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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apeccj

[武侠小说]聂云岚--玉娇龙 [复制链接]

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52:57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回 以假作真竟邀殊宠 将荣掩辱又隐深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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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娇龙猛一转身,几步抢到崖边,将身一纵,便跳下那峭削千仞的悬崖去了。
  屏立在旁的众香客,发出一片惊呼,一齐涌到崖边。蔡幺妹抢在人群前面,俯身往下一看,只见一片飘飞的白裙,恰似落花一瓣,轻盈地向那幽幽的深谷飘坠下去。只一瞬间,那白色的裙角便隐没到一丛丛绿色的荆棘中去了。
  蔡幺妹不禁俯身向着崖下呼叫,那一声声悲痛而凄厉的声音,在空谷中引起一阵动人心魄的回响,回响散开了,幽谷中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静。
  站在崖边的香客们,有的在掩面低泣,有的噙着泪水默默地看着幽谷,两百来颗虔诚的心,都被眼前发生的情景惊呆了。震憾了。一时间,崖边鸦雀无声,笼罩着一片悲壮凄凉的气氛。就这样过了许久,直等到跟随玉小姐上山的家院、家丁闻讯赶来,久久才清醒过来的冬梅、秋菊奔到崖边跪地痛哭,香客们才又骚动起来。三三俩俩,议论纷纷,有人惋惜,有人悲怜,有人惊叹,有人颂仰。对于玉娇龙的投崖,很快地便在香客中传出许多猜测和议论:有说她是洗雪诬辱,以明清白;有说她是舍身殉母,以尽孝心,有说她是投崖殉夫,以全贞烈。……总之,大家对玉娇龙的投崖,都是从善的方面去猜想,从好的方面来议说。这个美言几句,那个又添染几分,众口烁金,也就成了众口装金,玉娇龙的形象也由原来的狐淫妖隐变成了圣洁庄严,在大家心中益更光辉起来。
  香客中,也有一些京城里的闲汉荡子,他们上山本不是为敬神愿,而是趁着热闹前来沾香惹粉的,平时在京城里,也曾为玉娇龙花轿被拦的事,造了许多谣言,捕捉过不少风影,可在此时此地,眼见此情此景,这些人竟也触动天良,深悔过去尖刻,感到负疚于怀。因此,他们对玉娇龙的投崖,更是摇唇鼓舌,争夸孝烈,说得动地惊天。
  蔡幺妹哭了半天,痛定思痛,想起玉娇龙前番和这次在山上对她所说过的那些藏头隐尾的话来,这才恍然大悟,知她早在那次上山时,就已下了投崖自尽的决心,深悔自己粗心,未能早些识破,以致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这条绝路。蔡幺妹又由玉娇龙跳崖前对自己那一拜,想到她对自己说的那句话,联想到她给自己爹爹做道场的事情,她不觉猛然一惊,神色立时变得凛肃起来。
  这时,已从人群中走到她身旁来的刘泰保,已看出了蔡幺妹的神情有异,一再关切地问她,她才将玉娇龙投崖前对她说的那几句话,以及她心中触起的猜疑告诉了刘泰保。蔡幺妹说道:“我爹爹莫非就是死在她的手里?不然,她哪会对我一拜,又哪会说出她有罪和求我宽恕的话来?”
  刘泰保听了,并未显得十分惊异地说道:“其实,我早也有些疑她,只是怕你不肯罢休,一意寻仇,才未便说出。”
  蔡幺妹反而显得十分惊异了,忙问道:“你给我说说,你怎会早就疑及她来?”
  刘泰保说道:“爹爹死后,那夜有人到你房里来送血书和银两,你被惊醒后,不是说曾从来人身上闻到一股香气,又说触到那人手上戴的指环,可见来人定是女人无疑了。后来,玉小姐嫁到鲁家,鲁翰林出了事后,我托朋友打听玉小姐在鲁家境况,朋友告诉我,说从鲁家下人中得知,鲁老夫人为强逼玉小姐和鲁翰林的衣冠拜堂,玉小姐不肯,竟连三四个仆妇丫环拉她,她都纹丝不动。我想,玉小姐准有一身功夫,不然,哪来这般稳力。因此,那夜爹爹和碧眼狐交手,眼看碧眼狐已被打翻在地,那突然出来刺伤爹爹抢走碧眼狐的,我就疑是玉小姐了。”
  蔡幺妹想起爹爹那夜惨死的情景,不禁又悲泣起来。
  刘泰保只好温言相劝一番后,又对她说道:“你也休怪我不曾将我心中猜疑告诉你。我总觉得那夜刺伤爹爹,实实不是出于那人本意。当时你也看得清楚,罪魁祸首还是碧眼狐。何况那人后来又两次深夜来到我家,一次送来血书和银两,以表悔忏;一次送来警条,兴许还在暗中救护过你。爹爹死已不能复生,碧眼狐又已被俞大姐除掉,这仇也算报了,所以……因此……我就不想再在你面前提起这些事了。”
  蔡幺妹听刘泰保这样一说,想起自己当年进府献技时,玉小姐对自己那些情意,又想到她近年来所遭遇的那些惨痛处境,蔡幺妹体味她心里的凄苦,也许比自己当年还要胜过几分。自己终于还算天从人愿,嫁了个有情有义的刘泰保,有了个称心如意的家,玉小姐却背着一身的唾骂,带着满腹的悲恨,隐怀着和罗大哥那不可告人的私情,跳到崖下去了,蔡幺妹想到这些,不由又把涌上心来的仇恨,比为了一阵悲悯和同情。她不觉深深地叹息一声,回首向着崖谷,默默地说道:“玉小姐,你的心意我已知道了。咱俩都是苦命人,人死仇散,你放心的去吧,愿你的三魂七魄早升天界。”
  刘泰保已从蔡幺妹的神色里领会到了她这时的心意,不由感到十分宽慰。轻声对她说:“你这人真良善,有了你,我这一辈子也心满意足了。走,看看咱俩还能为玉小姐做点什么去。”
  再说玉府的几名家院、家丁,惊恐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崖旁奔窜呼号,欲下无路,张惶无计。
  刘泰保见状,忙走过去对他们说道:“你们站在这儿急也无用,还不赶快回府报信,及早设法下去收尸。”
  那个年老的家院,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吩派两名家丁,飞奔下山回府报信去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道长在崖边点起香烛,还叫庙里香火搬来许多干柴,在崖边燃起两堆熊熊烈火。不少的香客们通夜守在崖边,不时向崖下发出一阵阵吆喝。谁也没有说出何以要这样做的缘故,但和声吆喝的人们却各有各的想法:有的是怕野兽去伤残玉娇龙的尸体,借吆喝声来为她驱赶野兽;有的是想玉娇龙万一还侥幸活着,以此来为她驱除独困幽谷所产生的恐惧。崖边上通夜火光烛天,吼声动地。
  蔡幺妹和刘泰保并肩站在崖边,时儿凝视着幽谷,时儿默望着人群,心里是一半儿悲伤一半儿感慰。悲伤的是玉娇龙的惨死和不幸;感慰的是从那一声声吆喝中,使他俩感到了那一颗颗充满了善良的心。
  第二天下午,玉府管事带着沈班头等一干人赶到山上来了。
  道长引着他们来到崖边,向管事详细禀诉了玉小姐投崖前后的一切情况。沈班头只是在旁默默地听着。管事听完后,向崖下幽谷看了一会,问道:“这谷底通向哪里?可曾有人去过?”
  道长说道:“沿着幽谷可通到东边半山那处谷口,只是荆棘丛生,密密层层,无路可通,实是人迹不到之处。”
  管事焦急地说道:“临行时,少夫人一再吩咐,一定要尽快找到玉小姐尸体,决不能让她久暴荒谷。若此谷无路可通,这又如何是好!”
  沈班头在旁说道:“我曾听人说过,东边谷口确有一条密道可通到下面谷底,只是极为难走,只有几个惯于攀登的采药人才能到达。”
  管事:“若是这样,纵然找到密路,尸体也难运出。还望沈大爷想个良策才是。”
  沈班头:“唯一可行的办法,就只有请人披荆斩棘开出一条道来。”
  管事:“那要多少时日,万一玉小姐的尸体遭到野兽摧残,我等如何向老大人和少夫人交代!”
  沈班头毫不在意地说道:“这倒不必多虑,似这样幽暗林密的深谷,除了蛇虫小物,哪来……”沈班头刚说到这里,却突然打住话头,停了片刻,才又说道,“不过,投下这么高的悬崖,哪能还望有个全尸。”
  大家商量一阵,觉得除了沈班头所提开路一法之外,也别无他策。只好就在附近雇来一些农夫脚力,准备去谷口开路。
  一切准备停当,第二天一早,沈班头率领着七八名农夫脚力和府里的几名家丁,来到半山谷口,选了一处荆蔓较疏的地方,叫众人就从那里砍劈进去。
  沈班头早已看到谷口旁边的柏树林里,隐隐有座破庙,他等众人开路去了,这才抽身穿过柏林,来到破庙门前,他突然看到了就在庙门前那段长满青苔的石地上,露出一串马蹄印来。沈班头十分诧异,心想,这么偏荒的地方,哪有马来。他再一细看,只见那串马蹄印直向柏林那边山路而去。他四处寻视一遍,只见到去的蹄印,却未见来的蹄痕。沈班头更是惊异已极。他忙推开虚掩着的庙门,迸到庙里察看一遍,见殿旁耳房里,破罐败絮零乱满屋,墙角柴灰尚温,床上被盖已无,看似庙里的香火,刚刚才离去不久。沈班头又到殿后推开小门一看,见屋内四壁堆放着许多枯柴,一角还放着一些青草饲料,屋中土地被踢踏得狼藉不堪,松乱的尘土上,密密麻麻还留下许多马蹄迹印。沈班头正纳闷时,猛然发现灰暗剥蚀的墙壁上,刻画着两行拳大的字体。他细一辨认,上写着:“马随人去,多劳操心。留下金银,各自谋生。”
  沈班头念着壁间字句,仔细玩味推敲,觉得其中虽有蹊跷,但迷迷朔朔,总是难窥端倪,心中只留下一团疑雾。
  十多名健壮汉子在峡谷里整整忙了三天,方才辟出一条窄窄的洞道,在离悬崖谷底还约有两百来步的地方,沈班头命大家暂停下来。他说:玉小姐乃侯门千金玉体,寻尸收尸之事,他受玉老大人之命,只能由他亲去动手,外人不便靠近。于是,他命雇来的农夫、脚力一律退到谷口候遣,只将玉府的几名家丁留在原地守候。沈班头脱下外衫,扎袖紧腰,分枝拂刺,独自向崖脚钻去。
  他费了很多气力才钻到崖脚,仰头望去,只见千仞削壁如悬,直冲霄汉,雄险之势,令人目眩,逼人气促。悬崖半壁,灌木丛丛,藤蔓交错,有如蛇蜒,又似网结。沈班头也算是个久历江湖曾从死生中间过来的汉子,见了这般情景,也觉毛发悚然,惊心动魄。他沿着崖底四周,钻来穿去,仔细搜寻一遍,除了见到几具已死去多年的残肢枯骨外,却未见到玉小姐尸身。沈班头十分纳闷,心想:既然从这里跳了下来,哪能不留下尸体,莫非挂在半崖的树枝间了。他又抬头举目向崖壁搜去。搜着,搜着,忽然在离地三十来丈高处的一丛枝叶间,隐隐看到挂着两片白色的布条,就在那丛枝叶的上端,也隐隐露出一片新被翻乱了枝叶的痕迹。沈班头心里骤然紧促起来,他忙又钻近崖脚抬头望去,透过扶疏的枝叶,却不见有近似人身的黑影。沈班头正沉吟间,忽见眼前悬垂着的一根萝藤,似乎曾有人攀缘过来,地下还留下一些新鲜的落苔坠土,落苔旁边还印有两个浅浅的脚印。沈班头猛然一缩,不由感到一阵战栗,他心中暗暗猜疑和久已预感到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最使他感到悚目惊心的,是采取这种九死一生的遁逃办法,该有多么巨大的勇气和多么坚韧的毅力才能做得出来啊!玉小姐的武功,沈班头早从她怒惩肖冲的那一柳条中就已略窥一斑,那也真称得上是“神乎其技”的了。现在他又从她投崖的行动中,看到她那莫测的心机和超凡的胆量。
  沈班头对玉娇龙,一直怀着一种神秘而又敬畏的心情。两年来,府内府外发生的一些事情,诸如蔡九之死,高师娘的失踪,玉娇龙的出走,以及罗小虎的拦轿,个中隐情,也均未能瞒过沈班头的眼睛。但他始终无法探知的,是玉娇龙那几乎是神鬼莫测的武功剑法竟从何处学来?她和罗小虎的私情又是如何惹上的?沈班头越是不解,他就越想探出个究竟。因此,他总是小心而谨慎地暗暗注视着玉府周围的一切。
  沈班头当然也不是完全出于好奇,还有一个主要的原因,他有感于玉老大人眷顾之恩,为图报德,他总是不遗余力在暗中维护着玉府的尊荣和声誉。上次玉小姐上山进香,他心存疑虑,也暗暗提前上山去了。因为他突然听说玉小姐要上山进香,总觉其中有些蹊跷,料定玉小姐必然另有所图,他惟恐惹出事来,又给玉老大人增加难堪,为了防患于未然,他小心地偷偷提前上山暗中打探。当地看到刘泰保和蔡幺妹也在山上时,他深怕被玉小姐知道,又赶忙悄悄下山来了。他却没有料到,这事终于还是被玉小姐知道了。
  沈班头早已料定玉小姐终会逃走的。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她会采取这样险绝的遁逃办法。他呆立在幽谷的乱棘丛中,仰望那高耸的危崖险壁,玉小姐在他心中变成了一条见首尾的神龙。
  他再一次暗暗警告自己,千万休要再去逆她一鳞片甲,不然,她只须一击,自己便会变为齑粉。
  一时间、沈班头思前顾后,想了许多。但眼前最迫切的,还是如何来料理这寻尸不得的问题。他立即镇住心神,急收驰想,凝思片刻,想到玉府目前面临的困境,想到玉小姐那已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苦况,想到玉老大人平时的思德,想到玉小姐那莫测的心性,他都感到这事万万张扬不得,只能以假作真,将计就计。他反复筹思,拿定了主意。
  沈班头随即又从密林中钻了出来,见了几个家丁,也不说个究竟,带着他们走出谷口,把管事叫到一边,悄悄对他说道:“玉小姐尸体已经找到,衣裳全被挂破,肢体也残损不堪,真令人目不忍睹。我原以为那谷里没有恶物,不想竟被撕得那般狼藉。我已搜寻到一些布片,将玉小姐露处掩好。玉老大人久病体衰,近来心绪烦恶,若再知道这般情景,岂不让他伤心。我意不如就地将玉小姐裹尸入殓,以免久暴残体,亦是你我对玉小姐一番恭敬。”
  管事觉得事关重大,迟疑不决。
  沈班头又说道:“裹尸入殓之事,由我亲手料理;玉老大人处,回去后亦由我去禀告承担,想他也不会过多责怪。”
  管事见沈班头说得如此恳切,又想到这般周到在理,也就应允下来。他二人又商量一番,便派人分头办去。
  第二天,白绸一匹,薄板内棺一口,均已运到谷内。沈班头把从人全打发开会当谷内只剩下他一人时,才胡乱寻来一些石块泥团,用白绸裹好,放入棺内,将棺盖钉了,然后又叫来从人,将薄棺抬出谷口,这才在管事、家院、家丁、丫环们的护送下,正式启运回府。
  再说自从玉娇龙在妙峰山山顶投崖,直至运尸回府,其间已经过了五六天的日子。就在这短短的五六天中,关于玉娇龙在妙峰山投崖殉母的事,已被那些香客传遍京城,街谈巷议,他烘我染,说得淋漓壮烈,已是家喻户晓。传闻自能生翼,飞向四面八方;传闻有如滚雪,沾带越滚越加。那些当时在场目睹的香客,把玉娇龙在玉母灵前祭奠以及在崖边向京城叩拜,说得如何虔诚,如何悲痛,如何庄肃,如何感人;把她投崖时又说得何等从容,何等壮烈。那些香客,本已极尽巧思,添枝添叶,绘形描状,把玉娇龙渲染得至贤至孝,几使一部《烈女传》都为之失色。那些转播者,更是各各驰骋丰思,编出许多惊世骇俗的奇祥异兆:说玉娇龙投崖后,天上闪起彩三千朵,崖下升出万朵莲儿;庙内众神都一齐低下头来,元君娘娘眼里也流出泪水。
  玉娇龙在京城各名门世族之中,本已有些孝名,后来由于出嫁那天披罗小虎闯来大闹一场,顿时弄得满城风雨,流言蜚语四处污扬。竟把她一个好好的声名,败坏得不成样子。其实那些专好传闻道听途说的人,对玉娇龙也并无成见宿怨,说好说坏,也只为讨个嘴皮痛快。这番满城又争说起玉娇龙的孝烈来了,那些闲不住嘴的人,也跟着来赶个风头,说得比谁都卖力用劲。当然,也有不少人,的确是被玉娇龙的孝烈所感动,深愧自己过去不该对她轻薄,把他听来的一切,加评加点,夹议夹论,说得合礼合范,说得真切动人。更有一般文人学士,感到这正是他们千载难逢、求之不得的女中典范,也正是先贤先圣所宣化诲扬的妇德妇行,他们或吟诗赞叹,或作赋颂扬,或撰文立传,或长歌代哭。一时间,沸沸扬杨,群情景仰,万众瞩目。
  玉娇龙尸体还未运到之前,玉府门前早已聚集了成百成千的群众,伫候尸体运到。玉府里也是冠盖络绎,仕女如云,都来以示从善,一表慰忱。
  玉父对于女儿之死,虽也暗暗伤悲,但总是心怀耿介,恼她任性乖张,有辱家门。因此,对她后事,亦不愿多闻多问,一任鸾英料理,只打算草草安埋了事,他万万没有料到,两夜之间,女儿之死,竟这般轰动起来。玉父老于宦场,为人虽极刚正沉毅,但他毕竟久经战阵,深谙兵法,也知因势利导转败为胜和乘胜进击之理。他略一筹思,便强撑病体,打起精神,把玉玑、鸾英叫到书房。
  问道:“你二人对于妹妹之死,有何看法?”
  玉玑说道:“妹妹以身殉母,至诚至孝,死得惨烈。不但她已扬名天下,且大大光耀了我玉府门楣。”
  玉父以手拈须,频频点首。又回顾鸾英问道:“鸾英,你呢?你也说说。”
  弯莱未及回话,早已悲痛万分,掩面哭泣起来,过了一阵,才呜咽说道:“妹妹生前过得凄苦,死得又这般惨烈,她虽博得个好孝名,我这当嫂嫂的总觉对她是有愧于心的。”
  玉父听了鸾英这话,心里也不禁为之一动。娇龙儿时绕膝依依之情景,又突然呈现眼前,父女之情忽又油然而生,他也不觉凄然泪下。
  玉玑深恐引起父亲过于伤感,忙说道:“妹妹纯孝感天,自然魂归乐土。儿意理应大设道场,让满城士庶自来祭奠,以光泉壤。然后举行厚葬,以慰妹妹在天之灵。”
  玉父连连点头,又说道:“这也可见你作哥哥的一番心意。一切就由你和鸾英去办吧,纵费万金我也不惜。”
  玉玑正待辞出,鸾英逡巡着欲言又止,不料已被玉父察觉出来,使又对鸾英说道:“你还有什么话,尽管说来。”
  鸾英迟疑片刻,才嗫嚅地说道:“妹妹死后,府里曾出过一件怪异事,因恐父亲怪罪,一直未敢禀告你老人家。”
  玉父诧异地:“什么事?”
  鸾英瞟了玉玑一眼,才又说道:“就在妹妹投崖噩耗传来的第二天夜晚,更夫曾看见内园楼上妹妹住的那间房里闪起过几次灯光;我因悲念妹妹,半夜犹未合眼,亦曾听到窗外传来暗泣之声,那声音酷似妹妹。我当即叫醒玉玑,把这事告诉了他,他却不信,反说我多疑,又说幻从疑生,赵妈就杏隔房,第二天她亦说听到妹妹暗泣之声。”
  玉父听了,心中不觉惊异万分。他沉吟片刻,说道:“杯弓蛇影,已有典训;积思成梦,亦是常情。你因思念娇龙,偶成幻觉,亦是有之。此事切勿张扬,以免又生异议。”
  玉玑:“高师娘之事已有前鉴,我也是这般说她,可她却总是不信。”
  鸾英:“都说妹妹已经成神,难道她就不能回府显圣。我确是亲耳所闻,哪能与高师娘同论。”
  玉父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说道:“神怪只一念之差,受其害者多,得其佑者少,孔子亦云:‘敬鬼神而远之’,你哪懂得其中道理!”鸾英见玉父已有愠意,只好默默地跟玉玑退出书房去了。过了一天,玉府已悬幡张幔,将灵堂设在花园前面的草坝上,从府门起直到灵堂,一路张盖挂孝,在一片庄严肃穆中,特别给人以一种悲壮荣哀的感觉。就在那天下午,玉娇龙的尸棺运回来了。玉玑偕同鸾英率领着全府上下人等,捧香带孝,站在府门前迎候,尸棺一到,鸾英便扑上前去,扶棺悲泣,边砰边哭,裂肺摧肝,惹得全府下人,一齐呜咽起来。围聚门前那些群众,也触景伤情,不觉泪下如雨。尸棺抬至灵堂,刚刚装入外棺,鸾英就命打开内棺棺盖,想最后见见娇龙一面。管事忙趁步上前,嗫嚅说道:“这棺盖已钉,少夫人就不必见了。”
  鸾英诧怪地:“哪有不等亲人见见就钉棺之理!我和妹妹姑嫂一场,定要最后见她一面的,快叫人来启盖开棺。”
  管事为难而又惶恐地:“这……不能了,已经钉死了……!”
  玉玑厉声问道:“大违情悻理了!你怎敢自作主张?”
  沈班头忙抢步上前,右膝跪地,禀告道:“请少夫人息怒。这不关管事的事,都是小人作的主张。”
  玉玑愈加愤怒,喝斥道:“你算府里什么人,怎敢如此妄为!”
  沈班头不慌不忙,从容禀道:“小人自有下情,请少大人、少夫人到老大人面前,容小人详细禀告。”
  正在这时,玉父拄着拐杖到灵堂来了。老人家虽然白发苍苍,面容消瘦,两眼含悲,但仍步履从容,松挺身腰,清肃中却有一种威严气概。
  玉父径直走到棺前,以手抚棺,两眼盯着内棺,默默地注视许久,接着才长叹一声,对着棺内说道:“你也不辱玉门,你也对得起你母亲了。”说罢,情不自禁地流下两行老泪。
  玉玑深恐父亲过于伤情,赶忙过去扶他到一旁就座。玉父转身见沈班头半跪地上,问是为了何事。玉玑才将他擅作主张背主钉棺的事禀告玉父。玉父听后,脸上毫无怒容,沉吟片刻,起身走到沈班头面前,注目凝视着他,问道:“你也久处衙署,是个知礼知法的人,为何这等冒失?”
  沈班头仰起面来,眼含隐屈,娓娓说道:“小人蒙老大人厚恩,遇事一向谨慎,不敢稍有疏失,这次人谷找寻玉小姐尸体,实实费了一番周折,小人三天才才到达崖下,等寻到小姐尸体时,已是残损得难以辨识了。小人想小姐死得那般孝烈,宁愿让人永远记住她生时音容,不忍让人见她死后惨烈。因此,小人斗胆擅作主张,亲自钉了内棺,以免亲人见了增悲,外人见了减色。以上所禀,还望老大人宥察。”
  玉父一边听着,一边思忖着。等沈班头说完,他又沉思片刻,才回头对玉玑和鸾英说道:“这事沈班头想得极是,做得也极对。鸾英已有孕在身,也宜节哀,就不必再开棺了。”
  当晚,玉父将沈班头唤到房里,取出百两纹银亲手赏他。对于进谷收尸之事,玉父不再问及,沈班头也只字不提。
  第二天,京城室的豪门望族、达官显贵以至庶民百姓,无论与玉府有亲无亲,识与不识,都纷纷前来吊祭,以示对孝女玉娇龙的景仰和哀悼。从早至晚,玉府门前,车水马龙,人来轿往,街尾重轮,接踵摩肩,川流不息,送来的挽联、祭帐、重重叠叠,把灵堂周围张挂得密密麻麻,使人目不暇接。
  在那些张挂着的挽联、诔文中,大多遣词严谨,用句典雅,或颂或悼,或叹或扬,却也写得情真意切,极尽倾仰之情,极备悲感之意。也有一些轻佻之士,借此逞才舞笔,玩词弄句,在他们送来的那些文、联中,虽有不少华词丽句,总是露含浮薄。其中有幅挽联,乃是翰林院一名探花所送,挽联挂的地方虽不显目,但由于那探花在京城里也有些才名,又与鲁翰林生前十分交好,因此,却引来许多文士站在那幅挽联面前,摇头晃脑,吟哦品读。
  娩联是:落花散魄香犹在 化蝶归魂露正浓
  那些围观的文士们中,也有点头赞赏的;也有摇头非议的;也有似解非解不致一词的;也有争论“落花”“化蝶”典出何处的;…七说八态,不一而足。在一场悲沉庄肃的对孝烈女子的吊祭中,平添了一点茶余酒后的闲话气氛。这也难怪,一些文士们就是这样的习性。
  前来吊祭玉娇龙的人与日俱增,冷落半年的玉府,猛然又兴旺起来。本来是人逢喜事才精神爽,玉府逢的却是丧事,但全府上下人等,一个个尽管忙得晕头转向,却一个个都精神抖擞,光彩耀人,就连已卧病三月的玉大人,亦不药自愈,又恢复了往时的威严风貌。
  玉府给玉娇龙设祭开吊的第三天上午,礼部侍郎裴大人捧着皇上的圣旨到玉府来了。玉瑞忙命家人摆设香案,率领着玉玑跪拜在地,按旨听宣。裴大人宣读圣谕,无非是对玉娇龙投崖殉母,除说了一些“朕心悲憨”、“可动天心”之类的话外,还用了一些“典范长存”、“孝烈可风”等语来大大嘉奖一番。同时还说“为了嘉愍玉娇龙的孝烈,特思准为其立坊墓旁,以昭光化”另赐库银五千两,以作建坊之用,饬由工部秉旨办理。
  裴大人宣读圣旨毕,还奉圣上面谕,由他代皇上到玉娇龙灵前焚香设祭,并钦赐一幅由皇上亲笔书写的挽联。
  挽联是:百代衣冠钦孝烈 千秋日月照芳魂
  玉娇龙至此,真可算史无前例,荣哀已极!
  也同在那天下午,兵部侍郎黄天赐大人,又捧旨来了。圣旨对玉瑞极备吊唁,慰勉有加,着令官还原职,仍任京都九门提督。
  兼统京畿兵马。
  玉大人又恢复了往日的显赫,玉府也更显得别有一种尊荣。
  对玉大人一直挟怨寻隙的代摄九门提督田项,还任副将,调驻居庸关,防守京畿西北一带。
  玉府自从皇上一日两传圣旨,蒙受皇上特宠殊恩以后,一时名震京城,权倾朝野,那些半年来已和玉大人疏远,早已绝迹玉府的同僚幕客,又借着吊祭玉小姐之机,前来亲近修好。世态本有炎凉之分,也就自有趋炎附势之辈,也是常情。
  这天,铁贝勒王爷亦偕同王妃吊祭玉娇龙来了。王妃拈香毕,站在玉娇龙灵前,默默悲泪许久,才由鸾英接到内院她的房中用茶去了。王妃坐定后,根本不提什么孝烈之类的事儿,只感慨万端地对鸾英说道:“天无绝人之路,娇龙又何苦如此!”
  王爷亦由玉瑞迎入书房献茶叙话。闲谈一会,王爷忽然转过话题,正色说道:“玉大人现在又是九门提督了,我府中也出了一件盗案,还望你劳神亲自查办一下。”
  玉瑞大惊,忙问道:“不知王爷府里彼盗何物,还请明示,玉瑞自当竭力清查。”
  王爷道:“我身边有口祖传宝剑,玉大人也是知道的。我平时常将它挂在书房内,不料于三月初七日的夜晚,突然被盗。那柄剑乃是我心爱之物,这且不说,想这京城乃皇都所在,而今竟盗到王府来了,这还了得!若不严加查缉,恐生他变!”
  玉瑞见王爷措词严厉,面有怒色,特别是他那最后一句,重有千斤,忙欠身说道:“玉瑞明日即去衙署督办,务求人获剑还,还望王爷念玉瑞久疏衙务,稍加宽限。”
  王爷这才收了怒容,点头说道:“好,好,这就有劳你了。”
  等王爷王妃走后,玉大人命人将沈班头叫到书房,把王爷府里失剑的事告诉他后,问道:“你看这是什么样人所为?有无可疑线索?”
  沈班头问道:“王爷失剑果在三月初七夜晚?”
  玉大人:“王爷处事谨严,当不致将失剑日期弄错。”
  沈班头默然不语了。
  玉大人在房内踱了几步,问道:“该不会是那个罗虎所为?”
  沈班头断然地:“此事决非罗虎所为!”
  玉大人略感惊异地望着他:“何以见得?”
  沈班头:“据小人探知,罗虎擅于使刀,从不用剑,他也是个激烈汉子,宁可冒刃明抢,不愿偷窃暗盗;他惯于马上冲杀,不长于翻墙越屋。何况王府家将中,高手不少,若非身怀绝妙功夫,怎能进得府去。”
  玉大人见沈班头一时也无线索,便说道:“我明日即到衙署督办此案,你也随去协同衙内捕快办理。”
  沈班头已经告退转身,刚走几步,却又回过身来禀道:“府里也曾发生盗案,少夫人因心存孝念,不愿引起老大人烦恼,致未禀告老大人。小人认为还是说了的好。”
  玉大人为之一震,立即警觉起来,问道:“什么盗案?!盗了什么?你说,你说。”
  沈班头:“冬梅、秋菊随送小姐玉体回府后,上楼收拾东西,发现小姐房中值价的金珠饰物以及玉器古玩被盗一空;案上老夫人生前供奉的那尊观音瓷像亦被带走。估计作案日期,亦在初七前后。”
  玉大人眉动须开,似怒非怒,似惊非惊,站在房中,凝然不动。
  沈班头躬身低头退出房外去了。
  当夜,玉父在房中踱来踱去,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玉父把玉玑叫到房里,摒去丫环,掩了房门,对他说道:“你妹妹投崖,我疑她未死,不知你心里亦明白否?”
  玉玑道:“儿自那日听了沈班头向父亲禀明他为何擅自钉棺那番话后,当时心里也犯过疑来,后来又联想起那晚曾隐隐听到——”
  玉父:“你也听到哭声?!”
  玉玑:“儿当时亦曾听到。只是既怕鸾英骇怪,又恐滋生蜚语,故而未便附和。”
  玉父点点头:“看来你妹妹实未身死,多已借投崖遁去。”接着,玉父又把王府失剑和府里被盗之事,一一告诉玉玑后,说道:“盗剑、失物,我都疑是你妹妹所为。她若已遁回西疆,尚可暂时隐迹;若尚羁留京畿,万一败露,这欺君之罪,祸将不侧。”
  玉玑焦虑不安地:“妹妹若意在遁迹西疆,上次离家就该去了,这番恐亦未必。”
  玉父:“我料她终久必去西疆。”
  玉玑疑信参半地:“父亲所料,是否出于香姑已去西疆?若果如此,乌苏旗营多是父亲旧部,也多认识妹妹,她若投奔那里,恐又另生事端。”
  玉父以手拈须,沉吟半晌,方才说道:“香姑不在旗营,那人也不是千总。”
  玉玑大出意外,惊诧万分:“那人是谁?”
  玉父:“多半是半天云手下头目,我疑他就是马赋中以彪猛驰名西疆的哈里木。”
  玉玑惊诧已极,忙又问道:“父亲何以知道?然何又允将香姑嫁他?”
  玉父并不直答,却怃然慨叹道:“处事亦如用兵,虚虚实实,纵横交错,胜败得失,瞬息万变,祸福相依,实难逆料。立身处世,唯正唯谨。我从这番遣嫁香姑中,却悟出许多道理来了。”
  玉父起身在房中踱步来回,往返数遭,又才继续说道:“那日我尚卧病在床,那冒名千总持了肖准的手书和礼物来府看我,我见他参拜无规,肃立无矩,不似军营中人,心里也就犯起疑来,等他禀明了肖准派他进京的来意之后,我只随便问他一句,‘你肖大人右臂的伤口可已痊愈?’他答说:‘早已愈合,又能挥刀上阵了。’
  其实,在那次沙漠鏖战中,肖准伤的乃是左臂,他既是肖准营下千总,哪能不知!就从这一句答话里,我已抖定他必是马贼冒名而来,意在访寻罗小虎回西疆去的。”玉玑:“父亲明察秋毫,只是为何反将香姑嫁他?”
  玉父:“你哪里知道,对此我也是再三思虑后才允准了的。你别小看香姑,她虽稚幼,却极有心计,留在你妹妹身旁,有如虎翼,将她远嫁,在我府中实是消除一个隐患,此其一也。罗小虎原在西疆,所率马贼不过百骑,纵横驰骋,官军竟奈他不得。我当时采用明围暗纵,逼他进关,西疆才又归安靖。而今他潜匿京畿,对我实实不利,审时度势,只有引他仍回西疆,乃为上策,遣嫁香姑,或可有助罗小虎迅速逃离京城,此其二也。香姑对我玉府,总还有些情分,一旦朝廷下谕招抚,也可有些用处,此其三也。一举三得,何乐不为。”玉父说到此处,停下话来,稍过片刻,又感慨说道:“我初疑你妹妹投崖未死实乃借此逃遁时,猛然醒悟,请嫁香姑,原是你妹妹精心安排,我也曾深悔疏于远虑,让香姑为她作了先行,但自蒙圣恩下旨为你妹妹立坊,旌表孝烈后,我日夜惶惊,惟恐败露,只望她早早远遁,又以遣嫁香姑为得计了。所以,我适才感叹的也正是为此。常言说顾此失彼,岂知失彼又能得它,世事无常,机变应随,夷险互化,用之于兵,亦可成法。”
  玉玑听了父亲这番夹叙夹论,当然是敬服万分。但他困惑不解的,还是妹妹何以要去西疆的问题。他不禁问道:“妹妹可知那人是马贼?”
  玉父不很情愿地微微点了点头。
  玉玑:“既然如此,她怎能还去西疆?”
  玉父神色慢慢变得沉厉起来:“这事我亦迷离,不过,她既已死,为神为魑,已与我玉门无关了。目前最使我忧虑不安的乃是尚无追回宝剑和促她远遁的良策。”
  玉玑:“妹妹虽然任性孤傲,却也通情达理,深明利害。这次皇恩浩荡,为她立坊建墓,她如尚留京城,不会不知,想她既能以投崖保家,定能善始善终,百计隐迹。盗剑果若是她,只要她知道父亲正为此烦恼,想她也定会设法归还王府的。”
  玉父一时无计可想,只好暂时搁置一边,传令备马,带着沈班头和几名校卫到提督衙署视事去了。
  玉大人入衙升堂,衙内各文武官员以及各门千总均来参见,听候谕遣。玉大人慰勉几句,便退到后堂去了。他为王爷失剑一案,不能不办,却又顾虑重重,真感进退两难,正俯首踱步,抬头忽见沈班头候立门外,便叫他近前,问道:“缉盗寻剑之事,你看如何着手方好?”
  沈班头回禀道:“依小人看来,此事极为棘手。那盗剑之人,不但武艺非凡,而且行踪慎秘,衙署这班捕快,哪里奈何他得。虽然如此,老大人还得勉为其难,速速下令缉拿,以免王爷怪罪,旁人又生谗谤。”
  玉大人听了沈班头这话,已经会意,方才放下心来,立即发下牒票,下令严缉。
  玉大人回府后,推说身体不适,闭门谢客,闷坐房中,远虑近忧,愁肠满结。已是深夜,丫环忽来报说沈班头求见。玉大人不觉暗吃一惊,忙将他叫进房来,问他何事深夜来见?沈班头忧形于色地禀告说:“小人适才从王府护院中打听得,王爷已四处张榜,悬赏千金,缉盗寻剑,意在必得。其实,这倒无关紧要,紧要的却是听说王爷已派人去九华山寻访李慕白出来帮他寻剑,此人若出,那还了得!”
  玉大人不觉一震,说道:“此人我已久闻,都说他剑术精奥,出神入化,天下无故,只是听说他已隐迹十年,岂肯再来干预官家之事?”
  沈班头:“李慕白早年曾受王爷知遇之恩,王爷曾将此剑赠他,只因他性情孤傲,不愿凭恃利器取胜于人,只佩带半年,又婉言送还给了王爷。因此,他虽超脱,但对王爷之情,特别是涉及此剑,恐也不会袖手旁观。”
  玉大人愁上添愁,心里又加了一块压石。沈班头见他锁眉不语,便轻轻退出去了。
  玉大人忧心忡忡,坐卧不安,在房中踱来踱去,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耳听墙外已隐隐传来三更鼓响,他才走到床前宽衣就寝。刚吹熄灯,忽见满窗月色中,映照着一个细长的身影。
  那身影有如凝住一般,一动不动。玉大人惊疑万分,凝神细辨,却有似娇龙身姿。他心里猛然一缩,不禁也寒栗起来。见那身影突又隐到窗台下去了,一会却又从台上露了出来,如此一连三起三落,似在跪拜。接着,又听窗外隐隐传来有如蚊翼般嘤嘤之声。玉父心里已经明白,定是娇龙最后拜别来了。他立即对着窗外,低低地祝告道:“女儿,你既已在天为神,就应庇佑父兄,免生忧患。愿你英魂早归西天,早成正果,切勿再恋红尘,致生魔障。王府失剑,早佑寻还,免遗父累,李慕白将出山寻剑,此人难犯,务宜回避。”玉父刚祝嘱至此,那人影蓦然不见。玉父忙披衣出房,唯见满园月色,树影婆娑,万籁俱寂,人迹渺无。
  玉父独立窗阶,恍如一梦,窗影嘤声,犹在眼前,尚留耳畔,追思往昔,不觉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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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54:32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一回 语软春浓酬情续爱 心凉蹄急怨命离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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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中旬,在江南已是绿满天涯、群莺乱飞的深春时节。可在京畿的永定河畔,树叶柳丝还是一片嫩绿,垅里的麦苗也才刚刚拔节,尽管天空的太阳照得暖融融的,拂面而来的春风里,却还带着微微的寒意。
  太阳已经偏西,永定河边通向西去的古道上,蹄声哒哒,有一骑从东缓缓驰来。那马矫健异常,全身一片乌黑。马背上坐着一个后生,头上绿绸束发,背后背一顶青纱遮阳笠帽,身穿淡蓝色短衣,鹿皮腕套扎袖,酱色丝带紧腰。那后生生得细眉入鬓,眼朗如星,秀俊中隐隐露出一种使人难近难犯的英气,悠然里微微含带着几分机警戒备的神情。鞍后两旁配挂着两个鼓鼓囊襄的褡裢,鞍旁悬挂着一柄长长的宝剑。
  这后生不是别人,正是在妙峰山投崖未死,乘机出走的玉娇龙。
  玉娇龙投崖前,确也经过一番精心缜密的安排筹划,虽然意图侥幸,却也抱了个宁死的决心。当她在半崖中竟然抓住了树枝,并顺着藤蔓平安地下到崖脚以后,就在那一瞬间,她真是有如绝处逢主,悲喜交集,不禁合掌仰祷,感谢上苍。
  十日来,她将从破庙里偷偷牵来的大黑马寄养在永定门外一家马栈里。一直混迹在京城中办理她在投崖前无法办理的事情。
  白天,她一反江湖上那些秘传戒忌,或跻身于上等的歌馆书坊,或踽踽于闹市茶楼;夜晚则或潜回玉府,仍宿在旧日居住的楼上,或隐入舅父黄大人府里,寄住在他花园书房,她知道自己从此已经不能再获得父亲的荫庇,一切只有全靠自己去闯。因此,她渴望能有一件像罗小虎那柄宝刀一般可恃以横行天下的利器。她便于初七深夜潜入王府,偷来了王爷那柄她久已羡慕的宝剑。玉娇龙把一切事情均已准备妥当,决心次晨离京,当十四晚上她最后去拜辞父亲时,她久久偷立窗外,听到了父亲对她那番祝告,她完全理解父亲那祝告中的一切暗示,对玉府那荣极一时而又岌岌可危、众口争夺而又危机暗伏的处境,她哪能不悚然心动,哪能不惕惕于怀。为了不使父亲为难,她本已决心立即将剑送还王府,但正当她要抽身离去时,忽又听到父亲说出了李慕白来,说王爷为了寻剑,已派人去九华山聘请李慕白去了,并说“此人难犯”,要她“务宜回避”。这却有如针一般地刺着了她的旧痛,重又挑开了她那屈辱的伤疤。玉娇龙一咬唇,猛然间,将一切顾忌全抛脑后。心里只闪起一个念头:“我正想找他李慕白去哩!”随即愤然离去。
  这时玉娇龙正策马驰向王庄。她现在在马上的心情,是既感到自由自在,又感到陷阱重重。她有如逸脱铁笼的囚兽,又似离群的孤鸿,一路行来,瞻前顾后,警戒着任何一点凤吹草动。当她看到周围都无人迹的时候,她那暂时缓驰下来的心境,却又激起一阵述醉的颤动。计程越近王庄,心头的蜜意也越酿越浓,甚至另有一种莫名的情怯,又紧紧扣住她的心头。
  玉娇龙策马行着行着,道旁出现了一片广阔而平坦的草地。
  远远一丛树林中,露出一排绿瓦红墙,她的心不禁怦然一动,暗自惊呼了声:“啊,王庄到了。”
  幽燕的春风里,总是带有凉意和夹着尘沙。玉娇龙经过一天的奔驰,已经是风尘仆仆,脸上亦蒙上一层薄薄的轻沙。她可以这样在四处驰奔,但却不能这样去进入王庄。再说,赶了一天路,也该饮马了。她立马沿河畔张望,准备选个好的所在,坐下来洗一洗脸,让马也饮个畅快。突然,她看到上游不远处,有两个营卒模样的人正坐在河边掬水解渴,靠近道旁的一徘杨柳树上拴着几匹雄健的骏马。玉娇龙留心察看片刻,料定那两人必是王庄的营兵马卒,她正好借此探询一下罗小虎的情况,于是便翻下鞍来,牵着马缓缓地走上前去。这时,那两人正在打趣,没注意玉娇龙已经来到他二人身后。玉娇龙开口刚说出“劳驾”二字,那两人猛然回过头来,就在一瞬间,三个人都全愣住了。玉娇龙立即认出了这二人原来是乌都奈和艾弥尔。他两人只觉站在背后这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面来。两人四只眼睛,滴溜溜地望着玉娇龙转了一会,又把眼光移向她牵着的那匹大黑马身上去。突然,他二人一下站起身来,迅即向旁退开两步,惊疑而又警觉地打量着玉娇龙。玉娇龙毫不在意,只略带笑意地瞅着他二人,不再吭声了。
  艾弥尔又看了看大黑马,问道:“请问客官从哪里来?又到何处去?”
  玉娇龙并不回他问话,却反问道:“这儿可是铁贝勒玉爷的王庄?”
  艾弥尔:“正是。客官问王庄何事?”
  玉娇龙仍不回话,只说道:“是铁贝勒王爷的王庄就好了。”
  说完,将手里缰绳一松,大黑马就径直走到河边,悠游地饮水去了。玉娇龙也跟着走到一块半浸在河里的石头上,从容掬水洗起脸来。
  艾弥尔、乌都奈站在一旁注视着玉娇龙,两人不时还互相眨递着眼睛。艾弥尔示意乌都奈要他注意着玉娇龙,他便走到那大黑马身旁,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伸手去抚拍着那马的项脖。那大黑马停住饮水,回过头来不断地用它的鼻梁碰擦着艾弥尔的肩膀,显得十分亲昵。艾弥尔和大黑马亲热一阵,他顺手拾起缰绳,牵着马来到玉娇龙身边,说道:“这马真骏!不知客官是从哪里买得?”
  玉娇龙已经洗过了脸,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说道:“从一个朋友那里暂借来的。”
  乌都奈在旁给艾弥尔投来一道警惕的眼神,随即把眼光落到鞍旁那柄长剑和鞍后那两副鼓鼓囊囊的褡裢上。
  玉娇龙走到艾弥尔面前,突然问道:“请问,王庄里可有个驯马手?”
  艾弥尔迟疑来答。一直在旁冷然不语的乌都奈却接过话去,问道:“客宫问他何事?”
  玉娇龙:“我听说他是条好汉,想见一见他。”
  乌都奈,“客官和他有亲?”
  玉娇龙似笑非笑地摇摇头。
  乌都奈:“有旧?”
  玉娇龙还是摇摇头。
  乌都奈狡黠地笑了笑,用手指着站在她身旁的艾弥尔说道:“不识远在天边,相识近在眼前,他就是咱王庄里的驯马手。”
  玉娇龙回头瞟了眼艾弥尔,她忍俊不禁宜想笑,可仍强忍住没笑出来。又问道:“请问王庄里有几位驯马手?”
  艾弥尔已经会意,忙接过话来答道:“就我一个,怎么样?”
  玉娇龙转过身来,似奉承又似认真地说道:“听说你骑木高超,深受王爷赏识,特来向你请教如何选马的见识。”
  艾弥尔:“不敢!我哪有什么高超骑术和选马见识,感王爷恩典,不过在王庄混碗饭吃罢了。”
  玉娇龙也不和他客套,岔开话题问道:“庄宅管事拉达可在庄里?”
  艾弥尔:“他奉王爷召唤:已于前日动身到王府去了。”
  玉娇龙瞅着艾弥尔看了看:“啊,有这等巧事!我既远道而来,就请让我进庄住宿一宵,我还有些事要问问你呢。”说完就从艾弥尔手里接过缓绳,牵马欲行。
  乌都奈冷冷地说道:“王庄从不留宿外人,客官还请自便。”
  玉娇龙回眸瞅着乌都奈:“你俩不也是外人?!我时在王府进出,怎从未见过你二位来?!”
  乌都奈不禁一怔,回头望望艾弥尔,脸色也有些变了。
  玉娇龙只微微地笑了笑,也不理他,牵着马径直走上河岸,缓缓向王庄行去。
  乌都奈和艾弥尔赶忙交换了眼色,解下拴在抑树上的那几匹骏马,也跟着赶了上去。
  在快走近王庄大门时,艾弥尔赶到玉娇龙身旁,为难地对她说道:“王庄的确不准外人进出,拉达老爷回来会怪罪我俩,客官有话就请在这里谈谈。”
  玉娇龙:“拉达果真不在?”
