似的。她还从高师娘适才所说的那些恭维话里,感受不到真诚,似乎含有一些什么别的意味。可是,玉小姐还是藏住心头的厌恶,显得十分谦恭他说:“哪里,哪里,师娘过奖了。”
  高师娘又把厅堂四处打量一番后,说:“难怪你高先生一来就不想回去了,原来他找到了这么好的一个栖身之所。”说完,掩着口笑了笑,才上前对玉夫人说:“夫人莫见怪,我们这些小户人家出身的人,一向是随说惯了的。如有哪些失礼不周之处,还望夫人多多包涵才是。”接着又对香姑和在旁的每个下人、丫环,都一一招呼问谈几句,真是周到极了。
  王小姐在一旁心想:“高师娘为何是这般情性,这与高先生平时所称道的真是相去万千。这是为何?”
  玉娇龙就在高先生回来的当天晚上,趁身旁无人的时候,将小木盒捧出,双手递还高先生。高先生接过木盒一面向她称谢,一面却偷眼向木盒上的铜锁和封条看去。这虽只是暂短的一瞬,玉娇龙却还是看在眼里,心里也不禁怦怦地跳了几下。高先生收起木盒,只随便地问了娇龙几句,便匆匆回房去了。
  深夜,玉小姐房里的灯早熄了,高先生房里的灯却还亮着。
  就在这静静的黑夜里,突然从玉小姐的房里闪出一条黑影,那黑影又一闪,便到了高先生房外的窗下。只见那黑影向墙壁一贴,黑影就和墙壁隐合在一起了。这时,从窗里传来了高先生和高师娘的说话声。那声音虽然很轻,可是在窗外还是隐隐能够听到。
  高先生:“我被你累得背井离乡,这次原说回乡探听一下风声,不料半路上又碰上了你,你赖死赖活纠缠着要和我同来,一路上闹得风声鹤唳,现在既然到了这里,你也可以放心大胆地把真情说出来了。”
  高师娘:“为了几桩老案,衙捕在到处捉拿我,为了那个死哑巴,李慕白也在追踪我。我逼慌了,只说出关逃避蒙古,不想在古浪又遇上你,又知你有这么好一个护身所在,正好避避祸,才求你携带来的。”
  高先生:“你干的那些恶事,与我何干?我真是悔不当初了!”
  高师娘:“我犯的那些案,与你无关,我也不会攀连你,难道哑巴的事也与你无关?”
  高先生:“哑巴之死,究竟与我何干?”
  高师娘:“哑巴那本什么书不正是在你手里。听说李慕白在追寻的正是那本书啊!”
  一阵沉默后……
  高先生:“书,现还在,我奉还给那李慕白就是了。”
  高师娘冷笑一声:“这就由不得你了!你一还书,势必要把我牵扯出来。真到那时,你就不要怨我无情,我也顾不得了,只好把一切都推在你身上,要死就死一路,到阴曹地府去做夫妻。”
  高先生又以莫可奈何的口气说:“依你之见?”
  高师娘:“书,不能还,也不能再留下,得马上烧了。”
  又是一阵沉默。
  高先生:“书,再留半年。好在这里是帅府,衙门差捕不敢来查,量李慕白也不能不有所顾忌。半年之后再烧。”
  高师娘:“你那么舍不得烧它,究竟是本什么书?”
  高先生:“一本秘传拳剑书。我还需半年才能学全。等我学全后,传你一些,你就可以自保了。”
  高师娘没有再答话了,也不知她心里是赞同还是反对。
  又过了片刻,才又听到高先生说:“这是侯门帅府,不比江湖。你要在此存身,就应好好打点,小心在意。万一露出破绽,我俩都不利。好了,你就在此安息,我仍要回东厢房居住。”还没等高先生跨出房门,只见那黑影一闪,闪到玉小姐房门口就不见了。
  却说高师娘自从到了帅府,很会左右逢缘,特别在玉夫人面前,极力曲意奉承,每遇夫人为什么事操心时,她总是劝慰说:“哎呀,你身为一品夫人,还操这些心!下人等用来干啥?!”对待丫环、下人,她又总是说:“在帅府当个差,也要等同个正八品,自立福中不知福,外人见了谁敢不尊。可把那些黎民百姓眼馋死了!”因此,上自夫人,下至丫环,她都对得欢心。玉夫人甚至把她当作贴身管家看待,将府内一切大小内务,完全交付与她处理。
  当帅府中的上下人等都与高师娘打得火热时,只有玉小姐对她却保持一种若即若离,若敬若戒的态度。这态度,高师娘当然早已感觉出来了。有次她试着问香姑:“玉小姐的脾气我真摸不透,她好像有点不喜欢我!?”
  香姑说:“玉小姐心肠极好,只不过近来好像有什么心事。”
  高师娘“啊”了一声,便不再问什么了。
  一天,玉小姐坐在房里对着镜台出神,香姑突然问道:“小姐,你是不是不大喜欢高师娘?”
  玉小姐一怔,忙问:“谁说的?”
  香姑说:“我看出来的。”
  玉小姐这才笑了笑,问道:“你觉得高师娘为人如何?”
  “人倒顶大方,也极和气,像个大户人家出身的。”
  玉小姐想了想,才说:“你没注意吗,她热了,便撩起衣襟当扇子;累了,一下就往门坎上坐。大户人家的有这等规矩?”
  香姑一想,果然如小姐所说,她正想再问,玉小姐却又说道:“我说的这些,你千万不要说出去了。如高师娘向你问及我时,你要留心,就说我尊敬高先生,也很喜欢她。”
  高先生休息了几天以后,又开始教玉娇龙读书和继续传授武艺了。
  就在刚刚恢复练武的那天清早,高先生精神爽爽地来到花园里,玉娇龙却后来一步,显得有些倦意。高先生并未在意,只叫她将半年前他临走时传给她的那一路剑再练练。玉娇龙仍然一如过去那样,恭顺地点点头,站好架式,将剑一亮,就练了起来。
  一招紧一招,一剑扣一剑,拔、刺、探、斩、进、退、回、旋,舞得那样纯熟,那样精准。高先生在旁看了,心里既暗暗吃惊,又暗暗高兴,说:“别后才半载,不想你不但毫未荒废,反而精进多了。可喜,可贺!”
  玉娇龙捧剑站立一旁,含笑看着先生。高先生正待传授新路,不禁猛然回想起来,带着迟疑诧异的神色说:“记得我临行前,这路剑法好像并未教完……”他用手轻扣额间,想了想,接着说,“对了,还剩下最后四路未教,你为何竟能舞完!?”
  玉娇龙能手中掩口笑着说:“高先生好健忘,你初练给我看时,明明是练完的。只是分招教我时才差几路。其实我在看你练时就全记下来了。”
  高先生这才“啊”了一声,也就相信确是这样的了。
  说着,练着,玉娇龙无意中看到远远一株大树后、隐隐露出一角衣衫。这是谁呢?丫环不会来,下人不敢来,她佯装没有看到,仍继续练她的剑。接着,她看到高先生也朝那边睃了一眼,顿时脸上泛起一丝怒意,眼光也阴沉下来,玉娇龙明白了,那躲在树后的,定是高师娘了。
  当天深夜,高师娘房里亮着的灯光,一个黑影又一闪来到窗下,倾听房里的细声谈论。
  高先生:“你太冒失了!你来偷看,万一被玉小姐发觉,岂不引起她的疑心,这将对你不利!”
  高师娘:“我正是为了防人才来看的。我确已看得明自,那位玉小姐的剑法武艺,已远远超过你了。若再传授下去,将来难制!你得提防点才是。”
  高先生:“我以真诚待她,何防之有!”
  高师娘:“海不测深,女不测心,哪能不防!”
  高先生默默踱了几步:“我将后面一章留着不传就是。”
  高师娘:“择几手最狠毒的教教我,早些把这祸害烧了的好。”
  高先生没哼声,接着房门响了。随着响声,那黑影一闪就不见了。
  一日,玉帅随带肖准等一干校卫到城外巡视军营,忽接探报,说他命人去伊犁从副将田将军处选来的百匹战马,赶至精河附近时,突遭半天云截劫,被夺三十余匹,由马贼驰赶着向石河子方向逸去。玉帅闻报,又惊又怒,忙命身旁肖准驰往奎屯,调遣驻奎屯的营军前往截击。玉帅身边未带令箭,若再驰回帅府取令,已经来不及了,玉帅灵机一动,便忙解下腰间佩剑,付与肖准,对他说道:“这柄宝剑乃我祖传之物,我一直佩带在身,从未假人;奎屯军营千总林荣曾随我征战多年,当识此剑。今事已急,只好以它权当令箭,林荣见了定会发兵的。”
  肖准带着王帅宝剑驰向奎屯去了。
  第二天,肖准回府复命说:“林千总见了玉帅宝剑,果然立即发兵,亲率二百骑去石河子一带拦截,搜索各路,并未见到一个马贼和一匹马影,想那半天云多是改投别路去了。”
  说完,呈回宝剑。
  玉帅抚剑无语。
  又过了几天,城外哨所探马来报说:半天云率领数十骑马贼,在石河子一带劫了驼队,窜到乌苏附近一带来了。
  已经平静了几月的乌苏城,又突然紧张起来。玉帅得报,忙召集附近各营校尉,在城外大营议事,商讨剿捕之计。玉帅临行,还把高先生也邀请一道,同赴大营,共参军机。正商议问,忽帅府差人飞马来报:“帅府失火!”玉帅急忙罢会,并亲率营中军校百人,赶回扑救。好在火势不大,经百名军校奋力扑救,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将火扑灭。这次失火,原是起自东厢房内,除烧了东厢,将高先生房内一切什物烧成灰烬外,火势并未蔓延,其余房屋,亦未波及。
  高先生还未等火苗熄尽,便一头奔入房内,见平时放置在枕旁的那只木盒,已烧成焦炭,盒内也只剩下厚厚一叠火灰了、高先生木呆呆地望着木盒,脸色苍自,只在心里暗暗叫苦。
  他觉得这场火起得蹊跷,好像专为他这本书而起的。书确已被烧毁了。但事情是否也就此了结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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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10:10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回 太保书来精骑送眷 半天云起铁马鏖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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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帅府内,连日来笼罩着一种不祥气氛,玉帅的脸上好似染上了一层霜,背着手在厅上踱来踱去。玉夫人几乎是整天都盘着脚坐在佛像前念经,府内事情概不过问。丫环们一个个屏息静气,走动都蹑手蹑脚。只有玉小姐,还是像平时那样,显得雍容娴静,悠然自得。
  玉帅烦恼,一来是为了半天云刚才夺去战马,突然又出现在乌苏一带之事,虽派出侦骑,四面探缉,不料竟如海底捞针,踪影全无;二来为了府内失火之事,虽一再追查,也是毫无头绪。失火当天,玉帅在盛怒之下,原说是定要查出个究竟来的,后经高先生劝解说:火既然已经扑灭了,府内损失又不大,不过一间厢房,他自己也不过一身衣物,若追查过紧,万一引起流言,动摇人心,反而不利。一席话提醒了玉帅,才不了了之。
  失火的当晚,高先生也曾私下悄悄问过高师娘:“你在府内,总该知道,这火究竟是怎样起的?”
  高师娘说:“起火时我正在夫人房内,我如何知道是怎样起的!”
  高先生有些埋怨说:“听报失火,你就该出来看看,不然,我也不至落得片物无存了。”
  “我当时也想赶来抢救点什物的,无奈夫人被吓呆了,留住我死死不放,只是要我扶她到小姐房中去。”
  “玉小姐可曾受惊?”
  “我陪夫人去时,她在床上睡得正香哩!”
  高先生叹了口气说:“纵然毁我千金,我也不惜,我只是让那本书毁于一旦,真正令人痛心!”
  高师娘却冷冷地说:“你不是常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吗?书烧了,我倒替你庆幸哩!”
  高先生又叹了口气,无可奈何他说:“秘传拳剑从今绝矣!”
  正惋叹间,玉帅命人来请。高先生忙去到内厅,玉帅才告诉他说,上次为了赵千总被半天云所杀之事,高先生在草拟的奏表中,虽将此事写得十分清淡,将“百骑遇贼”改为“数骑巡逻,猝遭贼击”,并将“刀砍致死”改为“中流矢而亡”,但朝廷还是十分重视,敕令限期剿平,以免养痈遗患。玉帅还说,他已得确报,朝廷已派出兵部侍郎黄天赐来疆按察,有督办剿贼之意,特请高先生到厅,共商对策。
  这黄天赐原是玉帅内兄,官居兵部侍郎之职,这次钦命巡按西疆,为了显示朝廷威严,特加赐了个太保衔头,敕赐到西疆便宜行事。
  玉帅说:“朝廷如此重视,可见圣上已有所风闻。这事干系非轻,必须应付周全才是。”
  高先生说:“好在钦差大人与大帅有姻亲之谊,事情就好办了。大帅可一面严令各营加强巡哨,以防马贼再起事端,一面等钦差大人到时,将西疆地势情况向他说明,让他明了这西疆草原沙漠,纵横交错,地广人稀,绝迹千里,追捕几个马贼,实如大海捞针。若为几个马贼,拔营进剿,不但动摇人心,反有损朝廷天威。然后请钦差大人转奏圣上,想必定然无事的了。”
  玉帅正在沉吟,忽小校报说游击肖准有事求见。玉帅忙命:“叫他进来。”
  这肖准原是昌吉旗营一个百夫长,因前次随赵千总追击半天云,奋战有功,受到玉帅赏识,把他拨来乌苏,开始任校卫,日前又破格升他当了游击,统领千人,驻扎在乌苏城内。
  肖准进至内厅,见过玉帅,禀报说:据现在游牧在奎屯河一带的回部头人格桑的儿子巴格来报,两日前,半天云率领马贼二十余骑,路过他们部落,抢走了好马二十余匹,并带走了青年牧民十余人,向西北方向的精河窜去。
  玉帅闻报,失是一惊,忙间:“这巴格现在何处?”
  “在府门外候命。”
  “传他进来。”
  不一会,肖准便带着一个身材矮壮、生着一双三角眼的汉子来到厅上。那汉子看去虽有些犷悍之气,但到了玉帅面前,倒也显得卑恭,眼神也显得有些游移不定。玉帅问他道:“半天云是何时到的你部?”
  “前天天晚以前。”
  “听说他带走牧民十余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都是些平时对管家不满,经常抗租不缴的刁民。”
  “为首的可是半天云?”
  “确是半天云。”
  “半天云的像貌如何?”
  “身躯很雄伟,红绸巾裹头,直齐眉下,满脸浓须,像貌十分可怕。”
  玉帅停了停,又问:“你可知半天云的身世、姓名?”
  巴格向厅上左右看了一下,放低声音说:“我已打听明白,半天云实姓罗,名小虎,只知他是关内河北人。”
  高先生听说,心里一惊,不禁插口问道:“罗……小虎?!此人多大年纪?”
  巴格把眼珠转了几转,说:“像貌太恶,看不实在,大约有三十来岁了吧!”
  高先生听他这样一说,就没有再问什么了。
  且说玉帅正在传问巴格时,香姑奉玉小姐差遣去到西厢房取书。她暗暗立在西厢房窗前,把巴格所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当巴格在厅上说出半天云的真实姓名时,她不禁一惊,心想:“连玉小姐都未泄露的秘密,却给他泄露给大帅了。”她恨不得把巴格咬一口,忙回身走进房内,气喘喘地对王小姐说:“厅上有个回部的杂种,在向侯爷邀功,胡说什么半天云叫罗小虎。”
  玉小姐不急不忙他说:“你也说过半天云姓罗,可你却没说他名叫什么小虎呀!”
  香姑说:“我真的不知道他叫这个名,是厅上那杂种说的。多半不确。他不会取那么个‘小’字吧!”
  “走,随我看看去。”玉小姐带着香姑,来到内厅后壁。
  这时,巴格已辞过玉帅,正要起身退出,香姑忙以目示意,暗指那人就是巴格。不料就在这一瞬间,香姑突然感到她那只被小姐拉着的右腕,一阵刺心的剧痛,痛得她几乎失声叫了起来。她一看玉小姐,只见她脸色发白,银牙紧咬,她那双平时总是显得那么深邃、清澈的眸子,闪着愤怒的火花。香姑惊呆了,简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见玉小姐那双交炽着愤怒和鄙夷的眼光,一直盯住巴格走出大厅后,才低沉地哼了一声,面色也随又平静下来。香姑惶惑地问道:“小姐,你认识他?!”
  玉小姐一咬牙,恨恨地说:“他是什么东西,我会认识他!但终有一天,我会让他认识我的!”
  香姑虽不明白玉小姐的意思,但她却不敢再问下去了,只在心里打转:小姐她今天怎么啦!
  当巴格辞出时,玉帅却把肖准留下。他问肖准道:“你和半天云交过手,也算知道他一些虚实,现在他竟敢在奎屯河一带抢掠马匹,你看如何是好?”
  肖准双手叉腰,虎视眈眈他说:“据巴格所报的情况算来,半天云不过三四十人,现在他既向西北方向窜去,依卑职之见,大帅可令精河旗营派出精兵拦截;大帅速从乌苏附近各营抽出精兵,四面合围,把罗贼向东南方向驱赶;再令昌吉、迪化各营派兵伏候在石河子一带,等他去时,突出围剿,就可活捉半天云了。”
  玉帅拈须沉吟,过了片刻,才说:“计是好计,只是太不‘忌器’了!”他又回头问高先生:“依先生之见呢?”
