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位面而来的旅人,
欢迎你来到萨鲁世界,
我为你带来一个消息,
先知邀请你前去见他。

不去                好的
楼主: apeccj

[武侠小说]聂云岚--玉娇龙 [复制链接]

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15:29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暗斗心机师娘受制 登楼惜别玉女伤神

--------------------------------------------------------------------------------

  玉娇龙似梦非梦,如醉如痴,在暮色苍茫中策马进入迪化。
  她向街上行人打听明白,知道钦差大人衙署暂设在城东驿馆内面,官邸也就便设置那里。她循着行人指引来到驿馆门前,见门上高悬大红灯笼一对,内燃巨烛,照透出“钦命巡按”和“钦赐太子大保”两行大字;门前阶沿两旁还支立着四个长方形纱灯,灯上大书“肃静”、“回避”字样,两排带刀校卫从下面石阶一直列队站到门前,真是好一派威严气象。
  玉娇龙本来出身侯门,从小见惯戎马,对于这种排场自然并不在意,她径直策马来到石阶前面。众校卫见她这等大模大样,摸不清她的来头,便上前喝道:“你是何人?到此敢不下马!”
  玉娇龙将眉一挑,微带傲嗔他说:“快去通禀黄大人,就说乌苏玉帅府的玉小姐到。”
  校卫们对玉夫人沙漠遇贼和走失玉小姐之事已有所风闻,听她这么一说,个个惊愕万分,哪敢怠慢,赶忙通报进去。不一会儿,便有一群丫环仆妇迎了出来。跑在最前面的却是香姑。当她一眼看出站在阶下那人确是玉小姐时,真是惊喜若狂,叫了一声“小姐”,奔下石阶,紧紧将她抱住,竟不禁呜呜哭了起来。其余的丫环仆妇也一齐围上,请安的请安,见礼的见礼,威严肃穆的钦差辕门顿时热闹起来。玉娇龙将马交给门差,由丫环仆妇们簇拥着进驿熔去了。
  玉娇龙来到前厅,玉夫人和黄大人早已等在那儿。玉夫人一见女儿,先是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然后便拉着她的手,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流着泪说:“你可平安回来了!”
  玉娇龙叫一声:“母亲!”心里也不禁有些发酸,含着泪,歉疚地说:“孩儿不孝,让母亲受惊了。”
  黄大人在一旁劝慰道:“娇龙平安归来,就是大喜,都不必再伤悲了。”
  玉夫人这才止住悲,擦干泪,叫玉娇龙上前见过舅父。玉娇龙整整衣,对黄大人盈盈拜了两拜。黄大人满怀欣慰就搀扶起玉娇龙说:“十年不见,外甥女竟已长大成人,虽然身处荒漠,仍不失大家风范,更兼长得这般亭亭玉立,秀外慧中,真乃贤妹之福。”
  玉母也不免谦逊几句,然后又拉着娇龙的手问道:“女儿,你那天是怎样逃走的?这几天又是怎样过来的?”
  玉娇龙还未回答,恰在这时,高老师也闻讯进厅来了。玉娇龙赶忙上前见礼,她从高老师的眼里看到一种微微带愠和探询的神色,脸上不觉泛起一阵红晕,慢慢将眼帘低垂下去。
  在玉母的再次催问下,玉娇龙才将她早已想好在胸的一番话应付出来,说她如何在车内已经看到官军渐渐不支,看到高老师被冲下马、又看到有两骑马贼在向她车子这边走来。她急了,这时恰好有匹无主的战马在她车旁,她便跨出车来,跳上马朝着东南方向跑去。接着又说她如何在夜里迷失了方向,如何胆战心惊地偎着马在树林里过夜,第二大又如何在林子边困睡时失了马,又如何到了达美家……还特别娓娓动情地谈了达美如何同情她,送她小花马,给她引路,在她的帮助下才得以顺利地到达迪化……。
  在听玉娇龙讲述这番经历时,玉母是又胆战又心疼,不住地口念“阿弥陀佛”,还不时地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黄大人只听得惊愕万分,几疑是梦。他尽管在二十余年的宦海浮沉中,惯于老成应变,但他无论怎样也难想见,眼前这样一个玲珑似玉,娇艳如花的外甥女,竟能在经历如此一番危难之后,尚能这般神态自若。他只惊诧地注视着玉娇龙,耳边不由响起《四书》上“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那段圣人之言来。他又一转念:“惜乎她是个女的!”
  高老师只默坐一旁,两手覆在膝上,头微微低着,心里布满疑云:她套车的马哪里去了?绳子又是谁割断的?她如真是向东南方向逃走,哪来树林?又为何今日方到迪化?……高老师又想起:除罗虎退去的西北方外,其余三方都曾派兵寻找,为何不见踪影,亦不见蹄痕?…高老师陷入沉思。
  黄大人听完玉娇龙诉说之后,在厅上来回踱了几步,面上渐渐浮起怒容,厉然说道:“贤甥女既已平安归来,投鼠已无所忌。马贼如此猖狂,竟敢拦劫官眷,实属罪大恶极,若不剪除,必生大患。我即传令各城都统,迅速出剿,限期荡平,除恶务尽。”他又回头对高云鹤说:“敢烦先生拟一榜文,悬出重赏:‘有能生擒贼首罗小虎者,赏银二千两,良马十匹,羊五百头;斩首来献者,从半赏给。’”高云鹤忙离座躬身答道:“谨遵台命。”
  黄大人又说:“榜文上应将罗贼状貌写得详实清楚。只是对于此点,备营谍报大都相左,先生这番在阵上曾亲自接战,不知可曾看得清楚?”
  高云鹤答道:“阵上驰骋甚急,相距又远,实未看清,只隐约见他相貌奇丑,似是个五短身材。”
  玉娇龙听他这般描绘,不觉暗里想笑,心想:“原来你也会说谎!”
  黄大人说:“都说他身材奇伟,然何竞是五短?”
  玉娇龙若不在意地接话说:“舅父,我在车内看清来,确是显得矮短。暴眼,狮鼻,帚眉,须如卷毛,比钟馗更为狞丑。”
  高老师惊异地向她投去一瞥。玉娇龙亦同时送来似笑非笑的一瞬。高老师心里不住自问:“她这是从何说起?她这又是为着何来?”他本来就满心疑云,现在是疑云布得更厚了。
  玉夫人又细细问起达美留宿和送马之事,连连称赞不绝。
  黄大人说:“一个村女能有这等礼义,实属难得!明日派人将马牵去送还与她,再送去一百两纹银作为答谢也就是了。”
  玉娇龙忙说:“达美不是爱财的女子,我亦未向她讲出我的真实身份。依甥女之见,还是不送银子的好。送她几匹京缎,给小花马换配一副好马鞍,她心里一定很高兴。”
  黄大人略一沉吟,说:“好。就依你的意思办。”
  接着又闲谈几句,便散入后堂去了。
  玉娇龙的卧室在后院正厅右侧,与玉母隔厅相对。后院不大,倒也精雅。院前有水池,雕栏上追置盆花,拂袖生风,清香馥馥。玉娇龙随着香姑来到卧室,她向室内打量一番,见紫檀木镂花做成的牙床上,挂着淡粉红色的细罗纹蚊帐,床上叠摆着大红、品兰蜀锦薄被两床,粉黄色的湘绣缎枕,配上雪白的杭州挑花床单,在一对银灯的照映下,显出一种雍容中露淡雅、淡雅中见雍容的气派。玉娇龙站在房中,好似从梦幻中来到一个她既熟悉却又陌生的世界。她回想起达美那空荡而简陋的小屋,当时感到是那般温暖闲静,此时此刻再来回想,却多是寒伧的感觉,草原上布达旺老爹的帐篷,当时感到是那般神秘和真切,而今却感到是飘渺和遥远,她从这间小房中,似乎看到母亲常常夸耀的京都繁华,而这才是她命中注定应该享有的。
  玉娇龙正陷入沉思,香姑见房内已无别人,这才挨近她的身边,轻轻对她说:“小姐,这些天真把人急死了!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玉娇龙凝凝神,望着香姑:“你以为我会落入马贼的手吗?”
  香姑忙幅头说:“不,不,我没有这样想,这是决不会的。”
  玉娇龙见她说得这样认真,更加惹起自己的好奇心来,又略带打趣地问:“你怎能断定不会?”
  香姑坦然而稚气他说:“他们不是为着你来,也不会加害于你的。”
  玉娇龙故作正色地追问道:“你怎的知道得这么清楚?”
  香姑有些慌乱了,嗫嗫他说:“有个不懂规矩的马贼,把我错当成小姐拉下车,另一个马贼赶来喝斥他说:‘不得犯眷,这是咱们的规矩!’所以我知道你是不会落入他们手里的。”玉娇龙瞅着香姑,静静地听着。她心里完全明白,香姑隐瞒了马贼中有她认识的哈里木,她还隐瞒了她曾求过哈里木不要来伤犯自己的事。但香姑的这种隐瞒是应该宽恕的。玉娇龙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香姑,她那种既感到委屈又显得畏缩的样子,也心动了,激起对香姑无限的爱怜。她拉住香姑的手,柔声他说:“你心肠真好!我知道你总是卫着我的。要是你能认识他们中的人,你定会为我求情的。”
  香姑的手微微颤抖了下,在玉娇龙那似笑非笑的注视下,低下头去,脸也不禁红了起来。玉娇龙深深为香姑这种淳朴之情所动了。她一下将香姑搂在怀里,偎着她,深情地对她说:“好妹妹,你真好,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
  香姑在玉小姐的倾心抚爱下,不知所措,竟低声哭泣起来。
  这一夜,玉娇龙睡得香甜极了。
  第二天早晨,当香姑给玉小姐梳头时,无意间发现玉小姐的头发被齐齐地剪去一绺,她不觉失惊问道:“天,你的头发怎的剪去一绺?”
  玉娇龙若不在意他说:“达美称叹我的头发美,我便剪下一绺送她了。”
  香姑笑着说:“只听戏文上说女人剪下青丝送男人,没听说过剪下青丝送女人。”
  玉娇龙忙不在意地把镜子移开,她知道自己的脸已发红了。
  她背过手来在香姑身上揪了一下,含嗔他说:“小小年纪,哪里听来这些羞人话!”
  香姑亦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不再吭声了。玉娇龙收拾打扮停当后,这才转过身来,半央求半认真地对香姑说:“头发的事,不准你对任何人说去。”香姑点点头,各自走开了。
  房里静静的,散溢着一种似兰似麝的香气。这香气昨晚还恨讨得玉娇龙的喜悦,可今天她已开始对它感到厌烦了。她极力去回忆一种为她所熟悉的、使她心旷神怡的香气,还有一种她所陌生的、但却曾使她心战神摇的气味,可都为眼前房里这种浓郁的香气弥盖了,冲淡了。
  玉娇龙正独自坐在房里托腮出神,忽从房外厅堂里传来舅父和高老师的谈话声。她走到门边隔帘听去,从舅父的谈话中知道了她父亲有信来,对半天云竟敢袭击官眷之事极为震怒,并对她的走失极表忧念,说他正调集各营兵马,准备亲自督军围剿,要玉夫人安心留住迪化,暂勿返回乌苏,等他到昌吉巡营时顺道来迪化再作定夺;嘱高先生速回乌苏协筹军务。
  高老师听完她舅父这番话后说:“马贼此举确是猖狂,无怪玉帅震忽。但量这小股马贼毕竟不过疥癣之疾,实不值兴师动众,尤恐前时叛部乘机骚动,引起祸乱,实为不便。”
  厅堂里静了一阵,才又听到她舅父说:“先生之虑极是。我昨晚思之再三,不如以厚禄诱罗贼来降,擒而杀之,则可高枕无优矣。”
  玉娇龙听到这里,心里暗暗吃惊,正发急间,又听高老师说:“玉帅治军,向重严信,大人此计虽好,只恐玉帅碍难依从。”
  她舅父说:“大成心性我岂不知。这事何须他来出面,只由一位都统办理就行了。”
  厅堂里又是一阵沉默。
  玉娇龙忧心仲仲,想起她曾对罗小虎提出过,要他去投军,但求取得个游击之职,婚事就有望了。她想到如若罗小虎竟由此中了他们的圈套,自己就将会恨悔终天了。她心烦意乱间,又听到高老师说:“想这伙马贼不过是些为饥寒所迫的亡命之徒,并无远大抱负,兼以行踪无定,聚散无常,玉帅搜剿半载,尚且徒劳,招诱恐亦无从下手。”
  又静了一阵,玉娇龙听舅父绕开话题忽然问道:“听军校说,那天阵上交锋,先生失手落马,贼首不但未曾加害先生,反而下马相扶,并和先生讲过话来。不知此说可是真否?”
  玉娇龙听到这番问话,顿时心都紧了,忙轻轻能手将门帘拨开一缝看去,见高老师脸色虽微微发白,但神情却尚能保持镇静,不慌不忙地答道:“学生生平未经战阵,那天临危仓促接战,落马后眼为飞砂所迷,只说已难幸免,不意在迷乱中确曾有人对学生喝道:‘留你一命,传话玉大人,我等不过为巴依、伯克所迫,不关官兵事,不要苦相逼,不然,彼此都不利!”黄大人点点头,说:“原来如此!”
  玉娇龙这才放下心来,对高老师不禁暗暗佩服,虽明知他是在说谎,但她认为这种说谎是合情合理的,也许就是她父亲常称道的“机智”。
  正在这时,门差来报:“当地各衙官员求见。”黄大人对高先生说:“我去去就来。”随即便起身到前厅去了。
  玉娇龙趁厅堂无人,推帘走出堂来,一如往日一般,上前见过礼,低低叫了声:“师父”。恭恭敬敬站立一旁。高老师看她一眼,带怒冷冷地问道:“那天遇贼,你可曾动手?”
  玉娇龙默不作声。
  高老师又说:“我看到你车旁那两具贼尸,就知道准是你干的了。”
  玉娇龙仍默然不语。
  高老师微微叹息一声,说:“你如何这般轻易就开杀戒!皇天在上,这决不是我传你武艺的初心!”
  玉娇龙见高老师急成这副样子,心里反觉得好笑起来,似辩解又似反诘说:“师父不是常常教诲我说,要‘学以致用’吗?如果不为用,我又学武艺来做什么呢?”
  高老师顿脚说:“杀人非同儿戏,哪能比做文章?似你这般任性轻率,难免伏下祸根,一旦铸成大错,悔之已来不及了!”
  玉娇龙见高老师一再正色训怨,心里也不禁暗恼起来,负气他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两贼前来窥车,我才杀了他的。”
  高老师听她这样一说,反而感到一惊。心想:她把杀人的理由说成仅是为了“窥车”。照她这般心性,何事不可成为杀人借口。他本来想再训戒她几句,但见她柳眉微挑,唇露任性,眼含得意神色,知道劝戒已无用处,只好长叹一声,把话咽了回去、正在这进退为难之际,玉娇龙忽地转变话头说:“我适才在门内听得,舅父似有委师父前去诱招半天云之意,师父去还是不去?”
  高老师惊奇地说道:“我怎未察出黄大人有此意来。我在西疆人地两疏,怎能负此重任!”
  玉娇龙凝视着高老师,固执地问:“舅父如果委托师父,师父是去还是不去?”
  高老师猜不透她为何这样追问不休,只含糊应道:“为酬玉帅知遇之思,虽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只是偌大西疆,我到何处寻他去。”
  玉娇龙陡然涌起一阵怨恨之情,冷冷带刺他说:“何用师父亲去寻他,说不定哪天他自会投上门来!”
  高老师猛然一惊,转过身来,张大眼看着玉娇龙。一时间,他完全陷入一种不测究竟和不知所措的境地。他从玉娇龙那双发亮的眼光中,隐隐看到一种闪闪逼人的敌意。高老师只觉心里一阵发冷,他深深藏在心里的一个隐秘似乎已被人窥透了。她又是怎样窥探到的呢?他简直无法理解。突然和意外,竟使一向以沉谋自许的高老师陷入惶惑,他如临深渊,感到一阵阵心悸。
  厅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玉娇龙已看到走廊上舅父的身影,便翩然退进房中去了。
  过了两天,高老师带着黄大人和玉夫人的书信动身回乌苏去了。
  玉娇龙自来迪化后,终日沉默少言,郁郁不乐,玉母非常忧心,多次问她是否身体不适,玉娇龙总是淡然一笑,用别的话支吾开了。一天,玉夫人把香姑叫到跟前,向她问起小姐情况,香姑说:“小姐常常独坐出神,有时还见她面有泪痕,小的几次问她,她都不答。”
  玉夫人问:“你看小姐不乐是为何来?”
  香姑说:“小的揣来多半是为想念乌苏。”
  玉夫人说。“乌苏本非故园,你小姐当不至为此。”玉夫人想了想,又说:“该不会是沙漠遇贼,受惊失魄所致?”
  香姑说:“小姐谈起那天沙漠上官兵与马贼交战之事,兴致很好,毫无惧伯之意。倒是每次谈到夜宿山林和过草地的时候,就变得神情恍惚,话语含糊,依小的看,小姐果真失落魂魄,也是失落在山林中和草地里,不会是失落在沙漠上。”
  玉夫人说:“明日叫人到寺庙里去进进香,许几部经的愿,求菩萨保佑,就会好的。”
  玉娇龙和玉夫人居住的后院旁边有道矮矮的粉墙,通过圆门,便是一座很大的花园。园内碎石铺路,路旁砌立石山,回环曲折,颇有情致。花园西角建有长楼一座,登楼凭栏眺望,可以远望天山,皑皑苍苍,横绵无尽,园外古道沿着河岸一直向西漫漫延去。这座长楼乃是当地官员为来使、迁客迎风饯别的地方,一年不过热闹几番,平时却人迹罕至。因此,楼上是雀粪污栏,楼下是荒草没径,整个花园显得格外幽静索寞。
  玉娇龙却非常喜爱这座花园,每天一早一晚都要独自去到花园深处留连许久。好几次香姑要陪她去,她都推说心烦喜静,把香姑留在院内。
  过了一月,一天,玉帅借到昌吉巡营之机赶到迪化来了。玉帅一是为来看望多年不见的内兄黄巡按;二是来看看玉夫人母女。玉帅一到,驿馆内上上下下自然有一番忙乱和闹热。好在玉帅此来并非公出,迪化城内都统、州官以及各营校尉,一律不曾知照,黄大人亦只在驿馆内设家宴相待。晚间,宴设内院厅堂,黄无赐和玉大成并坐首位,玉母与玉娇龙坐在两旁。一番话旧之后,又谈起马贼事来。玉帅说,已有确报:马贼因前番袭击官眷,引起内讧,半天云已畏剿离巢,群贼已散,只有二十来骑,由一年轻头目率领窜逃至蒙古去了。
  黄天赐抚杯沉吟,问道:“探报果确?”
  玉大成答道:“游击肖准从回部头人格桑处探来。据格桑说,他的手下人十日前曾在石河子附近见到过半天云,还和他说过话来,探他口风,他说有事要进关去。肖准曾两次和半天云交锋。十分悍练,所报可信。”
  玉娇龙只在一旁默默听着。开始她听父亲所谈“确报”,不禁暗暗发笑;后又听父亲谈到探报来由,心里又不禁紧促起来。
  黄天赐说:“从权宜计,宁可信其实;从久安计,宁可疑其真。贤妹弟以为如何?”说完,二人相视大笑,然后举杯一饮而尽。
  玉大成胸有成竹地说:“西疆地广人稀,欲获罗贼,有如大海捞针,实为不易;我已传令东路失卡,取下榜文,撤去巡哨,放他进关,使西疆马贼群龙无首,不再蚁聚;罗贼如虎失牙爪,其势自孤,如此,则剿、擒也就两易了。”
  黄天赐听罢,不禁击桌称赞说:“十年不见,贤妹弟老谋深算竟神奇至此!真乃西疆之福。圣上面前,我自会奏闻。马贼之事,就不必再议了。”
  于是,二人转过话题,又谈了些京中故旧迁降浮沉之事,相对感慨万端。玉大成饮了数怀,继又谈起边塞军务以及十年来的戎马生活,不觉激昂起来,说:“我从昌吉来迪化途中,马背上口占一绝,念你听听,请予指正。”
  “夜夜胡前刁斗寒,朝朝营帐对天山。十年边塞无烽火,投笔班侯老戍边。”
  黄天赐不住点头赞赏道:“气势雄浑,韵节自如,慨而不悲,确是绝唱。贤妹弟真不愧是儒将风雅。”
  玉大成拈须一笑,并未答话,似有所思。
  玉娇龙已从父亲的诗句里察出他已有请调回京之意。她抬眼望着父亲,见他两鬓已斑,满面风尘仆仆,似比月余前又消瘦些了。至性之情使她心里浮起一阵酸楚,同时感到一种莫名的烦乱。
  黄天赐举怀欲饮未饮,慨然说:“边地苦寒,且多悍戾之气,既不利于身,又不利于性。贤妹弟无妨上表陈情,求调回京。我回京后,亦可从中斡旋,助你一臂之力。”
  玉大成举杯说:“我意已决,一切都托仰仁兄了。”
  宴饮直至二更才散。玉大成把黄天赐送出厅堂后,回身又和玉母叙了几句家常。然后,他把玉娇龙叫到面前,带有探询的口气问道:“高先生离开迪化时可曾发生过什么变故?可曾和你说过什么来?”
  玉娇龙心里一动,说:“秃面之事,女儿一概不知,高老师亦未和女儿说过什么。”
  玉帅拈须俯首,在厅内踱来踱去。
  玉母不安地问道:“高先生出了甚事?”
  玉帅说:“高先生回乌苏后,神情沮丧,我以为他是为沙漠遇贼之事愧疚于怀,只抚慰了他几句,便忙军务去了。不料过了两天,等我从城外练军回府,才知他已只身离去。临走时给我留下一书,大意说感我厚恩,尚未图报,他因倦于萍漂,遁迹深山去了。并说将高师娘托我,望我收留照拂,他当结草以报。我看先生为人诚信磊落,似非动萌出世之念的人,此番不告而去,其中定有缘故,只是百思不解。”
  玉娇龙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已明白几分。她知道高老师的出走,多半是由自己的任性使气所致。她想起那天的负气冲撞,含有敌意的逼问和暗射;同时,她又想起高老师平时谆谆的教诲和辛劳的传授,她感到深深的悔愧和负疚了。但她在自问内谴的同时,似乎又感到心上有块隐隐压着的石块突然消失了。她在愧疚中同时感到一阵轻松。
  玉帅此次来迪化,纯属私访,不便久留,次日便又匆勿赶回乌苏去了。临行时他已作好安排,要玉夫人母女先行直接从迪化动身回京,他回乌苏后即将高师娘以及随身仆人送来。一等高师娘等人一到,便可起程。
  过了十天,高师娘带着一干家院、仆妇以及丫环人等来了。
  高师娘一见玉夫人使伤伤心心地嚎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数数落落地把高老师恨骂一番,说他无情无义,只图自己洒脱,将她抛下不管;还骂他是只共得安乐共不得患难的小人……。玉娇龙把高师娘这些怨恨之话听在耳里,暗暗觉得蹊跷。心想:“这哪有点书香门第的风范,怎会骂出这些话来。”
  玉夫人虽也听不顺耳,但还是温言相劝,颇费了一番唇舌,才将她劝住。
  一切安顿好后,高师娘来到玉娇龙房里,对玉娇龙说:“你高老师把我遗弃了,我已是无家可归的人了,还望玉小姐念在与高老师有师生之份上,高抬贵手,把我容下才是。”
  玉娇龙忙说道:“师娘说哪里话,你就把我家当你的家好了,我们不会怠慢你的。”
  高师娘说:“多谢玉小姐美意。我也不敢多有奢望,但求温饱就足了。我虽是个妇道人家,却常从你高老师口中知道许多江湖上的事儿,小姐今后如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为你效劳。”
  玉娇龙听她话里有话,不觉暗吃一惊,漠然他说:“江湖上的亭儿与我何干!我也不想去知道那些事儿。”
  高师娘斜瞅着玉娇龙冷冷地说:“玉小姐,话不能蘸么说,你在沙漠里走失三天,夜宿山林,独行草地,林中有虎,草地有狼,一个千金小姐,真不知道你是怎样闯过来的!这就是江湖。江湖上风风雨雨,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你已经闯过了,怎么说与江湖无关呢?!”
  玉娇龙心头一阵冷缩,紧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她好像被一条蛇缠住了,一瞬间,她感到一阵恐怖。她想起了罗小虎被狼围困的情景,她也想起了罗小虎沉着地将一支支箭射进狼的咽喉。
  她很快恢复了平静,变得兴致勃勃起来,对高师娘说:“啊,原来这就是江湖!我在路上确曾遇到一桩奇怪的事儿来:有个卖艺的老头来西疆寻找他的妹妹。他所说的他那妹妹的体形、容貌,简直和师娘一模一样——三十五岁,中等身材,陕西口音,双眼微陷,两颧略高,眉间有一朱砂红痣。不知师娘是否果有一个姓易的胞兄?”玉娇龙说完后,紧紧瞅着高师娘。一刹间,只见高师娘两眼发直,闪着凶光,脸色也由白变青,神情十分怕人。过了一会,她才恢复常态,说:“见鬼,我哪有什么胞兄!”接着,她又搭讪了几句,退出房里去了。
  玉娇龙独自坐在书案旁陷入沉思:高老师为何突然出走?又为何把高师娘一人抛下不管?高师娘适才那些弦外有音的话暗示着什么?为何一提到易老头寻妹的事她就变脸变色显得那样窘怕?…这一切,玉娇龙虽然还觉得迷糊不解,但高师娘心怀叵测,应特别小心防范,这点是完全看得清清楚楚的了。
  玉夫人一切都已收拾停当,再过两天,就要起程回京了。
  玉娇龙连日来总是郁郁不乐,黯然神伤。高师娘曾在背地里问过香姑:“家里人听说要回京城,个个眉开眼笑,玉小姐为何反闷闷不乐,她究竟为的什么?”
  香姑说:“我想她是难舍西疆。”
  高师娘说:“西疆有啥难舍的?”
  香姑烦了,说:“师娘自己问小姐去。”
  高师娘马上陪笑说:“我随便问问罢了,你休告诉小姐,免得惹她心烦。”
  玉娇龙自高师娘来到后,就不曾去过花园。眼看明天一早就要起程回京,当天下午,她陪着玉母最后检点一下行装后,便又独自一人,悄悄来到花园里,踏着小径,绕过石山,直向长楼走去。在长楼下面的草坪前站了一会,这里是她一个月来天天在此偷偷练武的地方。她按照随身珍藏的《秘传拳剑全书》逐路练去,她的剑法技艺,又较前进了许多。她还按照《穴络》一章所绘录的图文,细细揣摩领会,虽未熟记全通,却已略得要领。自从高师娘来后,她为慎密,只好中断练习,不然,她又将精进几分了。往日她虽天天来到这里,却从未登楼,她也曾几番踏上楼梯,但总感心怯,深恐引起愁思,难禁怅惘,便又黯然止步。这时,她再也无怯抑止对罗小虎的怀恋,急步登楼,凭栏西望,远远横亘的天山,往日看去只觉其雄伟,今日看来,却感其有情;墙外古道漫漫,沿着河岸向西伸去,直穿进一片苍郁的树林,便渐渐的隐没了。那片树林正是月余前她和罗小虎分手的地方。黄昏林静,千缕离情,万种愁绪,玉娇龙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心里感到无限怅然和凄楚。这时,李商隐的两句诗一下浸入她的心头,她不觉低声吟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偶然。”玉娇龙正在神伤难禁之际,忽听得古道东头传来一阵紧凑的马蹄声,她不觉回头望去,猛然间,她感到一阵昏眩,一颗心也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骑在一匹熟悉的大黑马上,扬鞭奋蹄直向这边跑来。那身影还是一月多来经常入梦的那个身影,还是沙漠上那样的英姿,正是帐篷里那般壮实,甚至他身上穿的也还是那件自布对襟排扣短褂。当他纵马从墙外驰过时,玉娇龙看得更清楚了,两道浓浓的剑眉下,还是那对使她魂牵梦绕的眼睛。就在这一刹那间,玉娇龙似乎闻到了那股曾使她心颤的带着草原和马革气息的汗味。她差点叫出声来。她紧咬住嘴唇,纹丝不动,一瞬间,她好像变成了一块石头。
  马沿着河岸驰去,奔进树林,渐渐地消失在离分时的那条小道上去了。
  玉娇龙木然中只感到心里一阵隐隐作痛,她再也无法自持了,不禁轻轻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就在这时,突然从她耳边响起一声:“小姐,那人走远了。”玉娇龙猛地一震,顿时整颗心都缩成一团,只一闪间,她已清醒过来,知道自己的背后正守着一只狼,只要她一回过头来,便会立即咬住她的咽喉。她很快镇定下来,能手拂拂鬓边乱发,慢慢回过头来,若不在意他说:“师娘,你说的什么呀?”
  高师娘闪着一双带着绿光的眼睛,挑衅他说:“我说骑马那人去远了。”
  玉娇龙还是若不在意地问:“一个过路人,师娘管他怎的?”
  高师娘进逼说:“我倒不管他,是怕你离魂。”
  玉娇龙的眉毛竖了起来,眼里闪出射人的购芒,说:“师娘可是喝了酒来?”
  高师娘被玉娇龙的目光慑住了,把已经涌到嘴边的刺毒话咽了回去,只不自然地干笑两声。玉娇龙不再理会她了,说:“还闲扯什么,该回去了!”说完便向楼口走去。
  高师娘紧紧跟在后面,到了楼口,玉娇龙谦让地站在一边,让高师娘先走。高师娘稍稍迟疑了下,不甘退让,侧身跨向前去。
  刚刚踏下一级楼梯,她突然感到腰间刺心地一痛,一阵酸麻直上喉头,她张嘴欲叫,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从她股后飞来一脚,把她直从楼口踢滚下去。她瘫卧地上,丝毫动弹不得;眼里金星乱迸,大张着嘴犹如死了一般。她心里明白,她落到一个身怀绝技、奠测高深的人手里了。
  玉娇龙站在楼口,向着院子那边高声呼喊:“快来人呀,高师娘跌下楼了!”接着,她奔下楼来,站在高师娘面前,带着得胜之色,欲笑不笑地盯着她。一直等到高师娘那双已经转动不灵的眼珠里露出讨饶的神清后,才跨上前去,用脚尖在她腰际狠狠一踢,又是一阵锥心的刺痛,顿时间,她感到整个身子都复苏过来。
  玉娇龙俯下身去,在她耳边低声地、但却是冷厉他说:“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到!”
  高师娘点点头,一声声哀吟着。
  这时,仆婢们已经闻声赶来,玉娇龙赶忙将她扶起,不住地问伤问疼,怨楼怨梯,亲自搀扶着她,把她送回房去,玉夫人听说,赶忙前来探视。当她问高师娘因何坠楼时,高师娘一口说是“不慎失足”。
  晚上,玉母和玉娇龙闲话时,又谈起高师娘坠楼的事来。玉母若有所思他说:“不慎就会失足。行路是如此,为人也是如此。你要切记。”
  玉娇龙坐在灯前,把头埋得低低的。

使用道具 举报

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16:58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 宝马依人悲歌又起 香车载怨别梦重温