  文弥尔:“确是不在。”
  玉娇龙眼里闪起一丝亮光,唇边顿露出一道浅浅的笑容:“不在更好。他如回来怪罪你俩,自有我去承担。”又牵马向庄门走去。
  乌都奈忙将马往树上一拴,赶上前来,对艾弥尔说道,“既然这位客官和王府也有来往,我看不妨事的。”又回头对玉娇龙略带央求地说道,“大门进去多有不便,就请走那边后门好了。那儿离我兄弟住房又近,出入也方便些。”
  玉娇龙点点头:“也好。就劳二位带路。”
  于是,艾弥尔在前,乌都奈随后,转身向东,沿着墙外林中小道向前走会。
  一路上,玉娇龙只默默地走着。艾弥尔虽不时回过头来问她几句,她也只是或点点头,或淡淡一笑应付了事。乌都奈在后,不时吹起口哨,都是一些西疆的歌调,玉娇龙听了特别感到亲切,但她却并不回过头来望他一望。
  王庄真大,沿墙足足走了约一里来地,才又绕向北去。转过弯去,只见那边树林更加茂密,小道也显得愈更荒静。走着走着,乌都奈突然吹起一声尖厉的口哨,随着哨声,他猛地跳到玉娇龙身后,使出全身力气,一把将她紧紧抱住。说时迟,那时快,艾弥尔亦同时迅即转过身来,从怀中拔出一柄锋利匕首,直向玉娇龙胸口刺去。就在这快似闪电迅雷、势如千钧一发之际,玉娇龙却不慌不忙,只将两臂一分,随即侧身一抖,便将乌都奈甩出一丈开外,同时伸出左手,握住艾弥尔持刀的右腕,只轻轻一扣,他手中匕首便即落到地上去了。乌都奈突又猛扑过来,正俯身去拾那地上匕首,玉娇龙早已一脚将匕首踏着,乌都奈急了,腾跃起身,一拳向她迎面击来,玉娇龙一伸右手,轻轻将他拳头接住,乌都奈想收回拳头,却任他如何用力,那拳头竟似被钳住一般,挣脱不得。从他二人开始动手,只不过几眨眼工夫,一个右腕被扣住,一个右拳被抓着。艾弥尔和乌都奈都拼命挣扎着,玉娇龙只是站稳不动,脸上也毫无怒容,只是略带好玩地看着他二人。艾弥尔满面涨得通红,乌都奈铁青了脸,两双眼睛怒视着玉娇龙。
  乌都奈边喘着气,边恨恨地问道:“你是谁?究竟来干什么?”
  玉娇龙笑了笑:“来找你们的驯马手。”同时将两手一松。
  不料他二人刚一脱手,又立即同时猛扑上来。玉娇龙迅即闪身往后一退,低声喝道,“住手!”就趁他二人突然停住的那一瞬,玉娇龙紧瞅着他二人,又低声喝道,“艾弥尔、乌都奈!怎么,不认识我啦?!”
  艾弥尔、乌都奈像被烙着一般,猛然连退几步,瞪圆了眼瞠直视着玉娇龙。玉娇龙睬视着他二人,不禁嫣然地笑了。
  艾弥尔就在她这嫣然一笑中,突然将她认出来了。他赶忙抢前两步:“你是玉小……”
  玉娇龙迅即用话将他截住:“我姓春,名龙。”
  艾弥尔也立即警醒过来:“啊,是春个……春大官人。你来得正好,我们那位虎哥正……正烦恼着,你来……来劝劝他就好了。”
  乌都奈仍站在原地,惊诧地打量了她一一会后,仍不冷不热地问道:“不都说你在妙峰山跳崖死了吗?”
  玉娇龙有些不快他说道:“那投崖的是玉小姐,死的也是玉娇龙,与我何干!”
  乌都奈揉揉他那还在发痛的手,不再吭声了。
  艾弥尔忙接过话去:“死了的就休再去提了,我们那位虎哥见了你定会把冷脸变成热脸的。走,快到庄里再说。”
  玉娇龙又跟着艾弥尔向前走了一段路,才来到一道小门前。
  门是紧闭着的,艾弥尔边捶着门,边大声地呼喊了几声,才听到里面远处有人应声。趁着等开门之机,玉娇龙低声问道:“有个名叫梁巢父的梁大爷是否来过?”
  艾弥尔:“来过。梁大爷已同哈里木哥哥和香姑一道到西疆去了。”
  说着,一个马夫模样的庄丁把门打开了。他见到玉娇龙那身打扮和她牵着的那匹大黑马,显出一些惊诧的神色。艾弥尔对男庄丁说道:“这位官人是来请咱驯马大哥给相相这匹马的。”那庄丁把大黑马打量一番,面露惊羡之色,说道:“好一匹骏马!简直可以和王爷身边那赤龙驹和白龙驹比美了。”
  艾弥尔把玉娇龙让进门后,趁庄丁关门时,又问道:“驯马大哥可在舍里?”
  庄丁:“到马场驯马去了,还未回来。”
  玉娇龙跟随艾弥尔经过一徘整齐的马厩,又穿过一片柏林,来到一个小院门前,艾弥尔指着院内左边那间房说:“咱大哥住在院内那间房里。”
  玉娇龙站在门前向院内院外一看,只见一道矮矮的土墙围着那个小院,院坝里摆了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把茶壶和一个酒罐。正对石级上是一排三间房舍,正中是堂屋。院坝左侧还有两间敝房,一间房里堆放一些柴火,一间房里备有锅灶。墙外种着一些不高的龙柏。四周是一片杂草丛生的旷地。小院在这旷地里虽显得孤零零的,但住在这里却有如置身世外一般,倒也十分安静。玉娇龙心想:“这确也是个安全所在,不过,他怎能禁得这般闲寂!”她站在门口,把周围环顾一番之后,又望着罗小虎住的那间西屋,一瞬间心里不禁感到一阵微微的颤动和羞涩,眼前又浮现了草原上那小小的帐篷,那充满了焦悔和柔情的一夜。在这漫长的两年多来,自己朝思暮想,梦绕魂牵的,都是那草原上的相依,都是那林中分手的誓言;在这漫长的两年多来,自己含苦茹辛,历尽艰险,以至宁可九死一生来换取的,正是这割不断的一缕柔情,正是这曾使自己那么醉心的蜜意。而这一天终于来了,就在这间小屋里,自己将以身相许,成为他的妻子,并将终身跟随着他,回到那一望无垠的草原,回到那恬静温暖的帐篷,把自己这颗一直担惊受怕着的心,揣进他的怀里,去享受他那有力的抚爱,自己也将竭尽一个妻子应有的温柔,去酬谢他的情义,让他那苦难的一生,得以度到和美幸福的时光。
  玉娇龙想得呆呆入神,她脸上也不知何时泛起了朵朵红晕。
  艾弥尔站在一旁不时向乌都奈挤眉弄眼,乌都奈却不加理睬,仍在抚揉着他那还在发痛的手。那马不知为了什么,却突然不安静起来,不住刨蹄的同时,还昂起头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玉娇龙这才回过神来,将缰绳递给艾弥尔,由他牵到堆放柴火的那间敝房里去了。
  玉娇龙移步登上石阶,进到罗小虎房里,见房里零乱异常,一张大木床上,被盖未叠,换下的衣衫丢满床头;靠窗处摆了一张长条桌,上面只放着几个陶瓷杯碗;墙壁上桂着一柄刀和两副驯马用的高轿马鞍。她再一巡视,见屋角靠墙处,也摆有一张方桌,桌上端端正正地井放着两只门似盛有食物的碗,碗旁还放了两双筷子和两只酒杯;桌上正中,并立着两块木削的牌位,牌位前还有插香泥座,泥座下撒满香灰。玉娇龙十分惊诧,正欲近前细看时,艾弥尔提着褡裢和剑进屋来了。他把那两件东西放到桌上后,说道:“你先歇息。乌都奈取马料去了,回来就弄饭;我这就叫咱大哥去。”
  玉娇龙还不等他转身,忙叫住他说道:“一会儿他自会回来的,你就不用去叫他了”。她看了看桌上那些怀碗,问道:“这附近可有村店酒家?”
  艾弥尔:“倒有一户酒家,只是离庄太远。”
  玉娇龙:“多远?”
  艾弥尔:“来回约五六里路。”
  玉娇龙立即从身边取出一些散碎银两,放到桌上,说:“你骑大黑马去,多多买些酒莱回来。”
  艾弥尔高高兴兴地拿起银两就向门外跑去。一会儿,从院坝里传来了他说话的声音:“你呀,为啥这样不安分,兴许是闻出咱大哥的气味来了!难怪咱大哥也那么念你,你也通人性,比有些人还强。”
  玉娇龙忙走到窗前一看,原来他是在对着大黑马说话。她不禁想笑,但心里却又渗出一股凄酸,把笑意抑止下去了。她等艾弥尔牵着马出了院门以后,才又转身去到屋角那张桌前,俯身往那两块牌位上一瞧,见一块刀削的木牌上写着“亡弟之灵位”五字,虽然写得无名无姓,她一望而知是祭的罗豹;另一块上写的却是“亡妻之灵位”五字。玉娇龙一阵骇然之后,一种人伦之念在她心中油然升起,情随义发,不觉满怀怆楚,抱牌于胸,泪下如雨。
  玉娇龙站立桌旁,悲怆许久,感到罗小虎对她的一片深情厚义,没想到自己出于无奈的一场险举,竟给他引来这般悲痛,甚至还给她设了灵位,对她寄托如此哀思。灵牌虽削得祖糙,碗里奉祭的也只是几个馒头,比起设在玉府里让公卿世宦前去祭吊的那种排场,简直有如天壤,但在玉娇龙心里,这才真使她沁心感肺,满怀幽怨一泻都消。这时,她心里泛起的已经不是自己所遭的凄若,而是对罗小虎身世的悲怜。她想到他幼遭不幸,少泊江湖,长年呼沙饮露,时时冒死犯危,从未得到一夕安宁。而今,她已效法了《封神榜》上的哪吒,“割骨”还了父,“割肉”还了母,她已不再是玉门的闺秀,也不再任父兄的拘束,从此可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她决心为罗小虎献出全部柔情,让他从此甘食安枕,日子过得欢畅恰然。
  玉娇龙甩了灵牌,换了衣衫,取镜理鬓,还复女妆。她卷起衫袖,将屋里零散什物略加理检,又走到床前去叠好被盖,收拾起那些换下未洗的衣衫。当她掀折着那些衣被时,一股带着马革的汗味,阵阵沁人她的心头。这略带酸涩的气味,对她是那样的熟悉,又使她是那样的动心。她沉入一片情漪,感到一阵无法自持的神摇。
  正在这时,院坝里响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玉娇龙顿感一阵心跳,赶忙放下揉抱在怀的衣衫,隐身窗旁望去,却是乌都奈提着一桶水正向敝房走去。他将要生火做饭了。玉娇龙虽感有些怅怅,却也定下心来。她趁此举目向院坝四周凝望,贝树梢嫩叶被已快落士的阳光洒染成一片金黄,整个小院显得异常宁静。
  玉娇龙那久已张绷得欲裂的心,这时竟已如小院一般的静宁。
  玉娇龙正伫立出神,突然院门口映出来一个长长的身影。那身影虽被落日拉得变了模样,但玉娇龙却一眼就认了出来:罗小虎归来了。她赶忙隐身窗后,心里又是一阵扑腾。影子爬上墙壁,罗小虎已出现在门前。玉娇龙睨眸睇视,见罗小虎青布包头,蚕眉微锁,圆圆的大眼里隐露着一种黯然的神情;颌下密密须茬,掩映着他那张红润的嘴唇,更显出一种特别祖犷的气概。他肩披酱色罩衫,内穿白色排扣紧褂,胸前钮扣敞开,那鼓耸的胸肌,闪着古铜似的光彩。在玉娇龙眼里,他还是那样的虎虎英姿,还是那样的堂堂威武。
  罗小虎迈到院坝中央,警觉地向四周看了一看,向正在灶旁煮饭的乌都奈问了一句:“饭可已煮熟?”乌都奈也是闷声回了一句:“快了。”就不再吭声了。
  罗小虎这才跨上石阶,向房里走来,玉娇龙忙站到房屋中央,迎面向着房门,一任心头咚咚直跳。
  罗小虎一步迈进房门,猛然一惊,手里的马鞭也落到地上。
  但他却毫无转身退出之意,只大睁着惊疑的圆眼,紧紧地盯住玉娇龙。玉娇龙再也按捺不住那久已积萦在心的思念,只低低地唤了一声“小虎”,便扑到他的怀里,贴着他那宽厚的胸膛,低低啜泣起来。
  罗小虎默默抚拥着她,过了许久,才说:“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接着,又用手抬起她的脸来,为她拭去眼泪,也略带哽咽地又说道:“其实我也疑你未死,果然如此,这就好了,还哭什么!过两天我就带你回到西疆去。”
  玉娇龙带娇地:“为什么要过两天?明天就走不成?!”
  罗小虎:“去来总要说个明白。拉达老爷不在,哪能偷偷离去。”他把玉娇龙带到床前坐定,他也挨坐到她身边,二人又说了一些那晚在鲁府分手后各自的情景。真是各有各的悲酸,各有各的艰险。
  玉娇龙在谈了她决心犯险投崖的那段情景以后,忽又问道:“你然何也疑我来死?”
  罗小虎:“你跳崖的消息传到王府,那已是你跳崖后的第五天了。我当即赶至谷口,躲在密林丛中,见他们正把你的内棺从谷里抬了出来。直到他们又将它启运下山去后,我又沿着那条洞道进入峡谷,在棘丛中寻遍谷底,都不曾见到一些血迹。出谷后,我又去到破庙,却连马匹和老道都不见了,我见到墙上留字,心里就犯起疑来。”
  玉娇龙娇嗔地:“你既疑我未死,然何又给我设了灵位,这岂不是存心诅我!”
  罗小虎憨然一笑:“论情论理你也早该来了。灵位也才刚设了两日,害得我也减肉十斤。”
  玉娇龙笑了,笑得满含酸涩。罗小虎也笑了,笑得也带有余悲。
  恰在这时,院外扬起一声长长的马嘶,罗小虎一下掀开玉娇龙,猛地站起身来,欢呼一声:“我的大黑马!”便冲出房门去了。
  玉娇龙懒懒地走到窗前,但见那大黑马一看到罗小虎时,挣脱艾弥尔手里的缰绳,快步跑到罗小虎身旁,刨蹄抖尾,一阵紧挨紧擦,亲热已极。玉娇龙看到这一情景,不禁感到有些怅然若失。
  一会儿,艾弥尔提着酒,端了一大盘羊肉进房来了;罗小虎跟在后面也端来了一大碗炒肝和葱饼;乌都奈也拿来了碗筷。玉娇龙见乌都奈在桌上摆了四副碗筷时,她觉得十分惊诧,不禁问道:“怎么,都在一起用饭?”
  罗小虎毫不在意地:“都是自己兄弟,吃饭何用分开!”他抬头望望玉娇龙,眼睛里又闪露出她所熟悉的那种略带嘲弄的神色,他把玉娇龙拉到自己身旁坐定,又半打趣半认真地说道:“都是自己的兄弟,以后回到西疆,有时说不定睡觉还得困在一起呢!你又何必见怪!”
  玉娇龙顿时羞得红晕满颊,她脸上虽然是火辣辣的,但心头却顿觉有股凉气透满全身。
  罗小虎双手端起满满一碗酒来,高举过额,又似向着苍天,又似对着在座的三人说道,“没想到我罗小虎也有今天!我能娶得玉娇龙为妻,何异于身插双翅。从今后,我不须铁骑三千,也能横行沙漠。这不仅是我罗小虎的福份,也是西疆弟兄们的好运!”
  说完,他仰起颈项,把满碗酒一气喝了下去,埋头望着玉娇龙得意自豪地笑了。
  艾弥尔也端起碗来,说了一些既讨罗大哥高兴又不惹玉娇龙羞恼的吉利话,也把酒一饮而尽。
  乌都奈也徐徐端起酒碗,说道:“愿玉小姐象文成公主那样永留西域;莫学蔡文姬那样一心归汉;我只望罗大哥早日动身,免西疆的弟兄们望眼欲穿。”
  玉娇龙听乌都奈说得不伦不类,不禁想笑,但对他竟也知道这些史实,不觉诧异起来。
  罗小虎说道:“等我辞过拉达老爷,立即就走。”接着,他又打趣地问道,“乌都奈兄弟,你从哪里听来这些故事?”
  艾弥尔:“还不是在这次来的路上,从那些在客栈里卖唱的瞎子那儿听来的。”
  罗小虎放下碗来,对乌都奈说道:“我是汉人,你是回人,艾弥尔兄弟是回回,咱三人都不同种同族,咱们却成了生死兄弟。管她文成文姬,何用和她相比。”
  一直微低着头,含羞带愠默默不语的玉娇龙,忽然抬起头来,正色说道:“玉娇龙已投崖身死,此事已传遍幽燕,我乃春龙,今后你二人就叫我春……”她一时说不上来,艾弥尔立即接过话去:“干脆就称嫂子好了,这样更亲热些。”
  罗小虎:“若讲亲热,还是称她姐姐为好。”
  玉娇龙羞中带愧,总觉不是滋味。
  大家又商量了一阵如何上路以及如何闯关过卡等事后,酒饭已足,艾弥尔和乌都奈便收拾起碗筷退出房门去了。
  屋里又只剩下罗小虎和玉娇龙两人。这时,月光正照满花窗,无端添起一种融融的春意。玉娇龙那局促不安的心情也逐渐又归平静,她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境地,就是这样的时刻。十天来,任何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都使她惕然心悸,自从投崖之后,在她心里,除了罗小虎和香姑,任何人对她都是累赘。
  罗小虎拉着她并肩坐到床上,抚着她的肩问道:“那么高的崖,你可曾伤着哪里?”他声音里充满了怜惜。
  玉娇龙低声答道:“只手上挂破些儿皮,不妨事,早已愈口了。”
  罗小虎:“那么幽深的荒谷,你一个人在乱棘丛中独行,该多惊心!”
  玉娇龙仰起脸来:“想着你,我把命都豁出去,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罗小虎笑了,笑得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眼里又闪出那略带嘲弄的神情,他埋下头来,紧瞅着玉娇龙那脉脉合情的眼睛说道:“你已承认了马贼是好人?!”
  玉娇龙不做声,忙将脸紧紧躲入他的怀里,一任罗小虎那充满柔情的爱抚。一时间,房里是那样的安谧,她又好象回到了郊静静的草原,回到了那也是这么安谧的帐篷,也是这么令人醉心的夜晚。她不觉移过手来,轻轻抚着罗小虎的胸脯,低声问道:“还疼吗?这儿。”
  罗小虎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疼,疼在心头,疼的是你!”
  玉娇龙闭下了眼睛,她感到一阵颤动,心头浸透了蜜意。
  月光已移过床头,灯也不知何时熄灭,静静的房里,只响跳着两颗相印共鸣的心。
  半夜,玉娇龙从迷蒙中醒来,她张开眼,周围一片幽暗,触目的却是窗外一片晴朗的夜空。一瞬间,她恍疑卧身幽谷,心里不由一怔,她略一镇神,耳胖却正响起罗小虎那均匀而低微的鼾声,鼾声中还散发出一缕微微的酒气。蓦然间,玉娇龙心头无端感到一阵莫名的烦乱,她有如过去在荒原失马一般,好似突然又失去了一件足以自恃和赖以自持的东西,心头只觉空荡荡的。她正烦乱着,忽听院坝里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不由一惊,忙翻身下床,侧身窗旁一看,却原是艾弥尔正在给大黑马加夜草去。玉娇龙不知为何,竟突然想起了香姑,她心里又是一阵无端的烦乱。她已无心回到床上,只站立窗旁,让微微吹来的带有露意的春风,理一理自己的思绪。一时间,不断闪现在她眼前的已不是草原沙漠、荒村帐篷,而是元君庙里那庄严的道场,玉府里为她设立的那肃穆而悲沉的灵位,以及高奉在灵前那副御笔亲书的挽联。玉娇龙不禁一阵阵感到寒栗起来。
  艾弥尔加过马草回到东屋去了。过了片刻,玉娇龙蹑脚出房,来到院坝,瞥见东屋里还亮着灯光,乌都奈和艾弥尔还在窃窃交谈。她想,月已西斜,他二人还在做甚?于是便轻轻走到窗前,侧目望去,见艾弥尔正在收拾行囊,乌都奈却坐在灯旁缝补汗褂。艾弥尔在旁打趣地说:“针在你手里都变成拨火棍了,还能补好疤!还是明天拿去请新嫂子给你补吧!”
  乌都奈把嘴一撇:“哼,你想得多美!她能给你我补衣服?!若是香姑嫂子倒还差不多。”
  艾弥尔:“乌都奈哥,你总是对谁都不顺眼!今晚大家都高兴,你却在旁马着脸嘴,新嫂子会怎么想呢?还说你我见外她。”
  乌都奈:“随她怎么想去,反正我不象她,心里脸上都假不来。”
  艾弥尔有些不高兴了:“你说话总带刺,她刚来,义对你假了什么?”
  乌都奈也有些激动起来:“你总护着她!明明没死,却当着我弟兄的面硬说自己死了;她本来姓玉,却偏说姓春;自己原是个女人,却要装成个男子像,这还不假!可笑她那位当年威镇西疆、四处追剿你我弟兄的帅父,假得更认真,明明知道她未死,却一本正经地把她装进一口棺材里,给她大开祭奠,大做道场,还讨了个什么‘孝烈’的封号,真是捏着鼻子哄眼睛!他哪知道他这位‘孝烈’却在这儿和咱罗大哥成亲了!”乌都奈说到这里,也不禁咧嘴笑起来,“我看,他们真叫假得出了奇,假得比真的还真!那位皇帝老官也是麻扎扎的。”
  玉娇龙屏立窗外,由羞变恼,由恼变怒,几次都想闯进房,把他打个半死,可她终于紧咬嘴唇把自己强抑住了。她最后心里只感到一阵无比的难堪和屈辱!她不禁暗暗思忖道:“原来我在这些人中却已无可存身之地了!”她正煎熬着,艾弥尔在房里又说话了:“乌都奈哥,你也说得未免过偏,人各有各的难处,哪能一点都不假一下。你和我现在不都换了名姓,罗大哥也不姓罗了。听香姑嫂子说,玉小姐确是个好人,她过的日子也是够可怜的了!她来奔投罗大哥,我看是真心,哪能不把她当自己人看待。”
  乌都奈还是冷冷地:“不是自己身上的肉,总是生不拢的,咱们走着瞧吧!”
  艾弥尔摇摇头:“那也不一定。再说,她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玉娇龙不觉一震,心头感到一阵刺痛,她忿然转过身来,走回罗小虎的房里去了。
  玉娇龙一下坐到床上,她刚想躺下身去,可却又突然停住了。恰在这时,罗小虎已被她微微地一动惊醒过来,伸出他那巨大的手,一把拉着她的爰臂:“你怎么不睡?”接着又用力一带,就把她拥入怀里去了。玉娇龙也没有挣扎,只木然地任他温存。罗小虎带着怜爱责怪她说道:“看,浑身都是凉凉的,你不比我壮,谨防受寒。”
  玉娇龙不吭声,心里还在为艾弥尔那句话隐隐作痛。
  罗小虎拥着她,默默地过了一会,却突然发出数声微微的笑声。玉娇龙漠然地问道:“你笑什么?”
  罗小虎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想,如果你给我生下个小子来,咱们就把他好好抚养成人,把你的剑法传给他,让他随着我横行西疆,狠狠地收拾收拾那些巴依、伯克,为那些受苦受难的弟兄扬眉吐气!”
  玉娇龙虽感到脸上一下变得火辣辣的,但心里却又不禁打了个寒战。她猛然一惊,想道:“天啦,我竟会为他生个儿子,而且仍然是个马贼!”她甚至不禁为此感到惶恐起来。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玉娇龙伤心而又无可奈何地问道:“你回西疆后仍然去作马贼?”
  罗小虎:“那里的弟兄们需要我,我也别无他路了。”
  玉娇龙恳求般地温声说道:“我已交香姑带去了一些金银,这次我又带来了许多值钱的东西,足够我二人过一辈子了。我们去寻个幽静的所在,隐姓埋名,平平安安地过一生,岂不更好!”
  罗小虎:“哪有那样的乐土?!那些巴依、伯克们,就连狼不能去的地方也能去,鹰飞不到的地方也能来,哪能容你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玉娇龙默然片刻,又试探地问道:“你可知道虬髯客这个人物?”
  罗小虎:“莫不是说书人说的《风尘三侠》中的那位好汉?”
  玉娇龙急切地:“正是他。你认为他怎么样?”
  罗小虎:“说书人把他吹得神玄,我看他也是一名巨贼,不然,他哪来那么多财宝送给李靖。”
  玉娇龙:“你难道就不能学他那样,远离朝廷王土,自己去建立一番功业?!”
  罗小虎:“远离朝廷王土?!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官,就有王;要去建立功业,就是取而代之,自立为王;我恨的正是这般东西,我也不去立这样的功业。”
  玉娇龙默然了。
  罗小虎也带着闷闷不乐的声音说道:“好啦,睡吧,别胡思乱想了。回西疆,仍当马贼去,我们都只有这条路了。”说完,他翻过身去,一会儿便又响起了微微的鼾声。
  玉娇龙却张着双眼,毫无睡意。她只感到眼前一片茫然,心里又是空荡荡的。她耳边不断响起艾弥尔和罗小虎那句“只有这条路了”的话音,她心里也不断暗暗自问:“难道我真的就只有这条路了?!难道我命里注定了就是贼妇?!”她的心在隐隐作痛,时而感到羞愧难禁,时而又感到悲愤、屈辱。不知不觉间,窗上已渐渐露出曙色。她穿好衣裳,蹑脚走出院坝,但见晨星来隐,露挂树枝,不远处,王爷偶来居住的府第,绿瓦红墙,雕栏玉砌,在晨雾隐隐中,显得特别庄严雄伟,别有一番尊荣气概。玉娇龙若在平日看来,亦只如山上望岭,不觉其高,可她此时望去,却竟似渊底看峰,高不可仰。一种卑微和自惭形秽之感突然袭上心来,她的心又是一阵隐隐作痛。
  玉娇龙怅然若失地回到院里,正碰上乌都奈睡眼惺松地提着水桶出来,他和玉娇龙擦身柏过时,既未给她请安,也不给她让道,只冷冷地说了句:“王庄人多嘴杂,你休去乱走!”便扬长地出院打水去了。
  一股无名的怒火,蓦然升上玉娇龙的心头,她一咬嘴唇,恨恨地想道:“我岂能和他们一道,又焉能与他们为伍!”她疾步回到房中,站在床边,默默地凝视罗小虎片刻,俯身将半落床下的被盖拉起给他盖好,然后,又轻轻呼唤了声“小虎”说道:“你多珍重,恕我不与你同行了!”说完,她毅然提起褡裢、宝剑,返身去到敝房,匆匆备好大黑马,牵着它沿旧路出了王庄,然后翻身上马,一挥鞭,立即响起一串清脆的蹄声。那蹄声穿过树林,越来越小,渐渐地消失在林外的晨雾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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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3:00:04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二回 众口铄金人言可畏 孤身仗义箭发无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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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娇龙怀着满腔幽怨,扬鞭纵马,静静的晨曦中,只听传来马蹄哒哒,漫漫的古道上,但见卷起一溜烟尘,她一口气飞驰了五十余里,直至路上来往的行人较多,大黑马已汗水淋漓,方才松了手中缰绳,缓下步来。她按辔徐行,又走了约两里来地,前面已是三岔路口。往哪儿去呢?玉娇龙不觉犹豫起来。她与罗小虎不辞而别,突然离开王庄,带有一时的任性负气,但又不全是出于一时的任性负气。她当时只感到正如乌都奈说的那样,她不可能成为乌都奈以及罗小虎手下那些弟兄伙的自己人,她简直无法和那班目无尊卑、毫无礼教、粗野成性的人厮混在一起。最使她伤心的是,自己忍辱求全,九死一生,历尽艰险,才冲破牢笼,终于得以和自己倾心相爱、长年梦绕瑰牵的人相聚一起,满以为从此比翼双飞,不再由命,却万万没有想到,竟又走上一条绝路来了。不仅自己只能与马贼同流合污,永远当个贼妇,而且连自己将来的子子孙孙也只能当个马贼,永无出头之日。难道真的是命中注定自己只该如此?!难道真的自己就只有这条绝路?!
  “不,天无绝人之路,不能由命!”玉娇龙一时怨愤之下,抛下一夜缠绵,带着罗小虎犹存于自己肌肤上的余温,断然离开了王庄。
  但究竟投奔哪里?自己今后又将到何处安身?她当时却还来不及深思熟虑。而今,来到这三岔路口,她才犹豫起来:往东投,是京城,归路已断;向西去,通陕甘,除惹起自己心烦意乱外,又感到一阵黯然。玉娇龙勒马踌躇,不知如何是好。她正挽辔徘徊,突然感到有些饥渴,见路旁有家食店,新蒸的馒头正熟,便下马进店,找了一个座位坐定,要来一碗浆汤和一盘馒头,慢慢细嚼起来。她正吃着,又有几位过客陆续进店来了。他们彼此虽然都是萍水相逢,但坐定后相互攀谈问询,很快就熟悉起来。有打探各种货物行情的,有询问沿途麦苗长势的,也有闲谈京城见间的。谈着谈着,竟忽然谈起有关玉小姐投崖殉母的事情来了。几位过客,立时转过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各抒所闻,谈得兴致勃勃,食店里顿时也变得热闹起来。玉娇龙早已留意在心,一旁侧耳听去,只听那几位过客,把她投崖之事,浓涂淡染,添枝加叶,说得天花乱坠;摩姿状貌,绘声绘色,讲得犹如目睹一般。说去说来,无非都是夸称她如何孝烈,羡仰玉府因她而获得如何的异宠殊荣。座中一位学究模样的老者,不禁以手拈须,摇头晃脑地说道:“似这等孝烈的女子,真乃百年难遇,无怪圣上传旨施表,并特赐皇银为她建坊修墓了。”
  玉娇龙脸上不觉微微一红,把已送到嘴边的馒头又放了回去。
  旁卒一位商贾似的过客说道:“听说那位玉小姐原是天上的玉女,只因私恋金童,动了春心,才被贬下凡,经了这番劫难后,又才重返天宫归位去了。”
  另一位少年过客打趣说:“那个金童不知也跟着下凡来了没有?他如也对玉女有情,就该随她下凡,与她结为夫妻。岂不比在天上快活!”
  玉娇龙刚刚才平静下去的脸色,一下又羞红起来。
  那位商贾似的过客接过话去:“听说玉小姐出嫁那天,半路上就曾冒出一个醉汉,将她羞辱一番之后,又连夜闯进鲁府,把那个鲁翰林活活吓死了。说不定那醉汉就是金童下凡,恼她忘了前情,才闹出这番事情来的。”
  少年过客又说道:“若果如此,那玉女回到天上,见金童不在,重念旧情,兴许还会下凡寻他来的。”说完后,逗得大家一阵哈哈大笑。
  这虽只是一些打趣之话,却也说明了人心总是向善,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玉娇龙听了这些活后,也不能不触动于怀。她想到大家竟把她说成是玉女下凡,不禁想笑;但她一想到此时兴许还会下凡寻她的“金童”时,又不觉满怀凄楚,惆怅难禁。玉娇龙觉得自己并不是回到了人世上,而恰恰是从投崖那天起才是真正的下了凡间。至于自己还会不会重念旧情又去寻找“金童”,她虽几度咬唇发狠,终难在心里说出一声“不”来。
  那几位过客谈笑一阵,又谈起铁贝勒王爷悬赏千金缉盗寻剑的事来。少年过客说道:“什么宝剑能值千?!多是窃了王府,王爷面子上不好看,恼羞成怒,悬出重赏,捉人泄恨是实。”
  那商贾似的过客道:“那盗剑之人也真算有吃雷的胆量,竟然敢在京城作案,并且盗到王府去了,这也难怪王爷恼怒。不过,我看那盗剑之人决非等闲之辈,正是所谓来者下善,善者不来;王府里有的是金银珠宝,他却一无所取,单单只偷走宝剑,其中必有蹊跷。”
  少年过客道:“似你这般说来,王爷虽悬千金缉人寻剑,结果也是枉然?”
  那商贾似的过客道:“这也难料。听说王府中能人不少;王爷又结识了不少英雄好汉,就连那位十二年前名震京城的李慕白,也是王爷的朋友,他们若闻知王爷宝剑被盗,岂能袖手不管。”
  玉娇龙微微一怔,忽又想起那夜在窗外听到父亲祝告的那番话来。她不觉一咬嘴唇,恨恨地想道:“我偷书焚书,竟做出有愧于心之事,都是为了独擅秘传拳剑技法,使自己无敌于天下,不料又钻出个李慕白来!这番又昧心盗了王府宝剑,也是由他逼出来的。他来寻剑正好,我正想凭了这把宝剑再和他见个高低,一雪自己去年在桥上蒙受的耻辱!”玉娇龙正想着,又听那少年过客说道:“这位李慕白我幼年就常听老辈谈起过他,都说他剑术精深,无人可敌。只可惜他早已绝迹江湖,一般人都很难见到他了。”
  那商贾似的过客说道:“当年李慕白大闹京城时,我也常去京城售货,只是未曾见到过他。听说他和俞秀莲姑娘还有段风流佳话,不知为什么,他二人彼此虽然相爱,却终于未成眷属,他只好背着一身相思债,躲到深山里去了。”
  一直在旁拈须微笑的那位学究模样的老者,听到这里,也情不自禁地插话了。他面含得色地说道:“实不相瞒,我和那位李慕白弟兄也曾有过几面之交,都是在德秀峰德五爷府里。当时我正在刑部德五爷手下当差,为了草录文书之事,经常去德府行走。李慕白当时正好住在德五爷府里,我也就在那时认识他的。”
  少年过客满脸钦羡之色,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位李慕白究竟生得怎样一个人物?”
  玉娇龙也不禁侧过头来,瞟了那老者一眼。
  老者不慌不忙地说道:“若从外表看去,真是个斯文儒雅的书生,断难相信他竟是一个曾经单剑战群豪,当时已名震京城的英雄汉。至于他和俞秀莲姑娘之事,那就更是一言难尽了。总之,他是为了守礼取义才不娶俞姑娘为妻;他也是为了钟情俞姑娘才终身不娶隐居到九华山去的。李慕白真可算是个正人君子和侠义之士!”
  玉娇龙不觉心里一动:“啊,他在九华山!”
  那商贾似的过客不以为然地打趣道:“我说那李慕白也未免矫情。当个这样的正人君子又怎样?而今行市也不看涨,他死了后,皇帝圣上也不会象对玉小姐那样,去给他传旨旌表,也不会给他建个贞夫坊,修座节男墓。他何不把俞姑娘带到九华山去,恩恩爱爱过一生,也省得彼此都欠下一笔来生债。”
  玉娇龙听了他的这一番话,觉得非常刺耳,但又觉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一件她从未听过、也从未想过的事,使她不由不暗暗思索起来:世上为何只听说给女人建贞节坊,修节烈墓?为何不曾听说给男人建这样的坊修这样的墓?难道世上都无贞孝节义的男人?从书上看来确是有的,世上想也应是有的,各朝皇帝又为何不予以旌表?又为何不为之修墓建坊?玉娇龙真感到迷惑费解了。
  那几位过客见日已高悬,又各自离店赶路去了。玉娇龙也付了食费,起身出店,她牵马抚鞍,不觉又茫然起来。这时,她耳边仍不断地响起“李慕白”,“九华山”的话音,她突然闪起一个念头:“到九华山找李慕白去!”这念头很快就在她身上变成了决心;这决心又使她心情突然感到一阵无比的轻松和振奋。一瞬间,她好似已从积郁、幽怨、惶恐、怅惆等种种烦恼中解脱出来,又还复了旧时的玉娇龙:是那样的睥睨一切,是那样的尊严自信。她将以无羁无绊之身,凭恃着自己高奥的技艺和利剑,闯山东,渡长江,历江南,到九华山找李慕白去。
  玉娇龙主意已定,便抖擞精神,一跃上马,转辔向东直奔宛平,然后转南向山东济南方向驰去。
  一路上,玉娇龙时而男扮,时而女妆。每到通都闹市,或直穿而过,或绕道而行;若遇风景独好之处,便停马盘桓,兴尽而去。
  一切动止都可随心所欲,任意而行,她从未感到过这般的自在和自豪。沿途秀丽雄伟的山川,两旁葱郁迷人的景色,使她应接不暇,她早把一切愁绪忧思都暂时抛到脑后去了。
  玉娇龙一路扬鞭摧马,不过半月便已进入山东境内,看看前面不远已是泰安。她久闻泰山巍峨奇拔、气势雄浑,古往今来,曾吸引了无数文人宦客前去登临仰赏,游览吟题,她也想此机会,上去一览胜迹。于是,她便在离泰安城不远的一个小镇上停下马来。那小镇虽只二三百户人家,但由于是通往泰山的必经之道,却也马来轿去,百业兴旺,九流汇集,十分闹热。玉娇龙寻了一处较为雅洁的上等客店,将大黑马交给客家,要了一间上房,准备暂宿一夜,明日便上山去。她叫店家打来一盆热水,洗过脸,拂去身上灰尘,见天色尚早,正想踱出客店,到街上去走走看看。她刚跨出房门,瞥见店堂左厢廊下,有一盲目老汉,坐在地上;一位年约十四五岁、身背花鼓的姑娘,手里拿着一角煎饼,正来到老汉身旁。她见那姑娘穿着一件蓝底印花粗布短衫,下穿一条枣红布裤,清秀的脸上带着愁容,黑圆的眼里噙着泪水。
  玉娇龙也不知何故,她一看到这位姑娘,便猛然想起香姑,姑娘的容态神情,一举一动,恰似她三年前在乌苏帅府门前看到香姑时一般模样。触景生清,玉娇龙竟突然怀念起曾与她同甘苦共患难的香姑来了。她不禁停下步来,远远地凝望着那姑娘的一举一动。只见她蹲下身去,将一角煎饼捧到那盲目老汉面前,说道:“爹爹,快吃,这饼。”
  盲目老汉伸出一双枯瘦的手:边接过饼去,边问道:“哪儿来的饼?”
  姑娘:“一位赶车大伯给的。”
  盲目老汉:“就这一角?”
  姑娘:“不,我手里还有一角。”
  玉娇龙心里不觉一动,因她明明看见那姑娘手里的确没有饼了。
  盲目老汉狼吞虎咽般地吃了几口后,突然停了下来,问道。
  “你怎没吃?”
  姑娘:“我口干,等一会再吃。”
  盲目老汉伸出左手往姑娘手里摸去,姑娘慌忙避开。老汉颤声说道:“香姑,你在骗你爹,你没有饼!”
  玉娇龙不觉微微一震:“呵,她也叫香姑!”
  姑娘:“爹,你吃吧,我不饿。”
  盲目老汉用他那只颤巍巍的手,把姑娘的手拉着,又把剩下的半角饼强放在她手里,说道:“哪能不饿,快把这半角饼吃下去吧。”
  姑娘拿着饼,呆呆地望着她爹,眼里滚下了两颗大大的眼泪。
  玉娇龙心里感到一阵酸,忙走到他父女面前,对那姑娘道:“你也叫香姑?”
  姑娘抬起脸来,见问话的是位俊秀的少年,又赶忙低下头去,只不吭声。
  玉娇尤又向着盲目老汉问道:“老大爷,你女儿也叫香姑?”
  盲目老汉:“她名叫李桂香,香姑这小名是我和她娘叫的。”
  玉娇龙仍脱口亲切地叫了声“香姑”,问道,“你是哪里人?因何落到这般境地?”
  姑娘低着头,怯生生地应道:“凤阳人,因家乡决了河堤,把村里的庄稼全淹了,无奈,才和爹爹逃荒来到这里。”
  玉娇龙:“看你身背花鼓,为何不到街上唱唱花鼓,也可讨些钱来度日,省得这般饥苦。”
  姑娘:“往日去到街头唱些花鼓,靠着一些好心人施舍,原可过活。不想两天前我和爹爹正在街口开唱,忽然闯来两个汉子,说白额虎魏爷正在西街他家中请客,要我去到他家唱唱,陪他那些客人饮酒。我抵死不去,那两个汉子当场将我戏辱一番,临走还说:‘你如不去魏爷家里陪酒谢罪,就休想在此卖唱,也休想出得镇去!’从那以后,就很少人来听唱,更没人敢舍钱了。”玉娇龙听了不禁又问道:“你父女何不另走他乡?”
  盲目老汉长叹一声:“这是通街大镇,那白额虎还有所顾忌,我父女困在这儿,尚可多相依几天;一旦离镇,就必将落入虎口去了。”
  玉娇龙听老汉左一个“虎”,右一个“虎”,不禁忽然道:“那姓魏的究竟是个什么样人物,也配称个虎号,竟敢这般凌暴!”
  姑娘吓白了脸,只张着一双惊惶的眼睛,乞佑般地望着玉娇龙。玉娇龙看着她那可怜的神情,不禁又想起了乌苏帅府门前的香姑,对她更觉恻隐起来。她从身边取出小锭白银,递给姑娘,又亲切地对她说道:“香姑,别怕,有我。你和你爹先去吃些东西,就在这客店住下,等我上山回来,就亲自送你父女离开这里。”
  姑娘接过银子,又听她这样一说,忙双膝跪地,竟感动得呜咽起来。玉娇龙忙伸手将她扶起,眼前不禁又浮出香姑当年情景。她又安慰了她父女几句,便踱出店外去了。
  玉娇龙刚刚跨出店门,瞥见一位身躯略显肥胖、背背一顶遮阳草帽的中年汉子正在门前翻身下马,看样子也是到店里来投宿的。玉娇龙刚一瞥见那微胖的身影和他背上那顶草帽,心里不觉一怔:“好熟悉的身影,在哪里曾见过他来?”她赶忙闪到一旁,背过身躯,回眸侧目望去,见那汉子身穿褐色排扣短褂,腰扎黑色丝带,下穿蓝色布裤,绑腿芒鞋,满身风尘仆仆,似从远道而来。他牵马走至客店门口,一双凤眼闪烁环顾,略显疑虑神情。
  玉娇龙猛然想起来了:此人正是去年在潴龙河边与李慕白同行的爬山蛇史进。就在这一瞬间,史进那双闪烁四顾的目光正向玉娇龙扫来,刚一碰触,玉娇龙迅即回过脸来,径向街上走去。
  玉娇龙在街上信步闲游,凤阳姑娘的境遇和爬山蛇史进的出现,总是使她萦绕于怀,也无心去细看街上闹热,便又匆匆回到客店。她在穿过店堂去到上房时,也曾暗里留心察看了两厢动静,却未见史进身影。她刚进入客房,店家便殷勤送茶来了。
  她向店家打探了些山上的名胜和上山的道路,店家陪着笑脸,一一详细作答。最后,店家告退出房时,走到门边却又停步逡巡,似欲有语。玉娇龙忙叫住他,问道:“看你似有话要说,不妨说来。”
  店家这才又趋步上前,放低声音说道:“客官,你是外乡人,我看你也不象经常出门的样子。那唱花鼓姑娘的事,还是少管的好。”
  玉娇龙:“管了又怎样?”
  店家:“那白额虎魏爷手辣心狠,不是个好惹的人物。”
  玉娇龙有些愠恼了:“你就说魏某好了,不要虎呀虎的。你且说说,那魏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店家:“此人生得彪形,因额上长着一块白斑,又因性情凶暴,所以人称‘白额虎’……”
  玉娇龙截断话头:“为何不称‘白额狼’?”
  店家陪着笑脸:“此人确有一身好武艺,早年走南闯北,在这山东、河北一带很有一些名气。只因他惯爱纠集一些豪强亡命,到处横行作恶,不但这方圆几百里内人人怕他,就是官府对他也只是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奈他不得。”
  玉娇龙:“这泰安县也是朝廷所管之地,难道就无王法?”
  店家:“话虽如此,做起来也就难了。而今官府,也只能办些小偷小盗,若真遇上盘根大贼,就要装聋卖哑了。何况这白……这魏爷,他也懂得敷衍照应,凡事总是暗取,官府也就例行,乐得不去和他结怨。”
  玉娇龙不禁想起了陶驮,心里感到一阵厌恶,问道:“难道就任他横行,江湖上也无人出来制他?”
  店家:“十二年前他在京城,也曾被人制过,总算杀了一些威风。他虽从此不出山东,但却更苦了本地乡亲。”
  玉娇龙不禁心里一动,忙问道:“十二年前在京城?!谁制过他?”
  店家:“俞秀莲姑娘。”
  玉娇龙十分惊讶地说道:“啊,是她!你可知事情的原由?”
  店家:“魏爷不但性情残暴,而且还是个好色之徒。十二年前他在京城摧凌一个烟花妓女,俞秀莲姑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二人动起手来,结果被俞姑娘一刀削断左手五指。没料到,一个名震江湖的白…魏爷,竟栽倒在一个女人手里了。他从此就无面再出山东,只在本地作恶。”
  玉娇龙若有所感地说道:“看来,女子却比男子还强,兴许还会有女子出来制制他的。”
  接着,她又和店家闲话几句,便打发店家备饭去了。
  第二天清晨,玉娇龙骑马上了泰山,她在山上畅游一天,夜宿玉皇顶庙内。次晨天尚未亮,玉娇龙独自来到绝顶东沿,伫立眺望,淡淡曙色中,但见脚下一片苍茫,辩不出是天是地,是山是海。一阵晨风吹来,她恍如列子乘风,飘然天际。她想起唐人“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诗句,觉得自己此刻虽未能看到顶下群山,但诗中境界却很自然地浮现到她眼前。她静立山顶,极目凝望,渐渐地,遥见远远天际,透出一线金光。那金光有如万里丝带,镶装在无涯无际的天边。金光愈来愈亮,亮带也越亮越宽,直向山顶迎面展来。就在这神奇的一瞬间,又突见天边闪起万道霞光,霞光中慢慢升起半轮巨大的红日,把一片茫茫无际的云海耀映得通红。红日似在闪眺中从云海里升起;云海似在翻腾中把红日托出。一霎时,红日蓦然跃离云海,冉冉上升,把金光洒满大地,绝顶在金光中显得是那样的雄伟磅礴。玉娇龙被这神奇的景色惊得呆了。突然间,袭上她心来的是:念天地之悠悠,感造化之莫测。她心里升起的却并不是怆然之感,而是一种勃勃的生机,她真想试剑跃马去横行天下,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她眼前又出现了草原的落日,沙漠的鏖兵,父亲的沉雄,罗小虎的英姿……。
  玉娇龙正在神驰,忽听背后响起一声话语:“真是好雅兴!”