  高先生胸有成竹他说:“大帅说得是,投鼠不能不忌器啊!如为小小一伙马贼,出动各营兵力,声势必然浩大,就是生擒了半天云也不为功,万一擒他不得,反而会使民心浮动,流言四起,万一传到圣上耳里,实有诸多不便。”
  玉帅点头说:“先生高见,我虑的也正是在此。”
  派兵围剿的事,就这样暂时搁置下来。
  高先生回到房里,又想起适才巴格曾报说半天云本名罗小虎,河北人,这一句话,竟触动他的思绪,突然追忆起十二年前的一段住事来——那是在交河高先生的庄上,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清晨,他收留了站在庄门避雪的一老一少,老者年在五十开外,独臂,虽穿得褴褛单薄,却仍显得精神矍健;童子七、八岁,生得虎头虎脑,圆圆的一对大眼中,隐隐含有仇恨之色。高先生见二人容貌奇特,虽立于大风雪中,却毫无畏缩之态。他问那童子:“冷吗?”那童子只摇摇头,未应声。他又问:“饿吗?”童子未摇头,也未应声。高先生叫家人摆出酒食,童子不声不响,也不动筷,直等那老者饮了两怀酒,吃了几口菜后,他才举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高先生暗暗叹异,留二人住了一月,后来才慢慢从老者口里打听出那童子的悲惨身世:童子姓罗名虎,老者平时叫他虎仔。他父亲罗宏远,原是沧州的一名典吏,母张氏,生得很有几分姿色,不料为州官孙人仲看上,为霸占张氏,便将越狱逃跑一名大盗一事,诬陷为罗宏远串通暗纵,活活将罗置于死刑。张氏含愤呼天,投井以殉,丢下罗虎和他的弟弟罗豹、妹妹罗燕姑三人讨乞过活。
  老者姓秦名七,原是赶骡马的。因在江湖行走,学了一身武艺。三十岁时,因路见不平,与人相斗,被砍去一只左臂。他家与罗家同住一条街上,每当生活上碰到困难时,经常得到罗氏夫妇的周济。罗氏夫妇含冤惨死,使他义愤填膺,也曾想血刀狗官,与罗氏夫妇报仇,无奈孤掌难鸣,自己又是独臂,只好暂时隐忍下来。
  不久,县里几个原来与罗宏远颇有交情的人,设法将罗豹、燕姑送到远方投亲去了,唯这罗虎经常独自去守在父母坟前,总是不肯离开沧州。一天半夜,罗宅突然四面起火,秦七奋不顾身,纵身跳进火海,把罗虎救出。他心里明白,这火起得蹊跷,定是州官施的斩草除根之计。他想起罗家往日对他情义,为给罗家保存一脉,以好将来报仇。于是,他带着罗虎,连夜逃离沧州,辗转来到交河,才被高先生收留下来。
  高先生听罢秦七对罗虎这段悲惨身世的叙述,亦不觉义形于色,愤慨万分。于是,便将罗虎这段身世,用极为浅显的句子,写成一歌,教他诵唱,为的是好让他深深记下这不共戴天的仇恨。
  唱曰:天苍苍,地茫茫,无端奇祸起萧墙,我父含冤刑下死,我母饮恨投井亡,弟名曰豹妹名燕,逃难失散在他乡,仗义抚孤赖秦七,舍身扶危赴火汤。人面兽心孙人仲,血海深仇永不忘。
  过了月余,一天,秦七去交河县城探听风声,回庄后神色优愤地对高先生说,他在交河城里已发现几名沧州捕快,都是州宫爪牙、他们来到交河,多半是被派来追杀罗虎。于是,他便于当天晚上,趁着初春小雪,又带着罗虎匆匆走了。
  过了几日,村里人传说:在离村三十里去阜城大道的万寿桥上,发现一独臂老者的尸体,身上有刀伤十余处,仰卧桥头,两目圆睁,右手中犹紧握短刀一柄……高先生在房里回忆起这段在事,心情犹感激动万分,刚才在厅上听到巴格说出半天云本名罗小虎时,他就曾闪过这一念头:“这半天云该不会就是罗虎?!”但细细一想,又觉不对:罗虎就罗虎,然何又多出个“小”字来。罗虎如果尚在,年纪不过二十来岁,这半天云据说已年近三十了。再说罗虎虽生得虎气,但面貌却也英俊,也不至像半天云那般狰狞。想着想着,他不禁失笑起来,自言自语,口对心说:“罗虎就是罗虎,这与半天云何干!”恰在这时,玉娇龙进房来了。她将房内四处一看,略带惊疑地问:“先生适才在对谁说话?”
  高先生不禁芜尔一笑,说:“我偶有所思,不过在自语罢了。”
  王娇龙突然想起,他父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来:“城府深深,自语无声。”但当她看到高先生正在注视着她时,便忙打断这一思路,转为带着央求的态度,试着问高先生打算何时再开始继续传她武艺。高先生只推说心绪不宁,说等过些时候再教。以后,玉娇龙又曾趁在西厢读书的时候,婉转提起过这事,都被高先生借故推开了。从此,她就再不曾提起过这事,渐渐地,她竟好像已把学武的事完全忘记了。
  一日,玉帅刚从兵营议亭回府,忽迪化遣人飞马来报,钦差黄大人已到迪化,就驻车城内,已知照西疆各地方文武官员,听候传见。玉帅因是朝廷封疆大吏,又是边镇统帅,按朝廷规定,不得擅离大营,也无须往见钦差。黄大人为此特派人送来书信一封,信上除宣偷圣上对玉帅慰勉厚望之意外,还叙了自己怀念之情。最后,黄钦差还提到,因多年不见,对胞妹玉夫人及外甥女娇龙思念犹殷,希玉帅将她母女送去迪化,相聚半月,一叙离情。这样一来,可真使玉帅为难了。他心中暗自思忖:如不遵嘱将她母女送去,让他兄妹、舅甥团聚一下,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如让她母女前去,又伯半路碰上半天云,惹出事来,后果将不堪设想。玉帅正犹豫不决,在房里踱来踱去,不想这事已被夫人知道,她满面泪痕的来到丈夫面前,对他说:“我与哥哥已八年未见面了,如今他既然来到迪化,实实等于近在咫尺,如尚不得一面,于心何安?我是定要去的,你给我拿个主意好了。”
  这时,王娇龙亦随在母亲身后进到房里,她只静静站立一旁,默默不语。
  玉帅说:“万一路上遇着半天云,如何得了!”玉娇龙微微冷笑说:“量那半天云不过一小小马贼,父亲身为边帅,难道还惧怕于他!”
  玉帅瞪了娇龙一眼,说:“你一个女孩子家,懂得什么?!”
  娇龙见父亲已有怒意,只撅着嘴,不再说什么了。
  玉帅踱到内厅,命人将高先生请来,把黄钦差信上所说之意告诉了他,并征询高先生的意见,高先生推敲了一会,说:“我倒想出一个两全之策来了,玉帅何不就让夫人、小姐前去之时,从各营选出精兵四百骑相送,半天云若来,正好趁此擒他,若他不来,四百精骑送夫人,于钦差面上也好看。”
  玉帅听高先生这样一说,霍然离座说道:“好个两全之策!就依先生这样行事。”接着又对高先生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半天云拥有马贼,不过百骑,以精骑四百迎击,定能制胜无疑。只是校尉中多是无能之辈,须择一能征善战之人统领才好。”
  高先生说:“游击肖准如何?”
  玉帅抚掌说道:“不是先生提起,我竟将他忘了。此人颇有勇力,临阵不乱,又极忠诚,就命他统兵护送好了。只是最好还须一个既有胆识,且善应变的人随军运筹,方可万全。”说完,以目注视先生。
  高先生似已会意,便慨然说道:“如大帅不弃,我去如何?”
  玉帅忙离座一揖说:“如此甚好,我就将亲眷及四百骑付托给先生了。”
  玉小姐听说去迪化之事已定,心里暗暗欢喜。因她当年从京城来到乌苏之时,虽也曾路过迪化,只是那时自己年纪尚幼,迪化城廓风貌记忆多已依稀不清。印象犹深的却是那街头景色,人来人往,男男女女,有的载歌载舞,有的娓娓交谈,一个个显得悠游自得,笑逐颜开。那些行人的服式是色彩鲜艳,神态是妩媚多姿。这是她在京城时从未见过,也是从未想到过的。她也曾问过母亲:“那些女子不知羞吗?”母亲皱皱眉说:“这是夷狄之邦,风俗原就如此,是难和她们讲羞耻二字的。”她当时对那些有违礼教的习俗,心里虽亦不以为然,但总觉新奇,印象一直深深地宵在心里。有时她甚至想,要是自己也扮成她们的装束,隐去自己侯门小姐的身份,混到她们中间,和她们一起玩玩,该有多好啊!她正回想得出神时,香姑来了,显得有些兴奋地说:“小姐,这次去迪化,府里的丫环姐妹们都害怕碰上半天云,不敢去,夫人正在为这生气哩。”
  玉小姐笑了笑,说:“你呢,你敢去吗?”
  “有什么不敢去的,半天云还不是人,通身也都是肉做的呀!”
  玉小姐高兴地说:“好,有胆量!我去告禀夫人,就带你一人去好了。”
  香姑高兴万分,忙着给小姐收拾东西去了。
  送夫人、小姐起程的日期已定在后天。这两天帅府里显得有些忙忙乱乱。老管家进进出出,禀报的是准备礼物的事;各营旗牌轮番求见,谈的是各营抽调兵马的军情,高先生更是忙忙碌碌,一会儿找来各营选出的带兵校尉,商量路线、防护的事;一会儿又和肖准一道,估计可能遇到的情况,筹划采取的对策,他一改平时那种斯文持重的仪态,突然变得意气风发,气宇轩昂起来,人也好像变得年轻些了。
  玉娇龙是心里紧藏兴奋,表面上却不露声色,一如平时那样,进退不急不忙,举止从容不迫,临行前晚,她在后厅遇到高先生,高先生见左右无人,便轻声问她:“你准备带上兵器吗?”
  玉娇龙说:“这用得着吗?”
  高先生想了想,说:“本也用不着,带了反而诸多不便。”
  玉娇龙又问:“先生估计半天云会不会来呢?”
  “这很难说。不过,来了也无妨,我们带有四百轻骑,都是精锐。我倒希望他不来的好,他如来了,实实等于自投罗网。”
  玉娇龙心想:带了这么多精兵,却又说希望他不来,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于是,她便说:“我倒希望半天云来,这样就有闹热可看了。”
  高先生惊异地望着她,摇摇头,觉得她真是未免太娇嗔气了。
  玉娇龙回到房里,把香姑给她收拾的行装亲自捡点一遍,把香姑打发去睡了之后,又亲自收拾了一番,这才吹灯就寝。
  一切都已安排停当,第二天,玉夫人带着小姐和香姑起程了。
  玉帅亲自送到城外,又亲自检阅了列队郊原的四百精骑,一一审视完毕,方今出发。但见前面是一百骑长枪手开路;后面是百骑长刀手护尾,右各百骑短刀手护卫;中间是香车三辆,各由两匹白马拉着,前面一辆是玉小姐坐的,夫人居中,香姑随后,三辆香车,都装饰得极其精致,牛皮盖顶,绿色纱罗围窗,车门垂挂珠帘,铜柱银栏,既显得玲珑精巧,却又显得豪华气派。肖准身穿绣花紧袖带有护心铜镜的战衣,腰挎宝刀,骑在一匹乌油黑亮的马上,十分威武地走在前面。高先生仍着儒服,只是腰间系了根丝带,带上佩了柄长剑,骑着白马,顾盼自雄地随在夫人车后。
  前后左右四百轻骑兵,一个个精神抖擞,神情凛肃,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按着兵器,显出一种难以撼动的气概。
  车马临出发前,玉帅策马来到高先生身旁,含笑将他打量了下,用赞赏的口气说:“不想先生竟雄壮如此。”
  高先生欠身说:“学生少年亦曾学剑,不过亦只儒生之术,聊以自卫,实不堪临阵。”
  玉帅又谆谆嘱托一番,方令车马起程。
  精骑拥护着夫人、小姐香车,一路浩浩荡荡向迪化进发。踏上平原,蹄声密骤如急鼓;驰入峡谷,四山回响似雷鸣。有时排成方阵,有时又列成长龙,气势威凛磅礴,自然气象万千。
  轻骑轻车,一路兼程进发,过了昌吉,便进入一片沙漠。刚刚进入沙漠地带时,到处还有一丘丘大小的沙堆,有如屏障,给人以有险可凭的感觉。越向东南方向走去,沙堆便逐渐小了,最后呈现在面前的,却是茫茫一片接地连天的沙海。四百轻骑也一下变得孤单渺小起来。在未进入沙漠时,马蹄声,刀剑碰击甲镫声,夹着队里的传令声,虽然有些嘈杂,却从这嘈杂声里使人感到一种勃勃生气。不料一进入沙漠,马蹄声突然消失了,兵士们由于心情紧张,人人都用手按着兵器,金器的碰击声也不再响了,只偶尔传来一声嘶哑的传令声,在人们心里突然生起一种紧张而沉闷的气氛,有时却又给人以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万里无云的晴空中,太阳是火辣辣的。沙漠上袭来一阵阵闷热。尽管人和马都被蒸晒得汗淋淋的,不断增长着一种难忍的倦意,但兵士仍保持着极度的警惕,整个阵容排列得整整齐齐。
  太阳馒慢偏西了,又慢慢向天边移去。据带路的哨兵来报,只需再走四十里,不等天黑,便可穿过沙漠,到达连接草原的边界了。这时,全军的紧张情绪才稍稍缓和下来。一个年轻的骑兵轻轻对他旁边的那个骑兵说:“半天云只剩下四十里地了,他多是不来的了。”
  那个骑兵说:“老弟,我家有老母,哪怕只有五里了,我的心也还悬着哩!”
  经哨兵这样一报,笼罩着全军的紧张气氛,显然在逐渐松散开来。有人开始在马上打瞌睡了,马也垂下头来,刀剑的碰击声又渐渐响起。落日的余晖,把沙漠染红一片。走着走着,突然从左骑队里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声:“看,半天云来了!”
  这一声尖叫,有如一声惊雷,甚至比惊雷还要令人胆裂。玉小姐在车内听得清楚,她忙从珠帘隙缝向外望去,果见就在骑阵的西北角上,卷起一排长长的黄云,那黄云有如被一阵狂风卷着似的,真向骑阵压了过来。
  一瞬间,骑阵显得有些慌乱、只听到一片惊呼声、马嘶声、刀剑出鞘声、统兵校尉的喝斥声,闹闹嚷嚷,令人魄动心惊。
  惊慌很快就平息了,在一片闪闪的刀光和几声威严的口令声里,一种肃杀之气很快又升了起来。
  这时,只见肖准立于马上,将手中宝刀一挥,一声令下,使带领着百骑长枪队迎了上去。顿时,几百只铁蹄,扬着烟尘,直向压来的那排滚滚黄云冲去。一转瞬,百骑便隐没在一层浓雾之中,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玉娇龙在车内看到的,只是一团浓雾向排云那边滚去。云和雾渐渐靠近了,靠近了,最后揉合在一起了,变成了一排黄云,停住、黄云越升越高,仔细听去,只听到那排黄云下面,不断有阵阵雷声向这边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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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11:14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人去车空暗生疑窦 月明林静惊听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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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击肖准率领着百骑长枪手,卷起一片尘烟迎上去后,只见那黄云倒是停住了,但却越升越高,黄云下面,隐隐地有一阵雷鸣般的声音向这边滚了过来。骑阵上所有的人,都紧张地注视着那排越升越高的黄云,一时间,整个骑阵上都变成一片死寂。
  玉娇龙从车的帘缝里仔细地打量了整个骑阵,她看到那些一个个显得神情紧张,铁青着脸,把手中兵器握得紧紧的军士和校尉,觉得很有趣,不禁暗暗笑了起来。
  突然,骑阵里又传来一声高叫:“坏了,我们败下来了!”
  玉娇龙忙抬头看去,只见那排高高的黄云又向着这边倾压过来了。
  高先生有些慌了,喝令后队的百骑长刀手也迎击上去。那百骑长刀手,在一名校尉的率领下,卷起一阵飞沙又冲上去了。高先生又忙把排列在车子两边的骑兵,布成方阵,把三辆车子严严实实地护卫在核心,高先生提剑立马在玉夫人车旁。
  百骑长刀手冲上去后,那排黄云又停住了,也不再升高了,而是在向四面扩大,渐渐又变成了一大团浓浓的云团。滚过来的雷鸣声也更响、更急了。隐隐地还听到密集的刀剑碰击声、不到一会,雷鸣声渐渐变成一阵吼啸声,而且越来越清楚地向这边掀涌过来。那团浓浓的黄云也随着那片吼啸声滚来。在一片迷离的沙尘中,已隐现出十余骑影,象十余支疾箭似的射向阵角,只见无数道电光一闪,随着就有几骑官兵落马,阵角被突开了个小口。接着又有二三十骑人马穿过沙尘,驰向阵角,闯进缺口,又是一阵令人惊心动魄的刀剑碰击声,夹着几声凄厉的惨叫声,缺口越撕越大,整个阵角顿时乱了。有十余骑马贼,已经冲进方阵,在阵内往来冲杀,锐不可当。冲在最前面的,是一匹没有装鞍的乌黑色大马。马上骑着一个短小精悍的年青马贼,手里握柄厚背薄刃短刀,只见他咧着牙,挥舞着短刀,倏东倏西,所到之处,总有官军在他的冲劈下落马。他有时趁拉开马向另一处驰来时,还不时用衣袖擦擦脸上的汗,或用左手试试刀口,好象不是在拼杀,而是在戏耍似的。玉娇龙从车内望去,觉得这人十分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了。当他又砍翻一个官兵,冲着那滚下马去的官兵嘲讽地一笑时,使她猛然记起了三年多前激恼了她去驯服无鞍烈马的那个牧民。这人正是他!玉娇龙一咬牙,心想:“啊,你原来是个马贼!”突然,她看到那年青马贼被几骑官兵围住了,接着又有几骑官兵裹了上去。那些正在左冲右杀的马贼,有十余骑也冲过来,又把那些官兵围住。里里外外杀成一团,兵和贼几乎分不清了。正在这时,又有二十余骑马贼,扬鬃嘶喷,凤驰电掣般地闯进库来。冲在前面的是一匹火红色的大马,马上骑着一人,红巾包头,身穿白色排扣紧衣,赤露着右膀,手里握着一柄闪着冷冷寒光的短刀,身材雄壮得有如一尊铁塔。玉娇龙一下就认出那匹火,红色马来,就是她三年多以前,在草原上出于赌气而终于将它驯服了的那匹烈马、也是两年前,正当她受着巴格的欺凌时,驮着一位不知名的汉子来救过她的那匹火红马。玉娇龙再把那马贼一看,除了只见到两只燃着怒火的眼睛外,整张面孔几乎都被遮掩到一蓬漆黑的虬髯里面去了。这使她突然想起了画里的钟馗,她不禁又想笑了,但却没有笑得出来。只见那火红马上的马贼,把刀劈得响起一阵尖厉刺耳的风声,向着官兵众多的地方冲杀过去。他马一到,立即便有几人落马,余下的慌忙躲开了。他又冲散了几支拦截上来的官兵,然后,拨转马头,向那被围在核心的年青马贼冲去。当他快冲到正杀得难解难分的马群外时,猛然大吼一声:“兄弟们,让我来收拾他们!”几骑马贼立即闪开,他正好迎面碰上两骑官兵,只见他站立蹬上,一刀劈了下去,前面那官兵被他劈得连人带刀断为两截,后面那个官兵也同时被他连人带马冲翻在地。旁边有两骑官兵被惊呆了,忙抱住头逃离了阵地。被围在里面的年青马贼,趁势奋力冲了出来,两骑刚一靠近,又跟在火红马的后面反杀回去。十余骑官兵又有两骑同时被劈下去。其余的开始溃散了,十余骑马贼呼啸一声,一齐追杀上去,一时间,有如风卷残云,整个方阵的官兵都突然溃散了,只剩下几十骑官兵,东一支,西一队,稀稀落落,虽还在奋力抵挡,但整个阵地已经显得残破了。
  玉娇龙看到这一情景,心里不禁感到有些伤心。心想:“父亲常常得意夸耀的铁骑精兵,难道就这样不堪一击!难道父亲赫赫一世的英名,就被这些马贼断送不成!”她咬着唇,心里感到一阵悲凉。她似乎觉得自己也受到了伤害,悲凉中又闪起了点点的怒火。
  玉娇龙又向后面母亲的车子望去,见高先生仍带着十余骑军校紧紧地守卫在那里。她这才感到一些宽慰。
  突然,她看到那年青马贼带着囚五骑向她母亲的车子冲过来了。紧接着,高先生也拍马迎上。高先生的马蹄还未放开,马贼便已到了面前,又是一场激战开始了。高先生居中,十余骑军校或左或右,或前或后在拼命砍杀。高先生的剑,不论一刺一斩,都有路有法,又狠又准,不一会,便斩翻一骑,刺伤一贼。年青马贼摔开扭缠着他的两骑校尉,向高先生杀来。高先生挺剑相迎,一个是仗着超群的马术,忽左忽右,凭着勇力上砍下劈;一个是全凭高超的剑法,快慢有节,人如鹏鹤,剑似蛇龙。相持了片刻,只杀个平手。军校们见高先生抵住了年青马贼,人人精神抖擞,个个斗志倍增,一齐奋力格杀。马贼人少,渐渐有些抵挡不住了。正在这时,那骑火红马的汉子一阵旋凤似的单骑冲闯过来。他马一到,便有一名校尉坠落马下。他只用刀格开军校的兵器,纵马直取高先生。这时,高先生只顾鏖战年青马贼,不防火红马已闯到了他的马后。只见那虬髯马贼起身离鞍,高高举起了短刀,正劈头盖脑地向高先生砍来,众军校一齐惊呼:“高先生当心!”高先生忙回身用剑去迎,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锵”的一声,高先生手里的剑断了,只一闪间,虬髯马贼的刀又举起来了。高先生感到手腕一阵酸麻,忙勉力用断剑去架。突然,那柄闪着寒光的刀,在空中悬住了。那虬髯马贼圆瞪着眼,用惊奇的眼光直看着他。高先生趁机用断剑“嗖”一下向他心窝刺去。那悬着的刀突然向下一落,打在高先生的短剑上,刀来得那样的快,力量是那样的沉,“当”的一声,高先生的断剑被挡飞了。高先生心里一慌,以为这下完了。不料那虬髯马贼,只死死地盯着他,却没有把手中的刀再举起来。高先生正想勒马退出,那年青马贼突又冲了过来。高先生忙一伏身,虽躲过了那斜刺里劈来的一刀,但却被那年青马贼趁势一冲,竟把他冲下马去。马蹄溅起的尘沙,撒进他的两眼,他顿时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其余的十余骑军校,落马的落马,伤的伤,剩下几骑也被追杀得七零八落了。
  这时,又有两骑马贼冲到香姑车旁,把香姑从车上拉下来。
  香姑挣扎着,哭着,头发也散乱了,坐在沙地上哭。不管那两个马贼问她什么,她都不答话,只顾哭。一个马贼恼了,跳下马正要用脚去踢她。那年青马贼赶到了,喝住那马贼,又对香姑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带着那两骑走开了。
  玉娇龙见高先生孤零零地坐在地上拂拭眼睛,不禁可怜起他来。她真想跳下车,过去扶他起来。正想时,便看到有几骑马贼向她身旁走过来了。她一咬牙,忙将早就藏在身边的剑抽出,屏住气,注视着外面的动静。走在前面的马贼,用手来掀她的车帘,还没等他完全掀开,玉娇龙一剑刺了过去,只听“扑通”一声,那马贼滚到马下去了。第二个马贼俯身看了看倒在地下的伙伴,又拨马上前,他没有用手,而是用刀来挑车帘,玉娇龙坐着不动,让他挑开。那人见无动静,探身往里看去。等他刚一露脸,玉娇龙这才“嗖”的一剑刺去,那人又栽到马下去了。后面两骑见前面两人落马,还未看清究竟,又一齐来到车旁,一人用刀挑开车帘,一人探身去看。玉娇龙照着那人就是一剑,趁抽剑时,顺手将刀挑开,紧跟着身随剑出,直向挑帘马贼上路刺去,一瞬间,二人便仰面翻落马下。这时,玉娇龙心里虽也在怦怦跳动,但她却从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的兴奋和痛快。她没想到,几年来让父亲坐卧不安,使官兵闻风丧胆的半天云贼帮,原来竟是如此的不中用。她开治还隐隐感到有些恐惧的心情,一下全消失了,心里只想让他们再来几个。
  忽然,她听到后面响起一声唿哨,她探身出车,往后面看时,见那红头巾的虬髯马贼,正从高先生身旁直起身来,那长长的唿哨声,正是从他口里发出的。他一挥手,随即跳上火红马,带着几十骑马贼,一溜烟地向西北方向驰去。很快地就被那卷起的一阵尘沙隐没了。
  玉娇龙把刚才的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不禁暗暗惊疑,高先生仍坐在地上捂住眼睛;母亲的车子也还是安然无恙的停在那里,马贼却突然逃遁了。她再环视一下方阵,只见地上摆着七零八落的尸体,一些零散的残兵败骑,却在离阵很远的地方游离。马贼虽然已经跑了,可那些散骑却还在远处逡巡犹豫,不敢回阵。玉娇龙不由升起一阵激愤!她耳边又突然响起父亲曾说她“哪能和花木兰相比”的那句话来。于是,她一横心,跳上配在车前左边的那匹马上,将剑一挥,斩断了套在左辕上的绳索,一拍马,伏着身,朝着西北方向追去。
  散逃在四野的官兵开始聚集拢来。香姑第一个跑到高先生面前,帮他吹擦眼里的尘沙。高先生轻轻呻吟着。香姑低低地问道:“我看见那大胡子向你走来,真把我急死了!我还以为他要杀你哩!”