--------------------------------------------------------------------------------

  迪化已是深秋。玉夫人带着玉娇龙,高师娘、香姑以及仆婢数人起程回京,一路晓行夜宿,沿途自有地方官迎送接待,安排车轿,照顾食宿,减去许多烦劳,一切倒也方便。玉夫人一向心性恬静,沿途对地方官员的繁礼宴请一概辞谢,却也省了许多劳顿。
  高师娘上次在迪化驿馆花园长楼上因欲挟制玉娇龙,步步进逼,结果被玉娇龙略显身手,反将其制服。从此以后,高师娘心里已经完全明白,她自己那点武艺远非玉娇龙敌手,一旦激怒于她,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自己置于死地。高师娘记起高云鹤在乌苏临出走前曾断断续续地对她说过的一些话来:“一个宦门闺秀,什么名字不好取,偏偏取个‘龙’来!‘神龙不见首尾’,人若似龙,其性不测;女子名‘龙’,我看,就是不祥之兆!……”
  “你在江湖作恶太多,陕西积案发了,今后务要革面洗心,藏身帅府,借玉大人荫庇,方保得个善终。玉夫人心地慈厚,定能容你;玉娇龙心细如发,刚柔莫辨,喜怒不测,你在她面前,务宜小心谨慎。……”
  “前番书房突然失火,你曾疑是娇龙所为,我一直未敢相信;现在看来,你确疑得有理。只是那本《秘传拳剑全书》,不知她是不是偷偷绘藏了副本。如她果然绘有副本,则这条‘龙’,就难制了!……”
  “半天云就是罗虎,八年前我曾收留过他,对他有过小恩。这事玉娇龙似已知道,真真令人不解!……”
  高云鹤的这些话,当时并非在一日里同时说出,高师娘虽然听在心里,也感新奇,但却并未十分在意。及至高云鹤不告而别,飘然出走后,她才明白过来。原来高云鹤的那些话,都是对她的忠告遗言。同时也隐隐流露出他的出走乃为势所迫,而且似与玉娇龙有关。这在高师娘的心里,却激起一股无名的怨恨,她存心要和玉娇龙较量一番,让她知道一下碧眼狐耿六娘的厉害,今后好服服贴贴听她指使,作为她的护身符咒。哪里料到,才一较量,就真如逆了龙鳞,自己忽地便被攫于利爪之下。高师娘才又想起高云鹤的那些话来,心里不由不佩服高秀才不愧是读书人,确比自己有眼光,有见识。从此以后,尽管高师娘心中对玉娇龙的积怨仍然未消,但在玉娇龙的威慑之下,她不得不低眉承迎,强颜恭顺。玉娇龙则和平日一般,以礼相待,与她亲而不近。
  高师娘本来是个嘴巴闭不住、眼睛停不住、耳朵关不住的人,在乌苏帅府时,经常从上房窜到下房,最爱凑热闹的了。这次回京,一路上她总是深居简出,不论住在衙署还是客舍,都很少在人前露面。这个小小的异常变化,却被香姑留意到了。一天,香姑对玉小姐说:“高师娘一下变拘谨了,好像有心事。”
  玉小姐说:“想是为高老师出走心里难过。”
  香姑摇摇头,说:“不知高老师与高师娘是怎么凑成夫妻的?我看他们并不恩爱。”
  玉小姐说:“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休再胡说!”香姑一嘟嘴,走开了。
  进入嘉峪关后,很快便到肃州。肃州参将吴超,原是玉帅部将,这次玉夫人回京路过肃州,特别盛情接待,事先即将自己府内厅房腾出,将玉夫人和玉小姐以及一干仆婢迎到府中住下,强留数日,殷勤款待。
  一日,高师娘从玉夫人房里出来,绕过回廊,打从玉小姐房前经过,见玉小姐房中纱窗半掩,房门未闭。高师娘侧身窗外,偷偷往房里望去,见玉娇龙和衣侧卧床上,以手作肱,脸面向着床壁;左手斜坠床沿,有一卷书坠落地上。从玉娇龙的卧式以及房内的情景看来,高帅娘认定玉娇龙因看书困倦,不觉释手落书,并已酣然入睡。她再注视落在床前地下的那卷书,也是厚厚一册绫面线装,似与她从哑巴囊内搜得那本一般模样。她心里怦然一动,想起高云鹤失书时那般懊丧的情景,以及后来又曾说过她如果得了此书则就难制的话来。高师娘心里盘算:只要取回这书,便如拔掉她的牙爪。于是便忙走到门边,轻轻挑开门帘,闪身进入房内,然后屏息静气,蹑脚走到床前,停了一停,见玉娇龙一动不动,呼吸均匀,当她判准玉娇龙确已熟睡之后,才小心翼翼地俯身下去,拾书在手。就在她刚一埋头拾书的这一瞬间,耳边猛然响起一声冷厉的呼喝:“你想干啥?”这声呼喝声音虽小,却如平地一声雷起,高师娘全身汗毛顿时炸开,刚拾起的书也失手落地。她猛一抬头,射来的却是一双寒光闪闪有如利剑的眼光。高师娘吓得而色发白,忙向后闪退两步,运气凝神,停了片刻,方才稍稍镇定下来,勉强笑了笑,说:“我看你的书落在床下了,特来给你拾书的。”
  玉娇龙不答话,仍紧紧注视着她。过了一会,才淡淡地说:“就烦劳高师娘拾起代我送还到书架上去吧!”说完,她又倦意浓浓地翻过身去,不再理会高师娘了。
  高师娘出得门来,身上已是满身冷汗。使她最吃惊的还并不是玉娇龙那猛然一喝,而是当她退后两步,已稍稍镇静下来时,才发觉就在她俯身埋头的那一瞬间,玉娇龙整个向内侧卧的身子竟已翻转过来,而她却连半点动静都未感到,可见其身手之快,举动之轻,真令她难以想象。高师娘惊怖之余,心想:今天幸好自己并无其他举动,不然定将毁在她的手里了。看来,那卷书也不过是房主人原来架上之物,高师娘深悔自己不该冒失。
  车马进入陕西境内,高师娘益更显得心魂不定,停宿起程,上车下车,她总是两目游离不定,神情异样紧张。她本是与香姑同坐一车,一路上,每到城镇热闹之处,香姑总爱拨开车帘向外张望,高师娘则有时推说怕风,埋怨香姑不该让她受凉;有时则一本正经的教训香姑,说她不识羞,不懂规矩。
  停宿时,香姑在玉小姐面前抱怨说:“高师娘一路噜苏,我看她是怕见人,不知心里装着个什么鬼?”
  玉娇龙沉思片刻,对香姑说:“明日请高师娘换坐我车,我去与你同坐,也好看看景色,解解旅途烦闷。”
  第二天,玉娇龙果然将轻车让与高师娘乘坐,她自己则坐到香姑车上。
  玉娇龙今天穿得十分朴素,布衣布裙,发髻鬓边也只缀戴三两件银质珠饰。她上车后,挨着香姑坐定,从袖中取出青丝绸帕人幅,将它缠裹头上,用缠余的一段围住口鼻,只露出一对眼睛。
  这样打扮,一眼望去,就难以认出她是小姐来了。一路上,任香姑将车帘高高卷起,尽情赏览沿途景色。两人指点关山,赞叹长城,议谈习俗,不论是路旁房舍,还是行人装束,一切都感新奇,入目皆成妙趣,阵阵窃语低笑,顿觉困寂都消,一任道路漫漫,一任马蹄哒哒。
  不过几天光景,车马便已穿过陕西进入了山西地界。高师娘紧张的神情才逐渐平缓下来。一夜,高师娘来到玉娇龙房中,逡巡一会,见香姑不在,带着几分虔诚地神态说:“小姐你好比孔明,我好比孟获,从今往后,我服了。”
  玉娇龙芜尔一笑:“果真?”
  高师娘略带沮丧地说:“真的,我是不得不服。”
  玉娇龙点点头,说:“京城是帝都,不比江湖,出不得半点参差,你休忘了随高老师来到我家的本意。”
  高师娘听了玉娇龙这话,不禁打了个寒战,不再答腔,只向玉娇龙深深一万福,退出房门去了。
  玉娇龙与高师娘换车的事,已被玉夫人知道。玉夫人将玉娇龙唤到面前训诫她说:“中原不比西疆,礼义至为重要;我家世代簪缨,一举一动那容失礼。你乃千金小姐,竞去与仆婢同车,成何体统!”
  玉娇龙低着头,恭恭顺顺地聆听玉母训诫。像这样的训诫,自从进入玉门关后,便一天比一天增多起来。玉母好像突然变得爱挑剔了,对玉娇龙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乃至衣着佩饰,也都特别留心,经常指指点点,评长论短,喋喋不休。玉娇龙觉得越往东走,越近京畿,身心越不自在,似乎有根无形的长绳,在一圈紧一圈地束缚着她,以致使她对京城繁华的向往也变得迷惘起来。
  车马进入河北,在离张家口三十余里的途中,忽然飞起大雪来了。一时间,天苍地茫,四野萧疏,雪花飞舞,路断人稀。适路旁有座孤零零的古庙。庙前有几株高大的古柏,庙后是一片枣林,庙旁是一座黄土山冈,冈上有棵巨大的枯树,迎着风雪,光秃秃地立在那儿,给人以一种既孤零而又巍然不屈的感觉。玉夫人命停车歇歇,等风雪稍停后再走。车马在庙门前停了下来。玉夫人由几个随身仆婢搀扶着进入庙里去了。玉娇龙带着香姑跟在高师娘后面,刚进庙门,猛见右廊阶沿上拴着一匹高大的黑马。好眼熟的马呀!王娇龙顿时感到一阵潮涌,似乎满心的血都沸腾起来。她向左右张望一下,上殿两廊都是静静的,并无一个人影。只见由左廊角的耳房内闪出一个老态龙钟的香火,张惶失措地把玉夫人迎了进去。玉娇龙情不自禁地扔开香姑,径向黑马走去。
  那匹黑马似乎也通人性,见玉娇龙向它走来,一对眼睛迎视着她,不住地点头摆尾,又不住地刨蹄,显出十分高兴的样子。玉娇龙径直走到黑马身旁,用手拍拍它的脖子,在它耳边轻轻他说:“黑马,久违!”黑马也好像真听懂了她话似的,不停地用它的腮来挨察着她,它毫无顾忌流露出来的那种依恋与亲热之情,使玉娇龙深深感动,她再也无法自持,情也难于自禁了,只紧紧地偎抱着马头,嘴里喃喃的在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两颗大大的眼泪滚出眼帘。
  高师娘站在远远地呆视着,心里亦已经明白几分了。香姑睁大着窄眼睛,迷惑不解地时而看看玉小姐,时而又看看高师娘。当她看到玉小姐紧抱马头,闭上双眼,流下眼泪来时,更是惊呆了。
  她扯扯高师娘的袖子问道:“小姐怎么啦?”
  高师娘说:“你小姐最爱马,对马有情。”
  香姑这才释然地打趣说:“小姐对马都这样,将来有了姑老爷就更不开交了。”
  高师娘有意无意他说:“依我看,她是把马当人了。”
  香姑不懂她的话,只白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玉夫人叫仆婢来催玉小姐进房避风,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大黑马,同高师娘、香姑进到耳房。
  耳房里十分杂乱,老香火在屋角里生了一堆柴火,弄得满屋是烟。玉娇龙神魂不定地坐了会儿,推说柴烟呛得难受,独个儿走出耳房去了。过了一会才又回到房里,怅然若失地坐在一旁。
  高师娘若不在意地向老香火打听道:“廊下那匹大黑马真骏,不知是谁人的坐骑?”
  老香火说:“一位过路汉子的脚力。那汉子也和那马一般壮。”
  玉娇龙回头把脸向着门外,但却在聚精凝神地听着。
  高师娘又问:“那位汉子呢?”
  老香火:“到枣林后面店子里打酒去了。”
  高师娘:“那汉子是个什么样人?平常人哪有这等饷马!”
  老香火:“他自称从关外来,要到冀南去办点私事。看样子像个军爷,很豪爽。”
  高师娘又接过话说:“这位夫人和这位小姐乃是西疆边帅玉大人的宝眷。那位汉子若果是关外军汉,多半是玉大人辖下的人了。”
  高师娘还想说点什么,玉夫人忙止住她说:“一个过路汉子谁知他的底细,高师娘何用说及这些。”
  正在这时,外面家人来报风雪已停,催促夫人上路。
  玉娇龙出来经过廊前时,那黑马一看见她,又是昂首,又是刨蹄,转来转去,势欲挣断缰绳奔跑过来。玉娇龙也是一步一回首,不胜依依。高师娘来到玉小姐身旁,低声对她说:“玉小姐,那马好仔认识你?!”玉娇龙凄然地一笑,略略点了点头。高师娘眼里没有敌意,玉娇龙脸上也无怒容。
  车马又出发了,在积雪漫漫的古道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车迹蹄痕。
  约莫行了半里之遥,玉娇龙忽然听到后面远远处地传来一声马的长长的嘶鸣,接着,又隐隐传来阵阵断断续续的歌声。“天苍苍……野茫茫……无端奇祸……起萧墙……”歌声在白茫茫的旷野里回荡,显得更加悲凉。玉娇龙整个心都张开来装进这一声声的呼唤。她探出半个身子回头望去,见后面已经显得遥远的土冈上,就在那棵巨大的枯树旁边,一匹雄壮的黑马昂然而立,马背上骑着一个披羊皮的身影,那身影还是那样的壮实,还是那样的伟岸。玉娇龙似乎还看到了那张异常英俊的面孔和那双含着嘲讽神色的眼睛。她真想象前些日子在沙漠中那般,跨出车门,纵上马背,斩断辕索,向土冈上那匹黑马驰去。可她看了眼紧跟在后面那辆庄严华贵的马车,耳边立即响起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行不动裙,笑不露银”等一连串的训海,特别是那天晚上关于高师娘“失足”坠楼的喻叹,她心里一阵悚然、身上那一圈圈无形的绳索也似乎在收紧。玉娇龙轻轻哀叹了声,土冈、马影顿时变得模糊起来。她缩回车去,端然坐着,一任眼泪珠滚水滴湿透衣衫,她却紧咬住唇,不让一声哼吐出来。
  过了张家口,一路无话。玉夫人一行老少终于在大年年底之前到达京城家下。
  玉帅在京府第,座落在城南虎幄街南端,原是前朝一家王府旧第。因玉帅的父亲玉绍廷总兵为王事战死,皇上念其忠勇,除恩赐玉帅荫袭侯爵外,并将这座府第赏赐给他。府第占地颇广,楼台亭阁,雕栏玉砌;古柏花树,枝叶扶疏;前厅内院,曲径回连。
  玉帅出镇西疆,偌大一座府第仅留下玉娇龙的哥哥玉玑和嫂嫂张鸾英居住。整座府第虽然幽深壮丽,却显得冷冷清清。真是庭院空阶寂寂,花园草木荒芜,虽处京华闹市,却如置身幽谷。玉夫人已离家十年,今日来归,触景生清,不免有些感慨。玉娇龙离家时年纪尚小,记忆已觉依稀,今见府内这般宽广清静,正中心意,暗暗高兴。高师娘喜它气象威严,有如躲进崖洞。香姑惊其陈设豪丽,好似来到天上。总之,各人志趣不同,感受也就不一。
  再说王娇龙的哥哥玉玑,字怀壁,年已三十,比玉娇龙年长一十三岁。就在玉帅出京那年,参加会试中了进士,后经朝考,得点翰林,任翰林院编修,以后又任过吏部主事,一年前已出任沧州州官去了。少夫人张氏亦随任去到沧州,因得知玉母已从西疆起程回京,于半月前特从沧州赶回料理迎候。张鸾英是世家出身,知书识礼,性情温厚。她在玉母面前,亦能顺意承欢,克尽孝道。因此,很受王母宠爱。这次婆媳重聚,自有一番悲欢。鸾英在府第门前拜迎玉母时,见姿婆颔上皱纹增了许多,两鬓已变霜白,心里一阵酸楚,不觉凄然泪下。玉母将她扶起,见媳妇虽仍不减当年丰艳,毕竟已属中年,至今尚无生育,也怜悯起她来,心里也是难过。玉母与鸾英正叙话间,玉娇龙已来到鸾英身旁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嫂嫂”,同时给她深深一礼。鸾英顿感眼前一亮,恍如一只彩凤飞来。她先是一怔,接着又是一惊,呆立一瞬,当她回过神来,认出这就是娇龙妹妹时,也忘了还礼,便忙把她拉住,仔细打量一番,不禁啧啧称赞道:“妹妹,十年不见,你竟长得这般标致,京中姐妹简直没有人肯和你并坐的了。”
  玉娇龙羞红着脸嫣然一笑说:“嫂嫂休夸。小妹久处边陲,不谙京城礼俗,还望嫂嫂多加指教。”鸾英客套两句后,又把玉娇龙看了一番,心想:都说西疆荒漠,不知是何灵气,竟使娇龙长出这等人才!雍容而无脂粉气,娇艳而无柔媚态。言谈动止,但觉其神情慧秀,眉目含英,鸾英想尽各种名花,都觉无可与她伦比。她突然想起《崔莺莺传》中对“天生尤物”的慨叹那段话来。她想:“娇龙妹也许就是书中所称的‘夭生尤物’吧!”但她马上又自悔比喻失当,暗暗自愧自责起来。
  玉母居住的正房,鸾英早已打扫布置得停停当当,除卧室、客堂以及接见仆婢们的督勤房外,还专门给玉母布置了一间清静的佛堂,以便玉母一早一晚进香诵经。
  玉娇龙的卧房本安顿在玉母卧室左侧的楼上,玉娇龙推说自己好静,嫌这里仆婢太多,愿只带着香姑到花园后面另一小楼居住。玉母奈何她不得,也就应允了。只是说单去香姑一人她不放心,一定要高师娘也住过去。王娇龙心里虽然不愿,也不便强辞,终于还是答应了。
  这座小楼在花园后面,与玉母居住的正房相隔百步,原是玉娇龙的哥哥玉玑读书之处,楼下分正厅侧厅,正厅乃玉玑每日向老师聆教受业之地,侧厅一作者师休息之用,一为玉玑朗读之所。楼上亦分三间,中为藏书所在,两旁乃老师和玉玑卧室。小楼布置得极为雅致,正厅侧厅,壁上挂满名人字画。楼上配有走廊,可以观赏花园景色。玉娇龙让高师娘住在楼下侧厅内,她和香姑住在楼上。她对高师娘说:“有什么事要烦你的,我自会下来找你。”高师娘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连连点头应是。她又对香姑说:“每早每晚我到花园信步,你休跟来,也不得让人前来窥探。”
  香姑心性乖巧,知小姐是暗指高师娘,也不说破,只应了声:“小姐放心,我就守在厅前等你回来。”
  玉娇龙把一切安顿好后,便已是新年。玉府在京亲故闻知玉夫人回京,都纷纷趁新年之机前来探望,自有一番闹热。那些亲故的女眷们,只要得见玉娇龙的,对于她的天生丽质和她那独特的丰姿,无不惊叹倾羡,交口称赞不已。那般富贵人家的女眷们,整天闲着无事做,最爱研装究饰、评头品足、说美道丑的了。王娇龙貌美的声名,有如丹桂飘香,很快就吹遍京城内的朱阁绣楼,以致那些与玉府非亲非故的大家大眷,都以得与玉娇龙一见为荣。当然,也有一些平时顾影自怜,自许西施而又心怀狭妒的女子,一听别人称赞玉娇龙,心里总觉不是滋味,有心要和她一比姣艳。当她们打听到玉娇龙将去哪家作客时,便千方百计找个借口赶了前去。可叹的是,她们不比还好,也还不失是一只被人称羡的金鸡,一比之下,就犹如金鸡飞到了凤凰身边,不觉黯然失色,结果是一个个羞红了脸,回去后还怅然若失多天。
  玉娇龙貌美也传到铁贝勒王爷的王妃耳朵里去了。王妃半信半疑,也想看个究竟,便以洗尘为名,派人送去请帖一张,邀请玉夫人偕玉娇龙去王府赴宴。
  铁贝勤王爷与玉帅原也有过一些交往,玉夫人亦因拜祝之类的礼尚往来,也曾多次去过王府。因此,对于王妃的邀请,并不感到意外,使回复来人,欣然应允了。
  王妃原本是蒙古一亲王的女儿,十三年前,蒙古发生内乱,亲王为叛部所杀。当时王妃年仅十六岁。后朝廷命铁贝勒王爷监军前去蒙古进行镇抚,内乱很快得以平息。在一次赛马会上,王妃骑着亲王留下的二匹骏马出场参加比赛,全靠马的神骏和她骑术的精湛,把众骑远远抛在后面,夺得花红牛羊。王爷爱她英姿健爽,怜她失恃无依,便娶她回京,将她立为王妃。这王妃生得也还俊秀,只是住情刚直,平时不甚讲究修饰,亦不甚注重小节。
  但对王爷却十分体贴敬重,每遇王爷因外事有不如意时,她都能劝言排解,因此颇得王爷欢心。她对家人亦很宽厚,奴仆中每有过失,她在王爷面前总是尽力袒隐,因此,王府中上下人等对她亦很敬戴。
  王妃自随王爷进京后,一切也都称心适意,唯一使她不乐的,就是对故土的思念。每当她想起塞外,那无边的草原,那圆圆的毡房,那游动的马群,一齐浮上她的心头,令她潸然泪下。
  王妃下帖邀请玉夫人母女过府饮宴,除了她出于好奇想看看玉娇龙究竟有多美外,还出于另外一点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原因,那就是她听说玉娇龙刚从西疆回京,西疆虽和蒙古相距甚远、毕竟同是塞外,她想听王娇龙谈谈塞外风光,从她身上感到一些草原的气息,以聊慰自己的乡思。
  到了赴宴那天,玉娇龙推说头闷,不想前去。玉母正在为难,鸾英进房来了。闲谈间,她谈及王记的来历和身世,特别是当她谈到王妃的骑术京中无人不夸时,玉娇龙的心动了,她不禁好奇地问:“京城哪有地方能容得一个女人驰马?”
  鸾英说:“王爷府中就有一条马道,绕着花园,足足有三四里长。”
  玉娇龙又问:“王爷专为王妃修的?”
  鸾英道:“王爷自己也爱骑马,他有一匹赤龙驹,就是王爷府中有名的二宝之一。”
  玉娇龙:“二宝?!还有一宝又是什么呢?”
  鸾英:“是柄剑。听说是百炼精钢所铸,能削铁如泥。”
  玉娇龙一下就想起罗小虎那把短刀来。他就是凭了那把宝刀横行沙漠,自己和他交手时就尝过那把宝刀的厉害。她又想:“要是自己也能有王爷那样一柄剑,凭着自己从《秘传拳剑全书》上学到的剑法,定可横行天下了。”玉娇龙正想着,玉母在旁答话说:“听说十一二年前王爷曾将那柄剑赠给一个名叫李慕白的,后来那姓李的又还给王爷了。”
  玉娇龙一听玉母提到李慕白这个名字,心里顿吃一惊,觉得耳熟。她想了片刻,忽然想起来了:就在八、九个月以前,当高老师带着高师娘去到乌苏的那天晚上,她隐在窗外就曾听高师娘谈起过这人的名字。她还记起了高师娘当时说的“为了那个死哑巴,李慕白也在追踪我……”那几句话来。玉娇龙越感惊奇了。她又问玉母道:“李慕白是个什么人?那么好的剑王爷既然赠给他了,他又为何要送还给王爷呢?”
  玉母白了她一眼,说:“你一个女儿家问这些何用?”
  玉娇龙带娇地说:“我头闷,听听奇闻也许可以解一解。母亲,你告诉了我,我就陪你去王府。”
  玉母高兴了,说:“听你父亲说,李慕白是位义士。他将宝剑送还王爷,是表示他宁凭艺高制敌,不恃器利胜人。”
  王娇龙听后,心里不由感到一阵肃然和内愧。
  在玉母的催促下,玉娇龙换了一身淡淡肉红色边绣玉绿海棠的衣裙,略匀脂粉,带着香姑,随玉母乘车到王府去了。
  王府门前,一旁停放马车,一旁安顿便轿,辆靠辆,乘挨乘,停放了长长两排,已经显出今日宴会气派。玉母和玉娇龙的马车刚一停下,一班早已迎候在府门前面的丫环仆妇赶忙上前,挂车帘的拴车帘,搀扶的搀扶,把玉夫人母女簇拥进去。进入后堂,里面早已坐定了许多女眷,玉夫人举目一看,大多是年轻的太太小姐,且多是早就认识了的。众人见玉夫人带着玉娇龙来到,都争着上前请安见礼。有些不认识的,则一个劲地瞅着玉娇龙,将她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反反复复打量几番。堂内众女眷虽都三三两两各坐一起在寒暄叙话,但玉娇龙却感到有无数道目光在她身上绕来绕去。她心想:“我身上又没有多长个什么,有啥招她们看的?!没想到京城闺秀却这般眼薄!”她也不去理睬她们,只端坐一旁,凝然不动。
  一会儿,王妃出堂来了。众女眷赶忙起身迎接,一齐躬身施礼后,一个个肃立一旁。王妃径直走到玉夫人面前,略略寒喧慰劳几句后,便指着玉娇龙问玉夫人道:“这位可是娇龙?”玉夫人一边称是一边命玉娇龙过来给王妃重新见礼。王妃一把拉住玉娇龙双手,把她看了一会,回头对玉夫人说:“娇龙容貌真可称得上是一朵名花!王府花园内所种名花不下百种,仍都不能与娇龙相比,我幼年时曾听父王说过,天山雪莲,秀里含英,婀娜中有刚健意,我今天才看到了父王所说的天山雪莲。”
  一时间,后堂内到处是一阵阵赞叹声和窃窃私语声。
  王妃叫玉娇龙坐在她身旁,不时向她问话,玉娇龙微俯着头,有问必答,不慢不浮,不卑不亢,容态温顺,深得王妃欢心。
  当王妃问明玉娇龙年龄刚满十七岁时,她若有所触地拉着玉娇龙的手,又将她细细审视一会,略带感伤他说道:“我也有个妹妹,长得也有些像你,她如尚在,也正好十七岁了。”
  王娇龙好奇地望着王妃不便深问,眼里充满了困惑。
  王妃凄然一笑,又说道:“我那妹妹,乃是我叔父的女儿,因她尚在襁褓中时,即喜听驼铃,大家都称她‘驼铃公主’,内乱时,我父王和叔父均死于叛部之手,妹妹亦在叛乱中失散了。当时,她年仅四岁。”
  玉娇龙充满关注地问道:“王妃可曾派人探寻过她的下落?”
  王妃说:“也曾派人寻过,只是下落不明,有说她被叔父的家人带到外家去了,又说有人曾在青海见到过她,不过都是些传闻,并无确息。”
  正闲叙间,忽一仆妇来报“德五爷家的德五太太来了。”王妃点头传话“请进”。
  不一会,便有一位三十五六岁的中年妇人,由一丫环领着进入后堂来了。她上前参见过王妃后,转身给王夫人请了个安,又对着满堂女眷躬了躬身,然后对王妃说:“我家德秀蜂过天要去蒙古公干,特叫我来禀告王妃一声,可有什么事要交他办的?”
  王妃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托人在蒙古延喇嘛给死去的父王念念经,这事就烦劳德秀峰给我办一办好了。”
  德五太大连忙一口应承下来。又闲话了几句后,王妃忽然关切地问道:“俞秀莲姑娘近来心境如何?”
  “俞秀莲”三字刚从王妃口里道出,后堂内突然静了下来,满堂女眷一个个都凝神等候着德五大大的答话,对于这一异常的动静,玉娇龙已经注意到了,她感到十分惊诧,心想:“这俞秀莲是个什么样人物,为何惹得满堂人众这般关心?!”在满堂一片寂静中,德五太太答话了:“俞姑娘心如古井,平静得令人心疼。每天早晚除教教铭儿和燕姑武艺外,便整日坐在房内绣花,几年来很难出大门一步。”
  堂内众女眷中,顿时发出一片叹息声。
  王妃也有些惋叹他说:“这姑娘也真叫人可敬可怜!前些日子王爷还问起过她,说她和李慕白是多么相称的一对,埋怨李慕白太拘泥固执,以致毁了两人青春。”
  玉娇龙听了这番话后,如坠五里雾中,她真未想到这位俞秀莲竟又和李慕白关联到一起了。她急于想知道个究竟,但又不便开口动问,只好隐忍在心。
  一会儿开宴入席了。席间,她从众女眷的相互叙谈中,才知道一些有关俞、李的往事。这对天涯情侣的悲怆往事,使玉娇龙为之回肠九转,惆怅不胜。

使用道具 举报

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17:31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回 天涯洒泪咸钦侠女 公堂喋血共壮奇男