  她虽吃了一惊,却仍缓缓转过身来,举目望去,竟是那熟悉的胖胖身材和那双闪烁着的凤眼。玉娇龙只静静地注视着他,没答话。
  史进瞅着她,眼里露出神秘而又友善的神情,上前一步,将手一拱,说道:“咱们又在这儿见面了,真是幸会,幸会。”
  玉娇龙也不还礼,只冷冷地问道:“你也来游山?!”
  史进:“我哪有你这样的雅兴。上山是特来找你的。”
  玉娇龙将史进打量了一眼:“找我何事?”
  史进向四周看了看,指着旁边两条坐石说:“咱们坐下慢谈。”
  玉娇龙随他去到条石面前坐定后,史进才说道:“你为那位唱花鼓的姑娘抱不平的事,我已尽知,你这种仗义的行为,真令我史进感到钦佩。只是这事已为魏雄所知,他已暗中纠约了几位弟兄,准备在你离镇那天,等在路上谋你。我特来相告,你要小心提防才是。”
  玉娇龙微微一笑:“多承关照,我并不想和人争斗,既然那魏雄要来寻衅,我也只好奉陪。”
  史进:“魏雄不比陶驮,武艺至少比他高强两倍。更兼他纠约的几位弟兄,也都是江湖上的高手,你还是小心的好。”
  玉娇龙情不自禁地脱口说道:“魏雄武艺虽高,既然当年俞秀莲也能制他,难道我就不能制他!”
  史进略感惊诧地看着她:“你认识俞姑娘?”
  玉娇龙摇摇头:“素不相识。”她已感适才失言,赶忙转过话头,问道:“你近来可曾见到过李慕白?”
  史进:“我与他自去年夏初分手后,亦已将近一年不见面了。”
  玉娇龙:“你可知他现在是否已回到九华山上?”
  史进:“我那慕白兄弟四处云游,行踪无定,他此时竟在何处,我也难料。”他见玉娇龙默然不语,若有所思,便试着问道:“你这番到此,是专程前来游览泰山,还是顺路?”
  玉娇龙:“顺路来游。”
  史进:“我看你也不像经常在江湖上行走的人,此番将去何处,能否相告?”
  玉娇龙:“到九华山寻李慕白去。”
  史进微微一惊:“你去寻他何事?”
  玉娇龙:“和他论剑。”
  史进:“好,好。你和我那慕白兄弟的剑法原出一宗,前番他在桥头和你相遇以后,还多次和我谈及过你呢。”
  玉娇龙立即警觉起来:“他谈我什么?”
  史进:“我那慕白兄弟夸你资质过人,法式纯正,身手矫健,聚意凝神。……还夸你手……手准。”
  玉娇龙淡淡地笑了笑。她明知那最后一“夸”是假,李慕白多是怨她“手狠”,可史进却改说为“手准”了。但毕竟李慕白对自己也有所称夸,玉娇龙还是略略感到一些欣慰。她瞅着史进,似乎在等他继续说下去。史进犹豫片刻,又说道:“不过,我那慕白兄弟也很替你惋惜。”
  玉娇龙:“惋惜什么?”
  史进:“惜你未得身传,未能入化。”
  玉娇龙心里一动,忙又把话转开,突然问道:“李慕白武艺比俞秀莲如何?”
  史进:“他二人都是名震一时的高手,我史进对武艺只是个学得点皮毛的人,哪能识得深浅。不过,我曾听俞姑娘说,我那慕白兄弟的剑法,已达到出神入化、变幻莫测的境地。她自己说是无法和他相比的。这也很难说,兴许她是自谦。”
  玉娇龙已从史进的谈话和行事中,看出他有些胆小、圆滑。
  但她也看出了他胆小中有热肠,圆滑中存忠厚,行为谨慎,说话得体,自己对他却也不可多存疑虑了。玉娇龙便又问道:“李慕白为何不娶了俞秀莲,把他剑法身授给她?”
  玉娇龙的话中虽仍不免带刺,但史进听了却也顿时变得伤感起来。他感慨万端他说道:“我那慕白兄弟一生的种种所行所为,都是对的,都没有什么话说,唯独他和俞姑娘这事,我就不以为然。本来是好好的一对,结果却落得一个寄人篱下去守无名寡,一个跑到九华山上去弄得个凡不凡道不道的。叫我们这些作他朋友的也为他们揪心。”
  玉娇龙听了史进这番充满好心的埋怨话,也不禁有所触动于怀,又问道:“李慕白为问这般固执?”
  史进叹了口气:“认为他多读了几本书,好端端一个汉子就因此变得迂腐起来。为了沽名钓誉,坑了别人,也坑了自己,真是何苦来。”
  玉娇龙也不知该如何说,感到心里有些乱,只好默不作声。
  心想史进也用出“沽名钓誉”这样的字眼来了,要是他也读过书,兴许还会把“欺世盗名”这样的词句也搬出来。
  这时,太阳已经升高,又有一些游客正向绝顶上走来。玉娇龙已经看出史进显得有些顾虑不安了,便又问道:“你能否相告,我到了九华山如何找李慕白去?”
  史进:“九华山多是佛庙,只有后山才有几座道观。我那慕白兄弟住在天台后峰的老君观附近,你只要到了老君观,就能问到他的。”说完,他匆匆站起身来,将手一拱,说道:“后会有期,我要先走一步了。”史进已经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道:“你对魏雄务要多加小心!”
  玉娇龙目送史进离去的背影,心里又有些疑怪起来:她和史进在绝顶谈了多时,那史进为何绝口不问起自己的名姓?他是出于圆滑识趣,还是由于有所察知而故意回避?玉娇龙沉思许久,还是摸他不透。不过,她还是感觉得到,对史进这人应是可以放心的。她见史进已经走下绝顶很远了,这才回到玉皇观中,收拾起随身行囊下山回镇。
  玉娇龙回到客店,天色已是薄暮。她刚牵马跨进店门时,似若无意地回头一望,见对面街沿上站着两人,正在向她张望。那两人见她回过头来,忙又转过身去,神色举止,显得鬼祟。玉娇尤心里不禁冷冷一笑,暗暗骂了一声:“鼠辈!”便不再理睬他们了。
  她将马交给店家,径直去到下房盲目老汉父女住的那间房里,提高声音说道:“你父女今晚早早安息,明天一早便随我起程。”
  盲目老汉抬起头来,用他那双全闭着的眼睛对着玉娇龙,颤颤地说道:“客官,你还是别管我父女好了,会连累你的。”
  玉娇龙:“老大爷,你放心,这事我算管定了。”
  盲目老汉伸手拉着紧挨在他身旁的女儿说道:“香姑,还不快给恩人叩头。”姑娘正要跪下,玉娇龙忙上前一步搀住了她,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拉在手里的这位姑娘就是她时时思念着的香姑,她充满柔情,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摸她的鬓发。那姑娘慌忙往后一缩,羞惶得不知所措。玉娇龙这才蓦然回过神来,她已完全忘了自己这身男装。她镇了镇自己又温声说道:“我有个妹妹也叫香姑。她和你长得一般模样。”出自真诚的话语,总是容易透进人心。那姑娘已经感受到了她的好意,立即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玉娇龙又宽慰她道:“明日有我送你和你爹离镇,千万别怕,纵然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切勿惊慌,有我在,保你无事。”
  姑娘已从她那充满自信的口气里得到了鼓舞和安慰,眼里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她低声说道:“刚才有位胖大爷来,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他还一再叮嘱,要我在路上时刻不离你左右。”
  玉娇龙心里明白了,定是史进来过。她也不再多问什么,只觉史进夫免过于谨小慎微,枉他曾随李慕白在江湖上闯过。
  第二天清早,玉娇龙在收拾行囊时,不禁又想起了史进几次提到要她小心的那些忠告,她本想把从王府盗来、却一直藏在搭推行囊里的那把宝剑换出来,可她抚柄踌躇片刻,仍又放了回去,只将罗小虎赠给她的个弯弓囊取出,小心地佩在襟底。玉娇龙收拾停当,来到店门口,店家早已将马备好,盲目老汉亦由姑娘牵着等在那里了。
  客店外面的街上聚集了一些人,也不知那些人是闲得不耐才随便凑在一起,还是有所风闻而来。玉娇龙举目望去,见众人一个个都显得神情紧张,眼里含露着担忧和悲惆。她已从这群人那默默无声的神态里,感到了前途的险恶,看清了魏雄平时的横豪,同时也更感到自己对这个不平管得称心,打得惬意,一瞬间,地不禁突然想起罗小虎来:要是他此时也在人群里,他会怎样想呢?他又会不会也来抱这个不平呢?他专门作对的是官府啊!玉娇龙想到这里,赶忙定下神来,从容大度地走到盲目老汉父女面前,慨然说道:“走,我送你父女上路。”
  姑娘身背花鼓在前面引路,盲目老汉一手点着竹杖探路,一手抚在女儿的肩上随跟,玉娇龙跨上大黑马殿后,三人在众人的目送下穿过大街,向镇外走去。
  清晨,大道上行人不多,显得特别宁静。玉娇龙按辔徐行,神态虽然从容自若,暗地里却在留心观察,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离镇愈来愈远,大道两旁也愈更变得荒凉起来。三人翻过一座山岗,来到一片旷地,只见道路两旁遍地杂草丛生,绵延数里,看不到一块庄稼,见不着一家农舍。前面不远处则是一片茂密的林坡,把这狭长的旷野,形成一带谷地。玉娇龙立马道上,看了看前面的林坡,又环颀一下这荒凉的旷野,心中不觉惴惕起来。暗想:要是那魏雄选在这儿下手,将使我无所凭依,顾此失波,四面受敌,岂不误事。她想带着他父女退上岗去,但看到姑娘那因她停马不前而显得惊惶不安的神色,她又羞于出口叫退,玉娇龙正在进退两难、犹豫不决间,忽听林中响起一声尖厉的口哨,随着便见六骑人马从林中闪了出来,在林边路口一字排开。中间一骑,身材显得特别魁伟,手提一柄阔叶厚背单刀,敞胸赤膊,面目虽然看不十分清楚,可玉娇龙已经料定那人正是魏雄无疑。他左右数骑,虽然身材不一,却都生得彪悍壮实。他们有的手挽皮鞭,有的手提铁链,有的手持长叉,有的手握流星,都是一些不常用的兵器,玉娇龙不觉暗吃一惊,心想他们如果采取马战,自己仅凭一柄宝剑可能要吃亏的。她不禁猛然想起高老师曾经给她讲过马上功夫和马下功夫的那些话来:“马上功夫主要靠臂力,猛勇;马下功夫才是讲的剑术神奇。”“如遇马贼,剑法不能墨守成招,要和马上相适应才是。”玉娇龙正闪念间,中间那骑汉子喊话了:“马上那小子听着:你如识趣,留下那唱花鼓的小妞,下马给俺弟兄叩头请罪,放你一条生路,不然,你就休怨俺们手狠了。”
  玉娇龙已经横下心来,傲然说道:“鼠辈,你等仗恃人多,难道我就怕你不成!”
  中间那骑汉子也不再多说,将刀一挥,只见他左右五骑人马立即放马冲来。玉娇龙忙从鞍旁抽出宝剑准备迎战。那五骑人马冲到离她马前三十来步远时,突然分开:两骑向左右两侧斜驰过去;两骑绕过她身旁驰向后面去了;一骑舞着流星直向她冲来。就在这一瞬间,玉娇龙心里明白,她已被包围了,正处于腹背受敌之势。她聚精会神,不慌不忙,闪过迎而飞来的子流星,又用剑挑开击向马首的母流星,因两马相距数尺,短剑不及,只能招架,眼睁睁地让那骑冲过去了。她想,这大概就是马战所称的一个回合。就在这时,立马于左右野地上的那两骑又同时放马冲来,形成两面夹击。左边一骑,挺着一杆雪亮亮的钢叉,来势迅猛异常;右边一骑却挥动一根长长的皮鞭,意在制她双手。
  玉娇龙等两骑靠近时,蓦然将大黑马一带,让过右骑,迎向左骑,觑得准切,等那钢叉快近身时,以四两拨干斤之势,用剑将叉尖轻轻一拨,趁那人猛刺扑空,身子向前一倾之际,翻手一剑,正刺中那人腰际,只见那汉子一翻身便跌下马去。恰在这时,右边那骑却又猛挥一鞭,向大黑马尾部抽来。大黑马负痛受惊,突将前蹄腾空,差点把玉娇龙掀下马丢。玉娇龙赶忙勒紧缰绳,稳住身子,又忽听背后蹄声骤起,她迅即回马一看,见背后两骑拉着铁链,相距丈余,齐头向她冲来,意在将她绊下马去。玉娇龙注视着那根向她横绊过来的铁链,等它快近身腰时,这才迅即用左手抓住顺势往上一托,同时将身往后一仰,闪过了铁链。不料还不等她直起身时,流星又到,眼看已经措手不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玉娇龙将身一滚,躲到马腹,那流星便擦鞍而过。就在这时,只听那魏雄在林边高喊道:“快,冲上去,干掉他!”
  玉娇龙又羞又忿,她猛然想起父亲曾经念过“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那两句诗来。于是,她迅即跃身上马,仗剑直奔魏雄。魏雄也放马横刀,摆开了架式。玉娇龙马头离魏雄马头已不到四丈,她已清楚地看到他额上那块白斑。就在她已经端起剑来准备向魏雄进行闪电般一击的时候,忽听背后传来那唱花鼓姑娘的惊叫声。她急忙回头一看,只见那使流星的汉子已弯身将姑娘抢上马背,正纵马向后面山岗上跑去。玉娇龙急了,又忙勒转马头,准备去追,那拉链绊的两骑汉子又从侧面横截过来。玉娇龙纵马闪躲,三匹马在野地转来旋去,眼看那抢走姑娘的汉子的马已跑到岗腰,马背上不断传来那姑娘凄惨的叫声。盲目老汉孤零零地站在野地上举手悲号,声声哀唤“香姑”。玉娇龙心如火燎,愤怒已极。她一咬唇,插剑入鞘,从衣襟下取出弯弓,扬手一箭,左边那拉链汉子便应弦栽下马去,右边那汉子一怔之后,又甩动铁链向她拦腰扫来。玉娇龙拔剑不及,伏身鞍旁,躲过铁链,趁势又扬手射出一箭,正中那汉子面门,只听他一声惨叫,也栽倒马下去了。玉娇龙这才抬头向山岗望去,见那抢走姑娘的汉子,已飞马快要走上山岗。就在这时,突见山岗上出现了一骑人马,拦住那汉子去路。远远望去,只见那人胖胖的身材,背背一顶草帽,手里握着一把朴刀,正向那抢走姑娘的汉子逼去。玉娇龙已经认出那人来了,原来却是史进。她心里感到一阵欣慰,猛感精神倍增,回头看看魏雄和那使皮鞭的汉子,见他二人已靠近一起,并骑而立,正在低语。抢走姑娘那汉子已被史进从山岗上逼了回来,他正想驰马绕过玉娇龙身边,去和魏雄合在一起。玉娇龙一夹大黑马,斜刺里冲了过去,截住他的马头,手起一剑,便将他刺下马去。那唱花鼓的姑娘亦跟着跌到地下去了。玉娇龙赶忙跳下马来,将那姑娘扶起,见她虽未受伤,却已吓得面无人色。这时,那一直未曾出马的魏雄,发出一声狂砰,满面杀气地冲过来了。玉娇龙也不上马,插剑于地,扬手一箭向魏雄那马射去。那马中箭,发出一声哀嘶,将魏雄掀下马来。
  玉娇龙又是一箭射向那马后腿,那马负痛,各自狂奔到林里去了。玉娇龙这才放开姑娘,提剑直向魏雄走去。魏雄早已瞪圆着眼,紧握阔叶单刀,露出了以死相拼的气势。玉娇龙在离他只十步远时站了下来,用剑指着魏雄,冷冷一笑,说道:“枉你自雄一方,为了对付我一人,竟兴师动众,做得这等险毒!”
  魏雄悻悻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你的底细!今天就是要你露出尾巴,现出原形来看看。”
  玉娇龙不禁大吃一惊,脸色也微微发白,她强制住心头的慌乱,喝道:“住嘴!你知我什么底细?!”
  魏雄:“去年你在霸县酒店,就自恃武艺高强,杀伤我几位兄弟;今番又来太岁头上动土,不给你点颜色看看,反叫你笑江湖无人!”
  玉娇龙这才放下心去,却忽又明白过来。适才在交手中,她只觉使鞭那汉子有些面熟,原来他就是去年在酒店外那使带环大刀的为首那汉子。玉娇龙也不想和魏雄多费唇舌,只说道:“你既恶性不改,就让我也像俞秀莲那样来教训教训你好了!”说完,将剑一端,亮开架式。魏雄冷笑一声,抡起阔叶刀,挥舞几下,突然纵步上前,直向玉娇龙顶门劈来。玉娇龙退后一步,让开刀锋,也不回击,只平端宝剑,注视着他那颔上白疤。魏雄仗着力大,挥动刀锋,左盘右旋,步步紧逼。二人刀来剑架,剑击刀迎,斗了几路,玉娇龙已看出魏雄刀法虽然娴熟,却无甚险招奇路,不值久斗。她正想变换路数,几剑了却这场纠缠,忽听山岗上传来史进一声高砰:“当心身后!”她忙一跃腾空,就见一条似蛇的鞭鞘夹着风声从她脚下一闪而过,她知道定是那使皮鞭的汉子从后袭来的暗算。魏雄趁她脚刚点地,猛然使出连环刀法,搠、劈、砍、削,如急雨般地向她攻未。玉娇龙恼了,蓦然变换剑法,将剑抖成道道寒光,直向魏雄咽喉刺来。魏雄眼花缭乱,慌了手脚,被逼得连连后退。正在这时,那使鞭汉子又从侧面向玉娇龙甩来一鞭。玉娇龙迎着鞭稍一跃上前,用剑尖往鞭腰上一点,那鞭便如死蛇一般萎下地去。魏雄抡刀从后砍来,看看刀锋已近项背,玉娇龙倏然转身,格开刀刃,翻腕一挑,只见剑锋掠过,魏雄手中的刀连同他的五指便一齐掉在地上。魏难怪叫一声,忙用他那只也无手指的左手护着这只血淋淋的右手,踉跄后退。
  玉娇龙用剑指着他说:“这样不中用,也配号什么‘虎’来!留你一命,给你一个改恶之机,各自去吧!”她又回头一看,见那使皮鞭的汉子正向林中狼狈逃去。
  玉娇龙回到路旁,安慰了盲目老汉父女几句,收剑上马,又护着他父女二人继续向前走去。
  穿过林坡,史进也策马从后赶来,他把玉娇龙的胆量剑法夸叹了一番后,问道:“九华派从不使用暗器,我在江湖上亦从未听有人用过这样的驽弓,不知你从何处学来?”
  玉娇龙淡淡地笑了笑:“这也用学?!我见它好玩,一位朋友便将它送给我了,”她为了把话岔开,忙又问史进道:“今天也多亏你的相助,这也真太巧了。”
  史进显得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我一直暗暗跟在你们后面。只是我和你不同,江湖上认得我史进的人多,我自己的武艺又不高,只能量力而行。”
  玉娇龙也不禁为他的热肠所动,同时也不禁对他浮起一丝怜悯之心来。
  四人走了一阵,来到界口,已感有些困乏,见岔路旁有十来株榆树,茂密的枝叶,把地上覆盖得一片绿荫。四人便一同进入榆林歇息。玉娇龙歇了片刻,便从囊中取出纹银十两,走到唱花鼓姑娘面前,说道:“香姑,量那魏雄已不会再追来为难你了,这点银两拿去度日,早日回到故土。我还要赶路,就不再送你父女了。”
  姑娘接过银两,正要跪下道谢,玉娇龙却早已将她拦住。一个只是要拜,一个只是推阴,史进在一旁对姑娘说道:“既然这位官人个愿受拜,你就不拜也罢。趁这儿荫凉,分手前你不妨唱段新词给这官人听听好了。”
  姑娘这才直起身来,移过花鼓,凝神片刻,不快不慢地敲打起来。鼓点锣声悠悠荡过,姑娘启唇张口,用一起清脆而略带凄婉的声音唱道:北京出了个玉娇龙。
  进香投崖把母殉。
  名扬天下动九重。
  娇龙本是天仙女。
  下凡只为恋金童。……
  姑娘刚唱到这里,玉娇龙赶忙喝叫“停下”。一瞬间,姑娘惶然不解地望着她;史进也投来一道惊异的目光。玉娇龙咬咬唇,使气地说:“一路上我都听腻了,多是些无稽之谈!”
  史进眯着眼,似附和又似自语般地说道:“玉娇龙的事还多着呢!真是越传越广,越说越奇!”
  玉娇龙感到一阵悚然。她也不再答话,只带过缰绳,翻身上马,一挥鞭,向南绝尘而去。她只隐隐听到后面传来史进的声音:“…你到了九华山……见着我那慕白兄弟……说我向他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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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3:03:06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三回 庙古台荒谈宗论剑 林疏月朗别墓辞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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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娇龙一路逶迤行去,不过二十来日,便已来到铜陵。前面就是莽莽滔滔、烟波浩渺的长江,过了长江,快马不过一天路程,便可到达九华山脚。玉娇龙立马江边,凝望江南,心逐浪翻,兴奋中又不禁有些怅然若失。她想道:自己迢迢千里走单骑来寻李慕白,究竟为的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找他比个高低?她对李慕白一直是心中不服,并怀有一种怨愤之情。可自从在泰山绝顶见到史进之后,郁在心里的那种怨愤之情已逐渐消失,慢慢地却产生了一种敬慕之心。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玉娇龙一直未能深省,却直到九华山已经在望,她才渐渐明白过来。那么自己见到他时,又将如何处置才好?再说,那行踪无定的李慕白,这时又是否留在九华山里?玉娇龙立马江边,真感有些踌躇不定。
  落日的余辉把江波映得金光万道,渡头砰渡的行人谈笑声喧。玉娇龙下鞍牵马正准备往渡头走去,忽听后面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蹄声。她不禁回头望去,见离岸约一箭之地,一匹雄健异常的枣栗马疾步驰来。马上坐着一位姑娘,头束扎蝶丝帕,身穿浅蓝扎袖紧衣,下着褐色素边布裤。姑娘年近三十左右,黄里透红的圆脸上,闪动着一双威严而又机普的眼睛,当那枣栗马还在五十步开外,玉娇龙就已认出马上那姑娘来了,她正是自己已有年余不见的俞秀莲。玉娇龙心里不由一惊,她怎的也到这里来了!莫非也是去九华山找李慕白去的?玉娇龙正诧异间,俞秀莲的马已快近她身旁。玉娇龙忙装着整理马鞍,俯下头去,暗暗地从鞍旁瞟过眼去窥看着她。俞秀莲在经过她面前时,只略带惊诧地打量了下大黑马,便径直向渡头走去。船家等俞秀莲把马牵到船上,便抽篙开船了。玉娇龙这才抬起头来,向已远离江岸的船上望去,见俞秀莲也正站在船头向她望来。玉娇龙不觉微微一笑,心想:已经相隔甚远,难道她还能认出我来!
  玉娇龙不愿和俞秀莲碰面,以免被她认出,便仍回到铜陵住宿一夜,第二天一早才渡过江去。她在驰向九华山去的大路上,一路放眼四顾,留心观察,只要见了前面有骑马的人,都要停马察看,直至认准不是俞秀莲时,才又催马前行。玉娇龙来到九华山脚,已是黄昏时候。她寻了一座寺庙暂歇下来。夜里,她徘徊廊下,独自沉思,是明日就进山去,还是避避俞秀莲数日。她正为难进退,不禁心中又盘旋起俞秀莲和李慕白的事来。玉娇龙料那俞秀莲定是为寻李慕白而来。可李俞二人的所行所为,在江湖人的心目中都把他二人认为是忍情守义的奇女义士;在名门士族中也将他二人视为是克己复礼的君子正人,因此,只要提起他二人来,都颇受世人的推崇和称叹。而今,自己却偏偏得见俞秀莲孤身一人寻李慕白来了。她来究竟为了什么?是顺道前来相访,还是有事专程相求?是仍拘礼由命只作一般叙旧,还是难禁一往情深,特来倾诉自己的幽情?玉娇龙愈想愈觉好奇,不觉举头向庙后望去,见静静的夜空中九峰危立,高耸入云:峰峰环抱,叠崔折壑,隐隐幢幢,幽邃不测。玉娇龙仰望这九华夜色,想到俞秀莲和李慕白的事情,更觉迷离扑朔,隐异神秘,她决心不顾一切地跟踪进山,去窥探个究竟。
  第二天,玉娇龙着意乔装一番,佩上她从王府盗来的那柄宝剑,将大黑马留寄在庙里,只身出庙,径向后山走去。
  九华后山那条石径,原是几百年前上山旧道,后来由于修了新道,走这条路的人少了,因此,沿途隙草丛生,落叶覆径,显得特别荒凉僻静。玉娇龙一路越崔过谷,来到五台峰脚,见那儿一片古树参天,石奇路陡,绿叶蔽日,翠谷生凉,真是好一处幽静所在。玉娇龙按剑撩衣,一路缓缓前去,她走至半山,来到一片平地,见那片干地上长满杂草蓬蒿,蒿草中遍是瓦砾断柱,看样子是一座已颓毁多年的古庙。玉娇龙正举目四顾间,忽见路旁草丛中立着一块残碑,碑上字迹尚依稀可辨。玉娇龙忙走到碑前,拂拭细看,见碑上隐隐横书“摘剑碑”三个大字。她看到“摘剑”二字,不解何意,再一细认大字下面碑文,方才明白过来。那碑文大意是:“九华剑法,天下所宗。出神入化,气贯长虹。上山摘剑,以示尊崇。”玉娇龙站在残碑面前,也不禁感到一阵肃然。她抚了抚腰间佩剑,又看了看残碑,不由突又失笑起来,她心里默默想道:“我才不摘剑呢!何况我也算是九华门外弟子,就是九华子弟,我也偏不摘剑!”
  玉娇龙又迈开脚步,向着峰顶走去。一路上,那块残碑一直使她萦绕于怀。她触景生情,不禁由这残碑想到当年天下对九华剑法推崇的盛况。可曾几何时,而今竟衰落如此!她不禁又想起李慕白曾在桥头对她说的“我九华剑法从不轻易传人”那句话来。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九华剑派才弄得衰落如此!如此看来,李慕白之辈却成了九华剑派的罪人。可惜他尚不自省,反而以此自得。玉娇龙暗暗打定主意,她见到李慕白时,定要以此和他理论。于是,她不禁加快了上山步脚。
  玉娇龙直行至日已偏西,方才来到峰顶后山的老君观前。
  那老君观背崖而建,只有三重殿宇,石柱雕云,殿壁涂朱,双门环锈,庙瓦草生,确是一座千年古庙。这老君观乃是九华山寥寥几座道观之一,虽然显得冷落荒凉,但却也幽静肃洁。玉娇龙找到香火,施了一些香银,由香火给她安排了一间客房住下。玉娇龙见那香火佝偻着背,一举一动虽然显得老态龙钟,但言语诚朴,面目也极和善,就和他攀谈起来,她问了一些山上胜迹和观内香火兴衰之后,把话一转,问道:“久间九华拳剑名扬天下,不知竟出自山上哪座寺观?”
  老香火说道:“若说九华拳剑,其实都与山上各观道友无关。只因百年前,从西蜀来了一位不知姓名的云游道人,因爱九华山幽静,就结庐在这老君观旁,终日习拳练剑,经过几十年苦苦揣摩,竟练就一套出神入化的拳技、剑法来了。以后那道人就自号为九华老人,把他揣摩的那套剑称为九华拳剑。其实,那九华老人并不曾住过山上庙观,也未传给各观道友。后来,九华老人死了,他那套九华拳刘,也快失传了。”
  玉娇龙:“九华老人难竟不肯将他的九华拳技剑法传给别人?”
  老香火:“也曾传给了几个子弟,只是他那些弟子有的失意隐遁,不知去向;有的被人谋害,死得不明不白,而今还懂得九华拳剑奥秘的,就只剩下个慕白了。”
  玉娇龙趁势问道:“我亦曾听人说起过此人;又听说他亦住在山上,只是不知他竞住何处?”
  里。“l玉娇龙略一思忖:“不知近日可曾有人来访过他?他此时可在屋里?”
  老香火:“昨日傍晚,俞姑娘上山看他来了。今天他又陪俞姑娘到前山游东崖、四香阎等处去了,恐尚未回屋。”
  玉娇龙诧异地:“道长早就认识那位俞姑娘?”
  老香火:“认识。十一年前李慕白的师伯江南鹤就曾把她带上山来住过一些日子。十一年过去了,她面貌依然未变。”
  玉娇龙:“李慕白孤身独处,那俞姑娘住在他屋里如何方便?”
  老香火:“李慕白可不是那种欺暗室的人。昨晚他是到这观里来和道长下了半夜的棋,才和道长同宿的。”
  玉娇龙听老香火这样一说,脸也不禁微微红了起来。她想到自己去王庄找寻罗小虎的那夜,心里总觉有些羞惭。她默然片刻,若不在意地问道:“不知李慕白今夜还到观里来否?”
  老香火:“若俞姑娘未走,他一定还是要来观里借宿的。就是平时,他每天夜晚也都要到观前坝上练剑,十年来从未间断。”
  玉娇龙已从老香火那无意的谈话中,探知了李慕白夜夜必到观前练剑的情况,心里十分高兴。她已拿定主意,就选在那时会他,以免旁人碍眼碍事。
  老香火离房后,玉娇龙取出随身带的干粮,胡乱吃了一些,便盘坐床上闭目养神,等候天黑。
  窗外天色已渐渐暗淡下来,松枝上拴着一钩新月。玉娇龙带剑出房,向着观外走去。她来到观门前的平台坝上,仔细向周围打量一番,见平台约有十丈见方,全用花岗石嵌砌,十分平整,确是一个好的练剑所在。平台前面立有白石雕栏,栏前安有一张石桌,并配有四个石凳,大概是供道友论道下棋之用。平台左侧的木架上吊着一口大钟,钟口离地两尺,重约万斤,把平台衬得愈加幽古,更见灵气。玉娇龙步下台阶,沿着台旁荒径向前走去。她转过一片疏林,前面出现一排危崖石壁,脚下的荒径已变成羊肠小道,沿着石壁蜿蜒而去,有如栈道一般,奇险已极。玉娇龙循着险道望去,见前面不远的崖边,有间小小的茅屋。那茅屋依壁面崖,有如高枝上的鸟巢一般,看了不禁今人惊心叫绝。
  玉娇龙心想:那一定就是李慕白居住的茅庐了。正在这时,忽见茅屋里亮起了灯光,窗前映出两个人影,似在对坐谈话。玉娇龙已从那人影的轮廓和姿态上认出一个正是李慕白,一个正是俞秀莲来。她几次想潜身过去,听听他二人谈些什么,可她刚想抽身,却又却步不前。她知道,李慕白和俞秀莲都非等闲之辈,轻易近他不得。从这里去到茅屋,只有险径一条,毫无隐身之处,若贸然前去,必被他二人所觉,结果只落得自己狼狈。玉娇龙仍只留在原地,远远地注视着他二人动静。从窗前映出的人影上,只感到他二人是在对坐叙话,却听不到半点声音。人影端坐不动,那男子身影不时举手拈须;女子身影不时低下头去,玉娇龙虽如雾里看山,不识庐山真面目,却也感到他二人是在自重自持,忍情守礼,她又不禁为他二人的这般相会感到怅惘起来。过了一会,她见那两个人影一同立起身来,接着又见他二人走出茅屋,一前一后地向观庙这边走来。玉娇龙赶忙回到平台上,一时找不到个一处妥善藏身之地,回头望望那口大钟,便忙将身一俯,躲到大钟里面。过了片刻,她从大钟上端的圆孔里,看到李慕白在前,俞秀莲随后,步上台阶,来到台旁的石桌前坐下。李慕白有些感慨地说道:“大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明日一别,又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再得一晤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话,不妨再在此谈谈。”
  俞秀莲:“德五哥和五嫂对我虽然百般体恤,视如骨肉,但寄人篱下,终非长策。幼铭、燕姑已渐长大,我教给他二人的武艺已够防身。我此番回到北京,决心辞别德府哥嫂,仍回巨鹿,不时去祭扫一下爹娘坟墓,从此不再闻问江湖上的事情了。”
  李慕白听了默默无语,只微微叹息一声。他那一声叹息虽轻,却是发自肺腑,里面不知包含了多少欲诉还休之情,又包藏了多少难言之隐。
  俞秀莲:“我此番上山来看望大哥之意,日间已经向你说明,还望大哥三思,不要自误。德五哥亦常和五嫂在背后谈起此事,说大哥在李家单传,还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想大哥也是读书人,哪能背上这等罪名,受人议论。”
  李慕白:“多感大妹和德府兄嫂好心,我已早断尘念,习于独处,决心在山上练剑终身。婚娶之事,请大妹勿再提劝了。”
  俞秀莲低下头去,默然不语了。
  二人相对无言,静静的平台上突然显得更为寂静,以致一片落叶的声音也响得令人吃惊。李慕白兴许是为了打破这难堪的沉默,突然问道:“你日间所说前天在铜陵渡口曾见到玉娇龙,不知你果看得真切?”
  玉娇龙猛然一惊,一时间,几乎完全屏息了呼吸。
  俞秀莲:“她虽乔装打扮,哪能瞒过我的眼睛!准定是她!她在妙峰山投崖,我本已疑她是假。我猜她已去西疆,却不知她为了何事竟到安徽来了?”
  李慕白:“她既向九华方向而来,我料她多是来找我的。”
  俞秀莲:“她来找你何事?难道仅仅是为了一报去年你在潴龙河边和她结下的夺剑之恨?”
  李慕白沉吟片刻:“此人逞强任性,一时负气而来,也是有的。”
  俞秀莲:“她如果是为你而来,我量她也将在数日之后才会上山。因她在铜陵渡口,必然亦已看见我了。她知我在此,当是不便来的。”
  丰慕白:“不然,她可能已经上山,说不定此时正隐身附近也未可知。”
  玉娇龙又是一惊,心里不由感到一阵悚栗。
  俞秀莲不以为然地说道:“大哥度事过于谨慎,玉娇龙的情性我岂不知,她虽然任性,却极有心计,为人沉着机警,行事慎微,处心积虑,对自己所行所为,一向讳莫如深。她怕被我认出她来,我料她一二日内是不会在山上露面的。”
  李慕白:“对她这样的人,不能以常情来审度。正是由于她任性负气,有时难免做出轻率失策之事来。她这次单身来九华山就是轻率之行;盗走铁贝勒王爷宝剑亦是失策之举。她在京城闹得满城风雨,亦多是由她任性引来。”
  李慕白的这番话,玉娇龙听得清清楚楚,她的心被震动了。
  她觉得李慕白对她的一切好像了如指掌,甚至有如《秘传拳剑全书》上图示的穴位一般,竟把她心上隐藏着的一处穴位也点到了。而这处穴位却是她自己都还不十分清楚的,她对李慕白不禁又从心里增添了几分敬意,玉娇龙正思忖着,俞秀莲又说话了:“大哥说得也有道理。不过那玉娇龙也是遭遇不幸受够折磨了。她虽然也做了一些错事,多是为势所迫,她不该生在那样一个门第,我倒是十分同情她的。她如来了,还望大哥不要和她计较,多多开导于她才是。”
  李慕白:“大妹放心,她就是挟怨而来,我亦不会为难她的。”
  接着,他二人又彼此谈了一些寒暖温凉,说了一些心头的祝愿,时已深夜,寒露沾衣。李慕白站起身来,脱下身上长袍,亲手给俞秀莲披在身上。俞秀莲既不推拒,也不称谢,只用手抚弄着袍襟,说道:“这件衣衫你已穿了十年,破旧如此,也该换件新的了。”
  李慕白抱膝无言。二人又默然相对,坐了一会,俞秀莲才站起身来,说道:“我明晨一早便下山回河北去了。大哥可不必再来相送。”
  李慕白沉吟片刻,说道:“也好,你一路保重!”
  接着,二人便离开石桌走向台阶。到了阶前,李慕白站立下来,目送着俞秀莲一步步向阶下走去。玉娇龙从钟顶圆孔望去,见俞秀莲的身影渐渐在阶前缩短下去,一瞬间,她的头也隐没到台阶下面去了。台阶上只留下李慕白那颀长的身影。玉娇龙也不禁为他二人的这般离别感到黯然。正在这时,忽又听到阶下传来俞秀莲的话音:“我给你带来葛袍一件,布鞋两双,留在枕底,大哥明日回屋,自去试试。”
  李慕白:“多谢大妹,这又够我穿上十年了。”
  玉娇龙感到心里一酸,随着又不禁有些愤怨起来,暗暗嘟嚷道:“真是自作自受,何苦如此暗饮苦杯!”
  玉娇龙见李慕白站立阶前凝然不动,竟如石像一般,她趁此轻轻一闪,从钟里钻出身来,蹑脚走到台心,立于李慕白身后,凝神注视着他的背影,等他转过身来。等着等着,已经过了许久,李慕白却仍在阶前呆呆地立若。玉娇龙难耐愈来愈感紧张的情绪,正想跺脚惊他,使他转过身来,不料李慕白却突然说了句:“你果然来了!”然后慢慢转过身来,双目炯炯地打量着她,脸上微微含着愠意。
  玉娇龙吃了一惊,她真没料到自己行动已经如此轻捷却仍被李慕白察觉出来,由此也可见他功夫之深。她只站在那儿望着李慕白,并不出声。
  李慕白:“你来这九华山上何事?”
  玉娇龙:“特来会你!”
  李慕白:“是否为去年桥头之事还耿耿在心?”
  玉娇龙:“我知你剑术高深,特从铁贝勒王爷府里暂借来宝剑一口,准备和你见个高低。我如败在你手,愿意献出宝剑,敬你为师。”
  李慕白欣然地笑了:“好,好,好!你的剑法确是九华正宗,只是按图索骥,未能入室,我也想看看你年来进步如何。”说完,他抽出佩在腰间的宝剑,向玉娇龙招手道,“来,我就陪你练练。”
  玉娇龙也拔出剑来,只见那剑锋在星光下发出熠熠的寒辉,在乎台上映射出条条光路。玉娇龙仗恃着手中的利剑,本来有些胆怯的心又壮了起来,一下变得精神百倍。她将剑一端,说了声“当心,这剑利!”便弓步进身,向李慕白腰间一剑刺去。李慕白也不闪退,只用剑尖往她剑页尖上轻轻一拨,那剑便斜飘过去。
  玉娇龙翻手换式,使出那套石破天惊的剑法,蓦然间,只见寒光闪闪,剑锋夹着风声,犹如千道闪电,直向李慕白上中下削刺过来。李慕白不急不忙,抖动剑尖,避过虚招,只向实处剑页连点带拨,一一解去。说也神奇,玉娇龙见李慕白运剑既缓且慢,却一点一拨全着实处,不差毫厘。每一相触,他虽用的剑尖,玉娇龙的手指竟被震得麻木。玉娇龙一咬唇,突然使出险路,身随剑进,一连三剑向李慕白左右胸及咽喉刺去。李慕白并不用剑去格,只悠然柱后一仰,左脚着地,人平如丁字,同时飞起右脚向玉娇龙手腕点去,玉娇龙顿感一阵酸麻,剑也几乎从手里掉落下来。她不由感到一阵羞忿,赶忙运气凝神,正想使出鬼哭神愁的剑路以求一逞,她刚亮出一式,李慕白忙退后一步,以一种长者的口气喝止住她:“且慢!你腕力未复,这路剑法使起来也不得心应手。还是我使一路你来破破。”说完,只见他张臂如鹤,运剑如龙,徐盘慢刺,剑锋弹抖如波,发出阵阵龙吟。玉娇龙虽然不识这套剑路,她那本《秘传拳剑全书》亦未曾录及,但她毕竟深谙剑法,早已被这种形弛实紧,似缓而速,状柔而刚的剑术惊得呆了。
  幸而李慕白对此一剑一招,只是意到,并不真正袭来。玉娇龙心想,要是我遇上一个真正的仇敌,他也具有这样的剑法,难道我就畏缩不前,让他耻笑不成!她心一横,咬紧嘴唇,恃着手中利剑,使出她在书上已学到的最后一路愉天换日,全用削斩,只向着李慕白的剑锋迎去。不料一连数剑,剑剑落空,刚一收剑,却又被李慕白抖来的剑缠住,每一相碰,总是击在她的剑页上,只听当当几响,她顿觉酸麻至臂,而李慕白的剑竟不偏斜半分。玉娇龙正想使用这一路中最险的一招,诱他过来,猛然换手一刺,不料李慕白却突然收剑说道:“好了,彼此同出一宗,何必定要分个高低!我也有些累了,还是坐下谈谈吧!”
  玉娇龙也趁此收了宝剑,随李慕白来到石桌前坐下。李慕白诚率地说道:“适才我和俞秀莲所谈的一番话,想你已经听得,我就不重提了。我只有一事相问,尚望你能开诚相告:我从今晚你所使的剑法来看,似未将那本《秘传拳剑全书》学全。不知那本书是否还保存在你千里?”
  玉娇龙:“上次在桥头碰到你后,我一气之下,便把书焚毁了。”
  李慕白十分欣慰地:“果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玉娇龙不悦地说道:“你不欲我把书上的全学得手?!”
  李慕白莞尔一笑:“并非如此。我只担心那书万一落入歹人手里,将来后患堪忧。因我九华拳剑是不轻易传人的。”
  玉娇龙:“你就为此宁让九华派衰落下去,以至失传。这恐非九华老人苦心创立九华剑派的初衷,你也将会成为九华剑派的罪人。”
  李慕白神情立即变得肃然起来,说道:“你这确是金石之言。我也时时为此忧虑不安。只是我十年来一直未曾遇到一个可以传授九华拳剑的人品,所以至今尚无一人算得是九华派的子弟。”
  玉娇龙笑了:“我这剑法能否算是九华正宗?又能否算得是九华剑派的弟子?”
  李慕白沉吟片刻,说道:“论剑法,你确属九华正宗,但却尚不能算九华弟子。”
  玉娇龙:“为何不算九华弟子?”
  李慕白:“因你无师。武术最重师承。”
  玉娇龙:“我认你为师如何?”
  李慕白又是一阵沉吟:“我既不便留你在山上学剑,我也不愿徒务虚名。认师之事就不用提了。不过,彼此既然同源一派,且和你谈谈九华剑派源流,论论剑术得失,也不枉你远来一趟,如何?玉娇龙虽感有些失望,但也无可如何,只好正襟凝神,虔心敬听。李慕白这才娓娓地将九华拳剑的渊源谈了出来:九华拳剑源出西蜀的青城,本为张三峰天师所创:后传至九华老人。九华老人在青城山上清宫苦学十年,精益求精,独将张天师所创的拳剑秘法融通悟透,于是下山云游,遍历蜀中名山大川。他被名扬天下的蜀中四大名山所陶迷,多次裹粮入山,留连观赏。九华老人感剑阁之雄,法巫山之险,取行城之幽,悟蛾嵋之奇,将雄、险、幽、奇融入张天师所传拳剑,使之出神入化,浑然一体,因而创出自成一派的九华拳剑。故九华拳剑之精要即在雄、险、幽、奇四字。概言之,即以雄为气,以险为意,以幽为技,又奇为制。后九华老人离开蜀中来到九华山,他爱九华灵秀,便结庐山上,定居下来。他那九华老人的道号,亦是在到九华山后晚年才取的。九华老人一生只收了三个弟子:一是江南鹤,二是纪广杰,三是哑侠。纪广杰早已去世;哑侠亦于四年前在河北为碧眼狐所暗算;江南鹤因痛遭婚变绝迹江湖,不知所终……。李慕白谈到这里,不禁喟然长叹,说道:“而今懂得九华拳剑奥秘的就只你我两人了。你虽不算九华弟子,却也根在九华,尚望你能修身养性,克已慎行,切勿恃艺自骄,江湖险恶,闯荡非你所宜,愿你从此蠖曲龙潜,守善自重。”
  李慕白这番话说得十分委婉含蓄,态度也很诚挚,玉娇龙当然完全懂得他的用意,心里也不禁涌起一阵感激之情,她怀着真诚的敬意说道:“你看我的剑法终能入室否?”
  李慕白:“我看你的剑法,雄险有余,幽奇不足,还须在精深二字上下功夫。能否入室,事在人为。《秘传拳剑全书》所载,也只九华拳剑要略,运用变化,存乎一心,若一味按图墨守,是很难穷其奥秘的。”
  玉娇龙心领神会,对九华拳剑之精要已忽有所悟,她想起刚才李慕白所使的那套剑路,已觉恍然能解,原都是从各路剑法中变化而来。她满怀高兴,好像自己的剑技突然增进了许多。她从腰间解下剑来,双手奉到李慕白面前,说道:“这就是我从铁贝勒王爷府里盗来的那柄宝剑,听说这剑王爷曾经赠给你过,如今又将派人前来请你帮他追寻此剑,我现将它留在你处,由你归还王爷好了。”
  李慕白忙推过宝剑,说道:“五日前王爷曾派入送来书信,专门谈起此事。我以不再涉染江湖为辞,已婉言作复,并劝王爷:古人失姬尚可不究,王爷何须为失剑烦恼。铁贝勒王爷是个大度人,我想他气平之后,是不会深究的。你孤身远行,带在身边,亦多一助。”
  玉娇龙见李慕白说得如此恳切,只好收回宝剑。她见夜已深沉,便向李慕白深施一礼,告辞进庙,各自回房安息去了。
  次日,玉娇龙不欲和俞秀莲碰面,起床较晚,也去峰前各处游览一番,便仍沿旧路下山,回到山脚那座寺观里宿了夜。第二天清晨,她正准备去备马起程时,忽间那大黑马在观门外发出一阵阵深长的悲嘶,那悲嘶在清晨的宁静中震动山谷,显得特别悲壮苍凉!玉娇龙吃了一惊,赶忙走出寺门一看,只见大黑马已挣脱缰绳,站立石阶,首昂向西,引颈悲嘶不已。玉娇龙忙去将它牵住,低呼轻拍,百般抚慰,大黑马虽然也不住回颈亲她,频频示意,但仍不断昂首向西,注目凝神。玉娇龙摸不清这大黑马发了什么脾性,正无计安抚间,恰好观里的老道踱出寺门来了。他把大黑马的动态神情打量一番后,上前说道:“居士这马可是产自西宛?”