  “你说的可是那包红头巾的马贼?”高先生边呻吟边问。
  “是他。我看见他还和你在说话,说了些什么来?”
  高先生呻吟着,没答理她。他又想起了刚才的情景:他正揉着眼,一阵马蹄声来到他身边。他只有听天由命了。突然,他耳边响起一个沉闷的声音:“你……是高大爷吗?”他心里一惊:“你是谁?”
  “我是虎子。”
  “啊!”高先生虽然看不见了,但还是本能地往四围“看”了“看”。那沉闷的声音又响起了:“秦爷爷为保救我惨死在万寿桥,我满腔都是仇和恨!我来不是为抢财,为的是报仇泄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愿高大爷保重!我走了。”
  他这时已经完全明白了,半天云正是他曾怀疑过的那个罗虎。
  这时,回阵来的官兵越来越多。高先生的眼睛刚能张开,先就去到玉夫人车前,只见玉夫人紧闭双目,手持佛珠,在不停地念经。高先生又带着香姑来到玉小姐车前,见车旁躺着四具马贼的尸体;他忙掀开车帘一看,车里空空的,只有一只长长的剑鞘留在座旁。再一看,拉车的马也少了一匹,车辕上还系着断索。高先生站在车旁,呆了。
  香姑在一旁嗫嗫地说:“我好象看到小姐骑马跑了。”
  高先生没说话。车旁马贼的死尸,车内的剑鞘,断了索的马……这一切都使他陷于困惑,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出于玉娇龙的所作所为,但她确是这样作了。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暗暗说了声:“天,我铸成大错也!”
  当玉夫人听说小姐趁官兵和马贼混战时骑着马跑了的消息时,捶胸顿足地大哭。还是经高先生再三劝慰,说小姐马术精,决无危险,这才稍稍宽解下来。
  肖准也负了伤,领着刚聚拢的数十骑回来了。
  高先生除派出几队人马去寻找玉小姐外,余众又护着夫人向迪化进发。
  再说玉娇龙独自一人纵马向西北方向追去,开始还看到前面有一片被马蹄扬起的尘沙,不料追着追着,那片尘沙竟澄散了,只剩下空旷旷的一片沙漠。这时,太阳已完全落到天与地的界线下去了,四野变得灰蒙蒙的,阵阵凉风夹着黑夜向她袭来,使她突然感到一种可伯的孤独。她急切地想看到人,急于想向有人的地方走去。她极目一望,就在前面不远横着一排黑影,她认出了是山,便策马向那排黑影走去。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她终于到了山脚。山,黑压压的迎面耸立着,也看不清有多高。山脚是稀疏的树林,还隐隐看到疏林中拔地而起的危岩峭壁。玉娇龙下了马,和马紧紧依傍着,提心吊胆地走进疏林,靠着一棵大树坐下,手里的剑握得紧紧的。一个娇生惯养的侯门小姐,虽长在边塞,但平时过的也是一呼百诺的生活,此刻竟孤身荒野,身边除了一匹马,一柄剑,便什么也没有了。她真想哭,但又怕哭出声来会惊动什么。她又想,马贼如在山上,她也愿意闯去,总比一个人孤零零地呆立在这儿要强得多。
  月亮慢慢地升起来了,冷冷的清光洒进疏林,黑暗被驱散了些,她紧张的心情,也略略平静下来。她感到一阵疲惫袭来,眼睛几次闭下了,忙又挣扎着睁开。几次想起来走动走动,刚站起来,仍又坐了下去。忽然间,从林子里吹来阵阵凉风,随着风,飘来一阵断断续续的歌声。那歌声显得那么遥远,又那么悲凉。她忙握剑站立起来,侧耳听去:“……无端奇祸……起萧墙……我父含冤刑下死……我母饮恨投井亡……”她听清了,歌声来自山腰,好象是一首叙述个人身世的悲歌。这唱歌的人是谁呢?随着一阵凤,歌声更加嘹亮:“…逃命失散在他乡……血悔深仇永不忘。”
  那歌声回荡林野,给幽静罩上一层怆切的气氛。玉娇龙感到一阵悚然。她扶着马向山腰。望去,见一处好似山坪的旷地上,烧着两三堆篝火,还隐隐地看到有几个人影在火光中晃动。玉娇尤心里激起一阵狂喜,她终于看到人影了。她这时感到最迫切的愿望,就是向那火光和那些人影靠近,投身到他们中间去。至于那是些什么人,她也不去多想和多管了。于是,她牵着马,穿过疏林,终于找到了一条狭窄的小路。沿着小路,斜斜地向山腰走去,来到一片茂密的树林,透过树林,已经能看到那几堆火光了。她牵着马,进到树林,轻轻地向火光走去。到了林边,在一棵大树下停住。面前的景象已经历历在目:林外是一片草坪,草坪中间正燃着三堆熊熊的篝火。一堆篝火上正翻烤着一只羊。约有二三十人围坐在篝火周围,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酒肉。坐在上面那人,敞露着胸脯,正在仰头喝酒,盛酒的大葫芦瓢把他整个脸都遮完了。只见那一起一伏的胸脯,在火光中闪亮,酒瓢刚拿开,便现出一张长满浓须的脸。玉娇龙差点叫出声来:她认出来了,那人正是骑火红马的马贼。她定了定神,屏住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心想:这准是半天云罗小虎无疑了。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年青马贼,也被她认出来了,就是那个曾经激恼过她的牧民。只见他喝完了半天云递过来的半瓢酒后,问道:“大哥,今天被我冲下马去的那位高书吏,我们探得明白,他名高云鹤,你却说他就是从前收留过你的那位高远举高大爷。你没看错吧?”
  半天云说:“我认准的,没错。”接着,他又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奇怪,高大爷哪会有这等武艺?!”
  年青马贼接口说:“是呀,你说过,那位高大爷是个有学识的好人,武艺却平常得很。”
  旁边的另一个马贼也插话了:“要说这个书吏,看去斯斯文文,武艺却很高超,今天不是大哥马到,哈里木兄弟会吃亏的。”
  玉娇龙又是一怔:“哈里木!”想起了,原来就是曾给香姑送银两去的那人。同时,也使她想起适才在阵上救香姑的事来。
  马贼中一个裹着伤,还留着满身血迹的人,端着大瓢过来给半天云敬酒,说:“大哥,今天杀得痛快,少说也损了他百十骑。官兵的威风算是被咱扫尽,你的大仇虽未报,也可解解恨了!”
  半天云接过酒,喝了一气,说:“为送几个娘儿们,摆出这么大的阵势,明是冲着咱们弟兄来的。不拿点颜色给他们看看,还说咱弟兄是可以吓唬的!”
  哈里木说:“那位玉帅丢了这大的脸,定会恼羞成怒,我们不妨散一散,让他空折腾,大哥也可趁此进关去,把你十余年的冤仇报了再回来。”
  半天云突然变得有点凄然了。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弟兄,沉思片刻,说:“也好。我也想回去看看爹娘的坟,找寻一下我失散的弟妹,我那血海深仇,也该报了!”
  周围的气氛,顿时显得沉郁起来,马贼们都不说话了,草坪上又是一片寂静。
  玉娇龙感到有些出乎意外了,原来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神,竟还惦记着爹娘的坟墓,心中也有爱和恨!
  草坪上又吹起一阵风,把火焰吹得直绕。随着那阵风,悲凉的歌声又起了:“天苍苍,地茫茫,无端奇祸起萧墙……”歌声在山林回荡,马贼们一个个都低下头来。
  玉娇龙听明了,也看清了,那一声声怆凉凄壮的歌声,正是从半天云那浓密的胡须里唱出来的,她心里不禁泛起层层波澜,刚才笼罩在心里的恐惧和厌恶之情渐渐消失了,新涌起的是恼怒,是惊异;有疑团,也有悲悯。
  半天云唱完歌,舀起半瓢酒,一仰脖子就往嘴里倒。胡须上挂满酒珠,在火光下闪闪发光。玉娇龙看去,就象挂满一胡须的珍珠。
  马贼中又恢复了热闹。有的在谈邻近部落的动向,有的又谈起今天冲杀的情景。坐在下首的一个马贼说:“人人都说玉小姐长得美,称她是草原上的一枝花。我们想把她拉下车来看一看,不想拉错了车,惹得哈里木兄弟发了火。”
  哈里木:“你拉的那姑娘是香姑,也是苦命人。要是你真拉着‘一枝花’,我才不管哩!”
  马贼中引起一阵哄笑。
  玉娇龙哪受过这等奚落,气得咬紧唇,握着剑的手也微微抖了起来。
  正在这时,她身旁的马,突然一声长嘶。这嘶声虽然不大,但在静静的林子里,恰似虎啸一般。随着这声突然的马嘶,使得篝火旁的哄笑声嘎然而止,有几个马贼一下跳了起来,腰间的刀也拔出来了,大家都露出惊奇的眼光向林里张望。
  “谁,到明处来!”半天云喝了一声。
  玉娇龙忙把马在树上一拴,提着剑,挺身走了出来。
  几十双眼睛迎着火光,惊奇地看着这边。只见一个淡淡的身影,从黑暗深处飘了出来,轻盈得毫无声息,有似幽灵。以至一些马贼都看得毛骨悚然起来。
  玉娇龙一直走到离篝火十步远的地方站定,大家这才看清楚了,只见她身穿淡紫萝色的衣裤,腰系一条淡黄色的绸带,满头珠翠,映着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火光照映下,显出她纤秀轻盈的体态,也隐隐地照见了她那清丽端庄的容貌,她的出现,有如惊鸿照影,众马贼一个个都看得呆了。
  半天云也半跪起身子,一手按着腰间短刀,一手叉腰,大张了眼,惊疑地注视着她。就这样静了片刻,半天云才闷声地问:“你是谁?来干什么?”
  “帅府千金小姐玉娇龙!捉罗小虎来的。”玉娇龙冷冷地答道。
  “玉……娇……龙?”半天云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她。忽然,他眼里闪过一瞬亮光,敞声大笑起来,说道:“哈,我认出你来了!你几时也学会了弄剑?”
  玉娇龙反被怔住了,也不禁把他打量了一下,见他还是刚才自己在车内见到的那模样,猜不出他怎会认出自己来的。便说:“认出来又怎样?难道我还惧你!”
  罗小虎听她这样一说,更大声笑了。笑声震响树林,惊起一阵鸟飞。他笑了一阵才说:“快回到你娘身边去吧!这儿不是你来骑马游玩的地方。”
  那些被惊呆了的马贼们,这时也跟着笑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玉娇龙从罗小虎的脸上,忽然看到一双带着嘲弄神色的眼睛,这使她感到是那么熟悉,又那么厌恶。她记不起是在哪里见过来的。这笑声,这嘲弄的眼神,激起她一阵难忍的恼怒。她忿忿地说:“你在西疆横行这些年,劫商队,杀官兵,目无王法,怙恶不悛,已是十恶不赦,今天既被我追上,你也是恶贯满盈了。”
  “你要怎样?”
  “和你一决胜负。”
  “呵,比武!我才不和娘儿们比武哩!”
  玉娇龙气极了:“你畏惧了?认输了!”
  罗小虎又是几声大笑,站了起来,两手叉腰,走在距玉娇龙六七步远的地方站定,又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认真地说:“这不比绣花逗线,是要伤人的。”
  “这也不比在马上,逃不了的。”玉娇龙挑衅地反唇相讥。
  马贼们七嘴八舌地吼叫起来:“大哥,比就比。”
  “把这只山鸡的毛拔了!”
  “就让她来凑凑酒兴也好。”
  罗小虎向众人挥了挥手,又对玉娇龙说道:“你真的要比?”
  “要比!”
  “你要比输了呢?”
  玉娇龙忙枪着说:“我要是比赢了呢?”
  罗小虎满不在乎地说:“你要是比赢了我,你要什么我都依。”
  玉娇龙说:“你如输了,就即刻散伙下山,永不再作马贼。”
  罗小虎说:“散伙办不到。我和你比武,与弟兄们无关。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如输给你,就随你投到军营,任杀任剐!”
  玉娇龙忙点头说:“好,一言为定。”她说完忙将剑一端,说:“来吧!”
  罗小虎笑了。说道:“要是你输了呢?”
  “我不会输!”
  罗小虎紧紧地瞅着她,眼里含着打趣的意味。玉娇龙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慌乱,想起话本上写的一些“比武招亲”的事来。脸上不禁泛起一阵红晕。她紧紧咬着唇,在等他说出那句不堪入耳的“压寨夫人”的话来。她正紧张地等着,罗小虎的话终于说出来了:“你要输了,我只要你当众承认马贼是好人。”这真使玉娇龙感到意外,她一下抬起头来,重新看了看站在面前的这位贼魁,她虽仍保持着满面矜骄与一副凛然不可犯的神态,但心里已不再那么气忿了。
  罗小虎仍站在那里等她回话。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的好,只说:“不管,反正你输定了,马贼也决不是良民!”
  罗小虎宽容地笑了笑。回头吩咐:“弟兄们,点火把来。”跟着就有十来个马贼跑进那边树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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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12:14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回 龙腾虎跃刀光剑影 言真语切意重情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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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几把熊熊的火把围成一个圆圈,把草坪照耀得如同白昼。
  坐着的人全都站立起来,退到四周,留下玉娇龙和半天云站在中央。玉娇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只冷冷地注视着马贼们的一举一动。她总不相信,就是这些衣衫不整,坐立不正,相貌不扬的马贼,竟会那么凶悍,把官军四百精骑杀得一败涂地。
  半天云等大家站定以后,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着玉娇龙将拳一抱,说:“砍杀厮打,对我有如吃顿便饭一般,只是,和女人交手,这确还是头遭,刀枪没长眼,你要留神才是。”
  说完,从腰间解下短刀,将刀从绿鲨鱼皮制成的刀鞘中拔出,随即将刀鞘抛给一个弟兄。玉娇龙用眼瞟去,见那柄短刀,长不过一尺五寸,刃薄如纸,刀背厚有半寸,在火光照耀下,闪着冷冷的寒光。她脑里立即闪现了刚才发生在阵上的一幕情景:半天云骑在火红马上,举起刀在半空中一劈,一个官兵便连刀带人断为两截。她不由得通身打个寒战,手里的剑也握得更紧了。她不禁想:“我得先制住他!”