--------------------------------------------------------------------------------

  俞秀莲,原是河北巨鹿人,是俞老镖头的女儿。十二年前,李慕白到京谋事路过巨鹿,他的一个幼年同窗书友诓他说俞秀莲在比武招亲。李慕白一来出于少年气盛,二来由于好奇,便前往比武。较量的结果,他以独特高超的剑法挑落俞秀莲的耳环,因而取胜。俞老镖头十分赏识他的剑法,待他以子侄之礼。在谈话中,当他打听到俞秀莲早已许人时,才知自己是被人作弄了,只好带着羞惭怏怏而去。在上京途中,不料又和俞老镖头父女相遇。不过这时俞老镖头因遭仇家所算,身受重伤,已经奄奄一息了。李慕白激于义愤,挺身而出,帮助处境危难的俞秀莲料理一切,俞老镖头临死时,以俞秀莲托付李慕自,求他以妹相待,送她去保定夫家完婚。李慕白埋葬了俞老镶头,护送俞秀莲到了保定,才知道俞秀莲的未婚夫因性情孤傲不容于父,已被逐出,下落不明。李慕白无奈,只好带着俞秀莲到了北京,把她寄托在德秀峰家。为她到处打听未婚夫的下落。李慕白到了京城后,因路见不平,打了几个地头蛇,激起各帮各派霸首、镖师的怨恨,纷纷向他挑战寻仇。俞秀莲见李慕白处境危急,亦挺身而出,和他并肩力斗群雄,结果战败所有称霸京城的霸首、镖师,使他们龟缩敛迹,不敢再逞淫威。李慕白、俞秀莲亦因此名震京城。铁贝勒王爷因慕李慕白的声名,请他进入王府,与他论剑。王爷一时兴起,约李比剑。李应付了十来个回合,当他使出九华秘传剑路时,王爷不识,眼看快中剑败北时,王爷马快俞二在旁叫了一声“防他回剑”,李慕白暗吃一惊,忙收住剑,要求罢手。王爷自知远非李慕白敌手,比剑不过是为了一时兴致,也不计较。李慕白去找俞二,怜他流落潦倒,对他极备友爱。后因李慕白在京结仇大深,京城群霸勾结江湖设下陷阶,必欲置李于死地。俞二探知内情,为报李慕白对他情义,孤身陷敌,重伤身亡。临死时他才道出真情,原来他就是俞秀莲的未婚夫。他遗言只有一句:“李大哥应娶秀莲。”尽管李慕白对俞秀莲早已倾慕,且又一往情深,但感于俞二的高义,慨于他的壮烈,他对俞二之死,深深负有“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内疚。发于情,止于义,归于礼,他和俞秀莲之间,都不能再跨越一步了。于是,他只好将俞秀莲托寄在德秀峰家,自己飘然隐去。以后十年中,他虽也曾来京看望过俞秀莲几次,但每次都是正襟危坐,问问她的起居近况之后,便又匆匆离去。
  筵间,众女眷在谈论李俞二人之事时,有为他们惋借的,有同情他们不幸的,有称赞他们礼义的,也有非议他们孟浪的,总之,众说纷纪,莫衷一是。
  玉娇龙自始至终虽来插一言,未发一问,但她心里却千情万绪,捅起了万顷波澜。她倾慕俞秀莲的胆艺,同情她的遭遇和处境,同时,她也怪怨她似乎缺点什么,究竟缺点什么,她也想不出个头绪。她对李慕白的为人则是认为他做得又对又似乎不对。对的是,按礼义来说他是理该如此,只有这样才不致招来物议,不对的是,以情来讲他不该抛下孤孤单单的俞秀莲不管,自己却飘然而去。他这是只管自己图个好声名,却不管别人碎心一辈子。
  渐渐地,她对李慕白的行为是鄙薄多于称是。
  玉娇龙正浮想间,玉母插话了:“俞秀莲姑娘命苦,其实也是自己招来的。‘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古训。一个女孩子,去学什么刀,舞什么剑,流入江湖,哪还有清白!我看李慕白倒称得上是个义士。娇龙她父亲也是这般说的。”
  王妃举起酒怀说:“休去管这些是非,我如见到俞姑娘,我就劝她到蒙古去。”
  众女眷虽都不解王妃这话是何意,但却已察觉到她已经厌听再谈俞李之事了。
  宴毕,王妃携着玉娇龙的手来到堂外石阶上,让她观赏王府花园景色。玉娇龙举眼望去,见整座花园点缀布置虽无特别出奇之处,但却大得惊人。花园中心有一圆形水池,池中耸立一排高约丈余的太湖石,远远望去,倒也绰约多姿。水池四围游廊曲槛,蜿蜒如带。亭台楼阁,东西对称。满园古柏,行列参差,疏密有致。
  因是雪后方晴,满园覆雪,明净耀眼,特别增添一种情趣。围着花园有一条宽大的道路,从花园西端笔直延伸过来,绕过园东角落,又向西端直伸过去。玉娇龙心想:这大概就是嫂嫂所说的跑马道了。玉娇龙指着马道对王妃说:“这道又直又长,跑马都可以了。”
  王妃说:“这正是王爷专门修来跑马的。”
  玉娇龙趁机央求说:“听说王妃最善驰骋,又闻王爷有匹宝马,王妃何不乘兴一试,为大家开开眼界,也壮壮我等胆量。”
  王妃奇异地望着玉娇龙说:“你也有此兴致?!女眷中要看我骑马的你还是第一人。”于是她便欣然应允了。
  王妃率领着众女眷来到花园,一会儿,马倌已将马备好牵来。那马全身赤色,从头到尾一丈二尺有余,身高约在五尺开外,胸宽腿曲,鬃毛分披,蹄颈有如螂腰,昂首睥睨,凝神欲奋,神骏已极。玉娇龙一眼便认出这是一匹西宛名马,心里也不禁暗暗称赞。
  随侍在旁的香姑走过来轻声在玉娇龙耳边说:“我看这匹马也算不得什么,哈里木就有一匹这样的马,比这匹马还神气。”
  玉娇龙没有答理她,唇边却浮起了一丝笑意。
  王妃约束众女眷离开跑道,让大家站到道旁一条岔路上去。
  然后,她走到那马的身旁,从马倌手中接过缰绳,踏上银蹬,翻身上马,并不挥鞭,只将双腿一夹,缰绳一收,那马便长嘶一声,奋起四蹄,直向东端飞驰而去。马蹄溅起道上积雪,有如喷出一道白烟。到了东端尽头,绕了个半圆,又在对面跑道上向西端飞奔过去。王妃身着绛色衣裙,头包绿色绸帕,端坐马上,并不弯腰,身子和马背紧紧粘在一起。赤马绛裳,在满园白雪中,有如一道流星穿击而去。众女眷中,不断发出一阵阵惊叹之声,一个个站在那里看得呆了。
  玉娇龙搀扶着玉母站在众女眷的最前面。香姑侧着身子站在玉娇龙身边。玉娇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王妃在马上身段举止;香姑则不时回过头来察看众官眷们的神清;玉母则每到心悸处便轻轻念了声“阿弥陀佛”。
  玉娇龙对王妃的骑术也暗暗赞服。
  那马绕园一圈,转过西端又迅猛地向这边驰来。只见它鬃毛飞飘,四蹄腾起,势欲凌空而来。当那马跑到离小路岔口前面约三四丈之地,忽地从道旁的古柏上坠下几团雪来,正好落在马头前面,那马受惊,猛的将头一偏,竟离开了跑道,直向小路上猛冲过来。眼看已经冲到玉母前面,闪躲已来不及,王妃慌极,拼出全力将缰绳猛往怀中一勒,那马顿时前蹄腾空,整匹马身都直立起来。玉母已因受惊闪跌在地,正好倒在马腹下面,只要马蹄落地,纵不殒命也将踏成重伤。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玉娇龙挺身迎上,趁马的前身从空中落下来时,猛地闪到旁边,顺势向马的前胸腿上击了一掌,那马头失去重心,整个前身便从空中被击横过去。然后她又飞快地转过身来去扶玉母。这一解危救险举动,不过几眨眼功夫,众女眷已被惊得有如瓦解一般,谁也没有看清。
  当玉娇龙和香姑扶起玉母时,王妃已下马来到玉夫人跟前,她苍白了脸,深感歉疚他说:“惊坏夫人了,这都是我的罪过。”
  玉夫人由于过份受惊,一时答不上话。玉娇龙只用手理理鬓发,神色自若他说:“王妃不必介意,家母歇歇就会好的。”
  王妃张大眼睛望着玉娇龙,她心里真感到惊奇极了。适才她在马上处于极端慌乱之中,但对这一瞬间所发生的一切却看得清清楚楚。玉娇龙临危不怯奋身上前,这是出于孝心所使,虽亦难能可贵,毕竟属于人情;乘机击马,解救亲危,则纯属机智,身手之迅敏,用力之猛巧,则决非一般女子所能为。这些本来就已经使王妃惊叹不已的了,她更没有料到,在刚受一场大惊之后,玉娇龙仍如没事一般,竟是那般平静,那般自若,王妃心里涌起一团云,她真正感到难解了。
  这时,众女眷也围了前来,不住问长问短,王妃与玉娇龙搀扶着玉母回到后堂,命仆送来一碗参汤,亲自守着玉夫人喝下后,王妃当着玉夫人夸叹玉娇龙说:“娇龙适才扭为,真称得上是大智大勇了。”
  玉娇龙谦逊地一笑说:“一时情急,哪里还容得他顾,得免于难,还是托王妃之福,哪里称得上大智大勇。”
  王妃抚着玉娇龙的肩膀沉思片刻,便从自己的手腕上退下翡翠玉镯一只,亲自给玉娇龙戴上,说:“这玉镯本为一对,乃我父王心爱之物,一只赐给了我妹妹,这只赐给了我,十五年来我一直戴在手上,赠给你留个忆念!”
  玉娇龙谢过王妃,又回身问玉母道:“母亲还心悸否?”
  玉母充满疼爱他说:“心里已平静多了。适才也真难为了你,这也足见你一片孝心。要是伤着你哪里,如何得了!”
  玉娇龙说:“‘临难毋苟免’不正是母亲曾经教导过来的。凶已化吉,母亲就不必再挂在心了。”
  玉母点点头,欣慰地笑了。
  玉娇龙趁王妃高兴,转了转念头,若不经意地对王妃说:“听说王爷府上有两宝,刚才王妃骑的那匹马大概就是其一吧!还有一宝又是什么呢?”
  王妃说:“除了那匹赤龙驹,还有一柄宝剑,是老王爷传下来的。”
  玉娇龙说:“王爷准是经常佩在身边的。”
  王妃说:“不,那剑一直桂在书房里。王爷不喜佩剑。”
  玉娇龙不再谈宝剑的事了,正要把话题转开,王妃却兴致勃勃他说:“走,我带你到书房去看看那柄剑,书房离此不远,就在西厢。”
  玉娇龙犹豫了下,胆怯地说:“多谢王妃殊宠,只是我不识剑,我也害怕摸兵刃。”
  王妃笑了笑,说:“那就不看也罢。”
  大家又闲叙一阵,已过未时,玉夫人便起身告辞了。
  王妃携着玉娇龙的手,亲自送了出来。在回廊上,王妃轻声问主娇龙道:“你哪来那么大的气力,竟能一下将我的赤龙驹推开?”玉娇龙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当时也是糊里糊涂的。”
  出了府门,玉娇龙最后给王妃行礼告辞时,她也轻轻地对王妃说了句:“赤龙驹易惊眼,王妃今后要多在意。”说完,她对王妃笑笑,便扶着玉母上车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京城早已残雪化尽,玉府花园内已见古柏转翠,柳发新枝,一日,玉夫人的哥哥兵部侍郎黄天赐来玉府告诉玉夫人说,玉帅请调回京之事,已蒙皇上恩准。圣诏已于月前驰送西疆,大约再过三五个月,玉帅便可回京了。闻此喜讯,玉府一家当然高兴万分,只有香姑反而闷闷不乐。晚间,玉娇龙趁香姑送茶上楼来时问她道:“全家上下人等都为大人即将回京之事称庆,你如何反而闷闷怏怏?”
  香姑说:“这一来,我伯再也难回西疆了。”
  玉娇龙说:“西疆你已无亲人,还恋它则甚?!”
  香姑说:“我生长在西疆,那儿虽然有坏人,但好人更多,比在京城自在。”
  玉娇龙觉得香姑说得情真意切,也触动起她对西疆的情怀,那令人心旷神怡的草原,使人惊心动魄的沙漠,以及那神秘的树林,温暖的小屋,消魂的帐篷……,她陷入沉思。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来安慰香姑说:“我也想念西疆,以后我设法送你回到西疆。”香姑明知玉小姐是说着玩的,但她还是笑了。玉娇龙同时补了一句:“我是真心的。”这一下,香姑收了笑容,玉娇龙却笑了。
  春去夏来,端午刚过,正是满园树木绿叶荫浓的时刻,玉大人回京来了。玉府里顿时热闹起来。玉大人在京的亲戚、同僚、世谊、窗友,纷纷前来拜访、慰劳,真是车马盈门,络绎不绝。整整忙了半个来月,眼看刚刚才安静下来,不料玉大人又被朝廷授为九门提督,并提督河北军务卫戍京畿。这消息很快传遍京城,确实引起一番轰动,又给玉府带来一番热闹。除了那班亲友同僚又纷纷前来王府祝贺外,还有那些各营统领,各门千总以及署内大小官员、文武巡捕都来叩府参见请安,这又足足忙了半月,玉夫人才得稍稍舒缓过来。一日晨起,玉大人对镜整冠,偶见鬓边又添了许多白发,不胜感慨地对玉夫人说:“世人常言‘五福不言贵’,今日始信其言之不诬也。”
  玉夫人说:“我看你应酬更比公务劳烦,这也是京城令人烦厌处。”
  这时,恰好玉娇龙进房给二老请安来了,她也插话说:“父亲一月来忽的变老许多,似这样劳损,还不如回西疆去。”
  玉大人拈着须踱了几步说:“班定远立功西域,到了年老尚多次上书要求归汉,叶落归根,人性亦然。我想再为皇上驰驱几年,告老辞朝后便闭门谢客,各自修身养性,一切炎炎凉凉都不管了。”
  玉大人说罢,进了丫环送来的一碗八宝粥和几块鲜酥,便乘马到衙署视事去了。
  过了一月。日傍晚,玉娇龙正在楼下正厅内与香姑闲话,高师娘忽从外面闪身进内对玉娇龙说:“小姐,我适才在花园内见到一个瘸腿老头,在那儿东张西望的。我看他眼生,便上前问他,他自称姓沈,说是新进府来的。”
  玉娇龙说:“你怎不告诉他:这内花园是不许外房下人来的!”
  高师娘:“我告诉他了,可这人有些桀骜,他说是奉玉大人之命进府来巡夜防盗的。”
  玉娇龙微露愠容,轻慢地说:“九门提督侯爷府,要一个瘸老头来防盗?!”
  高师娘压低声音说:“我看此人有些来历,双目炯炯有神,脸孔喟然瘦削,但脖子却粗壮如牛项;手里拉了根又粗又长的烟竿;烟嘴用精铁打成,顶端又尖又利,可当剑矛使用。”
  玉娇龙站起身来,说:“走,随我看看去。”
  玉娇龙和高师娘、香姑来到亭子旁边,正好碰上沈老头从石山后面转了出来。他一眼见到玉娇龙,立即便从她那身华贵的服饰以及她那雍容的态度上认出她是玉府的千金小姐来了,立即停步候立一旁。玉娇龙打量他两眼后,问道:“你是几时进府的?”
  沈老头答道:“昨天。”
  玉娇龙:“是何人荐你来的?”
  沈老头:“玉大人的恩典。”
  玉娇龙:“你可将来府经过仔细讲来。”
  沈老头:“我原是九门提督衙署内一名捕快班头,五年前因捕盗时左腿砍伤,成了残废,我又无家可归,只好哀请留在衙内当名杂役。因我过去立过几次功劳,既遭同辈所妒;又因平时情性不好,更为同辈不容,残废的日子过得十分酸辛。玉大人上任后,查阅过去档卷,知我是匹识途老马,怜我无依无靠,开恩将我收留到府,吩咐我做点巡夜防盗的差事。”
  高师娘说:“既然命你巡夜防盗,你为何不带兵器?”
  沈老头凄然一笑说:“‘刀剑因人三分壮,人因刀剑壮七分。’你看我已成这般模样,如再带上刀剑,并不壮我半分,反而辱了刀剑。”
  玉娇龙听他说出这番话来,心里不觉吃了一惊,暗暗也对他起了几分敬意。但她却毫未流露出来,只如似解非解地注视着他。
  高师娘接口又说:“沈老头,你别说得那么方圆,我看你手中那根烟竿就是兵器。”
  沈老头猛地抬起头来,两眼直视着高师娘,脸上露出惊异之色。
  玉娇龙忙接过话说:“沈班头,这后花园一向不许外房人来,你的腿又不好,以后就不用到这儿来了。”
  沈老头一躬身说:“这事容我禀告过玉大人后再行。”
  玉娇龙将脸一沉,说:“这里不比衙署,行的不是国法。玉府有玉府的家规,这内花园就得由我作主。”
  香姑说:“沈大爷,谁有吃虎胆,敢来九门提督府行盗!你就各自清闲去,休惹小姐生气。”
  沈班头没再吭声,躬躬身,瘸着腿走出去了。
  在回到楼房去的路上,玉娇龙回首用责怪的眼光看了看高师娘,说:“言多必失,休忘了他曾作过班头来。”
  高师娘低着头,阴沉沉地没答话。
  过了些时日,一天,玉母来到玉娇龙房里,趁房里香姑不在时,她忽然问玉娇龙道:“你可知道高师娘娘家姓什么?”
  玉娇龙想了想,说:“女儿未曾问过,也未曾听她和高老师谈起过。”
  玉母若有所思地自语说:“我想她该不会姓耿?”
  玉娇龙早已察觉母亲所问定是事出有因,又听母亲说出这句话来,心里已揣测到了几分。但她还是淡然地问道:“母亲这话从何说起?”
  玉母说:“你父亲昨夜回府对我说:提督衙署接到陕西蒲城发来一封公文,知会各兵道关津缉拿一个名叫耿六娘的女犯。说这女犯还有一个绰号叫碧眼狐。奇怪的是公文上将这女犯的容貌写得来和高师娘一般模样,也是双眼微陷,两颧略高,眉间有一颗红痣。因此我心里老悬虑着,才问问你。”
  玉娇龙这时心里已经完全明白,高师娘原来姓耿,而且还有这么一个令人厌恶的浑名,她从逃到西疆迄到而今,虽已时过年余,官府却仍在四处缉拿于她,可想而知,定是罪大恶极,案情非同一般。玉娇龙想起高老师为她所迫,和她认做夫妻,把她带进帅府,继又为避祸只身出走,漂泊天涯,将她留在玉府以求翼覆……。玉娇龙想起高老师的种种好处以及她对高老师所深怀的内疚之心,一种及乌之意,在她心里油然而生。玉娇龙又想到高师娘目前的处境已临危迫,加之以她近来在自己面前所表示出的种种顺服,对她也动了怜悯之心。于是,玉娇龙便对母亲说:“天下貌似的人甚多,哪能因此疑及高师娘,高老师出身书香门第,为人又极孺雅守礼,何至与匪人为伍!高师娘本姓不问也罢,女儿想她定不姓耿。”
  玉母说:“你父亲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高先生临行前留书寄妻,乃是对他信任,不能有负于高先生。”
  玉娇龙沉思片刻,又问道:“母亲,父亲可曾要你去问问她的本姓?”
  玉母说:“倒是我提起过,你父亲说:‘天下同貌者多,同貌又同姓者亦有。万一巧合,徒增烦扰,引出流言,更为不便。’此事我只和你聊聊,休传开去。”玉娇龙对于父亲的远见卓识,连连点头,仰佩万分。玉娇龙送走母亲后,回房路过花园时,见隔着花丛的石山旁边隐现出香姑背影。玉娇龙轻轻走了过去,来到香姑背后,见香姑焚香跪地,在那儿低低啜位,哭得十分哀伤。玉娇龙蹲下身去,紧挨着香姑,轻轻抚理着她的头发。香姑止住哭声,抬起一双泪眼,带着感激的神情望了望玉娇龙,又埋下头去伤心痛哭起来。玉娇龙柔声地问道:“香姑,你这是为着何来?”
  香姑抽噎着说:“今天是我娘的忌辰,我给她烧住香,祭奠祭奠她老人家。”
  玉娇龙被深深感动了,说:“难得你有此孝心!再伤心了。我来问问你:我记得你老家是保定人吧?”
  香姑止住哭声,边抹泪,边点点头。
  玉娇龙又问:“你老家还有无亲人?”
  香姑说:“听娘生前说过,有个舅舅在安国县留村。”
  玉娇龙:“你可记得他的姓名?是务农还是经商?”
  香姑:“我娘名招弟,舅舅是我娘的弟弟,名招来,是货郎。”
  玉娇龙:“好,我派人给你查访去。”
  香姑收了泪,转悲为喜,随着玉小姐回楼去了。
  京城已是盛夏,玉府内花园的水池里荷花盛开,每早每晚一阵风来,满园飘溢着荷花的清香。内花园特别显得幽静,外房内屋的下人仆婢,除了玉小姐有事呼唤,谁也不敢贸然闯了进来。
  玉娇龙除了一早一晚独自到内园僻静处练剑习拳外,平时很少下楼,经常锁眉闷坐,过着深闺寂寂的日子。
  抉到中秋节时,玉娇龙的哥哥玉玑因改调承德府府官,上任路过京城,趁此机会回家省候双亲来了。父子兄妹十年不见,一旦重聚,自然难免又有一番悲欢。
  晚上家宴已毕,玉府全家都聚集在玉父书房叙话,彼此各自谈了些别后的际遇之后,玉玑忽然谈起一件令人惊心的巨案来:“十二年前任沧州州官的孙人仲,两月前在山东的德州府任上被人杀了。据说孙人仲被杀时正在堂上审案,有一壮汉忽从堂下听审的人众中跨出,手持利刀直奔堂上,将孙人仲揪下座来,当众数了他原在沧州任上时贪赃枉法、好色贪淫、杀人夺妻的种种罪状、声言是为父母报仇,一刀杀了孙人仲,高叫一声‘杀孙贼的乃沧州罗虎,与别人无干’,提刀走出府衙,从容上马逸去。”
  玉娇龙背灯而坐,一直默默地听着。当玉玑谈到要紧处,鸾英尺里怯伯,忙移过椅去紧紧偎傍着娇龙。她看了眼娇龙,见她紧闭嘴唇,脸色也微微发白,但她却并无惊怯之色,唇边似乎还留着一丝笑容。
  玉父听到最后两句,不禁将桌一击,站起身来,说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暴杀朝廷命官!满衙役捕哪里去了!”
  玉玑道:“变起仓猝,众衙役被惊得呆了。听说也有几个干役前去截捕,无奈那罗虎生得惊人魁伟,来势又异常猛烈,几个干役又被镇慑下来。”
  鸾英怯生生地插话说:“也可能那孙官平时作恶过多,待人又刻薄寡恩,临危无人为他效命。”
  玉父也拈须点点头说:“鸾英这话也不无道理。”说完这话,他又象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紧接着问道:“你可听说那罗虎是何等状貌?”
  玉玑:“德州已行文沧州,请求协同缉捕。文上写得清楚:身高七尺,胸臂壮实异常,大眼、浓眉,满脸虬髯,象貌极为凶恶。”
  玉娇龙转过身来,眼里隐隐含着嘲笑之意。
  玉父惊奇地说道:“怪哉!此人状貌极似西疆贼魁罗小虎。我离西疆时,侦骑报说罗小虎已经进关来了。莫非罗小虎即是罗虎?!”
  鸾英问道:“可已探到此人踪迹?”
  玉玑迟疑了下,说“确已探到踪迹,只是未曾捕获。”
  玉娇龙冷冷地问道:“既已探到,何未捕得?”
  玉玑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此人难捕,倒不在其勇,而在于沧州衙内衙外都知其冤。据捕快们禀报,罗虎四个月前即曾回过沧州,先去祭扫他父母坟墓、后又到处打听他弟妹下落。听老衙役说,原有个名叫梁巢父的师爷,曾仗义暗暗抚养过他的弟妹,后被孙人仲所知,梁为避祸,逃离沧州,不知去向,罗虎不久后便离开了沧州。一月后便传来孙人仲在德州被杀的凶报。奉调离任前一月,有人报说曾在沧川城外见到罗虎。既得禀报,我立即派捕快四出缉拿,不料一连搜捕半月,竟踪影全无。我也曾留心察看,捕快们对搜捕罗虎,并不十分卖力,也不知是畏他猛勇,还是存心偏护。我是体念天德,亦未加究逼。只有一事令人担忧,捕快中有两人与罗虎有怨,每派他们出衙搜捕,总称病不出,但却又在暗中侦察,几次有关罗虎踪迹,都是他二人所报。听说这两人过去曾奉孙人仲之差追杀过罗虎。我思之再三,离任前索性将缉拿罗虎榜文四处张出,以免为宵小所乘,诬我缉拿不力。”
  玉父听了玉玑这番叙述,不住点头称许,“此乃明张暗弛,既合兵法、又合夭心。罗虎若果是罗小虎,玑儿此举,深合我意。”
  玉母说:“我看罗虎也是个孝子,捉之不义,但他乃是朝廷要犯,不捉不忠。你幸已调离沧州,一切自有新官办理,由他去吧!”
  玉娇龙心里明白:哥哥不力捕罗虎,除由于深知实情以致心怀恻隐外,也是由于即将调离沧州不欲过拂民意;父亲不欲擒获罗虎,是虑有损他在西疆威名。尽管如此,玉娇龙对于父兄还是满怀感激之情。因此,她在告辞回楼时,给父亲和哥哥各深深施了一礼。以致她那异常的虔诚和那动人的仪态,在父亲和哥哥的心里都同时激起一阵欣慰之情,换来了对她的倍加怜爱。
  第二天,鸾英打发她的奶娘赵妈来请玉小姐去看她新托人从湖南买回的湘绣枕被。玉娇龙因心绪不宁,本不想去,但又怕使嫂嫂扫兴,还是强作高兴,带着香姑去了。来到后院,正经过花厅外面的走廊时。见哥哥玉玑陪着一学士打扮的人从花厅出来。
  那人身着品兰绸衫,头戴学士中冠,手里拿把牙骨白纸摺扇。看去那人虽比玉玑年少,但身体已经发胖,宽大的绸衫仍然遮掩不住他那罗汉般的肚腹,松弛的脸上,眉毛稀疏得似若无眉,眼睛小得和一张脸很不相称。玉娇龙眼见已回避不及,便退在一旁,微埋着头让哥哥和客人过去。玉玑来到玉娇龙旁时停了下来,指着那人对她说:“妹妹,来,见过鲁宁轩世兄。鲁世兄现任翰林院待讲之职。”玉娇龙将身微微一屈,鲁翰林连忙上前一步,躬身还礼不迭。玉娇龙虽未抬起头来,但她却似乎已经看到他那双只见眼仁不见眼白的滴溜溜的眼睛了。
  等他和玉玑走过去后,从玉娇龙背后传来鲁翰林在玉玑面前连连称赞玉娇龙的声音。玉娇龙虽然并非是不喜人称赞的人,但她对鲁翰林的称赞却感到十分厌恶。香姑见鲁翰林已经走远了,才笑着对王小姐说:“这人好大肚,不知里面装的什么?”
  玉小姐隐含讥诮地说:“翰林的肚子里当然装的都是书。”
  香姑说:“装书何用大肚,我看准是装的油。”
  玉小姐好容易才忍住了笑,白了香姑一眼,说:“一个女孩子家,那里学来这叼嘴!”
  玉娇龙来到鸾英房里,看罢湘绣,又闲谈起罗虎事来。鸾英满怀关切地说:“这罗虎也太胆大,还回沧州干啥?!我要是他,我就远走高飞。”
  玉娇龙忽然感到她和嫂嫂倍加亲热起来,便也接口说道:“听哥哥说他是沧州人,他杀人后重回沧州,多半是寻他弟妹。”
  鸾英说:“这就更令人敬重了。愿老天保佑他。”
  赵妈在旁插嘴说:“老爷可知他弟妹名字和下落?”
  鸾英说:“听你老爷说,罗虎的弟弟名罗豹,妹妹名罗燕。至于他们的下落,你老爷说他也无从打听。”
  赵妈突然“哦”了声,忙说:“我倒想起来了:德五奶奶家十年前就收养了一个叫燕姑的丫头,好象就姓罗。”
  玉娇龙心里一怔,也顿时想起来了:她在王妃府上也曾听到德五奶奶说起过燕姑,说她在跟俞秀莲学艺。
  鸾英想了想,说:“哪得这等巧事。不过,这事切莫外面去说,万一是真,以免造孽!”
  玉娇龙说:“你会不会对哥哥去说。”
  鸾英说:“闲聊瞎猜之事,不说也罢,免他取笑。”
  玉娇龙紧接着补了一句:“也免使他为难。”
  鸾英会心地笑了,又玩笑着说:“真看不出,妹妹还懂得这般世故!原来你也向着那个凶犯!”
  玉娇龙低下头,一下羞得脸通红,红得那么楚楚,红得那么姣艳。

使用道具 举报

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18:10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回 跋涉追踪万般辛苦 慷慨仗义一朵莲花