  玉娇龙茫然不解地:“确是来自西疆。”
  老道:“居士可是它第一个主人?”
  玉娇龙:“原是西疆一位朋友的坐骑。”
  老道:“这就是了。古书曾载驿骝恋土,白驹恋主。畜性如人,亦是有情之物。居士这马如此神骏,一定也通灵性。贫道想它这般西向长嘶,定是在怀恋它的故土和思念它的旧主了。马犹如此,真是可敬可佩!”
  玉娇龙这才恍然明白过来,老道一席话,有如乍起的一阵东风,吹绉了她心里的满池春水。她呆呆地望着大黑马,它那似乎还带着眼泪的眼睛,触动自己对罗小虎的一往情深,蓦然间,她竞是那么深沉而炽热地怀念起他来。帐篷里的耳鬓相磨,林道上的依依惜别,花园中的绵绵倾诉……以及两年的生死相思,一夜魂销的夫妻恩爱,……这一切禁锢在心的情愫,突然变成洪波,在心里翻滚起来。一瞬间,玉娇龙只切望大黑马能四蹄腾空,载着她直向西疆飞腾而去。她清不自禁地拍抚着大黑马,在它耳边轻轻说道:“别悲伤,咱们一同回到西疆去。”
  玉娇龙匆匆给大黑马备上马鞍,搭好行囊,跨上马背,放松缰绳,既不择鞭,也不择路,一任大黑马自己行去。大黑马也真灵怪,每到路口,它总是往西,在西,往西。行了几天,不觉进入湖北来到汉江边上。玉娇龙沿着汉江,继续往西行去。一日,她经过一片梅林,当时她毫不口渴,可她一看到那树上的梅子,却立即满口生津、馋涎欲滴,竟是那样迫不及待地想吃起梅子来。她不觉好笑,心想:自己从小就最不耐酸,在西疆时,即是上等的葡萄蜜瓜,稍未熟透,也不轻尝,然何今天却馋起梅子来了?她不禁又想起了“望梅止渴”的典故,可自己此时并不感渴,为何欲食梅子之念却愈来愈炽。她环顾左右,又未见有人守望。她停下马来,犹豫片刻,心想:自己何不摘食几枚,也学古人悬钱于树,当就无愧于心了。于是,她站立马背,摘下十余枚来,然后又取钱一串悬挂树枝,便坐在鞍上,吃了起来。不料那梅子一经人口,虽仍觉它酸不可耐,可心里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和解馋。她一连吃了数枚,似觉意犹未足,她不禁暗暗觉得奇怪起来。心想:自记心性未变,难道口味竟已变了不成?!她正奇怪间,猛然心里一动,竟想起一件事来:几月前自己还在府里时,一次鸾英嫂嫂不适,她去到她房里问安。在房门口碰到哥哥,她问哥哥“嫂嫂何病”?哥哥笑着说:“无甚要紧,不过病酸。”自己不懂病酸是何症,去问嫂嫂,嫂嫂只是笑而不答。后来才听赵妈说嫂嫂怀孕害的喜病。玉娇龙想到这里,不禁猛然一震,手里剩的几枚梅子已掉落地下。一瞬间,玉娇龙只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恐和惊诧,心也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双手捧腹,不禁低声呻吟般他说道:“天啦!我莫非已有孕了?!”紧随着一阵惶悸之后,又是一阵难禁的惊喜,精神也突然变得振奋起来,身上好像平添了一股所向无敌的力量。闪现在脑子里的,只有一个念头:这是罗小虎的骨血,我一定要将他抚养成人:我可以为他受尽熬煎,哪怕再投一次悬崖!
  玉娇龙想得羞红了脸,梅林里虽然静寂无人,可她还是娇羞得用于捧掩着自己的脸孔。她的心浸入一片蜜蜜的喜悦。
  玉娇龙穿出梅林,来到一处渡口,她下马待渡时,心里又不禁犹豫起来:是直奔西疆,还是最后再回北京看看。因为她知道,出了玉门,从此老死异域,永无回京之日了。她在路上也曾到处听人谈论起皇上下旨为她建坊修墓之事。特别是几天前她过汉阳顺便渡江去游黄鹤楼时,就曾在楼上听到一群士子在赞叹她的孝烈,互相邀约准备于今秋上京赴考时去她墓前凭吊,都以能亲去一瞻她的坊墓为荣。玉娇龙当时是一阵怅然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而今,自己有了身孕,与那孝烈坊墓更是情理相悖、冰炭难容了。为了自己的家声,为了罗小虎这点骨血,自己已义无反顾,从此云天各别,一切只有认命由命了。
  玉娇龙倚马江边,翘首北望,她突然闪起一个念头:“回北京去,到玉娇龙墓前凭吊诀别,从此我和玉娇龙便割断一切,彼此幽冥各异了!”玉娇龙呼舟渡江,勒回马经,直向北京方向驰去。
  回书再说京城王府,自从玉娇龙投崖殉母之后,不仅皇上下旨旌表建坊修墓,玉大人亦官还原职,一时满城口碑交誉,朝野众口咸钦,玉府尊荣,侯门显赫,更倍往日。玉大人心里时时深感隐优之事,虽时过三月,毫无败露马迹,但却仍未安下心来。因副将田项,见他东山再起,自己又改调驻守京畿西北,仍归玉大人提辖,更是怀恨在心,处处寻他把柄,窥机待隙以求一逞。三月下旬,沈班头深夜来向玉大人密报:“衙署捕快在青龙桥道上发现乌苏旗营千总带着两名随从营兵又离开京城,取道山西回西疆去了。”沈班头禀报后,还着意补报说:“听侦逻在那一带的捕快所描形状,那千总不似曾来府里拜见老大人的那位军爷,却极似罗虎。”沈班头过了一会,趁玉大人拈须沉吟之际,又淡淡地补了一句:“据报未见有女同行。”
  玉大人心里当然明白,沈班头所说的女人,好像是指的香姑,其实当然不是说的香姑。玉大人听了沈班头这番密报,放下一半心来,却又给藏在心头的另一半心事增添了几分隐忧。
  过了数月,玉娇龙的旌表孝烈牌坊和孝烈墓均已在工部的监督下建成,坊柱坊牌,墓碑坟台,全用白色汉玉装嵌雕砌,庄严肃穆,真令人望坊起敬,临墓肃然。牌坊雄立在去妙峰山的大道路旁,墓地则静卧在离大道不远的一片松林地内。墓坊刚一竣工,京城士庶纷纷前往凭吊瞻仰,人来车去,络绎不绝,又足足热闹了将近一月,方才渐渐平静下来。
  再说就在玉娇龙坟墓即将竣工之时,玉府按照礼俗须得派人前去守墓。鸾英原已派定一名老家院前去,不想沈班头却来到玉大人书房前要求换他前去。他禀告说:“小姐如此孝烈,小的能去给她守墓,也是莫大的荣幸。想小姐既然已在天为神,当有灵应,的还想趁此向她英灵祈求降福,保佑小的无灾无难。”
  玉大人当即点头应允,说道:“我也觉得还是你去为好。”说完,他回到房里,取出他平时最为珍惜的宝剑一口,交给沈班头,说道:“你将这剑带丢,可能有些用处。”
  沈班头双手接过宝剑,只说了声“谢谢老大人”,便退出书房去了。
  沈班头心里明白,这剑乃玉大人最为心爱之物,它虽不如铁贝勒王爷那柄宝剑古老,却也极为锋利,一般刀剑迎锋立断;剑鞘上嵌有七宝珍珠,每颗价值百金;佩链亦系纯金所铸。玉大人将此剑交他,决非作他防身之用,意在希图以此换回王爷那柄宝剑。一来可向王爷交代,二来也是出于对女儿一片疼怜之意。
  沈班头来到松林,在离玉小姐墓地数十步处搭个草棚住了下来,每天除打扫坟台,帮忙替前来祭吊的人点香化纸外,便暗中留意周围情况。因他料定,只要玉小姐尚未远走西疆,她闻知这般哀荣盛况,一定会潜来看看。因此,特别是到了夜深人静时,他总是躲在棚里凝神听视,注意着林里的动静。沈班头一连守候半月,毫无可疑迹象。这天,正当十五,一轮明月悬空,把寂静的松林照得有如白昼。时近半夜,沈班头忽听林外大道上,远远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他不由一惊,侧耳听去,只听那马蹄声由远而近,直向松林这边走来。他全身不禁立即感到一阵战栗,赶忙窜出草棚,将宝剑挂在墓旁一棵松树的树枝上,然后跑到墓后,闪身躲在一株大松树后,屏息静气地等待着。那马蹄在林边停下了,紧接着便见一个人影,像幽灵般地向坟台这边飘闪过来。那人影越来越近,在快到坟台时又突然站停下来,警觉地向周围察看了下,然后快步奔上坟台,直扑到墓碑面前便凝然不动了。这时,透过疏林的月光正照在那人影的身上。沈班头从树后探出半边脸来愉偷望去,虽只看到一个茵条的身材和一张在月光照映下显得清瘦而白皙的面孔,但他却已经认出来了:来人正是玉娇龙小姐。沈班头虽然天天盼候着她的到来,但到了这时,他却又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冷汗浸透全身。玉小姐在墓碑前一动不动地站立了许久许久,然后又在墓碑前像祭奠似地拜了两拜,她拜得竟是那样的恭敬、虔诚,以致使得沈班头这样一个不易动情的人也感到凄楚起来。玉小姐拜毕,又走到碑前,以手抚碑,嘤嘤吸位。她哭了许久,才止住哭声,低声祝告道:“你代我死,我替你生。你归泉壤,我堕红尘。从今以后,各不相亲。”祝告已毕,她一转身,快步走出坟台,头也不回地径向林外走去。沈班头急中生智,赶忙拾起一片小石直向挂剑树旁投去。随着响声,玉小姐猛然回过头来,她已发现了枝头挂剑。只见她先是一怔,然后疾步上前,取上挂剑,看了一看,将剑抱在怀里,立即跪了下去,悲痛地轻唤了声“父亲”。然后,她略一沉吟,又站起身来,解下自己腰间那柄佩剑挂回原处,提着玉父那柄宝剑,飞快地向松林外面走去。不一会,便听林外传来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等沈班头追出松林时,只见洒满清辉的大道上,玉小姐骑着一匹大黑马,马蹄下闪迸着点点星火,蹄后卷起一缕尘烟,箭一般地向西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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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3:05:43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四回 独走单骑迭生险阻 夜投小径巧遇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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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娇龙匹马单骑,风尘仆仆地驰行在昌平道上。她诸事已了,对京都、玉府虽说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眷恋的了,但她在马上却仍不时生起一种去国之思,心里不免引起阵阵凄凉之感。她一路行来,也无心去观赏沿途景色,眼前不断浮出的却是自己墓地的情景:那幽静而安谧的松林,那庄肃而凄冷的坟墓,在一片皎皎清辉的照映下,显得是那样的圣洁和神秘。当她刚到坟台前的那一瞬间,跃入眼帘的那块刻着“钦赐孝烈玉娇龙之墓”九个大字的墓碑,使她也不禁陷入一阵迷乱:这里埋葬着的莫非真是自己?站在墓前的自己难道竟是墓里玉娇龙的魂魄,或许仅是她留下来的壳体?天下竟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同是一个玉娇龙,一个是正在受着千人祭吊、万家景仰的孝女烈女:一个却是背亲私奔且已珠胎暗结,几至走投无路的自己。玉娇龙拜辞自己的坟墓出林后,她只坚系着一个想法:玉娇龙已经死了。忘掉那个已与自己无关的名字,忘掉过去的自己。从今后,自己已是春龙,决不容许任何人再在自己面前提起玉娇龙这个名字,谁敢对她稍有玷污和中伤,他就是自寻一死。
  玉娇龙在马上一路沉思,不觉已进入南口,前面出现一条幽深的峡谷,这便是关沟。这沟壑时而狭隘如线,仅容一骑;时而路断危崖,如入绝境;峡谷两旁的万绿丛中,野花红白相间,织成烟霞一片。玉娇龙也被这奇妙的景色迷住了,不得不停下纷繁的思绪来赏览这变幻无穷的景色。她记起父亲也曾谈起过这四十里关沟。但她父亲却并无一句谈到它的景色,而只是着眼于它的险要。她记得父亲曾经谈过:当年成吉思汗率领蒙古大军来攻打北京时,就被这道绝险的关沟所阻而弄得一筹莫展。后来才由他的一名部将探得北边树林中有条隐秘的小道,成吉思汗亲率轻骑,冒险打从小道绕过关沟,直奔南口,来个奇兵天降,背水一战才取得了战争的胜利。玉娇龙想到父亲所谈的这段史实,这才举目望去,但见四面雄山重叠,险谷幽奇;北面嶙峋起伏的山脊上,长城有似巨龙般的蜿蜒而来,真不愧是京畿西北的铁门,天险自成。
  玉娇龙看着看着,不禁突然惦挂起罗小虎来。她知道,父亲旧时副将,心怀叵测的田项正驻守居庸关一带,他早在居心险恶的四处授捕罗小虎。因此,罗小虎是否早已安全出关,他又是否知道有这样一条隐秘的小道?玉娇龙只要一想到罗小虎,她总是搅得满心烦乱,引起一阵阵难禁的忧伤。那大黑马似乎亦解人意,也把马蹄放慢下来。红日已渐西斜,把山岭照映成一片苍翠。前面居庸关已经在望,道路上的行人也逐渐增多。玉娇龙转过山脚,前面又出现了几家疏落的村舍和一片已收割过的麦地。就在那片麦地旁边,正聚集着一群老少在争相议论着,慨叹着,似乎就在那里刚发生过什么事来。玉娇龙虽然看在眼里,只因忙着赶路,也无心去管他。她策马径从人群中穿过,不料她刚走过人群,忽听后面有个儿童学着凤阳花鼓调唱出两句词来:“唱新鼓,听从容……”她不觉一惊,忙放缓马蹄,侧耳听去。这时,后面又传来另一个女孩拍着手笑的话音:“记不住了,记不住了!还是我来唱给你听:‘唱新鼓,听从容,一虎双猴闹大同。为民伸冤除三霸,干家万口颂英雄。……“玉娇龙听了鼓词,不禁惊疑起来,便忙勒马停蹄,翻身下鞍,将马拴在路旁树上,缓缓走回人群,向一位老年村妇问道:“请问大娘,这里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村妇道:“一个唱花鼓的姑娘,适才被人强着押走了。真是可怜!”
  玉娇龙:“那姑娘就单身一人?!”
  村妇:“她还有一个瞎了双眼的爹,也一起被押去了。”
  玉娇龙:“为了何事?”
  村妇一下说不上来。旁边一位老者忿忿地说道:“说她唱的那段鼓词是‘造谣惑众’,‘为贼张胆’!我看都是他乱加的罪名,骨子里多半是看中了那姑娘长得俊秀,给他那色鬼主子弄去取乐去了。”
  玉娇龙压住心头已经渐渐升起的怒火,问道:“那押走姑娘父女的人是谁?他的主子又是怎样一个人物?”
  老者打量了下玉娇龙,说道:“你也是个姑娘家,单身行走在这条道上,自己也须留神才是,还管这些闲事干啥!”
  玉娇龙有些愠怒了,不觉将眉毛一挑,说道:“这里离京城不过一百余里,也算天子脚下,难道就没有王法?”
  老者摇摇头:“王法只管百姓,却是奈他不得。”
  玉娇龙:“这人究竟是惟?老者显得顾虑重重,默不吭声了。他身后一个年轻汉子忿然道:“押走姑娘的那人是将军辕门的大总管,他的主子就是将军田项田大人。”
  玉娇龙眼里闪过一道冷光,忿然问道:“那总管打从哪条道路而去?”
  年轻汉子:“向前面青龙桥方向而去。”
  玉娇龙:“已走了多时?”
  年轻汉子:“大约已有半个时辰。”
  玉娇龙也不再多问,迅即返身回到树旁,解下缰绳,一跃上鞍,扬鞭纵马,直朝青龙桥方向绝尘而去。在她身后留下了十余双显得惊奇疑惧的眼睛。
  玉娇龙出了居庸关,一口气飞驰了十余里,并未见有花鼓姑娘父女的身影,她不禁纳闷起来。这时,红日已经西坠,四野一片荒凉,玉娇龙正停马四顾间,忽听前面树林里传来一阵阵凄厉哭喊声。她略一细听,立即便辨听出来了,那正是她所追寻的花鼓姑娘李香姑的声音。玉娇龙赶忙翻身下马,拔剑在手,直向林里奔去。她循着哭叫声来到树林深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场情景:树上绑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头;一位头发散乱的姑娘伏在地上死死抱着老头的双脚,正在挣扎着,哭叫着;姑娘身后一位衣着大绸褂裤的汉子右手提刀,左手拉着姑娘,正在强逼她随他离去。玉娇龙已经看清楚了:那老头正是盲目老者;姑娘正是李香姑;那背着的汉子虽然未看清面孔,无疑就是田项的总管了。玉娇龙轻轻来到离那汉子身后十来步的地方站定,这时,只听那汉子发出一声沙哑的怒喝:“你再不走,我就结果了你爹的老命!”
  玉娇龙不由一怔,觉得那汉子的声音十分耳熟,似曾在哪里听到过来,猛然间,她感到有些心悸。但眼前情况已势成骑虎,是无法同避的了。她仍静静地站着,看他如何举动。那汉子几番拉李香姑不动,便俯下身去扭她双手,同时又用刀背狠狠向盲目老者膝部打去。盲目老者痛得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叫。李香姑恨极,猛向那汉子的左腕一口咬去。那汉子发出一声狂叫,蓦然站起身来,举起钢刀就要向盲目老者头上砍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玉娇龙猛喝了声:“住手!”那汉子吃了一惊,迅即转过身来,一张瘦削阴沉的脸上,闪着一双惊惶狡诈的眼光。就在这一瞬间,玉娇龙、总管两人都凝住不动了,只大张着两双惊讶而显得惶恐的眼睛。玉娇龙一下就认出那汉子来,原来他就是那个曾挨过自己柳鞭,后来又被父亲辞退出府的管家肖冲。她万万没有料到他竟投靠了田项,而且又在这林中相遇了。真是冤家路窄!肖冲凝立了只一瞬间,紧接着便从喉里响起一阵轻微的惊吼声,他把眼睛张得大大的,眼光里充满了恐怖的神清。他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好不容易才发出一句话来:“你,你是人还是鬼?!”
  玉娇龙已经镇定下来,冷冷地喝斥道:“你竟敢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不仁不义的事来!”
  肖冲在玉娇龙的这一喝问下,不觉打了个寒战,同时也渐渐清醒过来。他古怪地笑了笑:“玉小姐,原来你果然来死!”
  玉娇龙圆睁杏眼,高挑柳眉,厉声喝道:“住口!什么玉不玉、死不死的?你是不想活了?!”
  肖冲已经恢复了原有那种狡狯骄横的神态,傲然说道:“这里不是玉府,我也不怕你的妖法!今天是你自己找上头来,就怪不得我肖某了。”
  玉娇龙强压住心头怒火,冷冷说道:“你敢怎样?”
  肖冲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早知你从高妖狐那里学得了一些妖法,也料定你是借跳逃遁,曾禀劝田将军奏明圣上,请旨敞坟验尸,定你一个灭门之罪,那时才让你认得我肖某的厉害。可惜田将军过于谨慎,不听我言,才落得丢了提督大印,被调到这僻野军营来了。今天你休想遁逃,且随我见田将军去。”肖冲话音刚落,突然举起尚在流血的左手向玉娇龙迎面一挥,随着便有两点血珠洒落到玉娇龙的脸上。只听肖冲发出一声泉笑:“这下,你纵有妖法也不灵了!”
  玉娇龙听了肖冲那番话后,早已由怒变恨,寒透身心,只觉站在她面前的这位肖冲,非熊非豹,真比豺狼还要险毒。当肖冲挥洒过来的血点沾落到她脸上时,她感到一阵恶心,差点呕吐起来。她对肖冲的这一举动,只觉奇怪,却茫然不解,不知他弄的什么玄虚。直到听他说出最后那句话来以后,她才明白过来。
  她心里不禁想笑,可终于被厌恶压制住了,笑不出来。这时,她看到肖冲正对她眨着眼睛,阴森森的脸上露出一种幸灾乐祸的神色。玉娇龙冷冷地注视着他,心里只是发怵,卸再也激不起半点愤怒来了。她觉得自己手在发抖,忙咬咬唇,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调说道:“‘自作孽,不可活。’休怨我手狠,今天我是实实容你不得的了。”说完,她慢慢端起剑来。
  肖冲虽已感到玉娇龙神情冷异,但仍毫不在意地冷冷一笑,说道:“啊,你还弄剑!”说完,提着钢刀向玉娇龙走了过来。
  玉娇龙不迎不退,只平端着剑,注视着肖冲,等他动手。肖冲走到离玉娇龙只五步远时,猛然跨前一步,挥刀往剑上一击,同时大喝一声:“还不放下剑来!”不料那剑纹丝未动,却反而将他手中的刀弹开了去,肖冲不禁大吃一惊,赶忙退后两步,张大着一双惊诧的眼睛,打量着玉娇龙。玉娇龙仍然平端着剑,冷冷地注视着他。肖冲这才从玉娇龙那冰一般冷、剑一般利的眼光里,感到有些不妙,全身也不由起了一阵寒怵。他嗫嚅地问道:“你究竟是人还是鬼?玉娇龙也不答话,仍只平端着剑,冷冷地注视着他。肖冲已被玉娇龙这冷异的神情吓坏了。他连连后退几步,接着猛一转身,便向林外跑去。不料刚穿过几株大树,忽又见玉娇龙站在前面,仍然平端着剑,冷冷地注视着他。肖冲惊叫一声,忙又返身奔回林中。刚绕过一丛灌木,玉娇龙早已站在那儿。这样往返不过四趟,肖冲已被惊得魂飞魄散,吓得肝胆俱裂。最后,只见他暴起一对失神的眼珠,双手举起钢刀,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刀还没有劈下,他却已在摇晃中扑倒地上,又是一阵抽搐,便再也不动了。玉娇龙见肖冲已死,这才返身回到原地,见李香姑早已从树上解下她爹,父女俩被吓得紧紧抱成一团。玉娇龙走到李香姑面前,温声地说:“香姑,别怕,那恶棍已经死了。”
  李香姑仰起脸来,惊疑地望着玉娇龙,颤声说道:“我已经认出你来了,你就是曾在泰安县救过我父女的那位官人。”
  玉娇龙没应声,只默默地点点头。
  盲目老者忙推着他的女儿说道:“香姑,还不快向官人……不,向小姐叩谢!”
  李香姑正盈盈欲拜,玉娇龙忙拉住她说:“不用拜了!香姑,你听着,我不是什么小姐,也不是宫人,今天的事,不准你对谁说去。半句也不准说!”
  李香姑仰起一张惶惑的脸,不解地望着玉娇龙。
  盲目老者从地上挣扎起来,说道:“恩人情放心。老汉我虽然双目不见,心里却也是个明事人。你就是我父女心里的活神仙,也只有活神仙才有这么好的心肠和道行。我父女只有一辈子为你烧香,决不敢有半句读犯神灵的话。”
  玉娇龙听了盲目老者这番话后,已经放下心来。又问道:“那恶棍因何把你父女弄到这里来的?”
  盲目老者:“只因香姑适才在关内唱了段‘一虎两猴闹大同’的新鼓,不料那厮走来听见了。他说我父女是借唱花鼓造谣惑众,是在为什么马贼张胆,便强押着我父女随他去将军辕门见官。一路上,那厮时而逼问那段鼓词的来历,时而又用些甜言蜜语劝香姑说,只要扮个笑脸去见将军,就一生吃穿不尽,再不用去唱花鼓了。我感到那厮居心不测,走到这林边,便和香姑死也不肯再随他走了。他穷凶极恶地拔出刀来,把我父女逼进树林,又将我绑在树上,正图拉走香姑,恩人就来救我父女来了。”
  玉娇龙:“‘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恶棍已死,自是罪有应得,就不去管他了。我来问你,香姑所唱‘一虎双猴闹大同’那段花鼓,究竟是怎的一回事情?你二人是亲眼所见,还是道听来的?”
  盲目老者:“‘一虎双猴闹大同’的事情,发生在今年四月尾。那时我和香姑才刚从山东来到河北,这还是不久前我父女路过山西广灵时,又遇见那位史大爷,从他口里听来的。”
  玉娇龙:“史大爷?”
  李香姑:“就是在泰安县和你一同送我和我爹出境的那位胖大爷。”
  玉娇龙:“啊,又是他!他说了些什么来?”
  李香姑不等她爹开口,兴冲冲地抢着说道:“那天我正在广灵城外唱花鼓,唱的还是那段‘玉娇龙投崖殉母’的鼓饲…”
  玉娇龙微微皱了皱眉头,截断李香姑的话说道:“你怎老唱那段!”
  李香姑:“只有那段,乡亲们听了最肯舍钱。”
  玉娇龙:“好啦,说下去。”
  李香姑:“唱完花鼓收过钱,乡亲们都散去了,场外柳树下还站着一人,我一看,却是史大爷。史大爷走过来问谈一阵后;悄悄对我说:‘你刚才那段花鼓在这儿唱不打紫,到了何北宣化一带就别再唱了,谨防惹出事来。“玉娇义:“他说出是何缘故没肩?”
  李香姑:“我也问过他,可他不肯说。”
  玉娇龙:“你还是讲讲‘一虎双猴闹大同’的事情。”
  李香姑:“史大爷说他刚从大同府来,就在今年四月尾,大同府出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府城城东,有周氏弟兄三人,平时勾结官府,欺压良民;包揽捐税,无恶不作,人称周氏三霸,他们却自称周氏三雄。去年寒冬腊月,他弟兄三人在城外设卡,强收煤税,引起挖炭和挑炭苦力的不满,纷纷起来抗税。周氏三霸勾结官府,加了个‘聚众闹事,图谋不轨’的罪名,捉了几十名苦力,充军流放到西疆去了。周氏三霸还不甘心,又四处收没那些流人的家财,把他们年轻的妻女强行抓到周庄准备卖作宫妓。周氏三霸正横行无忌,逼得哭声一片的时候,突然有位军爷带了两名随从路过大同。那晚,恰好有个流人之妻被周氏三霸的家奴追得走投无路,躲进那军爷住的客栈来了。那妇人情急,跪在军爷面前,求他保护,那军爷问明情况,不禁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将那妇人藏进房里,便带着两名随从匆匆出栈去了。那军爷出栈后直奔周庄,等到三更时分,三人跳进庄内,锁了大门,军爷命两个随从各携一袋石块爬到庭前树上,他独自提刀站在庭前,把周氏三霸喝出房来,数了他三人罪状,然后就砍杀起来。那周氏三霸平时虽也精干拳棒,在大同府城也算得上无人可敌,可哪敌得过那军爷虎一般的威猛!再加上树上他那两名随从石无虚发,打得一班庄丁、家奴上前不得。不消半个时辰,周氏三霸都被那军爷砍翻在地,一个个都到阴曹地府勾结阎王去了。那些庄丁、家奴见主子已死,有的跪地求饶,有的四处藏躲,他们平时作威作福,这时却连大气也不敢出了。那军爷又叫随从守住大门,他亲自去到后院,放出那些流人的妻女,然后才带着随从跳出庄外,回客栈取了行李,牵出马匹,直奔南门,乘守门兵了不备,砍断铁锁,打开城门,直向南路飞驰去了。”
  玉娇龙听得出神。她虽在静静地站着,眼前却不断闪现出那历历壮烈的情景,感到情怀波涌,惊心动魄,她见李香姑停下话来,不禁又问了句:“后来呢?”
  李香姑:“听说后来官府派了百骑官兵去追,追了一百余里,却连个人影也没看着。有人说那军爷是被人藏起来了;也有人说那些官兵都是怕死鬼,本就不敢放马真追。”
  玉娇龙默然片刻,又淡淡地问道:“你那位史太爷可知道那军爷是谁?”
  李香姑:“我看他好像知道,可他不肯说,爹爹也不让我多问。”
  玉娇龙:“你怎看出他好像知道来的?”
  李香姑:“我对史大爷说,我要把这桩事编成鼓词去唱,就叫‘过路军爷闹大同’。史大爷说不好,不如改为‘一虎双猴闹大同’好了。我又问他怎叫‘一虎双猴’?史大爷说,那军爷勇猛如虎,他本名也有个虎字;他那两个随从的名字拗口不好唱,因他二人伶俐得像猴,又会爬树,所以就叫‘一虎双猴’。”
  玉娇龙听了不禁在心里暗暗惊唤了声:“天啦,果然是他!”
  盲目老者略带悔怨的口气插话道:“我本不准香姑把这事编成鼓词来唱的,她却不听我的话,硬要编来唱。史大爷当时也告诫过,说要唱也要出了山西再唱。没想到在这儿来一开唱就惹出祸来。”。
  玉娇龙不解地:“那位史大爷为何告诫你俩要出了山西才唱?”
  盲目老者:“史大爷说,堂堂大同府,有人有马,有兵有将,竟被一虎双猴大闹一番后,斩关夺门而去,丢尽了官家脸面事小,传到皇上耳里,追究起来,丢了乌纱事大。因此,官府对这事讳莫如深,互相包庇遮掩,瞒眼欺鼻,把一桩在他们看来本是形同暴逆的大事,只轻描淡写他说成是‘因斗成杀’一纸呈报,大事化小,不了了之。如在山西唱出,既犯了豪门忌讳,又触了官府隐痛,所以史大爷才作了这样的告诫。”
  李香姑:“好在官府也有这等顾忌,要不,朝廷下旨四处捉拿,那军爷的境况就更险恶了。”
  玉娇龙听了他父女这番谈话,不禁思绪纷繁,感慨万端。她想起罗小虎所以能横行西疆,以及回河北后又能多番化险为夷,除了他仗恃自己那惊人的胆量和超人的勇猛外,官府的勾心,父亲的忌器,也凑成了他的侥幸。玉娇龙一则因此而为罗小虎感到庆幸;一则又因官府的腐污而深感伤心。她静静地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她才发觉这树林里已逐渐阴暗下来,一轮明月已挂上东林树梢。她带着李香姑父女出了树林,从行囊内取出白银一锭,将它放到李香姑手里,对她说道:“这儿不是久留之地,安徽已近秋收,你父女还是回凤阳去吧。这银两可作路上盘费之用,就不用再沿途卖唱了。”
  李香姑噙着满眶泪水,感动得竞说不出一句话来。玉娇龙看到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由又想起那远在西疆的香姑,便将她拉到身边,为她抚理着那散乱的头发,又充满关切地对她说道:“路上千万小心,到处都有盗贼出没,切勿夜行。”
  李香姑抬起脸来,如怨如诉地说道:“盗贼我倒不怕,他们不会欺负穷人;我最怕的却是那些地头恶霸和官家爪牙。”
  玉娇龙微微一怔,正在为她理扎发辫的手也不觉停了一停。
  她只轻轻地叹息了声,不再吭声了。
  玉娇龙为李香姑扎好发辫,又用一种异常冷峻的口气告诫她父女道:“记住,今天发生的事情,不准对谁说去。一个字也不谁说!”说完,她翻身上马,迎着月光,向西疾驰而去。
  李香姑对着玉娇龙驰去的背影,在路心跪了下来。苍茫寂静的暮色里,只听到断续喃喃的细语和一阵降低低的啜泣。
  玉娇龙趁着月色,马不停蹄,次日清早便到了宣化。她并不穿城而过,只绕着城边小道来到西门,就在城外一家小店里吃了一些汤饼,稍歇片刻,又继续向前驰去。行了十余里地,路上行人逐渐增多,多是打从张家口过来的商贩、脚力。大道上显得熙熙攘攘,十分闹热。玉娇龙只好放慢马蹄,缓缓前行。马迟人意懒,她已经两夜未曾合眼,这时也不禁感到倦意袭人。她在马上正迷蒙欲睡间,忽听前面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大道上的行人也纷纷抢步散到两旁。玉娇龙猛然一惊,忙睁眼向前望去,只见前面十余丈远,一名旗牌模样的军校正骤马驰来。他一面提辔纵马,一面高声喝道:“田将军驾到,一律让道肃立,下马回避!”玉娇尤不觉一惊,见那旗牌马来得急,只好勒马闪到路旁。
  那旗牌驰过她身旁时,又冲着她怒喝一句:“还不下马!”
  玉娇龙虽感满心不快,但她还是忍住性子,跳下马来,把缰绳往路旁树上一拴,站在商贩群中,冷眼看去。就在这时,见前面弯道上已出现了十余骑人马,向这边缓缓驰来。为首那人,坐下骑匹枣红大马,头戴银盔,身穿软甲,年约四十来岁,帚眉长毫,方脸大鼻,一双鹰一般的眼睛里,闪射出冷峻的光芒。玉娇龙暗想:他大概就是觊觎着九门提督的显位、时时欲陷父亲于死地的田项了。在他马后紧跟着十余骑带刀校卫,一个个也都十分彪壮威武。那田项在驰过玉娇龙面前时,突然看到了拴在路旁树上那匹大黑马,只见他举手一挥,猛地停下马来,带着几分惊异和赞赏的神情,打量着那匹大黑马。跟在他后面的那十余骑校卫,也都一齐停下马来,端坐待命。田项用手指着大黑马问道:“这是谁的坐骑?”
  玉娇龙不由一怔,可她并未吭声。
  田项见无人答应,便离鞍下马,走到大黑马身旁,将它从头到尾、从前胸到后腿仔细看了一番,边看边不住称赞道:“好马,好马!”他看着看着,一双鹰眼突然在大黑马的左臀上停住了。顿时,只见他面露惊讶之色,神情也立即变得严峻起来。他转过身来,环顾着站在路旁的群众厉声喝道:“这是谁的马匹?”
  玉娇龙摸不透他的心意,虽然有些惴惴不安,但却再也隐忍不住了,从从容容走了过来,说道:“我的坐骑。怎样?”
  田项一眼看到玉娇龙,不禁又是一惊,他那满脸严峻之色也慢慢缓和下来,却换露出一副意外和贪婪的神情。他把玉娇龙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后,问道:“你这马是从哪里来的?”
  玉娇龙:“从一个蒙古马贩手里买来的。”
  田项:“你亲手买的?”
  玉娇龙:“亲手买的。”
  田项:“荒唐!你是一一个妇道人家会亲手从蒙古马贩手里买马?!”
  玉娇龙有些愠怒了:“不管谁买谁卖,这马就是我的。怎样?田项冷笑一声:“这马定是来自西疆马贼之手。”
  玉娇龙不禁暗暗吃了一惊,但她却仍不动声色他说道:“你有何凭据?”
  田项用手指着大黑马左臀斜端靠近大腿处,说道:“这就是凭据。”
  玉娇龙膘着眼睛,凝神循着田项手指望去,见大黑马腿上隐隐有一烙印,虽已模糊不清,但细细一辨,尚能认出是个“伊”字。
  玉娇龙一横心,说道:“这算什么凭据!为防盗失,马臀上打有烙印的比比皆是,你怎能妄断此马是来自西疆马贼?”
  田项见玉娇龙神态傲慢,说话又这般嘴利,也有些恼了,怒斥道:“放肆!此马乃是我在西疆伊犁时所辖军营牧养,四年前乌苏玉帅派人来营调马,我选了百匹良马给他。解马前,我命人在那百匹良马臀上同一地方,各打了个‘伊’字烙印。后来听说那批良马解至中途,被贼魁罗小虎率众劫去三十余匹。今这匹马臀上尚留有当年所烙字样,可见正是被罗贼劫去的三十余匹马之一匹。你还有何话说!”
  玉娇龙:“谁劫去你马你找谁去,与我无失,这是我的马匹。”她说完,便昂然走到树旁,伸手去解缰绳。
  田项大怒,骂道:“胆大的刁妇,我看你不是马贼奸细,也定是半天云的姘妇!”随即回头喝道:“来人,把这刁妇和马一并带回营去!”
  两名校卫应声下马,奔了过来,一个伸手去夺玉娇龙手里的缰绳;一个体手去捉她膀臂。玉娇龙羞忿已极,早已双眉高挑,眼里闪着怒火,不等两个校卫手到,猛然飞起一脚,将夺绳那名校卫踢出一丈开外,同时抬起左手,直向前来捉她的那名校卫胁下点去,被踢在地上那名校卫痛得直是呻吟翻滚,再也爬不起来;被她点着的那名校卫却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连叫也叫不出声来。田项见势不妙,一面喝令校卫动手,一面忙拨剑向玉娇龙扑来。玉娇龙也从鞍旁拔剑出鞘,亮开架式等在那儿。田项仗着力大,又有甲胄护身,哪把玉娇龙放在眼里,只是一路猛斩猛刺闯近身来,玉娇龙端剑凝神,等他来到近处,抖剑成虹,拨开田项剑锋,翻腕数剑,向他咽喉刺去。田项只感眼花缭乱,慌了手脚,忙低下头盔去护住喉头,同时挥剑向玉娇龙腰部横斩过来。玉娇龙落剑护身,趁他抽剑未回,忽地变幻招式,将剑往上一挑一削,只见田项的头盔和他的右耳便在这一挑一削下同时落到地上去了。田项惊痛得面如上色,连连后退。玉娇龙也不赶去,只用剑指着他,说道:“看在朝廷份上,饶你一死!你若再弄权机,诬害忠良,我定叫你有如此盔此耳!”
  这时,那班正被惊马窜跳得手忙脚乱的校卫才七零八落地奔扑过来。玉娇龙无心恋战,一跃上马,那大黑马也通灵性,不等主人加鞭,发出一声长嘶,放开四蹄,有如腾空一般飞奔而去。
  几名校卫好不容易才抓控住几匹散窜在道旁的惊马,正要上马追去,田项却忍痛喝住他们:“还追什么,你们去简直是找死!”几名校卫只好站在那儿不动了。其余的人,有的在帮着将军包裹伤耳、有的在追捉坐骑,简直成了一群乌合之众。田项忍痛戴好头盔,把校卫们喝聚拢来,怒骂道:“我把你们视为营里的精锐,却原都是些饭袋。今天连个女人都捉拿不住,我反被她所伤,还有何面目回营;我又还要你们何用?!”
  众校卫见将军发怒,个个心惊胆战,不敢应声。其中有个他的心腹,硬着头皮,软声说道:“将军意大疏忽;才被她所伤;我等护卫不及,确是有罪。这事万一传扬出去,岂不有损辕营威风?好在这十余骑校卫都是将军左右亲信,今日之事,大家不谈就是。”
  田项似已意允,举目向四围看去,见原先立在道旁的那些百姓,早已逃散得无踪无影,只远述树后躲着一人,在那里探头、窥看。田项命校卫去把那人捉来;严加盘问,原来是个年轻脚力。
  他自称姓石名柱,留下未逃,只为想看闹热,并无他意。田项把脸一沉,冷冷说道:“我看你准是那贼妇的同伙,既已当场被擒,还有什么话说?”说完将手一挥,不再容他分说,便由校卫们押着带回军营去了。
  再说玉娇龙纵马如飞,一口气奔驰了三十余里,并未见有校卫追来,方始放松缰绳,嘴边浮起一丝冷笑。她想了想刚才所发生的事情,以及田项那些话语,心里又是惊异又是羞愤,使她更加感到了路途的险恶,不禁暗暗警告自己,还须处处小心才是。
  玉娇龙一路行来,不过两日便已到了山西大同。当时,虽然日已西斜,可她不愿留宿闹市,便催马径出南门,直向雁门关方向驰去。一路上,她又想起了李香姑所谈“一虎双猴闹大同”的情景,心想数月前罗小虎斩锁夺失就是往这条道路逃走的。而今在一鞭残照里,但见前面起伏的岗峦,尽是一片黄土,既无可以障眼的树林,又无可以隐蔽的幽谷。一眼望去,只是茫茫苍苍,风坐滚滚,使人徒增一种孤凄之感。玉娇龙看了眼前的地形和景色、不禁也纳闷起来,真不知罗小虎当时是怎样才逃脱百骑精兵追缉的。她又赶驰了一段路程,转过一座山岗,前面突然出现了一条溪流和一丛丛的树林,山岗旁有一个聚居着二十来户人家的村落。这时,太阳早已落山,暮色在丛林的掩映下,越发显得苍茫起来。玉娇龙勒马四望,正想找个村店投宿,可看那村落却都是些种庄稼的人家,井无酒旗搁展,也无客店招牌,她只好策马沿着溪边行去,打算找个可以避露的地方,下马歇息就是了。她走了一段,感到道路越来越窄,溪边的山势也越来越惟,她猛然明白过来,自己是走岔道了。她正进退两难间,忽见后面有个矮矮的人影提着个灯笼缓缓走来,人影渐渐走近,灯笼上的字迹亦清楚地映照。出来。玉娇龙仔细一看,乃是“李广庙”三字。再一打量那人,却原是个十二三岁的道童。玉娇龙忙催马上前,迎着那道童问道:“请问小师父,这附近可有客店?”
  道童举起灯笼往玉娇龙脸上照了一照,露出十分惊奇的神色,说道:“这儿哪来客店?不知女施主要去何处,为何走到这条路上来了?”
  玉娇龙:“这条路通向何处?”
  道童:“只通到后崖李广庙,前面便无路了。”
  玉娇龙:“李广庙离此还有多远?庙里还住有何人?”
  道童:“此去不过三里,庙里就只住有我和师父二人。”
  玉娇龙正犹豫间,道童又说道:“天色已晚,女施主不妨就到庙里去暂宿一夜,我那师父也是个与人方便,广结善缘的人。”
  玉娇龙无奈,只好点头称谢,翻身下马,牵着马跟随在道童后面,沿着陡峭的崖壁小道走去。翻过山垭,月亮已从东山升起。玉娇龙借着月光凝目望去,眼前出现了一己片神奇的景色;崖下是一丛丛茂密的树林,树林中耸立着几座光秃秃的土岗,土岗与土岗间形成一道道的壁沟。沟虽不深,却互相环绕,纵横交错,在密密树丛的蔽覆下,显得十分幽静神秘。树林那边又是一座山岗,岗上隐隐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寺庙。道童指着那寺庙说:“那就是李广庙了。”
  玉娇龙随着道童走下崖去,穿进壁沟,只见东南西北到处都是沟口,转了几转,竟使她迷了方向,有如进了当年诸葛亮摆的八阵图一般,辨不清是从何处而入,又该从何处而出了。玉娇龙感到十分惊奇,不禁脱口说道:“这沟里好迷人,要不是小师父带路,我准会迷路的。”
  道童开心地笑了:“别说女施主,这沟里还曾迷乱过多少勇兵勇将呢。”
  玉娇龙不觉一怔,忙问道:“小师父,你且讲来听听。”
  道童打开了话匣,说道:“听人说,当年杨五郎在金沙滩被金兵杀散,他单人独骑逃走,金将金兵在后面紧追,他逃呀逃呀,逃到这里来了,李广庙里的一位道长认出他来,把他带进这沟里躲藏起来。那些金兵金将在这沟里搜了他三天三夜,不但没能捉到他,反被他杀了许多人马。等剩下那些金兵金将都走后,他才走出沟来,到五台山出家去了。”
  玉娇龙笑了笑,似信非信地说道:“这是传说,我看未必真有此事。”
  道童不服气地说道:“那些老年施主都这般说,你还不信?”
  玉娇龙:“史书上并无这样的记载。再说,这小小几道壁沟哪能迷惑众多的兵将!”
  道童急了,说道,“你别小看这小小壁沟,凡月前我就亲眼看见一队官军被迷在里面窜来窜去,结果什么也没搜着。”
  玉娇龙暗吃一惊,不觉停下步来,问道:“一队官军?!到这沟里来搜什么?”
  道童只默默地走着,不吭声了。
  玉娇龙向四面沟口看了看,笑道:“这样偏僻的地方,哪来宫军!”
  道童赌气道:“谁骗你,我是亲眼看见的。”
  玉娇龙:“真是官军来搜,那是捉拿什么人来的?”
  道童迟疑片刻,才低声道:“听说有三个人在大同杀了人躲迸这沟里来了。”
  玉娇龙:“什么时候?。道童:“今年四月底。”
  玉娇龙心里已经明白,知道定是罗小虎和艾弥尔、乌都奈三人无疑了。她还想再打听一下有关他三人的下落和情况,道童却不愿再谈这事,忙把话岔开了。
  二人登上了岗崖小道,一座古老的寺庙便出现在眼前。庙门只虚掩着,道童推开庙门,把玉娇龙让进庙去,替她将马拴在旁廊,又才将她引进殿侧的一间屋里。道童点燃灯,指着桌旁一张凳说:“女施主先歇息一会,我去禀明师父,给你弄点吃的来。”
  不一会,道童端来一碗粥、一盘馍头和一碟盐蒜。玉娇龙已感腹中饥饿,因此,食物虽然粗粝,她还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她边吃边对道童说道:“小师父,我那坐马已跑了一天,劳你多喂它一些饲料,明天我自当加倍酬谢于你。”
  道童转身出房去了。
  玉娇龙吃过饮食,正在打量着房里的一切,忽见房门口映满月光的地上,出现了一个颀长的人影,正向房里伸长过去。玉娇龙知道是庙里的老道来了,忙站起身来凝神注视着房门。紧接着,一位面容清癯、飘拂着三绺疏须的老道跨进房里来了。那老道一见玉娇龙便猛然停住了,睁大着一双惊奇的眼睛,颌下胡须也不禁微微颤动起来。他一动不动地呆了片刻,才举起手来战战兢兢地指着玉娇龙道:“你……你……你是娇龙?玉娇龙面对老道,慢慢地跪了下去,轻轻地叫了声:“师父!”
  接着便低下头去,伤心地啜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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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3:09:52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五回 狡妇弄奸乘危换子 银瓶留恨喋血追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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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进房来的道长原来正是三年多前在乌苏不辞而别、飘然出走的高云鹤高先生。玉娇龙刚一照面,一下就认出是高先生来了,她不禁全身一震,一瞬间,呼吸、心跳全都停止下来,随即猛然涌上心来的,是罪疚,是悔愧;是对高先生的怜悯,又是对自己的自伤。在此时此地,处于此情此景,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又是早年给自己授文授武、对自己有德有恩的师父,玉娇龙在愧疚之余,感到有如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般,不觉双膝跪地,伤伤心心地啜泣起来。
  高先生呆立片刻,这才慢慢走了过去,伸手将玉娇龙扶了起来,满怀凄楚又不胜感慨地说道:“没想道,咱师徒二人竟在这里重逢了。”
  玉娇龙抽泣着说道:“娇龙过去年幼无知,任性冥顽,对师父负罪深深。后来虽时感悔疚于怀,可已补报无由了。”
  高先生忙摆摆手,慨然说道:“知悔即为大善。你能如此,足慰我心。我已逃离三界,飘然世外,对一切宠辱尊荣、哀乐思怨均已置之度外,往事就不用提了。”
  玉娇龙赶忙拜倒在地,说道:“多感师父仁慈,娇龙谨此认罪拜谢了。”
  高先生忙又扶她起来,问道:“你然何孤身独行?又然何也走到这里来了?”