  同时又不住地在盘算着对付半天云应使用的剑法。
  草坪上除了火把燃烧着发出的僻啪声外,什么声音也没有,火光中笼罩着一种紧张的气氛。好像大家已经预感到了这场较量的不测。
  半天云把刀抱在怀里,站好架势,用一种略带嘲弄的眼光看了看玉娇龙,说声“请”,然后以右手护左手,举刀平肩,摆出起势。玉娇龙却毫不依照比武的规矩,既不亮架,也不说“请”,将剑一抖,纵步上前,向半天云迎面就是一剑。只听“当”的一声,剑被刀格开了。玉娇龙感到手指微微发麻。半天云这一格所显出的臂力,使她暗暗吃了一惊。她顺势将剑抽回,紧接着又“嗖”的一剑响半天云咽喉刺去。“当!”剑仍被架开了,手又是一阵酸麻。她一咬牙,把剑一翻,突向对手腰部削去。又被刀拨开了。她连进三步,半天云连退三步。只一瞬间,她连刺带削,换了三招,半天云却一刀未还。她注意到了:半天云挡、架、拨三次,都是用的刀背。
  她想:“这马贼真吝,竟这般爱惜他的刀。”半天云拨过第三剑后,猛然向旁跳出数步,正色说:“看你是个女人,我已让你三招,当心,该你看刀了。”说罢,将手中短刀一劈,旋风泼水般地舞动起来。玉娇龙眼前顿时只见一片寒光翻闪,耳边突然响起尖脆刺耳的啸声。玉娇龙屏息凝神,忙将剑路一变,使出奇峰独秀的招式,猱进猿退,刺斩过去。一霎时,只听得一阵“当当当”的刀剑碰击声,“锵锵锵”的刀剑架格声,那声响是那么沉重又那么清脆,真叫人惊心动魄,毛炸发立。两团寒光,一团如电光绕树,一团似空跃银蛇;碰拢时只见火星乱进,分开时又见流星雨坠。众马贼一个个看得呆了。二人一来一往,虎跃龙腾,刺杀了半个时辰,半天云找不出玉娇龙的半点破绽,心里暗暗称奇,不想她剑法竟如此高超。心想:两年多前,自己在草原上初次遇她,她在巴格的欺凌下还是个毫无自卫之力的娇小姐,今天哪来这等武艺?玉娇龙也留意窥测半天云的刀法,见他一招、一架、一砍、一劈,几乎都是全凭他那超人的臂力随心使去,却无一定章法。但他那挥舞着的刀锋,好像夹有万钧之力,不慎碰上,定然非死即伤,的确令人生畏。玉娇龙见半个时辰尚挫他不得,不免急躁,心想:不拿点厉害给他看看,谅他不会服输。倏地想起近日才愉偷习到的一路名为石破天惊的剑法来。于是,将身子略一后退,伏身下去,将剑式一变,忽地卷起几团亮花。半天云不知哪团是实,哪团是虚,略一迟疑,手中的刀也放慢了。玉娇龙趁此蓦然跃起,虚一剑,实一剑。
  一剑快一剑,一剑紧一剑。“嗖嗖嗖”,一连三剑,闪电般地向半天云上中下刺去。这三剑来的快,刺得狠,变化莫测,就是武艺十分高强的人,躲过一二剑,也难逃第三剑。周围马贼看到这莫测的情景,不禁失声惊呼起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嚓嚓嚓”三声响过,半天云并未被刺中,玉娇龙手中的剑却只剩下个剑柄了。原来半天云见玉娇龙这三剑来得紧狠,也慌了手脚,忙用刀刀护着自己,不去架格,只转动刃口去迎剑锋,这就把王娇龙的剑削为三截,最后只留下一个剑柄了。半天云虽然凭仗手中宝刀嗽了自己,却已被惊出一身冷汗。王娇龙也被惊得呆住了,张大眼望着手里的剑柄出神。等她回过神来,突然将手里剑柄一扔,一咬牙,空着手向半天云扑过去,迎着刀刃,伸手去夯。半天云被她这突然的一举惊呆,唯恐刀刃伤了她,忙把刀高高举起,并用左手去拦阻着她。玉娇龙哪肯罢手,又打又踢,使劲去夯,两人在草坪上扭了几转,最后,半天云大喝一声:“住手,别胡来!这刀刃锋利得很!”
  玉娇龙这才停了下来,眼里闪着怒火,胸前一起一伏。在这一阵扭扯中,玉娇龙的头发也有些散乱了,恨恨地站在那里,咬紧唇,直喘气。半天云赶忙趁此将刀抛给一个马贼,这才拍了拍手,大大地出了口气。
  玉娇龙看了半天云一眼,愤愤他说:“我这才明白了,你横行沙漠,原来却是凭的这口刀!”
  半天云没哼声,垂下眼,垂下了头。
  “给我换柄剑,你还使你那把刀,我如不胜你……”玉娇龙虽仍很激忿,但下面的话却接不下去了。
  半天云猛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周围的弟兄,然后沉重地说:“弟兄们,这场比武,我罗小虎认输了。”
  他话音刚落,马贼群中顿时嗡嗡地议论起来。那个把香姑拉下车的马贼高声说:“大哥,这哪能算你输!那娘儿们手里的剑都被你削了。”
  又有人喊道:“没把她砍成两段,就算大哥是佛心肠了,哪能还认输!”
  半天云挥择手,慨然他说:“弟兄们,我罗某生平不欺心。这次比武,确是我输了。我要不是靠了这口刀,我定死在这妮子的剑下了。”他又转过身来,坦然地看着玉娇龙说,“我不悔诺,随你到军营投案去。”
  这一下可把玉娇龙难住了。她心里涌起一阵浪潮,这一切发生得这么突然,变幻得这么不测,她没有想到半天云会认输,更没料到他还要和自己去投案。平心而论,自己算不算赢了,连她自己也还没弄清楚。她的眼里、心里,一个十恶不赦的贼魁,在人多刀利,一切都处于优势的情况下,竟坦然向她认输,并能恪守诺言,要随她下山投案,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有鬼使神差?……她真感到迷惑了。玉娇龙正在心里翻腾,半天云那闷声闷气的话音又响了:“是就走,还是等天亮再走?”
  玉娇龙启了启唇,没应声。她想:“去军营投案!我能带他去吗?我如何对父亲说呢?”她又看了看半天云,见他那坦然而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把去投案看成是去赶会一般,她不禁暗暗说了声:“这贼真怪!”她又看了看周围那些马贼,见有的对她怒目而视;有的露出冷冷的神情,有的眼里闪着火;有的眼里噙着泪,她感到一阵慌乱,竟不知所措他说:“你……你不是还有大仇未报吗?”
  半天云一下黯然了,似乎有些伤感,用沙哑的声音说:“那就只有等来世再报了。”
  玉娇龙见他说完这两句话后,眼里竟也闪着泪花,尽管这使她感到意外和惊异,但她的心确是动了。她嗫嚅地说:“你有仇报仇我不管,只是……”半天云:“只是什么?”
  “只是不得再抢劫商队;不得再袭击官兵。”
  不料半天云听罢,竟仰起头来发出一阵大笑。笑得那样爽朗,笑得那么开心。以致刚才闪在眼里的那两颗泪水也滚了出来,顺着脸流到胡子上,凝成两颗闪亮的水珠。半天云笑了一阵才说:“我只答应输了随你去投案,可没有答应你别的。”
  玉娇龙正在好奇地打量那两颗挂在胡须上的泪珠,分不出它们是出于刚才的悲,还是出于现在的笑,正觉得好玩,忽又听到半天云这样一说,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才好。不过,她心里倒已决定:即是在父亲面前无须隐瞒自己的行为,也不应该让这样一个人去投案。她为什么会在心里作出这样的决定,她自己也不明白,只觉得要这样作才合适。于是,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用一种庄重的但却是温和的声音说:“你有仇复仇,这是道义所许;劫队杀官,实乃王法不容,人总要向善才是。”
  半天云的神情也严肃了,说:“什么王法不王法,那只是老爷们手里的一把刀!你知道那些烂心肺的财货是怎样得来的吗?你知道那些红缨帽是怎样追剿我的吗?”半天云说着说着,眼里燃起了火,胡子也抖动起来。但只短短一霎时,他很快又平静下来,一字一板他说:“你和我不一样,许多事你不懂,我说的你也听不进去。”
  玉娇龙感到有如受了奚落,冲着问:“什么不一样?”
  “想的不一样!”
  “什么事不懂?”
  “侯门外的事你都不懂。”
  “什么听不进去?”
  “不顺意的话都听不进去。”
  玉娇龙真没想到,眼前这个相貌狰狞得像钟馗的人,竟能说出这样一通话来。她想争辩也无从争辩,想斥他几句又斥不出口,只合嗔带怒他说:“量你一个马贼,又能懂得什么?”
  半天云没有一点怒意,只动了动嘴边的胡须,眼里又露出了一种她熟悉的嘲谑的神色。
  玉娇龙似乎觉得自己这下才真败了,立即又说:“投案的事就作罢,只要你答应一件:我父帅在西疆一日你就不得闹事!”
  半天云正犹豫间,哈里木一步站了出来,说:“我来替大哥代允。这就一言为定!”
  玉娇龙不答理,只紧紧地盯着半天云。
  半天云又过了片刻,才从胡须里闷出一声:“一言为定。”说完便转过身去,向大伙说了声:“弟兄们,该歇歇去啦!”
  马贼们纷纷散开,三三两两跟随着一支火把向右边树林里走了。一会,人影、火光都隐没到树林深处去了。草坪上,除了只剩下三堆已快燃尽的篝火外,什么也没有了。
  四野突然变得死一般的寂静,静得使人毛骨悚然,一瞬间以前,这儿还是热气腾腾,人声杂嚷,一霎时竟变得万籁俱寂,人迹全无,只留下玉娇龙一人,孤零零地立在残火余光里。她这时才又想起,自己身边的马已不见了,手中的剑亦已断,她茫然四顾,前是悬崖,后面是峭壁,两旁是阴森森的树林,使她更加感到无所凭依,一颗收缩紧了的心,悬起来,又沉下去……她想,要是这时身边有个伴,哪管是一条狗甚至是一只猫也好。
  玉娇龙正感到万分惊怖的时候,忽然又看到右边树林中隐隐有火光出现。火光渐渐向草坪移来,当火把出了树林时,她这才看清了:有两人向她走来。前面那人,个儿不高,右手高举火把,左手腋下还挟了一大卷东西;后面那人,个子纤细,右手提罐,左手端个瓦钵。等两人走到她面前时,玉娇龙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对这两个陌生人一时间竟感到如此亲切,差点抢步迎了上去。但很快地,一种长期在侯门习惯的尊严,马上又回到她心头,她只肃然地站在那儿,显出凛不可犯的神气注视着二人。
  前面那人,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白里透红的脸蛋上,长有许多绒绒的细毛;一双大而黑亮的眼里,还带有几分稚气。后面那人,年纪稍大一些,身材纤瘦,低着头,紧闭着嘴,显得有些不大自在。
  玉娇龙把二人打量一番后,问道:“你二人来干什么?”
  “给小姐送吃的与帐篷来的。”那带稚气的少年说。随着,那瘦个子少年使将一罐马奶和一钵食物放在地上。玉娇龙瞟眼一看,见瓦钵内盛着一脔烤羊肉和几个烙饼,羊肉旁还摆着一把雪亮的小刀。玉娇龙看到那把刀,却比那些食物还更使她眼热,心里顿时便感到踏实多了。她想:要是刚才自己身边哪伯只有这样一把小刀,也不致那样担心受怕了。她又看看那羊肉和饼,鼻里也嗅到了那喷喷的香气,这才想起自己差不多已有一天未吃东西,也真想吃点什么了。但一转念间,立即又想起父亲曾说“君子不食盗食,不饮盗泉”的话来。这些东西决不能吃!“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决不能吃啊!她甚至想一脚把瓦钵踢翻,但想到那把刀,她又忍住了。
  玉娇龙在那儿想着这一切,两个少年已在她身旁把一顶小巧的帐篷搭好了。篷顶篷幔是油绸做成,帐内铺了张厚厚的牛皮,还放有一床厚厚的毛毯。
  两个少年把一切收拾停当后,正准备离去,王娇龙忙叫住他俩,等二人转过身来,她又无话可说了。
  带稚气的少年问:“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玉娇龙:“哦,没什么。”
  “那,我们走了。”
  “站住!是……是谁叫你们来的?”
  “是罗大哥叫我们来的。”
  玉娇龙口不从心地说:“把这些东西端回去,我不吃你们的!”
  带稚气的少年有些委屈他说:“我们为你忙了一大阵子,你还是吃点吧!不吃会饿坏的。”
  玉娇龙负气他说:“我宁饿也不吃!谁叫你们送!”
  一直没哼声的那个瘦小少年,有点按捺不住了,气冲冲地说:“你还刁哩!我们还不愿来呢!”
  玉娇龙也恨了:“既不愿,何以又来了?”
  带稚气的少年说:“还不是哈里木哥哥,他再三替你说情,我们才来的。”
  “哈里木!他说什么来?”
  瘦个子少年说:“他说你虽是玉大人的千金,可也还算是个好人。”
  “我家和他素无来往,他是从何说起?”
  瘦个子少年不再哼声了。带稚气的少年忙接过话去说道:“哈里木哥哥说,你早就知道我们罗大哥的真名实姓了,可就不肯告诉玉帅。”
  玉娇龙的脸一下变红了,她觉得自己这种实属有瞒君父的行为,然何竟让马贼知道了?
  他们又将视自己为如何人呢?她感到一阵羞愤,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那有这样的事!这真是从何说起啊!”
  带稚气的少年却认真地说:“哈里木哥哥说,是在沙漠上香姑亲口对他说的,还央求他千万别伤了你哩!”
  王娇龙不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才有气无力他说了句:“别听他的。”
  带稚气的少年向身旁的伙伴做了个鬼脸,又扯了扯伙伴的衣袖,两人才又一同走进树林去了。
  草坪上又只剩下王娇龙一人,她这时的心情,虽不像刚才那样感到恐怖,但却似乎感到更孤独了。她对自己刚才那种震撼心灵的惊伯也觉得奇怪。究竟是怕什么呢?是那些马贼吗?不是,她并不惧伯他们,觉得他们确也没有什么可怕的。那么,是怕的什么呢?她这时才似乎明白了,自己怕的是孤独,是需要伴,需要人,需要生气。如果这些都失去了,至少也需要有个凭依,有个庇护。她想到这里,便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去,拾起钵内的小刀,紧紧将它握在手里。再环顾四周,篝火的余光已经熄灭,四周都是黑沉沉、空荡荡的。她觉得身上一阵寒冷,便赶忙躲进帐篷,把毛毯和身一裹,蜷缩在牛皮毯上,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玉娇龙被一阵鸟叫声惊醒过来,她睁眼一看,天色已经大亮。她出了帐篷,举目一望,才看清了草坪四周的地形、景色:前面是处悬崖,崖下是一片苍翠的树林,林外是一带狭窄的草地,沿草地伸延出去,便是一片洽翰无边的沙漠。一缕淡淡的晓岚,横锁山腰,有如一条纱带。晨凤吹来,是那样清新,风里充满了一股草原和树叶的气息。这时,玉娇龙心里的恐惧,身上的疲劳,一切都消失了。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与充实。
  帐篷前面的奶罐、瓦钵,篝火的残余,这才又勾起她对昨夜所发生的一切的回忆。她仿佛做了一场梦似的,几乎不敢相信这确是真正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她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想探寻个究竟,便漫步向树林深处走去。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条上山的小路,沿着小路继续向前,在快到山顶时,见有一排山峦,像一列屏障似的横在山岭,中间有个狭窄的洞口,小路正向洞口伸去。
  她知道,穿过洞口便是山那边了。她进入洞口,仰视着这有如城门般的洞口出神,心想:这真是天险,书上常说的“一夫挡关,万夫莫敌”,大概就是指的这种地方了。她正想着,忽听到洞口那边的坡下,传来说话的声音,并向着洞口走来了。她赶忙退身出来,闪躲在一株大树后面。紧接着,便有两人穿过洞口来了。玉娇龙偷眼看去,认出了正是昨晚给她送来饮食和帐篷的两个少年。那带稚气的少年走在后面,手里还牵了一匹高大的青花马。
  瘦个子少年说:“我真不懂,罗大哥自己栽在那女人手里了,还叫给送这送那的。难道他真的怕了她?”
  带稚气的少年说:“你别瞎说,咱罗大哥怕过谁来!他这是重义!”
  “这叫重义!?只对一个女人,一个小姐,有什么义好重的!我看多半是迷上她了。”
  “那就叫多情嘛!这小姐是生得标致,看了也真叫人欢喜。”
  “菌美了有毒,人俊了心狠!”
  “咱罗大哥长得那么俊,心为啥又那么好!”
  瘦个子少年烦了,含讥带讽他说:“艾弥尔兄弟,你不信你就快快地长吧!长大了去给玉家当驸马。”
  带稚气的少年也不乐了:“乌都奈哥,你简直像山蜂,说话总带着刺。”
  接着两人都不再说话,走远了。
  玉娇龙在树后把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忐忑的跳着,思绪乱成一团。最令她不解的却是“罗大哥长得那么俊,心为啥又那么好”一句。她心想:天哪!一个长得像钟馗那样的人,竟还有人说他俊!这些人的眼睛长到哪儿去了!她又想起了,肖准也曾这样说过来。她心里起了一团迷雾。
  玉娇龙镇了镇自己,又从树后走出来,穿过山洞,站在洞口。
  向那边山下望去。只见一片碧绿的草原在山脚下展开,草原上有人正在赶着马群,有人正在驱回羊队,靠近山脚边已套好了十余架大车,车上放满了帐篷、什物,好像要转场的情景。车队的尾部,有一群人都牵着马,围着一个人在说话。她仔细一看,那个被围在中心的汉子,自短褂、酱扎裤,腰间系条鹅黄色的丝带,头戴毡帽,帽下是一丛漆黑的胡子。
  “啊,原来是那贼魁!”她突然感到心头一阵乱跳,血也涌了上来,脸上顿时变得热辣辣的。刚才那两个少年的争论又在她耳边响起;她差点说出了声:“看,这就是你们的‘俊’人!”她又直想笑,忙掩住口,没叫笑出声来。
  一会儿,半天云走出人群,翻身上马,对着众人一拱手,便头也不回的向着东边策马驰去。人群中,有的在引颈招手,有的在埋头拭泪。玉娇龙心里感到一阵得意的轻快:“这魔王真走了!”