--------------------------------------------------------------------------------

  京城南面虎幄街北端,有一家取名“四海春”的客栈,是一座三重房的大院,除经营客栈外,还设有茶馆洒肆,生意做得兴隆。
  老板姓刘名泰保,年方一十九岁,因他胸前纹刺着碗大一朵莲花,街坊上都称他为一朵莲花刘泰保。
  这“四海春”也算城南一家老客栈,原是刘泰保的叔叔所开,因他叔叔年老无子,便将他从乡下接来,开始让他当个管事,不料一年后他叔叔便去世了,这家三合一的客栈便由他继承下来。
  这刘泰保虽然年纪不大,但为人处世却很练达随和,加上他在家乡时曾学过一些拳脚,两臂也略有三几百斤臂力,且有几分血性,遇到街坊上发生了什么纠纷,他便出面排解,碰上有人遇到什么危难,他也能挺身出来或鸣个不平,或解囊相助。因此,他在城南一带的街坊上也颇有些名气,一般惹是生非之徒和游手好闲之辈,也都畏服他几分。
  这日午后,刘泰保见中秋佳节已近,想到街上去办置一些过节货品,便将栈内诸事委给坐柜管事应酬,随身带上一些散碎银子向闹市走去。不料刚走出虎幄街口,便见对面空地上围着一大圈人在看闹热。刘泰保也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便忙走了过去,立在人群后面踮脚一看,原来是一老一少在那儿献技。那老者年约五十来岁,颌下胡须已经花白,面孔虽显得清瘦,两目却炯炯有神。只见他两手交叉抱臂,双脚分开半步,稳稳站在那儿,一对眼睛虽始终只紧紧盯着正在献技的少者,但却毫未放松对周围人群的警觉。刘泰保从那老者的神情气度上,便已看出他是一位久历江湖和饱经沧桑的人物。那少者是位年约十七八岁的姑娘,穿一件酱红色短衣,采蓝色下裤,腰束白色宽丝紧带,正在一根紧绷着的绳上舞刀献技。只见她在绳上展开刀路,上盘下旋,前砍后劈,忽而狐步进探,忽而腾跃回环,身手矫健异常,脚步自如契合,把周围观众看得出神。刘泰保再看那姑娘,见她生得身体壮实而不失轻盈,肤色微黑而益显健秀,两腮黄里透红,两眼黑亮,双眉细长,紧闭着的嘴唇却仍在角边留着笑意。刘泰保自到京城两年以来,所看到的女子,不是庄如木偶,便是搔首弄姿忸怩作态,白的白得毫无生气,黑的又黑得妩媚全无,他哪里见过这般丰采。因此,他只管站在那儿呆着,把要办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那姑娘最后来了个干净利落的腾空倒翻,然后收刀抱拳,轻轻一点跃立地上。人群中爆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可是,就在那姑娘使出最后腾空倒翻一招时,衣襟向上一翻,不觉竟让一段雪白的肚腰闪露出来。一些老成的观众谁去注意这些,有的虽已注意到了,但却并未在意,不料却被人群中的几个轻薄之徒看在眼里了。那几个人连声怪叫乱喝之后,要那姑娘重上绳索上再来一次倒翻。那姑娘还误认为那几个人是在真心为她喝彩,怀着感激心情,兴致勃勃地重登绳上,果然又一连来了两个倒翻。也和前次倒翻一般,又把那段雪白的肚腰两次闪露出来,又惹得那几人连声怪叫,不断吼喝要那姑娘重来。那老头已察出其中蹊跷,脸含怒意,上前一步,抱拳说:“小姐这点薄技不算什么,多蒙诸位夸捧,真是赏脸得很!为感厚意,还是让老夫来为诸位练路九节鞭好了。”
  不料那几个人只是不依,而且出言污谩,气势汹汹。
  老头强忍住气,不软不硬地说:“人谁无六亲姊妹,积德就是积福,还望诸位自重。”
  这时,人众中有人已经明白过来,纷纷怨怪那几人不是。不料那几人不但不肯罢休,反而恼羞成怒。其中一个为首的跳了出来,指着那姑娘的肚腰说:“你那勾人处别人抱都抱得,难道爷们就看都看不得!”
  又是惹起那几人一阵哄笑。
  姑娘这时方才明白过来,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两眼闪出怒火,忙将腰间丝带整了整,冲着那几人骂了声:“下流胚!”
  为首那人趁此抢步上前,满口污语,伸手去摸那姑娘的脸蛋。眼看手指离脸还差两寸光景,那姑娘猛然将身一蹲,随即发出一腿,正好踢在那人肚上。那人嚎叫一声,仰面跌出一丈开外。
  那几个人大喝一声,各自从袖内、身边,抽出铁尺、短刀,蜂拥上前。那姑娘也从地下拾起单刀,亮开架式;老头亦忙提起九节软鞭上前背靠着姑娘,大声喝道:“且慢动手!诸位再容我一言。”大家被他一喝,虽暂时住了手脚,却并无退罢之意。老头将拳一抱,愤然说:“我父女闯荡江湖,纵横万里,进过龙潭,入过虎穴,只以薄技谋生,从未丢失礼义。常言道得好来,‘兔子追逼也咬人。’望诸位不要逼人过甚!”
  那几人哪肯在众人面前丢此脸面,那为首的不由吩说,吼了一声“上”,便一齐向他父女二人扑去。一时之间,只见刀光闪闪,铁器碰击之声锵锵,空地上顿时展开一场恶斗。
  围观的群众,一些胆小的赶忙逃散开去;胆大的也退到远处去观望;也有一些为他两父女抱不平的,则仍站在旁边替他父女呐喊助威,刘泰保站在一旁,把这场格斗掀起的原因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心里对那几人的无端肇事也感到异常气愤。只是见那几人都是一些陌生面孔,不像是城南一带的朋友,欲待上前劝阻,又怕结怨码头,招来仇祸,加以自己又手无寸铁、冒昧上前,定会吃亏。他正在进又为难、退又不忍之际,猛想起新任九门提督玉大人不久前曾张过文告,严禁在街上聚众械斗,一经拿获,轻则重杖,重则收监,连日来都派出各门巡捕在街头巡查、于是,他便在眼看那献艺父女被几人轮番围攻已处于劣势之际,大声喊道:“巡捕来了,还不快跑!”这一喊果然奏效,只见那几人赶忙跳出圈子,收起兵器,仓惶逃去。老头和姑娘也停下手来,茫然四顾。刘泰保这才走上前去,将拳一抱,说:“老伯不必惊慌,我这是施的‘抬出钟馗来吓鬼’之计。那几人不知是哪道门的滥龙,不用为他们生气!”
  老头连忙抱拳施礼说:“多感小哥相助解危,敢问小哥尊姓台号。”
  刘泰保说:“不敢,小侄姓刘名泰保,街坊上的弟兄还送了我个‘一朵莲花’的绰号。”姑娘本来在一旁生气,听刘泰保说出“一朵莲花”这个绰号时,不禁“噗嗤”一声笑了。老头回头招呼姑娘说:“么妞儿,过来见过刘哥。”
  姑娘腼腆地上前抱刀一拱,叫了一声:“刘哥。”
  刘泰保连忙还礼说:“大妹子受屈了!”
  姑娘笑了笑,没答话,埋下头用衣袖拂拭着她的刀刃。
  刘泰保又问老者道:“请问老伯尊姓大名?”
  老头略略迟疑了下,说:“贱姓易,排行第九,江湖人都称我易九。”
  刘泰保又问:“易老伯想是初来京城,不知落脚在那家客栈?”
  老头说:“实系初来贵地,住在横街升平客店。”
  正在这时,一些原在远处观望的人又渐渐围聚拢来。
  刘泰保说:“此处不是叙话之地。小侄就在附近的虎幄街北端开了一家‘四海春’客栈。老伯如不嫌弃,欢迎你和大妹迁过来住,我也好为你老尽点心力。”说完,将手一拱,分开人群,便去办他自己的事会了。当他走到空地对面的阶沿上,回头再向这边一望时,恰好那姑娘也正踮起脚尖向他这边望来,两人的眼光同时遇上,姑娘赶忙又低下头去;刘泰保心头也猛然“咚咚”地跳了几下。他不奈暗自问了声:“我这是怎么啦?”
  晚上快到上灯的时候,老头带着姑娘,背着行头果然来了。
  刘泰保喜出望外,连忙接了进来,亲自将他父女安顿到后院上房,还叫小二送来几样上等酒菜,殷勤地陪着他父女饮酒叙话。
  刘泰保起身离去时,对老头说:“今晚的房钱酒菜费用一概不收,就算小侄与老伯和大妹接风好了。”老头慨然说:“好。你这份情我领了。”
  第二天一早,老头和姑娘吃过早饭、便又背着行头出外献技去了。
  一连三天都是这般,父女俩人一早出去,快上灯对才回栈;老头显得闷闷不乐,饮几杯闷酒便上床睡了;姑娘也是心事重重,进出都不大吭声。
  刘泰保暗暗纳闷,不知他父女为着何来。其实这三天里,他都暗暗跟在他父女后面,一来是怕那几人又来生事;二来是让自己在暗中好尽情地看着那姑娘。使他感到不解的是:别人献技总是住热闹处去,诸如天桥、前门等地,这父女俩总在附近一带的小街胡同,因此,来看的人不多,收入自然很少。这是由于不熟京城路道,还是另有别的原因?还有一点引起他注意的是:他总觉得这父女俩不像一般江湖上献技人物。论行为习性,老头是言行谨严,沉着机智;开场收尾,说话有分有寸,不似一般江湖那样浮言夸耀,哗众迎合,对观众来多来少,看罢后给不给钱,毫不计较。那姑娘则是朴朴实实,技艺上一丝不苟,从不弄姿弄色,以轻佻去招来喝彩,以卖弄去换来掌声。论技艺刀法,父女俩施展的都不是一般江湖路子,踩绳全在脚底轻功,刀法拳路毫无一点花架。刘泰保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闷在心里,他总想弄个明白。
  这天正逢中秋,父女俩本应趁此多扯几场圈子,多找一些盘费,不料却比平日反而收场更早,未时刚过便背着行头回栈来了。
  刘泰保笑吟吟地迎上前去,说道:“今天是中秋佳节,老伯和大妹是异乡作客,小侄也是有店无家,我已备下薄肴水酒,请老伯和大妹就到后三院侧院敝室一同对饮,也好畅叙一番。”
  老头说:“已经打扰过了,又何必为我父女费事。”
  刘泰保恳切地说:“小侄这店名‘四海春’,正是取与五湖四海的朋友同福同乐之意。我看老伯近来活讨似不顺心,趁今夜中秋,暂且丢开烦恼,痛快,痛快。”
  老头尚在犹豫,姑娘说:“爹,难得刘哥一片美意,就去坐坐好了。”
  老头看了姑娘一眼,说:“也好。就依么妞所说。刘哥请便,我父女随后就来。”
  酉时一过,京城上空一轮皓月高悬,照得前庭后坝如白昼一般。刘泰保索性将酒肴瓜果摆在院坝石桌上面,凑个赏月雅兴。
  他刚刚张罗就绪,老头带着姑娘踏影来到。三人入席,老头坐在西方,姑娘与刘泰保南北对坐,把东首留了出来,以免遮了月光。
  刘泰保殷勤把盏,谈的都是一些客套话语。饮了几杯之后,大家肠肚一热,心怀也渐渐打开,彼此谈话也就越来越露真情。刘泰保试探着说:“我看老伯近来好像有什么心事?”
  老头叹了口气,没答腔。
  刘泰保给斟了怀酒,又说:“老伯如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说来;有需小侄尽力处,亦尽管告知!”
  老头又叹了口气,说:“我系上的这个铃不是你能解的。这事不劳刘哥操心,你的盛情我心领了。”
  刘泰保见他说得含糊,不便深问,便又把话岔开;又劝了几杯,老头已有几分醉意,谈起江湖上一些不平之事,老头目张须动,情绪更见激昂起来。刘泰保也乘机恳切地说道:“我看老伯和姑娘决非江湖献技之辈,不知竟为何事流落江湖?如不见外,望以实情相告!”
  老头注目看了刘泰保一会,站起身来,在桌旁踱来踱去。
  刘泰保正面看着姑娘说:“我说得如何?”
  姑娘点头默认了。当她看到刘泰保的眼光还盯住她,似乎在催她答话时,她才又轻轻补了句:“这事让爹给你说去。”
  这时,老头似已下定袒露真情的决心,抢步回到座上,慨然说道:“实不相瞒,我本姓蔡,并非姓易,人称蔡九,原是陕西蒲城捕快班头,只因追捕一名要犯,带着女儿装作献技,从陕西跟踪到甘肃,又由甘肃追捕到西疆,不料进入西疆后突然断了线索,父女流落荒漠,几至乞讨过活,后经潜探暗访,费尽心机,终于又探得一些蛛丝马迹,我父女二人又辗转来到京城,前后历时一年有余,在返跋涉一万余里,一路风尘仆仆,忍苦合辛,不料这个要犯真不愧是只狡猾的狐狸,竟躲进了一个叫人望而怯步不敢贸然触犯的所在,弄得我连日来真是一筹莫展,进退两难。想我纵然受尽千辛万苦,也是职责所在,自当毫无怨言,只是苦了么妞这孩子了。”老头说到此处,也泫然情动,只见那姑娘的脸上已经有一大颗珠泪滚落下来。
  刘泰保万没想到,他这一问竟问出这样一段离奇而又神秘的事来。他在一旁肃然地听着,心里充满了尊敬与好奇的。他侧身过去,压低声音问道:“蔡爷所说的那个要犯,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他又躲在什么样的一个所在?”
  蔡九说:“此人姓耿,排行第六,人称耿六娘。因她为人心性奸狡、江湖上给她取了个‘碧眼狐’的绰号,所以又称她为碧眼狐耿六娘。此人原是绳妓出身,后嫁与蒲城富商王乙品为继室。因她原是放荡惯了的人,不安于室,仍经常与江湖上一些不三不四盼人往来,王乙品恼怒,责骂了她几句;不料她竟索性放肆起来,公然将一些来路不明的人引到家里;纵酒逞横,其势汹汹。王乙品无奈,告到衙里,碧眼狐顿萌恶念;乘夜将王乙品和他前妻留下的一个刚满七岁的儿子一齐毒死,席卷他家金银细软,逃离蒲城,不知去向。官府因此案是个逆伦大案,令我限期将碧眼狐捉拿归案。我为此在陕西境内四处查访,一连数月竟踪迹全无。我为此也受过两次刑杖,幸衙内弟兄念我过去功劳和平时为人厚道,杖责时并未认真,做了些手脚,将大爷敷衍过去了事。因此,皮肉尚未受多大痛苦。后听江湖人传:李慕白因他师兄哑侠在河北交河被耿六娘谋害,还盗走哑侠身边一卷九华山秘传的拳剑全书。因此,李慕白正在追寻于她。我得此消息,便向大爷请得缉捕耿六娘的通行公文一纸,请以一年为限,带着女儿离开陕西四处查访。不料在山西河津遇到一位卖解的朋友,从他口中探知,他曾于数月前在甘肃边界见到过耿六娘,说她骑着一匹大青马往西去了。我父女一路追踪,直到西疆乌苏,打听到玉帅府里数月前来了位高师娘,所谈容貌与耿六娘一般无二。可惜我父女夫迟一步,高师娘已于我父女到乌苏之前几天去迪化随玉夫人回京来了。因此,我父女才又跟来到此地。”
  刘泰保问道:“蔡爷所说的玉帅,可就是现任京城九门提督的玉大人?”
  蔡幺妹说:“正是这位玉大人。”
  刘泰保不禁倒抽了口冷气,说:“高师娘确在玉府?而且确是耿六娘?蔡爷可拿得实在?”
  蔡九已明白了刘泰保这一问话的意思,迟疑了下说道:“实言相告,拿得不甚实在。”
  刘泰保担心地说:“这就棘手了!这玉府乃是侯门,‘侯门深似海’,就已经难办的了,何况这玉大人乃是新任的九门提督,手里握有生死大权,就是京城权贵也要让他几分,一般平民百姓,那个敢去拔他虎须。这高师娘是否确是耿六娘还拿不实,就是拿实了,又能把她怎样!九爷还须审慎行李才是。”
  蔡幺妹见刘泰保说得这般严重,一时也拿不定主意,焦虑地说:“难道就罢了不成!?”
  刘泰保忙说:“我是说要审慎行事,并无劝你和蔡爷罢休之意。”
  蔡九沉重地说道:“为世人除害,为死者偿命,那有罢休之理。只要能拿实高师娘确是碧眼狐,我便去向提督衙门投文求捕,我蔡九也是为官家办事,看他玉大人又能把我如何!”
  刘泰保见蔡爷说得这般沉着在理,心里着实钦佩,胆量也大了起来,忙说:“蔡爷说得在理。目前至关紧要的是拿实高师娘是否即碧眼狐。这事就交我丢办好了。玉府就在南端,府中差杂下,人偶尔也来栈里饮酒喝茶,容我设法打听明白后,再来商量行事。”
  蔡幺妹听刘泰保这么一说,脸上又露出笑容。蔡九将拳一抱,说:“这事就拜托刘哥了。”
  蔡幺妹忙提起酒壶端端给他斟上一杯,说:“多感刘哥相助,我来敬你一杯。”
  刘泰保心里乐滋滋地举杯一饮而尽,抿抿嘴说:“我看蔡爷和么妹明日就不必再去献技了,就在栈内歇息两天,等我打听出了眉目再说。”
  第二天,蔡九和蔡幺妹果然不再上街献技了,呆在栈里等候消息。刘泰保除了忙着照顾栈里生意外,还不时抽空给蔡九父女送茶送水,情意殷切,照顾也很周到。蔡九心里当然感激,蔡幺妹也觉心里过意不去,总想能给他做点什么才安心似的。
  又过了两天,刘泰保正在柜台前面和管家叙话,忽见玉府更夫李双贵喝酒来了。刘泰保心里暗暗高兴,忙上前招呼说:“李爷、多天不见了,来,请这边坐。”说着便将他让到堂角里一张桌子坐下后,忙又亲去取了一大盘牛肉和一壶酒给他送来。刘泰保也坐到桌旁陪他叙话。在闲聊了一些栈内生意情况和街上新闻之后,刘泰保若不在意地问道:“玉夫人、玉大人都先后从西疆回京来了,府里今年中秋想定热闹得很?”
  李双贵说:“当然,当然。与往年光景大不一样。”
  刘泰保指着盘里的牛肉说:“听说玉夫人带了许多西疆丫环回来,又听说那些女子最爱吃这种肉,这话可是真的?”
  李双贵说:“你休去信那些胡言。府里只玉小姐从西疆带回来一个丫环,可也是河北籍人,吃食穿着也和咱们一样。”
  刘泰保说:“原来如此。可街坊上都这般说,还说玉小姐有个西疆奶娘,也带回府来了。”
  李双贵呷了口酒,说:“玉小姐身边倒是有个妇人,可并不是奶娘,也不是西疆人,听太太房里的赵妈说,是玉小姐的老师的女人,府里人都叫她高师娘。”
  刘泰保见李双贵壶里的酒已快喝光,回头吩咐小二再送来一份酒菜后,又漫不经心地问道:“那高师娘有多大年纪,是怎样一个人品?”李双贵说:“我只一个月前在前面花园里看玩爬竿时远远看到过一眼、只觉得身材很瘦,人也显得苍老。因离得远,面貌看不清楚。”
  刘泰保奇异地问道:“你也住在府里,竟难经常看到?”
  李双贵说:“侯府不比客栈,规矩严啦,就说后花园,因玉小姐住在那里,平时除夫人外谁也不准进去。高师娘正好陪同小姐住在一处,外人哪能看见。”
  刘泰保失望了,知道从他口里再也打听不到更多的情况,便站起身来正要抽身离去,不料李双贵却拉着他问道:“听说前两天街上来了两个献技的,都夸说有个小姐的绳技不错,你可曾看过?”
  刘泰保听他夸奖蔡幺妹,又兴冲冲地坐了下来,忙说:“看过,看过。那妹子踩绳的确踩得不错,脚下功夫极好。”
  李双贵惋惜地说:“可惜我来看到。这虎幄街清静倒很清静,可惜就是没有什么好看好玩的。凑热闹的玩意不肯来,来也只是过个路。日前也来过两个爬竿,正好被夫人看见,便叫人去把那二人带进府去,叫他二人在前花园耍了几套竿技,把府里上下的人都叫来看了,难得这么闹热一阵。夫人很高兴,赏银出手就是十两,足够他二人吃缴两个月了。如在外面扯圈子,一月也难挣这许多。”
  刘泰保心里一动,忙问:“玉小姐来看没有?”
  李双贵说:“来啦。还带着高师娘和香姑。我也就是那天才看到高师娘的。”
  刘泰保触动心机,猛然间竟生起一个主意。但他还是不露声色地说:“你何不将那踩绳的妹子也叫进府去热闹热闹。”
  李双贵连连摇手说:“我等人谁敢作这般祥的主,这要夫人传话下来才行。”
  刘泰保这时已经在心里想好了一个主意。他赶忙抽身离座。
  来到蔡九的房里,把适才从李双贵口里探知的一切情况告诉蔡爷。他最后说:“蔡爷,常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闯进府去看个究竟。”
  蔡幺妹说:“你不是说‘侯门深似海’吗,这又如何闯得进去?”
  刘泰保胸有成竹地说:“我已有了个主意:设法惊动玉夫人,让她派人来请你和蔡爷进去。”
  蔡九说:“就请把刘哥的高见说来听听。”
  刘泰保这才不慌不忙地说:“玉府旁边那条胡同就靠近玉府花园,明日蔡爷和么妹带上行头到那条胡同里去献技。我去邀约些哥弟来给蔡爷和么妹扎圈子捧场。到时候蔡爷把锣打响点,我请哥弟们把喝彩声吼热闹些,意在惊动玉夫人。只要玉夫人命人出来过问,我看事情就有八成望了。”
  蔡九听后,想了片刻,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又要让刘哥劳神费心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蔡九和蔡幺妹收拾停当,带上行头向那条胡同走去。到了胡同中段,见一块不太宽的空地上,早已有些人守候在那里了。蔡九心里明白,这些人都是刘泰保邀约来的。蔡九忙走上前去,抱拳拱手一一招呼。蔡幺妹暗暗一数,约莫已有三十来人,再看那些人的衣着神态,虽都是一些平时已经见惯了的那种游手饷闲、爱吃爱喝、逞强斗狠的人物,但今天却一个个都显得异常规矩,举动谈话也都安份有礼。蔡幺妹也心里明白,这些人都是为了刘泰保的情义才变得这般样的。她不觉感到一阵温暖袭进她的心头,脸上也透出了欣慰的微笑。
  蔡九放下行头,向四周看看,见左边是一道高高的围墙,围墙上半露出一株株古柏的树梢,他知道那围墙里正是玉府的花园。围墙外有几株高大的柳树,万条柳枝把空地覆得一片浓荫。
  空地右边是一排住家独院,门多是失闭着的,胡同本已寂寂,加上柳树枝头噪起的阵阵蝉鸣,整个空地更加显得冷冷清清。蔡九心想,要不是意在玉府,谁还能选到这样一个净僻的所在来献技。为了达到个进府的机会,蔡九只好打起精神摆设场地。他因地制宜,将绳索就绷栓在两株柳树之上。一切收拾停当,然后提起小锣,用力敲打起来。锣声时疏时密,足足敲打了一袋烟的功夫,早已守候在那儿的二三十个闲汉,一个挨着一个围成一个大大的圆圈;那些独院的门也开了,又有不少男女扶老携幼来到场上。本来清静的空地突然热闹起来。蔡九明知这是一场假戏,但假戏也得真做,他见周围已聚了五十来人,便停下锣声,将手一拱,说了一番江湖上献技前常用的套话,然后就命蔡幺妹踩绳献技。蔡幺妹抖擞精神,提着一把雪亮的钢刀,来到绳前站定,吸气凝神,将刀一抱,一蹬脚便纵上绳素,任绳索左右晃动,她却稳立绳上,面色自如,纹丝不动。人群里顿时响起一阵掌声、哨声和喝彩声。声音之大,犹如滚起一阵春雷。蔡九也紧紧凑上,将铜锣急雨般地敲打起来。蔡幺妹趁势亮开刀,上盘下旋,左劈右砍,忽前忽后、时进时退,只见银光闪闪,红裳翻飞。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震耳的喝彩声。一路刀已舞过,蔡幺妹收刀在怀,凝立片刻,然后跳下地来,趁此迅速地向人群里环视一眼,却仍不见有刘泰保的身影,她感到一阵怅然,心里好象欠缺了点什么。
  正在这时,从空地那边来了一位老头,穿一身深蓝色的细布衣服,瘸着腿,一跛一跛地向这边走来,走到离圈子还有十来步的地方,便靠着柳树站住了。他两手叉抱胸前,露出一副冷眼旁观的神情,不时打量着场内的蔡九父女,又不时打量着场外的人群:他既不惹人注意,也就谁也没有往意到他。
  蔡幺妹退在一旁歇息去了。蔡九又走到场中练了一路长拳。
  那二三十个受刘泰保之邀托前来呐喊助兴的汉子,大多懂得一些拳脚,见蔡九那路长拳打得毫无破绽,干净利落,一个个点头称赞,暗暗佩服。等他刚一收拳,人群中又掀起一排声浪。
  蔡九刚刚退下,蔡幺妹又一纵上绳。她这番手中并无兵器,单献踩绳技艺。只见她在绳上快步如飞走了两个来回,然后就从这头绳端,一连四个空翻翻到那头绳端,脚刚着绳,又突然跃起,落在绳索中段,随即来个金鸡独立,用全身重量制住绳索的摆动,稳稳站在那儿,有如仙女下凡一般。这时,人群里立即响起了一片比前更加猛烈的呼喝声和鼓掌声。蔡幺妹愉眼向人群看去,猛然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正欣然自得地注视着她。蔡幺妹一下就认出来了,这正是她在寻找和等待的眼睛。她突然触发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把她爹戒她不要轻易显露的绝招也使了出来,忽地腾空跃起,向后翻了两转,落索时双脚分开,丢了个漂亮的一字,稳稳停在绳上。这一下,整个场坝上都爆开了。那二三十个本是受托前来喝彩的汉子,这时也把受托之事丢在脑后,发狂般地喝起采来,直喝得力竭声嘶方才停住。
  蔡九开头是看见女儿竟然忽地使出这一绝招,怕她失手,心里一紧,后来见她做得那般干净利落,心里也感到一阵欣慰。但他还是用一种既有赞许又带责备的眼光瞅了女儿一眼。蔡幺妹娇媚地一笑,将大辫一甩,背过身去。蔡九这才拱着手,绕场一圈,向所有的观众,特别是那二三十个专程前来捧场的汉子表示谢意。就在围观的群众纷纷离去的时候,一直站在柳树下面那位瘸腿的老头走过来了。他用一种略带严厉的语气对蔡九说道:“你可曾打听过这墙内往的是何等样人的府第,竟敢贸然在这里扯场喧哗!”
  蔡九忙抱拳警觉地说:“兄弟初到宝地,实实不知,有哪些不周犯禁之处,还望老兄明言指点才是。”
  那瘸腿老头说:“这墙内乃是九门提督玉大人的府第,万一玉大人怪罪下来,你可担待不起。”
  蔡九不卑不亢地说:“京城乃天子脚下,就是宫墙外面尚容百艺谋生,兄弟迫于穷途才在此求点生活,想玉大人定能宽恕。”
  那瘸腿老头又把蔡九父女打量了两眼,意味深长地说:“真佛面前不念假经,这儿哪是找钱之所,你却偏到此扯场,竟是何意?”
  蔡九心里暗吃一惊,已掂出了他这一问的份量,便叹了口气,说:“京城不比小埠,有的是卧虎藏龙,多的是潜魔隐怪,我父女人生技薄,惟恐闹市招凤,才出此下策,但求拾得几个铜钱,略够一饱也就足了,实无他意。”
  那瘸腿老头把还朱散去的人群环视一眼后说:“这些后生都不是本街坊上人,却都寻到这儿来了,可见你父女人缘不错。”
  蔡幺妹在旁插嘴说:“这些客官我们谁也不识,你如不信,可去问问他们。”
  哪瘸腿老头并不理她,又关照蔡九说:“我看你们父女也不象是江湖上卖技之人,听我劝告,还是休在这墙外喧扰的好。”说完,他转过身去,一瘸一瘸地走了。约莫走了十来步远之处,又回过身来,问道:“请问老哥尊姓?现在落脚何处?”
  蔡九答道:“敝姓易,就住在虎幄街北端‘四海春’客栈。”
  那瘸老头说:“请易哥珍重,我确是一番好意。”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瘸出胡同去了。
  蔡九回到客栈后,心事重重地坐在床边,连刘泰保送来的午饭都迟迟未动。蔡幺妹也觉得扫兴,气呼呼地说:“那瘸老头真怪,阴不阴阳不阳的,不知碍他甚事。”
  蔡九不满地看了女儿一眼,说:“我看此人一定有来历,决非等闲之辈,我们必须特别小心才是。”
  蔡幺妹不以为然地说:“我就不信他有甚来历,我和爹闯川走县,见过许多人物,怕过谁来。”
  蔡九有些生气地说:“你难道就没有听出他那些话来!几乎句句都是话中有话,真叫人难以捉摸。看来刘哥这条闯府之计要落空了。”
  恰在这时,刘泰保满面春风地领着一人进房来了。刘泰保指着蔡九对那人说:“这位,就是适才在墙外胡同献技的易爷。”那人将手一拱,忙自我介绍说:“兄弟姓王,在本街南端侯府当差。适才易爷在墙外献技,喧闹声惊恼夫人,命沈爷出来查看,多亏沈爷回禀时为易爷美言了几句,才息了夫人怒气。现夫人传下话来,叫易爷父女明日进府献技。”
  蔡九听了,心里暗暗高兴,忙拱手说:“有劳王哥奔走,易某遵命前去就是。”
  刘泰保把王听差送出栈后,又忙回到蔡九房里对他父女说:“原来适才那位瘸腿老头就是府内查院沈爷。听差王哥说:夫人原是叫沈爷来请蔡爷和么妹的。可沈爷不肯前来,说他是奉玉大人之命防卫全府,哪能把跑江湖的人带入府内。夫人奈他不得,才命王听差前来相请的。”
  蔡九觉得那位沈爷不但行事谨慎,用心深沉,而且机警过人,应付得体。他不由引起阵阵疑虑,更认定这沈爷决不是等闲人物。他甚至隐隐感到,那位沈爷似已察知他的底细和来意。如果耿六娘确果潜伏玉府,不管沈爷是玉大人的心腹还是耿六娘的羽党,都将难于对付,甚至还可能使自己尽弃前功,落得一败涂地。
  蔡幺妹哪里会想到这些,只兴冲冲地和刘泰保在一旁商谈明日进府之事。她忽然发现她爹那忧心忡忡的神情,不禁怨怪地问道:“爹,眼看就要入虎穴去得虎子了,你为何还这般踌躇?”
  蔡九苦笑了笑,带着忧伤充满怜爱地说:“你啊,你还不懂得做事!”
--------------------------------------------------------------------------------

使用道具 举报

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19:17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回 计入候门引狐出洞 巧布迷阵接木移花

--------------------------------------------------------------------------------

  玉夫人已经派王听差传话出来,叫蔡九与蔡幺妹明日进府献技。蔡幺妹眼见入府之计已经得逞,心里高兴万分,她爹蔡九仍然是疑虑重重,后果莫测。蔡幺妹埋怨她爹不该瞻前顾后弄得大家扫兴,反被她爹说了两句,讨个没趣。这也难怪蔡九多虑,因他作了多年捕快,和社会江湖上的各色人等打过许多交道,在他经历的种种复杂的明争暗斗中,积累了众多的经验和教训,磨练得想事必须多用个心眼,看事得多长双眼睛。今天在献技场上发生的事情,瘸腿老头那句句藏头露尾的谈话,使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他和刘泰保商议的这条闯府献技的计策已经被那瘸腿老头窥破,以后王听差对刘泰保无意中说出的那些内情,更使得蔡九如坠五里雾中,全看不清瘸腿沈老头的本来面目。因此,玉夫人派人来传他进府献技,是张的罗网,或设的陷讲,还是纯属娱乐并无心机?在此功败垂成的时刻,他哪能不吊胆提心。
  这也难怪蔡幺妹,她虽随父闯荡江湖,跋涉万里,毕竟是个心地纯良的女子,善目长在良心上,对人接物都从善良出发,经常把巫蛊认作菩萨,将苦酒当为甜酿。令听夫人来传,便认为已借得东风,一心想的便是明日如何穿戴,如何献技,使出浑身解数去打动夫人、小姐,引来全府上下人等的喝彩注目,好让爹爹腾出心眼办他的案去。
  晚间,刘泰保又备了几样菜肴和一壶白酒,送来蔡九房中。
  他说,这并非以表祝贺,而是为了壮壮行色。蔡九难却盛情,着着实实地饮了几杯。常道“酒从宽处落”,今晚蔡九心里不宽,虽只饮了几杯,便已有了几分醉意。刘泰保也知蔡爷心事,只说借酒消愁,一再殷勤相劝。蔡幺妹只在一旁笑吟吟地陪观,她既不去帮刘哥劝酒,也不来替爹爹推杯,这老少二人,主客双方,在她心上已成半斤八两,也就热眼旁观,不去多嘴。直到她眼看爹爹挟菜都几番失箸,知他实实不能再喝了,而刘泰保又提壶劝酒时,她才伸出手去将酒壶挡住,说:“刘哥,我看爹爹实实不能再喝了。”不料她伸手去挡壶时,忙急中竟用一只手去握着刘泰保的手腕,另一只手又抓着他的手背。刘保泰不好意思地把壶缩了回来,埋下头去看着她那双柔实的双手。蔡幺妹这才醒觉过来,忙将双手极开缩回,顿时涨红了脸,红得两腮差点渗出血来。这时,刘泰保只感到心口一阵气促,蔡幺妹则有如心里跳进了一只小鹿一般。
  饭罢,蔡爷已经有些不支,各自和衣躺到床上,一会儿便酣然睡去。蔡幺妹含情脉脉地坐在桌旁,脸上红晕虽褪,眉眼尚留余羞。刘泰保欲走未走,犹豫了会,才从怀中摸出一柄牙骨压发梳儿和两朵鲜红的缎花,放到蔡幺妹面前,说:“幺妹明天进王府献技,我特去街上买了这两件东西来送你,你把它别在头上,也如增了两片绿叶。”
  蔡幺妹瞟了他一眼,既没有称谢,也没有拒绝。
  刘泰保这才心满意足地出房去了。
  第二天,蔡九起床得很早,他将就换的各种行头一一仔细地检查了遍,然后独自坐在院坝里,思量着今日进府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况。蔡幺妹则兴致勃勃地在房里打扮着。她上穿一件新色的竹布滚边紧袖短衣,下着一条桃红扎脚绸裤,脚登一双天蓝色绣花软底布鞋,腰系黄色宽边丝带,头上是额前一绺齐眉刘海,脑后一条黑亮亮的长辫,鬓边别把珍珠的牙骨压发小梳,梳上插着两朵鲜红耀眼的缎花。蔡幺妹本来就生得秀洁妩媚,配上这身淡雅的衣裳,更加显得自然大方,给人以赏心悦目之感。
  一切收拾停当,父女二人吃过刘泰保送来的早饭,便带着行头向玉府走去。刘泰保只送到栈外,叮嘱了一番便退回栈里来了。
  蔡九父女来到玉府门前,由门差将他父女安顿在耳房等候,同时将他父女已到府门的消息禀报进去。一会儿便听到夫人传出话来。府内内房外房、宅上宅下、帐房护院、马厩厨房所有人等,凡无事的都可到花园养心亭前观看绳技。随着已有听差端来浆汤两碗,酥心脆饼两枚,说是夫人所赐,叫他父女用了以助长精神。这等声势排场,蔡幺妹哪里见过,她这才感到侯门的豪贵尊荣,心里已经怯了三分。
  蔡九只把浆汤喝了,将酥饼包好揣在怀内。随即已有人前来带领他二人进内。进了两重府门,向左一条宽道,过了议事厅,前面便出现一座偌大的花园。园内古柏参差,靠右一列高墙;园子中央高立着一座亭子,亭前是几级汉玉石阶,亭内置有圆桌一张,周围摆了七八个青花瓷磴;亭子前面恰好是一片很大的草地。蔡九一边走,一边若不在意地四处看看,但他留意察看的却不是府内的亭园景色,而是通向各处的地形路道。蔡幺妹也是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她收入眼底的却尽是满园的奇花怪石和连垣不尽的玉砌雕栏。
  父女二人来到亭前站定,只见草坪周围已经站立了许多男女老少,从衣着上一望而知都是府内执事差杂。蔡九一到亭前,心上那根弦已经绷得紧紧,他一直把头低着,不敢抬眼望去。一直等到领他父女进来的那位听差说:“还不上前见过夫人、奶奶和小姐!”
  这时,蔡九才猛然格起头来,凝神注目向亭内望去,只见正中坐着一位神情庄肃但却微含笑意的老妇,一望而知她就是玉夫人了。靠她右旁坐着一位衣服华丽、仪态雍容的少妇,蔡九已认出她大约就是玉少奶奶。玉夫人的左旁坐着的是一个神气清朗、秀丽绝伦的姑娘。蔡九眼光刚一转到这姑娘身上时,顿时吃了一惊,他从那姑娘闪耀如星的眸子里,感到一种难以捉摸的光芒:似招呼,又似询问,带惊带疑。亦怒亦喜。蔡九被那光芒逼得赶忙将视线避开。他知道这位姑娘准是玉小姐无疑。最后,他集中全神向紧站在玉小姐身旁的那位中年妇人看去,当一副全身已经发胖、两腿浮肉下垂的体态、脸型映入他的眼里时,蔡九犹如吞下一块寒冰,心头顿时冷了下来。他不禁暗暗叫苦,心里只响起一句话:“错啦,完啦,这不是碧眼狐!”
  蔡九虽然老成练达,这时却也无法克制那骤然来临的失望,一种沮丧的神色也立即显露出来。这一变化,莲玉少奶奶也看出来了,就在他趋前半跪请过安后,也用怜悯的口气代向玉夫人请求说:“母亲,看他已是劳累不堪,让他歇息再说。”
  玉夫人点点头,说:“你可坐地歇息。”
  蔡幺妹跟在她爹爹后面,带着羡慕的心情把亭内诸人逐一看过。当她的眼光溜到玉小姐身上时,她也被玉小姐那奇怪的眼神怔住了。只是她从玉小姐眼里看到的,好像是在与她似曾相识的招呼,又好像是在怪她不该来此。蔡幺妹心里感到一阵茫然,眼前闪过千张面孔,她却从未见过这般俊俏。一时间,她在玉小姐那惊人的容态下,羞得几乎低下头来。她忙把眼光转向玉小姐旁边那个女人,见她既不瘦削,眼窝也不深陷,眉间更无朱砂红痣,她也立即明白爹爹把人弄错,心里虽也感到如有所失,但她从小习于顺受,也就并未因此过份颓唐,仍旧打起精神,依礼进退。
  再说亭内玉娇龙,在此时刻,也有一番复杂心境:当蔡九和蔡幺妹来到事前,她一眼就已认出,这正是她在达美的村子里看到的那父女二人。同时她也不察暗暗称叹高师娘,认为她真不愧称为碧眼狐,时时处心积虑,确有过人机警。原来就在昨天上午,当墙外响起一片锣声,接着又有一阵高过一阵的喝彩声传来时,高师娘立即显得心神不安,不停地在厅内走来走去。玉娇龙见她神色有异,问她为何,她才说:这花园墙外乃是一条冷僻胡同,哪会来人献技,又哪来这多入群?!后听人报说是一个老者和一个姑娘在那儿扯场献技,高师娘更是动了疑心,神情显得更为慌乱。当香姑兴高采烈一阵风似地扑来报信说,夫人已传出话去叫墙外那踩绳的父女明日进府献技,这时,高师娘的脸色陡然变白,失魂落魄地回房去了。晚上深夜,她才悄悄来到玉娇龙房里,带着紧张的神色对玉娇龙说:“小姐,明天将带着姑娘进府献技的那个老头,我看八九就是你在西疆时遇到过的那个老头。”
  玉娇龙若不经意地说:“他明朗说是为寻他已去西疆的胞妹才去的西疆,然何又寻到京城来了?!”
  高师娘翻了玉娇龙一眼,立即露出一股怨恨之色,阴沉地说:“这有啥奇怪的!到西疆干了一番大事又回到内地来的人不也有的是。”
  玉娇龙眼里一下闪出了怒火,瞪着她喝问道:“我来问你,你究竟是姓易还是姓耿?”
  高师娘猛然向后退了几步,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全身也在微微抖动。房里一时间静得连高师娘的心跳都听得清楚。过了很久,她才以一种近似哀吟的声音说:“小姐,你就高抬贵手,不管我姓什么,那老头和我是死对头,他就是专为寻我来的。”
  玉娇龙神色也渐渐缓和下来,平静地问道:“你想要我怎的?”
  高师娘忙又哀求说:“你高老师把我寄身贵府,就是为的避他。只要这次能避过他,我就安稳了。”
  玉娇龙道:“你明日你去露面就是。”
  高师娘说:“这样不能使他断念,他也决不就此罢休。”
  玉娇龙愤然说:“他敢怎样?难道他还敢来府里搜查?!”
  高师娘说:“这人厉害。今天在墙外那番做作,岂是他父女二人就能做得起来。万一他伙些亡命四处放出风声,对于玉大人亦将不利。”
  玉娇龙听她说得也有道理,不觉踌躇起来。犹豫片刻又问她道:“你有何主意?”
  高师娘成竹在胸地说:“给他来个‘偷梁换柱’,迷他一下。”
  玉娇龙又沉思了会才说:“好,明天我带赵妈去。不过,这‘偷梁换柱’多难听,不如叫‘移花接木’还好些。”
  高师娘在退出房去以后,还把头伸回门边来补了句:“小姐千万莫让那老头得手,这事关玉府名誉。”这“名誉”二字不禁使玉娇龙打了一个寒战。她盯着高师娘下楼去的背影,不觉暗暗哼了一声。
  第二天。高师娘假称头痛没来看,玉娇龙就把赵妈拉来陪她,让赵妈紧靠在她身旁。玉娇龙和高师娘就这样人不知鬼不觉地布下了这迷阵。
  所以,当玉娇龙一眼就认出来人果是高师娘所担心的那两父女时,她除了惊叹高师娘的奸狡外,同时也对他父女二人暗含着敌意和敬意。敌意是恼那老头未免不识时务,竟敢无视边帅提督的声威,直从西疆追至京城,以至追到府里来了。敬的是垮服他父女历尽艰辛仍穷追不舍的坚韧的意志。特别是当她注意到那老头猛见站在她身旁的赵妈确非他要追捕的耿六娘时,他那一下变得萎顿的样子。不禁又是得意却又可怜起他来。当那姑娘上前来给她一家请安时,她立即回想起了在达美村里的那些情景,突然间,她竟把自己和达美、香姑以及那姑娘联系起来;她们都熟悉西疆,都是娇子,虽然各自处境不同,门第更不相当,但各自都有各自的苦楚。比起来,也许仍在西疆的达美日子还要过得恬静一些。而眼前最苦的就要数这姑娘了。想到这些,玉娇龙心里恻然了,她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楚。
  回书再说蔡幺妹亦已看出站在玉小姐身边的那妇人并非耿六娘,她虽也感到失望,但却并不那般懊丧,她并不为自己落空而烦恼,却只为爹爹失误而伤心。她退到爹爹身边,满含深情,轻轻地说了句:“爹,你且歇息,我先收拾行头去。”说完,便忙着架绳去了。
  蔡九在地上盘坐片刻,方才强自镇静下来。他刚要起身去帮助女儿收拾场地,忽见有一老头瘸着腿向他走来,他一下就认出来正是昨天在墙外会见的那个老头。只见他手握一只葫芦,来到他的身边,用一种平淡而又略带劝慰的口气对他说:“人有得失,天有阴晴,凡事不必介意。请易哥喝口我这醒脑提神酒,打起精神,好把场面应付下去。”说完将葫芦递给蔡九。蔡九也不推辞,接过葫芦,大大喝了两口,将葫芦递还给他,说:“易某记住了老哥美意。”
  瘸老头又说:“我已看过你闺女的绳技,决非江湖浅薄功夫。‘只要翅膀硬,哪里没有天’,易哥何不闯关东去,寻个立足,省得奔波。”说完便提着葫芦,一瘸一瘸地走进人群去了。
  蔡九又是一阵纳闷。他已暗暗听出他话中话来,无非是劝他放弃追捕,远走关东,就不用再回陕西交差了。这老头竟是何人,然何竟知道自己底细。蔡九边想边拿起行头,帮着女儿收拾,只一会儿功夫,便已扯好场地。
  锣响开场,蔡幺妹体念爹爹心境,决心独当一面。因此,她抖擞精神,将袖子一捋,把腰间丝带一紧,向亭内半蹲半跪地屈了一屈,然后转身一跃上绳,将身仰弯下去,再伸首过膝,双手合掌,面向事心,面含微笑,向玉夫人做了个童子拜观音。观上府内上下人等一齐鼓掌。玉夫人惊得张开了嘴,喜得连连点头称赞。
  她忙命香姑传活下来,叫绳上姑娘小心,别有闪失。少奶奶鸾英也站立起来,提高声音说:“这是府内玩玩,不比街上献技不要过于弄险。”
  玉娇龙不诧不惊,只在一旁冷眼观看。
  蔡幺妹见夫人、奶奶对她这般疼借,十分感动,觉得更应使出全力才问得过心。于是,她将长辫在颈上一绕,随即腾空而起,一连在绳上做了几个空翻,最后以左脚着绳,右脚向后高跷,两手展翅,又向事中做了个丹凤朝阳之式,又惹起事内一片惊叹,换来周围一片喝彩声。
  玉娇龙当然比那次在达美林中看得更加清楚仔细。她见姑娘在绳上施展的虽是一般绳技,但却已看出她的脚上功夫。她的一进一退,腰直腿弯,用的都是拳桩刀步,玉娇龙赞赏的不在惊险,而恰在这些。
  接着,蔡幺妹又在绳上做了几个侧立,才跳下绳来,向事上屈了屈腿,屏着气,退到一旁小想。
  少奶奶鸾英亲自斟了一杯热茶,叫香姑给她送了去。当香姑将芬递给她时,忽然见到她手上戴的一只银周。乃是西疆女子爱戴的银式样,她不觉竟用疆语说出“请喝茶”一句。香姑全没有料到,那姑娘也用了疆语的“谢谢”二字来回答于她。香姑惊诧已极,愣了半天,才胡乱的说了句:“啊,姐姐,你真了不起!”便又跑回亭内。
  蔡九也体贴女儿,为了让她略略休息一下,只好站出场来,将手一拱,说:“在下也来打套拳,讨夫人、奶奶、小姐一个欢欣,给府内的爷们、哥们添点热闹。”蔡儿说完,将举一抱,使出一套八卦拳来。这八卦拳也属道家秘宗,分阴阳二极,合乾、坤、震、裴、坎、离、良、兑八法,每法八路,共计八八六十四路。法法相贯,路路相连。变化多端,出手难测。这套拳法,使得慢时,重在行气;使得快时,重在运力。内家打来,以慢为贵;外行去学,以快为雄。
  蔡九见府内多是些喜看花梢之辈,便一路快速使去。只见他人如风转,管似轮旅。看得亭上亭下人人拍手,个个点头。蔡九打着打着,忽然想到人众中还有那个瘸腿老头,不妨也使两路内家打法给他看看。于是,当他打到坤阴艮路时,将势一变,顿如推山抱石、移钟举鼎,身手立即慢了下来。一些原来不断拍掌的人众也慢慢停了下来,心里疑他力量不济,替他惋惜。玉娇龙却从他这一招一式中看出了真正的功夫。她想:难怪高师娘那般怕他,就凭他这点功底,高师娘也难对付。沈班头则懂得这是使给他看的,仍不动声色,只乘机向他送来会意的一眼。
  接着又由蔡幺妹在绳上使了一套刀法。她用的当然都是一些花梢的路数,只见得许多惊险,却看不到多少功夫。可仍然是痴了夫人,呆了众人。最后,她使了一个腾空倒翻劈刀落绳一字亮相收场。
  玉夫人看得满怀高兴,命管房丫环取出纹银十两作为赏赐。
  少奶奶鸾英也取出几两散碎银子加在里面,命香姑一并送下亭去。
  蔡幺妹将银两捧在手里,一时牵起万端心绪:一年多来,她父女走西闯东,那里见过这多银两。父女献技虽非为钱,但这般大方的赏赐却也打动人心,蔡幺妹感动得差点流下泪来。
  蔡九来到女儿身边,从她手中取过银两,又走到亭下阶前,举银过额,然后感慨万分地说道:“多谢夫人、奶奶厚赐。我父女献技江湖,非为聚财,但求一饱,一两之资,已足够我父女一日盘缴。平时街头献技,两场所得,不过一两,今日府中所献不过一场,厚赐过多,恐我父女福薄享用不得,谨以多余之赐奉还,尚望夫人,奶奶鉴我诚心,恕我憨直!”说完,他从银锭中取出一锭,将其余的放在石阶上面,然后两手交臂退了下去。
  人众中发出一片嘣叹之声。玉夫人顾视着鸾英,不知如何是好。正在玉母和鸾英都感为难之际,玉娇龙站起身来,步下石阶,将蔡幺妹唤到面前,满怀深情也隐含歉疚地拉住她的双手,把她看了一阵,才问她道:“你姓什么?今年多大了?”
  蔡幺妹不知所措地低声应道:“实姓蔡,已满过十七岁了。”
  玉娇龙“啊”了声,说:“我和你同年。我们是姐妹,我还比你小呢。”
  蔡幺妹抬起眼来望着她,眼里充满动人的喜悦。
  玉娇龙柔声地说:“你也受苦了!若不是为了生计,何苦这般风尘。”
  蔡幺妹没应声,眼里已含着了泪水。
  玉娇龙已经注意到了她手上戴的那只银镯,问道:“可是在西疆买的?”
  蔡幺妹说:“是西疆一个叫达美的妹妹送给我的。”
  玉娇龙嘴唇动了动,没出声,把那银镯从蔡幺妹的手腕上退了下来,把玩一会,也不给她戴上,却从自己的手腕上退下一只光彩夺目的金嵌翠玉的镯子戴目蔡幺妹的手上,这才对她说道:“你把我这只镯子留在身边,急了时也好派些用处。你这只银镯子就转送给我留个记忆吧。”
  蔡幺妹心里念着达美,本来是十分不舍那只镯子的,但她看到玉小姐那么喜爱它,甚至送了自己那么贵重的一只,也就不好意思说不肯了。
  玉娇龙戴上那只银镯后、又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朵珠花,亲手给她插在头上,说:“这珠花原是一对,乃是宫中之物,那一枝送给一位妹妹去了;这一技送给你,也算留个记忆。”
  蔡幺妹简算应接不暇了,她见玉小姐出手这么大方,也不知她是由于侯门小姐一贯的慷慨,还是出于对自己的特殊厚爱。她推也不是,受也不是,弄得惶惶不安,不知所措。
  这时,玉夫人、少奶奶见蔡九不肯收受赏银,正在为难,见娇龙这般作法,受她触动,也各自取下两样手饰头钗,叫香姑给那姑娘送去。
  蔡九见状,正欲上前拦阻,香姑瞟他一眼,说:“夫人、奶奶说了,这是给我姐姐作为将来添箱之物,你休来管。”
  香姑这话,果然触动蔡九心怀,眼看女儿已经成人,她娘又死得早,长此和自己漂荡下去也不是办法,是该给她留意个夫家了。于是,他只好不再多说,领着女儿谢过夫人、奶奶和小姐,收起行头,出府去了。
  蔡九和蔡幺妹回到“四海春”栈房时,刘泰保早已等候在门口了。他见蔡爷阴沉着脸,蔡幺妹闷不吭声,心知情况不妙,赶忙迎了进去,坐定以后,蔡九才将这日进府情况说了出来。刘泰保听后也是大失所望,不知如何是好。大家相对无言,完全失了主意。
  蔡幺妹耐不住这种沉闷,给她爹倒过一碗茶来,启口问道:“爹,往后又该怎么办呢?”
  蔡九又闷了会,才说:“收拾行头回陕西去。”
  刘泰保顿时心子往下一沉,忙指头看了蔡幺妹一眼,恰好蔡幺妹也一眼向他望来,虽只一闪,但刘泰保却已从她那眼里看出了她的焦虑。他带着无甚把握的口气说:“回陕西也不是办法。碧眼狐既未拿获,回去如何交差……”
  蔡幺妹突然激愤起来,一改平时那种无忧无愁的神态,说:“爹,为了一个碧眼狐,我们已经受得够了!这么大块天,这么大片地,单凭我父女二人哪里找她去!那些当官的只图自己报功升迁,却让我们去活受煎熬。衙里养了那么多人,为啥不多派几个出来追追!你要回陕西,还回去干啥,你受了这多风霜,回去后不但没半句温凉话,反而更受罪。等着你的也不是一怀慰劳酒,而是一百罚刑棍。依女儿看来,爹爹不如扯了谍文,父女同闯关东去!”
  蔡幺妹这番话说得慷慨激烈,以致使得她爹都大为惊异,觉得女儿这些话说得极有道理。他也明白女儿的心情,都是由于奔波万里后遇到情形的骤然变化才激出这番久已郁结在心的话来的。但他觉得女儿却并不完全了解自己的心意。于是,他叹了口气,慨然地说:“我也并不全然是为了迫于官府之命才带着你出来受这分罪的。想你爹在蒲城当了三十年的捕快,在陕西也挣了些名气,那能让自己三十年的英名栽在这样一个妇人的手里!再说这碧眼狐也未免手毒心狠,留她在世,等于留下一个祸害。这次算我失误,累得你也白苦了一场。我想回陕西,也不是为厚着老脸去交个空差。我是打算把你带回陕西,作些安顿,然后只身出走,纵然天涯海角。九死一生,也一定要将碧眼狐捉拿归案。”
  蔡幺妹听了她爹说出这番话后,心里一阵难过,便情不自禁地伏在她爹膝上抽泣起来。蔡九也是身处穷途,怜女儿无依,更增添犊之情,不禁感慨万端,老泪纵横。
  刘泰保左劝右慰,费了很多唇舌,才把房里的气氛缓和下来。他又去叫人送来午饭,自己也留下相陪。吃饭时他见蔡九和蔡幺妹都是在勉强进食,知他们正在进退为难,便慨然说:“蔡爷,我刘泰保也是从个死了父母,全靠叔叔提携,给我留下这点产业。托各位客官之福,生意也还兴旺,也不在手蔡爷和幺妹这点房费饭钱。我看蔡爷也不必忙回陕西,更无须去闯关东,就暂时在我栈中住下再说。只要我这‘四海春’客栈开设一天,总不会让蔡爷和幺妹缺铺少饭就是。”
  蔡幺妹偷偷看了她爹一眼,没吭声。
  蔡九说:“刘哥,你这分情意我心领了。你我非亲非故,哪能这样叨扰!”
  刘泰保进一步恳切地说:“蔡爷,你就把我当作你的亲生儿子一样好了。我这客栈来往的既有四方商旅,也有水陆江湖,打听点什么也还便当。你就暂住下来,容我慢慢代你打听去,等有了线索你再走不迟。”
  蔡九被刘泰保这一片至诚打动了。回头对他女儿说:“小妞儿你看怎样!我们就暂且留一留吧,以免辜负刘哥一片好意。”
  蔡幺妹点点头,笑了,笑得十分甜,笑得十分宽慰。
  饭后,蔡幺妹帮着刘泰保收拾碗筷,并帮着他送回灶里去。
  在穿过院坝时,蔡幺妹见四下无人,便抿笑着对刘泰保说:“你就这样还是留不住我爹的,他迟早总得走。”
  刘泰保问道:“你说要怎样才能留住他呢?”
  蔡幺妹半打趣半认真地说:“你不是要我爹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吗!你要是真心实意地留他,又真心实意地把他当你爹,你就拜他做干爹。”
  刘泰保猛然被她点醒,忙说:“好,我这就拜去。”
  送过碗回来,对泰保满面春风地走在前面,蔡幺妹掩口抿笑着跟在后面。进了房,对泰保也不说话,将蔡爷拉到房中靠背椅上坐定,然后退后两步,将衣袖一抖,一参步,恭恭敬敬跪拜下去,口里还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干爹”。
  蔡九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忙离座站在一边,急问:“刘哥,你这是干啥来?”
  蔡幺妹吃吃地笑着,又把他爹拉回座位上去,说:“刘哥拜你作干爹啦。从今后你老人家有了个干儿子,我也有个千哥哥了。”
  蔡九这下才明白过来,心里一乐,忙将刘泰保扶起,说:“这就太屈辱你了。”
  刘泰保说:“干爹,这下我和你总该算亲人了。这儿虽是上房,还是有些杂。后院原是叔叔住家院子,叔叔死后,我只住了北房两间,南房还有两间空着,今晚干爹和妹子就搬到那屋去,早晚我也好照应。”
  蔡九欣然应允了。
  晚上,刘泰保又送来几色上等酒菜,大家高高兴兴,开怀畅饮。蔡爷乘着几分酒意,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把银锁,铜锁正面刻有“长命富贵”四字;锁上系着一根已经褪色的红头绳。蔡爷将锁放到刘泰保的面前,对他说道:“泰保,我这个干爹身边实无值价之物,只这只银锁也是你妹子她娘留下的,留给你做个纪念吧!刘泰保道过谢,使小心地将它收放到怀里。深夜,蔡幺妹独自坐在灯前,把玉小姐所赠的珠花从头上取下,在灯前仔细把玩。只见这枝珠花技成扇状,用发一般细的银丝编锁而成,上缀五颗珍珠,最大的一颗有如葡萄,晶莹剔透,光来照人。她忽然想起她在达美头上也曾看到过这样一枝珠花。达美说是一个姓春的姐姐送给她的,还说那位春姐姐美极了,心也好极了;她记起玉小姐也曾对她说,她有两枝这样的珠花,另一枝已送给一个妹妹去了。蔡幺妹仿佛觉得这是一回事,但她又似乎觉得这完全不是一个人,她迷糊了。蔡九和蔡幺妹就这样在刘泰保家中暂叫住了下来,相处得十分融洽,日子也过得欢快。不觉过了半月,一天夜晚,街上已打过二更,刘泰保正在蔡爷房中叙话,忽小二来说:“外面来了一个汉子,指定要住上房,并要为他准备酒饭。我对他说,灶堂早已熄火,掌灶的已经回家,要他外面去用,那汉子只是不依,刘大哥你看怎办?”
  刘泰保税:“‘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已经这般时刻了,这条街又静,叫他哪里吃去。就将二院原蔡爷住的那间上房与他,酒饭我张罗去。”
  小二出去招呼客人去了。刘泰保忙去自家灶上拿了一些酒莱和一盘馒头,亲自送去二院。蔡幺妹也提着灯跟了出来给他照亮。来到二院上房,见那汉子已经安顿停当,叉手站在房中,面露焦躁之色。他见刘泰保端着这许多饮食进来,忙将身往桌边一让、也不答话,只爽朗地笑了笑,便各自大吃大嚼起来。刘泰保觉得这人好生奇怪,这才借着灯光仔细将他打量一番。这一打量,不觉使刘泰保暗吃一惊,他也见过多少逞强好斗、顾盼自雄的彪形大汉,却从未见过这般壮实的身子。正是由于他整个身板四肢长得极为匀称,一眼望去,竟然还看不出来。稍一留意,就能从他那特别粗大的脖子、耸鼓的前胸以及两只在袖内跳动的臂膀,感到在这汉子身上不知蓄藏了多少气力。再一看那汉子的面孔,却也不像刚才一眼见到时那般平鲁,而是越看越变得秀俊起来。那汉子好像毫未察觉刘泰保在仔细看他似的,各自若无其事地饮酒吃菜。
  蔡幺妹在门外等得不耐了,也跨进房来,那汉子抬起头来,一眼看到蔡幺妹时,不禁突然停下酒杯,惊异地说了一句;“啊,你也到京城来了。”
  蔡幺妹茫然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刘泰保问了句:“客官可是认得这位妹子?”
  那汉子也不抬头,只应了声:“看见过她。在西疆石河子。”
  刘泰保本想再问他几句的,可见他毫无答理之意,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收拾碗筷离房时,那汉子从身边摸出一锭十两重的纹银,交给刘泰保说:“给我写个号。我姓仇,名双虎。河北交河人,是为寻亲来京的。先收下这十两纹银作费用,我是不爱计较斤斤两两的。”
  刘泰保和蔡幺妹回到蔡爷房中,大家把适才看到的情况告诉了蔡爷。蔡爷沉思了会,神情肃然地说:“我看这人有些来历,决不是一般江湖之辈。京城是四海云集的地方,时有卧虎藏龙,对于这样人物,切切勿去犯他。”
  蔡幺妹点点头,觉得她爹说得极是。她也不知为什么,只觉适才在门外站着时,便已从那汉子身上感到了一股虎气。