  玉娇龙立即从高先生话中所用的那个“也”字里,听出一点弦外之音来了。但她并不急于探问,只放低声音,把自己的出走仅仅说成是因拒婚触怒父兄,为礼教所不容,出于无奈,才借投崖出走的。她说了这番话后,神情突然变得冷峻起来,对高先生说道:“玉娇龙已死,葬在京城西郊,圣上恩旨旌表,特为她修墓建坊,黄河南北,直至鲁鄂,士林望族无人不知。我名春龙,望师父忘去旧我,呼我为春龙好了。”
  高先生不禁打了个寒战,忙以手稽额,沉痛地说道:“善哉!剑书误我,我误吾徒,大道莫容,何乃至此!我负玉帅多矣!”说完,不禁老泪纵横,神色惨沮。、,玉娇龙见了高生先那般情景,也不觉悚然心动,忙肃立一旁,凄然道:“春龙为势所迫,非无人心,实不得已!还望师父体察宽恕,及时指点迷津,多加教海!”
  高先生拭泪问道:“你今意欲何往?今后又如何安身?”
  玉娇龙:“我已有家难归,从此远走天涯,一切都由命了。”
  高先生默然片刻,然后肃然正色道:“天生万物,各有其性,阴阳刚柔,岂容错置。男以八德为本,女以三从为贵。你已一无所从,今后将何以安身?又将问以立命?”
  玉娇龙想到幼年时母亲的训教,以及书中古圣先贤之言,一时间,声声句句都来耳间。她感到一阵冷从心发,对自己的所行所为,陷于一种恍忽迷离的境地。忽而她感到自己的一切所行所为都有悖于礼教,都将为人所不耻,忽而她又感到自己的一切处身行事都无愧于良心,都发乎天性。她充满了迷惑,带着幼年时那种真诚的心情问高先生道:“我的所行所为,虽悖于礼法,却出于天性,然何竟不见容于当今之世?请问师父,人生天地间,是否果有天性?”
  高先生:“天性人与禽兽皆有之。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人能大忍,择其善者而存之;辨其恶者而舍之。”
  玉娇龙:“何以分善恶?”
  高先生:“食、色、性也,人与禽兽皆共有。食,人讲让;色,人重伦。以此分善恶,以此别人禽。母子之爱,人与禽兽皆共有。禽兽上于数月,人乃贯于终身。至于男人重八德,女子贵三从,则属至善,更非禽兽所有也。”
  玉娇龙听了高先生这番话后,觉得都是老生常谈,并不精深,更未稍解她心里的迷惑。至于她迷在何处,惑在哪里,她一时也理不清楚。她只对高先生两次提到“女贵三从”那句话,却是从小就听惯了的,早已印入深心。她相信那是古圣先贤几千年来倡言的至善至理。突然间,她想到自己已经怀了六月的身孕,心中顿然浮起一个念头:自己未能从父,又难于从夫,但愿老天见怜,赐给一子,今后自己就唯一只有从子而终了。蓦然里,她更加急于去到西疆,找个偏僻所在,静候儿子平安坠地,将他抚养成人,除了让他饱读诗书,八德俱备外,还将自己的九华拳剑授他,使他能像汉朝的班定远那样,立功异域,报效朝廷,得以封侯万里,名标青史,自己也算备了一从,也可终身有托了。
  高先生见玉娇龙陷入沉思,默然不语,料她定有难以告人的隐衷;又知她行事诡秘和那令人难测的心性,也不欲再和她多谈论这些对她来说可能是逆耳的忠言。忙把话题转开,突然问道:“你那高师娘近来无恙否?”
  玉娇龙歉疚不安地说道:“高师娘早已不在人世了。”
  高先生不无惊讶地问道:“是怎样死的?”
  玉娇龙:“她旧案发了,陕西蒲城捕快蔡九追捕到京,因碍于家父声威,迟迟未便动手。后来,蔡九竟为此赔了性命。高师娘又谋刺蔡九女儿,意图断线灭口,不料激起了俞秀莲的不平,来寻高师娘理论,二人交起手来,高师娘终因不敌,死在俞秀莲手里。”
  高先生听罢,虽未显出过分悲痛意外,却也变得神色黯然,呆立房中,凝望窗外,久久无语。房里突然陷入一片难耐的沉寂。过了一会,玉娇龙才又嗫嚅地说道:“那俞秀莲刀法精奇,身手矫捷,我也奈她不得。”
  高先生长叹一声,说道:“她虽未能保得善终,倒也死得干净,天理昭昭,也算造化她了。”
  二人又叙谈一会,玉娇龙几次想从高先生口里打探一些有关不久前官兵到此搜沟的情况,以及罗小虎的下落,终因话不沾边,无由启齿,高先生见夜已深沉,嘱咐玉娇龙好好安息,便自出房去了。
  玉娇龙送走高先生后,刚俯身整理床铺,忽觉肚里一阵微微震动。她忙用双手捧着小腹,心里不由感到一种莫名的惊喜。
  她虽从未听人讲过这种情景,却竟临症心灵,懂得这是胎动。几月来,她几乎每日都在跋涉奔驰,疲于奔命,从两月多前在汉水思酸摘食梅子时起,她虽然知道了自己已经怀孕,可总还是迷迷惚惚,并无确兆,今夜胎动,她才清楚地感到了胎儿确在肚里,并已长大成形,手脚均能动了,猛然间,玉娇龙想到自己快做母亲了,不禁红晕满脸,感到一阵狂喜。她背对灯光,轻抚着自己那已经隐隐凸起的肚子,暗暗在心里说道:“这是小虎的骨血,是我身上的肉,是我将来唯一可以依从的儿子啊!”不知不觉间,她眼里竟包满了泪水。本已感到十分疲惫的玉娇龙,这时却睡意全消,忙从行囊里取出针线,缝了一条布带,将小腹兜裹起来,以便她在纵马奔驰时,不致颠震着腹里的胎儿。
  玉娇龙宜拾掇至半夜以后,方才和衣睡去。
  次日晨起,玉娇龙吃过早饭,正要去拜辞高先生,道童早已给她备好了大黑马,来对她说道:“我师父一早便下岗到前村给人看病去了,要我送女施主出沟上路。”
  玉娇龙十分意外,不知高先生真是有事去了,还是有意避她,她一阵怅然之后,又微微感到有些伤心起来,她默默理好行囊,出了庙门,回望殿上,不禁勾起一种依依之情。她问道童道:“你师父可还说过什么来?”
  道童说道:“师父吩咐我转告女施主四句话:‘心宜空,耳宜聪,眼宜冷,口宜封。’师父还要我告诉女施主说:就把来此投宿的事当成一梦罢了。“玉娇龙已经心领神会。明白高先生那前四句是教她谨慎行事,为她的安危着想;后一句则是他怕受牵连,为他自己的保身而发。她怀感之余又不禁在唇边隐隐露出一丝冷笑。玉娇龙牵马跟随着道童进了壁沟。这时天色虽已大亮,沟里却仍然昏暗不明,树木荆荆密密丛丛,沟道纵横交错,使人感到扑朔迷离,恍恍惚惚,裹足徘徊。玉娇龙乘机对道童说道:“你师父也曾对我露出你昨晚所谈之事;你且将详情告我,我决不向外人去说。”
  道童惊疑地望着玉娇龙,似信非信地问道:“我师父怎会对你谈到这事!”
  玉娇龙:“你师父确曾有所流露,只是未能细谈。我看他似与那躲进沟来的人相识。”
  道童忙辩解道:“只认识其中,一人,也是那人失把师父认出来的。”
  玉娇龙乘机探询道:“我猜也是这样。只是不知那人怎会进沟,后来又怎样了?”
  道童说道:“那天一早,师父去前村给人看病、正碰上三个骑马的人迎面飞奔而来。其中一人见了师父、忙跳下马来招呼师父。师父也认出那人来了,因见他行色匆忙,一问,才知他是在大同闯下大祸,是半夜里从城里逃出来的,官兵正在后面追他。师父一看,这时后面远处尘头已起,限见官兵已快追来,师父便忙将他三人领进这壁沟,把他们隐藏起来。那些官兵追到附近。四处搜查,也进这沟里来搜了半天,他三人就在沟里转来转去,结果那些官兵却连个影儿也没看见,便垂头丧气地走了。师父把他三人留在庙里住了几天,直等外边风平浪静,才放他三人离去。”
  玉娇龙:“为首那人可是姓罗?”
  道童:“我不知道。只听师父叫他虎子,我不敢多问。”
  玉娇龙:“他三人既然在庙里住了几天,你可听到你师父和他谈过些什么话来?”
  道童:“那人对师父十分恭敬。师父曾多番劝他,要他或去投军,或去做些买卖,不要再回关外,更不要再和官府作对。那人却不肯听,说不是他不容官府,是官府容他不得。他还说,他不能像师父那样跑去出家,他就是找个地方出了家也不得安静。他说,武松、花和尚也出了家,最后还是逼上梁山了事。师父奈他不得,只好唉声叹气。”
  玉娇龙心情渐渐感到沉重起来,她为罗小虎的境况和固执而感到失望和伤心,也为自己的形单影孤、前途未卜而感到凄惶和悲悯。罗小虎在她心目中,时而是英雄,使她从他身上感到一种无穷的力量;时而是马贼,又使她因他而感到难言的羞愧。
  道童已经打开话匣,不需玉娇龙再间,他就接谈下去:“那天他三人走,也是我送他们出沟的。领头那人曾问我为什么小小年纪就出了家?我说爹妈死得早,出家只为混口饭吃。那人又对我说,以后日子不好过,就到西疆找他去。我说:‘我又不知道你是谁,如何找你去?’那位长得很俊的小哥悄悄对我说:‘你如到西疆,只要一问半天云,没有不知道的。’我也读过《百家姓》,哪有姓半的!也不知那小哥说的是真还是假?“玉娇龙见道童说这番话时,神清显得那样稚气和天真,她暂抑住自己心头的烦乱、对道童说道:“那小哥所说确是真的。”
  道童忽然停下步来,仰望着玉娇龙,眼里露出惊诧的神情。
  只见他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句什么,可终于没有说出来,又把话咽回去了。从此,两人都不再说话了,只默默地走着。出了壁沟,翻过山岗,穿过崖边小道,来到大路旁,道童这才指着大路开口说道:“师父吩咐要我把你引上正道,这就是通向南北的正道,不知女施主向何处去?”
  玉娇龙听道童一连说了两遍“正道”二字,感到有些刺耳,心里总觉不是滋味。她一咬唇,夹愠带气地说道:“到西疆,找半天云去!”说完,她一扬鞭,大黑马如箭离弦,流星般地向南驰去。
  从山西到西疆,迢迢数千里,一路万水千山,险阻重重,玉娇龙单身独马,逶迤行来,一路踽踽凉凉,历尽艰辛。这段路程,若在平时,以她精湛的骑术和她那匹神骏的宝马,不过只需两月时间便可到达,可她这时已有六月身孕,为了护孕保胎,她只好行行歇歇,耐着性子,放慢马蹄。因此,时已暮冬,玉娇龙方才行过永昌,踏进凉州道上。这凉州古道,入冬以来,日夜朔风怒号,寒刺骨肉,冷透身心。举头唯见长云黯日,大雪漫天,俯首但觉积雪没蹄,路断人稀。玉娇龙顶风沐雪,每行一驿,都须苦挣芳扎,个中劳瘁,暂置一旁,不去多说。
  且说甘州城外,西去百里,道旁有座散居着十来户人家的村落,村头有家客店,四台头的瓦房在这村落中虽也算得上是最大的院子,但因墙颓壁旧,且又远离那些人家,看去总显得孤零零的,给人以潦倒荒凉的感觉。这客店掌柜姓胡名成,年约三十开外,平时除留宿这凉州古道上的过往旅商以及流人迁容外,还卖些酒菜面食,每天也有三几两银子的进项,生意也还不错。近来因时近年关,又连下了一月的漫天大雪,凉州古道上早已积雪封路,渺无人迹。胡成见生意清淡,便将店里雇的两个伙计扫发回家过年去了,店里就由他一个人暂时照应着。好在这时店里住着的除了一个赶骆驼的黑三外,就只剩下上房的方二太太和她的仆妇秦妈了。这黑三本无家可归,以在这凉州道上赶骆驼帮人运货为业,平时去去来来都在这店里落脚,已成这店里的常客。近来因大雪封路,无货可运,便在店里住了下来。他闲着无事,不但不需胡成照应,反而经常代他扫雪生火,帮他料理着店里的一切。上房那位方二太太,年约二十三四,生得倒也标致,只是举止情性却显得有些浮躁轻慢,平时惯爱装模作样,嗔咸嫌淡,稍有不如她意之处,便颐指气使,斥骂不休。胡成奈她不得,只好遇事承颜,处处小心伺候。提起这方二大太,确也有些来头。她本是新任肃州府府官方堑方大人的侧室,下人们讨她个笑脸欢心,讳了个“姨”字,称她为方二太大。因方大人发妻洪氏一连生了五胎,都是女儿,方大人惟恐断了香烟,才花了五百两纹银,买了这位方二大太进府作妾。三月前,方大人调放肃州知府,他离京起程上任时,方二太太已有七月身孕,她见方大人要远丢甘肃上任,整天哭哭啼啼,定要跟随前去。方大人一来平时对她就有些偏怜偏爱,二来一心挂着她那肚里的胎孕,便顺了她意,带着她一同上路。不料行至这里,天上忽然下起鹅毛大雪来了。方大人在店里驻车三夭,雪不仅未停,反而越下越大。方大人深恐误了限期,只得冒着风雪犯险向肃州进发。方二大太这时已近临盆,方大人怕她经不住道途颠簸,震动胎儿,半路坏事,便将她留在店里,嘱咐她好好将息,等待分娩,约好明年开春后,便派人来接她到肃州去。方大人临行前,除了一再叮咛秦妈要好好照看二太大外,还对泪流满面的方二太太说道:“但愿天从人愿,你能给我生下个儿子来,我便万事足矣!”方大人走后不过十日,方二太大使发作临盆了。婴儿刚一落地,连脐带都尚未剪断,她便迫不及待地挣扎着问秦妈:“可是个儿子?当她见秦妈默不吭声只摇摆头时,竟至绝望得昏了过去。此后的十多天来,方二太大的脾气变得更加癖躁,经常无故发怒,挑眼挑鼻,把一个冷清清的客店,搅得很不安宁。这天夜晚,因离过年只有三天了,外面又凤紧雪大,客店的大门关得特别早。胡成闲着无聊,便在他房里生了一塘火,把冷缩在下房里的黑三找来陪他喝酒。几杯下肚,二人感到身子渐渐暖和起来,话也多起来了。胡成边喝酒边劝黑三道:“你赶骆驼每年也少不了百十两银子的收入,可都输到赌场上去了,落得人满二十五还没个老婆,我劝你还是把赌戒了,好好成个家,也兔逢年过节都没个落脚处。”
  黑三叹了口气,说道:“我连现在养着的这两匹骆驼都保不住了,还说成家讨老婆!”
  胡成诧讶地问道:“究竟是咋回事?”
  黑三:“我还欠了几十两银子的赌债,过年不还,别人就要来牵我的骆驼去抵债了。”
  胡成焦急地:“那你今后怎过啊?黑三:“这凉州道我也走腻了,不得已就换个地方发财去!我好在是光棍一条,无牵又无挂。”
  二人正闲谈间,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不耐的擂门声。胡成忙站起身来,点燃灯笼,向着大门走去。黑三也跟在后面,边走边嘀咕道:“见鬼,这大的风雪,竟还有人敢在这夜里赶路!”
  胡成打开大门,一阵刺骨的寒风夹着片片雪花迎面扑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忙探头望去,见门外站立一人,手里牵着一匹神健异常的大黑马,那马昂首而立,鼻孔里正喷出团团白雾。胡成借着积雪映出的光辉细一打量,见那人头上戴了一顶枣红色的风帽,帽边罩住脸孔,只露出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身披一件黑色披风,把全身紧紧裹住。胡成也算是个有些阅历的人,可对眼前这位来客的身份竟也猜不出来。他问道:“这大的风雪,客官打从哪里来?”
  来客也不理他问话,只说道:“给我找间上房。”说完便迈步向门里走去。
  黑三赶忙上前接过缰绳,胡成举着灯笼在前面带路。进了厅房,当黑三牵马朝厅后马房走去时,来客回过头来对黑三说道:“马上行囊给我取来,给马多加精料。”话音刚落,只见来客微微弯下身去,轻轻发出一声呻吟。
  胡成把来客引到东头的一间上房里住下后,便又问道:“客官司已用过晚饭?我灶堂里还有些现成食物。”
  来客把手一挥:“什么都不用了。我很困乏,只想歇息。你去吧。”
  胡成正要退出房去,忽又停下问道:“情间客宫尊姓大名?打从哪里而来?以便上簿。”
  来客不耐烦地:“姓春名龙,从甘州来,往肃州去。”
  这来客不是别人,原来正是玉娇龙。
  胡成问过来客姓名,便自退出房外去了。
  再说黑三将马牵至马房拴好后,便去取那鞍旁行囊。他提在手里,觉得沉重异常,不禁用手去捏了一捏,感到里面除了一些细软包袱外,囊底还坠着一些沉甸甸的物件。黑三心里不禁怦然一动,知道那定是金银珠宝之类的东西。突然间,他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自己能得到这个行囊,这一生就吃着不尽了。”他一路胡思着向上房走去,推门进屋,见玉娇龙坐在床沿,正弯腰微微呻吟着,他来到床前问道:“客官,这行囊往哪儿搁?”
  玉娇龙勉强站起身来,伸手接过行囊,往床壁一扔,便又颓然坐下。黑三趁此侧目瞬去,见玉娇龙那瘦削的脸上,正沁出点点汗珠;她那只伸来接过行囊的手,也纤细得可怜。黑三这时又不禁闪过一个念头:这人病了,病得似还不轻,他正立在那儿发呆,忽听玉娇龙带着愠意冷冷地说道:“这儿没有你的事了,还不出去!”
  黑三闷闷地退出房外去了。
  大约二更已过,上房西屋方二大太和侧屋胡掌柜房里的灯早已熄灭,黑三蜡缩在下房一间潮湿的角屋里,却睡意全无。一来房里实在太冷;二来他心里老惦着适才给新来客官送去的那两袋行囊,他只要一想到那些沉甸甸的东西,心头就咚咚直跳。
  耳朵里也不禁响起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来:“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突然间,他不禁又闪起一个念头:趁那客官又病又倦,把那两袋行囊盗过手来,乘着雪夜远走高飞,到内地逍遥自在去,谁又能奈我何!他想着想着,竟忘了身上的寒冷,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他不由轻轻跨出房来,蹑脚走到玉娇龙门外,侧耳一听,里面声息全无。他一推门,门却是虚掩着的。黑三轻轻闪进房后,在房中站了一会,然后屏住气,小心翼翼地直向玉娇龙床前摸去。到了床前,他又静静站了片刻,床上却连半点声息也没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这位看去似乎瘦弱得连风都吹得倒的客官是否已病死床上。他想到那两袋眼看就要到手的行囊,胆子陡然壮大起来,便伸手将帐子掀开,正俯身向床壁探去时,猛然间胸前被击一掌,他只感一阵剧痛,早已被击离床沿一丈开外,滚倒在地。黑三还未清醒过来,忽听床上传来一声喝斥:“你敢来犯我!”
  黑三这才明白过来,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一不做,二不休,他一横心,翻身起来,顺手操起桌旁板凳,用尽全身气力,猛向床上砸去,还不等他板凳落下,突然腰间又被一击,似拳非拳,似脚非脚,却痛得他两眼金星直冒,随着一声“哎哟”,便滚到门边去了。不等黑三挣扎起来,只见床上跃下一条黑影,又一脚向他腰间踢去,黑三顿感一阵酸麻,随即使瘫在地上,嘴里连“哎哟”二字都叫不出来了。那人这才走到门外,喊了一声:“店家,快来!”
  一会儿,胡成披着衣,手里提着灯笼进房来了。他见黑三仰卧地上,大张着眼,一动不动,不禁大吃一惊,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黑三是死是活。胡成再抬头住里一看,见新来那客官双手捧腹,微弯着身子,正两目炯炯地望着他,脸上露出一副古怪的伸情。胡成凉惶地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玉娇龙厉声反问道:“这是你店里什么人?”
  胡成:“他是赶骆驼的黑三,也算店里的常客。他怎躺到这里来了?”
  玉娇龙:“他来偷盗,被我所觉,竟欲行凶,真是自来讨死!”
  胡成心里立即明白过来,忙走到黑三身旁,举灯一照,既未见着伤痕,亦未见有血迹;又伸手去鼻孔下面一试,感到还有一丝气息。他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忙回身对玉娇龙说道:“春官人,这黑三在我店里落脚已非一年两年,他平时只是好赌成性,却未曾于过偷盗之事,没想到今夜他竟丧心病狂地干出这等事来。他今犯在春宫人手里,就是死了也是活该,只是眼看就快过年了,如他真的死了,总会引来许多麻烦,我这小小客店也多有不便。还望春官人高抬贵手,饶他一命,等天亮雪停,我赶他出店就是。”~、玉娇龙也不多说,走到黑三身旁,用脚往他腰际一点,只听黑三一声惨叫,随即又呻吟几声,便又慢慢坐了起来。
  玉娇龙指着他冷冷地喝斥道:“姑念你是初犯,饶你一死!听着:赌乃万恶之渊蔽,务直痛改前非,若再犯在我手,决不定恕!”
  黑三连连应声,挣扎着站起身来。胡成一面怨责着他,一面也帮着他向玉娇龙赔了许多不是,然后才领着他出房去了。
  胡成把黑三送回房后,又着着实实地斥责了他一顿,黑三又羞又愧,抚腰呻吟,只不做声。胡成斥责之后忽又问道:“你平时也有一些气力,怎一下被那春官人治成这般模样?”
  黑三摇摇头,丧魂落魄地说道:“我自己都懵了,他不知是怎么回事;连那春官人的身子都未触着,便被他打翻在地,不仅动弹不得,竟连话都说不出来。”
  胡成惊异地:“我看这春官人定是位能人,不然,他怎敢在这岁末年关单人独马行走在这凉州道上!”
  黑三犹有余悸地说:“都怪我财迷心窍,碰在这春官人手里了。幸亏他手下留情,不然,我不死也准废了!我看这人一定有些来历。”
  二人正谈着,忽听上房又传来那位春宫人的呼唤声。胡成赶忙提起灯笼丢到春官人房里,问唤他何事。
  玉娇龙从帐里伸出头来;惨白着脸,一面不断呻吟着,一面问道:“这附近可有产婆?”
  胡成惊诧万分地问道:“产婆?!”
  玉娇龙点点头:“快去给我请个产婆来。我就快分娩了。”
  胡成虽仍惊异万分,心里总算明白过来,原来她却是个女的!便忙说道:“这附近哪有产婆!有,也在十多里外去了。雪封了路,又是深夜,请也是请不来的。”
  玉娇龙脸上浸满了汗珠,她一咬唇,又绝望地将头缩回帐里去了。
  胡成站在房中,只听到帐子里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呻吟声。
  那声音虽小,但听来却令人心谏神摇,肌肤战栗。胡成思量片刻,忽然想起西屋方二太太身边的那位秦妈来了,便忙对着帐内说道:“西屋方二太太身边有位秦妈,十分俐落精干,月初方二太太临盆,也多亏她照料,才保得母女平安。想她兴许有些见识,我去把她请来试试如何?”
  玉娇龙在帐里应道:“就烦劳店家了。”
  胡成急忙去到方二大太窗前,叫醒秦妈,隔窗将东屋新来女客即将生产,疼唤得急,央她前去看看之意相告。秦妈听说,急忙披衣起床,点燃灯,正欲开门,方二太太却不高兴地说道:“一个单身女客,却到客店里来坐月,谁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且休去管她。”
  秦妈说道:“管她是个什么人,既然住到一个店里来了,有了难处,哪能不管?”
  方二大太:“产房污秽重,年头腊尾的,你去带些污血回来,多不吉利!”
  秦妈:“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两命,哪能不救!我去看看就来,这功德你也有份。“方二大太又咕嗜了两句,就不再说什么了。秦妈开门出来,一面吩咐胡成去厨下烧水,一面忙向玉娇龙房里走去。到了床前,她燃亮灯,掀开帐子一看,见玉娇龙面色纸白,满头大汗,紧咬牙关,只从鼻里哼出一声声一阵阵的催生气,秦妈揭开被子一看,却是一胎横产,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她忙抖擞精神,凭她多年所见所闻,使出浑身解数,竭力帮助和照顾着正在拼命挣扎的产妇。好多番眼见玉娇龙已经昏厥过去,秦妈亦已绝望地停下手来,眼里噙满了悲悯的眼泪,忽又见她在一阵抽搐中醒了过来,又开始了摧肝裂肺般的挣扎。最后,婴儿终于生下来了,玉娇龙却又昏厥过去。秦妈将婴儿洗净包好,把他轻轻放在玉娇龙身边,然后又伸手在她鼻孔下面一试,感到她尚有一丝儿微微的气息。秦妈俯下身去在她耳边说道:“恭喜你生了一个小子,长得虎头虎脑,将来定是大富大贵。”秦妈说完这话,这才感到一阵难忍的困倦。等她回到西屋,远远正传来鸡声,天已经快亮了。
  方二太太被秦妈的开门声惊醒过来,她睡意朦胧地问道:“生的是儿还是女?”
  秦妈:“是个小子,壮极了。”
  方二太太猛然一动,顿觉睡意全消,心头涌起千般滋味,是怨是艾,是羡是嫉,连她也分辨不出。她不禁想道:“自己为何这般不争气,偏偏生个女儿。要是也能生个小子,今后不仅大太太和五位小姐处处得让我三分,就连老爷都得一切听我的了。”她想着想着,忽又问秦妈道:“那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妈虽然十分困倦,却毫无睡意,便坐到方二太大床边来,兴冲冲他说道:“看样子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只是不知怎的会单身一人跑到这儿生孩子来了!还是头胎,偏偏又遇上难产,没料她竟有那么一股子忍耐劲,终于死里逃生,把小子生下来了。这样的女人真是少见!”
  方二大太也觉得惊奇,不禁又问道:“那女人此刻怎么样了?”
  秦妈:“晕过去了。但不要紧,鼻里还有丝儿气。我看这女人不止七条命,她会苏醒过来的。今晚也真够她挣扎的了,所以我才没唤醒她,就让她这样养养神。”
  方二太太盯着秦妈出了会神,忽然拉着她的手低声说道:“秦妈,你去把那孩子给我换来。”
  秦妈吓得睁大了眼、忙移开身子,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哪能做这种昧心事情!”
  方二大大又跟着俯过身来,拉着秦妈:“我方家乃是官宦之家,把她那孩子换来,也算造化了那孩子,怎算昧心!”
  秦妈:“常言道,狗不厌家贫,儿不嫌母丑。谁图这‘造化’来。拆散别人亲生骨肉,是不得好报的。再说,你又怎能忍心抛掉自己身上落下来的一块肉?!”
  方二太太一不做二不休,赖死赖活地扭着秦妈,又是哀求,又是强逼;时而动之以情,时而诱之以利;流了许多眼泪,说了许多苦处,秦妈被她纠缠不过,说道:“要换,你自己换去,我实实下不得手。”
  方二太太见秦妈已让了一步,又忙进一步说道:“秦妈,你已在我身边多年,平时我也不曾亏待过你。我知道,你是个无儿无女的孤人;你也知道我从小就无父无母,从今天起,我就拜你为干娘,只要你成全了我这事,我愿一辈子把你当做亲娘一般来奉养。”说完,她就一头拜了下去。
  秦妈慌了手脚,忙去拉她,她却赖跪地上,一定要秦妈答应了她才肯起来。
  秦妈吓得脸色发白,哆嗦着说:“做这……这损阴事是要遭报应的……”
  方二太太说道:“于娘,我当着过往神灵把话说明,这事是我叫你做的,要损就损我的阴;要报就报我的身,一切与干娘无关。”
  秦妈见方二太太这样对空一表,就再也别无话说,只好默然应允了。
  方二太太这才立起身来,忙从床上抱起女儿,埋下头去望着女儿轻声说道:“女儿呀女儿,你休怪娘狠心,你娘也有你娘的难处。娘不这样做,就永无出头之日,你也休想扬眉。离开娘后,愿你无灾无难、长命百岁!”她说着,不禁也流下了几行眼泪。方二大太说完后,将心一横,双手将孩子递给秦妈,便背过身去掩泣起来。
  秦妈颤抖着接过孩子,趁方二太太背过身去,顺手从桌上拿过一只小小的银瓶,悄悄塞进孩子的怀里。随即,便抱着孩子出房向东屋走去。
  秦妈蹑脚走到玉娇龙床前,轻轻掀开帐子一看,见玉娇龙仍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躺着。她俯下身去,轻轻叫了声“小娘子”,见毫无动静,又伸手去摸了摸玉娇龙的额头,感到湿漉鹿的仍在冒着微汗。秦妈不由感到一阵欣慰,暗暗从心里念了一声:“她已平安无事了。”忙将手里的孩子放到玉娇龙身边,又把紧靠在她身边那个刚生下的孩子抱了起来。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秦妈只感到一颗心扑腾得直响,甚至好像远远传来的雷鸣,不知不觉间,她也是满头的大汗。她正想抽身离去,刚转过身子,忽又停立下来,心想:“我也得留个表记,让他母子将来得以相认才是。”于是,她又放下孩子,拿起剪刀,在玉娇龙的贴身棉袄上,剪下一、方桃红色的里绸来,将它悄悄地揣藏在自己的怀里。这下,她才抱着孩子匆匆离房回到方二太太屋里。
  方二大太见孩子已掉换到手,当然满心欢喜。一面千恩万谢地感慰秦妈,一面又忧心忡忡地对秦妈说:“趁那女人昏睡未醒,我们必须赶紧离店才是。不然,一旦被她发觉,闹了起来,岂不误事!”
  这时,天色已亮。方二太太便把胡成叫来,对他说道:“我感到身子已经复元,不耐在这里久住,烦你去给我雇辆车来,我要立刻起程到肃州去。”
  胡成感到诧异而为难地说道:“这么大的风雪,且明天就过年了,那儿雇车去?!”
  方二太太固执而带怒地说道:“这里也是肃州府所管的地方,派着谁,谁还敢说不去!何况我是雇车,风雪大,多出银两就是,我是定要走的。”
  胡成见方二太太立意要走,碍着她是现任府官的宝眷,不便违拗,只得冒着风雪出门给她雇车去了。
  方二太太忙命秦妈收拾好行李等候。
  一会儿,胡成已将车雇来。方二太太便抱着孩子,由秦妈搀扶着上了马车。车夫挥响长鞭,发出一声嘶哑的吆喝,便滚动车轮向西驶去。
  胡成站在门外相送。一会儿,马车便隐没在一片迷茫的风雪中去了,雪地上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胡成不解地摇摇头,心里只嘀咕着自己是否做出什么得罪了这位官大大的事情。
  再说玉娇龙一直昏昏沉沉地睡在床上,直至中午方才渐渐苏醒过来。当她刚刚恢复知觉的那一瞬间,首先闪起的念头便是:孩子已经生下来了,他可平安无恙?他的模样像谁?虽然她仍感四肢无力,甚至困乏得眼睛都不愿睁开,但一想到孩子,便好似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支撑着她,使她很快地在恢复着元气,使她又在渐渐地增长着精神。她睁开了眼睛,挣扎着翻过身来,注视着甜睡在身旁的孩子,脸上露出了一种她生平从未有过的、发乎天性的笑容。她情不自禁地移过脸去轻轻地偎着孩子,一瞬间,满心的酸辛竟酿成了一怀蜜水,装不下了,却从眼里漫溢出来。她感到全身都浸透了欣幸。这种欣幸,她只有幼年时在母亲怀里、以后又在罗小虎胸前曾经体味过。她感到一种无可比拟的满足,一切因此而所受的磨难、痛苦和挣扎,只在这一瞬间都已得到报偿,她甚至为自己曾偶然闪起的悔恨而感到羞惭。
  玉娇龙偎依了孩子一会,又才抬起脸来仔细打量孩子的模样:一副红红的小脸蛋,秀长的眉毛,端正的鼻子下长着一张湿润的小嘴,闭睡的眼睛虽看不出眼神,但从那细长的眼帘上,已能使人感到它的秀慧来。孩子是十分清秀的,清秀得以致显得有些纤弱,玉娇龙细细察看,想从孩子的眉宇神态中察出他像淮来。她看来看去,看了许久,却看不出有一丝儿和罗小虎相似之处来。她不禁感到有些怅然若失了。正在这时,黑三端着一大碗红糖开水蛋进房来了。他小心恭敬地走到玉娇龙床前,说道:“我黑三昨夜鬼迷心窍,走上邪道,多蒙小娘子手下留情,我黑三虽然下贱,也是个知过必改,知恩必报的人。今特为小娘子送来开水蛋一碗,还望小娘子不念旧恶,将它吃下,我黑三也算尽了一番心意。”说完,双手将碗递到玉娇龙面前。
  玉娇龙并未伸手去接,只默默注视着黑三,心里充满了疑虑。
  黑三见状,尴尬地笑了笑,将碗搁在床边,另外取过一只茶杯,从杯里分出少许开水,然后举杯对玉娇龙说道:“我黑三出于一片真诚,别无他意,请小娘子尽管放心。”说完,一仰头,将杯内开水吞下肚去。
  玉娇龙见他这般情景;心里也不由感动起来。对他温声说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我领了你这番心意。”说完,她把碗端了起来。黑三高高兴兴地退出房外去了。
  玉娇龙端起那碗滚烫的开水蛋来,这才感到自己真是又渴又饥。她一连吃下四枚鸡蛋,又喝了半碗糖水,顿觉心头好过多了。当她正吃着第五枚鸡蛋时,忽听床上孩子一声啼哭,她不禁猛然一惊,忙将已经衔进嘴里的半枚鸡蛋吐回碗里,伸手去拍着孩子。孩子还是不停地啼哭。她想:可能拉尿了。又用于往孩子胯下一摸,布片全湿透了。她感到一阵心疼,赶忙拉下那块湿漉漉的尿片。就在这一刹时,玉娇尤不觉一怔,呆住了:孩子竟是个女的!这使她感到惊异极了,神情也恍惚起来。她总觉自己生的是个男孩,怎又变成女孩了?她呆呆凝神地回忆着,昨晚半夜生死挣扎的情景,又一一闪现在她眼前。她记起来了,就在她拼尽最后余力,似觉魂魄皆已离体,正飘忽升浮之际,耳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恭喜你生了个小子,长得虎头虎脑……”那声音听去虽然遥远,好似从云外飘来,但“生了个小子”和“虎头虎脑”几个字自己却听得十分真切,怎的又变成了细眉秀目的女孩子呢?
  玉娇龙呆了片刻,又忙着给孩子换尿布去。襁褓刚一解开,一个小小的银瓶从襁褓里滚落出来。玉娇龙捡起一看,见银瓶虽小,却镂刻精致,知非寻常人家之物。她不禁想道:“这瓶从何而来?”她正诧异间,孩子又啼哭起来,便忙又回头去照料孩子。
  当她一眼看到孩子那裸露出来的肚脐时,心不由猛然一震,她这下才真的被惊呆了:肚脐上的脐带竟然都已脱落!玉娇龙又看看那只银瓶,心里已经明白过来:自己的孩子被人掉换去了!她急得心里有如火燎一般,忽然想起店家找来给自己接生的那个女人秦妈来。玉娇龙忙高声喝叫道:“店家,诀来!”
  胡成听西房呼唤声急,赶忙跑进房来,问道:“小娘子有何吩咐?”
  玉娇龙眼里闪光如电,厉声问道:“你昨晚找来的那位秦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胡成愕愕惶惶地答道:“东屋方二太大的女仆。”
  玉娇龙:“你快去把她给我叫来。”
  胡成:“秦妈已于晨早随方二太太动身到肃州去了。”
  玉娇龙:“方二太太又是个什么人?她身边可有孩子?”
  胡成:“是新任肃州府府官方大人的二太大,身边有个尚未满月的孩子。”
  玉娇龙:“是儿,还是女?”
  胡成:“是位千金,”玉娇龙一切都明白了。她胸中腾起怒火,愤恼得嘴唇都差点咬出血来。她喝令胡成道:“快,去给我把马备好!”
  胡成全身不禁接连打了几个哆嗦,语不成句地说道:“这……这……怎行……你刚……刚生……这大的风雪……”
  玉娇龙截断他的话头,怒喝道:“叫你快去备马!”
  胡成吓得赶忙退出房门,到马房备马去了。
  玉娇龙已顾不得全身的疲惫和疼痛,从行囊里取出一段红绫,将身腰紧紧束裹着,又把孩子放进兜肚,捆在胸前。她匆匆准备停当,便打起精神,提着行囊走出店来。胡成已牵着大黑马在门前等候。玉娇龙举目西望,只见上面是阴沉沉的一片,下面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出哪儿是天边地角,也分不出哪儿是路;看不到一点绿色,也看不到一点乌影,除了飘滚着的雪花,除了高耸逼人的祁连山峰,便什么也没有了。
  玉娇龙一咬唇,腾上马鞍,将缰绳一带,大黑马发出一声长嘶,四蹄溅起雪花,迎着风雪向西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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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3:13:42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六回 风雪祁连忍悲认女 凄凉客旅抱病驰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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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娇龙带着满腹悲愤,燃着一腔怒火,顾不得骨散般的惫乏,忍着的心似的疼痛,冒着凛冽的风雪纵马向肃州方向追去。
  原野积雪数尺,但见一片茫茫,看不到一点蹄痕车迹,分不清是路是坎。玉娇龙一心只想追回被人换去的儿子,哪里还顾得眼前的安危,只朝着西方,一任大黑马驰去。那大黑马却也神奇,不仅善于探路寻途,毫无失蹄闪跌,而且似还颇解人意,跑得比平时更加轻快平稳。玉娇龙紧咬嘴唇,强忍住难熬的摧折,一路只凝神察看着前面的雪地,寻觅着前车留下的痕迹。她一路马不停蹄地向前赶去,计程约已跑出七十来里,地上却仍然是一片茫茫,毫未见到丝儿迹印。玉娇龙忧心如焚,在马上也不禁迟疑起来,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走迷了方向。她不禁勒马停蹄举目四望,见祁连山横亘眼前,巍巍皑皑,连绵千里,向西伸去,极目无尽。自己行进的方向,正在靠近山脚。她也依稀记得,这正是凉州古道,沿着祁连山脚蜿蜒西去,就是肃州了。虽路为雪盖辨识不清,但方向却是对的。玉娇龙又策马前行,渐渐进入祁连山脚,道路依山靠壁,曲曲弯弯,一旁是削壁千仞,一边是悬崖万丈,令人目眩神摇,惊心动魄,玉娇龙提辔策马又追了一程,忽然发现雪地上出现两道浅浅车辙的痕迹。她心头掠过一阵惊慰,顿觉精神倍增,也不顾栈道的险峻,忙催动大黑马加快向前赶去。愈向前行,雪地上的蹄痕辙迹也愈来愈深。玉娇龙知道离方二太太和秦妈所乘的那辆车已经不远,她一面纵马如飞,一面在心里恨恨地说道:“贼妇,看你还能往哪儿跑去!”又转过一道山弯,来到一处垭口,只见那两道深深的车辙痕迹却径直向弯道旁的崖沿处伸去。玉娇龙的整颗心猛然缩成一团,不禁脱口呼出了声“天啦!”便忙翻下鞍来,顺着辙迹抢步走到崖边探头一看,只见陡峭的悬崖下是一个陡斜的雪坡,雪坡上出现一条巨大的直向谷底伸会的雪槽,对准崖沿的雪坡上还留下一个已经破损的车轮。这情景已经无容置疑,载着方二太大、秦妈和孩子的那辆车,已从这几翻下悬崖,又从陡坡上滚到谷底去了!玉娇龙看到这番情景,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也差点跌下崖去。她打从心里发出一声悲惨的呻吟,随着便颓然坐到地上去了。她凄惶四顾,面前惟见千山万壑,苍苍莽莽,渺无人迹。她呼天不应,求助无援,除了身边的大黑马和怀里的婴孩,便再也看不到一点生命的痕迹。
  玉娇龙坐了片刻,慢慢定下神来,她想:儿子纵然已被摔死,我也要看一眼自己亲生的血肉!于是,她一咬牙又站起身来,从行囊里取出一匹白绫,将它撕结成绳,一端紧系在大黑马鞍上,一端悬垂崖下,她便沿着绫绳下到陡坡,然后又顺着雪槽直向谷底逡滑下去。到了谷底,眼前立即出现了一幅令她毛骨悚然的景象:一辆已摔得残破不全的车身覆陷雪里,车身边横躺着一匹脖析肚裂的青花马;离青花马不远处伏卧一个四肢均已折断、头也扭转过来的汉子,从那汉子的衣着看去,当是车夫无疑。玉娇龙虽也曾亲手杀死杀伤过一些人,并非一般见血就怕的妇人女子,可当她见了这般狼藉的情景,特别是车夫那身躯伏地,面孔折扭朝天的惨状,竟使她也感到一阵惊怖和恶心。她避开已经触目的人马尸体,四处搜寻着妇女和孩子的尸身。她搜来搜去,却踪迹全无。她又用力翻开车身,甚至扒开车身覆盖处的积雪,还是既不见有女人的尸身,也未见有婴儿的遗体。玉娇龙满怀惊喜,一腹狐疑,她竟感有如神助一般,浑身充满力量,忙又艰难地向坡上爬去。当地握住绫绳攀上悬崖时,已经百感不支,只拼着最后一点余力,匍匐到大黑马身边,抱住它的前腿便昏迷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玉娇龙迷蒙中感到腮旁鬓边传来阵阵温暖,又好似有只巨大而温润的手掌在不断地抚拍着她,她的神志又渐渐清醒过来。她睁眼一看,却是大黑马正回过头来频频用它的鼻和颊在挨擦着她。
  风雪已经停了,天空里满是星星,白雪映着星光,四周山色比飞雪的白天还更看得清楚。玉娇龙紧抱着大黑马的前脚坐在地上,她已经无力再站立起来。身上时寒时热,腹里饥肠辘辘。
  她心头要不是还系念着她那被换去的儿子,她真想立时闭眼睡去,从此不再睁开醒来。
  玉娇龙正在感到似已无能为力的时候,忽听身后隐隐传来清脆的驼铃声。铃声越来越近,星光下,两百来步外已出现了骆驼的身影。玉娇龙挣扎着站起身来,紧紧注视着已快走近身来的驼影。她一面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驼背上那人的动静,一面伸手去握住悬挂鞍边的剑柄。正在这时,忽听驼背上传来一声问话:“前面可是春小娘子?”
  玉娇龙听出了这是黑三的声音。她不无疑戒地问道:“是你?你来干什么?”
  黑三也听出了正是玉娇龙的声音,赶忙让骆驼停跪下来。他跳下驼背,一面向玉娇龙走来,一面高兴地说道:“我的老天爷,我终于追上你了。”
  玉娇龙不等他走到眼前,又冷冷地问道:“你究竟来干什么?”手中的剑柄握得更紧了。
  黑三已从玉娇龙的声音里感到有些不妙,忙停步下来,说道:“我是好意而来,请小娘子不要误会。”接着他便把自己的来意一一讲出。原来自玉娇龙突然一怒离店后,使他和店家胡成都深感不安,想到她刚刚才临盆产子,哪能经受得住这般风雪。加以去肃州的道路又十分险峻,稍有闪失,就会白送性命。他想到自己昨夜所行所为,又想到她对自己的宽容不咎,深觉感愧于心,理当补过图报。于是便决心随后赶来,一路送她去到肃州,一来为了照顾她,二来帮她带路。
  黑三说明来意后,又说道:“我想这祁连道上无村无店,你身边未带干粮,岂不饿坏。因此,我义随身带了一些熟鸡蛋和面饼来,想你兴许正用得着。”说完,他便返身去到骆驼身旁,从褡裢里取出几枚鸡蛋和两张面饼送到玉娇龙面前。
  玉娇龙犹豫片刻,才伸出手去接过鸡蛋、面饼;慢慢吃了起来。她对黑三的这番用心和行径,心里也不无感动。但她对黑三这样一个近似无赖之徒的人物,总感鄙弃和厌恶。因此,她一时竟找不出一句得体的话来,只默然吃着蛋和饼,不吭一声。
  黑三并未介意玉娇龙那冷漠的神情,又说道:“我看你已很劳倦,这样站着怎能支撑,不如过来靠着我这骆驼坐坐,这牲口很暖和,性子也极驯善。”
  玉娇龙没想到在这样一个无赖身上,竟还有着这般心性,她真不禁有些讶然了。她移过身来,背靠骆驼坐在地上,顿感一阵阵暖气透遍全身,她又一连吃下两个面饼和几个鸡蛋,觉得精神又渐渐增长起来。她问黑三道:“我看你为人也还不错,如何做出昨夜那等事来?”
  黑三羞愧他说道:“实不相瞒,只因赌输了钱,一时迷了心窍,才做出这勾当来的,后来我也很悔。”
  玉娇龙:“知道悔就好。赌起于贪,贪为万恶之渊蔽,我看你心性尚能向善,相信你定能戒赌。”
  黑三:“从今后,我立誓不再去赌了。”
  玉娇龙欣慰地点点头,嘴边露出一丝笑容。
  黑三又从褡裢里取出一升燕麦去喂大黑马。
  玉娇龙一心惦着孩子的去向,只盼天明好继续寻找,也无心去理黑三。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玉娇龙强打起精神站起身来,又到垭口去四处察看。她这才发现就在那深深的辙迹旁边还留下许多密乱的脚印,看样子似有人先拦劫了马车,然后才又将马车逼到崖下去的。玉娇龙沿着那些脚印转过坯口,前面出现了两条雪道:一条沿着山腰向前伸去,这无疑是去肃州的大道:一条顺着山谷宜向谷里通去。就在岔路口前,她又见到了许多马蹄迹印,那些蹄印有去有来,印满了通向山谷的雪径。玉娇龙心里已明白过来:方二太大、秦妈和孩子所乘的马车,在这垭口被从山谷里出来的强盗所劫,他们抢走了车上的人和财物,然后又把马车和车夫逼下崖去。她心里这么判断以后,便将黑三叫到面前,问道:“这山里可有强盗?”