  但随即袭上心头的,却是一阵莫名的内疚与怅惘。
  玉娇龙回到草坪时,已是无精打采的了。两个少年正在林内林外到处寻她,见她来了,这才松了口气。那带稚气的少年牵着马,连蹦带跳地走到她面前说:“罗大哥叫我给小姐送来这匹马,请小姐收下。”
  瘦个子少年又说:“罗大哥还说,由这里去迪化,沿山脚向东边走,过了山尾再转南,不走岔,两天多可到。”
  王娇龙没吭声,停了一会,才淡淡地问了句:“你罗大哥还说什么来?”话音刚落,脸上又不禁泛起一阵红晕。
  带稚气的少年说:“他再没说什么了。”
  瘦个子少年又补了句:“罗大哥还说了句‘后会有期’。”他说了这话后,眼里闪着狡黠的神色,摸不准他所说是真是假。
  玉娇龙打量了他一眼,转身走到青花马旁边,用手拍了拍马的脖子,那马摇摇头,摆摆尾,全身一阵抖动,顿时,通身马毛都竖了起来。玉娇龙认出了这确是一匹好马,不由激起一阵欣慰。
  地正想翻身上马,却看到一个织花的褡裢洼在鞍旁。褡裢花纹是万字镶边,中间一朵白色的雪莲,样子十分秀雅。褡裢内装得涨鼓鼓的,她不禁探手一摸,里面却装满了熟羊肉和一些烤香了的山芋。褡裢旁边岔包里,还装有一锭白银和一些散碎银两。玉娇龙本想立即取下褡裢掷还回去,但她那已经提起褡裢的手又放下,她实实再也狠不下心来拒绝那比食物与银子还珍贵得多的心意了。
  那青花马好像也解人意,见她久不上马,扭过头来张望着她,还不断用嘴来轻含她的衣服。玉娇龙心里感到一阵暖,振了振神、翻身上马,跨过去的右脚正好碰到一件东西,她俯身一看,是一柄剑,斜挂在右鞍旁。顿时,她一颗心全开了花,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激与满足之情,使她不能自制了。她喃喃地、轻轻地念了句:“啊,天啦!”接着回过头来,以一种异常兴奋的眼光看了看两个少年,又对他俩亲切地笑了笑,说:“艾弥尔、乌都奈,回去吧!我会记住你们的。”然后便一催马向左边树林跑去。
  留下那两个少年,惊呆得张着口,很久都合不拢去。
  王娇龙沿着昨晚上山的那条小路下了山,当她的马踏上草地的时候,旭日已经从东方升起,金色的光辉向她迎面射来。她这时的心中,一切恐怖、疲劳、孤独、疑虑都全部消失,只感到一种力量在冲激着她,使她无法抑止。她挥鞭纵马,纵横驰骋,好似要摆脱什么,又好似要追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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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13:08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荒野独行娇龙失马 孤村伴宿少女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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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娇龙离开草坪,胸中好似烧起了一团火;挥鞭纵马,沿山脚向东南方向驰去。地下的花草如流星似地直往后闪,身旁的树、岩象箭一般地掠过。可玉娇龙还在一个劲地加鞭催马,好象要拼命地摆脱什么,又好象要尽快地追赶什么。她坐下的青花马蹄奋鬃飞,跑得有如腾云空际。昨晚在山上经历的一切情景,又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使她恰似经历了一场梦幻。也不知跑了多久多远了,直到她身体已感到十分疲惫,口也发干,马也在不断打着喷响,这才放松手中缰绳,让马缓步下来。再向前望去,见山岭已渐渐斜下去、前面约十来里远,已是山脉尽头了。这时,太阳已经当顶,晒得热辣辣的,她感到一阵闷热,也想寻个凉爽所在,下马歇歇。这时,恰见林边不远处有株合抱大的白杨树,浓荫四覆,树旁有一大青石,正好供人歇坐。玉娇龙拨马来到白杨树下,将马拴在近旁的一丛栓柳条上,让它去啃嚼地上嫩草。她摘下剑,又从褡裢里取出一些烤饼和山芋,坐到石上,慢慢细嚼起来。
  她觉得这些烤饼、山芋真香美极了,比她平日在府里吃的山珍海味还可口。但由于口里发干,吞咽也感困难。于是她又起身提剑向林里走去,想找点泉水来解渴润喉。当她走到树林尽处的岩壁下时,看见一处岩壁上长满碧绿的青苔,那一片岩壁也显得十分湿润,她俯身一看,见岩脚有个碗样大的水凼,凼里盛满了清洁的浸泉。玉娇龙十分高兴,忙跪下能手掬饮。她只饮了几掬,便渴解烦消,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轻爽。她停了停,又掬起水来擦了擦脸,当冰凉的水触到脸上时,她才感到自己这时的脸竟是那么滚烫。她埋头往水里一照,碧绿如镜的水里现出自己的容颜,比府中宝镜照看得还要清晰:细长的柳眉,圆亮的眼睛,泛红的两腮,直悬的鼻阜,以及两片似笑非笑、似温非温的朱唇,她出神地凝望了很久,这才第一次惊讶地感到自己竟是那样的美!她想了许多,一会儿是开心得想笑,一会儿又伤心得想哭,她想:“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顾影自怜’吧!”她一转念,又想道:“呸,我才不自怜呢!”随即站起身来,理理衣服,提着剑又向林外走去。
  玉娇龙回身坐在一块石头上,她斜依着白杨,又想起母亲和舅父,想起昨天在沙漠上由于自己一时逞强任性,以致和家人失散,又想到这事该如何了结……一会儿她又想:“为我失散的事,母亲一定在日夜悲泣,舅父一定是怪罪肖准,父亲一定会震怒万分,说不定已铁骑四出在到处寻找我了。”她又想:到了迪化见到母亲舅父又如何向他们说去?“啊,有了,就说自己在车内见马贼势大,趁官兵和他们混战之际,自己纵马离阵,以致迷途失散……但这虽瞒得过母亲、舅父,还能瞒得过高老师吗?……”玉娇龙想着想着,一阵凉风吹来,不知不觉地便睡着了。
  迷朦中,她好象又回到了山腰草坪上的篝火旁边,四周一片漆黑,一个人孤零零的,她正感到万分惊怖时,忽见高师娘向她走来,嘴边挂着冷笑,略显得深陷的眼里闪着凶光,指着她说:“你这个盗书贼,把书还来!”她想分辨,可说不出话来。高师娘步步向她逼近,玉娇龙羞忿已极,想伸手推她,可又动弹不得。她拼命挣扎着。突然,她看到高师娘逼近的那张脸,变成了狰狞的鬼怪,并向她喷来一股股带着酒味的热气,她猛然被惊醒过来,忙睁眼一看,这一看,才真的使她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她看到的是,和她面对着面,一张浮肿的脸上闪着一双布满红丝的邪恶的眼睛。那张浮肿的脸,喷着酒气,正向她俯扑过来,玉娇龙有如受惊的野鹿,一跃而起。那双邪恶的眼睛也猛吃了一惊地退了回去。玉娇龙略一定神,这才看清了,一个穿着华丽的矮壮汉子,正站在她面前,虎视眈眈地直视着她。玉娇龙又惊又怒,厉声问道:“你要干什么?”那汉子狰狞地一笑,说:“一只金凤凰也飞到野鸡地上生蛋来了,我是来捡蛋的。”说完,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又不怀好意地盯住她。他那双眼角斜吊的三角眼,使玉娇龙猛然想起来了:站在面前这人,原来就是巴格!两年以前曾遭他凌辱的旧恨,突然涌上心来,她用手指着他,厉声喝斥道:“滚开!”
  巴格一时间也被她这声喝斤慑住,看看她手里的剑,说道:“你几时也学会弄这玩艺儿来?”说着,便装得毫不在意地向她逼了过来。
  玉娇龙恨极,“唰”地一下抽出了剑。巴格也敏捷地从腰间拔出了刀。
  玉娇龙抢步向前,对准巴格胸前一剑刺去。巴格忙用刀来拨,还未等他的刀碰着剑。玉娇龙突然将剑收回,又猛地向他腰部削去。巴格忙闪身往后一跳,才算躲过剑锋,玉娇龙不等他站稳,身随剑进,对着他咽喉一连就是两剑!第一剑算被他挡住了,第二剑却快如闪电,吓得他赶忙将头一偏,咽喉虽未被刺中,右耳却被削落了半截。巴格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疼痛,回身就跑。玉娇龙哪肯罢手,紧跟后面赶去。一直赶到巴格那匹马旁,眼看已快赶上,巴格慌了,忙从马肚下钻了过去。马受了惊,不住打转,玉娇龙虽又气又急,奈何隔着马,下手不得。巴格也不敢上马,正僵持间,巴格那马和玉娇龙的青花马靠拢了。巴格灵机一动,趁势跨上青花马,用刀背猛力一砍,青花马负痛,挣断缰绳,放开四蹄,向西北方逸去。巴格那匹马也被巴格拉着,跟在青花马后面跑了。
  玉娇龙站在那里,眼睁睁地望着巴格的背影和那两匹越跑越远的马,气得直跺脚。一阵忿怒之后,随着涌上心来的是一阵无可奈何的伤心。在这荒无人迹的旷野,丢了马,不仅丢了坐骑。
  也丢了唯一的同伴,又只剩下孤单单的一个人了。怎么办呢?她伤心得哭了起来。这时,天空中正有一只鹰在盘旋,它那自由自在,睥睨一切的样子,使玉娇龙又羡慕又生气。不过,她感到在这渺无人烟的荒野,能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东西,也可驱除一下心里的孤寂。于是,她又擦干眼泪,抬头看了看鹰,提着剑向那边山尾走去。
  玉娇龙一直走到太阳偏西时,才走到山尾。转过山尾,横在眼前的是一片荒凉的砂砾地带。砂砾地带那边,隐隐看到一片树林,树林那面,正条袅升起几缕淡淡的炊烟。这使她感到一阵激动和喜悦,以致不禁流出了高兴的眼泪。她知道,只要走过沙砾地,穿过树林,便又可回到有人居住的地方去了。于是,她忍着脚的疼痛和疲劳、一步步向着炊烟走去。在太阳快落下地平线时,她终于穿过树林,来到一个住有几十户人家的村落。村落多是一些乱石嵌砌成墙的平顶矮屋,在矮屋中央有一座高大的寺庙,显得十分耀眼。玉娇龙趁未进村时,解下腰间绸带,将剑裹好,然后蹒跚地向村里走去。那些正在门前嬉戏的孩童和一些刚从地里回来的村民,都用一种好奇和探询的眼光注视着她。玉娇龙保持着习惯的尊严和矜持,雍容大方地在村里走着。可是,到哪里去寄宿呢?家家屋子都狭窄,家家都有男有女,自己是侯门千金,能去和那些平民男女混杂在一起吗?玉娇龙真是犯难了。突然,她看到有家门前站着一位中年妇人,那妇人生得倒也端秀,衣着也很整洁,玉娇龙便向她门前走去。可是当她还未走到门口,只见那妇人面露惊疑神色,急忙退身进屋,门也“呼”的一声关上了。
  玉娇龙好像受到极大侮辱似的,脸都气白了,她一咬唇,忿然走开去。不知不觉间,她已走到村外来了。她惶然四顾、见前面有一水塘,塘边长着凡株高大的白杨,白杨树下有间用圆木钉成的木屋。木屋门开着,门前坐着个少女正在边拾毛线边唱歌。手捻得很灵巧一歌也唱得很动听。玉娇龙轻轻走到她面前,再一打量她,见她年纪不过十二三岁,蛋形的脸,细黑的眉毛上有一副高高的前额,眉毛下闪着对亮亮的眼睛,一望就看出是个聪慧而又讨人喜爱的姑娘。玉娇龙又向她靠近一步,这时,那少女似乎已看到玉娇龙的脚了,这才抬起头来,眼里露出惊讶的神情,忙放下身边的活计站起身来,又把玉娇龙打量了一下,这才问道:“你这位姐姐打从哪儿来?是来找我爷爷的吗?”
  玉娇龙抚了抚她的肩膀:“我是过路的,你爷爷在家吗?”
  “不在,他到草地放羊去了,要再过几天才回来。”
  “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还有个哥哥。他也出门去了。”
  “家里就只你一人?”
  “嗯。”
  “你不害怕吗?”
  “怕。晚上常常怕得睡不着。”
  玉娇龙心里一边暗暗感到高兴,一边又可怜起她来,便温声柔气地对她说:“今晚就让我来给你作伴如何?”
  少女高兴万分,忙拉住玉娇龙的手,把她领进木屋。屋子仅一间,陈设十分简单,靠右壁铺了张炕一般的床,枕被都很整洁。
  少女让玉娇龙坐到床上后,便去取来一盘食物,有麦面做的馒头和几块冷羊肉,还有杯羊奶。玉娇龙这时也实实感到有些饿了,便独自吃了起来。少女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玉娇龙,见她吃得津津有味,她也感到高兴。玉娇龙吃着吃着,少女突然问道:“姐姐,你不像是我们这一带的人。”玉娇龙点点头。
  少女又问:“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吧?”玉娇龙只笑了笑,还是没答话。
  “你一个人上路不害怕吗?”
  “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
  玉娇龙这一反问,倒把少女问住了,她答不出来,一时显得很窘。玉娇龙移身过去,抚着她的手说:“路上有什么可怕的!你是不是说那些马贼?”
  少女连连摆头说:“呵,不,不!我不是说马贼!马贼都是些好人。我是说那些巴依、伯克……”玉娇龙暗暗感到奇怪了。说道:“小妹妹,你怎么知道马贼是好人?”
  少女很认真地说:“我爷爷和哥哥都这么说。”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马的嘶鸣。少女忙起身说:“姐姐,我的小花马饿了,我去喂喂它来。”说完便跑出去了。
  过了一会,少女回来了,她又兴冲冲地向玉娇龙问这问那,玉娇龙只好说自己是从伊犁来,去迪化探亲的。因过沙漠遇大风,下马避凤,马惊跑了,行囊尽失,又迷失路途,才辗转到此。不料这番半真半假的话,少女便信以为真,听得大张着眼,眼里噙满了泪。她紧紧依着玉娇龙,伤心他说:“姐姐,你受苦了!你这样怎能去迪化?”玉娇龙忙问:“你去过迪化?”
  “年前我跟随爷爷去卖过皮毛来。”
  “此去还有多远?如何走法?”
  “出西村,往南走,穿过一大片石卵地便到草原,再跨草原,便到了迪化界口,离城也就不远了。”
  “路上好走吗?”
  “没有马不行。单过石卵地快马也得大半天,那边草地还有狼。”
  玉娇龙低着头不吭声,少女也替她着急难过。一会,少女又说:“到了那边草地,可能碰上牧羊人,我爷爷也在那边牧羊,你可以去找他,晚上就住在我爷爷的帐篷里。”
  玉娇龙心里发愁,便借口身体倦,和衣睡到床上,独自沉思出神。
  少女轻轻把门关好,然后吹灭灯,紧紧偎在她身边睡了。玉娇龙虽然感到很倦,但翻来复去总睡不着,她听到身旁少女那均匀的呼吸;又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带有青草的香味,使她又想起了昨夜在草坪上发生的一切,她心里迷离恍惚好象做了一场梦似的。
  那少女虽然睡得很熟,可总是紧紧地偎依着她。好像一个经常处于孤浊和恐惧之中而又乏人疼爱的孩童,突然遇到自己的亲人一样。一种深深的怜爱之情在玉娇龙心里油然而生,一时间,她感到自己的整个胸中都装满了爱,并使她因此而变得心柔肠软起来。她忙翻过身去,将少女紧紧地搂在怀里,轻轻地拍抚着她,不知不觉地竟使她眼里充满了泪水。突然,那少女在梦中发出一阵呓语:“…草地上有狼,……我把我的小花马送给你…你骑着它到迪化去……”玉娇龙心里一阵酸,眼泪顺着腮边流了下来,她把少女搂得更紧了。渐渐地,玉娇龙也在一种恬静的幸福中睡着了。
  玉娇龙正睡得香,突然被几声轻轻的敲门声惊醒。她忙取过枕边的剑,再仔细一听,门外又传来两下轻叩和一声轻轻的呼唤:“妹妹开开门……醒醒,达美。”玉娇龙已猜到是少女的哥哥回来了。她略一犹豫,便轻轻将少女连摇几摇,等少女刚刚醒来,玉娇龙却又一动不动地装着睡着了。这时,门外又传来两声轻轻的呼叫,少女听到了,赶忙下床,跑去轻轻把门打开,一下就扑到那人身上去了。玉娇龙手里握着剑,屏息凝神地细听着外面的一切:开始是少女轻轻的啜泣声,接着是一阵低低的细语声。她隐隐听到少女的哥哥说:“屋里既有女客人,我就不进去了。”又听到那少女说:“哥哥,你真不该回来!要是碰上格桑老爷家的人,他们会杀死你的。”
  “妹妹,你日子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来?”
  玉娇龙觉得这声音很熟,她想看个究竟,忙起身离床,一闪到了门边,偷偷向门外看去,借着月色,她看到阶下站着个身材小巧的青年,手里拿了根马鞭,头上戴顶皮帽,皮帽下是张白净的、略带稚气的脸。玉娇龙认出来了,却是哈里木。玉娇龙心想:这真巧,原来这少女却是哈里木的妹妹,门外,哈里木又说话了:“妹妹,我的马还在村外林子里,还有些急事等着我去办;我还要绕道到草地看看爷爷去,我该走了。有空我会回来看你的。”少女颤声地问:“哥哥,你进村时没人看见你吧?”
  “没有。你放心、他们就是看到我,也不会去报告给格桑的。”
  哈里木说完,又指着门前的一只口袋说,“这是我给你带来的一斗麦和一只羊腿,你留着吃吧。”他又把少女拉到身边,满怀深情地看了看,抚抚她的头,这才转身离去。但他刚走几步,又折回身来问少女道:“家里那个女客是个什么样人?”
  “好像是关内人,长得好看极了。”
  哈里木迟疑一下,又问:“骑的什么马?”
  “没有马。她说马在沙漠里丢失了。”
  “她穿的什么衣服?”
  “紫兰色衣裤,很好看。”
  这时,玉娇龙的心都收缩了,只听哈里木“啊”了一声,停了停又说:“她没有马如何能到迪化?”
  少女说:“你也知道她是去迪化?”
  哈里木点了点头。
  少女又说:“哥哥,我想把你送给我的那匹小花马送给她。”
  哈里木说:“好。以后我再送给你一匹好了。”他这才转身上路,很快就隐没在白杨树荫里了。
  玉娇龙忙回到床上,装着睡熟。一会,少女也轻轻爬进被窝,蒙着脸在低低哭泣。玉娇龙缓缓地伸过手去,将她搂在怀里,她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一会,她两人都沉沉入睡了。
  玉娇龙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少女正在屋角忙着准备早餐。
  玉娇龙刚理好头发,洗过脸,一盘香喷喷的早餐已送到她面前。
  她一面吃一面沉思,突然,她问少女道:“你为何叫我姐姐?”
  “我喜欢你。”少女诚挚而坦然地答道。
  玉娇龙被她的诚挚感动了,也忙说:“我也喜欢你!”
  少女说:“你不走,就留下来给我当姐姐该多好啊!”说着说着又几乎流下泪来。玉娇龙拉住她的手说:“我不能留啊!这样,我们就认作姐妹好了,比姐妹还亲。”
  少女高兴极了,眼里闪着光,接着又很认真的说:“姐妹不兴认,要拜才算,还要敬神。”
  玉娇龙说:“那就拜,就敬神吧!”
  少女忙去找来一柱香,当着门摆了个香案,然后拉着玉娇龙一同拜了三拜。拜完天地,又向玉娇龙恭恭敬敬地拜了两拜。
  她显得那样认真和虔诚,以致使玉娇龙都肃然了。拜完后,她才问:“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玉娇龙犹豫了下才说:“我姓春,叫春龙。”
  少女说:“我叫达美,我哥哥叫哈里木,我爷爷叫布达旺,村里人都叫他布达旺老爹。”
  玉娇龙把达美拉到面前,从自己头上取下珠花一朵,亲手替她插在发辫上,说:“这枝珠花是当今太后赐给我母亲,我母亲又赐给我的,很宝贵,送给妹妹做个纪念吧。”达美摸摸珠花,这才怯生生他说:“我要把我心爱的那匹小花马送给姐姐,让它驮着姐姐去迪化,这是我昨晚就想好了的。”
  玉娇龙说:“这,我已经知道了。”
  达美惊疑地望着玉娇龙。玉娇龙笑了笑,又说:“我从你昨晚说的梦话中就知道了。谢谢你一片好心,好妹妹!”