使用道具 举报

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20:07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回 柳暗花明原形又露 夜凉园静旧好重修

--------------------------------------------------------------------------------

  那个名叫仇双虎的汉子自从来到“四海春”客栈以后,平时很少出门,只独自在房里闷坐,偶尔出去办办事情,也多在掌灯以后。刘泰保已坐栈两年,也有了些经验,知他是在避着什么。但他究竟是属哪路人物,刘泰保亦还看不清楚。他见那汉子慷慨大方,平时一举一动又毫无鬼祟之状,心里也暗暗佩服。平时便捡些好酒好菜给他送去。开始那汉子对他十分冷淡,好似怀有戒心,后来见他那般殷勤周到,也就渐渐和他熟悉起来,有时还把刘泰保留在房中和他一起喝上几杯酒。刘泰保几次想试着探他一些身世,他都把话岔开,点滴不漏。有时蔡幺妹也帮着刘泰保送茶送水去那汉子房中,仇双虎却对她特别亲切,把她当作亲人一般看待,常常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这样一句话来:“我也有个妹妹,长得也有些像你,要是她还活着,也该满十六岁了。”蔡幺妹也从他这句话里,尝到一些酸苦,因此,有时也借故去他房里走走,为的是给他送去一些宽慰。
  京城已是深秋,天气也渐渐冷了起来。一天,蔡幺妹想给爹爹做件新棉袍,便到街上去扯了一丈蓝布,在回客栈路过玉府门口时,恰好香姑正从大门出来,她一见到蔡幺妹便跑上前来,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亲热极了。二人站在门外街边谈了一会,香姑忽然问道:“姐姐,那天我没来得及问你,你怎会说西疆话来?”
  蔡幺妹说:“我去过西疆。”
  香姑高兴得跳了起来,说:“这太好了。我来到京城后,还没碰到一个曾去过西疆的人,心里憋得慌,没人和我说西疆话。”
  蔡幺妹说:“玉小姐身边的高师娘,听说不也是从西疆来?”
  香姑将嘴一扁,说:“休要说她,她根本不爱西疆。”
  蔡幺妹说:“都因你在侯府,哪见得外边世面!就我住的‘四海春’客栈中,前几天也还来了位曾在西疆闯过的汉子。”
  香姑好奇地问:“是个何等样的人?”
  蔡幺妹笑笑说:“摸不清他是干什么的。人极好,也长得俊,一身虎气。”香姑楞了楞,不解地问道:“怎的一身虎气?”
  蔡幺妹说:“身子长得虎一般威壮,名字又叫个仇双虎。不论他坐着或站着,看去都有老虎般的气势。”香姑张大了眼,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当蔡幺妹告别转身离去时;香姑才又追上前来对她说:“我抽空到客栈看姐姐去,也去看看那‘虎气’。”
  第二天下午,香姑果然到客栈里来了。她向小二问明蔡幺妹的住处后,便向后院走去。当她穿过二院院坝时,那仇双虎恰好正站在上房门口。香姑一下见到了他,便不觉突然停下步来,心里吃了一惊。她觉得这汉子曾在哪里得见过来,那一副熟悉的身影,那一双熟悉的眼睛,但她一时想不起来。那汉子开始也略略显得有些惊诧,但惊诧的神色很快就隐去了,又浮现在眼里和挂上嘴边的是一种亲切的笑容。他还没等香姑回过神来,便亲切地叫了声:“香姑!来,快到屋里坐。”同时,那汉子很快地便闪进屋里去了。
  香姑虽仍是恍恍忽忽地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毫不迟疑地进到屋里去了。
  那汉子压低声音说:“香姑,别猜疑,我是哈里木的朋友。”
  香姑这一下才真正震惊了。她把眼睛张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汉子。过了一会,她猛然又象想起什么似的,一转身,两步跨到门边,将头探出房门左右看看,又才转过身来,轻轻地颤声问道:“你可是罗大哥……?”
  那汉子微笑着,点点头。
  香姑充满担忧他说道:“你怎的也到这京城来了?”
  那汉子并不在意他说:“这京城也算不了啥,我是来寻访我妹子的。”
  香姑还想说点什么,但她只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出来。那汉子走到她身边,用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说:“你都长成大人了。哈里木兄弟也经常惦念着你呢!”
  香姑两腮顿时飞上红晕,嗫嗫地说:“哈里木哥哥近来可好?他在草原还是在林子里?”
  那汉子说:“他也没个准,时儿在在草原,时儿在林里,不过,他和他的大红马都会安然无恙的。”
  香姑伤感他说:“我真想回西疆,玉小姐也答应过要送我回去的。”
  那汉子略略怔了怔说:“好。过两年我叫哈里木兄弟来接你。”
  香姑仰起头来,感激而信任的看了看他。那汉子犹豫了下,说道:“去告诉你玉小姐说,我从达美那儿来,达美要我向她打听一个姓春的姑娘的下落。”
  香姑困惑地问道:“玉小姐……姓春的姑娘?!”
  那汉子抚着她的肩膀说:“香姑,别多问,你只这么告诉她去。但要小心,别让任何人知道。”
  这汉子在香姑的心目中简直就是神,就是活佛,对于他的话是无须去猜疑的。她领会地点了点头,也就不再问什么了。又过了会,香姑才把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客栈来的缘故告诉了他。那汉子爽朗地笑了,说:“好,你到后院找你姐姐去。记住,我姓仇,只说你曾在草原上见过我,也不知我是干什么的。”
  香姑见院子里无人,赶快走出房来,向后院走去。蔡幺妹正在房中替他爹剪裁棉袍,见香姑来到,赶忙迎了出来,一阵笑语之声,早已惊动了对房的刘泰保,一齐涌到蔡爷房中坐定。香姑脸微微红了红,说:“姐姐,我进来时已经在二院遇到了那个姓仇的汉子。我在乌苏草原上曾看到过他几次,只是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蔡爷问道:“姑娘,你觉得那姓仇的为人如何?”
  香姑本来想说不知道的,但她不能这样做,还是动情他说道:“是个很好的人。我爹娘在时,他给我家送来过大袋麦面;我爹死后,他也给我家送来过麦子和银两。”
  蔡爷说:“听说西疆有个外号半天云的马贼,经常在沙漠草原上出没,专门劫富济贫,但愿他没有离开西疆才好。”
  香姑的脸一下发白了。
  蔡幺妹接过话去,说了些西疆的风土人情,把她和她爹在西疆所受的苦也说得来甜滋滋的。香姑笑了,笑得像一朵花。房里变得乐融融的。
  蔡幺妹说着说着,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把话一转,问道:“昨天和你谈起高师娘,妹妹像不大喜欢她似的。其实我看高师娘也是慈眉善目的。”
  香姑诧异地问道:“姐姐几时见过高师娘来?”
  蔡幺妹也诧异了,忙说:“那天进府献技时,她不是站在玉小姐身边的吗?”
  香姑说:“那位哪是高师娘,是少奶奶房里的赵妈。”
  顿然间,满屋的人都呆了。大家你看着我,我望着你。很久都没人说话。过了会,蔡爷才走过来,盯着香姑说:“香姑娘,那天高师狼为何没有去?”
  香姑也感到大家的神情有些不对,但她毕竟心地单纯,哪里想得许多,还是坦然地答道:“高师娘说她头闷,没去,赵妈才去陪伴玉小姐的。”
  这时,大家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蔡幺妹进一步试探着说:“听府里的人说,高师娘虽然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可还很标致。我错把赵妈当成了高师娘,一直还在笑哩。”
  香姑扁了扁嘴,说:“高颧骨,凹眼睛,简直像个猴,标致个啥!”
  刘泰保也紧问一句:“眉心里是否有颗红砂痣?”
  香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眉心,说:“对,在这儿。”
  蔡爷怕引起香姑疑心,忙把话岔开了。接着大家又谈了些别的,香姑见出府已久,便告辞回府去了。
  等香姑走后、蔡爷父女和刘泰保才又来商量捉拿碧眼狐的事情。已经显得消沉衰老陷于一筹莫展的蔡九,这时又意气风发起来。只见他双目炯炯,胡须飘动,勃勃的雄姿使他突然变得年轻多了。他真没料到,仅仅一个来月,情况几经变化,眼看已是山穷水尽,忽又柳暗花明。他刚刚才恨过自己失手,现在又来愧自己粗心。他兴奋己极,不禁以手加额向天祝告:“多感老天有眼,碧眼狐也有今日,我父女尚可还乡。”
  当大家商议如何捉拿碧眼狐归案时,蔡爷主张迳向九门提督衙署投递公文,指明案犯正藏身玉府,要求玉府将人犯交出押解回陕西结案。刘泰保则认为这等做法未免形同走险,因对碧眼狐既未经亲眼认定,一来唯恐万一有误;二来又要防被人掉包。
  宦场难测,何况玉大人手中握有生死大权,万一翻过脸来,祸将不测。蔡爷觉得刘泰保虑得也有道理,便又提出,准备夜探玉府,亲自去见碧眼狐,逼她出来就范。刘泰保也连连摇手表示不可。
  他说这玉府不是一般人家,府内不仅有打更巡逻,而且专门养有护院,若有漏失,那还了得。蔡幺妹见刘泰保瞻前顾后,这也怕,那也怕,笑他胆小,说他不像个男子汉。弄得刘泰保啼笑不得,连连睹咒发誓、表明心迹。蔡爷怕他羞恼,忙替他转环说:“泰保所虑也是。我看那个瘸腿老头就不是个等闲之辈,还须想个万全之策才是。再说,我父女又是住在泰保家里,凡事也得替他想想。”
  蔡爷这最后一句,大概戳到了刘泰保心里,他的脸不禁红了起来。蔡幺妹看了眼刘泰保,心里也为他难过,深悔自己刚才不该说话刺他,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不无歉意他说:“都怪我莽撞!刘哥,你说怎样才是万全,我和爹听你的。”
  刘泰保没甚把握他说:“我看这亭也不急在这几天,耐着性子等一等,是狐总要出洞的。等那碧眼狐出府来时,就在府外捉住她,这就万无一失。”
  蔡爷想了想,也只好答应了。
  再说香姑回府以后,几次想对玉小姐谈出罗小虎要自己转告给她的那番话来,可又不知如何启口。她因此心神不定,坐立不安。晚上,她站在梳妆台旁给玉小姐卸装,见玉小姐用手卷弄着她鬓边那绺曾经剪短过的头发出神,香姑心想她定是在思念达美了。于是,她鼓起勇气但却仍然装成若不介意的样子说:“小姐,我今下午在府外北街口碰到一桩怪事了。”
  玉小姐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
  香姑说:“我碰到一个从西疆来的汉子,他说他从达美那儿来,要我向小姐打听一个姓春的女子。”
  玉小姐一下回过头来,警觉地问道:“你认识那汉子?”
  香姑忙摇头说:“不,我并不认识他,不知他怎的却认识我。”
  玉小姐又紧忙问道:“那汉子怎生模样?”
  香姑说:“长得一身虎气,却很俊。”
  玉小姐全身微微一震,突然转过身去。
  香姑从镜子里看到她将双眼闭上,脸色也顿时发白起来。这样只有短短的一瞬,玉小姐又恢复了平静,慢慢回过头来,说道:“他还说了些什么?”
  香姑道:“他只说想见见你,替达美打听一下那位姓春的女子。”
  玉小姐问道:“你可知那姓春的是谁?”
  香姑道:“就是小姐。小姐那次逃回迪化时我曾听你说起过。”
  玉小姐突然追问了句:“那汉子又怎会知道我与姓春的有什么关系来?”
  香姑不知该怎样回答了。怯生生地,显得有些慌乱起来。
  玉小姐眼里露出审讯的神色,问道:“你真的不认识那汉子?”
  香姑差点要哭了,说:“真的不认识。”
  玉小姐又问道:“你可问过他是谁?”
  香姑迟疑了下,嗫嗫地说:“问过。他说他姓仇。”
  玉小姐两眼紧紧地盯着香姑。香姑把头慢慢地低了下去,房里静静的。
  过了好一会,玉小姐才又用平时那般温和的声音说道:“你看我是见见他的好,还是不见的好?”
  香姑毫不迟疑他说:“见见的好。”
  玉小姐:“那姓仇的汉子住在哪儿?”
  香姑:“北街口的‘四海春’客栈里。“玉小姐:“怎样见法,难道要我到客栈去?”
  香姑不开腔。
  玉小姐:“你去领他进府来?”
  香姑还是不应声。
  玉小姐起身踱到房中,停了停,又在桌旁坐下来,沉思着。香姑偷眼望去,正遇上玉小姐也向她投来的眼光。她从玉小姐那目光里感到了她平日受宠时那种对她疼爱的神情。她壮着胆,轻轻来到玉小姐身旁,小声对她说:“后花园门的钥匙在赵妈那里,明天我去向她要来。”
  玉小姐没置可否,慢慢站起身来,满怀欣慰之情,把香姑拉到她的怀里,紧紧地偎抱着她。香姑感到玉小姐的胸口在咚咚地跳。她已从玉小姐的抚爱中得到了报偿和满足。
  玉小姐在她耳边柔声他说:“你明天去对那汉子说,要他晚上二更后到墙外后门来。”
  当香姑退出去时,玉小姐又叫住她,说:“你去告诉高师娘,说我明晚要在花园里多呆一会儿,叫她别到花园来。”
  第二天傍晚,玉娇龙仍和往日一般,独自去花园练武。可今晚她再也无法专心致意下来,只略略练了几路,便收好剑,在花园里徘徊。夜是静悄悄地,深秋的寒意已经禁住了虫声。月亮正升过墙头,如水的清光洒满幽静的角落。玉娇龙心神不定,不时东张西望,她明知这后花园是谁也不敢贸然闯来的,但她今晚总是提心吊胆,放下下心。她心里从未有过如此的烦乱。她一想到那即将到来的罗小虎,心里便不由一阵颤动起来。自从那次在张家口外的风雪中曾经远远地见过他的身影以后,又快一年了,连夜来入梦都那般困难。不久前,虽曾从父兄口中听到一些有关他的消息,但给她带来的却更是揪心的忧念。消息无由打听,相思向谁诉去,枉自过着堆金拥锦般的生活,心里却比在沙漠里还寂寞。好不容易今晚又要重相会了,但跟他说些什么呢?他又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呢?还不是匆匆相见,又匆匆别去……
  玉娇龙的心里心翻腾着,有如钱塘江的潮涨一般,一潮拥起一潮。忽从前面花园那边传来了二点更声。玉娇龙的心顿时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忙闪身到一排古柏下的石山旁边,借古柏的阴影把自己隐蔽起来。她屏住气,侧耳听去,不一会,墙边的门响了,接着,她看到一个巨大的身影向她走来。她感到一阵气促,喉咙里好像被塞住似的。那身影是那样熟悉,一步一步地走近了,虽然也还距有好几步远,可她似乎已经感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一股热气,一股带有曾使她心颤动的汗味的热气。当那身影倒映在地上的影子也投入树阴时,那汉子便已来到了她的跟前。玉娇龙如痴了般地望着他。那汉子用一种略带沙哑的声音说:“我来了。”
  玉娇龙微张着嘴,还是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他。
  那汉子又说了句:“在张家口外的庙子里我晚来一步,只看到你已远去的车影。”
  玉娇龙这才好象猛醒过来似的,轻轻地惊呼了声:“啊,小虎!”她向前跨了半步,正要扑进罗小虎的怀里去,却又突然停住了。她紧张地回头向四周张望了下,还是满园清辉,一片寂静。她又举头向后园那边望去,见母亲房里还亮着灯光,母亲的身影正照映在窗上。玉娇龙心悸了,她似乎看到了母亲那双含着谴责的眼睛正望着她。一时间,满园里的每个花丛、角落、石旁、树后都闪着府内上下人等的眼睛:父亲严厉的眼睛,哥哥含怒的眼睛,嫂嫂怨怪的眼睛,赵妈鄙夷的眼睛,高师娘幸灾乐祸的眼睛,以及香姑惊惧凄惶的眼睛……。玉娇龙的心不由一阵战栗。但站在她面前这人,却正是自己朝思暮想、悄悄藏在心里的人啊!她真恨不得在这一瞬间整个玉府和京城都沉入地下,把这儿变成一片草原,让她毫无悸忌地投到罗小虎的怀里,尽情地痛哭一场。
  无须再诉说什么,就让眼泪来倾诉自己心中的苦,心中的怨和爱,一任泪水流满自己的脸,洒满罗小虎的胸膛。
  罗小虎和玉娇龙就这样久久地对站着,谁也没再吭声。罗小虎从玉娇龙那肩膀的微微抖动中,知道她在悄悄地哭泣。他正想伸出手去把她拉到身边,撩起自己的衣襟为她拭干泪水,恰好一阵微风拂过,从玉娇龙身上散出一股刺鼻的香气,罗小虎不禁皱了皱眉头,他的手停住了。正是这股香气使他犹豫起来,他这又才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已不是西疆草原上那个矫健任性的姑娘,而是侯门的千金小姐。
  罗小虎愀然地说:“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
  玉娇龙咽哽地说:“你怎竟敢闯到京城来了!”
  罗小虎毫不在乎他说:“有何不敢!这里又没人认识我。纵有人认出我来,也不会出卖我的。”
  玉娇龙优伤地说:“你在这儿没有自己人,你会很孤单的。”
  罗小虎没说话了。是的,他只身回到内地,为了寻找仇人,历幽燕,走齐鲁,闯河南,他昼伏夜出,枕刀荒野,他是孤单的。但他每到一处,却都有人同情着他,卫护着他,甚至冒死涉险为他通风报信,使他绝处逢生,使他得以手刃仇人,一偿多年宿愿,他又是不孤单的。就是来到京城以后,他遇到的蔡九、蔡幺妹、刘泰保,还有香姑,也都是些好人,他相信他们也会护着他的。罗小虎想到这些,欣慰地笑了。说道:“四海之内皆兄弟,我才不孤单呢!”
  玉娇龙见他说得那般自豪,笑得那般得意,心里也为他感到欣慰。她不禁想到自己,在府里虽可一呼百诺,但谁可真正信赖,谁又能够为她分忧?父母兄嫂虽然疼爱她,但她只感到那些爱在筑成一道禁锢着她的墙,使她越来越不自在;高师娘又如长在身上的一个痈,割也难,留也难……。玉娇龙突然感到自己才是真正的孤单,她对罗小虎那种自豪的样子不禁有些嫉妒起来。
  罗小虎继续对她说道:“我的大仇已报,也不在活这一生了。”
  玉娇龙充满担忧地说:“你千万不能再回沧州去,那里正在四处张榜捉拿你。”
  罗小虎又用玉娇龙熟悉的那种略带嘲讽的音调说:“那是你哥哥玉玑干的。”
  玉娇龙申辩说:“我知道。我哥哥念你孝烈,不忍你遭毒手,才用此法逼你离开沧州的。”
  罗小虎依然带着嘲讽的声音说:“做官的人会有这等心肠?!拿住个罗小虎对他有甚好处,拿住了半天云,也许还可连升三级。不过,半天云也不是好捉的,玉帅在西疆调了上万的官兵都未拿住呢!”
  玉娇龙感到伤心了,负气地说:“你就是为和我谈这些而来?!”
  罗小虎笑了,虽在树荫里,却还是隐隐看到了他那一排雪亮的牙齿。他伸出大手,把玉娇龙拉到怀里,充满柔清他说:“我冒死来到京城,除了办我的事,也是为来看看你的。”
  玉娇龙的心顿时软了下来,她温顺地将脸紧贴到罗小虎的胸前,她又从他那厚实的胸口上感到一阵融融的温暖,那股还带着草原气息的马草味和汗味,又沁进她的心头,她闭上眼睛,感到一阵阵魄散神摇。那恬静的帐篷,那辽阔的草原,那簸摇的马背,也是这样的一般气味使她陷于迷惘而无法矜持。玉娇龙暂时忘掉了周围的一切,闭着眼睛喃喃地说:“我怎处?你叫我怎处啊?!”
  罗小虎俯下头来,在她耳边热烈他说:“随我回西疆去。你有那么好的剑法,尽可横行沙漠,自由自在地过活。”
  玉娇龙悲伤地说:“不能啊!我只能让我的心随你走,这身子却是父母的,我得为父母着想……我不该生在这样的门第…我不能啊。”
  罗小虎默然不语了。
  玉娇龙又好似梦呓般他说道:“除非我能像哪叱那般把自己的骨和肉都割还父母,再长出个莲花身子来,我就自在了。我就随你去。”
  罗小虎笑了笑,说:“我这身骨肉也是父母给的。但他却可以为我的弟兄们舍去。”
  玉娇龙无可奈何他说:“我和你不同啊!我是个女人,又生在这样一个门第!……”说完,她又伤心地抽泣起来。
  罗小虎见玉娇龙那般难过,心里不忍了,又俯下头去安慰她、话音里充满了真挚和怜爱,并从怀里摸出个香囊似的小布包来,在她眼前晃了晃,说:“这里面包的是你割下的那绺头发,我一直揣在怀里。我永远记住我们在迪化城边林子里分手时你曾说过的话。我这时要对你说的,也还是我那句‘两心不变,后会有期’。”
  玉娇龙一往深情地说:“我等你,直到死。”
  这时,前面花园那边传来了三点更声。
  罗小虎一怔,沙哑他说:“我该走了。”
  玉娇龙仍然紧偎在他的胸前,央求他说:“难道你就不能去投军,谋个一官半职来。”
  罗小虎说:“官府已行文天下,到处绘有我的图形,投军何异自投罗网,我已难有出头之日了。”
  玉娇龙心里又是一阵凄楚。她不忍再提投军的事了。她茫然地说:“也许…也许朝廷会大赦的。”
  罗小虎轻轻将她推开,宽慰而又带有激励他说:“天无绝人之路,事在人为。我终会娶得你的。”
  玉娇龙明知罗小虎说的只不过是句宽心话,但她还是,从中感到一种幸福和慰藉。
  罗小虎正想抽身离去,玉娇龙又象想起什么似的,忙拉住他的衣袖说:“你来京城,除看我外,还为着何来?”
  罗小虎说:“也为找寻我那胞妹罗燕。”
  玉娇龙赶忙说道:“听说有位在吏部衙门里当差的德秀峰,十年前收养了个名叫燕姑的姑娘,好象也姓罗。我疑她是你妹妹,你可设法打听去。”
  罗小虎喜出望外,仰首向天,拱手祝告:“苍天!如果真是妹妹,我纵死亦无憾了。”接着又对玉娇龙说:“我该走了,你要多多珍重!”说完,又深情地看了看玉娇龙,然后转过他那巨大的身躯,踏着他那巨大的影子走了。
  玉娇龙呆呆地站在树荫下,动也不动,一直到四更。
  香姑等得疑了,前来寻到她,把她扶回房里时,见她有如痴了般,满身衫袖全湿了,也不知是浸的夜露还是洒的泪水。
  第二天,玉娇龙推说身体不适,一直睡到下午方才起床,连香姑送上楼去的早点、午饭都一口未尝。香姑刚给玉小姐梳好妆,高师娘进房来了。玉娇龙一振精神,立即恢复了平时仪态,温声地问她道:“高师娘有甚事来?”
  高师娘两眼游离不定,逡巡道:“昨夜小姐到花园散闷去了,我到大奶奶那边房里找赵妈闲话去。回来时见沈班头仍在前面花园闲荡。这人眼真尖,我走在荫丛里竟也被他认出来。我真佩服玉大人好眼力,找来这好一条看家狗。”
  玉娇龙心里暗吃一惊,知高师娘这话里有暗示。但究竟暗示什么呢?是指昨夜自己和罗小虎在花园相会之事已被沈班头察觉,还是高师娘又在玩弄讹诈故技?她很快回想了下昨夜情景,当时自己虽然迷惘难禁,但却也并未忽视周围动静,连蝙蝠都不曾掠过,更未发现任何人影。玉娇龙一面暗忖,一面笑笑说:“高师娘嘴也太损,怎把沈班头比做狗了,你也不看他上了年纪。”
  香姑也在一旁埋怨高师娘说:“沈班头护着你,你却去作贱他。这就是高师娘的不是。”
  高师娘诧异他说:“他几时护着我来?”
  香姑说:“昨天我出府去,在门口碰见沈班头,他还对我说,小姐有甚外差,要我多跑跑,说高师娘是长辈,休叫出府去,免被人闲话。这不明是护着你的。”
  高师娘哆嗑了下,脸也微微发白了。她已从沈班头的这番关照中,预感到一种危机和不祥。她不再吭声了。
  玉娇龙心里也明白几分,准是沈班头发现蔡九父女又在近旁出现,怕高师娘败露有损玉府声名,才作这番暗示。她见高师娘害怕了,便对香姑说:“沈班头说得也是理。其实府内有外差,我何曾劳过高师娘,以后高师娘有甚事你就替她办办去。”
  高师娘道了声谢,闷闷地下楼去了。
  香姑嘟着嘴,不乐意地站在一旁。玉娇龙上前拉着她的手说:“高师娘虽不如我俩亲,但她毕竟是长辈,你也该尊重她些才对。”
  香姑这才又高兴起来。
  过了两天,玉娇龙总是惦念着罗小虎,怕他被人识破,又担心他在京城闯出祸来,还接着他缺少缴用。于是,她取出一些银两和几件贵重手饰,包成一包、用线密密缝好,交给香姑,只淡淡他说:“你把这银两送去给那姓仇的汉子做些盘费,也不在他受达美之托前来看我一场。”
  香姑也颇乖巧,不声不响,揣着布包便出府去了。
  玉娇龙一直不安地在房里等着香姑。从未时直等到晚饭以后,香姑才回府来。她仍从怀里取出那包银两递还玉小姐,说:“小姐,你倒是番好意,可你看错人了。那位大哥说,钱财对他算什么,他也不乏银两;他去看你岂是为的这些!他还说,你的好意,他心领了。”
  玉小姐默然不语,过了许久,才又问道:“你为何去了这久才回来?”
  香姑见玉小姐动问,这才兴冲冲地把她在客栈里见到的一桩事儿谈了出来:她去到客栈里时、正碰上一个大姑娘带着一个小姑娘去到客栈里,她俩原来也是找那仇姓汉子去的。那个小姑娘进到仇姓汉子的房里后,便和那汉子抱头痛哭起来。不料惊动了客栈里的其他房客,许多人便围上前去看闹热,在门外说这说那,七嘴八舌。那大姑娘出来招呼,说他俩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在此相会,劝大家各自回房,不要在此多管闲事。一些人知是这般情况,感叹着各自走开了。偏有两个带醉的房客不识趣,不但不肯走开,反而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来。那大姑娘恼了,厉声喝斥他们。不料那两人却更忘形起来,一个说那个姑娘是婊子,一个又说那大姑娘是院妈。那大姑娘也不再答话,上前就是一拳,将一人打得跌出一丈开外,只在地上嚎叫,起来不得。另一个人赶忙亮开架式,向大姑娘一拳击去。大姑娘顺手将拳按住、飞起一脚,也将这人踢出丈余,趴在地上,出声不得。正闹热间,掌柜刘泰保出来了,他一下就认出那大姑娘来,连忙带责带劝地将那两人扶进房去,又回身过来给那大姑娘直代二人赔不是。经过这样一番打闹,不久,大姑娘便带着那小姑娘离开了客栈,她这才得乘机去见那仇姓汉子。不想经过这样一番耽搁,回府已是晚饭后了。
  玉小姐听香姑说出这番经过以后,心里又喜又惊。喜的是罗小虎已经找到他的胞妹,他最后一桩心愿终于得偿;惊的是那轻轻一出手便击倒两人的大姑娘究竟是谁呢?客栈里那姓刘的掌柜也能认出她来!
  玉小姐并不多问香姑那仇姓汉子兄妹相会之事,却只问了一句:“你可听说那大姑娘是谁?”
  香姑说:“俞秀莲姑娘。”
  玉娇龙心里已经怀疑是她了,又果从香姑口里说出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对玉娇龙来说,既充满了倾慕,又充满了神秘,俞秀莲那段带血带泪的往事,不时在她心中浮起,搅动她不得平静。
  玉娇龙突然暗下决心,定要设法会会她去。