  黑三惶然不解地:“出了什么事?”
  玉娇龙指着崖下的车轮和雪槽,又指了指印进谷里去的那些蹄印,说道:“昨天方二太太乘坐的那辆马车驶到这垭口被劫。车被赶下崖,人被抢进山里去了。”
  黑三十分惊诧,自语般地说道:“黑山熊也出来抢人来了?!”
  玉娇龙:“黑山熊?!黑山熊是什么人?”
  黑三:“黑山熊本姓冯,他手下的弟兄多是猎户。几十年来,这几百里祁连山中大大小小十八家寨子,都得听他号令,真算得上是祁连山的总霸主了。”
  玉娇龙:“他可是强盗?”
  黑三:“又是,又不是。”
  玉娇龙:“这话怎讲?黑三:“要说他是,他却又从不抢人,并且还和这凉州各州府的官家都有来往:要说他不是,可这山里的强盗又谁都得给他分赃上寿,谁都得看他脸色行事。不过,这黑山熊却也兴了个规矩:他从不准手下那班弟兄在这凉州道上抢劫,要抢就到关外或山那边抢去。所以多年来这条道上还不曾出过事。”
  玉娇龙半信半疑,沉吟片刻,又问道:“那黑山熊住在何处?我准备进山找他去。”
  黑三连连摆手道:“小娘子,这谈何容易!这祁连山方圆几百里,黑山熊到处有洞寨,谁知他今天在哪洞,明天又住何寨?就是平时进山也难找到他,何况眼下又是大雪封山,哪还有路。”
  玉娇龙看着通向谷里那条雪径上的那些蹄印,想到正带着方太太、秦妈和自己的儿子向谷里走去的那帮人马,她的心又焦灼起来。玉娇龙一咬唇,指着那些蹄印说:“他们能去,我就能去。”
  黑三还想劝阻她,可他话还未出口,玉娇龙毅然返身回到大黑马身旁,探手从囊里取出一小锭黄金,抛到黑三面前,对他说道:“这锭黄金可兑纹银一百余两,你拿去将赌债偿清,从此安分守法,好好做人。你自己回店去吧!”她说完便踏镫上鞍,勒马向山谷走去。
  黑三忙抢步上前,抓住辔头苦苦劝道:“小娘子,这谷名叫鬼见愁:路太险:你不能去!”
  玉娇龙:“比这更险的谷我也会过的。你放手!”
  黑三仍然紧紧拉住辔口,说道:“再说,他们人多,就是赶上他们,你也要吃亏的。”
  玉娇龙冷冷一笑:“我岂惧这些鼠辈!”
  黑三还是一味苦求,不肯放手。玉娇龙恼了,厉音喝道:“你休误我事!”随即将缰绳用力一带,大黑马猛一摆头,将黑三甩在地上,径向谷里跑去。
  黑三坐在地上,仍在一声声呼劝着。玉娇龙跑出数十步外,又在马上回过头来说道:“今日之事,你休对外人说去。”
  玉娇龙策马踏着那些蹄印行了约十来里路,来到一处丛林,林边有一较为宽阔的雪地,雪地上除了蹄印外,还显露出许多零乱的脚迹。玉娇龙下马俯身仔细察看那些脚迹,从那零乱的迹象来看,似有人曾在此发生过激烈的争斗。雪地边上也留下两行清晰的脚迹,那两行脚迹较小,一望而知是女人的迹印。雪径沿着丛林边通向谷里,另有一条小径向丛林中伸去。玉娇龙眼前出现了两条小路,两条小路所通的方向不同,两条小路上又都出现了蹄印。玉娇龙通过仔细辨察,心里已经作了判断:一伙人将抢的人财带到此地,兴许由于分赃不平,兴许出于意见不合,曾在此发生争斗,然后就分道扬镳了。可这两条小路之中,究竟哪条才是带走自己儿子的小路?玉娇龙感到为难了。她欲进不得,欲退不能,心里又急又怒,她无可奈何,只好求助于天,以问卜来决定去向。玉娇龙主意已定,便双手台掌,仰首望天,默默祈祷上苍,恳求过往神灵,为她指示寻子的方向。她默祷已毕,便从头上拔下金钗,默卜道:“阳进谷,阴入林。”随即将金钗向空抛去。金钗落地了,她伏身一看乃是阳。玉娇龙拾起金钗,跨上马背,毫不迟疑地策马向谷里驰去。走了一段路程,却又见地上那些蹄印离开了雪径向山上走去。蹄印上了一段山坡,因坡势较陡,蹄印不见,就只留下一些雪槽了。玉娇龙抬头望去,只见那陡斜的山坡,接连山岭,高耸入云:岭后有岭,岭旁有峰,峰岭环连,茫茫皑皑,不辨所终。玉娇龙呆坐马上,心头也如眼前景象一般,只感一片荡荡茫茫。她虽仍想跟踪奋进,可已力不从心,突然一阵昏眩,竟差点跌下马去。玉娇龙赶紧伏下身子,抱住鞍鞒,过了许久,才又仰起面来望着那皑皑群山,眼里泻下两行悲凄的泪水。
  玉娇龙只觉自己正在渐渐衰弱下去,以致连自己的身子都已无法支撑,哪还有余力踏遍那接地连云的群山去寻找自己的儿子!但她又焉能半途而废置自己失去的血肉于不顾!她立马坡前,进退维谷。大黑马刨了一阵蹄,见无动静,却果似通灵一般,竟不待主人号令,转过头来,沿着来时旧路,碎蹄快步,稳稳向各口跑去。
  玉娇龙回到垭口,她挣扎着直起身来,埋头望望地上那些蹄印,又抬头望望谷里群山,心头暗暗立誓道:“等我身体复元后,定来踏遍群山,搜遍洞寨,不寻回自己的儿子,死不干休!”她正欲策马前行,怀里那孩子又呱呱啼哭起来。她不由感到一阵厌恶,自己积在心头的满腔怨愤,竟一下迁嫁在孩子身上。她立即翻身下马,解下兜肚,将孩子弃置地上,恨恨地说道:“你要怨,怨你那无心肝的亲生娘去!”然后咬唇上马,头也不回地向西驰去。
  玉娇龙策马跑出一箭之地,后面又传来孩子的哭声。那哭声时断时续,忽高忽低,在静静的山野里,更加显得凄楚,更加叩人心扉。玉娇龙咬紧唇、狠下心只顾放马行去。她已经跑出一里多路了,孩子的哭声仍时断时续地从身后传来,凄凄切切,索回四野,散漫空际,愁了长云,黯了白雪。玉娇龙不禁停下马来,悚然心动。高先生所教的圣人之言,和着孩子的哭声又人耳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她不觉回头望去,见远远雪地上那耀眼的襁褓似乎正在拼命蠕动。她自己的心也在不知不觉间随着那蠕动而扑腾。正在这时,玉娇龙忽见一只秃鹰从山峰上飞来,盘旋空中,意在孩子,势将俯击。
  玉娇龙不由一声惊呼,迅即勒转马头,飞一般地向孩子驰去。那秃鹰也真刁残,亦已收起了双翅,侧着身子向孩子俯冲下来。玉娇龙急了,忙从身边取出弯弓,就在那秃鹰的利爪已快攫住孩子时,扣弦一箭,正中秃鹰心窝。只见那秃鹰猛一上冲,接着便翻旋着身子坠到崖下去了。玉娇龙冲到孩子面前,还不等马蹄停稳,使一跃下马,抱起孩子,紧紧贴在胸怀,心里激起一阵难言的内疚和由衷的欣慰。她埋下头来注视着孩子,见她那润红的脸蛋上,五官匀称,清秀异常,一张小口正在不停地空吮着。吮了一阵,又张开小眼看看,啼了几声,又吮动着小嘴,那样子看去可怜已极。玉娇龙心想:她一定是饿了。可是给她吃什么呢?
  这时,随着孩子小嘴不停地吮动,她突然感到自己胸前那对奶子也胀了起来。她不由伸手去揉,孩子也转过小脸,摆动着头在她胸前寻来寻去。一丝酥麻伴着一缕蜜意透进玉娇龙的心怀。她不由感到一阵甜甜的羞涩,心跳了,脸也飞上了红晕。她四顾无人,索性解开衣襟,探出奶头,将它轻轻凑进孩子的嘴里。那孩子一口衔住奶头,便拼出全力吸吮着。玉娇龙似觉那奶头牵连全身,不由一阵颤动,顿感心酥意融般地迷醉起来。她闭着眼,埋头喂着孩子,静静倾听着她那均匀的吞咽声。雪地上虽然寒气逼人,玉娇龙心里却充满了温暖,她清楚地感到孩子吮吞下肚的那口口奶水,都是从自己心窝里流浸出来的血汁。孩子的嘴一吮一送,她的奶头也随着一伸一缩,吮的是爱,伸的是怜;送的是感恩,缩的是柔情。玉娇龙就在这默默的伸缩中,向孩子敞开了心,装进了满胸的爱。
  孩子吃饱了,仍衔着奶头不舍,却已甜甜地睡熟了。
  玉娇龙嘴边浮起迷人的笑容,轻轻抚拍着孩子。她想起自己刚才的行为,不禁对自己也激起一阵怨怒。她从喂奶的那一瞬间开始,就觉这孩子已是自己的了。就是方二太太后悔了,赶来要换回孩子,自己也决不应允。自己就将被她换去的儿子夺回,连这孩子一起带回西疆去。
  玉娇龙在给孩子换片时,裹在襁褓中的那只小银瓶又滚落出来。她心头一动,想道:孩子得取个名,就给她取名“雪瓶”吧。
  她主意已定,便俯身亲亲孩子,悄悄叫了一声“雪瓶”,又祝念道:“雪瓶,雪瓶,福禄无尽,吉利一生!”
  玉娇龙将雪瓶兜系怀中,收拾停当,便攀鞍上马,已觉惫意半消,使又催动大黑马向肃州驰去。
  凉州古道,险隘得飞鸟惊心,荒凉得行人断肠。玉龙娇忍饥耐乏,一路行来,直至天色已晚,方才到达肃州。她见城门未关,便策马径至西门附近的小街,准备寻觅一家清静客店投宿。她一连看了几家都不合意,最后来到一处巷口,见一家门前悬按一只灯笼,上面书有“故人来客店”几字。她见这招牌取得雅致,心里也觉适意了几分;又见这巷口附近多是住户人家,看去也不杂闹,便决定在这店里住下。玉娇龙牵着马刚刚走到客店门前,便见一老头微佝着背从店里迎了出来。他操着河北口音问道:“请问小嫂是来寻人,还是投店?”
  玉娇龙听这声音十分耳熟,她忙借着昏暗的灯光侧目瞬去,心里不禁猛吃一惊:原来这老头不是别人,却是香姑的舅父何招来。她不由在心里闪起一问:“他怎的混到这里来了?”玉娇龙不容多想,立即镇下神来,说道:“投店。给我找间上房。”随即将缰绳甩到何招来手里,迈步向店里走去。
  何招来接过缰绳,又向店里高声喊道:“来了位女客,要上房。”他话音刚落,便见一位年约三十四五的妇人从内堂迎了出来。那妇人堆着满脸笑容,十分亲热地招呼道:“一路辛苦。”她对着玉娇龙略一打量,又问道:“你可带有行李?”
  玉娇龙:“行囊尚在马上,烦你派人给我取来。”
  那妇人一面招呼小二去取行囊,一面陪送着玉龙娇向内堂走去。
  玉娇龙:“给我找间清静点的上房,我可以加倍付你房银。”
  那妇人笑了笑:“各房都有明价,不敢多收。内堂例有一间清静上房,只是稍稍偏僻了点。”
  玉娇龙正合心意,便要了那间上房。她进房刚一坐定,突感一阵冷从心发,胸前闷胀欲呕,全身也不禁颤抖起来。她不觉低低呻吟了声。那妇人正在剪烘,听到她那声呻吟,回头一看,见她满面绯红,吃了一惊,忙去摸着她额鬓,不觉失声惊呼道:“天,你头烧得这般烫手,准是病了!”“玉娇龙只觉眼前发黑,灯光人影一片模糊,她已无力应声,只紧护着雪瓶挣扎上床,随即便昏迷过去。这一来可急坏了接她进房来的那位掌柜娘子,又是请医,又是熬药,还得代她照料孩子。掌柜娘子不分昼夜的守护在她身边,一直守护了她两天两夜,玉娇龙才又渐渐苏醒过来。当她刚一睁开眼睛,坐在她身旁的那位掌柜娘子竟高兴得掉下泪来,她一面抹泪,一面却又笑着对玉娇龙说:“菩萨保佑,你到底醒过来了。”随即指着正酣睡在她身边的雪瓶说:“快看看你这孩子,我给你照料得乖乖的,一点也没冻饿着她。”
  玉娇龙心里涌起一股真诚的感激,忙俯下脸来望着雪瓶。
  她感到自己正是为了她才从阴曹地府挣扎回来的。
  掌柜娘子滔滔不绝地把这两天来她请了谁来给她看病,又怎么喂那孩子,如何为她焦急担心等情况,一一告诉了玉娇龙。
  玉娇龙满怀感激地听着。她觉得在这样一个平常妇人身上,有着一种她过去在京城那些宦门妇女身上不曾感到的东西。就在这一瞬间,她蓦然又想起那个令人厌恶的何招来。她向那妇人再三称谢后,问道:“你是这店里什么人?我该怎样称呼你?”
  掌柜娘坦然地笑了笑:“这叫我咋说呢!客人都叫我何掌柜娘;店里的伙计们又都叫我刘掌柜,街坊上又叫我林二嫂,你随便怎么叫我都行。”
  玉龙娇如坠五里雾中,弄不清她怎会有着这多不同的称呼。
  想再问个明白,又不知从何问起。那妇人似已看出玉娇龙那团惑的神情来,又坦率地说道:“你别见怪,我是个吃的一家饭却嫁了二道汉的苦命人。”接着她就把她自己的身世在玉娇龙面前和盘托了出来:原来她本姓刘,后来嫁给林二,夫妻二人开了这家“故人来”客店。凭着林二的诚恳勤劳和她的热心周到,生意日益兴隆,夫妻和顺过日。不料四年前林二因病身故,膝下又无儿女,客店就由她一人支撑。常言道:“寡酒难饮,寡妇难当。”亲族的觊觎,街正的敲索,加上一些恶棍无赖经常来店牯吃霸赊,弄得她穷于应付,只有饮泣吞声。恰好去年初冬,河北押送一批流犯去西疆,过此投宿,其中有个叫何招来的流犯,因在途中患了重病,到此已是气息奄奄,命在旦夕。押解官儿认定他已无生望,嫌他碍事,便将他丢弃店里,带着其余一干流犯顾自上路去了。她见他可怜,出于一片善心,请来郎中给他医病,又叫店小二多方照料,终于使他起死回生,又慢慢康复起来。她得知何招来在河北也是无儿无女,又无妻室,眼下已是有家难归,便将他留在店里,帮着照料一下。不料时间一久,便引来一些闲言杂语,那些一直觊觎着客店的亲族,更是兴风作浪,造谣中伤。她见何招来能写会算,照料店里生意也很尽心,一气之下,索性招他上门,正式改嫁给他。因此,来店投宿的客人,认定何招来是店里掌柜,称她为何掌柜娘,店里那些伙计又认定她才是店主,都以刘掌柜称他;街坊上多是林二旧相好,不肯改口,仍一直叫她林二嫂。
  那妇人说了自己这段身世后,不禁叹了口气,说道:“不怕你见笑,就从大家对我这三个不同的称呼上,也可见做人难啊!”
  玉娇龙心里最关注的还是何招来。她俯首沉吟,将她这三个称呼仔细斟酌一番之后,说道:“刘大姐,何招来可曾对你说过他充军是犯了何罪?”
  那妇人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说道:“‘刘大姐’?好,还没人这样称呼过我呢!这样叫亲热。”她乐了阵之后,才又说道:“你问那何招来因何被充军之事,他说冤,我说也不算冤。只因他有个名叫香姑的外甥女,在京城九门提督玉大人府里给玉小姐当丫头。后来,香姑和一个姓春的后生私奔了,一道前去看望他。香姑当然没说她是私奔。可他心里犯了疑,便到京城玉府去打探。他对我说他只是想弄清底细,我看他多半是想趁此敲点钱。玉府开始推说香姑病了,不让他见。他死乞活赖要见,后来玉府干脆告诉他说,香姑私奔了,府里正在寻拿她,好心的少夫人还给了何招来百两银子,将他打发出府。不想他竟因此露了馅。他前脚刚回家,玉府派来暗跟他的人后脚就到,一下就把香姑和那姓春的后生捆押回府去了。可怜那香姑,也不知是死是活。想来,都是他这个舅舅害了她的。玉府派来捉香姑的人临走时说要他去作证,将他也带到京城,却把他关进提督衙署牢房里。关了他两月,又糊里糊涂的定了他个拐骗窝藏罪,就把他充到我这儿来了。”
  玉娇龙心里明白了,知道父亲是怕何招来走漏风声,为了堵口,才这样作的。因此,她听了后,并未对何招来的不当其罪而感到不幸与同情,却只因父亲为她的行径所费的思虑苦心而深觉感愧和不安。
  正在这时,店小二领着一位须眉皆白的老郎中进房来了。
  那老郎中瞥见玉娇龙已起坐床上,三分惊诧七分欣慰地问刘大姐道:“几时苏醒过来的?”
  刘大姐:“已醒来多时,我们都已闲谈许久了。”
  老郎中脸上充满疑虑,忙来给玉娇龙切脉。切过脉,又对她凝视片刻,方才说道:“死脉已弱,活脉转盛。小娘子病有此转机,非惟药力:抑有神佑恕老夫直言,适才若不是小二哥苦苦相邀,老夫都不想再来的了。”
  玉娇龙没想到自己病势竟沉重到如此地步,便间郎中道:“老先生,不知我所患何病,竟沉危至此?”
  老郎中道:“产前劳瘁伤神,产后失调损体,二者居一,已是沉菏;小娘子二者俱备,更兼风寒入体,浸透脏腑,实为绝症。小娘子却能转危为安,真乃造化不浅。今脉象虽已克险为和,但仍须好自调养,方可保得无虞。不然,纵有回天之术,恐亦无能为力了。”
  玉娇龙这才知道自己得的是产后寒,不由对老郎中和刘大姐满怀感激之情,再三向他们称谢。接着老郎中又给处了个散瘀补气驱寒的方子,临走时对她谆谆叮嘱:“静心调养,戒劳戒怒。慎之慎之。”随即便告辞而去。
  玉娇龙从此只得羁留客店,在刘大姐的亲自关怀照顾下,病体日渐好转,已能出房料理一些生活琐事。一日,她因事来到外堂,见有两位旅客在堂前闲话,一位旅客说道:“知府方大人悬赏五百两纹银寻找一个携带女婴的妇人,不知何故?这妇人和女婴又是他何人?”
  另一位旅客说道:“满城议论纷纷,传说也很离奇,我看那妇人多是方大人的小老婆,那女婴也多是方大人的女儿。不然,他怎肯悬出这大的赏银!”
  玉娇龙听了不觉一惊,正想伫听下去,忽见何招来走了过来,便忙抽身返回内堂房里去了。
  晚上,玉娇龙趁刘大姐给她送药来房的机会,婉转向她探询,才从她口里打听到一些消息:原来过年以后,方大人见大雪已停,便派人去客店接方二太太,才知方二大太早在过年前一天便已离开客店雇车去肃州,方大人十分诧怪,经派人严查,才从店家胡成口里查明方二太太将女换子,匆匆冒雪离店的前后情形;又从黑三口中逼出姓春的妇人如何追至祁连山山道垭口,发现车马坠崖,又如何寻进谷去了等情况。
  刘大姐谈了这些她听来的消息后,又说道:“官府到处张贴悬赏榜文,访查得急,听说还派人在嘉峪夫盘查,只要是带着小孩的单身女人,都要严加盘问后才得放行。”
  玉娇龙笑了笑,说道:“碰巧我也是单身女子,带的这孩子也是女儿,等我病全脱体出嘉峪关时,看他们放不放行。”
  刘大姐瞅着玉娇龙,半打趣半认真地说道:“这确也是够巧的了。还有更巧的是,你恰好也骑的一匹大黑马!说老实话,当我听了这消息时,也曾犯过疑,为你担心过。后来我细一琢磨,又认为你决不是方大人悬赏寻找的那个女人。”
  玉娇龙:“你这认定是从何琢磨来的?”
  刘大姐:“你那样疼这孩子,连在昏迷中都还在不断地呼着她名字,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哪能这般连心。所以我相信你不是那个被人换走自己儿子的女人。”
  玉娇龙瞅住刘大姐,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要真是那个女人呢?”
  刘大姐先是一怔,然后又退疑片刻,慨然说道:“你要真是那女人,我一定护着你,决不会拿你换赏去。”
  玉娇龙笑了笑,说了句“你真是个好心人”,便把话题扯开了。
  第二天清旱,玉娇龙发现何招来在房外走廊上荡来荡去,还不时侧过头来向她房里张望。玉娇龙见他神情诡异,便忙躲身窗后注视着他的动静。一会儿,见他又匆匆退到外堂去了。玉娇龙感到有些可疑,不由心里戒备起来,便忙将零散什物收装囊内,以备应付仓促。她刚刚收拾停当,忽见刘大姐面带怒容,急急忙忙地进房来了。她见玉娇龙已收拾好行李,便忙问道:“你可是要走?”
  玉娇龙注视着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刘大姐:“你病还未好,照说还应调养一些日子,不过……走了也好。”
  玉娇龙:“刘大姐,你不说我也明白几分了。你怎嫁给了何招来这样一个人!”
  刘大姐又羞又愧,只好叹息一声,说道:“都怪我有眼无珠,遇上这样一个冤孽!他听了一些风声,就已对你起了疑心,昨晚和我商量,说要去报官领赏,被我抢白了一顿。适才我寻他不见,听一个店伙计说,他出店径往北街那边府衙去了。我看他可能做出损德事来,特来关照你一声走与不走,你心里有数。”
  玉娇龙:“刘大姐对人如此忠信,我将铭感寸生。事不宜迟,我打算立即动身,烦刘大姐就去关照一声,叫店小二给我把马备好。”
  玉娇龙等刘大姐刚一离房,便忙将雪瓶用兜带紧紧系在怀里,挽着行囊来到前堂。店小二亦已将大黑马牵来,玉娇龙搭好行囊,牵马向店外走去。不料她刚走到门口,正好碰着何招来匆匆从外面进来。何招来见了玉娇龙先是一怔。张大一双惊诧的眼睛注视着她,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嗫嚅他说道:“你……你……是谁?”。、玉娇龙嗔了他一眼,也不答话,牵着大黑马宣向门外走去。
  何招来急了,忙上前将她拦住,说道:“你还不能走。”
  玉娇龙忍住心头的厌恶,冷冷问道:“你想干什么?”
  何招来听到玉娇龙的口音,不禁又是一惊,他忙从头到脚将玉娇龙打量一番后,惶惑地问道:“你究竟是谁?我好像见过你来?”
  玉娇龙鄙夷地瞟他一眼,说道:“谁耐和你叨唠,我还要赶路去。”说完又向门外走去。
  何招来忙又抢步奔到门口,拦住她的去路,说道:“你要走不妨,只是得把你怀里的孩子留下。”
  玉娇龙不由勃然怒恼起来,她一挑眉,眼里闪过一道亮光,喝了声:“闪开!”随即一掌向何招来胸前击去。何招来顿觉眼前金星直冒,还未及呼叫,便已跌出一丈开外的街心去了。玉娇龙出了店门,正欲翻身上马,忽见街口那边涌出一群衙役,押着一名带着锁链的人犯直向客店走来。玉娇龙一看就已经明白那些衙役是为她而来,她不愿和他们纠缠,便忙一跃上马,准备冲过街口奔出城去。这时,只听一位领班衙役大声呼喊道:“休要放走那姓春的妇人!”不料玉娇龙刚一勒转马头,何招来已从地上爬起,亡命地扑了过来,张开双手拦住马的去路,仰面瞪着玉娇龙说道:“你也姓春?!我何招来眼尚不花,你以为我就认不出你来!”
  玉娇龙见何招来似已认出自己来了,着实吃了一惊。她一咬唇,心里暗说道:“非是我容你不得,是你自来寻死了?”迅即从鞍旁抽出剑来,正要挥剑斩去,却猛然想起香姑,不禁又停下手来去何招来乘机转到马后,伸手揪住大黑马的马尾,大声呼喊道:“快来捉住这妇人……”不料他喊声未落,那被他激怒的大黑马,猛然飞起后蹄向他胸前踢去。只听他一声惨叫,口里喷出一滩鲜血,便躺在地上不动了。
  就在这时,那群衙役已围上前来,玉娇龙正想挥剑纵马冲出入群,忽然认出那个被押在前面的犯人正是黑三。她见黑三神情惨戚,狼狈不堪,不由又收住缰绳,问黑三道:“他们为何捉你至此?”
  黑三惨然道:“方二太太被人抢走,官府疑是我黑三干的;他们已经知道了方二太太以女换子的事,押着我前来认人。”
  那位领班衙役手提齐眉棍上前一步,指着玉娇龙盛气凌人他说道:“你一个妇道人家,竟敢纵马行凶,定非善良之辈,还不快快下马,将拐骗的孩子交出,乖乖随我见方大人去!”
  玉娇龙哪里受过这等侮辱,早已激怒得变了脸色。但她仍强按捺住心头的怒火,用剑指着那位领班衙役冷冷说道:“回衙转告你方大人去,抢走他二太太的乃是祁连山的黑山熊,与这位赶骆驼的黑三无关。作官应廉明清正,休要诬良为盗。至于换子之事,纯属乌有,休去轻信讹传。”
  领班衙役瞪着玉娇龙说道:“你行了凶还敢这般桀骜!管你乌有不乌有,且随我见方大人去。”说完将手中齐眉棍一摆,就向玉娇龙马头逼来。其余衙役也举棍提刀一涌而上。
  玉娇龙正想放马冲出,那领班衙役却猛然将齐眉棍向马头打去。大黑马受惊,倏然腾起前蹄,差点把玉娇龙颠下马来,她怀里的雪瓶也被惊得呱呱直哭。领班衙役不等马蹄落地,又是一棍向玉娇龙腰际点来。玉娇龙恼怒已极,忙用剑挑开棍梢,顺势翻手一剑向他咽喉刺去。只见锋光一闪,领班衙役便栽倒地上,玉娇龙柳眉高挑,杏眼圆睁,勒马提剑,忽对众衙役道:“敢来挡路的,有如这厮!”
  众衙役已被惊呆,谁个还敢上前!玉娇龙环顾众衙役,冷笑一声,然后将马一带,大黑马昂首奋鬃,荡开四蹄,突出西门,直奔嘉峪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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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3:20:23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六回 再出玉门断瑰投石 重来木屋落魄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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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娇龙纵马如飞,一路向嘉峪关驰去。她知道,出了嘉峪关,不消两日便出玉门。出了玉门,指日可入西疆,她便有如龙归苍海,可以任意邀游,不再为玉府的荣辱和自身的安危担惊受怕了。
  远远长城在望,嘉峪关已出现眼前。玉娇龙放慢马蹄,缓缓向关门走去。一面她装着着不在意地环顾四围景色,一面却暗暗留心察看关前动静。她见在关门前进进出出的多是附近百姓,两名守在关口内的军士,各自抱枪在手走来走去,对来往行人并未稍加盘诘。玉娇龙再看看两旁店铺,亦未看到有甚可疑迹象。于是,她在离关门一箭之地跨下鞍来,牵着大黑马缓步从容向关门走去。进了美口,那两名军士抬起头来,只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又无精打采地缩下头去。
  玉娇龙刚刚出了关口,忽见关墙壁下站着三人,六只眼睛一齐向她盯来。玉娇龙不觉一怔,正欲攀鞍上马,那三人已窜到她面前。为首那人,年约四十开外,豹头鹰眼,身手也显得十分敏捷。他离玉娇龙面前三步站定,抱拳说道:“肃州府衙捅快陈彪,奉方大人差遣,在此访寻他二夫人在凉州道客店里失去的小女千金。我看小娘子这身打扮和这匹坐马,与店主胡成所说的一般无二,敢烦小娘子随我等同回府衙,以明究竟。”
  玉娇龙:“你方大人失女与我何干!”
  陈彪:“有关无关,回到府衙便知分晓。”
  玉娇龙带怒说道:“我不去又怎样?”
  陈彪说:“强押不如好邀。小娘子休得任性。”
  玉娇龙怒叱一声:“放肆!你敢无礼相强?!”她忿然转身便欲上马。
  陈彪枪前两步,一把抓住缰绳,厉声说道:“你敢违抗官府!”
  玉娇龙也不答话,一掌向陈彪胸前击去,陈彪赶忙侧身躲过;玉娇龙迅又飞起一脚向他腰际踢来,又被陈彪闪开。玉娇龙两击不中,不禁由羞变恼,怒气倍增;陈彪虽然躲过一掌一脚,却不禁大吃一惊,他已从玉娇龙的掌风和脚势中,感到了她那令人心悸的技艺。玉娇龙横眉屹立,冷对陈彪;陈彪瞠目相视,面露惊疑。二人相持片刻,陈彪弓步下身,摆开架式。这时,那两名捕诀亦窜到玉娇龙左右,准备夹击。玉娇龙毫无惧色,唇角边浮起一丝冷笑。陈彪猛然一声大喝,随即发出一拳,直向玉娇龙面门击去。玉娇龙将头一侧,迅即伸出两指向他胁间点去。陈彪吓得赶紧缩回拳头,随即伏地一腿扫向玉娇龙双脚。玉娇龙一跃而起,腾身跳到大黑马的身右。那左右两名捕快乘机向玉娇龙逼来,交手不过三招,一个已被她踢出老远;一个已被她点瘫在地。陈彪急红了眼,玉娇龙紧咬住唇,二人隔着马头,互相戒视着。正在这时,大道上响起一。阵蹄声,西路上有十余骑官兵向关前驰来。那十余骑官兵,来到离玉娇龙和陈彪前面约十丈之地便突然停下马来。那些官兵原是关上驻军,刚从西路巡逻回来。
  他们立马路上,既不上前盘诘,也不回营歇息,只在一旁观望。
  陈彪见来了官兵,精神陡然一振,绕过马头,从侧面扑了过来,觑着玉娇龙只有单手接招,便双拳并举,向她左右耳门打来。玉娇龙将身一仰,躲过拳头,顺势猛然抬腿一脚,正好踢中陈彪下腭。
  陈彪又痛又羞,愤怒已极,也顾不得伤了玉娇龙缠裹在怀里的孩子,连发数拳,直向她胸前击去。玉娇龙或迎或闪,一一让过。
  陈彪忽而发拳,忽而起腿,一阵猛捣狠踢,专拣她要害处打来。
  玉娇龙仅凭只手招架,又要护着孩子,被逼得连连后退,顿时间,她怀里的孩子被惊得哇哇直哭,大黑马也彼搅扰得不安分起来。玉娇龙眼里倏然闪起一道亮光,趁陈彪,一脚对她胸前踢来之际,运力于指,对准他的脚踝斜削下去。陈彪有如碰上刀刃一般,感到锥心似的疼痛,一咧嘴,立即蹲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玉娇龙指着他冷冷说道:“我体念天德,饶你一死,回去告诉你方大人,他要寻人,就到祁连山中找黑山熊去!”说完,她一跃上鞍,催动大黑马,向横列道上那十余骑官兵冲突过去。那十余骑官兵不但未加阻拦,反而赶忙拨马让道,任她扬长而去。
  玉娇龙纵马如飞,一气奔驰了二十来里,方才放缓马蹄,看看周围景色。她往前望去,但见戈壁辽阔,遍地磺沙,渺无村树。
  一时触动愁思,回首在事,不觉百感萦怀,抚鞍欲位。玉娇龙正怅惘难禁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她不由回头望去,见一位校尉装束的军汉,扬鞭催马从后驰来。等那马来得近切,玉娇龙瞥见那军汉有些眼熟,她不禁暗吃一惊,赶忙回过脸去,将马约束道旁,让那军汉过去。不料那军汉刚驰过她的身旁,突然勒住坐马,将她打量片刻,随即忙又翻身下马,走到玉娇龙马前,躬身说道:“我果然没有认错,你真是玉小姐了。”
  玉娇龙大吃一惊,将他盯了一会,问道:“你是谁?”
  那军汉道:“我名马强,原是帅府校卫。玉小姐当年在乌苏城外骑马,多是小的侍候。”
  玉娇龙猛然想起来了:那次出城骑马,在草原上为巴格所辱,因此而初遇罗小虎,当时随身侍候自己的两名小校中,就有此人。她欲不相认,情理难违,欲即相认,势又不容,一时间,她真感进退两难。玉娇龙犹豫片刻,肃然问道:“你在哪里认出我来?又赶来则甚?”
  马强从玉娇龙这问话的声音和神态里,感到一阵寒战,不禁退后一步,忙答道:“适才我和哨营的弟兄巡哨回关,见小姐和陈彪在关前交手,弟兄们正要上前盘究,我却认出是小姐来了。便忙止住众弟兄,只在一旁袖手,直等小姐去后,我总觉有些蹊跷,才借故赶来相认,想问问小姐因何孤身至此,有无需小的尽力之处?”
  玉娇龙在这短短的问答之间,也曾出于防患未然,几次闪起过除掉马强的念头,终因无恨无怒,碍难下手。如今听他说出这段话来,更是感他为人忠义,动了自己旧情,就是祸将不测,也不忍昧心下手了。玉娇龙略一沉吟,又问道:“你几时离开乌苏?又如何到这里来的?”
  马强道:“玉大人奉召回京时,因知我是肃州人,家中尚有老母,便将我带到肃州,把我拨到参将吴超大人麾下,将我招为骑尉,率领百骑哨兵,驻守嘉峪关一带。”
  玉娇龙不由心里一动,问道:“你可知祁连山中有个黑山熊,他如今竞到凉州道上抢劫行人来了?”
  马强道:“听说方大人的宝眷不久前在凉州道上被劫,但我疑多半是外路贼人所为。黑山熊惯干赶蛋分赃勾当,他是从不曾在凉州境内作案的。”
  玉娇龙:“此人究竟如何?”
  马强道:“此人党羽遍凉州。与官府多有勾结,掌红吃黑,确是一霸,适才与小姐交手的那位陈彪,亦是黑山熊的爪牙,小姐太便宜他了。只是不知小姐因何与他交起手来?”
  玉娇龙道:“只为他前来盘诘,出言不逊,惹恼了我,才动起手来的。”
  马强:“此人实在可恶!去年香姑过此,就险些落在他的手里。”
  玉娇龙听他提及香姑,不觉又惊又喜,忙问道:“你见到过香姑?”
  马强:“不只见到过,她和哈……她那位新姑爷和她舅舅,还是我一路护送出玉门关去的呢。”
  玉娇龙惊喜万分,激情满怀,急于想从马强口中探出一些消息,却又不愿露出急迫情态,只淡淡地说道:“你可将香姑情况说来听听,我也正想在此歇息。”她随即翻身下马,到路旁寻个地方坐下。
  马强也跟着到她身旁,仍恭恭敬敬地站着,把香姑过关前后的详细情况,一一说出:“这事说来也巧,去年三月尾间,我屈指算计着有几位弟兄要从河北回来了,便天天在关口附近等候他们。一天,我看见陈彪也带着几名捕快在关口转来转去,行迹十分诡秘。我犯了疑,便问他有何公干。他悄悄告诉我说:北京九门提督衙署新任提督田项大人给肃州府衙来了公文,说西疆马贼贼首半天云潜入北京作了巨案,估计可能窜回西疆,知照肃州府协助提督衙署严加缉拿。陈彪说,他正是奉府衙差遣,为守候半天云而来的。我听了大吃一惊,就更是不敢稍有疏忽,时刻注意周围动静。四月初一下午,我在门楼上看见陈彪正在气势汹汹地拦住三人盘诘,眼看他就要和其中一位年轻的后生动起武来。我仔细一看,认出了三人中有个女子乃是香姑,便急忙赶下楼去,劝住陈彪,并说香姑是我在乌苏时就认识的,还是我干妹。陈彪见我说得认真,心里虽然疑惑,也不便再加为难。我把香姑和她新姑爷以及她舅舅三人,接到我营里去住了两天,我怕路上又出差错;第三天才由我亲自把她三人送出玉门关去了。”
  玉娇龙仔细地听着,一字一句都暗暗作了推敲。她已从马强的这番话里,窥测到了他有意隐讳和未便言明的真情实况。
  其中有些叙述,在她听来,实无异于掩耳盗铃之举,令人不禁暗暗发笑。只是他力何要在自己面前隐讳一些重要的真实情况。
  这却又是玉娇龙急于想探知的了。因此,玉娇龙在听完马强的话后,沉思片刻,忽又问道:“你要等的那几位从河北回来的弟兄是谁?他们回来了没有?”
  马强愣了一会,才吞吐含糊地说道:“都是一些在乌苏结交的朋友,已经陆续回到西疆去了。”
  玉娇龙笑了笑:“你为何不对陈彪明言香姑乃是玉大人的婢女,却要把她说成是你干妹?”
  玉娇龙这一突然的问话,使马强如被击中了要害一般,张口结舌,久久应不上话来。他过了半天,才嗫嚅地说道:“我怕连累及玉大人。”
  玉娇龙:“何连累之有?”
  马强低头不语。
  玉娇龙忽又问道:“你可知香姑的丈夫竟是何人?”
  马强一下抬起头来,惊惶地望着玉娇龙。。
  玉娇龙以一种审究的目光注视着马强,又问道:“哈里木是你在他随香姑出关时才认识,还是过去就认识的?”
  马强已被逼问得无法躲闪了,只好硬着头皮,坦然说道:“我与哈里木是在他前年九月和艾弥尔兄弟等一道进关时才认识的。”
  玉娇龙:“你早就认识艾弥尔了?”
  马强:“在乌苏时就认识了。”
  玉娇龙:“你可知哈里木和艾弥尔他们是什么人?”
  马强不吭声,只点点头。
  玉娇龙:“你要等的几位从河北来的弟兄,是否就是哈里木、艾弥尔他们?”
  马强还是只点点头。
  玉娇龙:“哈里木已随香姑回来了,还有艾弥尔呢?他可已经路过这里回到西疆去了?”
  马强:“回去了。是五月底到的这儿,也是我把他们送出玉门关的。”
  玉娇龙默然许久,才又淡淡地问道:“他们一·几人?一路平安否?”
  马强:“他们一行三人,除艾弥尔和乌都奈兄弟外;还有一位从京城来的朋友。过了玉门关,便是他们的天下,都已平安回到西疆去了。”
  玉娇龙:“陈彪岂能轻易放过他们?!”
  马强:“陈彪一直守候在此,多亏哈里木和香姑过关时就和我通了消息,我为接应他们也暗中做了准备。他三人来到嘉峪时,并未贸然进城,先躲在一个回部兄弟家里。艾弥尔兄弟先来给我报信,我在营里挑选了十几名心腹弟兄,借着巡哨,去到那位回部兄弟家里,让他三人扮成巡哨骑兵,混在骑哨里,很轻易地便蒙过了陈彪,由我和弟兄们护送着,出了嘉峪关,又一直将他们送出玉门关后才回营的。”
  玉娇龙虽只默默地听着,但她心里却荡起千缕离情、万种愁绪。那几年来和她甘苦与共、患难相依的香姑,那与她肝胆相连、生死连命的罗小虎,虽然历尽千辛,却都已各得所归,各得其所;惟独自己还在茫茫歧路,浪迹萍踪,沦落天涯。玉娇龙既为香姑和罗小虎已经平安地回到西疆而感到满怀欣慰,又为自己的飘零多舛而暗自伤悲。她独自出神一会,忽又警觉地问马强道:“你既在关前就已认出我来,为何不在关前认我,却赶来则甚?”
  马强:“实不相瞒,前些日子,从京城来的过客中,对小姐有些谣传。”
  玉娇龙神情肃然,却又淡然地问道:“什么谣传?”
  马强:“说玉大人已罢宫在家,小姐已投崖自尽。我却未信。”
  玉娇龙突然站起身来,逼视着马强,凛然说道:“马强,你听着:玉大人并未罢官,玉小姐确已投崖身死。这世上决不会再有人能见到玉娇龙小姐了,除非那人也去到阴曹地府!记住:我姓春;今日之事,不得对谁说出半字。”
  马强被玉娇龙那凛凛的神情和严厉购话语惊呆了,吓得连连后退,诺诺连声。玉娇龙不等他回过神来,早已纵马驰去。她驰出约十来丈远处,猛又翻过身来,扬手一箭,马强头上盔缨应弦落地。玉娇龙勒马回头对他喝道:“你敢泄露半字,有如此缨!”
  马强差点吓破了胆,玉娇龙这才略放下心。
  玉娇龙在遍地砂砾的古道上奔驰了两天,方才到达玉门。
  她在城里略事小憩,进过食,又买了一些用品,因见天色尚早,便又催马起程。
  玉娇龙原以为玉门关一定十分雄险,她一直把它当作西域和内地的分界,因此,每当她想到玉门关,总会情不自禁地动起故国和异域之思。可是,今天她勒马来到关前。既不见有雄关,也来看到固墙,却只见到一座荒颓的士堆耸立在那儿,据说那就是几百年前的关门遗址。玉娇龙立马堆前,凭吊这座长留史册的名关,千百年来不知送走多少离人征夫,迎来多少朝天使节。如今却变得这般废颓,除了使人怆然兴悲,并来留下一点足以发人豪情壮志的痕迹。玉娇龙回首东望,迢迢千里,家国难投;举目西眺,冰雪连天,莽原浩浩,归宿何处?她彷徨四顾,不觉潸然泪下。
  这时,也有一些入疆的贩夫商旅打从这儿经过。他们走到堆前,都要停下步来,从地下拾起一个泥团或石块,背着往堆上一甩,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玉娇龙一连看了几人都是如此动作,她只觉奇怪,却不解为何。她等一位中年商贾模样的人正拾起石块,便上前问他道:“请问,这投石上堆,可是讨个旅途吉利?”
  那商旅模样的人说道:“哪里是讨什么吉利!这是多年来出塞人留下的风俗。这土堆乃是旧时关口,凡是出塞的人谁还指望生还,只有拾块泥石权当作自己的魂魄,把心留在关内。”
  那人说这话时,眼里噙满了泪水,也不等玉娇龙再问什么,忙将石块反手一甩,便踉跄上路。
  玉娇龙听了那人这番话后,更加触动一片乡思,顿感柔肠欲断,惆怅难禁。她也随着翻下马来,拾起一片碎石,默默念道:“玉门玉门,过客断魂,生死悲欢,由命由人?”然后一扬手,将碎石抛上堆顶,迅即跨上马背,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这时,她也怀着一般旅客的心情,不再存活着进关的希望了。可她刚跑离土堆不过一里之地,她怀中的雪瓶突然啼哭起来。玉娇龙猛然一怔,想起她失踪在祁连山中的亲生儿子,赶忙将马勒住,回过头来,凝望着那层峦接天,叠叠绵绵的祁连山,她真不禁感到心如杵捣,片片欲碎了。她望着那皑皑莽莽的群山,心中暗暗发誓道:“我终将重入玉门,踏遍祁连山,不寻回我那失去的儿子,死不罢休!”然后才拨转马头,快快前行。
  玉娇龙出了甘肃地界,直奔哈密。她一路顶风冒雪,茹苦含辛,历尽千重险阻,饱尝万种艰难,整整走了一月方才到达迪化。她匆匆逃离肃州时,病体本来痊愈,加以长途跋涉,更是劳累不堪。因此,到了迪化,她已是筋疲力竭,百感不支。她决定在迪化暂住几天,略事养息。于是,便在城里找家客店住了下来。
  玉娇龙三年多前从乌苏来看她舅父黄天赐时,虽只在这城里住过短短一段时间,但她对这里却感到比对京城还要熟悉。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尽管装束互异,言语各别,但一个个都显得悠游自在,到处是歌笑声喧,使她感到倍加亲切。她自来到这里以后,心情也突然变得轻松起来,无须再像在内地那样,时时受怕担惊,处处都得提防戒备,甚至对每一个路人投来的眼光,都要怀着三分戒意,在这里,她可以无忧无虑地在街上走来走会,可以从容不迫地照顾雪瓶,每天送给她无数次深清柔蜜的笑脸,尽情地逗逗她,慢慢地将她看个仔细。
  玉娇龙在这养息的日子里,并非得过且过,也未乐而忘忧。
  她窖封在心头的一坛苦水,却也趁着她在这暂时闲静的时刻,又慢慢浸透出来。每当夜深人静,雪瓶已熟睡过去,她总是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不眠。罗小虎的身影总是不断在她眼前闪现。
  那雄伟的躯体,勃勃的英姿,以及他那双深情而又略带嘲弄神色的眼睛,都使她心醉神摇,眷恋殷殷。只要一想到罗小虎,她的心便会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阵颤抖,但随之而来的,却又是一阵阵无端的哀怨:怨他不应自甘沉沦,迷于草莽,只能终生与盗贼为伍,难成正果;哀自己福浅命薄,自堕情海,落得远投异域、将来如何结局!她还思念起在京城的父兄,被换失在祁连山中的儿子,也驰念起在京城西郊埋葬着自己的那座坟墓……这一切又使玉娇龙魂断神伤,悲惋欲绝。
  眼前,唯一能给玉娇龙带来一些儿藉慰的就只有雪瓶。她对雪瓶早已捐弃了一切前嫌,早已不再有所迁怒,她已把她当作自己亲生的血肉,在她身上倾注了自己全部的怜和爱。可是,只要雪瓶吮饱了自己的奶汁,静静熟睡过去的时候,一种孤独无依之感又袭上玉娇龙的心头,她只有悄然拭泪。
  玉娇龙在迪化养息了几天,劳顿虽已渐渐消除,但身体仍时有不适之感。她知道自己所患的疾病并未根治,急需找个安静的地方来好好将息一下。但到哪儿去呢?投到罗小虎身边?这当然是她几年来梦寐以求的归结;但她一想到自己愤气离开王庄时的情景,想到他身边那些粗野无礼的弟兄,想到那流窜无定的生活,想到那林居野宿的狼狈境况,她的心又不禁感到一阵厌恶和战栗!她觉得自己虽已落到如此难堪境地,但凭恃自己的武艺剑法,尽可横行西疆,任他朝廷官军,或是当地的巴依、怕克,谁敢渎犯,谁敢不尊!哪能屈身去受那班鄙夫马贼的奚落?!去找香姑?香姑定然随着哈里木身居贼巢,找她又有何用处!