  玉娇龙要上路了,达美已把小花马的鞍子配好。那马身躯不大,但极健壮,毛色密亮,是匹有足力的牲口,当达美把它牵到玉娇龙面前时,她用脸紧贴着马的面颊,轻轻抚拍着它,亲切而略带感伤地对它说:“小花马呀,小花马,我们就要分开了。把我姐姐驮到红庙子(迪化)去,她不会亏待你的。”小花马好象懂得她的话,又点头又摇尾,还直刨蹄。玉娇龙在乌苏时虽也常骑马,可都是这两天来才真正感觉到马的确通人性,并也才真正对马有了感情。她见达美和小花马告别的情景,也不由得背转身去。
  临上路时,达美又从屋里拿来一包烙好的饼送给玉娇龙带到路上吃。一切收拾停当,才由达美牵着马送玉娇龙出村。经过村里时,见寺庙前的空地围了一大堆人,人堆里正响着阵阵锣声,使整个村子都平添了一股热闹气氛。达美便好奇的向人群走去,找个较高的石台站了上去。她往人堆里一看,顿时便眉飞色舞起来,忙向玉娇龙招手说:“姐姐,快上来看,有位老爷爷在打拳。有个姐姐手里还拿着刀呢!”玉娇龙听她提到拳和刀,心里一动;也忙站上石台,向人堆里一看,见人群中间有位老汉,正在打拳。他一抬手一投脚,一招一式,一拳一腿,不仅干净利落,而且很有功底,拳路也变化多端,确是不凡。比起她平日所看到军营中的那些教头来,真是高明多了。她不觉暗暗称奇。再一看,见老汉身后站立一个少女,酱红色短衣,采蓝色下裤,腰束白色宽丝围带,圆圆的脸上配着一双又亮又黑的眼睛。少女体态丰满,脸色黄里透红,显得生气勃勃,虽是小家碧玉的风度,却也说得上俊俏大方。玉娇龙将她仔细看了很久,心想:这么好一位姑娘,为何流落风尘,抛头卖艺来了。这时,老汉的一路拳已打完,只见他将拳一拘,说:“老汉姓易,关内人,因寻访亲人来到贵地。路上盘资告罄,特借贵村一块宝地,同闺女来献点薄技,讨诸位高兴。如看得起,随便赏赐几文;如有不周不到之处,望诸位多多包涵一二。现在就让我闺女来耍路刀,博诸位一笑。”
  人堆里响起一片叫声和掌声。老汉不慌不忙,从行囊里取出麻绳一根,拉成一条直线,再将两端铁钉钉进地里,然后又一抱拳说:“我这闺女自幼练就一身踩绳的脚下功夫,这次出来,因路途遥远,行头携带不便,无法架搭踩索,权以地下麻绳为准,让她踏在绳上练套单刀,进退腾闪、步步都要踩绳,如有虚漏,就不算本领,任诸位耻笑。”说完又敲响铜锣,高喝一声:“丫头,练起来吧!”
  那姑娘大大方方,怀抱单刀,纵步踏绳,接着将刀一亮,随即施展开来。只见她左拨右砍,上盘下削,一刀紧一刀,一刀压一刀,顿时刀光闪闪,风声嗖嗖,两只脚或进或退,时腾时跃,真是眼不离刀,脚不离绳,周围观众,一个个看得呆了。玉娇龙见那姑娘身手敏捷,矫健异常,虚实变化,颇具功夫,也不禁微微点头赞许。她再打量那老汉,见他颔下胡须虽已花白,但精神矍铄,肌肤充盈,额上皱纹不多,看去年纪不过五十来岁。移目看那姑娘,虽风尘仆仆,衣着倒也整洁,加以清性纯朴,毫无江湖轻薄之态。
  玉娇龙心想:这父女二人,似不象江湖卖艺之辈,难道真是为盘资匮乏才出此下策?正猜想间,那姑娘已练完刀退到一旁去了。
  观众中又响起一阵喝彩之声。老汉满面笑容,又抱拳说:“多承诸位棒场,老汉我有一事烦劳诸位:半年前我有一胞妹,只身出关到天山一带寻夫,家母为此忧念成疾,我为母病又出关寻妹,日前在迪化城内探访,有人说曾于半年前见一相貌相似的女人,向贵村这方走来:我才和闺女沿途寻访来到贵地,我胞妹年已三十五岁,中等身材,操陕西口音,双眼微陷,两颧略高,眉间有一颗朱砂红痣。如有那位仁人君子知其下落,或曾在何地见过貌似的女子,望开恩相告。我老汉如因此寻到胞妹,当结草含环以报大德。”说完又将拳一抱,用两眼环视众人。
  玉娇龙听他所说那女人容貌,觉得竟和高师娘十分相似。但自己那次暗暗听到高师娘和高先生的密语中,知她是为避祸才强随高先生来到乌苏,根本不是为寻夫才出关的。她越想越觉难猜难测,感到其中定有蹊跷,心里升起一团迷雾。
  这时场上有不少人在抛舍铜钱,达美也从身边掏出几枚铜钱向老汉脚边抛去。老汉抬头向达美这边张望过来,玉娇龙忙闪身将脸伏到达美身后去了。
  玉娇龙催促达美离开人群,向村外林子走去。她一路上都沉思不语、达美依依不舍地紧挨在她身旁。突然,玉娇龙问达美道:“妹妹、你想不想念你哥哥?”
  “念啦!哪能不念呢!哥哥是那么疼爱我。”达美的声音里充满哀伤。
  玉娇龙又问:“他一个人在外边漂泊,该不会遇上什么风险?”
  达美沉默了会,说:“风险也许是有的。但我哥哥不怕。他很勇敢,他还有很多很勇敢的弟兄。”
  “你认识他那些弟兄吗?”
  “不认识。”
  “你知道吗,他那些弟兄中谁最勇敢?”
  达美犹豫了下,说:“罗大哥最勇敢。”
  玉娇龙突然感到一阵心跳,脸上也立即热乎起来。她默然了。
  达美又说:“哥哥常说,罗大哥不但最勇敢,还顶重义气,说他不仅人品好,心也好。”
  玉娇龙眼前又出现了钟馗的画像,她差点笑出声来。
  达美显得很兴奋,一个劲他说:“哥哥认识他,是在草原上的大风雪里,哥哥找羊群,被困在风雪里,两天两夜出不来,都快冻饿死啦,被罗大哥碰上了,他背着哥哥走了两天两夜,才避过风雪,把他救了出来。”达美瞅了瞅玉娇龙,见她紧紧咬住唇,没吭声,达美也就不再说下去了。
  转过树林,前面出现一带辽阔的沙砾地。那片沙砾地上,除了大大小小的石卵外,连一窝绿色的草也没有,整个大地就象死了似的,一点生气也没有。玉娇龙站在林边,呆呆地望着那片沙砾,她知道,是该和达美分手了。她象诀别般充满哀感之情对达美说:“好妹妹,我们该分手了,我会记住你的。”话音刚落,她飞快地跨上马背,一挥鞭,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旷野里,只留下一串渐渐去远了的马蹄声和一声声达美的呼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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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14:23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回 日暮途穷双骑巧遇 心惊魄动一剑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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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娇龙骑着小花马,独自奔驰在沙砾地带,行走了一段开阔的低地,翻过一座小小的沙丘,横在前面的却又是一片辽阔的低地。地上除了铺得密密麻麻的大小石卵外,连一根小草也没有。
  整个大地显得死气沉沉,毫无半点生气,真有如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一般。玉娇龙也曾多次独自在草原上奔驰,但她那时的心情,感到的是自由自在的舒畅;她也曾穿越过沙漠,感到的也不过是难堪的沉闷和寂寞,这沙砾地带却使她感到一阵阵震慑心魂的荒凉,一阵阵攫神动魄的窒息。她从巳时直走到酉时,当小花马又吃力地跑上一座沙丘时,才看到前面远远地出现了一片绿色的大地。已经显得有些疲惫的小花马,似乎已嗅到了从微风中吹送来的草原气息,顿时精神抖擞起来,长嘶一声,不等玉娇龙加鞭,便放开四蹄向那片绿色的地带跑去。
  不到一个时辰,玉娇龙便进入了草原,就在边沿不远的地方,地上有堆马粪,看样子还很新鲜,她知道,在这附近一带就可能找到牧民了。于是,她站立镫上向四野探望,见沿着边沿那边,有片疏落的树林,在离树林不远的草地上立着座孤零零的小帐篷。玉娇龙拨马向帐篷走去。当她已快走近帐篷时,忽听传来一声长长的马嘶,那嘶鸣声是那样的雄伟,又是那样的宏亮,以致使她也不禁吃了一惊。她忙抬头望去,这才看清了就在帐篷旁边的木栅上,拴着一匹黑马。那马又高又大,宽宽的前胸,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鬃毛,她一看便认出了这确是一匹上好的蒙古马,不觉一怔,心想:这儿怎会有这种马来?一般牧民是不会有这种马的。玉娇龙立即警觉起来,摘下用绸带裹着的剑,将它紧握在手,然后翻身下马,牵马持剑向帐篷门口走去。门是掩着的,玉娇龙犹豫片刻,这才扬声问道:“里面有人吗?”
  接着,里面传来了脚步声。她赶忙退到五步开外,站稳身子,握紧手里的剑柄。门开了,闪出一个汉子,两手叉腰,昂然立着。
  最先惹起她注意的是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从那双发亮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使她难以捉摸的神色。那汉子立即发出一声低沉的惊呼:“啊,是你!”
  玉娇龙感到一阵困惑,再一打量,映入她眼里的是一张似曾相识的,但却显得极为英俊的面孔:两道浓浓的剑眉,飞插在饱满的天堂上,悬胆般的鼻准下面,横着一张大口,两唇红润,嘴角微垂,更显出一副威武气概。再一望去,只见那汉子上穿一件白布对襟排扣短褂,下着酱色扎脚长裤,脚登短统皮靴,腰系黄丝板带。玉娇龙怔住了,在这短暂的一瞬,她心里虽闪过许许多多过去的回忆,但总想不起曾在何时何地见过这汉子来。那汉子在旁直视着她。玉娇龙被他那种毫无顾忌的直视眼光惹得心烦意恼,她耐不住冷冷地问道:“这附近可有牧羊人住的帐篷?”
  那汉子道:“除了这个帐篷,其他的牧羊人都住得远啦。”
  玉娇龙失望了,正在感到进退两难的时候,那汉子又说:“你来找谁?这里的牧羊人你都不认识。”
  玉娇龙又是一怔,忙说:“我是来找布达旺老爹的。”
  “找布达旺老爹?!你认识布达旺老爹?”那汉子显得十分惊诧,连连问了两句。
  玉娇龙避开汉子的问话,反问道:“你认识布达旺老爹吗?他住在哪儿?离这儿还有多远?”
  汉子说:“这就是布达旺老爹的帐篷,可他现在留给我了。”
  “布达旺老爹呢?”
  “老爹村里来了人,他有事要办,带着羊群到草原西边去了。”
  玉娇龙感到一切都落空了。她茫然四顾,见落日斜晖正铺满草原,整个大地显得那么宁静。几年来,她已看惯了这样的景色,连日来荒原的孤寂,沙砾地带的荒凉,这些浮在心里的阴影,却被目前这种她所熟悉的景色一扫而空。她引颈南望,大地绿茵如毯,她曾多少次在这样的绿毯上浸过露,迎过风,顶过日,就是还不曾披星戴月奔驰过,不如趁此赶路,也许赶到月落西天,便可能到达迪化地界了。于是,她便不再和那汉子说什么了,牵顺马,正要踏镫上鞍,不料那汉子快步过来,一手扯住她的马口说:“你还要走?”
  玉娇龙带恨地说:“不用你管。”
  汉子说:“草原不比家里,夜晚不比白天,别使性啦,这一带有狼。”说完,他眼里闪过一丝略带嘲弄意味的光。玉娇龙倏地一惊,多熟悉的眼神曾在哪儿见过来的?她已经开始升起来了的怒气,竟又一下消沉下去:她微微含嗔地瞟了那汉子一眼,见他那英俊而憨厚的脸上,充满了坦率和诚挚。玉娇龙把一只已经踏上马镫的脚抽了回来,带着好奇地问:“你是谁?”
  汉子说:“布达旺老爹的亲人。”
  玉娇龙一下想起哈里木来,又问道:“你可认识哈里木?”
  那汉子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说:“当然认识。哪有不认识之理!”
  玉娇龙又想起达美曾经说过的那些话来:“我哥哥有很多弟兄……都很勇敢……罗大哥最勇敢……他在沙漠上的大风雪里救出过我哥哥…”她想再问问那汉子,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去了。
  那汉子说:“今晚你是到不了迪化的啦,就住在这儿吧,我把帐篷让给你。”
  玉娇龙惊讶地问道:“你怎知我要去迪化?”
  汉子眨了眨眼说:“单凭你这身装束,也就知道的了。”
  玉娇龙不吭声了。她心神不定地让那汉子把马牵开去,他把小花马牵到木栅旁和他的大黑马拴在一起了。
  玉娇龙忽的想起在荒原上被巴格把马夺走的事来,忙走过去,抓住马缰,但她却并未立即解下,只警觉地注意着那汉子。她终于忍不住了,又问:“你真料定了我是去迪化?”那汉子把两臂交叉抱在胸前,眼里含着神秘的意味注视着她,不吭声。
  玉娇龙从那汉子的脸上、眼里,没有察觉到一丝儿险恶之意,只使她充满了好奇和迷惑。她有些谎乱地问:“你认识我!”
  那汉子说:“当然认识,早就认识的啦。”
  “那么,你知道我是谁?”
  那汉子又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说:“玉帅府里的千金,玉小姐嘛!”
  玉娇龙不由得吃了一惊,又问:“你是乌苏人?”
  “不,不是。”
  “那,你一定到过乌苏。”
  “到过。是在两年以前。”
  “两年前……你见到过我……那是在哪儿呢?”玉娇龙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她真感到茫然了。
  那汉子又说道:“不仅是两年以前,也不仅仅是在乌苏。你真是贵人头上多忘事啦。我倒要问问你,你怎么上这儿来啦?”
  玉娇龙被他这样一问愣住了。过了一会才吞吞吐吐他说:“我们去迪化,在沙漠里遇上了……风,和家丁们失散了,走岔了道,绕到这儿来的。”
  那汉子又笑了,真是忍俊不禁,差点笑出了眼泪。笑声刚过,汉子眼里那种使她感到熟悉的嘲弄神情又出现了。玉娇龙突然感到自己脸上有些发烧。那汉子说:“你等等。”便回身进入帐篷,一会儿,他抱着一大抱东西出来,走到离帐篷二十来步的地方,很快地支撑起了一张遮露的布幔,并在布幔下铺上草席,看样子他已经决定在那儿过夜了,汉子收拾停当,这才转过身来对玉娇龙说:“那帐篷算是你的了,快进去歇歇吧,看你已经很累了。”
  玉娇龙进入帐里,一看,对着帐篷门是一席铺垫得很好的铺,门边放着一个盛水的瓦罐和一些牧民常用的什物。帐篷很小巧,但很舒适,四周也扎搭得十分结实,给住进去的人们一种安全可靠的感觉。
  玉娇龙坐到铺上,慢慢整理着她那已经有些散乱的头发,理着理着,汉子那张英俊的、似曾相识的面孔,那双熟悉的眼神,以及他刚刚那些没头没脑的话语,都在搅乱着她的心,使她无法平静下来。这时,帐外的夕阳已落到草原的边际,帐内帐外都显得一片恬静,玉娇龙却在这恬静中感到的是一阵烦乱。她坐不住了,又起身来到帐外,向着布幔那边瞟去,见那汉子盘坐幔前,正专心一意地缝补着什么。她稍一犹豫后,还是移步向那布幔旁走去。玉娇龙走得很轻,以致当她已经站在那汉子的面前时,他才察觉她的到来。他抬起头来,望着玉娇龙,莫可奈何地笑了笑。接着,又埋下头去缝补他的衣服去了。
  玉娇龙探询地问道:“哈里木的那些弟兄你都认识吗?”
  汉子漫不经心地答道:“差不多都认识。”
  “听说他已投身到马贼队里,你也认识那些马贼吗?”
  “你是想问那些马贼吗?我都认识。”汉子还是漫不经心他说、玉娇龙进一步问道:“你说说看,他们中有没有好人?”
  汉子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来:“依我看,都是好人,不是好人就不会去当马贼。”
  玉娇龙又追问道:“你怎知他们都是好人?”
  “眼见为实。我亲眼见到他们的所作所为,比起那些巴依、伯克和朝廷里的官儿们来,真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玉娇龙被那汉子的这一番话刺痛了,她带怒他说:“你怎么也向着他们说!?一伙杀人劫货见利忘义的贼子,有什么好的!”
  那汉子站起身来,以手叉腰,说道:“你哪里知道他们啊!哈里木和他的弟兄们,他们为了自己的弟兄,能在沙漠上分出自己救命的一口水;他们为了自己的弟兄,可以能为自己的胸膛去挡住射来的利箭;他们可以把从血水里捞起的钱撒给穷苦的兄弟。你在那些巴依、伯克和官儿们中,看到过这样的人和事吗?”
  玉娇龙有些忿忿然了。但又觉得那汉子所说的话似乎也有些道理,只得咬紧嘴唇忍了下去。又问:“你知道他们中谁最勇武?”
  那汉子眨眨眼,说:“哈里木。”
  玉娇龙不以为然地说:“不,是一位姓罗的最勇武。”紧接着,她又淡淡地补充一句,“我也是听说来的。”
  那汉子敞声大笑,笑得仰起脖子,闭上眼睛,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玉娇龙又是一惊:多熟悉的笑声和姿态,她曾在哪儿见过来?她尽力捉摸着,突然间,前晚草坪上发生的情景又闪现在她的面前,那个满脸胡须、面目狞恶的半天云也是这样的声音,也是蘸么笑法。但眼前这个汉子却又长得这般英俊,毫无半点凶煞悍戾之气,连半点钟馗的影子也没有,怎么能把这两人想到一处去呢。她正在呆想,那汉子停住笑声,微带轻蔑他说:“你是说的罗小虎吧?他算得什么英雄,他凭仗的只不过是一身蛮力和一柄利刀!”