使用道具 举报

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20:41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回 刺探玉府敲窗示警 决斗坟台失手遗悲

--------------------------------------------------------------------------------

  蔡九父女前番于无意中从香姑口里得知,上次玉府献技时站在玉小姐身旁的那人并非高师娘,而是赵妈。自那以后,他父女便终日轮番去至玉府门外暗暗守候,只等高师娘出府,认准他确是碧眼狐时,便上前将她捉拿归案。不料他父女一连在玉府门外附近守候半月,却不见高师娘出来。蔡九有些急了,心想,碧眼狐一向奸猾,她前番未在花园露面,支换了个赵妈去作替身,多半都由自己行动失慎,打草惊蛇,被她警觉。若是这般,则她定是轻易不肯出来的了。这样拖延下去,怎生结局!父女俩弄得无计可施,一筹莫展。刘泰保则总是百般安慰,劝他父女耐心等待,深怕他父女莽撞,惹出祸来。因此,每天晚上,刘泰保都去陪着他父女二人,大家喝几杯闷酒,便又闷闷不乐地睡去。
  这时已是初冬,天气已渐渐寒冷。这天,天色突然阴沉下来,好象要下雪的样子。蔡九把头上毡帽压得低低的,几乎把上半部脸都全遮住。他抄着手,低着头,独个儿在玉府门外附近踽踽徘徊,暗暗里却注视着玉府门前的动静。突然从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那不是易哥吗?”
  蔡九吃了一惊,忙回头一看,却是那个瘸腿老头,正闪着一双鹰眼锐锐地望着他。蔡九忙伸出手抱拳说:“啊,原是老哥!久违了。”
  他二人打过招呼,谁也没再开口,只各怀心事地对站那儿,彼此打量着。过了会,瘸腿老头才又说道:“半个月来,外面这么冷,你父女也够辛苦的了。”
  蔡九听出了他这暗示,无非是告诉他说,他父女半月来在玉府门外暗暗察看的事情,他已经注意到了。蔡九叹了口气,说:“我父女也是进退两难啊!”
  瘸腿老头也有些感叹地说:“是啊,你我都端了别人饭碗,也都由不得自己。是各有各的处境,各有各的难处啊!”
  蔡九又接口说:“我父女离乡背井已一年余,总不能老象无依无凭的游魂一样流落江湖啊!”蔡九语气里含着哀叹,声音也沙哑起来。
  瘸腿老头默然了会,突然换了一种异样的神情说:“你那天在花园里别看玉府人多,其实就在亭子那边的后花园里,平时除了玉小姐、香姑和高师娘外,却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玉小姐喜清静,除她的贴身丫头香姑和她住在楼上外,连高师娘也只能住在楼下。”
  蔡九一时摸不透他这番话的意思,只注意地听着,没开腔,瘸老头停了停,又没头没尾他说道:“你听着,易哥,我打算明天向玉大人告十天假,也回乡下看看去。”说完,他似笑非笑地向蔡九点了点头,道声:“走好!”便一瘸一瘸地走了。
  蔡九从他最后那凡句好似信口聊来而又互不连贯的话里,听出瘸老头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告诉他,高师娘就住在后花园玉小姐所住楼房的下面,那儿平时并无防范。瘸老头还暗示说,他将回避十天,以便让他动手。蔡九见时机已到,便暗暗下定决心,决定夜探玉府,亲自去寻那碧眼狐,逼她出府,按照江湖上的规矩用比武来一决胜负。如她胜了自己,算她本事高强,自己便当面撕碎捕文,从此流落江湖,老死他乡;如她败在自己手里,她就只好认命,乖乖接受链锁,随自己归案去。蔡九边想边走,不觉已回到客栈。蔡幺妹见她爹还是和平日一样,便也无心探听,顾自到厨房烧饭去了。等她把莱饭端进房来,见她爹正在收拾武器衣物,蔡幺妹不禁诧异起来,向她爹探问究竟。他爹这才把自己在玉府门外碰见瘸腿老头,以及那老头向他暗示的话语告诉了她。
  并说出他已决定于明夜前去探府,将碧眼狐逼出府来进行比武结案。蔡爷怕刘泰保多虑又来劝阻,嘱咐女儿暂勿声张。蔡幺妹点头答应了。
  晚上刘泰保过来闲叙时,蔡爷和蔡幺妹亦如平日一般,并未谈起这事。
  第二天,天上飞起了小雪。蔡爷和蔡幺妹都不再到玉府门外守候去了,躲在房里作探府的准备。蔡爷决定只带随身武器九节连环钢鞭只身进府,蔡幺妹说什么也不肯,一定要随爹爹前去作个照应。蔡爷拗她不过,最后答应让她留在外面放风,以便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时做个策应。
  父女二人好容易挨到天黑,正吃夜饭时,刘泰保又进屋来了。他仍和往日一般,谈了些客栈生意情况,蔡爷没答话,各自埋头吃饭。蔡幺妹虽在听他谈话,却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刘泰保不禁诧异起来,他仔细留心观察,见蔡爷今晚竟一反常态,滴酒未沾;再看看蔡幺妹的脸上,也显出一种异常凛肃的神情。刘泰保情知有异,恒又不便动问。正疑虑间,恰好蔡幺妹站起身来给她爹盛饭,抬手间,一段她往日献技时穿的窄袖紧衣从袖口里露了出来,刘泰保再向她袖口看去,见里面已隐隐露出紧身衣靠。刘泰保是个精细人,心里已经明白了三分。他担忧而又难过他说道:“干爹、幺妹,你们今晚定是有事瞒着我,我已看出来了。”
  蔡爷和蔡幺妹互相交换了下眼色,都没吭声。
  刘泰保有些委屈他说:“干爹和幺妹难道还信不过我,有什么事不可和我商量商量。”
  蔡爷无奈,这才将昨天瘸腿老头的暗示和决定今夜前去探府的事告诉了他。刘泰保对夜探玉府之举虽然顾虑重重,满心担忧,但见他父女二人已经决意前往,加上玉府里那个瘸腿老头亦已作了这等暗示,不便再强加劝说,只好从旁提出种种设想和可能遇到的困难,以便帮助他父女二人作更加周密的准备。最后,刘泰保还提出他也要随同前去,以便多双眼睛和多双帮手。蔡爷和蔡幺妹都婉言谢绝了。刘泰保见蔡爷父女执意不肯让他同去,不觉激昂地说道:“我刘泰保决不是共不得患难的人。常言道得好来,‘危难时刻见真心’,这正是表我真心的时刻,哪能不去!”
  蔡幺妹心动了,央求她爹道:“爹,就让刘哥一同去吧,莫负他一番血性。”
  蔡爷沉重地说道:“九门提督府不比帅府,切切不可大意粗心。万一败露,我身边尚有捕文,最多不过一走了事。泰保有店有底,又在本街,师出无名,何必去冒此风险。只要不牵连出你,也还可给我父女多条退路。”
  刘泰保见蔡爷态度恳切,说的也是,情绪也逐渐平静下来,不再强提随去之事。
  街上已打过二更。这时,雪已停了,房上房下到处一片雪白,街上已是人迹全无,万籁俱寂。蔡爷札蔡幺妹脱去棉衣,露出一身窄袖扎脚的紧身衣裤。蔡爷取出九节连环钢鞭围在腰间,蔡幺妹将丝带催紧,随即仅出单刀一把,将它斜插背上。父女二人收拾停当,吹熄灯,闪出房来,沿着房檐,躬身贴足向大门走去。刘泰保已经候在那儿,他轻轻将门打开,蔡爷父女中前一后,闪出门外,三纵两跳便窜进胡同去了。过了日前献技的那处空坝,来到一株樟树下面,这正是玉府内前后花园交界之处。蔡爷见四下无人,侧听墙内也无动静,便一纵上了树枝,再向园内察看一番,当他认定园内确无甚可疑之处时,才向幺妹将手一招,随即跃上墙头,又轻轻纵了下去。蔡爷脚刚落地,蔡幺妹已如惊鸿照影一般跃过墙来。蔡爷举眼望去,见前面不远处现出一座楼房,楼上灯火已熄,唯楼下西屋里尚隐隐露出灯光。蔡爷思量那楼房定是玉小姐的闺房所在,那亮着灯光处也必是高师娘的卧室无疑。于是,他父女二人一前一后,时隐时现,且停且动,直向那露灯光处奔去。到了楼前,蔡爷示意他女儿隐身树后,以便观察周围动静,蔡爷随即虎下身躯,鸳行鹤步来到窗前,用中指轻轻湿破窗纸,愉眼向里望去,见一妇人正在灯下用牙牌卜卦。蔡爷借着灯光仔细一认,他认出来了,那高高的颧骨,更显得深陷的眼睛,还有那颗在灯光下特别显眼的眉心红痣。蔡爷这时真是又惊喜又紧张,有如突然钩起一条大鱼一般,心里不禁怦怦跳动起来。他略一定神,便用手在窗上轻轻叩击三下。随着微微的叩击声,房里的灯光突然熄灭了。蔡爷也忙闪到一边,以防暗算。过了一会,不见动静,蔡爷才对着窗内,轻声说道:“耿六娘,你原形已露,也不用再躲躲藏藏的了,永定门外三里处、有座状元坟,明夜二更时刻,我在那坟前等你,我们按照江湖规矩把这桩公案了结算了。你如不来,我便投文到九门提督衙署,你就休怪我了。”
  蔡爷声音说得虽小,但语气却十分威严。也不等房里应声,便转身跳下阶沿,给蔡幺妹做了个已经得手的暗号,便一齐直奔墙边,将身一纵,双双跃过墙去。不料他父女脚刚落地,忽从树上跳下一个人来,蔡爷吓得连忙退后两步,蔡幺妹也嗖地一声从背上拔出单刀。只见那人连忙摇手,同时低声说道:“干爹、幺妹,是我。事情可已办妥?”
  父女二人这才看清,站在面前的那人却原是刘泰保。
  蔡爷先点了点头,接着便埋怨他说:“你怎么也来了?”
  刘泰保笑了笑,说:“我总放心不下,也来尽点心意。”
  蔡幺妹不明白他说的“也来尽点心意”是指什么,略带讽笑而又亲切地说:“你就在这儿远远地放风,为何不也跟了进去?”
  刘泰保说:“我没练过轻功,跳不进去;脚又重,会留下很深的印迹来的。”
  蔡爷见刘泰保说得至诚,心里也高兴。忙又说道:“有话回去再谈,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刘泰保说:“干爹、幺妹请先走一步。”
  蔡爷和蔡幺妹走了远远一段,才见刘泰保退着身子慢慢从后面跟来。父女二人感到十分奇怪,便停立下来看个究竟。等刘泰保来到跟前时,这才看清。只见他拖着把用布条扎成的大扫帚似的东西,随退随拖,把雪地上留下的三人的脚印全抹去了。
  蔡爷忙又回头看看地上来时所留的脚印,亦早已被他收拾得无影无踪。蔡爷望着刘泰保,对他想事如此精细,心里暗暗惊叹不已。到了客栈门前,蔡爷等着刘泰保到来开门时,又不禁十分赞许地对女儿说:“过去你娘就常夸我做事精细,我看泰保却更比你爹精细得多。”
  蔡幺妹听爹爹把刘泰保和娘与他自己扯在一起,不禁热上脸来,心里也感到甜滋滋的。但她却装做不以为然的样子,嘴一扁,说:“他这精细还不是为了自己。他为何不进园内去把那些脚迹也灭了,却只灭去这段?”
  蔡爷略带责备他说:“你这丫头心真多!对人那能这般挑求?泰保若是听得你这番话,他会多心的。”
  蔡幺妹还是假意含嗔地说:“爹就告诉他,让他多心去。”说完,她又不禁“噗”地一声笑了。
  蔡爷充满怜爱他说:“都快满十八岁了,还这么不懂事。”
  父女正说着,刘泰保已来了。三人回到屋里,街上正传来三更。“蔡幺妹取来棉衣给她爹披上,又去取出他爹那件旧棉袍递给刘泰保,然后三人又围坐拢来,听蔡爷谈了他适才去找碧眼狐的情况。蔡幺妹听他爹已约了碧眼狐明日二更在永定门外状元坟比武,不禁又是兴奋又是担心。刘泰保虽也曾多次与人格斗交手,但都不过是出于一时气愤,使用的也多是拳脚,打过了,气也就散了,至多也不过破点皮,伤点肉,却从未真刀真枪进行过你死我活的拼斗。他听蔡爷已约了碧眼狐于明夜去城外决斗,也不禁瞠目色变。蔡爷又冷静沉着地谈了一些决斗时应遵守的江湖规矩和他对这番决斗的估计与安排。蔡爷说,这是他和碧眼狐两人的事,任何人都不要插手,更不能从旁相助,不然,就是破了江湖规矩,也是违背了江湖信义,纵然胜了别人也不会心服,还会落得天下人耻笑。因此,蔡爷庄容正色地对蔡幺妹说道:“不管我和她斗得如何,你只准站在一旁观看,千万勿来相助。如我制服了她,你只将锁链拿来,由我收拾她去。万一我败在她手,或死或伤,就都只能认命了。”
  蔡幺妹说道:“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难道我也袖手旁观不成?!”
  蔡爷默然了会,说道:“如若我被她杀死,你就将这笔仇记下就是。眼前你还不是她的敌手。”
  刘泰保在旁注意地听着,一直未开腔,这时忙插话道:“干爹,这碧眼狐的武艺究竟如何?明夜你去斗她可有把握?”
  蔡爷淡淡一笑,说:“若论武艺,她也只是平平。只是这女人却心毒手狠,情性又很泼辣,和她相拼,须得十分留神才是。”
  蔡幺妹不以为然地说道:“爹,你不是也曾对我说过,她的武艺并不如你,然何这时却又顾虑起来?”
  蔡爷说:“若在两年以前,我自问确可胜得过她。常言道,‘三日不见刮目看’,谁知她眼下又如何了!几事总以小心为高。”
  刘泰保对蔡爷的看法很赞同,也在旁谈了些他所听到的争斗得失。他虽谈得来头头是道,好像就是他亲身经历所得来的经验一般,其实也多是些道听途说的不切实际之谈。蔡爷心里有数,明知失实,也不去驳他,只宽厚地听着。蔡幺妹却听得眉飞色舞,对他倾服万分。三人一直谈到四更,才各自回房睡去。
  再说玉娇龙次晨一早起床后,便走出房来,在走廊上倚着栏杆观赏满园雪景。她忽然看到雪地上印有两行浅浅的脚印,一行是从园中直印到高师娘卧室窗前阶下;一行又从那阶下直印到园中。玉娇龙吃了一惊,她心里顿已明白:昨夜有人来找过高师娘去。但此人是谁呢?从脚印来去的方向看,可以断定是来自墙外。玉娇龙突然感到不释了,好像被谁触犯了似的,眉宇间隐隐升起了愠怒之色。
  玉娇龙刚梳罢妆,高师娘阴沉着脸进房来了。玉娇龙一瞬就已看到她那双带着血丝的眼睛和那副显得苍白的脸色。高师娘逡巡着,没吭声。玉娇龙突然冷冷地问道:“昨夜是谁找过师娘来?”
  高师娘的脸一下变成了灰色。她惊异得张大了眼睛,没有想到玉小姐竟已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事情。她更不解她是怎么知道了的。
  玉娇龙见高师娘迟迟不应声,望着她冷冷地笑了笑,又说道:“高师娘有甚不便说的?”
  高师娘这才嗫嗫地说道:“就是那个献技的蔡九,他竟然闯到府里来。”
  玉娇龙仍然冷冷地问道:“他从西疆一直追寻你到京城,究竟为的什么?”
  高师娘抬起头来,直了直身子,也用冷冷的音调:“为什么?还不是为一个老案。”
  玉娇龙“啊”了声,说:“你犯过案?!”
  高师娘突然变得桀骜起来,说道:“犯过。还不止一次。玉小姐要不要我把我所作的案都说给你听听!”
  玉娇龙已经察出她的来意不善,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警觉地说道:“我并不想知道你那些,我也从不知道你那些。我只问你,他怎敢夜犯玉府?他又和你说了些什么来?”
  高师娘仍用挑战的神色说:“玉小姐何必动怒!其实夜犯玉府的又何只蔡九!只不过都怪我命不如你。他来不是找我叙旧,却是来向我索命的。”
  玉娇龙眼里蓦然闪起怒火,猛地从桌边站起身来,将嘴唇紧咬,逼视着高师娘。高师娘却毫无退缩之意,从她那悻悻然的眼光里,已经看得出,她是准备豁出去了。玉娇龙好容易才克制住了自己那只已经运足了气力的手。她凝神敛气地站了会,才慢慢平静下来。
  高师娘察知玉娇龙已在克让,又乘机说:“蔡九约我今夜二更去永定门外状元坟和他决斗了案。我如不去,他就将投文到提督衙署,让我现报,也让玉大人露丑。”
  玉娇龙:“你是去还是不去?”
  高师娘狡猾地眨了眨眼,说:“那就看你玉小姐怎么说了。”
  玉娇龙已经明自了她的意思,心里不禁犹豫起来。沉吟半晌,又问道:“你难道真斗他不过?”
  高师娘道:“蔡九的九节连环钢鞭,名震陕西,三五个后生也近他不得。一年前我虽从你高老师处偷了几路剑法,总对不上刀路。我也担心未必就能胜他。何况那蔡九身边还带着小妞,万一她一时情急,不守江湖规矩,一齐上来,我就完了。”
  玉娇龙仍犹豫着,又迟疑地问道:“你打算怎了?”
  高师娘忽又堆下脸来,半求半激他说道:“想你高老师把我带进玉府来,就是想借玉大人这把大黄伞荫蔽荫蔽。不料那蔡九竟想连大黄伞一起收,可他哪里知道,站在我身后的还有你这样一位法力无边的观士音菩萨。话又说回来,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从来也没敢起过要你去为我出面的念头。不过事已至此,迫于情势,也由不得我了。我想你如去,还是不露面为好,只隐在一旁帮我壮壮胆就行。我如胜他,就万事大吉;万一我输了,又没被蔡九杀死,你念在平时情分上,赶来偿我一剑,结我个痛快,免我上公堂去出乖露丑,我就感恩不浅了。”
  玉娇龙听她这番话后,心里感到一阵阵厌恶。但她也知道,自己和玉府目前所处的境地也只有如此了。她也不愿再和高师娘多说什么,只淡漠地问道:“今夜如何去到那里?”
  高师娘胸有成竹他说:“我去雇辆骡车,叫他一更时刻等在后门外面。好在钥匙还在香姑手里。”
  玉娇龙心里又是一惊:“她怎知香姑身边有后门钥匙?”玉娇龙只淡淡地笑了笑,说了声:“师娘请便。”便不再理她了。
  再说“四海春”客栈里,蔡九仍和平日一般很早就起床来,先在院坝里活动活动身板,走几路拳,然后和女儿一道吃早饭。平时他父女在饭桌上总要说说笑笑,表表体贴,寻寻开心,可今天在饭桌上两人部闷不吭声,只顾埋头吃饭,各想各的心事。蔡爷的神情显得特别沉肃。这也难怪,因他披星戴月,餐风饮露经过一年多的时间,跋涉了万余里路程,他所追捕的碧眼狐终于寻到了踪迹,和她今夜就要展开一场殊死的搏斗。胜了,就凯旋归里;败了,就老死他乡。但究竟谁胜谁负,他感到心里也无把握。在这功败垂成的时刻,蔡爷怎不忧心忡忡,心神紧奋。蔡幺妹毕竟单纯一些,她想到的就是斗胜碧眼狐,将她锁拿归案,但拿住了碧眼狐,势必就要起程回陕西,这使她在欣喜中又渗入了一股淡淡的苦味。这是为什么呢?是舍不得京城的繁华?不,她好像心头有根细细的丝被人挽住了,那是抽不完,理不清,扯不断的啊!
  早饭后,蔡爷仍不多话,等蔡幺妹收拾碗筷去了,便在房里清理行装。他把一切随身用具一一打成包裹,只留出他惯使的九节连环钢鞭,蔡幺妹用的单刀一把和一副锁链。蔡幺妹回房看到这番情景,心里不由一阵怅然,声音也有些发酸地说:“爹,碧眼狐都还没拿住,你忙什么!”
  蔡爷带着再责训的口气说:“等那时再来收拾就太忙迫了。”
  蔡幺妹惶惑地说:“有啥忙迫的!等拿了碧眼狐回来再慢慢收拾也不迟。”“蔡爷瞪她一眼说:“拿住了碧眼狐你还想回来?你也不多长心眼想一想!这儿是什么地方?就是她服服贴贴不喊不叫,事情总要张扬出去,这不是存心扫玉大人的脸。万一玉府出来干涉,仗着人多将她劫去,引出麻烦如何收拾?”
  蔡幺妹这才明白过来,觉得他爹的顾虑极是。她更是心神不定起来,说道:“那又怎么办?”
  蔡九毫不迟疑他说:“我只有背水一战了!今夜就把行囊带走,如我拿了碧眼狐,我父女就连夜离开京城,以免节外生枝;如我败在她手,我也无面再留京城,我二人就连夜闯关东去。”
  蔡幺妹不再做声,她的心乱了。
  恰在这时,刘泰保进屋来了。他见蔡爷已收拾好行囊,颇感惊诧,忙用眼光向蔡幺妹探询。蔡幺妹一脸哀伤之色,眼里已噙满泪水。刘泰保心里明白了。其实他昨夜睡上床也曾翻来覆去地想过,拿住碧眼狐就意味着蔡幺妹即将随他爹返回陕西,他和蔡幺妹也就缘尽于此了。他虽然心里也万般难舍,但他却再也想不出一个能把他父女留下来的好办法。他如此辗转反侧,几乎通夜未曾合眼。尽管蔡爷要离开“四海春”这已是他意料中事,但他却没想到竟会这般突然。眼前他又看到蔡幺妹所表露出的那种不胜依依和楚楚可怜的样子,刘泰保也不禁黯然起来。他站在门边呆了会,才语意凄凉地说道:“干爹,看来你老是走定的了。只怪我刘泰保缘浅命薄,不能把你老和幺妹留住;我愿你老今夜马到成功,捉住碧眼狐,好回陕西去。幺妹跟随你老受了千般苦,也该有个自己安乐的家了。”
  蔡幺妹在一旁听到这里,不禁失声痛哭起来。蔡爷也有些伤感地说道:“泰保,和你相处这些日子,你的为人我已尽知,我也就不用和你再谈见外话了。我父女会把你铭记在心的。你有这样兴隆的一个家业,后福将是无穷,就不用再惦念我这个老头儿了。”接着,蔡爷又走到蔡幺妹身旁对她说道:“小妞,别怨怪你爹,你娘坟前已有一年多没人去给她化纸了。她在泉下也在惦挂着我们。这番回到蒲城交差后,我便辞去衙门差事,到乡下租几亩地来栽种过日子。将来我死之后,也好有个人送我归山,把我和你娘葬到一起去。”
  刘泰保本想硬着头皮向蔡爷提出,要求把蔡幺妹许给他。不想正暗自犹豫鼓气间,听蔡爷这样一说,他心里不忍了,已涌到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他哪能只为自己成家,却让一个孤苦的老人独自押解着一个蛇蝎般心肠的女人去跋山涉水呢!他又怎能为了娶得一房妻室,丢下一个可怜的老人去过凄凉孤独的晚年呢!但他一抬头看到蔡幺妹那哭成泪人般的样子,他又割不断那牵肠挂肚的一缕情了。刘泰保突然想起一个两全之策,便顺着刚才蔡爷所表露的心愿说出口来:“干爹不必难过,幺妹也不用悲伤,听我刘泰保一言:干爹如真看得起我刘泰保,等你老将人犯押回蒲县交差以后,我迎你老来我家养老。将来你老百年之后,由我刘泰保披麻戴孝送你老回蒲县与干娘合葬。”
  刘泰保这番话实同已将他向蔡幺妹求婚之意对蔡爷明示出来,只不过没把婚娶二字说出就是。蔡爷心里当然明白,只是这叫他如何答话呢!他羞于说出应允到他家来养老的话来。因此,蔡爷沉吟着,没开腔。蔡幺妹却收住泪,看了她爹一眼,问道:“那娘的坟谁祭扫呢?”
  刘泰保忙又说:“我可以三两年去祭扫一次;每逢过年过节、生辰忌诞,在这儿祭奠化纸也是一样。”
  蔡爷怕蔡幺妹再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瞪了他女儿一眼,忙把话岔开,说道:“今夜胜负尚难预料,哪里还谈得到这些!还是来商量一下今夜决斗之事要紧。”
  接着,三人果然转过话题,又谈起今夜决斗的事来。刘泰保提出,行囊还是别忙带去,以免碍手碍脚。为防不测,他要求也随同前去。并说他可以离得远远的观望,决不前来插手。一等捉住碧眼狐后。再由他进城来取行囊,万一有甚意外。他也好照应照应。
  蔡爷见他说得有理,也就点头同意了。
  晚间断黑以后,蔡爷父女和刘泰保三人收拾停当,悄悄离开客栈向永定门外走去。约莫一更过后,便来到了状元坟前。这个状元坟原是个宋墓,修得十分气派。墓前立有石碑、华表,拜台足有十丈见方,四围汉玉栏杆,并摆有汉玉长条想座,墓后遍种柏扬,每株大有合围,干高叶密,蔽日成荫,给整个墓地增添一种庄严幽静的气氛。柏林后面才是大道,因有树林阻隔,道上行人即是白天从此经过,也无法见到坟台,是一个好的决斗场所。
  蔡爷全身紧扎,外披棉袄,坐在条石上静静地养神运气:蔡幺妹挨着坐在她爹身边,将单刀斜搁身旁,手提锁链,聚精汇神地注视着周困动静;刘泰保一到坟地,便遵约退到墓旁约五十丈开外的一个土屯后面去了。
  天上一钩新月,四野积雪未化,月光雪色把坟台映得如同白昼。夜是静静的,蔡九父女的心却紧扣着。远处隐隐传来更声,蔡九父女知约定时刻已到,心情也顿时紧张起来。蔡幺妹正注目环视间,倏见柏树林边有个黑影东张西望,前察后顾地这边走来。
  蔡幺妹在她爹耳旁轻轻说了声:“碧眼狐来了。”她不觉伸出手去,将刀把紧紧握住。
  蔡九站起身来,抖掉肩上的棉袄,迎上前去。那黑影也加快脚步窜了过来,两人走到拜台中心,便面对面地站住了。两人都未说话,只面对面地互相逼视着。一个是神情凛肃眼闪怒火,一个是悻然怨毒目露凶光。两人对峙了会,蔡爷终于先开腔说:“耿六娘,你到底还是来了。”
  耿六娘悻悻然地说道:“蔡九,你也未免逼人太甚!”
  蔡九说道:“玉府也不是你的安乐窝,玉大人也当不得你的护身符,你的案也该了啦!”
  耿六娘满恨恨地问道:“你从哪里探知我在玉府?你又是从谁的口里得知高师娘就是我耿六娘?”
  蔡九说道:“这就叫‘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今夜已是你遭‘报’的日子,其他你就不用多问了。”
  耿六娘指着坐在台边的蔡幺妹说:“蔡九,你为何不守规矩,把你女儿也带了来?”
  蔡九说:“我蔡九父女决非小人之辈。我二人不管谁胜谁负,或死或伤,她决不会上前插手。”
  耿六娘阴狡地说道:“她就上来我也不伯,我还愁她不来插手哩!”话音刚落,她忽地从腰裤管内抽出钢刀,刷地一声猛向蔡九头上砍来。蔡九未及提防,险些被她砍中。幸他闪躲得快,才算躲过刀锋。耿六娘毫不放松,步步紧逼,向他连砍数刀,都披蔡九闪过。蔡九怒极,趁闪躲之机,忙从腰间解下九节连环钢鞭,运足腕力,挥舞起来。顿时只听得呼呼声响,钢鞭夹风带哨直向耿六娘挥去:耿六娘见他来势太猛,慑于钢鞭威力,不敢用刀去挡,只被逼得连连后退。当她已经退到墓碑旁边,她突然灵机一动,转身躲到碑后。蔡九碍于石碑,钢鞭舞动不开,略一停顿,耿六娘蓦然转出石碑,一连数刀,连砍带刺,直向蔡九上三路逼来。因相隔太近,抖不开鞭,蔡九只好双手握鞭,把鞭当棍进行招架。耿六娘观蔡九已处于无法还手地步,哪肯放松机会,便将她从高云鹤处偷来的剑法也掺在刀法中使了出来。一时间,只见她忽砍忽刺,蛇行鹤立,纵跃飞腾,一刀紧似一刀,刀尖刃口直在离蔡九胸前喉章一二寸光景掠过。蔡九一时摸不清她所使路数,只觉眼前一片白光、慌了手脚,冒出一身冷汗。蔡幺妹在一旁看得明白,见她爹已处于劣势,连招架都感吃力,更不要说还手了。眼看已被碧眼狐逼到栏杆边上来了,情势十分危急。蔡幺妹几次想扑过去助爹一臂之力,但想到她爹曾在决斗之前多番向她说过:“不管他是死是伤都不得上前帮忙,不然将受江湖上人耻笑。”因此,她又迟迟不敢动手。这时,她见爹爹已处于生死关头,不觉急中生智,赶忙捏了一个雪团,趁碧眼狐不防,暗暗向着碧眼狐脸上猛力掷去。碧眼狐正在急于一刀结果蔡九,突见一团东西直向面门飞来,她吃了一惊,疑是暗器,赶忙将头一闪,躲过了雪团。蔡九抓住耿六娘这停刀一瞬之机,忽地纵出丈外,趁势挥开钢鞭,旋风般地向耿六娘猛扑过去。耿六娘慌了,忙又向石碑退去。蔡九已知她用意,上前截住她的去路,趁她惊乱间,运足气力猛地一鞭向她头上打去。耿六娘闪退不及,只得用刀往上一架,鞭落刀上,鞭梢立即将刀缠住,蔡九趁势猛往怀中一收,耿六娘一个趔趄便被拉到蔡九面前。蔡九举起左手向耿六娘右手腕上猛劈一掌,将她千里钢刀击落,蔡九也甩了钢鞭,腾出手来,将耿六娘双手反扭过来,一扫腿便把她放倒在地上去了。蔡九使出全身气力反扣住她的双手,同时用膝盖顶压住她的背脊。蔡幺妹见她爹已经得手,即忙忙提起锁链直奔过来。碧眼狐在地上拼命挣扎着,同时以一种最恶毒和最不堪入耳的话语怒骂着。蔡幺妹正要前去帮她爹锁套碧眼狐,却被她爹厉声喝住了。她只得眼睁睁地呆看着他二人在地上扭来扭去的挣扎。最后,碧眼狐口里喘着粗气,怒骂声变成了嗥叫声,那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又散入四野,令人毛骨悚然,凄厉极了。当她已经力竭声嘶,眼看就要束手就擒时,她拼出最后的气力,猛地抬起头来,用一种有如狼嚎般的声音吼叫着:“救命啦!快来救命啦!”
  就在这时,忽然从墓后柏树林中飘出一个白影,有如流星一般,只一掠便已闪到坟台。蔡幺妹最先看到,惊呼了声:“爹爹留神!”便忙跑到条石旁边去取单刀。蔡九抬起头来,瞥见那白影全身穿着白色衣裤,头裹黑色丝帕连缠口鼻,只露出一双闪亮射人的眼睛,手里提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蔡九见白影来得这般飘忽,心里大吃一惊,赶忙放开耿六娘,顺手抓起地上的钢鞭,准备拼斗。不料他刚立身未稳,那白影便已闪到他的面前。人到剑到,只见那白影将宝剑一抖,蔡九眼前便好似有五六柄寒闪闪的利剑一齐向他刺来。蔡九慌忙挥鞭迎丢,那剑锋倏地一转,避开鞭梢,又向他下三路削来。蔡九收鞭不赢,又已闪躲不及,腿上早已中了一剑。他虽觉疼痛难禁,但却好似被剑页平击一般,并无伤破感觉。他真感心惊魄动,不知正在和他交手的人是谁。这时,蔡幺妹也提刀赶了过来,便从侧面挥刀向白影砍去。那白影毫不慌乱,轻轻一拨,将蔡幺妹的刀口拨开,还未等她收回刀去,剑锋忽然一弹,已经击中她的手腕。蔡幺妹顿觉一阵疼麻,刀已坠落地上。白影趁势一脚将刀踢出栏杆外面去了。蔡九又趁此抖开钢鞭,一阵风响直向白影击来。那白影却毫不闪退,只用剑尖去挑他鞭腰,那鞭腰一经挑着,就如蛇身中了弓弹一般,缠咬都落空,顿时萎软下来。这时,蔡幺妹已去拾回单刀又跳进栏仟,刘泰保也呼喝着向坟台奔来。白影有些急了,将手中宝剑一紧,犹如道道闪电般地直向蔡九斩刺过去。蔡九被逼得连连后退。正慌乱间,不料耿六娘已挣扎起来,正立在蔡九背后,她满怀仇恨,使出全身气力猛然一头向蔡九背上撞去。蔡九立足不住,向前一扑,正好白影手中的宝剑直刺过来,只听“扑”的一声,剑已刺进蔡九胸膛。白影突如呆了一般,痴痴立在那儿,耿六娘抢步上前,一把将白影拉住,说了声:“还不快走!”一白一黑便跑过坟台,闪入林中去了蔡幺妹见爹爹被刺倒在地,也顾不得去追那白影,忙扑下身去将爹爹抱在怀里,口里不停地呼唤着。刘泰保也在一旁唤着“干爹”。二人唤了多声,蔡九才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蔡幺妹,又看了看刘泰保,他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用一只手拉着蔡幺妹,一只手拉着刘泰保,又把他二人的手拉到他的胸前,让二人的手叠放在一块,然后又看着他二人点了点头,嘴角边留下一丝笑意,便闭上了双眼。
--------------------------------------------------------------------------------