  玉娇龙暗自盘算,思来想去,竟突然想起达美来了,那荒僻的小村,那恬静的木屋,那一夜相依的情景,那依依送别的神态,点点滴滴,都在她心里留下了又甜又美的回忆。玉娇龙一想到达美,脸上不由浮起笑容,心里也烘起阵阵暖意。她抱起刚睁开睡眼的雪瓶,亲亲热热地对她说:“乖乖,我带你投达美小娘去。”
  第二天一早,玉娇龙便离开了迪化,仍沿着她三年多前走的那条小道,向达美住的那个村庄走去。她出了西门,沿着河边驿道走了两里多路,来到一片树林里,那正是早年罗小虎从草原送她到迪化时和她分手的地方。树林还是那样茂密,林间小道还是那么静谧。玉娇龙立马林中,默默沉思,耳边又响起了罗小虎从小道上传来的“两心不变,后会有期”的话语。一瞬间,她几乎分辨不清自己是梦游在现实中,还是在梦境的追忆里,只觉得迷迷惚惚,黯然神伤。
  玉娇龙循着小道走出树林,穿过一片田野和村舍,草原已经在望。她一见到草原,竟如重回久别的故乡一般,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喜悦。她一时兴起,将缰绳一抖,策马向草原飞驰而去。
  进入草原,前面突然出现了一群人,有挑担步行的,也有赶马的,看样子多是一些脚夫商贩。玉娇龙总觉有些诧异,心想,这又不是通衢大道,怎会招来这多商旅?她不由放慢马蹄,缓缓向那群人赶去。当她行过那群人身旁时,见他们一个个都抬起头来惕视着她,脸上露出疑惧之色。玉娇龙愈加诧异起来,问道:“诸位往何处去?”
  那些商旅们只好奇而戒备地打量着她,谁也不肯应声。
  玉娇龙越发疑惑了,又说道:“此去遍是荒漠,并无村镇,诸位莫非迷了方向?”
  商旅中有位挑着一挑货担的汉子,盯住玉娇龙反问道:“请问大嫂,你又是往何处去的?”
  玉娇龙用马鞭指着远远边际说道:“我到草原那边探亲去。”
  商旅中另一位赶马的汉子道:“实不相瞒,我们是绕道去乌苏的。”
  玉娇龙不由一怔:“去乌苏?!为何不取道石河子?那才是大道。”
  赶马汉子道:“最近以来,半天云一伙马贼经常在石河子一带出没,逢人便劫,害得许多小商小贩倾家荡产,无以为生。我等迫于生计,无可奈何,只好绕道而行,也只图个侥幸。”
  玉娇龙不觉一惊,心里一阵扑腾,脸上也顿感热躁起来。她呆了片刻,说道:“听说半天云专与官家及豪商巨贾作对,从不劫掠小商小贩,怎会如此不义,逢人便劫起来?”
  挑货担的汉子冷笑一声,说道:“哪有不吃肉的虎,哪有不抢人的贼!过去确也有人把半天云说成是条义烈汉子,如今提起他来,谁不怨恨连声!”
  玉娇龙在马上感到一阵晕眩,心头竟隐隐作痛起来。她咬咬唇,问道:“你这话可真?”
  挑货担的汉子道:“如若不真,我等何苦绕这么远的路来?”
  玉娇龙:“驻守昌吉的官兵难道就任那些马贼横行?”
  赶马汉子说道:“官兵只护着那些大商大贾,哪里管得我等死活!”
  挑货担的汉子也说道:“几月前有支骆驼商队在沙漠被半天云劫了,游击肖准闻报后便立即率领昌吉骑营去追,和半天云厮杀一阵,两边都死伤了许多人马,可我们这些小本生意人被劫,肖准得知后,却连哼都不哼一声。”
  玉娇龙低下头来,陷入沉思。她自从回到西疆后,时时都在盼望着能探得一些儿罗小虎的消息,可每当话到嘴边,却又怯虑重重,羞于启口。她万万没有料到,今天偶然从这群商旅口中得来的消息,却又是那样使她感到意外和惊异。一时间,羞愤、失望和悔恨竟一齐涌上心来,她沉入了自艾和自伤。眼前她马蹄踏行着的这片草原,正是三年多前她和罗小虎双双同骑共行的草原,罗小虎的音容笑貌和虎虎英姿,又不断在她眼前闪现。她怀着刚刚听来的怨愤,竭力想把对他的眷恋变为鄙薄,可不知为什么,她又总是鄙薄不起来。闪现在她眼前的罗小虎和那群商贩们所谈的半天云毫无相似之处。玉娇龙感到迷惘了。她转念一想:罗小虎决不会干出这等事来!这决不是半天云所为!兴许是他手下的弟兄们背着他干的。人与人之间,良莠本就不齐,更何况马贼!只是不知罗小虎可知道否?玉娇龙这样一想,心里又才略微平静下来。
  玉娇龙正在马上沉思着,忽听那群商贩中有人发出一声惊呼:“看,马贼来了!”商贩群中顿时引起一片惊慌,有呼天唤地的,有弃货逃窜的,顿时乱作一团。
  玉娇龙忙举目望去,果见西边不远处,出现了十余骑人马,正向这边横截过来。玉娇龙已从那群奔马的气势中察出了他们不善的来意,便忙对着那帮正在张惶失措的商贩喝道:“你等休要惊惧,有我在此,就不许他们胡为!”
  说也奇怪,那群惊慌乱窜的商贩竞被玉娇龙这样一喝很快就安静下来,一个个张大着惶恐的眼睛盯住玉娇龙,看她作何举动。玉娇龙镇定自若地对众商贩们说道:“你等切勿各自散逃,我定可保得你等平安。”说完,不忙不迫地策马绕到众商贩左侧,立马于前,迎着那越来越近的十余骑人马。当那十余骑人马箭一般地向玉娇龙冲来时,玉娇龙却有如生了根似的,屹然不动地立在那儿,以致使得那些人反而大吃一惊,慌忙勒马不迭。一时间,只见马立人翻,嘶鸣叫喝,混作一团。玉娇龙睥睨而视,唇边挂着一丝冷笑。
  那十余骑人马中,为首一骑汉子,年约三十来岁,头戴狐皮罩耳风帽,身穿蓝缎箭袖罩袍,腰挎一柄月形马刀,满脸骄悍之色。他闪着一双惊诧的眼光,把玉娇龙打量一阵后,问道:“你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先露个底儿,以免发生误会。”
  玉娇龙并不答话,却反问道:“你又是什么人?来此则甚?”
  那汉子道:“我就是名震西疆的半天云手下一名头目,奉首领差遣,来给弟兄们筹点费用。”
  玉娇龙:“听说半天云为盗有道,从不凌弱暴寡,也是一条好汉,怎竟抢劫起这些小本谋生的商贩来了?!”
  那汉子瞅着玉娇龙,瞅着瞅着,眼里渐渐闪出一种邪恶的神色,说道:“我在这昌吉周围几百里,拦劫了不少人,还从没听人说过我们首领一句好话。你既然瞧得起我们首领,不如随我同去,给他作个压寨夫人,保你称心如意。”
  玉娇龙羞得满脸通红,似怒非怒地喝道:“住口!你怎敢这般无礼!回去告诉你们首领,为盗已是不仁,凌弱更属不义,大丈夫何事不可为,奈何甘于为盗!”
  那汉子道:“你不愿做盗贼的老婆,这也好办,不如就随我去,我从明天起便可洗手不再干这勾当。”
  玉娇龙勃然大怒,指着那汉子厉声喝道:“你再胡言,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汉子一声狞笑,说道:“难道你还能逃过我的掌心?!你这个香瓜,我算扭定了!”他回头吩咐一声:“动手!”那十余个汉子便一齐跳下马来,操着腰刀向玉娇龙身后众商贩扑去。
  玉娇龙大喝一声:“住手!”迅即从鞍旁拔出剑来,一跃下马,迎上前去,便和那十余条汉子厮杀起来。可笑那群汉子开始还嬉皮笑脸,漫不经心;一交上手,只见玉娇龙运腕抖剑,一柄剑顿时变作数团亮花,仅仅几眨眼功夫,便有三四个汉子手里的刀已被击落,逼得那群汉子连连后退,谁也不敢再上前一步。
  这时,那为首的汉子已拔刀在手,赶了过来。他一面喝骂着那些汉子,一面举刀指着玉娇龙道:“看你长得这么俊俏,却原是只母老虎!你休逞强,我先来陪你玩几招,然后再陪你快活去。”
  玉娇龙气极,只见她一咬唇,双眉微微一挑,嗖地一剑向那汉子咽喉刺去。那汉子赶忙举刀去拨,玉娇龙倏然抽回剑来,趁那汉子一刀落空之际,翻腕一剑,只听“唰”的一声,剑尖已将他身上穿的那件蓝缎罩袍划破,剑锋从胸至腹,直透内衫。那汉子吓得面如上色,还想举刀拼杀过来,玉娇龙迅又剑随身进,虚送一刺,抽剑一击,正好平击在那汉子手腕上。那汉子只觉一阵钻心般的疼麻,手中的刀早已失手落地。玉娇龙随即抢步上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她怒犹未息,正欲举剑砍去,猛一转念,便又将已经悬在空中的手慢慢落了下来,逼视着那汉子,冷峻而严厉他说道:“看在……天的份上,饶你一命。你且从实讲来,你叫什么名字?”
  那汉子战战兢兢地眨巴着眼说道:“我名……叫……叫乌都奈。”
  玉娇龙愣了他一眼,不禁想笑,却又不便笑出来。她又问道:“你出来拦路抢劫,是奉了你家首领差遣,还是背着首领干的?”
  那汉子看了看玉娇龙那凛凛难犯的神色,说道:“是背着干的。”
  玉娇龙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恼怒,略一沉吟,又问道:“你家首领现在何处?”
  那汉子惊惶地摇摇头,说道:“他行踪无定,我也不知道。实实不知道!”
  玉娇龙:“我看你不像是真正的马贼,你听着!今后不准再抢劫行人,更不得假冒别人的名姓!你如再敢胡作非为,我定不饶你!”
  那汉子连连点头应是。他见玉娇龙顾自走了开去,这才爬起身来,带着那已被惊呆了的十余骑汉子,慌忙上马,向草原西边逃去。
  众商贩等那帮马贼去远了,这才围上前来,不住向玉娇龙称玉娇龙既无得意之色,也不辞逊,只对着众商贩说道:“适才那汉子所供认的一番话,想你等已听得明白。四出骚扰抢劫行人,原是这帮流贼所为,非关半天云事!”说完,她跨上大黑马,离开众商贩,顾自向北疾驰而去。
  一路上,玉娇龙心潮起伏,感触万端。她虽然已从那汉子口中弄清,眼前昌吉一带所发生四处抢劫的事,并非罗小虎所为,但那帮流贼却偏偏打着半天云的旗号,众口铄金,哪里还说得清楚。千错万错还是错在罗小虎不该作贼。过去所为本已为王法所不容,而今更是弄得恶名四播!以致使她自己只要一提到罗小虎,都会因这个名字而感到蒙羞受辱,玉娇龙真是伤心已极,她再也无心去观赏草原景色,也不愿再去勾起这片草原曾给她带来过的回忆。她只感阵阵无端的意乱心烦,只感阵阵难禁的精疲神倦。
  第二天中午,玉娇龙终于回到了达美住的那个村落。她经过一天一夜的奔驰,过草原,走沙砾,除了坐下的大黑马和偎睡在怀里的小雪瓶,没见到一个人影,也没见到一只野兽,展现在她周围的,全是一片死寂。当她远远地一眼看到这个村落时,她那颗已快僵木了的心,突又急剧地跳动起来,她好像又从已被埋葬在京城的那座坟墓里走出,回到了人的世界。她这时才隐隐感到入不能离群索居,也需要有悲欢离合。她高兴得情不自禁地埋下头去,偎着雪瓶的小脸,充满感情地对她说道:“我的小乖乖,就快到你达美小娘的家,你又多了个能疼你的亲人了!”
  玉娇龙来到村外下马,略一整衣理鬓,便牵着大黑马,穿过村落,缓缓向那边村口走去。村落还是三年多前的旧貌,还是那些乱石嵌砌而成的平顶矮屋,矮屋中还是那座高大显目的寺庙。玉娇龙隐隐感到有些异样的是,许多户人家的门都紧闭着,村前,坝里竟看不到有孩童在嬉戏玩乐,异常的寂静,竟变成一片萧疏,给人引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玉娇龙出了村口,忙举目望去,她猛地一怔;脚步也突然停住了。眼前还是那口水塘,水塘旁边那几株高大的白杨树也依然如故。只是白杨树下那间用圆木钉成的小屋却不见了,只剩下满地的焦灰和瓦砾。玉娇龙木然地呆在那儿,惊诧,意外,怆然,怅惘,各种滋味一齐涌上心来,她好像突然变成无家可归一般,眼前是一片迷茫。
  玉娇龙在木屋前徘徊许久,决心要把达美的下落打听明白。
  她正茫然四顾间,忽见有一老妇提着一只木桶到池塘边打水来了,玉娇龙忙将大黑马拴在白杨树下,慢慢走到塘边,迎着老妇问道:“大娘,这儿不是布达旺老爹的家吗,怎变成了这般光景?”
  老妇打量了玉娇龙几眼,漠然答道:“被人放火烧了。”
  玉娇龙:“谁?谁放火烧的?”
  老妇边走边冷冷地答道:“谁还能放火烧别人的房子呢,当然是那班没良心的贼呀!”
  玉娇龙不由一怔,忙跟上前去又问道:“赋?什么贼?”
  老妇回过身来,瞪着玉娇龙,气冲冲地答道:“什么贼?马贼!”玉娇龙镇定从容地说道:“真正的马贼决不会干这等事来。”
  老妇张大着眼看了玉娇龙一会,态度也慢慢变得和气些了。
  她反问玉娇龙道:“你这位大嫂打听布达旺老爹家干什么?你又是他家什么人?”
  玉娇龙:“我和达美是结拜姐妹,是特地从远地赶来看望她的。”
  老妇又仔细打量了下玉娇龙,忽有所悟地问道:“你可是三年多前曾来过她家的那位春姑娘?”
  玉娇龙点点头。
  老妇一下变得异常高兴起来,一刹间,只见她脸上的疑云收了,阴雾散了,迎向玉娇龙的却换成了一张慈祥的面孔。她一把拉着玉娇龙的手,说道:“走,到我家去,我再慢慢和你谈。”
  老妇的家就离池塘不远,是一间乱石砌成的小屋,外面围着篱墙,却也十分幽静。老妇帮着玉娇龙把马安顿好后,忙将她让进屋去,这才将达美家被烧的前后情况,详详细细告诉了她:原来,早已在这乌苏、昌吉一带销遁匿迹了的马贼,打从去年六七月起,忽又威风起来。他们在沙漠里劫了官兵饷银,抢了巴依的牧马,攻打了几处伯克的庄园,救出不少被他们抓去做工的穷苦百姓,这一来,可把那些军营里的千总和各地的巴依、伯克们吓得坐卧不安,慌了手脚。他们尽管平时互相勾心斗角,你倾我轧,这时却又联成一气,派兵四处追击围剿。闹了多时,不但连一个真正的马贼也朱捉住,反而趁此巧立苛捐,强纳杂税,只是苦了百姓。更奇怪的是,就在迪化、昌吉一带也时时出现了马贼,他们不去抢劫巴依、伯克,也不拦劫豪商巨贾,却专门劫扰百姓。去年九月的一天,村里突然闯来一群马贼,他们一进村就把达美家团团围住。看样子,那群马贼好似专为布达旺老爹和达美而来的。偏巧布达旺老爹放羊在外,达美又给她爷爷送粮去了。那群马贼扑了个空,便放火烧了达美家的房屋,又将全村洗劫一空,才大摇大摆地出村去了。
  玉娇龙听老妇说了这番话后,不禁想到昨天在草原上也曾遇到过的那群贼人。她想,放火烧毁达美房屋的,会不会也是那帮人干的呢?他们和布达旺老爹、达美又结下了什么深仇大恨呢?这一切都使玉娇龙感到不解和困惑。因此,她只默默地听着,默默地思忖着,没插话,也没做声。
  老妇讲完后,忽又问玉娇龙道:“春姑娘,你刚才说真正的马贼决不会干出这等事来,你这话是从何说起?”
  玉娇龙:“都说马贼劫富济贫,许多百姓也一心向着他们。而今这帮强盗却反其道而行,因此,我量定这班强盗决不是真正的马贼。”
  老妇听了直点头,说道:“其实,村里人,谁心里都有杆秤,谁也不相信这会是半天云的手下于出来的。不过,这帮强盗为何要打着马贼的旗号?他们又是安的什么心呢?”
  玉娇龙不加思忖地说道:“马贼势大,他们不过是仗势行劫而已。”
  老妇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道:“马贼虽然势大,却是官兵和巴依、伯克的死对头,随时有被斩尽杀绝的危险,这帮强盗难道不知利害!”
  玉娇龙默然了。她没料到老妇能说出这番话来,而这点却是她未曾想到的。她略感羞愧之余,不由对自己的明敏也有些疑虑起来。她突然感到自己已不及过去聪慧机敏,这兴许是由于过分的疲累以及过多的煎熬所致,这使她越更觉得自己急需寻个安静所在,住下来好好养息养息。于是她又问老妇道:“布达旺老爹和达美现在何处?大娘可知道他们的下落?”
  老妇将玉娇龙带到门外,指着村北远远一排山脉,说道:“就在那排山的那边,是一片望不到边的草原。布达旺老爹带着达美到那草原上去了。你要找达美,就到那草原上找去,他们准在那儿。”
  玉娇龙凝望着那排山脉,遐想神驰。她眼前出现了碧绿无涯的草原,放任无羁的骏马,温暖恬静的帐篷,逍遥无拘的生活,虔诚机警的布达旺老爹,纯真善良的达美……这一切都在召唤着她,这一切都勾起她深沉的怀念,她真想立即跨上大黑马,越过高山,向草原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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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3:23:44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八回 崖穴栖身踽凉旷野 帐篷话密风雨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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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娇龙在老妇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便辞别老妇,又骑上大黑马,到山那边的大草原上寻找达美去了。
  那草原真是大极了,极目远眺,芳草连天,无边无际。草原上看不见一个帐篷,一只牛羊,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一缕炊烟。
  除了阵阵拂来的带有春意的微风,整个草原就只剩下一片空旷和死寂。
  玉娇龙立马高坡,真不知如何纵马才好。伫思片刻,她只好拨转马头,沿着山脚,顺着草原边际向西行去。她一边走,一边不住向草原深处眺望,多么希望看见帐篷,找到人烟,哪怕仅仅只发现一两只走失的羊羔也好。可整整一天过去了,却连一点人迹也未发现。眼看太阳已经落进草原,一片巨大的阴影,工从山后渐渐伸展过来。玉娇龙急待找个可以遮风蔽露的地方,度过这漫漫的长夜,可在这茫茫荒野之中,哪儿是自己的栖身之所呢?几个月来,自己出生入死,茹苦含辛,迢迢数千里,奔波到草原,难道草原也容不下她这漂流天涯的苦命人?难道怀抱中嗷嗷待哺的雪瓶,也得陪伴自己露宿荒原?!此时此刻,一种难以抑止的孤独之感,又隐隐袭上心来。她真想大哭一场,把自己满腹的辛酸、满腔的苦水,向着这空旷浩瀚的草原,痛痛快快地倾诉出来!
  玉娇龙无可奈何,只好信马由缰,一任大黑马漫无目的地去颠簸,去闯荡,她打算就这样骑在马上,走到天亮,去到天涯!
  大黑马行着行着,却离了草原,径向紧靠山脚的一片密林走去。玉娇龙突然发现,一条似乎被人折斩出来的小路从密林边上伸展过来。她正感惊奇间,大黑马发出一声长嘶,不等她驱使,便驮着她一路小跑,沿着小路往密林穿去。玉娇龙的心突然紧缩起来,她真感到有些神秘莫测了。她一咬唇也不管是凶是吉,是危是安,只凝神察看着周围动静,一任大黑马行去。
  大黑马穿过密林,来到一处崖壁,它一直将玉娇龙带到一处洞口,还不肯停蹄。玉娇龙急忙下马,小心翼翼进到洞内,发现洞内异常宽阔,地下也十分干燥。她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光察看四周,只见地上铺着厚厚的松针,松针上还留有几张看上去似未被带走的牛皮垫席。洞角放有瓦罐瓦钵、干柴火种,以及麦粉等食物。玉娇龙从洞内的情景看出,有一帮人常来这洞里落脚,他们是为躲避暴风雨而来的牧民?还是逃避追捕的流犯?她不得而知。玉娇龙正疑虑间,那大黑马已顾自走进洞来,经过玉娇龙身旁,一溜小跑,径直朝地上的牛皮垫席走去。只见它竖起耳朵,不住地刨着前蹄,在牛皮垫席上一阵猛嗅,继而用它那湿润的嘴唇掀起垫席一角一一玉娇龙看得真切,那下面露出了一件白色衣衫。她猛然一惊,赶忙跳过去,一把抓起衣衫,却是一件围大肩宽的排扣紧褂。她顿觉全身的热血都潮上脸来。这正是她在王庄和罗小虎相处的那夜,他贴身穿着的那件紧褂!而今虽然已旧损不堪,双肩两袖也已撕裂磨破,可是,这曾经浸透了他的血汗,溶进了自己的爱怜的衣物,却使她过目难忘。玉娇龙情不自禁地捧起紧褂,将它紧紧贴在自己的腮边,不住地轻轻呼唤着那个曾令她颤动和羞涩的名字。她那久已木然了的心,又充满蜜意,荡起柔情。
  玉娇龙不再感到孤独,也不再有任何戒惧,尽管这是个阴暗而荒幽的洞穴,她却有如回到自己家里一般,感到是那样的自由自在。她从行囊里取出貂裘披风,坐到罗小虎卧过的那张牛皮席上,这才又把她的全部怜爱送给雪瓶,让雪瓶吮足了她的奶汁,又在她的轻轻抚拍下,甜甜地睡去。
  玉娇龙盖着貂裘,怀抱着雪瓶,贴卧在那张牛皮席上,那股她熟悉的带有马革和草原气息的汗味又沁入她的心头。这汗味曾在草原上的帐篷里使她感到惊喜和颤抖,曾在王庄的小屋中使她感到倾倒和迷醉,而今在她心里激起的,却是带涩的回味,难禁的怅惘,最深沉的怀念。玉娇龙就在这回味与怀念中,不觉又想起她被换失在祁连山中的儿子,她那已经劳瘁的身心,又在受着痛苦的熬煎,以致使得她在黑暗中久久张着眼,直至快天亮时方才朦朦睡去。
  玉娇龙朦陇中,忽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眼睁一看,原来是大黑马不知何时已来到身边,正用鼻不停地嗅着她身下的牛皮垫席。玉娇龙这才注意到:昨夜只顾自己的狂喜、兴奋,竟致忘记给大黑马卸下鞍来,使它在劳累奔驰一天之后,也没得到片刻的轻松。她注视着这匹跟随她整整一年,行程已达万里的大黑马,刚刚结束了的那些穿涧越谷、跋山涉水、餐风宿露、相依为命的情景,又历历出现眼前。即使昨日,自己已心灰意冷,走投无路,也正是大黑马驮载着她,找到了亲人的踪迹。玉娇龙忽然想起古书上载有的“老马识途”的典故,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把马头揽偎在怀里,轻轻地抚拍着,似乎要把自己满怀的深情、敬意和歉疚,在这轻轻的抚拍中传达给大黑马。
  晨曦已透进密林,穿过洞口,映照在斑驳的崖壁上。草原的早晨尽管还是春寒料峭,玉娇龙置身在弥漫着亲人气息的氛围中,却感到暖意无限。马上又要起程了,她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收拾好行囊,然后,慢慢退到洞边,背壁而立,轻轻地闭上眼帘,一动也不动。她似乎要把洞里的一切默记在心,又好象是在心里向这一切默默地告别,万般滋味,萦聚在心头,玉娇龙怎么也辨不清,理不顺。当她再次睁开眼来,环顾四周的时候,眼光蓦然停留在罗小虎那件排扣紧褂上。紧褂肩头上的破洞张开着,一看到它,玉娇龙又想起他那略带嘲讽的眼神,顿时,一丝惭愧和自责袭上心来。她连忙解开行囊,取出针线,坐回到那张牛皮垫席上,一针一线地补缀起来。补着补着,她的心好似被这长长的线牵到了罗小虎的身上,可是前路茫茫,人在何方?她又感茫然了。
  玉娇龙走出洞来,太阳已经升起一树高了,整个草原上覆盖着一层蒙蒙的薄雾,薄雾升腾着,流动着,隐树遮峦,虚幻缥缈。
  她又跨上大黑马,沿着山脚继续向西行去。渐渐地,雾淡了,天开了,正前方的山腰上出现了一道城门般的断崖洞口。她顿感全身一震,眼光盯住那个洞口,往事如烟,在一瞬间全都袭上心来。那正是三年前她在草坪上与罗小虎较量后,信步来到那儿偷窥马贼们送罗小虎起程的地方,玉娇龙不由自主地催动黑马,沿着山脚那条熟悉的小径,快速向洞口奔丢,她倚马洞口,回首俯望,但见洞旁有一条小路蜿蜒伸向半山腰那片苍翠的树林;透过树梢,那块葱绿的草坪隐隐在望。当年正是在这个地方,她听见了罗小虎悲壮怆凉的歌声,领略了他勇猛豪爽的雄风,她这个侯门千金,第一次在这里孤身野宿,她的心也第一次为他迷惑、倾慕,悄悄地为他伏下了相思。三年多来,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情一景,常在她梦中浮现,此时真的到了这里,她却又不忍细看。风景依然,情事已非,立马临风,她不禁默吟了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大黑马一阵不安的躁动才将她从往事的沉浸中惊醒过来。
  抬眼看去,已是日丽中天。穿过洞口,举目向山下的草原一眺,玉娇龙禁不住一阵心头狂喜。只见覆罩在草原上的薄雾已经散开,眼前又是一片连天的绿色,不远处,出现了一团团蘑菇般的白点,草原中央,也飘起一朵朵的白云,她终于找到了牧羊人,她也就可以从那些牧羊人中打探到达美的消息了。
  玉娇龙赶忙策马下山,刚一踏进草原,她便纵马向那一团团蘑菇般的白点驰去。大黑马久已不耐缓行,发出一声长嘶,奋蹄扬鬃,有如流星一般,向前飞驰,不消片刻工夫,那些帐篷便已清楚在望。玉娇龙赶忙勒住马缰,跳下马来,牵着马从容向那群帐篷走去。一座座帐篷都紧掩篷门,帐篷内不像有人的光景。玉娇龙一连扣了几座篷门,里面都无人应声。她正在为难,忽见离这群帐篷四十来丈远处,有座小小的帐篷,孤零零地立在那儿。
  玉娇龙觉得有些奇怪,正准备过去看看,就在这时,一个少女的歌声伴着阵阵马蹄声,从远处直向这边传来。玉娇龙忙躲在身旁一座帐篷后面,侧目望去,见一位身穿蓝布印花短衫的年轻姑娘,手提奶罐,骑着一匹小花马跑过来了。玉娇龙一眼就已认出,那年轻姑娘正是达美;那马正是曾驮着自己穿过草原到迪化去的那匹驯善的小花马!上娇龙有如寻到已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心头欣喜若狂。她真想上前拦住她,亲亲热热地叫她一声“妹妹”,可她刚欲迈步,却又停住了。她习于从容不迫,她有心将这已快流进心里的蜜意慢慢品尝。玉娇龙目送着达美的背影,见她一直去到那座小小帐篷前面才停蹄下马,提着奶罐跨进帐篷去了。
  玉娇龙理理鬓,静静神,然后才慢慢向那座小小的帐篷走去。她来到篷门外边,忽听帐篷里传来断续的话语声。玉娇龙侧耳听去,只听达美那充满稚气和温清的声音说道:“多可怜啊!妈妈把你丢了,不要你了……”
  “你也别伤心,我会把你养大的……”
  “看,我给你带来了这多奶,你就乖乖地吃吧!”
  达美的每一句话,玉娇龙听来似乎都带着泪;每一句话也都刺痛着她的心。玉娇龙惊诧已极,她简直猜不透帐篷里发生了什么事,也想不出帐篷里将是怎样一个情景!她再也抑制不住良己的好奇,既不呼唤,也不扬声,将篷门一撩便冒冒失失地跨了进去。只见达美跪在毡毯上,怀里抱着一只羊羔,正在全神贯注地给它喂奶。达美已经把整个心都扑到羊羔身上去了,并未察觉有人进来。她一面给它喂奶,一面仍不住对羊羔说道:“喝吧。喝饱了就在帐篷里玩,千万不要出去,外面有鹰,它会把你叼走的!”
  玉娇龙这才明白过来。她不禁想笑,但却又笑不出来。她从达美那认真而又充满温情的神态里,看到了一颗善良的心,她为达美这种无邪的稚气感动了。玉娇龙这才叫了声:“妹妹!”达美微微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注视着玉娇龙。玉娇龙含笑瞅着她,又说道:“妹妹,你不认识我啦?!”
  达美眼里突然闪过一道惊喜的光辉,赶忙放下怀里的羊羔,奔跑过来,双手抱住玉娇龙的肩膀,亲热而急切地说道:“认出来了,认出来了,是姐姐!我常常都在想念你,真的,常常都在想念你!”
  玉娇龙这颗久已孤冷的心,竟一下被达美这番话语和情意温暖了。她抚着达美的肩说道:“我也时时都在惦着你。这番我就是专程前来看望你的。”说完,她把达美拉到面前仔细地看了看,又说道:“一别三年多,妹妹都长成大人了,还长得这么美,这么俊,简直比芙容花还美丽了。”
  达美羞涩得泛起红晕,把头埋到玉娇龙的肩上,带娇地说道:“要说美,这草原上谁也比不上姐姐。我爷爷就是这么说的。”
  玉娇龙:“你爷爷呢?”
  达美犹豫片刻,含糊应道:“爷爷牧羊去了,要过几天才回来。”达美忽有所思地问玉娇龙道:“姐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这儿是个很偏僻的地方啊!”
  玉娇龙:“我到村里去找你,一位大娘把你的不幸告诉了我,也是在她的指引下,我才找到这儿来的。”
  达美脸上露出了哀伤的神情,她几乎是自语般地说道:“我再也回不了那个村,再也喝不到那口塘里的水了。”
  玉娇龙:“放火烧你家的果是马贼?”
  达美的神情突然变得激愤起来:“姐姐,你千万别信那些鬼话。马贼是从来不枪穷苦人的,要不,他就不是马贼,是强盗,是巴依的看家狗!”
  玉娇龙笑了,瞅着达美,忽然问道:“你哥哥呢?他现在在哪闭?”
  达美默然片刻,怅然说道:“我已快有两年没见到过我哥哥了,他和巴格结了仇,到处流荡,不敢回来。眼下毫无一点我哥哥的消息,我也不知他在哪儿。”达美话声里充满了忧伤。
  玉娇龙已从达美的神态里看出她说的是真话,但也看出她隐下了一些未便告人的实情。她正想再探问一下香姑的消息,达美却已注意到她裹在怀里的孩子,惊奇地问道:“姐姐,你嫁人了?有孩子了?”
  玉娇龙浮起一丝苦笑,点了点头。
  达美:“姐夫呢?姐夫是谁?怎么没有和你一道来?”
  玉娇龙摇摇头,说道:“妹妹,我的事一言难尽,你也不用多问了。我打算去伊犁投亲,在路上生了一场病,想在你这儿养息些日子再走,你看行不行?”
  达美急切而真诚地说道:“姐姐,我这帐篷就是你的家,有什么行不行呢?你曾说过,我们是姐妹,比亲姐妹还要亲。你就在我这儿住下来吧,我们从此不分开,我会好好照顾你的,让你时时快乐,事事称心!”
  玉娇龙被达美的一片深情所感动,眼里噙满了泪水。她不愿再多说一句有损这真诚的套语,只道了声:“多谢我的好妹妹!”
  达美这才忙把玉娇龙拉到毡毯上去坐定,给她取来一壶羊奶和一些麦饼,随着又跑出帐篷给她卸来了行囊和马鞍。帐篷里荡漾着浓浓的春意。
  玉娇龙在达美这小小的帐篷里暂时安下身来,草原的气息,达美的温情,这一切都使她感到无比的适意。辽阔的视野使她忘掉了忧心,淳朴的牧羊人使她不再常存戒意,玉娇龙一颗时时攫紧了的心,突然平静下来,她脸上又渐渐有了光泽,腮边也泛起红晕。
  一天,达美骑上小花马给她爷爷送麦粉去了,玉娇龙独自带着雪瓶留在帐篷里。她偶一疏忽,竟让雪瓶把毡毯尿湿了。她忙卷起毡毯,准备拿到帐外晒晾晒晾。不料刚卷起毡毯,发现毡毯下垫着一张用柳条编成的笆板,揭开笆板,下面却出现一个深深的坑,坑底垫着干草和皮垫,好似专为隐匿什么人而精心设置的一般。玉娇龙注视着这个神秘的坑,心里涌起一团疑云,她想:在这样偏僻的草原上,又处在这样一群良善的牧羊人之中,还有什么人须得这般隐匿,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隐情。她赶忙盖回笆板,将已经卷起的毡毯重又铺上,把周围收拾得不露一点痕迹。
  将近黄昏的时候,达美回来了。她还是一如平时那般,在玉娇龙身边旋来转去,一口一声“姐姐”,把玉娇龙的心都叫得甜蜜蜜的。
  晚上,玉娇龙和达美睡在毡毯上,达美紧偎着她,给她讲述许多草原上有趣的事情。玉娇龙仰望篷顶默默地听着。达美讲着讲着,见玉娇龙没吭声,不由侧起身来看看玉娇龙,见她张着眼,又不由笑了起来,带娇地说道:“我还以为姐姐睡着了呢?”
  玉娇龙也笑了,说道:“哪会呢!我听着哩!”
  达美略带委屈他说道:“那次我给……给一个人讲故事,他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害我白讲了半夜。”
  玉娇龙若不在意地问道:“谁?你给谁讲故事?”
  达美迟疑片刻,说道:“你不认识,是我哥哥的朋友。”
  玉娇龙心里一动,淡淡地问道:“你哥哥的朋友,那当然是个男子汉了。”
  达美只“嗯”了声。
  玉娇龙转过脸来,瞅着达美又问道:“一个男子汉怎会住到你帐篷里来了?”
  达美坦然地望着玉娇龙,眼里露出困惑的神情,喃喃说道:“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他受了伤,可怜极了。”
  玉娇龙伸出手来,握住达美的肩膀,说道:“好妹妹,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达美迟疑着,脸上显出惶惶不安的神色。她犹豫了会,才吞吞吐吐他说道:“姐姐,请你宽恕我,爷爷不准我告诉任何人,我如对你说了,他老人家会伤心的。”
  玉娇龙看到达美那惶惶不安的模样,心也软了下来,不忍再逼问她了。可她自己虽想强抑住好奇的欲望,那好奇的欲望却越发不可抑止起来。她在默默中咬紧嘴唇,仰望着篷顶,三年多前的情景不由又浮上心头。也是这个小小的帐篷,也是这样静静的夜晚,她失手一剑刺进了罗小虎的胸膛。他按着流血的伤口,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去了,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退出了帐篷,紧接着帐篷外便传来了一声倒扑的巨响……。玉娇龙想到这里,不禁猛然一惊,整个身子也忽地震动了一下。达美也跟着吃了一惊,忙抓住玉娇龙的手臂问道:“姐姐,你怎么啦?”
  玉娇龙笑了笑,说道:“我打了会盹,竟做了个恶梦,梦见有人说,那受伤的汉于是你哥哥哈里木。”
  达美动情地笑了,她满怀感激地说道:“姐姐别为我担心,那受伤的汉子确是我哥哥的朋友,不是哈里木。”
  玉娇龙又漫不经心地问道:“妹妹,我只问你一句,你留在这帐篷里养伤的那汉子,是不是你曾对我说起过的那位罗大哥?”
  达美微微吃了一惊,犹豫了下,低声说道:“是的,正是罗大哥。”
  这一下该玉娇龙吃惊了。她心里一阵发冷,额上立即浸出了微微的汗珠。她怕达美听到她心头扑扑的跳动,赶忙侧过身去,抚弄了会孩子,才又回过身来,对达美说道:“妹妹,你虽然没有告诉我你罗大哥是怎样一个人,可我却已经猜到他是干什么的了。”
  达美十分惊疑,问道:“那你说说看,他是干什么的?”
  玉娇龙:“马贼。”
  达美不由一怔,惊异地看着玉娇龙,在她那带着稚气的眼睛里,也不觉闪起了些儿戒意。她问道:“你怎会猜他是马贼?”
  玉娇龙笑了笑:“不是马贼,何须把他暗藏起来,你爷爷又何须不让你对人说去。”
  达美埋下头去,不再吭声了。
  玉娇龙挪过身来紧挨着她,温言对她说道:“妹妹,别见外,我也有个亲人投到马贼那边去了,我也时时惦着他们的近况。”
  达美十分惊诧他说道:“姐姐也有亲人在那边?!那是姐姐什么人?”
  玉娇龙:“你以后见到你哥哥就会知道的。现在我还是很想听听你罗大哥的事,希望你把他因何受伤以及他为何在你这里养伤的事告诉我。”
  达美思索片刻,说道,“好,我都告诉你。”
  “去年九月初,爷爷有事到山那边去了,我带爷爷赶着羊群到西头去牧放。太阳落山后,我赶着羊群往回走,到了一处草长得特别深的地方,羊群全都往那深草丛中跑。我骑在小花马上想把它们赶出草丛,没想到那羊群偏偏不听我的话,仍一个劲地往深草里钻,我正在着急,只见那羊群走到一处地方便忽然分开了,直到绕过那地方后,才又合成一群,我觉得奇怪,便带着小花马走过去一瞧,原来是个人一动也不动地伏在那儿。我还以为他是睡着了,便叫了他两声,不见动静,这才感到有些不对,赶忙下马俯身一瞧,见那人背上全是血,一只手里握着刀,一只手里握着一枝箭,那刀上染满了血,箭头上也染满了血,这下我明白了,他是受了伤,躺在那儿不能动了。当时,我心里害怕极了,真想快点躲开,但哪能见死不救呢,还是壮着胆把他扶坐起来,将我身边还剩下的半葫芦水灌进他嘴里。不一会,那人睁开了眼。把我看了看,问道:‘姑娘,你是谁?’我说‘我叫达美’。那人‘哦’了一声,立即露出了笑容,说道:‘原来是哈里木兄弟的妹妹。我姓罗,是你哥哥的朋友。’我真是又惊又喜,忙又问他道:‘你可就是曾在大风雪里救过我哥哥的那位罗大哥?’他点了点头。我心里更急了,便问他是怎样受伤的。罗大哥说,上午他和他的弟兄们在山那边被官兵和巴格的兵丁围住了,他带着弟兄们突出重因,官兵和兵丁在后紧追不舍,他为了把追兵引开,便离开马队,单人独马向这边跑来。一个名叫肖准的官儿向他背后放了一箭,把他射伤了,他见那儿草深,便下马躲进草丛里,等官兵从他身边追过,他也昏过去了。我见他伤成那个样子,不禁伤心得痛哭起来。罗大哥反而宽慰我说:‘不要紧的,我这人命大,只要醒过来,就不会死了。等天黑后,我就离开这儿。’罗大哥还催着我回去,我哪能丢下他不管呢!天黑后,我把他扶上小花马,走了一会,他又昏过去了。我趁着夜晚悄悄把他驮回帐篷里来,给他包好伤。半夜,爷爷也回来了。爷爷说,官兵和巴格正在这一带搜查他,得把他隐藏起来才行。爷爷想了一个办法,便在这毡毯下挖了个坑,把罗大哥藏到坑里去,又去山上采来一些药,给他敷在伤口上。就这样过了半月,罗大哥才完全好起来。一天半夜,他的一个弟兄牵来一匹大红马,把罗大哥接走了。“达美讲完这番话后,她那双亮亮的眼睛里,闪起一种又是高兴又有些怅然若失的神情。玉娇龙虽只默默地听着,暗地里却咬紧唇,忍着心头阵阵的疼痛,让泪水悄悄流到枕边。过了一会,她才又问达美道:“你可向他打听过你哥哥的消息?”
  达美道:“罗大哥说,我哥哥率领着一些弟兄,到古尔图一带召集一些已失散多年的弟兄去了。他还告诉我说,我哥哥娶了一位非常出众的嫂嫂。”
  玉娇龙好似在沙漠里忽然看到了一片林荫,精神立即振奋起来,忙问道:“妹妹可向他打听过你嫂嫂住在哪里?又怎不把她也接来和你住在一起?”
  达美:“嫂嫂一直跟哥哥在一起,有时住崖洞,有时宿老林,踏上沙漠就住沙漠,走进草原就宿草原,她和哥哥死也不分开。爷爷原也打算把嫂嫂接来同住的,后来他听了罗大哥说起她许多好处,老人家高兴得直夸她,说她是大雁,也就打消了接她来同住的念头。”
  娇龙不由对香姑生起一种钦羡之情,同时在钦羡中也带上些儿怜悯。她想起香姑在自己身边的那些日子,以及和自己共过的那些患难,她对香姑更加怀念起来,陷入了沉思。一瞬间,香姑、达美、蔡幺妹、俞秀莲以至刘大姐等,一张张满含辛酸和善意的面孔,都闪现在她眼前。玉娇龙不觉有感于怀地说道:“妹妹,你嫂嫂真好!这世上最痴心、最善良的都是女人。”
  达美却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道:“也有的女人心肠狠毒极了!”
  玉娇龙笑了,打趣地问道:“妹妹,你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女人吧?”
  达美嘟着嘴,说道:“我倒没有。可罗大哥却碰到过这样的女人。”
  玉娇龙不由一怔,问道:“你罗大哥?!他碰到过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达美:“罗大哥不肯说,我只知他胸口上有个根深的伤疤,就是一个狠心的女人刺了他给留下来的。”
  玉娇龙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变红,她有如突然咬到了一口麻芋子,竟痛苦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她才冷冷地问了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的?”
  达美并未察觉出玉娇龙神情有异,仍叨叨地说道:“有天我给罗大哥的箭伤换药,忽然看到他胸口上也有个很深的伤疤。我便问罗大哥那伤疤是不是也是被官兵射伤的?罗大哥摆摆头。我又问他是枝谁弄伤的?罗大哥说:‘是被一个女人刺伤的。’我不相信,心想,罗大哥那么勇敢,又有那么大的本领,怎会伤在一个女人手里!我说:‘你骗我,难道你还打不过一个女人?!’罗大哥笑了,他说:‘论本领,我真打不过那女人。不过,她刺伤我时,我并未和她相打。’我又问罗大哥是否和那女人有仇?他说:‘无仇无怨。’我想再问罗大哥一个究竟,他却不肯说了。姐姐,像罗大哥那样的好人,又没和那女人相打,那女人却无仇无怨地刺伤了他。若不是心狠手毒的女人,怎能对罗大哥下得起这样的手来!“玉娇龙的心被达美这番激愤的话搅得疼痛起来。她好象又看见罗小虎捂着伤口,脸色惨白,正对她说”我也太大意,你也太心狠“的情景。当时那种万分委屈的滋味又攫住了她的心,她流着泪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要为他抚摩伤口。一瞬间,她意识到身旁是达美时,伸出去的手又赶紧缩了回来,心更乱了。过了一会,她才嗫嚅地说:“他没对你说,也许那个女人不是心狠,是心乱,是误伤?”
  达美:“他说是说了,但我不信!哪有这样误伤的?!害得罗大哥现在伤口还在发痛。”
  玉娇龙:“他那伤口现在还在发痛?!”
  达美:“这是罗大哥亲口对我说的。”
  玉娇龙刚刚略感释然的心又陷入了深深的不安。她自语般地说道:“早已愈合了的伤口,怎会又发起痛来?!”她又偎过脸来问达美道:“罗大哥是怎么对你说的?他痛得可厉害?”
  达美:“是我先问罗大哥,那伤疤现在还痛不痛?罗大哥用手摩了摩伤疤,有些难过地说:‘外面倒不痛了,可里面还时常在隐隐作痛呢!’姐姐,我想兴许罗大哥那胸口里还时时在流血呢!“玉娇龙那早已包满眼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突然一下进溢出来。她几乎是用鼻音含糊应道:“是的,兴许还在流血呢!”
  达美似乎已经察觉到了玉娇龙那声音和动态的异样,忙轻轻伸过于来往玉娇龙脸上一摸,不禁惊异地问道:“姐姐,你怎么哭啦?”
  玉娇龙哽咽着答道:“不知为什么,我一想到你罗大哥那伤疤,心里就替他难过起来。”
  达美一下偎紧玉娇龙的身子,抱着她,亲热而又动情地说道:“你的心太好了,真是我的好姐姐!”
  达美就这样偎着玉娇龙,慢慢睡着了。玉娇龙却强抑住哭声,让久久郁结在心里的凄楚,随着泪水在黑暗中迸发出来。
  过了两天,布达旺老爹回来了,他还是像三年多前那样矍铄,眼里闪着机智的光芒。他跨进帐篷时,玉娇龙正在给达美梳扎发辫。玉娇龙上前给他见过礼后,他含着笑将玉娇龙打量一会后,说道:“春姑娘,你还是那样美,还是那样灵,你本应在林中去接受百鸟的朝拜,却怎飞到草原来伴我家达美来了!”
  玉娇龙一时摸不透布达旺老爹话里的意思,只含糊应道:“我是专程来看望达美的,只暂寄住些日子便去投亲。”
  布达旺老爹忙又说道:“只要春姑娘不嫌弃,这帐篷就是你的家用;别看这儿静,不时也有狼出没,处处要小心!”