  玉娇龙感到一阵不快,冷冷地说:“你凭什么敢这样小觑他!你那哈里木怎敢和他比!”她一说完,便怒冲冲地回到帐篷里去了。
  玉娇龙进帐坐定,心里只感到有种说不出的不快。她忽又想起肖准和艾弥尔都曾夸说罗小虎长得英俊标致的话来。乌都奈说的“我看是迷上她了”那句刻薄话又响在她耳边,她的脸又是一阵热辣辣的。她真想不到,那个被一丛乱须遮得连脸都看不真切了的半天云,竟还有人夸起他的英俊来。她又想:要讲英俊,这汉子倒真算得上英俊,但一个是叱咤沙漠的贼魁,一个不过是草原上的浪荡汉,又怎能和半天云相比呢?玉娇龙想着想着,天不觉已黑了下来,她轻轻掀开帐门,四野静悄悄的,月亮悬在空中,把清辉洒满大地。她极目望去,在这无边无际的草原上,看不到一点人间的烟火气息,她不由想到,自己枉有花一般的容貌,满头珍贵的珠饰,一身鲜艳的衣服,可是处在此时此境,这一切却变得毫无意义,好象尘世间的一切荣辱得失也都不复存在。她过去在玉府里享有的尊荣,父母的溺爱,仿佛都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些繁文琐礼、尊卑长幼,一切都已显得多余。这时,最使她感到珍贵和不可少的就是马和剑。想到这些,她心里感到一阵孤独和怅惘。她无精打采地退至铺旁,点亮油灯,半倚半卧地靠在铺上。不一会,她的眼睛就慢慢地闭上,陷入一种迷迷糊糊的境界,好象是睡着了,却又是完全清醒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几声尖长的嗥叫从帐外传来,接着,那嗥叫声此起彼落,互相呼应,响成一片,似乎在向她包围过来。玉娇龙还从未听到过这样的叫声,也不知是发自什么怪物,使她毛发都悚然地竖立起来。
  她正惊悸间,倏又想起达美和那汉子都曾说过草原上有狼的事来。她急忙握着那柄绸带裹着的剑,小心地把帐门揪开,闪身出去一看,月光下,只见就在那汉子所住的布幔周围,正围着一群狼,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与布幔相距不过二十余步,一只只眼里闪着绿光,虎视眈眈地望着那汉子,既不敢贸然扑去,也不愿轻易走开。那汉子站在布幔前,正处在狼群中心,无凭无靠地警惕着,不停地转动着身子。玉娇龙看到那情景,心都缩紧了。她急得无计可施,忙回到帐里,顺手操起那个盛水瓦罐,猛地向狼群掷去。她同时向那汉子高叫了声:“快,过这边来。”罐子的摔碎声,玉娇龙的呼喝声,在这静静的荒原上,有如晴天霹雳,狼群中引起一阵惊乱,但它们只后退了十来步,又立即停了下来,形成了僵持局面。那汉子仍然站在那里屹然不动。狼群又试着向那汉子移近。玉娇龙急了,正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援救他时,那汉子说话了:“你不用管我,我会收拾它们的。”说时慢,那时快,只见那汉子把手抬起来了,手里握着张好似弩弓般的小小的物件,对准面前的狼群,一扬手,随着“嗖、嗖、嗖”三声响,便有三支短箭从他手里飞了出去。狼群中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哀嚎,立即便有三只狼倒到地上去了。其余的狼上前去把三只倒地的狼嗅了嗅,随即惊惶地向后退去。那汉子趁此转过身,对着后面的狼群又发了几箭,也同样的有几只狼应声倒了下去。其余的狼也被骇得直往后退。但它们都只退到一定的距离就又停下来了,仍贪馋地望着那汉子。那汉子也并不罢手,毫无畏惧地迈开脚步向前面的狼群走去。他向前迈进一步,狼群退后一步,那汉子后面的狼群也向前一步,仍然形成个包围圈。玉娇龙在一旁看得清楚,那汉子仍处于危急地位。她万万没有料到,狼竟然也有这般奸智。她真替那汉子着急万分,一心只想如何助他一臂之力。她环顾一下身旁,再也没有什么可掷投的了,便一横心向着那汉子身后的狼群扑去。她的突然出现,使狼群里起了一阵惊乱。就在这时,她又听到几声“嗖、嗖”声响,她面前的几只狼猛然高高一蹦,发出几声哀嚎,倒下去了。其余的狼,在这突然地夹击下,一掉头,拼命地逃跑了。帐篷外又只剩下满地的月色和几只还在抽搐着的狼的尸体,草原上又恢复了宁静。
  那汉子还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满不在乎他说:“你过来干吗,这些家伙我一个人也对付得了的。”
  玉娇龙满以为他要说出几句称赞或感激她的话来,没料到他竟把她的一片好意看作是多余的了。她一扭身,悻悻地回到帐内,往铺上一坐,暗暗埋怨自己的多事。
  可是,玉娇龙的心还是平静不下来,她老是在侧耳留意着帐外的动静,总担心着那群狼会不会又在悄悄地向着布幔靠近。她的这种担心越来越强烈,似乎那汉子已处于危机四伏之中。玉娇龙正在心神不定时,突然间,她看到帐门被掀开了,随着透射进帐来的月光下,映出了个长长的人影。玉娇龙一惊,忙把剑操在手里,一下站起身来,借着灯光仔细看去,这才看清了,进来的正是那汉子。他带着坦然的神情,两手交叉抱胸,昂然地站在她的面前。玉娇龙屏住气,镇了镇自己的慌乱,厉声问道:“你来干什么?”
  那汉子平静地答道:“我来问你一句话,你说的那些马贼究竟是不是好人?”
  玉娇龙惊诧万分,没想到那汉子竞会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她只冷冷地说:“这与你何干?”
  那汉子说:“有关无关不用你管。我只问你,马贼究竟是不是好人?”
  玉娇尤含嗔他说:“不是好人。一个也不是。”
  那汉子向前跨了一步,说:“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不带半天云去投案?”那汉子说这话时,眼里又闪出那种嘲弄的神情。
  玉娇龙开始是一愣,随即忽然想起来了,这正是半天云的眼神!两年前在乌苏的草原上,前晚在草坪的篝火旁……她都曾见过这样的眼神。她张大着眼,紧紧地盯住那汉子。那汉子昂然地站着,嘴边挂着微笑,那嘲弄的神情久久地留在他眼里。他那鼓耸的胸肌,粗壮的臂膀,红润的嘴唇,还有那一排雪亮的牙齿……玉娇龙盯着,盯着,她终于认出来了,原来面前的这汉子正是半天云。玉娇龙顿时心里感到一阵慌乱,心也呼呼地跳动起来。她木然地问:“你是谁?”
  那汉子不吭声,还是用那双闪亮的、略带嘲弄的眼睛望着她。
  玉娇龙猛然退后一步,同时举起那柄裹着绸带的剑,平对着半天云的胸口,厉声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半天云毫不动容,还是那么平静地说道:“呵,你大概已认出我来了。我们真可算有缘,又狭路相逢在一起了。”
  玉娇龙被他这个“缘”字把脸羞得通红,又气又恼地喝道:“胡说,快给我出去!”
  半天云不理她,仍继续说道:“我看你也算得是个好人,好人是不会把好人说成是坏人的。你凭良心说,马贼是不是好人?”
  玉娇龙并不答理他,只厉声喝道:“还不给我出去!”与这喝声的同时将平端着的剑向前一送,不料罗小虎却毫不畏缩地把胸膛一挺,玉娇龙吓得急忙缩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得“扑”的一声,剑尖透过绸带,直刺进罗小虎的胸膛去了。等玉娇龙迅即把剑抽回来时,一股殷红的血立即染满了他那白色的上褂。罗小虎用右手紧捂着胸口,惊讶地望着玉娇龙。他那古铜般的脸慢慢地变得苍白,两眼闪着的光也在暗了下去。玉娇龙惊呆了,张大了眼直望着他。这时,帐篷里静得出奇,彼此发出的呼吸声也听得清清楚楚。罗小虎站了一会,又慢慢地低下头,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后退,直退到帐外去了。玉娇龙还没有回过神来,忽然又听到帐外传来一声沉重的扑倒声。她蓦然一惊,好象才从梦中初醒过来,丢下手里的剑,不顾一切地向帐外奔去。
  就在帐篷旁边,罗小虎仰面躺着,月光照在他那苍白的脸上,两眼紧闭,就象睡熟了一样。玉娇龙伏下身去,低低地呼叫着:“罗……小虎……罗小虎……”声音里充满了懊悔和忧伤。罗小虎一动不动,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流。玉娇龙更急了,用手去扶他。她感到他那身躯有如石头般的沉重。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半拖半抱地将他弄进了帐篷,又轻轻地把他平放在地毯上。然后,解开他的短褂,擦干胸前的血迹,又急忙解下裹剑的绸带为他裹伤。为了裹扎顺手,她坐到罗小虎身旁,托起他的上身,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这才终于将伤口裹扎停当。
  此时此刻的玉娇龙,心里只存着一个念头:救活他,尽一切可能救活他!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裹扎处,当她看到那伤口的血已不再向外渗透时,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她再移过眼去仔细察肴罗小虎的面孔,只见他那方正的脸上两道漆黑的粗眉,一副悬直的大鼻,紧闭的嘴唇并未流露一丝儿怨忽与痛苦的意味。他只静静地躺在她的怀里,哪象一个因受重伤而昏了过去的汉子,倒象一个玩累了熟睡的孩童。玉娇龙真不敢相信,眼前靠躺在自己怀里的这个英俊的汉子,竟是前天在沙漠上跃马纵横、叱咤西疆、使官兵闻名丧胆的贼魁半天云!竟是前晚在草坪上虬髯如乾、袒胸露臂、使人感到狰狞可怕的罗小虎!玉娇龙默默地俯视着他,感到在他身上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使她莫测,使她神往,使她倾心,使她内疚,也使她疼借。
  时间就在这静静中过去。也不知过了几多时辰,玉娇龙看到罗小虎那双紧闭着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慢慢地,一缕亮光又回到了那双眼里。那张紧闭着的嘴唇也微微地张了张,似乎想说话,但又没有说出来,只在唇边留下一丝难乎为情的笑意。随着,罗小虎挣扎了下,似乎想强坐起来,玉娇龙这才轻轻地叹了口气,用手将他两膀按住,温柔而又低声地说:“别动!会再流血的。”她话音刚落,眼泪便夺眶而出,恰好滴了好几滴在罗小虎的脸上。罗小虎沙哑他说:“不要紧,我身板壮,明天就会好的。”他再一次挣扎着想坐起来,又被玉娇龙温存地制止住了。他停了停,象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道:“我送给你的那匹青花马呢?”
  玉娇龙一下又想起昨天在荒野上发生的事来,羞忿、委屈一齐涌上心头,她竟不禁伤心地啜位起来。抽噎着说:“被……人夺……走了。”罗小虎:“谁?总不是马贼吧!”
  玉娇龙:“不,不是。是巴格。”
  罗小虎恨恨地说:“啊,又是他!这只狼!”由于一气之下,以至引起他伤口一阵剧痛,不觉轻轻哼了一声。玉娇龙的低泣声一下止住了,忙用手去抚着他的伤口,柔情地说:“巴格算得什么?哪值得为他生气!你该好好静养才是。”
  罗小虎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不再吭声了。
  帐外万籁无声,帐内充满恬静。玉娇龙与罗小虎就这样紧紧地偎依着,忘掉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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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14:43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亦悲亦壮慨陈往事 如醉如痴难卜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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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小虎闭着眼,半偎半躺地靠在玉娇龙怀里,胸前伤口的疼痛已渐渐减轻,他只感到一阵阵的神摇,似倦意,又似虚弱。迷糊中,他感到有一只手在他肩膀上轻轻地来回抚摩,传到他心上的,是千般怜爱,万种柔情。一种早已消失多年的感觉,突然又在他心里重新泛起……也是这样的夜晚,他和一群顽童打架受伤以后,也是这样一只手,也是这样的抚摩……他顿感一切似乎都已得到补偿和满足。他把头再向已经靠着的怀里移了移,嘴边挂着一丝稚气的微笑,便静静地睡去了。
  玉娇龙却一直低着头,默默地注视着罗小虎那壮实得出奇的臂膀和那势欲裂肤而出的胸肌,注视着他那张令人怎么也看不厌的脸孔,和那张变幻莫测的嘴唇。她真不敢相信,此时此刻偎倚在她怀里的这尊汉子,竟是纵横沙漠、驰骋草原、官军闻风丧胆、临阵好似煞神的马贼魁首,而现在却柔顺得有如孩童一般。是煞神化为了孩童,还是孩童化成的煞神呢?玉娇龙想着想着,情不自禁地能手轻轻地抚摩着他。一刹间,通过自己的手又传到自己心上的是一阵微微的战栗。从门隙里吹来一缕凉风,夹杂着从那汉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血腥味,还有马鞍味和草原的清香味,这些她所熟悉而又陌生的气味,随着那汉子均匀的呼吸沁入她的心头,使她激起一种无法抑制的狂喜。一瞬间,一切尊荣、矜待、骄宠、豪华全都消去,在她心上升起的是:不顾一切地去保护他,不惜一切地去照料他!她用腮去偎着汉子的头,陷入久久的迷惘。渐渐地她也闭上了眼睛。
  夜,沉浸在两个均匀的呼吸之中。
  一阵轻微的声音把玉娇龙惊醒过来,她睁开眼,一丝亮光从门缝间透进,天已经亮了。她感到胸前贴着一团暖暖的东西,伸手一摸,触到的是一团绒绒的皮毛。她像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似的,蓦然站立起来,正在这时,篷外传来了一阵小声的话语。玉娇龙忙走到门边侧耳听去,是一个老头的声音:“昨天哈里木来,怎么也没有谈起你受伤的事?”
  “是在路上受的伤,只破了点皮。你放心吧,老爷子,不要紧的。”这正是罗小虎的声音。玉娇龙也不知为什么,当这熟悉的声音刚一传到她耳朵时,她心里不由一阵颤动,脸上顿时感到热辣辣的。这倒并非出于她对那汉子的疼惜和愧疚,而仅仅只是由于那声音引起的。
  玉娇龙轻轻挑开帐门,她看清了:大约二十来步开外,罗小虎虎着身子和一位须眉已白、但身板还很结实的老头面对面地站在那儿,她已经明白了,这老头准是达美的爷爷布达旺老爹。
  她看到罗小虎又说话了:“哈里木兄弟还给你老说些什么来?”
  布达旺老爹说:“他说有个在路上遇难的单身女子前晚住我家,要去迪化,估计昨晚将打这儿来,怕她碰上狼,我昨晚一直在林子那边等她,却一直不见来,弄不准是达美把她留下了,还是迷了方向,心里老惦着。”
  罗小虎回头看看帐篷说:“老爷子,你放心,那女子咋晚已经来了,就住在你的帐篷里。”
  布达旺老爹以手抚胸,一躬身说:“谢天谢地,这就好了!”
  玉娇龙见此情景,顿觉似有一股清泉流进心里,她好像看到过去那些见到她就冷冷避开的牧民,一个个都在笑脸迎来,她和他们之间已变得亲近和熟悉了。
  布达旺老爹指着那布幔又说:“那帐篷当然就是你搭的窝,那些狼也是你收拾的了。”
  罗小虎笑了笑,点点头,像有意把话岔开似的说道:“老爷子,我把弟兄们都交托给哈里木兄弟了,要他们暂时散一散,避避锋。我还有些事要办,办完了就进关,不报仇雪恨,死也不回西疆了。”
  布达旺老爹有些伤感了:“仇是要报的,恨也要雪,只是你孤着身子去,我真不放心啊!”
  两人沉默了会,布达旺老爹又说:“咱们以两年为期,到时你不回来,我叫哈里木进关去找你。”
  罗小虎满怀激清他说:“老爷子,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西疆已把我迷上了!”罗小虎说到这最后一句时,声音都有些沙哑了。布达旺老爹慈祥地望着罗小虎,觉得他突然变得象个小娃娃似的。恰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嘶声。布达旺老爹急忙回头望去,立即欢呼道:“啊,我的小花马!”接着又从他口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哨,那匹小花马像听到召唤一般,放开四蹄跑过来,靠挨在老爹身边,不住地用它的脸鼻去碰擦老爹。布达旺老爹也能手拍抚着它的脖子,带着深情自语般他说:“达美把你当心肝,可她却把自己的心肝也送了人,我们真想看看你的新主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哩!”
  玉娇龙把这一切音得清楚,听得明自,她在帐篷里再也呆不住了,挑开门,走了出来,一直走到布达旺老爹面前,深施一礼,并道了声:“给老爷爷请安!”
  布达旺老爹略带惊异的神色打量着她,只感到飞到他面前来的这只美丽的鸟,决不是一只山鸡,而是一只凤凰。他还从玉娇龙那一双明亮的眸子里,看到一种使他感到凛然的光彩。他把她和达美相比,竟找不到她俩有任何相似之处。一刹间,他甚至怀疑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女子,该不是什么花修成的花仙?布达旺老爹注视了很久才自语般他说了句:“但愿达美喜欢的是你的心,而不是你的俏!”说完,以手抚胸,将眼睛垂下,祝福道:“愿春姑娘一生无灾无难,大利大吉!”然后,一转身,迈步走向草原深处去了。
  站在一旁的罗小虎,当他听到布达旺老爹口里叫出“春姑娘”三字时,不觉一怔,警觉地看了看玉娇龙。等布达旺老爹走远时,才问:“你怎改姓春了?”
  玉娇龙含嗔地乜了他一眼,说:“只许你化名,就不许我改姓!?”
  罗小虎不禁敞声大笑,可笑声刚出便又突然中断。玉娇龙见他以手捂着胸口,嘴唇紧闭,脸色发白,知道他是惹发伤痛,赶忙上前去搀扶着他,带着深深的怜爱责备他说:“还不是自己惹来的痛!走,随我回帐养养去。”
  罗小虎微皱着眉,推开玉娇龙,迈步向帐篷走去。玉娇龙独自停留在那儿,她感到一阵委屈,随着便觉有股气渐渐从心里升了起来,但在耳边马上又响起了母亲“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教导,脸一红,气也立即消失了。她看到罗小虎那略显蹒跚的身影隐入帐篷后,她一咬牙,又飞也似地追了上去。
  罗小虎斜靠在皮毯上,显得有些疲惫。玉娇龙蹲下去紧偎在他身旁。她柔声地问道:“是不是疼得厉害?”罗小虎没哼声,只伸出他那粗大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玉娇龙万分悔疚他说:“我不是有意。真的,不是有意。”
  罗小虎笑了笑,说:“我也太大意,你也太心狠。”
  玉娇龙感到委屈万分,说:“不是心狠,是心乱,乱得没了主意,不想竟失手了。”她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低声哭了起来。
  罗小虎坐了起来,将玉娇龙搂到怀里,为她抹去眼泪,望着她眨了眨眼,那种为她所熟悉的带着嘲弄神色的眼神又出现了。
  玉娇龙不禁破涕为笑,将头埋进罗小虎的怀里。
  这样过了许久,忽然帐外传来一声长长的马嘶,玉娇龙蓦地站立起来,警惕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罗小虎想敞声大笑,可他忍住了。说:“这是我的马在叫,它又想奔驰了!”他的声音里有豪迈,也有伤感。说完,他又走出帐外去了。
  一会儿,玉娇龙听到罗小虎在帐外呼喊:“喂,出来吃早饭了。”
  玉娇龙眉头一皱,心里有些反感,心想:“‘喂!’这成何体统?!真是生成的村野天性,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呢!”尽管她心里不高兴,可她还是出去了。
  罗小虎已从马鞍上取出随带的干粮,有麦饼,有土豆,有羊肉,还有一包半干的葡萄干。他把这些摆在草地上,自己盘着脚坐在那儿,两手按在膝上,似乎在等候贵宾一般,态度显得很虔诚。这与玉娇龙那天晚上在山腰草坪上看到的那场聚饮,完全判若两人。她适才心里浮起的不快,很快又消失了。她走过来面对罗小虎坐下,这时,她才感到自己确是饿了,于是,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太阳已从草原边际升起。贴着草原地面铺起一层薄雾,望去有如无边无际的云海,在不远处自由牧放的那两匹马,犹如站在云端,那景色真奇妙极了。
  一会儿,雾散了,重又展现出一片辽阔的草原。东方虽有旭日斜照,四野仍旧苍苍茫茫。这时的玉娇龙却无半点孤独的感觉,两三天前那种在夜林里,在山脚旁踽踽独行,渴望见到人烟,靠近人群的感觉,此时此地她却完全没有了。更奇怪的是,她生怕见到炊烟,唯恐有人闯来。她情愿就这样坐在罗小虎身旁,坐一辈子,一直坐到白头。
  罗小虎躺在草地上,悠闲地闭着眼睛。玉娇龙默默地拔着草玩。罗小虎忽然睁开眼,望着天空问她道:“如果昨晚我被你刺死了呢?”