使用道具 举报

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21:46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回 半夜送银血书表忏 登门拜侠孝女求援

--------------------------------------------------------------------------------

  蔡爷死了。他直到临死时也没有明白过来,那白影是谁?那柄寒光闪闪的剑又是怎样刺进他胸膛的?他只在受伤后的那一瞬间,看到一双露出惊愕而又悔恨的眼睛。刚才发生的一切,来得那样的意外和突然,使他有如是在梦里一般。而那个飘忽神秘的白影,简直好似一个幽灵。蔡爷挣扎着,本想在倒下去前要他道出名姓,可他已经出声不得,只眼睁睁地霍着耿六娘拉着他像一缕烟似地飘进柏树林里去了。当蔡幺妹赶来把他扶起,刘泰保亦已跑到他身边来时,蔡爷心里已经明白,他所中的是致命的一剑,他再也活不了啦。这时,他唯一感到遗恨的是终于未能将碧眼狐捉拿归案,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则是他女儿的终身大事问题。
  他本想在断气前当着女儿和刘泰保的面把这门亲事许了,再嘱咐他俩几句,可他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只好拼着最后一口气,把他二人的手拉拢来合在一起,借以表示自己最后的一点遗愿,然后就在这荒寂的雪地里闭目长逝了。
  蔡幺妹见爹爹已死,便一头扑到她爹身上,呼天呛地地哀哭起来,刘泰保也在一旁抚着蔡爷的尸体痛哭失声。二人哭来哭去,一任凄惨的哭声在旷野里回荡,除引来远远的几声犬吠外,毫无别的回应,好像这儿并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似的。
  远处已隐隐传来四更梆声。刘泰保见蔡幺妹已哭得声嘶力竭,心中十分不忍,只好忍悲收泪,转而去劝解于她。这时,刘泰保才发觉,原来蔡幺妹身上还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窄袖单衣。他赶忙脱下自己身上的棉短袄,亲手给蔡幺妹披在身上。蔡幺妹回头看了他一眼,竟一下扑到他的身上,又伤心地痛哭起来。刘泰保心里已似乎感觉到了,蔡幺妹这时痛哭,已不仅仅是为痛她爹爹的惨死,同时也是为怜她自己的无依。刘泰保也就默默地让她哭去,只用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肩膀。又过了许久,刘泰保才说道:“天已快亮了,这样哭下去会冻坏身子的,还是料理后事要紧。”
  蔡幺妹这才止住哭声,抬起脸来,用她那双哭肿了的眼睛望着刘泰保说:“刘哥,爹爹这仇我是定要报的。当着他老人家的遗体,我和你把话讲明,只要你帮助我把这仇报了,我就嫁你。”
  刘泰保慨然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当然要报。你的仇人也就是我刘泰保的仇人,何用幺妹多说。只是这事还须从长计议,千万不能求之过急。眼前还是安排后事要紧。”接着,刘泰保便和蔡幺妹商量如何料理蔡爷后事的问题。刘泰保认为这事不宜惊动地方,一来决斗乃为官府所禁,如闹到官府实有诸多不便,何况事情牵涉玉府,又在玉大人权势管辖之内,无凭无据,只会招来祸殃;二来如去惊动官府,便有违江湖规矩,落得受人耻笑,有损蔡爷一生英名。蔡幺妹听刘泰保这么一说,也就打消了告到官府去的念头,一切听刘泰保去安排处置。
  于是,刘泰保便趁天色未明,到附近去雇了一辆骡车,把蔡爷尸体运回“四海春”客栈,停在内院,然后备棺入殓,还请来一班道士,热热闹闹做了几天道场,最后又由刘泰保以干儿子的身份,披麻戴孝,亲自送至城外官山坟地安葬。
  经过这场不幸的变故,蔡幺妹由于悲伤过度,人也变得清瘦多了。好在一切丧葬之事都由刘泰保一力承担,所有衣衾棺椁料理得周周到到,内内外外安排得井井有条,不时还抽身来到蔡幺妹房里,送怜送慰,问暖问寒,使蔡幺妹在悲痛之余,却也感到不少安慰。因此,蔡幺妹对刘泰保当然满怀感激,更觉情深,虽然尚未正式依礼订亲,她却已将刘泰保当作自己的丈夫一般看待了。
  刘泰保因为人热心好义,在街坊上也有一帮朋友,蔡爷出事后,那帮朋友都闻讯前来,出谋的出谋,划策的划策,对蔡幺妹也极表同情和支持。谈到报仇之事,一个个磨拳擦掌,愿助她一臂主力。刘泰保伯他们鲁莽逞性闹出事来,总是从中周旋,苦口劝说,要他们切勿轻举妄动,等办完丧事后再从长计议。
  就在蔡爷安葬后的第二天,刘泰保为了酬谢朋友们的盛情,特地备办了几桌酒席,把大家都请了拢来。入席后,刘泰保正把盏劝酒间,蔡幺妹忽满身孝服,眼含珠泪,跨出房门,来到席前对大家说道:“多感众家哥哥的盛情高义,将我那惨死的爹爹厚葬归山了。想我爹爹奉官家所差,为捉拿碧眼狐从陕西追寻到西疆,又由西疆跟踪来到京城,迢迢万里,脚下磨起厚茧,头上吹白鬓丝,费尽千辛万苦,到头来,不想那碧眼狐却潜藏到玉府,借着玉大人这柄大黄伞的庇护,使我爹爹竟拿她不得,因此困在京城,约她出来比武了结,不料那碧眼狐早已约人伏在林中,眼看她比武失败就要被擒时,那人突然出来相帮,一剑将我爹爹刺伤,乘机又将碧眼狐救去。我爹爹因剑伤过重,当即惨死在地。这杀父之仇岂能不报!那杀我爹爹的人,尽管他武艺高强,我却愿和他以死相拼,只是那玉府权大势大,我却奈他不得。众家哥哥都是有家有室的人,报仇的事,我岂能为难你们,只求大家帮我出出主意,使我能够得报此仇,我就感思不尽了!”
  蔡幺妹说得来情词慷慨,大义凛然,声泪俱下。以致在座诸人无不为之动容变色。她话音刚落,又向着大家深深地拜了下去。顿时间,群情激昂起来,击桌掷怀,高声骂嚷,大有愿助她报仇豁出命去之慨。
  座中有个磨刀匠李六,更是义愤填膺,振臂大呼道:“‘舍得一身剐,敢到皇帝面前耍’,就是玉府又怕他怎的!那狐狸敢到那儿去打洞,我就敢到那儿捅她去!”
  刘泰保虽然心有顾虑,但他毕竟是个有血性的男儿,见朋友们这般豪义,也激奋起来,将拳一抱,慨然对众朋友说:“多承弟兄们的情义,不在我一朵莲花和弟兄们相交一场。想我刘泰保本是穷汉出身,至多舍了这‘四海春’,还当我穷汉去。干爹这仇是要报的,不然,我就对不起幺妹,更对不起死去的干爹。这事容我想法去,也不急在这几天。今天就请大家痛饮几杯,等需要弟兄们相助时,我再找大家去。”说完,他举起酒怀向大家一一敬酒,蔡幺妹已无话可说,各自退回房里去了。
  众朋友正畅饮间,话题又转到蔡幺妹目前的处境上去。磨刀匠李六爽快他说道:“蔡爷已死,蔡幺妹无依无靠,将来怎过日子!我看刘哥何不就将她娶了算了。”
  刘泰保说:“实不相瞒,干爹生前也确有此意,并曾将幺妹她娘留下的一把银锁赠我。只是并未明媒言定。眼下干爹刚刚安葬,幺妹正在孝中,怎好谈及此事。”
  李六说:“哪里拘得那么多礼法!你本是个光棍,蔡幺妹眼下也成了孤女,你二人又住在一院,总得有个名目。我看就趁这酒席筵前,当着众家兄弟把话言明,将这门婚事订了,让幺妹也放心,蔡爷也瞑目,有何不好。”
  李六这话一经说出,众人无不赞成,纷纷劝促刘泰保照此行辜。刘泰保总觉于礼未便,正在进退为难,不料蔡幺妹却掀开门帘跨出房来,走到刘泰保身旁,大大方方地对他说道:“刘哥,你去把银锁拿来。”
  刘泰保一时摸不透她的心意,只好回房去把银锁取来。蔡幺妹这才从自己头上取下前些日子刘泰保送给她的那把牙骨压发梳,然后对大家说道:“刚才刘哥所说确是实情,各家兄弟适才说的也是一番美意。刘哥手边那把银锁,乃是我爹爹亲手交给他的;我这把压发梳,也是刘哥亲手送给我的。刘哥和我都上无长辈,下无兄嫂,也依不得那么多礼,讲不得那么多法了。今天就请各家兄弟做个证人,这婚事就算订了。至于嫁娶之事,我爹爹的仇哪天得报,我就哪天嫁他。”
  众弟兄都被蔡幺妹这番话所感动,又见她这般大方爽快,一个个心里无不惊奇佩服。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一齐举起怀来,为她和刘泰保一饮而尽。
  酒席一直从午时饮到未时方散。
  李六从“四海春”出来后,乘着酒兴,带着满腔义愤,约了几位弟兄,并不回家,却向南街走去。过了玉府大门,转入胡同,一直来到玉府花园墙外,便一齐放声吼喊起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把碧眼狐交出来抵命;把耿六娘交出来正法!”
  李六带着七八个弟兄就这样在玉府院墙外来回呼喝,一直呼喝了一个时辰方才离去。
  第二天,李六还不肯干休,又约了一帮弟兄去至王府墙外喊话,话语也越来越更明显,声势也越来越大。李六甚至几番带有挑战性地喊话道:“九门提督不该知法犯法窝藏案犯!”
  “玉府里藏有碧眼狐!”
  “侯门里藏有杀人犯!”
  世上哪有不漏凤的墙!蔡爷之死,在虎幄街上的市民们中本已在暗暗地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说与猜测,早已弄得风风雨雨的了。经李六等人这么一闹,就像在一池已经吹皱的春水里又投下一块巨石,马上激起满塘的浪花。消息很快就在各家各户中传开了:“玉府里藏有江洋大盗。蔡九就是被藏在玉府里那江洋大盗杀死的。”
  口传消息总是越传越变,变得越来越神,越来越奇。不到两天,甚至变成玉府中出了妖仙狐怪,蔡爷奉真武大帝之命前来收她,因道行太浅,敌她不过,反而被她所杀。一时间,在虎幄街的市民百姓中笼罩着一种神秘的气氛,整座玉府也突然变得阴森森的了。
  正当各种流言在虎幄街市民百姓中窃窃私语时,冷冷清清的街上突然增了许多带刀营兵,五人一行,十人一徘,不断地在街上来回巡逻;玉府的大门前和院墙外,也增加了卫哨。有两个外地来京的人,东游西荡到了王府花园墙外胡同里,在那儿东张西望,便立即被捉拿到九门提督衙署去了;“四海春”客栈里的住客,每天早晚都要受到严厉的盘查;街坊上的地痞无赖,只要犯过科的,都又被传押进监。这样一来,虎幄街上突然显得紧张起来,除了神秘外,更平添了一种惊恐的气氛,以致有许多住户人家平时都紧闭大门,没事也不愿出街来了。
  李六带人去玉府墙外喊话的事,刘泰保已经知道,他不禁暗暗叫苦,心里埋怨李六不该如此鲁莽,他知道早晚会惹出事来。
  他也曾派人去李六家中打听过消息,想劝他暂时出外躲躲,避一避风。可派去的人回来说,李六已经有两天没有回家,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还是跑到那儿去了。如此,弄得刘泰保坐卧不安。
  特别是连日以来,不仅没有一个客人前来住店,就是原来长住的客人也纷纷离去,一向兴隆的“四海春”客栈,竟突然清淡下来,整个客栈里变得空荡荡、冷清清的。刘泰保不禁感到有些伤心起来。
  一天,刘泰保见店里无事可做,正在烦恼,忽然玉府管事肖冲肖二爷带着街正吴安到店里来了。刘泰保把二人情到后院房里坐定后,肖二爷便开门见山地说道:“前几天有人到玉府墙外聚闹寻衅,经查明原来却是曾被提督衙署监禁过的几个开释犯人在挟嫌中伤,造谣生事。这事你可知情?”
  刘泰保不慌不忙他说道:“小的也听人说起过这事。只是听说那几人因喝醉了洒,不知墙内就是玉府,在那儿瞎闹一阵,其实并无他意。”
  肖二爷冷笑了笑,又说道:“听说前次进府去献技的那个蔡老头被人害死了!他死前又一直住在你的家里,死后你又将他闺女留了下来,你就不怕被人议论?!”
  刘泰保见肖二爷这话来得险恶,心里不禁愤慨起来。但还是忍着气,平静地说道:“我刘泰保虽是小民,但做事从不亏心,也就不怕被人议论。蔡爷原是陕西蒲城捕快,来京本是奉上官所差,如今死得不明不白,他女儿要留下为她爹爹伸冤,我岂能赶她出店。”
  肖二爷恼了,盛气凌人他说道:“蔡九既是奉的官差,为何不去提督衙署验文投到,却在京城隐迹厮混,眼里还有无王法上官?单这一款就可拿他治罪。”
  刘泰保还想申辩几句,街正吴安忙插话说:“二爷不必动怒!刘泰保年轻,他哪懂得这些。你老请自回府,这事就我来开导于他就是。”
  肖二爷趁势抽身,悻悻然地走了。
  吴安这才对刘泰保说道:“泰保,我作了多年街正,什么事不曾见过!我和你叔叔过去也很交好,你如信得过我,不妨将蔡爷之死的实情告我,也好给你拿个主意。”
  刘泰保这才将蔡爷的一切以及自己已和蔡幺妹订亲之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他。吴安听后,默思了半晌才说道:“这事确是蹊跷。不过,就算那碧眼狐确实藏在玉府,只要你未拿住她,你就奈她不得。在这京城里,九门提督就是专管这些事儿,加上玉大人还握有京畿兵权,更是权重当朝,在这京城里,你除了叩午门告御状外,还能到哪道衙门去告他!”
  刘泰保说:“蔡幺妹也是个烈性的女子,她是可以做出告御状的举动来的。”
  吴安说:“告御状谈何容易,她能走近午门?!就算她豁出命去将御状告成了,皇上又岂能不要凭据?万一玉府闻风把碧眼狐放了,至或将她杀了灭口,那时反坐起来,她可吃罪得起?小小知县尚可灭门,何况九门提督!你千万多多开导于她,以免惹火烧身。”
  刘泰保忿忿他说:“这事难道就罢了不成!”
  吴安想了想,说道:“还是只有蔡爷走的那条道——私了。”
  吴安又劝了刘泰保几句,便各自走了。
  晚饭时,蔡幺妹见桌子上方空着,触景生情,不禁又悲伤起来,刘泰保在一旁相劝,并将日间肖二爷和街正吴安来店所谈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刘泰保说:“‘君子报仇,三年不晚’,街正是个有阅历的人,他说的那些话都点在节骨眼上,我们切不可贸然行事。”
  蔡幺妹虽然止住了哭声,却仍低着头,两眼发呆,只将发辫扯弄着,显得一筹莫展。
  刘泰保忽又问道:“你那天在场看得清楚,那碧眼狐和白衣人的武艺究竟如何?”
  蔡幺妹道:“若论武艺,那碧眼狐确难对付,我爹也差点坏在她手里,要不……要不是我暗中帮爹一把,扔了团雪过去,我爹就要吃亏了。”
  刘泰保这才知道,原来蔡爷是由于蔡幺妹的暗助才斗胜碧眼狐的。同时,他也不由想到,也许正是由于蔡幺妹的插手才引出白衣人来的。但他看到蔡幺妹那已经显得难堪的样子,不忍再将自己的这个看法和盘托出,只问道:“那白衣人的武艺呢?”
  蔡幺妹道:“那白衣人的武艺就更绝了。他那剑法真有如鬼使神差一般,令人莫测高深。我和他交手仅一合,手腕便被他剑击中,刀也掉到地上去了。我正想去拾刀,他却并未伤我,只又一脚将刀踢出坟台外面,等我去将刀拾回来时,正好看到碧眼狐已从地上爬起来,猛地一头从我爹背后撞去。只见那白衣人将剑一闪,接着我爹便倒下去了。”
  刘泰保既惊诧而又焦虑他说道:“如此说来,那白衣人的武艺如此高强,这仇如何报得!”
  蔡幺妹奋然说:“我只要寻着他,就和他拼了!”
  刘泰保叹了口气,默不作声。
  蔡幺妹过了会才又犹疑不定他说:“不知怎的,我爹虽死在白衣人的剑下,但我总觉得我真正的仇人还是碧眼狐。我急于要找的也还是碧眼狐。”
  刘泰保忙接口道:“你这看法正合我意。我跑到坟台时,干爹已经受伤倒地。我明明看到那白衣人好象呆了似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还是碧眼狐抢过来把他拉跑的,我也为这事觉得奇怪。听你说来,好象那白衣人也并无心害你父女,我看罪魁祸首确还是碧眼狐。”
  蔡幺妹恨恨地说道:“我就先把碧眼狐杀了再去找白衣人算账。”
  刘泰保道:“你就找到了碧眼狐,你也斗她不过。我看只有去请个武艺高强的人来才制得了她。”
  蔡幺妹伤心他说道:“这样的人到哪里请去。你那些弟兄们,我看就没有一个是她对手。”
  刘泰保若有所感他说道:“前些日子住在店里的那位仇大哥,我看就是条好汉,你爹也看出了他是个非凡的人物,他性情又十分豪爽重义。可惜他已经走了,要不,我们去求他相助,他定会慨然应允的。”
  蔡幺妹点头附和道:“爹生前曾多次背后向我说起过那位仇大哥,说他有如一只卧虎,是个真正的英雄好汉,只是不明他的来路。爹还一再告诫我休去探他身世,说这是‘犯讳’的。要是他还在店里,我就去求他。”
  蔡幺妹说到这里,忽有所悟地又说道:“我倒想起来了,仇大哥离店的前一天晚上,俞秀莲不是曾带着个小姑娘来找过他。店里住着两个酒鬼惹恼了俞姑娘,被她一下就打在地下爬不起来。我爹也知道俞秀莲姑娘的大名,说她十二年前曾经威震河北,是个武艺超群的女豪杰,如能求她出面,爹爹的仇定得报了。”
  刘泰保迟疑地说道:“这事恐怕难啊!俞秀莲就住在德秀峰五爷家,虽处在京城,却已看破红尘,犹如出了家一般,已有十二年不露面了,就连见她一面都难,更不用说请她相助了。”
  蔡幺妹急切他说道:“人心都是肉做的,何况她还有过那么一段烈烈轰轰的过去!我不信她的心就真的那么死灰了。听说她爹也是被人杀死的,她也报过父仇。我去求她,她如不肯,我就跪在她面前不起来,看她动不动心。”
  刘泰保也被蔡幺妹这番激烈的话语所动,似乎也有了信心,便道:“好,等过几天我再设法让你找她去。”
  刘泰保又和蔡幺妹谈了一些有关俞秀莲的往事,蔡幺妹听得来惊心动魄,如迷如痴。俞秀莲的胆艺使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俞秀莲的身世使她洒泪满襟。不觉间,街上已打二更,刘泰保见夜已深,方才各自回房安息去了。
  蔡幺妹睡在床上,俞秀莲那悲凉哀壮的往事,总在她眼前闪动,竟惹得她那般地对她景仰和倾心。她更急于想去见见她,拜她为姐姐,把自己的孤苦和不幸全告诉她,然后伏在她面前痛哭一场,求她为自己作主。她坚信,俞秀莲一定会挺身而出,为她去报仇雪恨。因为她想象中的俞秀莲就应该是那样一个俞秀莲。蔡幺妹想着想着,渐渐地感到迷糊起来,她好像是在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一道险峭的峡谷,又来到一片茂密的树林,林中小径上出现了个姑娘的身影,背上斜插着两把雪亮亮的钢刀,她认定那就是自己倾慕如渴正想去求助于她的俞秀莲。她一边呼唤着俞秀莲的名字,一边放开脚步向那背影追去。追着,追着,到了一株大树下,那背影突然不见了。她正向四处探望搜寻间,忽听得树上发出两下似虫叫又似乌啼的轻微的声音。她忙抬头向树上看去,却连什么也没有。她正奇异问,突然有两颗好似露珠般的东西滴落到她的脸上。接着又滴下两颗,一颗滴在她的鼻子上,另一颗恰好滴到她的嘴唇里。她感到那露珠热烫热烫,而且是咸咸的。她奇怪极了,猛然张开了眼睛,只感到眼前一片暗黑,蔡幺妹才清醒过来,刚才自己原在梦里。可就在这一刹那间,却又有一颗热烫烫的东西滴到了她的脸上。她忙凝神注目一看,这才隐隐地看到了有个身影站在她的床前,正探身俯望着她。顿时间,蔡幺妹全身毛发都竖了起来。她猛然坐起身来,顺手就向那身影一拳击去。那身影并不躲闪,一伸手就轻轻地将她拳头按住。蔡幺妹左手又连发一拳,同样的又被那身影按住了。蔡幺妹拼力挣扎着,却怎么也把拳收不回来。蔡幺妹骇极,问道:“你是谁?”那身影并不答话,只听他微微叹息一声,将手一松,转身一闪就跳出窗外去了。
  蔡幺妹顺手操起枕边单刀,连鞋也顾不上穿,随着跳出窗外,四下张望,除了满天星光、万籁俱寂外,却连一点声影也没有了。
  蔡幺妹惊魂未定,忙叫起刘泰保,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刘泰保也感到毛骨悚然起来,但还是强作镇静地埋怨她道:“你如何不早喊我一声?”
  蔡幺妹道:“我一个姑娘家,遇上这种事,张扬出去让人乱咬舌,那才说不清哩!”
  刘泰保掌着灯和蔡幺妹一同回到房里,这才发现床上枕头边放有一个红绫裹成的包袱,蔡幺妹打开一看,见里面包着十多锭银子和一锭黄金。另有字条一张,上面写着几行字,字呈暗红色,一看就能认出是用血所写成。蔡幺妹根本不识字,拿着字条空着急。幸好刘泰保还读过两年书,略识一些文字,便忙把字条拿过来,在灯下一看,见上写着:坟台决斗,俗定约成,尔暗相助,已属背信。我之救耿,乃抱不平。误伤尔父,实出无心。铸成大错,负疚良深。纹银二百,黄金一锭,助尔归里,免致沉沦。血书示忏,抱恨终身。
  刘泰保边念边讲,把字里行间所要表达的意思也还讲得清楚明白。蔡幺妹听完后,抓过包袱向窗外一甩,悲愤他说道:“金银岂能买得良心!我只要他还我爹爹,不然就要他以命抵命!”
  刘泰保说道:“甩也无益,何妨留下作个物证。”说完,便去将包袱拾了回来。接着,他又若有所思地问道:“你看清楚没有,今晚来的可就是坟台前那个白衣人?”
  蔡幺妹毫不迟疑他说道:“是他!”接着,又突然说道:“当时有些慌乱,我现在倒想起来了,我觉得今晚来的是个女人。”
  刘泰保大为惊异,道:“房里这么黑,你哪能看得清楚?”
  蔡幺妹又回想了片刻,更加肯定他说:“我敢说她定然是个女人。我被她惊醒时,开初并未发觉她,只闻到一股兰幽幽的香气。这香气我好象曾在那里闻到过来,当我发现她时,我一拳打去,被她把我拳头接住了,我感到那握住我拳头的手是柔嫩嫩的,手指上还带得有箍子。我和她拼力争夺时,听到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声音也完全是个女人的声音。”
  刘泰保心神不安地说道:“这就更叫人莫测了,玉府里竞还潜藏着这样一个女人!”
  蔡幺妹也从刘泰保那不安的神色中引起一种紧张的感觉。
  但她还没有明白刘泰保究竟在担心什么。她想问,话到口边又咽住了。
  刘泰保心有余悸他说:“今晚也真够险啦!幸而她并无歹意,没有伤害你,不然,你早完了。”
  蔡幺妹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才感到这晚处境的危险。她心里也明白,自己的武艺远非那白衣人的敌手,她如真想加害自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随时索取自己的性命。她突然感到自己的力量孤单,急切地需要别人的保护。她想去求肋俞秀莲的心情就更为迫切了。蔡幺妹想了会,突然对刘泰保说道:“我明天就去德五爷家求俞秀莲去。”
  刘泰保也觉得只有这条路可走了。他和蔡幺妹又商量了一阵去见俞秀莲的事情,一直到天快亮,刘泰保才回到自己房去,让蔡幺妹好养养精神。
  第二天早饭后,蔡幺妹脱去孝服,换上一件兰布印花短衫,下穿一条酱色长裤,脚穿一双白底青布棉鞋,白绳扎辫,辫上插朵绢扎自花,腰间加系一条白绸腰带。她收拾停当,便由刘泰保领陪着向德秀峰家走去。
  德秀峰家住城西阜成门靠近城墙的一条胡同内。环境十分僻静。蔡幺妹进了胡同,来至一座大院的门前,刘泰保将手一指,说那就是德秀峰家,又向蔡幺妹叮咛几句,便各自回栈去了。
  蔡幺妹整整衣,定定神,跨上石阶,来到大门口,见有一位看门老头,正悠闲地坐在门内吸烟。蔡幺妹忙上前向他见礼,叫了他一声“老伯”,问道:“情问,德五爷可是住在这里?”
  老头打量了她两眼,问道:“姑娘,你找德五爷何事?”
  蔡幺妹道:“我是来找俞秀莲姑娘的。”
  老头又将她打量两眼,问道:“你是俞姑娘的什么人?你找她何事?”
  蔡幺妹说:“我与俞姑娘无亲无故,我只是想见见她。”
  老头说:“俞姑娘从不见客,你算白走这一趟了。”
  蔡幺妹差点哭了,恳求着老头给她通融一下。老头还是再三不肯。最后蔡幺妹心里一急,又是一阵难过,两颗大大的泪水从限里滚了出来。她哀求老头说:“老伯,我有难,我是来求俞姑娘救肋的。”
  老头心动了,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后,略带感慨地说:“看你这身打扮,倒使我想起十二年前的事情来了,当时俞姑娘来这里时也是这样一身打扮,连长相也十分象你。好啦,你也不用哭,我去给你说说看。”
  过了一会,老头快步走了出来,满面笑容地对蔡幺妹说:“俞姑娘本不愿见你,我说你的打扮与像貌都和她当年到德家来时一般模样,她才答应见你的。真算你走运。”
  老头带着蔡幺妹一直来到内院,穿过天井,见西厢房门口已经有一位姑娘等在那儿。老头用手一指,说:“这就是俞姑娘。”
  蔡幺妹迎着望去,见俞姑娘着一身细蓝布衣服,一双半旧圆口青布便鞋,通身并无一件饰品,显得十分朴素大方。身材长得不高不矮,体态匀称矫健,圆圆的脸上,两道细长的黑眉,眉下嵌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特别显得英武照人。她略带好奇的神情,注意打量着蔡幺妹,嘴边虽未露半丝笑容,却仍给人以平易可亲的感觉。蔡幺妹毫不羞缩,犹如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般,忙枪步上前,双脚一跪,用手抱住俞秀莲的双膝,叫了声“姐姐”,便呜呜地哭了。俞秀莲微微一怔,但并未立即去扶她起来,只默默地埋头打量着她,用手去抚弄着她发辫上白色的头绳和那朵白色的绢花。
  俞秀莲心里明白,这是戴孝的表示。她回想起十二年前自己初到德家时,不便身穿孝服,也是白绳扎辫,旁插白花。可就在那一绺白绳和小朵白花上,包含着自己多少的悲痛和眼泪。顿然间,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使她立即对眼前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充满了同情,她自己眼里也不禁噙满了泪水。
  俞秀莲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会,才俯下身去将蔡幺妹扶起,为她抹去眼泪,充满温情地对她说:“好妹子,想哭就哭个痛快吧,这样心里会舒畅些。你有什么为难事,屋里慢慢说去。”
  俞秀莲把蔡幺妹让到屋里坐定后,又给她端来一杯热茶。蔡幺妹喝了两口,定定神,这才将碧眼狐耿六娘如何在陕西作案,她父女二人为捉拿她如何从陕西追到西疆,又从西疆追来京城,因耿六娘潜身玉府,仗恃玉大人的威庇,拿她不得,不得已才被迫约她决斗结案。不料正当快捉住她时,突然闪出个白衣人前来相助,一剑刺死她爹,将碧眼狐救走,以及昨夜那白衣人如何前来留条送银和自己无意中已识破她是个女子等等经过情节,一一细说出来。最后,蔡幺妹凄然道:“我人单艺薄,斗她不过,奈她不得,只得前来恳求姐姐柏帮,望姐姐仗义恻怜,为我报仇,为世人除害。”蔡幺妹边诉边哭,说完后更是情不自禁地伤心痛哭起来。
  俞秀莲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表面显得十分平静,好象只是在听讲故事一般。其实她是既感到惊诧与迷惑,却又充满了义愤和悲怆。她心里翻腾着,想自己闯荡江湖以来,虽也曾经历许多风险,斗过不少凶顽,但却还不曾遇上过这等神秘莫测和首尾难窥的对手。那白衣人是谁呢?她在江湖上从未曾听说有这样一个人物。人说京城潜魔隐怪、卧虎藏龙,原也不信,似蔡幺妹这般说来,倒确是真的了。
  至于耿六娘这人,俞秀莲倒是知道的。她记得两年多前李慕白来京看望她时,就曾对她谈起过这人。说他的师兄哑侠就是被这耿六娘所害死的。除了侵吞了哑侠随身携带的金银外,还盗去了他身边一本《秘传拳剑全书》。据李慕白说,这本书里录绘了九华派内家秘传的全套拳剑,若让这书落到坏人手里,将为世上留下大害。李慕白为追寻这书和给哑侠报仇,曾在幽燕陕甘一带找寻耿六娘,足足寻了半年,却踪影全无,不想她竟跑到西疆躲进玉府去了。俞秀莲真未料到,如今却于无意中竟从蔡幺妹口里得知了耿六娘的下落。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俞秀莲心里暗暗欣庆,她真想能立即见到李慕白,把这消息告诉他,也算为他尽了点心意。可李慕白萍踪无定,偌大个天地,又到何处觅他去。加以自己早已绝迹江湖,与李慕白情缘已断,哪能再为这事去招来烦恼。俞秀莲只仍不声不响,独费踌躇,暗暗伤神。
  俞秀莲对耿六娘倒也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只是对于那白衣人,她却感到有如一团疑云,飘忽难测。据蔡幺妹适才所讲,已经显出她剑法的精玄,她竟是耿六娘何人?她那精玄的剑法又是否与耿六娘盗去的那本《秘传拳剑全书》有关?这些都使俞秀莲陷入疑猜。于是,她又向蔡幺妹问了一些有关玉府的情况。当蔡幺妹谈到耿六娘化名高师娘乃玉小姐身边之人时,俞秀莲心里怦然一动,突然想起今年新春德五奶奶从铁贝勒王府回来时,曾向她谈起过王妃在花园中跑马马惊和玉娇龙舍命救母的事来。德五奶奶当时谈得绘声绘色,犹觉惊魂未定。对玉娇龙的孝烈和她那倾城般的容貌,更是称叹不已。俞秀莲当时听了心里就起了疑云。她懂得,凭着一贯孝心临危舍死拦马救母,这确是一个孝烈的女子所能做出的事情,但竟能将腾跃凌空的奔马一掌击开,除非具有极深的功力,这就决非单凭孝烈所能做到的了。
  俞秀莲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当罗燕姑娘的哥哥罗虎寻来认妹时,俞秀莲曾问他如何知道燕姑在此,罗虎只告诉她说是从一个姓玉的女子那里打听到的。俞秀莲当时不便深问,现在想起来了,罗虎曾在西疆混迹多年,玉娇龙也在西疆长大。而略知燕姑的来历的却只有玉府的玉少奶奶和赵妈,罗虎所说姓玉的女子会不会竟是玉娇龙?
  俞秀莲心如古井已有多年,今天遇到的这桩事情却使她煞费思索,她心里翻腾着,一种无端的激奋之情在她心里猛然升起,她不禁抬头望了望挂在壁上的那两柄双刀,耳边又似乎响起了骏马的嘶叫,心里一阵怦怦跳动,眼前又展现了她已经久别的江湖,她再也按捺不住,又想跃马挥刀了。
  俞秀莲蓦然闪过一个念头:“那白衣人会不会就是玉娇龙?”
  她越想越觉可疑,便决定要亲自会她一会,设法试探她一下,若是玉娇龙真的隐怀绝技,不管她怎样韬晦,也将瞒不过自己的眼睛,终会在自己面前显露出来。
  一时间,俞秀莲已经显得精神焕发,她意气风发地对蔡幺妹说道:“蔡妹子,碧眼狐的事,你就交我好了。我不单是为你报仇,也为我一位兄长向她讨笔债。”
  蔡幺妹感激涕零,扑上前去,正要倒身跪下,却被俞秀莲一把拉住了。蔡幺妹心有余悸他说:“姐姐,你可要当心那白衣人!”
  俞秀莲微微一晒说:“我正想会会她,即使她是个妖,我也要揪住她,逼她露出原形来。”