  玉娇龙已察出了布达旺老爹话外有音,只恭顺地应了一声“是”,便不再吭声了。
  布达旺老爹去到帐篷外,和一些前来看望他的牧民围坐地上,兴冲冲地闲聊起来。他们谈羊群的繁殖,谈水源的发现,也谈外面传来的各种消息。
  玉娇龙在帐篷里留神谛听。她已从布达旺老爹和那些牧民的片言碎语中,了解到一些西疆的近况,得知一些罗小虎的消息。镇守昌吉的游击肖准,已和各地的巴依、伯克连成一气,擅自废除了玉帅镇守西疆时奏请朝廷颁布的限制各部巴依广聚兵马的禁令,纷纷募集了众多的部勇,和官兵连营设寨,四处迫剿马贼,逼得罗小虎只好将自己率领的弟兄,分成若干小股,时散时合,时西时东,处境艰危,辛苦异常。
  玉娇龙那颗刚刚才平静下来的心,一下又绷紧起来。她又为罗小虎的处境陷入深深的不安,也暗暗为香姑的命运而忧念不已。她想,要是自己前番就随罗小虎回到西疆,而这时又在他的身边,那又将是什么样的境况?自己纵然不惧官兵和那些部勇的袭击,但那种男女杂卧、尊卑不分、穴居野处、无异禽兽的生活,自己又怎能容忍,又怎能过得下去!她只要一闭下眼睛去试想一下那些情景,便不禁毛骨悚然,冒出一身冷汗。
  傍晚,布达旺老爹又回到牧地去了。临行,他把达美拉到身边,慈祥地看了她一会,又回头对玉娇龙说道:“达美这孩子眼里、心里把谁都当成好人,我把她托给春姑娘,你能开导开导她,让她也懂点人情世故就好了。”
  玉娇龙不由心里一动,隐隐感到有些不快,心想:在布达旺老爹的眼里,一定把自己看成是个深谙人情世故的女人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帐篷里时时都洋溢着达美和雪瓶的逗笑声。玉娇龙感到自离开乌苏以来从未有过的恬静和安闲,她每天几乎把整个心都放到雪瓶身上去了。一天,她抱着雪瓶,久久地凝望着她,亲呢地呼唤着她的名字。雪瓶也圆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紧紧地望着玉娇龙,似在察看,又似在辨识。继而她张开了小嘴,露出了笑容,笑得是那样甜美,那样动人。那笑容好似一勺蜜汁,又似一缕柔情,浸入玉娇龙的肺腑,流进了她的心,使她感到无比的慰藉,无比的欢欣。达美正坐在玉娇龙身旁喂她拾来的那只小羊羔。小羊羔喝饱了奶,望着达美发出两声欢乐的砰叫。
  达美把它抱到怀里,亲呢地对它说道:“小乖乖,你是不是又在想你妈妈啦?你已经找不着你妈妈了,就是找到了妈妈,你妈妈也不会认你了。”
  玉娇龙的心被触动得隐隐发痛。她抬起头来问达美道:“那天我刚到帐篷外,就听到你在对这羊羔讲话,说它妈妈把它丢了,是怎么回事?”
  达美:“羊群里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母羊生了小羔,有时丢失了,有时又错把别的母羊生的崽当成自己的崽来喂,对自己亲生的崽反而不认了。这只小羊羔就是丢在地上没有母羊管的崽,多可怜。”
  玉娇龙默然了。她埋下头去久久地凝望着雪瓶,心中充满了悲悯。望着望着,不禁又想起她被换失在祁连山中的儿子,那块从自己身上落下来的肉,自己对他虽然连看都未曾看过一眼,但毕竟是自己连心的肉啊!他眼前竟在何处?又落到何人手里去了?那个忍心的方二太太又是否真能疼他,也像自己疼爱雪瓶一般?玉娇龙每一念及这些,心里便感到一阵阵难禁的凄楚!这隐在心头的伤疤,她不能告人,也无人可告,只能让它藏在心底,让它隐隐发痛。
  五月的草原,暖暖的风把大地吹成一片碧绿。阳光照得人软绵绵的,羊群吃饱了草悠闲地卧在地上,浓浓春意,将草原点染得异样娇媚,笼罩得异样静谧。这是牧民们一年中最惬意的日子。这一带的风俗,每年五月十五那天,聚居在一起的牧民,不论男女老少,都要聚集到一个选定的地方,各自带上牛羊肉、马奶、酒和各种瓜果,大家围坐一起,弹琴、唱歌、跳舞,尽情地欢乐一天。许多有情的年轻男女,都在这一天欢乐的聚会上,选择自己称心如意的人,结成终身相伴的配偶。
  牧民们盼着的五月十五这一天来到了。聚居在这块荒僻草原上的人,虽然都是来自各地,他们彼此也都是来到这儿以后方才相识的,但由于大家都是穷苦牧民,都有着相似的命运,因此,彼此都能休戚相关,安危与共。他们把这天欢聚的地方选择在靠山脚的一片坡地上;各个帐篷里的牧民,早在三日前就开始动手做着参加节会的各种准备。
  这天早上,达美起来得特别早。她兴冲冲地换了一身整洁的衣服,戴上玉娇龙三年多前送给她的珠花,过来拉着玉娇龙说道:“姐姐,今天是我们的节日,这附近的人都要聚集到山脚那块草地上去欢乐一天,你也一道散散心去!”
  玉娇龙连日来都在为思念她失去的儿子闷闷不乐,哪还有闲情去赶热闹?她婉谢道:“妹妹,我身体感到有些不适,让我留下来给你看守帐篷,你也好放心大胆地去玩个痛快。”
  达美可不依了,一半儿央恳,一半儿撒娇,一定要赖着玉娇龙同去。玉娇龙不忍过拂她意,让她扫兴,只好应允了。
  早饭后,玉娇龙在达美的催促下,只略加修饰,身披一件猩红色的披风,头戴一顶绿色圆盘遮阳纱帽,将雪瓶兜在怀里,便和达美一道携手向山脚走去。她二人来到坡地前时,草地上已围坐了许多人,正在互相交谈着。那些人多认识达美,见达美来了,立时发出一片亲切的欢呼声。许多双带着惊奇和善意的眼光,一齐向她二人投来。达美带着三分羞涩,七分高兴,含笑向众人答礼问候,玉娇龙低着头,利用帽盘遮住自己的面孔,只默默地走着。二人寻了一处空地坐下,一些和布达旺老爹交情较好的牧民,使将他们带来的食物分出一些,给达美送了过来。那些收民来到达美面前时,都要好奇地看看玉娇龙。不管是谁,只要看清了玉娇龙容貌的,无不为她那绝代的美丽而感到惊异和震憾!他们回到自己的坐地后,又把自己的惊异悄悄告诉邻坐的牧人。一时间,只见人群中到处都在窃窃私语,来给达美送食物的人也络绎不绝。玉娇龙心里早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只好把头埋得更低,深悔自己不该前来。达美却毫未察觉其中蹊跷,只涨红着脸,笑迎着那些送食物前来的收入,不停地向他们称谢。
  一会儿,布达旺老爹来了。他刚一进入圈地,便被一些牧人簇拥过去,将他安置在人圈上方的中央,一些人早在那儿给他铺好了毡毯,摆好了各种食物。原来他在这群牧人中年龄最高,今天的节会应由他来主持。
  节会开始了。布达旺老爹端着酒碗,站起身来对大家说道:“诸位乡亲们!我们虽然来自不同的部落,可都是受苦受难的穷苦兄弟,这儿的天是我们大家的天,地是我们大家的地,我们只有靠这块天、这块地才能活命。但愿神灵保佑,别让那些巴依、伯克把这块天地给我们夺走了。今天是我们该欢乐的日子。我们的祖祖辈辈给我们留下这一天的欢乐,大家就尽情地欢乐个够吧!”
  布达旺老爹说完话,举起碗来一饮而尽。围坐的人群中发出一阵欢乐的呼声。接着,有人弹起三弦琴,许多牧人纷纷走到草地中央,载歌载舞起来,歌声飘入山林,扩散到原野,草原上荡漾起一片欢腾。
  达美并没有去跳舞,只紧紧依偎在玉娇龙身边;观看着这草地上的闹热情景。
  就在离达美和玉娇龙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年轻的牧人,弹起弦琴,用他那低沉而带着忧伤的声音唱起一支古老的歌:“我还可以幸福地活着,因为我的眼泪还没有枯干。万物都需要雨水来浸润,我的眼泪啊,可以浸润我这善良的心口。我还可以等待地活着,因为春天每年都回到草原。春风把草原从沉睡中吹醒,我这一生啊,也将会降临个温暖的春天。”
  玉娇龙仔细地倾听着,她也被这淡淡哀愁的歌声感动了,她感到惊讶的是:没想到从这些粗野的牧人口中,竟能唱出如此动听而又这般高雅的歌声,比她在京城中所曾听到的那些雅曲讴歌,不知要胜过多少倍。这不觉使她在一阵怅然之后、对这些牧人增添了一种亲切之感。
  玉娇龙听着听着,那歌声忽地嘎然而止,接着,整个欢闹的草地也突然沉静下来。玉娇龙不觉一怔,忙抬头四顾,只见场地中歌舞停了,那些坐在地上的牧人全都站了起来,一个个仰着脖子向坡上注视。玉娇龙也瞬目向坡上望去,见坡顶上出现了五六骑人马,一字儿勒马排列坡上。中间一骑,胯下火红色大马,昂首挺立,浑身红毛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马上坐着一个汉子,头扎红巾,身穿白色排扣紧褂,那魁梧奇伟的身材,远远望去,有如一尊铁塔。那汉子的面孔虽然看不真切,但玉娇龙却已从那熟悉的身影上认出来了:那正是朝朝暮暮都在折腾着自己的罗小虎!
  玉娇龙顿感心头一阵剧跳,全身的血都涌上心来。一瞬间,她竟感到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了。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达美亦已认出罗小虎来了。她满怀兴奋地贴近玉娇龙耳边,急切地对她说道:“姐姐,你看,坡上中间骑大红马的那位就是罗大哥。”
  玉娇龙只“嗯”了一声,没说话。
  达美只顾注意张望坡顶上去了,并来留心到玉娇龙那红一阵又白一阵的脸色。玉娇龙忽又听到达美有如祝告般地说道:“多感神灵保佑,你看罗大哥那神气,他一定已经完全复元了。”
  正在这时,玉娇龙怀里的雪瓶忽然啼哭起来,吮着小嘴,把头摆来摆去。她饿了,在索寻奶头。要是在平时,玉娇龙不论在做着什么,总是立即停搁下来,连忙解开衣襟,将奶头喂到了她的嘴里。可在这样的时候,玉娇龙却只得咬紧嘴唇,任她哭去。
  她的心已经乱似麻了。
  雪瓶的啼哭声,惊动了正在望着坡顶出神的达美,她忙回过头来,亲昵地对雪瓶说道:“乖雪瓶,别哭,你看谁来啦?”她一面拍着雪瓶,一面指着坡顶上说,“那位伯伯,他是咱西疆最了不起的英雄!”
  “伯伯?!”玉娇龙蓦然闪起一个念头:“若是罗小虎来到我面前,我将如何对他说去?!”
  这时,人群里又掀起一阵欢呼,罗小虎率着那五六骑人,纵马向坡下驰来。
  玉娇龙紧紧搂住雪瓶,心里不住叨念着:“他如来到我面前,叫我从何说起,又如何对他说去?!”
  一向深沉含蓄的玉娇龙,突然间,竟完全失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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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3:27:34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回 仗义扶危娇龙拔剑 追狼救女小虎飞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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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小虎突然在坡顶出现,这在玉娇龙心头,却有如在一潭平静的泉水里,投下一块巨石,立即溅起万点珠花,翻动层层浪沫。
  竟使一向深沉矜重的玉娇龙,猛然间,惊喜悲忧一齐涌上心来,弄得不知所措。
  罗小虎在坡顶立马眺望一会,便留下两骑在原地哨望,带着其余三骑人马策马向坡下驰来,直驰入草场中央方才停马下鞍,含笑向众牧羊人抱拳致候。那些牧羊人也多是认识他的,一个个有如见了久别的亲人一般,纷纷迎上前去,亲切地和他叙话。
  玉娇龙微微抬起头来,侧目瞟去,见罗小虎站在人群中间,他那魁伟的身躯,好似鹤立鸡群一般,显得更加雄俊。一张黑里透红的脸,一半儿隐入浓密的胡须里了,一半儿却被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所占去。他忙着答谢每个牧羊人的问好,神态是那样的热烈而从容,使围聚在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他的情意。一时间,他竟成为节会上每个牧羊人注目和趋奉的中心,好似这草原上除了他什么都不复存在。玉娇龙心里又是惊诧,又是欣喜,同时也隐隐感到了一种不是味儿的滋味。
  玉娇龙身旁的达美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场地中央,神情是那样的虔诚和专注。她口里喃喃絮絮地称赞着罗小虎的每一个举止,甚至对他说的一些粗野话也绽出欣赏的灿容。她怀着迷醉般的崇敬,情不自禁地对玉娇龙说道:“姐姐,你看,这世上谁还比得过罗大哥英勇,谁又能比得上他神气!”
  玉娇龙没应声,只感到这一片对罗小虎溢美的喧嚣,她不但并未分沾半点光彩,却反而无端引起一缕缕怅惘的愁绪。
  随着罗小虎驰进场地来的三条汉子,一面也在和牧羊人交谈着,一面却不停地惕戒着周围的动静。其中,有个身材瘦小精灵的汉子,显得神情冷漠,只在人群外面转来转去,不大理睬别人的问询。玉娇龙一下就认出他来了,他正是那位令她感到气恼和厌恶的乌都奈。玉娇龙一看到他,心里便引起一阵不快,也不由立即想起不久前在草原上冒充他姓名的那个强盗来。她不觉从心里“呸”了一声,暗暗闪起一个念头:“那强盗为何不冒别人的姓名,却偏偏冒了他的名字?兴许就是他支使那人干的!”玉娇龙正思忖着,瞥见乌都奈的目光向她身旁扫来,她赶忙埋下头去,借纱帽的边沿遮住自己的面孔,同时透过帽檐的薄纱,注意着乌都奈的动静。她见乌都奈牵着坐马向她慢慢地走来,心里不觉一怔:“他莫非已认出我来?!”正在这时,达美俯过身来对她说道:“姐姐,你看,走来的那位小哥,前番就是他牵大红马来接罗大哥去的。”
  也正在这时,前面传来了乌都奈的声音:“达美、你怎不看看咱罗大哥去?他也时时都在叨念着你哩?”
  达美转过脸来问玉娇尤道:“姐姐,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
  玉娇龙见乌都奈已越来越近,心里一急,忙对达美说道:“妹妹,快去!让他来惊了雪瓶!”
  达美匆匆拿起一些食物,便向乌都奈迎去。她俩又一路谈着向罗小虎那边走去。
  布达旺老爹一手提着一壶酒,一手端着一只大碗,走到罗小虎面前,满满斟上一碗酒,递给罗小虎,对他说道:“今天是我们草原上牧羊人的节日,你喝下这碗酒,记下我们收羊人对你的祝福和心意!”
  罗小虎接过碗来,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玉娇龙凝眸睃去,只见他颌下茂密的黑髯上挂满酒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便她不禁又想起三年多前在山上草坪里的情景。眼前的罗小虎一切风采英姿依然如故,只是在她看来,过去那种狰狞可怖的神情没有了,一举一动都较以前显得深沉温厚。那红巾包头的额下,远远看去,已隐隐现出了一道皱纹,不由微微感到心头一酸。她知道,那是几年来的风尘和焦忧给他刻下的痕迹。玉娇龙默默地凝视着罗小虎,她的心中荡起一片柔情,盼望能迎上他的目光,也象两年前在保定附近树林中救了他时那样,看着他迈开大步不顾一切地向自己奔来。但罗小虎却一直在和围住他的那些牧羊人周旋,却毫无向她这边一顾的意思。玉娇龙等着等着,她失望了,不由有些伤心起来,心头也感到隐隐作痛。这时,她看到达美已经靠近了人群,但她并没有挤身进去,只呆呆地站在那些牧羊人身后。乌都奈走到罗小虎身边,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罗小虎猛然转过身来,分开众人,走到达美面前,热烈地呼唤了声:“哦,小妹!”随即拉住达美的双手,亲切地对她说道:“最近我到过乌苏,那儿有个你的亲人,他要我带个口信给你:‘他很好,一切如意!’“达美笑了,笑得那么适意。她仰望着罗小虎,低声问道:“罗大哥,你呢?你的背和胸还痛不痛?”
  罗小虎爽朗一笑,同时双手握拳用力往上一撑,说道:“你看,一点都不碍事了!”
  玉娇龙挪动了身子,想站起身来,蓦然间,忽见乌都奈向她扫来一眼,但那眼光只在她身上略一停留,便又漠然地转过去了。也不知他是没有认出自己来,还是有意视而不见。玉娇龙感到了屈辱和伤害,不禁突然怒恼起来。她咬紧唇,低下头去看看怀里的雪瓶,那兜布和她穿在身上的小衣衫,突然间却显得那样寒伧和陈旧。她耳边不禁又响起王庄的深夜里罗小虎和乌都奈曾说过的那些刺耳的话来:“她已经被逼得无路可走了!”玉娇龙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无处可投,只得寄人篱下,这却正好应了乌都奈当时的妄断!她想到这些,不由心里一横,暗暗对自己说道:“我也算是金玉之体,岂能在这潦困之时去见小虎,惹得他来恻悯,招来他那班弟兄的冷眼和耻笑?凭了自己的剑法和本领,难道我就不能横行西疆?要见,也得等自己得意时再见!”
  玉娇龙在一阵怒恼之下,打定了暂不和罗小虎相见的主意。
  于是,她又心安理得地静坐那儿,漠然地注视着场里的情景。
  人群中,罗小虎和大家正谈得欢,忽然间,只听坡顶上响起一声清脆的口哨。罗小虎猛然停下话来,举目向坡上望去,只见留在坡顶上的那两名骑哨,纵马驰下山坡,直向场里奔来。罗小虎已经感到情况不妙,忙向奔来的两骑马头迎去。马上那两名汉子也不离鞍下马,只勒住尚在腾跳的怒马,急匆匆地对罗小虎说道:“大哥,西角四五里远处,有二十余骑人马向这边飞奔过来,看样子好象一支部勇,请大哥赶紧离开这里。”
  乌都奈早已牵控着那匹大红马来到罗小虎身边,催促着他上马。
  顷刻间,场地上变得鸦雀无声,笼罩着一片紧张而又惊恐的气氛。
  布达旺老爹招呼着大家仍各自回到原来就坐的地方坐好。
  达美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住爷爷的腰带,惊惶不安地张望着。
  玉娇龙仍不露声色地坐在那儿,冷眼注视着场里每个人的动态,心里既觉好玩,又觉好笑。
  罗小虎在弟兄们的催促下,从容跨上大红马,勒住缰辔,高声对布达旺老爹说道:“那班杂种若来到这里,老爹尽管把我罗某的去向指给他们,让他们来追,我倒并不把他那二十余骑放在眼里!可千万别让他们留在这儿。记住!饿了的狼总是要伤人的!”“罗小虎用那洪钟般的声音说出的这几句激昂话语,在一片肃穆的场地上叩入了每个牧羊人的心,也贯入了玉娇龙的耳里。她的心同时被震动了,蓦然间,一种慷慨悲凉之感在她心里油然兴起,立马场中的罗小虎突然变得沉雄起来,好似渡水入秦的壮士,又好似出塞远征的将军。玉娇龙不觉站起身来,带着崇敬的心情,深情地凝视着罗小虎。罗小虎说完那番话后,环顾了下紧靠在他身边的那五骑弟兄,喝了声:“走!”便提辔跃马向东驰去。当大红马驰过玉娇龙身边时,罗小虎无意中回过头来,他那双射来的炯炯目光突然和玉娇龙的眼光碰上了,只见他眼里忽然闪起一道亮光,竟如奔马突临深渊一般,猛地将手中缰绳一带,那大红马发出一声惊嘶,顿时两蹄悬空,笔立起来。罗小虎横在马背上,仍侧过脸来大睁着惊异的眼睛望着玉娇龙。玉娇龙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只默默地凝视着他,嘴边含着一丝笑意。大红马笔立着又向前冲了几步才停了下来,罗小虎赶忙带转马首,正要策马向玉娇龙这边走来,乌都奈已从后面纵马赶到了罗小虎身边,只听他气冲冲地一声责喝:“还不快走,就又要折损弟兄了!”随即在大红马腿上猛抽一鞭,大红马被激得狂怒,猛然将身一纵,有如箭发离弦一般。
  冲出场地,一溜烟向东驰去。
  玉娇龙呆呆地站在那儿,夹杂着一半儿惆怅和一半儿不快的心情,目送着那渐渐消失在草原边际的骑影。
  不一会儿,玉娇龙身后又响起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她不由回过头来,见有二十余骑带刀的壮汉已来到场外,他们并不下马,却立马成环,把围坐地上的牧羊人包围起来。其中,有个身材微胖,身穿金线绣边蓝缎袍服的汉子,带着几名壮汉,已下马向场地中央走来。玉娇龙觉那汉子十分眼熟,她略一思忖,立即想起来了,他不是别人,正是五年前曾在草原上戏辱过自己,后来又在荒野里乘自己困倦夺走自己马匹的巴格。玉娇龙一见到巴格,心里感到一阵厌恶,蓦然间,旧时的仇怨一齐涌上心来,她横眉冷对,只碍着怀里多了雪瓶,身边少了柄宝剑。
  巴格站在场地中央,一手扶着腰间刀柄,一手握着马鞭,眨着一双阴狡的眼光,向围坐的牧羊人环顾一周,拉开嗓门问道:“刚才有几个零星马贼向这边跑来,大家可曾看见?”
  场地上谁也不吭声。
  巴格从身边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皮袋,举起来摇晃着对周围的人说道:“谁说出来了,我就把这袋银子赏他。”
  场地上还是一片沉默。
  巴格走到一位弹琴的老人面前,瞅着他,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大概也要说没有看见吧!我也对你说:你敢说半句谎话,我就挖掉你的眼睛!”
  玉娇龙也不禁为那老年人捏了一把汗,她知道,巴格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那弹琴老年人却不慌不忙地说道:“巴格老爷,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本来就是个苦命的瞎子。你要挖我的眼睛,就挖去好了,反正它对我也是无用的。”
  玉娇龙不禁想笑,但她极力忍住了。
  这时,布达旺老爹站了起来,以手扶胸向巴格弯腰施礼,说道:“巴格老爷,这场上的收羊人都来自四面各部,都是一些老实人。我们聚在这儿过节,确实并未看见有人从这儿经过,我愿用我这双眼睛向你保证。”
  巴格盯着布达旺老爹注视了会,问道:“你是何人?叫什么名字?”
  布达旺老爹仍然很恭敬地答道:“我叫布达旺。别人叫我布达旺老爹。”
  巴格似乎吃了一惊,不禁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嘴唇也张动了下,好象要说什么,可又把话咽回去了。最后,只说了句:“哦,你就是布达旺老爹!”
  巴格那双不停地转动着的眼睛,突然盯在达美的身上不动了。他盯着盯着,眼里渐渐闪起了绿焰,那绿焰不禁使达美感到一阵寒战,吓得赶紧低下头去。巴格慢慢走近达美跟前,从头到脚,从前身到后背打量了一圈,这才回过头来问布达旺老爹道:“这姑娘是谁?”
  布达旺老爹走过去用身子护着达美,冷冷地答道:“我的孙女——达美。”
  巴格立即在脸上堆起了笑容,对布达旺老爹说道:“你养了这么美的一个孙女,真是好福气。我要正式娶你孙女做一房老婆,你该不会不乐意?!”
  布达旺老爹说道:“穷配穷,心连心。穷配富,苦一生。我布达旺不敢高攀!”
  巴格忙说道:“不对。应该是:穷配穷,苦连心。穷配富,乐一生。达美我算是娶定了。”
  布达旺老爹颤抖着声音说道:“不能!达美还小。”
  巴格厚颜无耻地说道:“我部落里那些出嫁前让我享用的女子,有比达美还小得多的哩!”
  布达旺老爹已被激怒得忍无可忍了,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巴格老爷,这儿不是你辖领的地方,我们也不是你的部民,你不能象在你的部落那样行事!”
  巴格的脸一下暴起了青筋,大声喝道:“这方圆马跑三日,天是我巴格的天,地是我巴格的地,你们要想在这儿安居就得安分;要想在这儿乐业就得敬神!达美我三天后就来娶她,你敢违抗,我就把你和在场的人和羊都赶到沙漠里去!”
  巴格怒冲冲地跨上马背,带着那二十余骑部勇折回去了。
  围坐在草场上的人们,虽然喘过了一口气,却又悬起了一颗心,都在为达美焦虑不安。许多人来到布达旺老爹面前,共同商量对策,大家议了半天,谁也拿不出一个好的主意。
  达美紧靠在布达旺老爹的怀里,伤心地啜泣着,惹得许多人都为她洒下了同情和悲愤的眼泪。
  玉娇龙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巴格的仗势横行,已使她感到切齿的愤恨,更兼她看到达美那惶惶无依和楚楚可怜的样儿,她的心也为她难过起来。玉娇龙看到场里的许多人,除了怨怒外,谁都显得无能为力的情景,她不禁掠过一丝傲然的冷笑,知道只有自己才能把达美从这场危难中解救出来。于是,她仍不声不响地坐回原地,冷眼察看着场里的一切动静。
  过了一会,布达旺老爹带着已哭肿了眼的达美走过来了。
  达美走到玉娇龙面前,竟好似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般,一下扑到玉娇龙身上,又哀哀切切地痛哭起来。布达旺老爹也是满脸老泪纵横,只在一旁摇头叹息,连宽慰的话语都说不出一句。
  达美边哭边对玉娇龙说道:“姐姐,我怎么办啊?!这里的人,都没有了主意……,只有你了…,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玉娇龙被达美这凄惨的哀位声感动了,她那泰然的脸上也浮起惨悯,眼里也噙着眼泪。她抚着达美的头,只谈淡而又有力他说了一句:“妹妹,别怕,有姐姐在!”
  玉娇龙这句话,声音虽然说得很低,语气也显得很淡,但却如一声春雷滚进达美心中,她的哭声竟也突然停住。她猛地抬起头来,张大一双惊异的眼睛,望着玉娇龙,眼光里闪露出希望的神色。
  玉娇龙安详地望着达美,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又轻轻地说道:“有姐姐在,看谁敢来欺负你!”
  达美脸上忽又闪出一丝笑意,忙又将头伏到玉娇龙怀里去了。
  布达旺老爹仰首向天,说了声:“但愿神灵保佑!”又埋下头来对着玉娇龙凝望片刻,便默默地走开去了。
  傍晚、在回到帐篷去的路上,达美紧偎在玉娇龙的身旁,默默地走着。一阵阵带着草原气息和凉意的晚风,轻轻吹拂过来,使玉娇龙精神为之一爽,她感到浑身又还复了过去的力量。她不知不觉间加快了步伐,达美却几乎要用跑才能赶上。这样走了一段路程,达美已被累得不行了,喘着气说道:“姐姐,你今天怎么啦,走得这么快!”
  玉娇龙笑了笑,放慢了脚步。
  达美嘟着嘴,抱怨自己道:“我不如姐姐走得快;我的小花马也不如姐姐的大黑马跑得快,姐姐带我走,我会累赘姐姐的。”
  玉娇龙停下步来,诧异地问道:“我带你走?!谁说我要带你走?”
  达美张大困惑的眼睛望着玉娇龙。过了会,才嚎嚅地说道:“姐姐已经答应了,要救我,还要我不怕。我想姐姐准是要带我走,逃离这儿,走得远远的。”
  玉娇龙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不禁莞尔一笑,说道:“你别走,也别怕,有我在,看巴格能把你怎样!”
  达美惊惶地说道:“姐姐,不能,那巴格凶恶极了,他会来枪走我的。”
  玉娇龙仍然是满不在意地说道:“他来更好,自有我去对付他!”
  达美惶惑地望着玉娇龙,带哭地说道:“姐姐,你千万别去招惹他,你会吃亏的!”
  玉娇龙:“妹妹,你别管,我会对付他的。”
  达美泪流满面,哀求道:“姐姐,你不要去惹巴格,我不让你为了我也投到他口里去,你还有雪瓶啊!”
  玉娇龙被达美这颗善良的心感动。她停下步来,紧紧地搂住她,为她抹去泪水,带着十分庄重的神情,对她说道:“好妹妹,别为我担心,相信我,就是十个巴格我也能对付。到那天,你和爷爷暂时躲到草原深处去,等我去收拾他,让他从此不敢再到这儿来作恶!”
  达美被玉娇龙的庄容所镇服,展开了眉头,恳切地央求道:“我不能丢下姐姐一个人,我要留在你身边,帮助姐姐收拾巴格。”
  二人说着说着,已到了帐篷。这时,天已快黑。布达旺老爹阴沉着脸,从帐篷里走了出来,把达美带到帐篷后面的草地上去了。过了许久,达美才又独个儿回到帐篷里来。她一进帐篷就扑到玉娇龙身边,亲切而又认真地对玉娇龙说道:“姐姐,我已和爷爷说好了,决不离开你,我要亲眼看着你收拾那狗巴格。”
  玉娇龙瞅着达美,问道:“你爷爷说了些什么来?”
  达美:“我把姐姐对我说的那些话给爷爷讲了,爷爷说:‘沙漠里有了一只虎,草原上也该来只鹰了。’爷爷说,‘你姐姐兴许就是只鹰,这我早就看出来了!’“玉娇龙不由微微一震,脸也悄悄地飞上红云。她淡淡一笑,说道:“我是什么鹰啊!你爷爷又看出些什么来?”
  达美充满稚气地说道:“爷爷是怎么看出来的,他可没有说。他只叫我一步也别离开姐姐,遇事切莫惊慌。”
  玉娇龙不再问达美了,却陷入一阵沉思。她反复掂量着布达旺老爹那句话的来由,他是真的看出了什么,还是从哈里木那儿听到过什么?
  两天的日子虽已在平静中过去,但住在这草地上的二十多顶帐篷里的牧羊人,心却象绷紧了的弦一般,一个个提心吊胆,等待着一场风暴的来临。他们只要一看到达美住的那个小帐篷,都为她揪心,都为她暗暗捏着一把汗。
  第三天,草原上刮起了风,天也变得阴沉沉的。各个帐篷里的牧羊人,谁也无心去牧羊,一个个都躲在帐篷,暗暗地察看着外面的动静。
  在达美住的那个小帐篷里,玉娇龙仍和平时一样,举止从容不迫,神态悠然自若。达美虽然难免感到优心忡仲,但在玉娇龙那种异常镇定的感应下,也并来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只紧靠在玉娇龙身边,留心审听着外面的动静。
  将近中午时刻,忽听一阵紧骤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达美心里一惊,忙跑到帐篷门口,轻轻挑开门一看,只见山脚那边有三十余骑人马,风驰电掣般地向这边驰来。达美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忙又跑回到玉娇龙身边,说道:“姐姐,巴格果然来了!”
  玉娇龙笑了笑,说道:“正好,我就怕他不来呢!”
  达美又急切地说道:“他还带来了许多人马!”
  玉娇龙:“不过一些鼠辈,怕他什么!”
  达美瑟缩着:“听哥哥说,那些部勇都很彪猛,比官兵厉害。”
  玉娇龙抚慰地望着达美:“别怕,自有我去对付他们,你只留在帐内,给我照看雪瓶。”
  这时,其它帐篷里的牧羊人,都已听到马蹄声了,纷纷走出帐来,怀着满腔愤慨,注视着这场不幸灾祸的发生。
  巴格随带一名管家,率领着三十余骑部勇、家丁,飞马闯进了帐篷住地。当他查明达美就住在前面那顶小小的帐篷里时,便带着三十余骑人马来到达美帐篷门前,喝令众人一齐下马,在门前一字排开。巴格身穿一件崭新的蓝缎袍服,头带皮帽,腰系红绸彩带,斜挂一柄腰刀,得意洋洋地叫过管家,命他捧着随身带来的吉服送进帐去,催请达美换妆。管家哪敢迟慢,忙捧起一叠崭新的彩衣彩裙,便向帐篷里走去。不到片刻功夫,只见门帐一掀,管家急冲冲地窜了出来,几步窜到巴格身边,对他说道:“老爷,达美不肯受衣,把送去的衣服甩个满地!”
  巴格一转眼珠,说道:“你进去把布达旺给我叫来。”
  管家说道:“布达旺不在帐里。”巴格乐滋滋地一笑,说道:“那里面就只有达美一个人罗!我去劝劝她。”他边说边迈步向帐门走去。
  管家忙趋前一步,说道:“老爷,帐篷里还另外住着个女人。……”
  巴格不由一怔,停下步来问道:“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管家吞吞吐吐他说道:“象是外地人,看样子很厉害!”
  巴格转着眼珠,犹豫片刻,回头将一个家丁头目叫到面前,说道:“你进去看看。叫达美赶快换妆,不要自讨没趣!”
  那家丁头目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生得倒也壮实,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的缎绸衣裤,配上他那副愣头愣脑的模样,显得有些古怪,他听了巴格的吩咐,将衣袖一捋,便闯进帐里去了。只不过几眨眼光景,忽见帐门猛地一掀,那家丁头目便从帐里倒滚出来。
  他惊惶万状,连滚带爬地窜到巴格面前,指着帐内说道:“那个女人也在帐里!”
  巴格也被家丁头目这惊恐的神情愣住了,赶忙抓住刀柄,喝问道:“你说的究竟是哪个女人?!”
  家丁头目道:“就是我前番在山那边草原上抢劫商贩时遇上的那个女人。”
  巴格不由“哦”了声,说道:“是她?!”随即拔出腰刀,回头向众部勇、家丁喝令道:“跟我来,别放走了她!”
  那些部勇、家丁,立即拔出刀来,蜂拥而上,紧跟在巴格身后,向帐门逼去。
  离帐门越近,巴格的脚步也逐渐缓慢下来,直至离帐门还有四五步远之地时,他却步不前了,向帐内喝道:“里面是哪里来的野女人,出来见见你巴格老爷!”
  巴格话音刚落,只见帐门一挑,蓦然闪现出一个人来,全身白绫素衣,腰束绦色丝带,头上发譬高挽,红绸扎蝶抹额,手提宝剑,一张有似玉琢的面孔上,闪着一对寒星般的眼睛。巴格只感眼前忽然一亮,有如一阵寒气袭来,吓得不禁后退一步,忙注目望去,只见那白衣女子,正两眼含威,怒视着他。巴格不禁打了个寒战,觉得眼前这女子好生面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曾在哪儿见过。两人相视片刻,巴格猛然想起来了,不禁惊惶万分,脱口叫道:“原来是你!”
  玉娇龙用剑指着躲在巴格身后的家了头目,厉声斥问巴格道:“佯装马贼,到处劫扰百姓,原来却是你派人干的!”
  巴格涨红着脸,困惑地说道:“你究竟是谁?时而在乌苏军营,时而在昌吉荒郊,时而和商贩混在一起,而今又窜到这里来了!”
  玉娇龙微微吃了一惊,唯恐巴格探出自己的底细,心里一转念头,忙高声说道:“巴格,你听着:我乃天山春大王爷,专为百姓惩恶扬善,量你不过一小小部落的头人,竞敢如此横行不法,真是恶性不改!今天我断难饶你!”
  玉娇龙话音刚落,便挺剑直向巴格奔宋。巴格赶忙挥刀去迎,只三四个来往,便被玉娇龙连连刺来的剑锋晃得眼花缭乱,震得虎口酸麻。巴格慌了手卿,一面舞刀招架,一面呼喝众部勇上前。那班部勇、家了,自恃人多,一齐挥刀围了上去,一场砍杀便在帐前展开。霎时,只见刀光剑影,杀成一团。那班部勇都是募来的牧地精壮,使的也是伊犁利刀,一个个都彪猛异常,他们将玉娇龙围在核心,从四面八方轮番进击。玉娇龙一柄剑使得神出鬼没,忽而回环如旋风,忽而冲击似闪电,不消片刻功夫,便已被她刺伤数人。那班部勇虽已显出有些畏怯,但仍紧紧围住,纠缠不舍。玉娇龙不愿过多杀伤那班部勇,一意只想直取巴格,她一面敌住前后砍杀过来的利刀,一面偷眼去寻找巴格,不料却不见了他的踪影。玉娇龙正在惊讶,忽听帐内传来达美一声呼叫,她猛吃一惊,知道情况有异,立即变幻剑路,使出惊龙出峡招式,探步进剑,嗖、嗖、嗖,只一眨眼间,一连刺倒三人,围堵在帐前的部勇吓得溃出一个缺口。玉娇龙一跃而出,迅即闪身进帐,抬头一看,只见帐后已被划开一个裂口;巴格已将雪瓶抢抱在怀,正要抽身逸去;达美跌卧地上,双手死死抱住巴格的左脚,抵死也不肯放手。巴格见玉娇龙进帐,急了,猛力一脚将达美踢开,随即抱着雪瓶钻出帐外去了。
  玉娇龙急得心如火燎,也顾不上去扶达美,立即随后追去。
  等她追出帐后,只见巴格已跃身上马,猛力挥鞭,径直向西飞驰而去。玉娇龙有如被挖去心肝一般,不禁暗暗叫苦。她觑着不远处达美那匹小花马正在那儿悠闲地吃草,玉娇龙已无暇去审度小花马的脚力如何,也顾不得它有鞍无鞍,迅即奔到它的身边,一跃上马,向巴格追去。
  那班部勇、家丁,亦纷纷上马从玉娇龙后面赶来。
  巴格那匹马开始和玉娇龙的小花马相距不过一箭之地,玉娇龙追着追着,却渐渐拉开了距离,已被远远地丢在巴格后面。
  而后面追来的部勇,家丁,却向她越逼越近。任玉娇龙急得如燎如烤,不停地挥剑击马,无奈小花马总是追赶不上。玉娇龙此刻真恨不得生出双翼,展翅凌空,狠命一击,将巴格置于死地,把雪瓶平安地夺了回来。她正着急间,忽听身后蹄声里夹着一阵风声,知道追骑已经近身,迅即将身一伏,躲开左右夹劈过来的刀锋,趁部勇两匹马擦过身时,猛然一剑刺去,她右边那骑部勇立即中剑滚下马去。玉娇龙趁那马受惊略一回旋之际,蓦然将身一跃,腾上那匹马背,又向前赶去。大约又追了四五里地,和巴格的距离虽未见越拉越远,却也未见越离越近;后面追来的部勇、家丁,一直衔着她的马尾,形势险恶已极。玉娇龙拼命地追着追着,突然瞥见从山脚的树丛里闪出十余骑汉子,一个个挥舞着雪亮的钢刀,跃马从斜刺里冲杀过来。玉娇龙不觉吃了一惊,正准备勒马迎斗,只见前面一骑人马已冲到她的身边,一面挥刀向她身后那骑部勇砍去,一面对她说道:“嫂子,让我们来收拾这帮兔崽!”
  玉娇龙已认出这是乌都奈来了,不由感到意外欣庆,但她急于去追赶巴格,也顾不上停下马来,略一顾盼,竟顾自抽身纵马向前赶去。她刚驰了不远,身后响起一串急骤的马蹄声,还不等她回过头去看个究竟,早有一匹火红色的骏马箭一般地驰近了她的身旁,那马和她靠得极近,几乎是身挨身地与她并马而驰。
  她不用转脸去看,便已知是罗小虎来到了她的身边。玉娇龙一时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是呻吟般地哼了声:“啊,小虎……”随即她的声音便哽咽住了。
  罗小虎温声而急切地问道:“娇龙,你为何追赶巴格?”
  玉娇龙这才转过脸来,噙着满眼泪水,委屈而又着急地对罗小虎说道:“巴格枪去了我的孩子!你马快,快去给我夺回来!”
  罗小虎发出一声惊呼,也不再问什么,忙将两脚一夹,火红马奋蹄一跃,有如飞马行空一般,只几眨眼功夫,便将玉娇龙抛得远远,直向前面的巴格追去。
  罗小虎真不愧是条好汉,火红马也不愧是匹神驹!一路赶去,人如猛虎下山,马似流星赶月,不消片刻功夫,便已逼近巴格身后。巴格几次回头探望,他虽不认识罗小虎,却已从火红马这匹神骏非凡的坐骑上,猜出几分来了。巴格不由一阵心惊,尽力加鞭纵马,企图落荒逸去。
  罗小虎素知巴格险狡,唯恐他孤注一掷,伤了孩子性命。他一转念间,忽然计上心来,决定先下手为强,打他一个出其不意。
  于是,他有意不忙逼近他的身边,却暗暗从腰间拔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趁巴格不防,一扬手,猛地向巴格背上掷去。只见一道白光闪过,那匕首便插入了巴格背心。巴格连叫都未叫出声,在马上摇晃一下,随着便栽到马下去了。
  罗小虎赶紧跳下马来,走到巴格身边一看,只见他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睁大着一双惊惶的眼睛,已经不动了;一个襁褓中的孩子紧挨在他身边,正在放声啼哭。罗小虎赶忙半跪下去;将孩子抱在手中,呆呆地注视着她,心头涌起一阵难言的惊喜。他打量着孩子的衣着,已认出她是个女孩,又仔细看看她的脸蛋,从眉毛、眼、鼻,直到她那张小嘴,想从上面辨认出她象谁的模样。他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个究竟,只觉得孩子长得清秀异常,将来长大了,一定也会象她母亲一般美丽。
  罗小虎正凝望着孩子出神,玉娇龙已飞马来到。她还不等马蹄停住,便一跃下地,枪步来到罗小虎面前,跪下身来,埋头探身来看孩子,让自己的头额和罗小虎的头额紧紧挨在一起。
  玉娇龙急切地问道:“该没有伤着孩子?!”
  罗小虎:“你看,一根汗毛也没损着。”
  玉娇龙欣慰地笑了,笑得那样妩媚,那样温柔。她伸手从罗小虎手中接过孩子,充满疼爱地在她脸上亲了亲,喃喃地说道:“啊,我苦命的孩子!”
  罗小虎被她这“苦命”二字触刺了下,心里感到一阵憾疚,也不由伸出他那双大手,在孩子的小脸上轻轻地抚弄了下,问道:“下地几个月了?”
  玉娇龙温顺地:“五个多……不,六个多月了。”
  罗小虎眼里闪过一丝凄凉之色,深情地看了看玉娇龙,又问道:“是咱俩的孩子?!”
  玉娇龙低下头去,默默地看着孩子,没有应声。
  罗小虎并未留意到玉娇龙那有口难言的痛苦神清,只略带惋借地说道:“要是个小子就好了,这西疆又多了一只虎!”
  玉娇龙一下仰起面来,含嗔带屈他说道:“闺女又怎样?我可以把她教成一条龙!”
  罗小虎爽朗地笑了:“成龙上天,成虎入林,你也没有上天,还是回到西疆来了!”
  玉娇龙凄然一笑,心里又不禁隐隐作痛起来。
  罗小虎站起身来,环顾四野,将远近搜索一番,俯身将玉娇龙扶立起来,说道:“走,弟兄们还在林子里等着我呢!”
  玉娇龙不自自主地在罗小虎的拥扶下,来到火红马身旁,还不等她把孩子换过手来,罗小虎便已将她轻轻托上了鸟背,他却跑去牵来巴格那头黄骠马,自己骑上,又带着玉娇龙夺来的那匹大青马,然后,二人才并辔往回走去。
  一路上,玉娇龙默默地倾听着罗小虎诉说他的一些别后情况。尽管这些情况,多半是她早已知道了的,但她听得还是那样入神,那样感到惊心动魄,好象也跟随着他重历了般般艰险危难。玉娇龙时而心里荡起阵阵酸辛,她已经不是在为自己的孤凄而伤心,却是深深地为罗小虎的不幸而动情。玉娇龙时而又激起一阵阵豪情,她亦已不是在为自己的剑法而自傲,却是深深地为罗小虎的义勇而倾心。她一边听着,一边总是情不自禁地回过脸来脉脉含情地看着罗小虎,她又从他身上感到一种无穷无尽的力量,好象她身旁这条汉子真是铜铸的筋,铁打的骨,谁也无法使他屈挠,谁也无法置他于死地。
  玉娇龙那满含柔情的目光,把罗小虎的话头突然剪断,他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眸里又闪起那种略带嘲弄的神清,他望着她憨然地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玉娇龙脸上飞起一片红晕,羞得低下头去。
  草原上静静的,只有天和地,没有一点人迹。
  罗小虎轻舒臂膀,将玉娇龙抱过马来,让她横坐鞍前;玉娇龙柔顺地靠在他的怀里,把自己的头紧紧贴在罗小虎的胸前。一瞬间,她感到那似乎是她一生来从未有过的安谧。
  火红马顾自慢慢走在前面,只偶尔回过头来看看它的主人,这竟也使玉娇龙不由感到羞涩难禁。
  罗小虎忽然埋下头来,在玉娇龙鬓边低声问道:“那夜在王庄,咱俩已成了夫妻,你为何又悄悄离去?我醒来四处寻你,你怎忍心舍下咱俩那番思爱?!”
  蓦然间,乌都奈那含有敌意的目光,那冷漠轻蔑的神情,那公然无礼的行径,重又浮现在玉娇龙的眼前,以致使她一想起这些情景,就感心伤气恼,屈辱难禁。玉娇龙不觉侧过头来,犹有余愠地说道:“你那乌都奈说话损刻,无礼太甚!我岂能受他欺侮!”
  罗小虎宽容地笑了。说道:“银杏皮臭糯糯心,栗子皮刺脆脆心,胡桃皮涩油油心。看人也要看看心,哪能只看皮表。适才一马当先冲出林来助你的,岂不正是乌都奈兄弟!”
  玉娇龙虽然心里已被触动,却仍负气地说道:“我岂把这群鼠辈放在眼里,谁要他来碍手!”
  罗小虎笑着说:“你都当娘了,还这么任性!”
  玉娇龙怵然垂下眼来看着雪瓶,不吭声了。
  罗小虎:“当时你虽走了,我已料定了你还会来西疆的。”
  玉娇龙有些不悦地说道:“你真量定我是无路可走了?!”
  罗小虎并不答她所问,仍继续热烈地说道:“你果然回来了。一个多月来,我都在四处寻找你的下落。”
  玉娇龙微微一惊:“你从何得知我已回西疆一月余了?”
  罗小虎:“我在崖洞里一看到那件已被补好的破褂衫,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玉娇龙伤心地说道:“你就住在那样的崖洞里?!”
  罗小虎毫不介意地:“能经常住上那样好的崖洞,就算走运了。”
  玉娇龙真正感到惊异和伤心了。她幼年时,也曾听母亲讲过“寒窑出将相”和“茅屋公卿”的故事。她并不畏寒苦,为了罗小虎,她甘愿跟随他去住一辈子寒窑茅屋,纵然不为公卿将相,他应安贫知命,做一个君子达人。岂能穴居野处,男女混杂不分,这又与禽兽何异!玉娇龙不觉凄然叹道:“我背亲弃世,受尽熬煎,岂为来作贼妇!你们都是银杏、栗子,我的心呢,却是莲子、梨儿!”
  罗小虎闷不吭声了。
  玉娇龙紧咬着唇,呆果地望着远远的夭际,茫茫的草原,漫漫的路。她心里浸满了辛酸,一任马儿缓缓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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