  玉娇龙从拔了草的地上捧起一捧沙,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就把你埋在这儿。”同时把沙洒落在罗小虎的身上。又说:“就这样亲手把你埋好,然后,我为你守孝。”说完这句话,她眼里噙满了泪水。
  罗小虎也是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就拖你到阴间去做夫妻。”说着,一伸手将她拖到身边。玉娇龙涨红了脸,挣脱他的手,坐起来,向四围环顾了下,说:“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
  罗小虎毫不在意他说:“我敢断言,这周围十里之内无人。”
  玉娇龙正色说:“这上有青天下有地,哪能非礼!”她那端庄的神态,使她突然又变成玉府干金了。
  一阵难耐的沉默,在这短短的片刻间,两人的身体虽还是靠得那么近,却都感到疏远了。
  玉娇龙用手理理鬓发,说:“你的武艺是跟谁学的?”
  罗小虎漫不经心他说:“没功夫专跟谁学,只一处讨了点。”
  玉娇龙:“难怪你刀法乱,看不出招数和路子。要是你能学得几套高超的刀法,加上你的臂力,你定可象霍去病说的那样,‘以铁骑三千横行天下’了。”
  罗小虎以一种藐视的口气说:“霍某是谁?江湖上从没有人提过他!我只需铁骑三百便可横行天下。”
  玉娇龙差点笑出声来,但勉强忍住了,紧紧浮上心来的是一丝难堪和羞愧。
  罗小虎又说:“那晚我俩较量时,你使出的那套剑法真奇,简直险得叫人难防难测。你再舞给我看看,也许我能揣摩出点刀路来。”
  玉娇龙欣然应允,起身进入帐内,捧出宝剑,来到罗小虎前面十步之地站定,说:“你看好!”将剑一亮就舞了起来。只见玉娇龙时而鹤立,时而揉进,忽似鹰击长空,突如龙起深潭,慢一剑,紧一剑,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翻飞腾跃,开始犹能略辨剑路,后来剑势越紧,简直好似一团亮花,全身闪吐电舌。罗小虎看得呆了,到情紧处,不禁拍手助兴,大声喝彩。
  玉娇龙直把全套剑路舞完,才收剑运气立于原地。她略带娇气地注视着罗小虎问道:“你看可有破绽?”
  罗小虎面露惊异之色,把玉娇龙盯了一会才答非所问他说:“我看出来了,你的剑法和高大爷的剑法准是同出一脉。”
  这下,该轮到玉娇龙惊异了。她把眼睛张得大大的:罗小虎竟能看出自己的剑法和高老师同出一脉,这是她没有料到的。随着惊异之后,她感到一种难言的欣慰,这欣慰竟把适才的羞愧之感一扫而空。
  罗小虎像忽然明白过来似的,说:“我正不解高大爷哪来那么高超的武艺,原来却是你教的。你的武艺又是跟谁学的呢?两年前你受巴格欺负时,却连那么一只黄鼠狼都制不了啊!”
  玉娇龙忙接着问道:“你怎识出我和高……你高大爷是同出一脉?”
  罗小虎爽朗地笑了,说:“我罗某是迎着锋刃长大的,在上百次的砍杀中,三刀换两命,见多了,哪能识不破。”
  玉娇龙心里又激起一阵欣慰。她又问:“那晚在草坪上,我听你说起高大爷名叫高远举,怎的现在又改名高云鹤了呢?”
  罗小虎说:“他改名总有他的难处,正如我和你一样。不过,他和你我都一样,是好人。”
  玉娇龙的脸微微红了起来。又紧问道:“高大爷是你什么人?”
  罗小虎说:“恩人。”这一声略带沙哑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激和深情。他勾起往事的回忆,顿使他的神情变得忧郁起来。玉娇龙已触察到眼前这人内心的伤痛,她心里也顿时充满了疼惜。她将剑插在地上,慢慢地走了过来,紧靠着他的肩膀,柔声他说:“把你的身世全告诉我,我要分担你的忧和愁!”
  他二人肩并肩地坐了下来,罗小虎把玉娇龙的手紧捏在他的手掌里,咬着牙哼了声,说:“我没有忧,没有愁,心里装的只是仇和恨!……”接着便把自己十二年前家里遭遇到的一场惨祸倾诉出来:那时他才八岁。父亲罗宏远,也是一个读书人,周家境清寒,在沧州衙内谋到一个典吏之职,他一家便由沧州乡下搬进沧州城里来了。母亲张氏,为人心性温贤,生得别具姿色。一日,他父亲进衙值宿,忽遇大雪,他母亲为送棉衣进衙,适被州官孙人仲看见。不料孙人仲竟起邪心,多次借故派人来请她母亲进衙陪眷饮宴,都遭到他父母亲拒绝。孙竟因此恼羞成怒,暗暗包藏祸心,意在必得。正在这时,恰逢监内有名收监候斩的大盗越狱逃跑,孙人仲便诬陷系他父亲串通暗纵,连夜酷刑逼供,竟将他父亲活活置死刑下。他母亲闻此凶讯,顿时神色惨变,已料难逃毒掌,将他叫到眼前,抱着他痛哭一场,叮嘱他要看照好弟妹,记下这血海深仇,还说了两句:“我不能让你父在地下蒙羞,让你兄妹在世上受辱!”接着连连呼“天”三声,便冲出房门,一头投进井里去了。可怜他兄妹三人,只有趴在井边嚎呼痛哭。街坊四邻,大家都惧怕孙人仲权势,惟恐惹火烧身,谁敢出头怜顾,一任他兄妹孤苦无依,痛惊巨变。
  同街有个以赶骡马为生的独臂秦七,平时曾多次受到他父母的周济体恤,因此人生性孤耿,虽常受他家恩惠,却很少到他家行走。恰在他家遭到祸变后的第三天,秦七从外地回来,闻讯后便立即赶至他家,招来他在骡马帮的几位穷朋难友,将他母亲尸体捞起,又去州衙把他父亲尸体领出,送至城外官山埋葬。街坊见秦七如此义烈,为他所感,也有些人放大胆渐渐聚到他家门前议论州官不是。秦七当众慷慨陈饲,申言一定要为他家报仇,骡马帮几位朋友劝他,说只凭只独臂,恐难得逞,还是先以抚孤为重。不料这事又惹出一个陶驮来了。这陶驮为人豪霸,在城内开设一家全德镖行,专门结交一些江湖亡命,在地方上掌红吃黑,又时在州衙行走,与孙人仲互为狼狈,在沧州城内确也算得一霸。陶驮闻说秦七出面为他家仗义,不知何故竟勃然忽恼,亲自带领镖行数人前来干涉寻衅。秦七攘臂上前和他争论,眼看势将动武,骡马行的几位朋友怕秦七吃亏,死活将他拉走。陶驮忿忿而去。过了几天,衙内有个名叫梁巢父的师爷,因与他父亲生前十分交好,偷偷前来报信,说孙人仲连日均把陶驮请到衙内密谈,心怀叵测,揣度他们可能要对他兄妹暗下毒手,以便斩草除根,免留后患。梁巢父和秦七相商,决定送他兄妹离开沧州,去奔一条生路,他一心要为父母报仇,死也不肯离开沧州,终日不言不语,经常独自去到父母坟前呆立,有时终夜不归。秦七无奈,只好将他弟妹送去交托梁巢父,梁又辗转托人将他俩送到山东去了。他当时整日如痴似呆,欲哭无泪,一心只想和孙人仲以死相拼,对弟妹下落也无心过问。一夜,他正在梦中,忽然房内四处火起,烈焰腾空,满屋浓烟,他从梦中惊醒,竟张目不开,喘气不得。
  正在危急之际,秦七突火冒烟闯来,用独臂将他挟在腋下,从后窗跃出,又踢倒围墙,打从后巷逃走。在关帝庙内躲至天明,才混出城外,直奔交河而去。
  在路上,秦七才告诉他,放火之人正是陶驮。
  他和秦七一路忍饥受冻,全靠乞讨过活。一日,来到交河外高家村,天上下着大雪,正在饥寒交迫之际,多亏高远举将他们收留下来,送衣供食,义重恩长。当高远举知道他全家受害的遭遇后,更是义愤慷慨,深抱不平,并把他身世编写成歌,以让他永远记住这一仇恨。
  在高家住了月余,一日秦七从交河城内归来,告诉他在城里看到沧州捕快和陶驮镖行伙计数人在酒馆饮酒,身边都藏有兵器,多是孙人仲已得到风声,遣人前来追害他们。他又随着秦七仓皇离开高家,向阜城奔去。不料走到万寿桥时,捕快和镖行数人已从后面赶来。秦七将心一横,拔出短刀,一面急叫他赶快过桥逃走,一面独自立在桥头,准备以死相拼。他在秦七的一再急催以至喝斥下,含着眼泪,跑过桥头,转过林坡,恰好那边大道上有一牛车拉着一车草料向这边走来。他趁赶车人不备,从后面轻轻爬上丰去,钻进草内,又向桥头走来。刚到桥头,牛车突然停下,耳里传来赶车人的惊呼声,桥上的怒喝声,刀刃憧击声和惨叫声。他拔开草料一看,见秦七满身是血,挥动独臂,正和四人拼杀。桥上已被砍倒两人、接着,又有一人被秦七砍伤,正在这时,秦七也连中两刀,只见他摇晃几下,口里似乎还在喊着什么,便慢慢地倒下去了……
  罗小虎讲到这里,眼里包满了泪,再也讲不下去了。玉娇龙紧靠着他的臂膀,也在轻轻抽泣。是对罗小虎的同情,还是有感于秦七的义烈,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想不到这种只有在书本上的忠臣义士中才有的壮举,竟然在这样一些市井小人中也会发生。
  罗小虎略停片刻又继续说:“最使我永远难忘的是秦爷爷倒下去后,还昂起头来,睁大着眼,死死盯着桥头这边,好像在看我已跑远了没有!”
  玉娇龙便咽着:“你定是出乎他们所料,伏在草料里又随牛牢回过桥这头来了。”罗小虎点点头。玉娇龙焦急地问:“后来呢?”
  罗小虎:“我就这样逃离虎口,四处漂泊,给人放过牛,牧过马,为投师学艺,渡黄河,闯关东,一来因为穷,二来生性犟,总是讨没趣,呆不长。十五岁时我已经长得身强力壮了,曾想回沧刊报仇,可听说孙人仲已改放到湖北去了。我又去山东找寻弟妹下落,整整三年里,我踏遍全山东,连一点消息都未打听到。在返回沧州的路上,碰上官府征夫去蒙古解马,我被捉押去,在风雪凉州道上,我不堪解马官的虐待,串通几位弟兄,乘夜杀了解马官,盗了官马,便逃到西疆来了。”
  玉娇龙“啊”了声,说:“你这可是犯的叛逆罪呀!”
  罗小虎忿然说:“那孙人仲又是犯的什么罪?”
  玉娇龙:“王法无私,孙人仲虽是州官,既已犯法,理应与庶民同罪。只是你已成罪人,就难以出头告他了。”
  罗小虎“哼”了两声,冷冷说:“朝廷有朝廷的王法,我罗某也有我罗某的王法,那就是我的刀和马!”
  玉娇龙不由感到心里一阵冷,一下把紧靠着罗小虎的身子拉开,张大了眼看着罗小虎,还是昨夜那个汉子,还是昨夜那张面孔一只是神情变了,全身罩临着一股秋肃之气。
  玉娇龙心想:“哪有以刀和马代替王法之理!我也有剑和马,难道也可代王法?!”
  罗小虎微仰着头,出神地望着草原远方,神情由秋肃转为悲凉,慢慢地,他用低沉的声音又唱起那只歌来:“天苍苍,地茫茫,无端奇祸起萧墙。我父含冤刑下死,我母饮恨投井亡,弟名曰豹妹名燕,逃难失散在他乡。仗义抚孤赖秦七,舍身扶危赴火汤。人面兽心孙人仲,血海深仇永不忘。”歌声随着微风散向草原四野。玉娇龙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悲悯。就在她自己身旁这样一条堂堂七尺汉子,竟曾经历了人间这多苦难,真难令人想象他是怎样熬挺过来的。她眼前闪现出了他幼年那趴在井边嚎呼惨哭的情景;那半夜从烈火中醒来惊惶失措的神态;那在风雪中饥寒交迫的境况;那伏在草料中看到秦七惨死的感受……一缕缕疼和借、怜与爱之情在她心里油然升起,她侧过身去将罗小虎的膀臂抱在怀里,用她的腮在他的肩臂上轻轻地擦着,以此去倾注她全部的温存。此时此刻的玉娇龙真美极了。
  草原上静静的,天空中也看不见一只飞鸟,整个天地都是他二人的了。
  不知不觉间,一缕淡淡的青烟从草原那边升起。罗小虎立即注意到了。他挣脱玉娇龙的偎抱站起身来,指着那缕青烟说:“那是布达旺老爹升起的暗号,有官兵在那边出现了。”他回头看看玉娇龙,眼里闪露出一种奇特的神情,既有玉娇龙熟悉的嘲讽,也有她见过的警觉。
  玉娇龙又惊又喜,忙说:“有我在,你别急!”
  罗小虎说:“我倒不怯他们。只是我不愿在这里和他们照面。你上马斜插过去,就能迎上他们。你我已缘尽于此,该分手了。”
  他最后两句的话音里充满感伤,神情也不禁显得有些黯然。
  玉娇龙偏着头,任性他说:“我不去,我要随你走。”
  罗小虎惊诧地问:“随我走?!”
  玉娇龙固执地凝视着他,点点头,说:“我要你送我去迪化。”
  罗小虎略略迟疑了下,然后充满温情他说:“好。我们这就起程。”
  只一刻功夫,罗小虎便一切都已收拾停当。他二人跨上马,并骑向南驰去。
  罗小虎的黑马极神骏,没跑多远便渐渐把玉娇龙和她的小花马抛到后面。玉娇龙是个好强人,不停地加鞭,还是追不上大黑马,她生气了,只怪小花马不争气,她索性放慢步伐;让小花马远远落在后面;嘟着小嘴,含嗔带怨地望着罗小虎的背影。已经远离一箭之地的罗小虎突然勒转马头向玉娇龙驰来,他那在马上矫健的英姿和他那龙游虎跃的气概,却又是那样使玉娇龙钦羡和倾心。她的怨愠一下全消,不禁望着罗小虎嫣然一笑。罗小虎纵马来到她的身边,伸出壮实的臂膀,轻轻一搂,将她搂过马去,让她横坐鞍前,然后对她说:“每和弟兄们逐杀,我和我的马总是冲在前面,这脾气一时改不过来,你别介意!”
  玉娇龙半偎着他,问道:“这儿离迪化还有多远?几时可到?”
  罗小虎说:“还有一百余里。马快未时可到,马慢天黑前可达。”
  玉娇龙央求他说:“天黑前能到就行。……你有伤……”
  罗小虎说:“我身子壮,这点伤也算不了什么。”
  玉娇龙低低地呻吟了声,有些感到伤心他说:“你真憨!我和你只有这么点缘份了。”
  罗小虎放慢了马,默然许久才说:“缘份短,这是你我命中定,不怨我被逼为草莽,只怪你错生在侯门。”
  玉娇龙忽然激奋起来,说:“将相宁有种,谋事在于人。以你的臂力和猛勇,如到边塞从军去,不出三年,定能当上千总,一旦边塞有事,升个游击也不难。你只要能谋个游击之职,就可明媒娶我了。”
  罗小虎叹息一声,说:“投军报国,本是男子汉事。只是我有大仇在身,眼下也由不得我了。”
  玉娇龙急切他说:“你能立功边陲,必会受到皇家封赠,那时再上疏陈情,报仇雪恨也容易了。”
  罗小虎不吭声。玉娇龙扭过头来,固执地要他应允。罗小虎不忍拂她一番情意,才点点头说:“好,我和你就以三年为约。三年之内我如不得志,你就把这段情义一刀两断了吧!”
  玉娇龙听他说出这番话后,心里一阵酸楚,不禁嘤嘤啜泣起来,断续他说:“我对你的情意是割不断的。我的心已经许给你了……我等你……等到死……。”
  罗小虎一生中哪承受过这般柔情,他真感到比遭千万官军所围困还要慌乱。他只觉得自己好似被千条索万根绳束缚住了。
  他二人谁也不吭声,只互相紧紧相偎着,一任马儿慢慢地行,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草原,前面不远处已出现稀疏的树林和村舍。
  罗小虎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了句:“啊,迪化快到了。”似睡非睡的玉娇龙猛然一惊,坐正身子,能手理理鬓发,说:“天色还早,不如下马歇歇。”
  于是,罗小虎跳下马,将玉娇龙抱了下来。他用两手握着她的双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玉娇龙脸上泛起红晕,一绺细黑如绒的鬓发垂在腮边,那对有如潭水般的眼里,含有喜,带有哀,送出来的却是脉脉的柔情。
  玉娇龙轻轻挣脱罗小虎的手,走到小花马旁,摘下剑,解开头上的发髻,用剑割下一缕青丝,转身来到罗小虎的面前,将青丝递给他,说:“它虽不解人意,却是出自我体,让它伴你身边,随你去到天涯!”
  罗小虎接过青丝,将它挽成一结,小心地揣入怀里。他也从马鞍旁取下一个小皮袋,交与玉娇龙,说:“这袋里装着一张小弓,是我十二岁时亲手所制。它携带方便,又可连发。我用它杀过无数豺狼,射过多少鹰鸠。八年来我一直带在身旁,从未离身,你拿去收藏好,见弓如见我,对你也可能有点用处。”
  玉娇龙把小弓取出一看,见弓长不过七寸,弓背上安有活动箭筒,筒内装有小箭十支,箭镞极为锋利。罗小虎把如何使用的要领教她后,说:“你心灵手巧,只需练练就成。”
  玉娇龙爱不释手,细细地揣摩着。她把箭镞注视一会,若有所思他说:“这玩意用来射杀狐兔倒有余,若用以射人则不足,除非恰中咽喉才能致命。要能在箭镞上打个倒钩就更厉了。”
  罗小虎说:“我只用来射猎,从未用来射人。争雄江湖,明刀明枪才算好汉。”
  玉娇龙只笑了笑,小心将皮袋收藏好,便不再谈弓箭的事了。
  太阳已经坠挂疏林,他二人见天色不早,只好上马前进。约莫又走了半个时辰,前面不远出现一片苍郁的树林,林中耸立着一座山峰,峰顶上隐隐露出庙宇的一角飞檐。罗小虎指着山顶说:“那里就是红庙子了。登上那个峰顶,可以俯视迪化全城。”玉娇龙顿时涌起思绪万千,不辨是悲是喜。
  进入树林,天色已近黄昏,落日斜晖透过疏枝,把整个树林染满惜离愁绪。
  穿过树林,来到驿道路旁,罗小虎勒住马对玉娇龙说:“前面就是迪化,我与你该分手了。”
  玉娇龙眼里含着泪水,神色黯然他说:“我等你,直到死。你得志之日便是我们完聚之时。”说完,她一咬唇,固执他说:“你走吧,我要目送你。”
  罗小虎拨转马头,回过头来说:“两心不变,后会有期!”一扬鞭,纵马向林中驰去。只留下一串清脆的马蹄声在静静的树林中回荡。
  玉娇龙惘然地目送着罗小虎远去的背影,口里喃喃地念道:“这莫非是场梦?!”
  直到罗小虎的身影全消失了,她才回过头来,蓦然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迪化城的万家灯火。她从那闪烁的灯光里,又看到了尘世,又感到了尊荣。她不禁喟然道:“这真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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