使用道具 举报

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23:00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回 前愆力赎射臂阻恶 一怒难犯折柳惩顽

--------------------------------------------------------------------------------

  这些天来,玉府里笼罩着一种神秘和不祥的气氛,上下人等,只隐隐地感到似乎出什么事,但却又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府门前突然增加了一队带刀的兵卫,都是从提督衙署选调来的军校;府内亦加派了夜巡家丁。一向威严凛肃的玉大人,近来变得更严峻了,每日上衙回府,总是眼合冷光,面隐怒气,不仅府内各房管事差丁见到他时都是屏气肃立,不敢仰视,就连他平时最宠爱的黑犬,也知趣地只远远向他摇摇尾便各自走开了。平时大事管不了小事又不屑管的管事肖二爷,现在却突然忙了起来,府内各房的大小事情都是他在安排,家丁营兵都由他提调,他一下变成了府里的红人,简直是以大总管自居了。特别是自从玉大人两次破例于晚上在书房单独召见他以后,他好像立即成了玉大人的心腹,奉了玉大人的什么密令,手里握有除玉大人外就无可比拟的权力了。每当他碰到府里的下人们三三两两在闲谈时,他总要上前盘问一阵,喝斥一番,然后又声色俱厉地告诫说:“听着!外面的流言蜚语不准往府里传;府里的任何事情也不准往外去说,不然,当心你们的狗命!”这一来,就更加弄得府里人心惶惶,也越更加浓了那种神秘莫测的气氛。
  正在玉府罩着一片阴云的时候,沈班头回府来了,这个平常并不引人注意的瘸子,不知为什么,府里一些下人这时看到他,好像心里才感到踏实一些似的。平日里和他较为亲近的马夫更夫,偷偷地把蔡九在状元坟比武身亡,以及街上一些闲汉到墙外来吆喝闹事的情况告诉了他。沈班头听了既不惊怪,也不愤慨,只冷冷地说:“井水不通湖水,何必自己去搞浑。常言说得好:‘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由它去吧!”沈班头仍和往常一样,悠闲自在,瘸着腿在府内上房下房、花园后院走来走去,好像在巡查,又好像在散步。偌大一座玉府,他每个角落几乎都要走到,可就是后花园他自从上次被玉小姐怒斥过后,就再也没有去过了。他这次回府后,虽然肖二爷也曾专门给他打过招呼,要他特别留意巡查后花园的动静,他却只默默地听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这天下午快黑时,沈班头刚穿过花园,正碰上玉大人回府来了。他忙上前给玉大人情了个安,然后肃立一旁让道。玉大人仍和往常一样,只点了点头,径直走过去了。可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叫住他,说:“你随我来!”
  沈班头跟在玉大人身后,一直来到书房门口,他不敢贸然地跟了进去,只站在门外恭恭敬敬地候着。玉大人坐定以后,待仆婢们奉茶送中毕,才挥手把仆婢们打发开去,并把沈班头叫了进来。玉大人用手抚弄着茶怀,沉吟片刻,才说道:“你走后,府里发生的事情你可都知道了?”
  沈班头说:“都知道了。”
  “你有何看法?”
  沈班头没答话。
  “蔡九之死,是否真与那个耿六娘有关?”
  “小人认为确与耿六娘有关。”
  玉大人又沉吟了会,问道:“你认为高师娘有无可疑之处?”
  沈班头默然片刻,说:“小人不敢这样想,也从不这样看。”
  “高先生在西疆和我相处多时,我深知他的为人,决不会娶贼作妻。但享有这般凑巧,实实令人不安。”
  “依小人看来,此事确也蹊跷。‘无风不起浪’,大人不得不防!”
  又是一阵沉默。
  玉大人起身离座,在房内踱了几转,说道:“你说得极是,肖冲也顾虑及此。他说了两个办法,一是给些银两将她遣出府去了事。肖冲此说,实无远虑。高师娘若是无辜,她又无依无靠,我就有负高先生之托,则将陷于不义;若她实属是贼,一出我府,终必被擒,则有如授人以柄,这决非万全之计。”玉大人说到这里便停住了。
  沈班头问道:“肖二爷的第二个办法呢?”
  玉大人带愠说道:“肖冲的另一办法不提也罢!这岂是君子所为之事!”
  沈班头:“大人虽未说出,小人却已猜到几分。肖冲所提,无非是‘灭口’之计。我也知道大人是断断不会这般作为的。不过,肖二爷还有所不知,就是把疑人除了,也未必就能灭口,因亲手杀死蔡九的却并非耿六娘,而是隐在耿六娘背后的另一个高手。”
  玉大人实出意外,大吃一惊。忙问道:“你这一说可是真的?”
  “确是真的。”
  “杀究蔡九的人是谁??”
  “只知是耿六娘的帮手,不知是谁。”
  “是怎样一个人物?”
  “全身衣白,黑纱罩面,来如闪电,去似飞魂,剑术精绝,连蔡九的女儿蔡幺妹都未看清那人的面目。”
  一向以沉毅自负的玉帅,听了沈班头这番话后,脸色都微微发白了。一时间,他闪过许多疑念,有如困进了诸葛孔明的八阵图一般,眼前出现的是一团团迷雾,他真不知该从何门而入,又从何门而出了。高师娘是真是假?蔡九之死与高师娘是否有关?
  那隐匿在耿六娘背后的又是何人?一想起那来去飘忽身怀绝技的白衣人,真比他当年听到半天云时还要惊心,半天云虽然勇悍,而且出没无常,但他感到毕竟还是个血肉之躯,可以和他交锋接战,而这个白衣人,给他的感觉则有如幽魂一般,也许就隐在他府内,潜在他身旁,使他如入幽谷,如临深渊,不由感到一阵阵心悸。
  等玉大人回过神来,见沈班头仍垂手恭立一旁,脸上毫无虑俱之色,近似呆了一般的平静。玉大人向他挥挥手,自语般他说。
  “你去吧,我看这简直是在庸人自扰!”
  沈班头退出房门,瘸着腿走下台阶,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了。玉大人转身进入内室,玉夫人刚念完经,正在收拾佛珠。她一眼就看出了玉大人的神色有些异样,又不敢动问,只在心里忐志不安。玉大人在室里踱了一会,突然问道:“夫人,你看高师娘为人如何?行迹有无什么可疑乏处?”
  玉夫人很感惊异地答道:“一个孤零零的妇道人家,怪可怜的,有什么可疑之处?!至于她的为人,倒也和顺能干,就是稍缺礼规。”
  玉大人:“近来外面颇有流言,说有个碧眼狐躲藏在我府里……”
  玉夫人被惊呆了,不等玉大人说完,忙以手台掌,连念了声“阿弥陀佛”后,说道:“天啦,难道我们府里出了狐妖不成?!”
  玉大人苦笑了笑,说:“夫人,我说的不是真狐,而是一个人的绰号。就是陕西行文缉捕的那个耿六娘。”
  玉夫人这才明白过来,也不禁失笑道:“府里哪来耿六娘!我早说过,高师娘哪能会是耿六娘。”
  玉大人:“人言可畏!战阵之上,难防暗箭,官场之中,最忌流言,还是多多留神为好。夫人可向娇龙仔细查问一下,也找鸾英商量商量,如能给高师娘找个妥善去处,送她远离京城就好了。”
  玉大人和夫人又商谈一阵,直至深夜方才安寝。
  再说玉娇龙自从那晚在状元坟坟台失手误伤蔡九致死以来,她真是悔恨交集,整个心魂都有如被打入阴山一般。蔡九献技时那满身风尘和忍苦含辛的面容,以及他受伤时大张着那双惊诧的眼睛;蔡幺妹那纯朴而又略带腼腆的模样,那对天真而又好奇的眼神,总是不时闪现在她眼前,常常使她通夜不能合眼。
  她知道,自己已经铸成的这一过错,是再也无法弥补的了,但她还是希图尽量去予以弥补。她也曾带着深深痛悔的心情,流着真诚愧疚的眼泪,咬破中指,写下忏悔的血书,带上身边所能拿出的金银,甘冒不测亲自乘夜送至蔡幺妹的房里。她这样作,心想纵不能取得蔡幺妹的宽恕,也略可减轻一些良心上的负担。结果是蔡幺妹被惊醒了,她自己也受了一场虚惊。
  玉娇龙所承担的还不只是良心上对蔡幺妹父女的负疚,还要承受着对高师娘的憎恨和厌恶。而这种心情还只能隐藏在心里,决不能轻易地显露出来。她知道,高师娘是只狼,是只豹,甚至比狼豹还要阴狠。高师娘又是那种喜人过失的魑魅,她这一过失,又等于让高师娘在自己的颈项上架了把利刀,套了圈绳索,她又多坠入一层孽障了。
  玉娇龙尽管在内心里装满了无从诉说的痛苦,可在表面上她仍似平时一般雍容娴静,每天总有好几番来到房外走廊上,伏靠栏杆,以手托腮,望着远处出神。谁又能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呢?
  还在西疆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这样的习惯,也是这样的身姿,也是一样的神情。
  香姑已经察觉出了她隐藏在眼神里的微妙变化。一天,玉娇龙正坐在书案旁掩卷出神,香姑捧着一怀热茶来到她身边,说:“小姐,你在想什么?”
  玉娇龙抬起头来看了看香姑,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没想什么,我有些倦了。”
  香姑已从她那漫不经心的一笑中,触到一丝凄然的神色,便满怀关切和忧虑地问道:“小姐,你心里一定搁着什么事情,我已经看出来了。”
  玉娇龙仍然是淡淡地笑了笑,没开腔。
  香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多半是为着高师娘来。”
  玉娇龙:“高师娘怎么啦?”
  香姑:“高师娘平日很少上楼来,这些天老往小姐房里跑,且都背着我。几次她下楼时我都碰着她,满脸阴气,一对眼睛绿闪闪的,就像猫头鹰,叫人害怕。我总觉不是好兆头,不知她和你说些什么来。”
  玉娇龙笑了。笑得那样开心、温和。她拉着香姑的手,亲切而好奇地反问道:“你先说说,高师娘曾和你说过什么没有?”香姑想了想,说:“高师娘这些天来性情变得更古怪了,对府里的任何人都不顺眼,连赵妈房里都不去了。两天前,她突然没头没尾地对我说:‘香姑,你不要以为高老师走了我就没有亲人了,就在这京城里我也还有亲人。要是哪一天我不明不白地死了,就会有一场好戏看了!’我觉得她这话说得奇怪,便问她:‘高师娘,你为何说出这等话来?’她鬼头鬼脑地笑了两声,说:‘不知为啥,我近来老想到死。其实,我哪里含得死啊!玉小姐待我这样好,我还想亲眼……’”香姑说到这儿便把话停住了。玉娇龙不忙不迫地问道:“说下去。她想亲眼怎么样?”
  香姑:“想亲眼看到小姐嫁个如意郎,她还要给小姐当伴娘哩。”
  玉娇龙没有羞涩,也没有愠意,脸上却泛起微微的红晕。她笑了笑,只说:“休要听她胡言。”
  玉娇龙从香姑口中听来的这些话里,已经掂出了高师娘那几句话的用意和份量。她心里明白,高师娘已经成了自己身边的一颗钉子,成了自己身上的一个痈。以自己的本领,要拔掉这颗钉,割除这个痈,简直易如反掌。但自己不能这样做啊!这种蓄意杀人的行动,岂是正人所为。误杀了蔡九,已经使自己在良心上负下一笔孽债,堕入了一层地狱,如再杀了高师娘,自己简直就成了一个凶犯。再说,自己对于高老师,已经负疚很深,若再除掉高师娘,就未免太绝情义了,玉娇龙倒是起过这样的念头:最好是高师娘走来对自己下手,自己尽可先让几刀,然后,只需几剑便可将他了结。这样,既可除掉这个隐患,又可减轻自己一些良心上的重负。但这只是一种妄想。因她谅定高师娘是决不敢来对她下手的。何况,高师娘正赖她庇护,哪能自毁屏依。玉娇龙这些日子来,真咸自己有如被火燎炉烤,翻覆的心。偌大一座玉府里,尽管父母爱爱她似明珠,兄嫂疼她如骨肉,仆婢敬她若天仙,但她却不仅满腹心事无处倾诉,身遇忧患无人与共,面临危难无可求援,反而使她日夜都处于惴惴不安之中,对人人都得提防戒备一二。她真感到比只身跋行在草原和沙漠上还要孤独。玉娇龙这时不由得又想起罗小虎:那个全身都聚蓄着力量、履险如夷,无所畏惧的汉子,要是这时能在她身边,那正在向她逼来的狼群就会立即溃逃,那正在向她包来的阴霞就会悄悄飘散。他那宽厚柔实的胸膛,不仅使她感到迷醉,更使她感到安全。偎依在他怀里,可以忘掉一切烦恼,留在心里的只是信任,一种甘愿为他融为水、化为烟的信任。枉自这偌大的一座侯门帅府,却远远不如那汉子两尺宽的一个胸膛。可罗小虎这时又在何方?他又是否知道自己身边已经发生的这些事情?那个不知何时就已偷偷潜入而后来又蓦然闯进她心里来的汉子啊,竟是那样的让她倾心,使她神驰!
  玉娇龙正黯然遐想间,香姑轻轻进房来到她身边报说:“小姐,夫人派人传话,请小姐到她房里去。”
  玉娇龙敛神收心,略一整装,便带着香姑到玉母房中去了。
  鸾英亦在玉母房里,玉母正在和她叙话,见娇龙来到,便把话打住了。鸾英忙起身过来拉住娇龙的手,把她注视了会儿,说道:“妹妹,两天不曾见你,怎的就消瘦了许多?”
  玉娇龙笑了笑,没应声。
  鸾英还是一个劲地看着她,以致看得玉娇龙都有些不自在起来。但她却不肯把头低下去,略带撒娇他说:“嫂嫂,你为何老是这样看人?”
  鸾英打趣地说:“你就是好看,叫人怎样看也看不够。”
  玉娇龙挣脱手,笑吟吟地走到玉母身边,伏靠在玉母肩上,侧着脸瞅住鸾英说:“嫂嫂,你这话可是真的?”鸾英清脆地笑了两声,说:“我几时说过假来?我不但当着你面说,背了你也是这样说。昨天母亲要我伴她老人家去花园赏梅花,我就说过:‘赏梅花还不如去看妹妹,妹妹比花更耐看。’你不信,当面问母亲。”玉母点点头,慈祥地笑了。玉娇龙半娇半嗔他说:“母亲,我倒希望还是长得平庸点的好。你不是常说‘红颜命薄’吗,看来,我也许也是个薄命。”
  玉母念了声“阿弥陀佛”,说:“女儿说些啥来!我们是积德积善之家,托祖宗的余荫,才有这世代簪缨。你父亲功高望重,为官清正廉明,我玉家自然福泽绵绵,哪能谈到薄命二字。”
  鸾英也感到有些惊诧地说道:“妹妹,这样的话岂是随便说的!在府里除了父母亲大人外,谁还比你造化!如有什么不称心的,尽管说来,谁还会不依着你!”
  玉娇龙笑了笑,把头藏到玉母身后去了。在她笑着的嘴角边留下一丝淡淡的苦味。
  她母女姑嫂三人又闲叙一阵,玉母才转过话题,对娇龙说道:“女儿,我叫你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情:近日来外边流言四起,说前些日子曾进府来献技的那个老头,最近被人杀死了。说杀死他的人叫什么碧眼狐,又谣传说那个碧眼狐就躲藏在我们府里。你父亲为此非常震怒,也很感忧心。常言说‘权重遭谗,官高遭忌’,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因此,虽是流言,也不得不防。想我府婢仆,都是旧人,底细全都清楚,不甚清楚的就是高师娘,你和她朝夕相处,看看有无令人可疑之处?”
  玉娇龙听了玉母这番话后,毫无惊诧之色,只回说:“父亲统领京畿十万兵马,难道还怕市井几句流言!高师娘虽常在女儿身边,可女儿并不喜欢她。记得年前她曾在迪化失足坠楼,差点把她跌个半死,这样的妇人也能杀人,那女儿也可伏虎了。”玉娇龙谈到这儿突然把话打住,脸也不禁红了起来。玉母带着责备的眼光看了她一眼,说:“你的嘴也太利了!都已长大成人,还是那么任性。”
  鸾英接过话说:“妹妹,这事不是父亲惊怪在意,确也疏忽不得。两月前陕西通牒缉拿的那个耿六娘,文上说的相貌就和高师娘一般模样。最近又发生了那个献技老头被杀的事,却也蹊跷。父亲一身老成持重,但近来也忧形于色,我们做晚辈的应该给他老人家分忧才是。”
  玉母:“你父亲连日来寝不安枕,食不甘味,我看得出他有后顾之忧。我想高师娘如果不在我们府里,流言也就与我们无关了。”
  玉娇龙想了想,说:“高师娘已无家可归,能叫她到哪儿去?难道让她去流落天涯不成!”
  鸾英:“妹妹说到哪儿去了。我们怎能做出这等不情不义之事。我倒给她想好了一个去处,只是看妹妹的意下如何?”
  玉娇龙淡然地说:“嫂嫂是不是想把她送去哥哥那里?这样难道就不怕累及哥哥?”
  鸾英没想到玉娇龙竟能一下就猜中她的心意,并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暗吃一惊。她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娇龙,突然觉得坐在她面前的这位一向天真娴静、不解烦愁的妹妹,好像有着父亲的气度了。鸾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的好,只好坦率他说:“所以父亲才要我先和妹妹商量商量。”
  玉娇龙仍然淡淡他说:“这事为何要和我商量?难道这真是父亲本意?!”
  鸾英显得有些窘了,忙看了看玉母。
  玉母说:“其实这也不是你父亲的主意。听你父亲说,是沈班头的主意。”
  玉娇龙暗吃一惊,随即带愠地说:“哼,一个家院,竟管起我家里的事来了!”
  玉母:“沈班头也是好意,他兴许是怕你舍不得高师娘。”
  玉娇龙不再应声,玉母和鸾英也不再继续往下谈论这事。过了一会,玉娇龙又恢复了平时旧态,和鸾英说说笑笑,在玉母身边撒了一阵娇,便又带着香姑回到后楼去了。
  晚上,玉娇龙刚练完武从花园回到房里,高师娘也跟着上楼来了。过去她在玉娇龙面前也还显得恭顺,有时甚至还做出亲热体贴的样子。自从她逼使玉娇龙介入状元坟坟台决斗,并乘机弄诡造成蔡九死于玉娇龙剑下以后,她完全一抹伪态,露出一副穷凶险恶的面目。就在决斗后的第二天,玉娇龙在万分悔痛之余,恨恨地怨怪了她几句,她却恶狠狠地指着玉娇龙说:“我是个黑人,有过命债,而今你也挪了命债,要还都得还,大家结个伴,到阴曹地府也不孤单。”玉娇龙恨得把嘴唇都咬破了,可仍只好看着她悻悻地走出房去。这时,玉娇龙见她又到房里来了,忙聚神敛所冷冷地问道:“你来有什么事?”
  高师娘:“我来问问你,这事你究竟打算如何了结?”
  玉娇龙:“玉大人有意把你送到承德府我哥哥处去。”
  高师娘:“大树林不藏去藏茅草坡!我没那么傻,实话告诉你,单是官府的追捕我倒并不十分在乎,真正令我胆寒的却是李慕白。万一落到他手里,就是十个耿六娘也没命了。”
  玉娇龙装作什么都不知地问道:“李慕白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为何这般伯他?”
  高师娘:“这人威震江湖十几年,是九华派的嫡传正宗,他那剑术的高妙、简直叫人难测。十三年前和一个叫俞秀莲的姑姑娘闹了一段风流事,后来又出家当道人去了。我看他也是个五花道人,说不定暗地里还在和俞秀莲勾勾搭搭。这也不奇怪,真有几个男人能断得七情六欲!其实我和他也无怨无仇,他到处追我还不是为了一本书。那本书本来在你高老师手里,可已在乌苏帅府那次失火中烧掉了。说起那次失火,鬼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高师娘说到这儿时,闪着眼睛望着玉娇龙。玉娇龙并不理睬她,从她口里谈出的李慕白和俞秀莲,只引起玉娇龙心里对她一阵阵的不快和厌恶。她不想听高师娘再谈下去了,忙把话岔开,问道:“你既不愿到我哥哥处去,你看这事将如何了结?”
  高师娘眼里突然闪着绿光,阴森森他说:“眼下只有一条路,把蔡九的女儿一起除掉!”
  玉娇龙打了个寒战,一下站起身来;用于指着她说:“你,你未免太狠毒了!”
  高师娘斩钉般地说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不能作她菜板上的肉。眼下,趱上了臊的就只剩这条小母狗了!宰了她,就断了线,万事也就大吉了。这事无须你出马,对付她,我还行。我只是先给你说一声。明人不做暗事,这也是我们的规矩。”
  玉娇龙感到全身一阵发冷,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高师娘,已经不只是使她鄙夷,使她厌恶,使她愤怒,而是使她感到震撼心灵的恐怖了。她已经不是一只饿馋刁恶在草原上跟踪单身旅客的狼,也不是残忍阴猛潜伏在草丛中守候过路人的豹,而是一条的蜒吐舌正从幽谷里爬出来的毒蟒。玉娇龙极力镇静住自己的心悸,用一种已经变得暗哑的声音说:“我不能容许你这样做。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也决不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不然,我早就也这样做了。你听好,我不准你伤蔡幺妹一根毫毛。再则你也想一想,蔡幺妹明知你背后还有个决非她所能斗得过的人,可她竟仍留在玉府旁的客栈里,难道她无准备!你要好好三思!”
  高师娘没再说什么,铁青着脸下楼去了。
  玉娇龙掩好门,心有余悸地掌着灯,亲自检查了下门窗插闩,然后坐到桌边,托腮出神。蔡幺妹的一颦一笑,她在西疆荒村上卖技时那矫健的身姿,进至府里献技时那张略带风尘而又纯良天真的笑脸,都是那样惹起自己的遐想与怜爱。误杀她父亲,这已经使自己遗恨终身,呕心沥血也都无法弥救的了。一错不能再错,这次若再让高师娘毒计得手,自己的罪孽就更深重了。自己虽已对高师娘提出了警告,但她是否畏惕?玉娇龙愈想愈觉可虑,愈想愈觉心惊。于是她忙起身来到书桌面前,提起笔,匆匆在一张白纸条上写了四句:“人妖易混,径渭难分。危机夜伏,尔应留心。”
  玉娇龙轻轻开门出房,来到走廊上一看,只见天上阴云密布,园里一片漆黑,预示着明天将有一场大雪。玉府里万籁俱寂,只远远正院玉母窗前还露着灯光。玉娇龙迟疑片该,一咬唇,返身闪入房里,取出早在西疆骑马时穿的一套紧身扎袖枣红色衣裤,换装束扎停当,也不带剑,只将罗小虎赠给她的那张小弓插在腰间,另配三支鹅羽小箭,吹熄灯,闩好房门,轻轻推开窗子,闪跳出去,又将窗子掩好,然后下楼来到高师娘房门外面侧耳一听,房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又转到窗前凝神听了一会,还是那样静得出奇。她不由心里一动,用手轻轻推了推窗门,发现窗门却是虚掩着的。这一下,玉娇龙心里明白了,她只感到一颗心有如被攫住似的,顿时间,她已置一切顾忌于脑后,一步跳下台阶,风一般地向园角墙头奔去。
  不消片刻功夫,玉娇龙便已来到“四海春”客栈后三院东屋房上。她伏身瓦上,头倚屋脊,注意着对屋蔡幺妹房里的动静。就在这一瞬之间,她见到一个黑影从行院进到三院院坝来了。那黑影在院坝里东探西听,正在犹豫迟疑。玉娇龙已经辨认出那黑影正是高师娘。她迟疑是因她并未摸清蔡幺妹所住房间,不然,自己就又会因来迟一步而遗恨一生了。玉娇龙正暗暗庆幸,只见高师娘似已从东房屋里那微微的鼾声中辨察出是刘泰保的住处,因而便转身直向西屋蔡幺妹窗前窜去,玉娇龙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当她小心翼翼地用刀拨开门闩,又轻轻地推开了房门,正要闪身进屋时,玉娇龙早已取弓在手,扣弦一箭,正好射中高师娘的右膀。高师娘痛得不禁“哎哟”一声,刀也同时掉在地上,高师娘忙用左手护着右膀,一步纵到坝心,随即窜到墙边,跳到隔院去了。就在高师娘失声呼叫之后,只几眨眼之间,蔡幺妹已掉刀跳出门外,紧接着刘泰保也手握铁尺冲了出来。这时,高师娘已经跳到墙外去了。玉娇龙趁蔡幺妹和刘泰保正张惶四顾间,轻轻揭起一片瓦向前院掷去。蔡幺妹和刘泰保便立即随声追了过去。玉娇龙趁此飘身下来,闪入蔡幺妹房里,将纸条放在她的枕头旁边,然后才返身出房,沿来路飞奔回去。
  第二天早上,玉娇龙用过早点,正在房里看书,香姑进来报说,高师娘因风寒病复发,右膀疼痛,起床不得。玉娇龙叫香姑去到玉母房中要来两包上等名贵的“虎骨铣乡麝香止痛散”给高师娘送去。
  玉娇龙独坐房中,把昨夜的经过又仔细回忆一番,她不禁得意而又宽慰地笑了。唯一使她感到不快和惋惜的是那支鹅羽小箭,它和那张小弓是罗小虎赠给她的定情之物啊!她平时是那样的珍惜它们,每当她怀念着罗小虎时,总要偷偷地把它们取出来,一个人躲在罗帐里深情地玩弄一番,以至那些锋利的镞锋,都是她用罗帕擦拭出来的。而今却失去了一支,并且落到高师娘手里了。玉娇龙愈想愈难割舍,她便打定主意,去把它从高师娘手中追索回来。于是,她便站起身来向高师娘房中走去。
  高师娘睡在床上,蒙着头,轻轻地呻吟着。
  玉娇龙走到她的床前,伸手掀开被角,问道:“高师娘,你怎么啦?”
  高师娘止住呻吟,闪着一种古怪的眼神,说:“右臂疼得厉害,风寒病犯了。”
  玉娇龙:“原是老病犯了,难怪疼得这般突然。”
  玉娇龙一句平常话,可高师娘听在耳里总觉不甚自在。她不说话了,又低低呻吟起来。
  玉娇龙:“来,让我给你揉一揉,也许就会好点的。”说着就伸过手去。
  高师娘忙用左于护住痛处,说:“不行,触动不得,触着更痛。”
  玉娇龙笑了笑,说:“那就不是风寒痛了。”
  高师娘又不答话了。
  玉娇龙:“犯病总有因,说出来才好用药,不然,酿成大病,就难治了。”玉娇龙说完这几句话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高师娘。
  高师娘迟疑了会,当她从玉娇龙的眼神里感到一种似探询又似嘲讽的神情时,才莫可奈何地说:“我昨夜去找过姓蔡那丫头来,不料反而中了暗箭,你大概已经知道了。”
  玉娇龙毫不惊异地说:“我已经猜到了。”
  高师娘:“都怪我量大,没提防背后高处。”
  玉娇龙:“中的可是袖箭?”
  高师娘:“不是袖箭,像是弯弓。一般江湖人是不用这玩意的。”
  玉娇龙:“弯弓,我怎从未听高老师谈起过?”
  高师娘瞅了玉娇龙一眼,半认真半试探他说:“所以我才没有疑心你。高先生曾说过,那本书上是不写暗器的。”
  玉娇龙忙顺话一转:“高师娘,你把那支箭给我看看,让我也见识见识。”
  高师娘伸手从枕头底下取出那支还带血迹的短箭递给玉娇龙。玉娇龙当着高师娘仔细地把玩着,眼里闪着赞羡的眼光。玩了一会,才略带惋惜地说:“要能在箭镞上加铸个倒钩就厉害了。”
  高师娘不禁失声道:“我的天,还不厉害呀!我已经痛得个半死了。要是真加有倒钩,我这只膀子准废了。”
  玉娇龙:“这样看来,那个造箭和射箭的也还不是狠毒人。不然,加上倒钩并射你咽喉,你就没命了。”
  高师娘打了个寒战,脸变得更灰白了。
  玉娇龙:“我曾告诫过你,要你三思,你却不听,自找苦吃。我房里还藏有一些金创药,等会叫香姑给你送来。你就安心将养吧,切勿妄动。”说完站起身来,又看了看手中的短箭,若不在意地说:“这玩意怪好玩的,你就留给我吧。”玉娇龙也不等高师娘答话,便径自回房去了。
  过了几天,也不见蔡幺妹有什么举动,玉府里也逐渐平静下来。
  肖冲还是趾高气扬地在府里荡来荡去,到处挑剔下人。这天,他多喝了几怀酒,乘着酒兴,要到后花园去看看。沈班头好意地劝阻了他,可他满不在意他说:“后花园有什么不能去的?就是玉大人的内厅书房都可由我随意进去!”
  肖冲果然闯进后花园来了,他正在园里东张西望,恰好被正在亭子里赏雪的玉小姐看见。玉小姐一下站起身来,眉毛不由挑了两挑,回头对香姑说:“去,把那人给我叫来。”
  肖冲跟随着香姑来到亭前,貌似恭敬,眼里却露着桀骜之色,说:“我来巡查,该没有打扰玉小姐的清兴吧!”
  玉娇龙:“这后花园不许人来,难道你不知道?!”
  肖冲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难道连我肖某也不许来?!”
  玉娇龙被他这满不在乎的语气激怒了:“你算什么人?”
  肖冲羞恼了,翻眼朝天,阴阳怪气他说:“我肖某虽不算什么,可这玉府的荣辱我也要担待三分!”
  玉娇龙怒极,抢步下阶,指着肖冲喝道:“你也配谈玉府的荣辱!快给我滚出去!”
  肖冲古怪地笑了笑,说:“这后园还未查完呢,小姐有话对玉大人说去。”说完,一甩手,不张不睬地向园里走去。
  玉娇龙眼里突然闪着冷光,顺手折下一技早已枯败的柳条,怒喝一声:“回来!”趁肖冲回头之际,跨上前去,猛地向他头上抽去。肖冲慌忙抬手去护,柳条恰好落在他的肘袖上面。只见肖冲有如受刃一般,发出一声惨叫,抱手于怀,没命地跑出花园去了。
  香姑在一旁惊呆了,没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过了一会,等她向过神来,却又忍不住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直把眼泪都笑了出来。玉娇龙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她见香姑笑成那副模样,略带嗔怪他说道:“傻丫头,这有什么可笑的!”
  香姑强忍住笑:“这肖二爷真算得上是个大脓包,一枝枯柳条竟打得他杀猪般地叫!”
  玉娇龙只微微地笑了笑,便带着香姑回楼去了。
  肖冲跑出花园,正碰上沈班头。沈班头看到他那丧魂失魄的样子,便知道他准是碰上玉小姐那颗钉子了。肖冲把刚才在后花园发生的事情讲了,并把那只已经痛得发麻的手肘伸出来一看,只见里外几层袖布棉花全都破透,有如刀斩一般。手肘上印下一条深深的裂口,血还在不断地流。沈班头托着肖冲的手,神色惊异地问道:“这真是用柳枝打的?”
  肖冲:“我看得清楚,确是柳条。”
  沈班头的脸一下变白了。他惊惶地退后两步,说:“肖二爷,你怕是着魔了,哪有这等事来。”说完,一转身,瘸着腿各自走开了。

使用道具 举报

apeccj 发表于 2007-4-11 02:24:28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回 巾帼双奇情怀隐隐 江湖一恶天网恢恢

--------------------------------------------------------------------------------

  玉娇龙正在房里闷坐,鸾英由赵妈伴着上楼来了。鸾英是个开朗而爽直的人,一进房门就兴冲冲他说道:“妹妹,适才德五嫂家派人来,说她家今年梅花开得特别艳盛,邀我和妹妹明日去她家赏梅。”
  玉娇龙心不在焉他说:“我和她家素无来往,请我则甚?”
  鸾英:“德秀峰五哥和你哥哥原是吏部同僚,妹妹在西疆时我与他家就早有往来。为了前番妹妹在铁贝勒王爷府中舍命拦马救护母亲之事,谁不夸妹妹是大孝大勇。来人传话说,德府中的人都想见见你,求我一定代为劝驾一往。”
  玉娇龙:“若是为了这缘由,我就更不想去了。”
  鸾英有些性急了,说:“我已看出德五嫂的心意,她这次主要请的是你,我只不过是味‘引子’罢了。不过,我毫不怄气。我以有你这样一个妹妹而感到很光彩。伴着你,就如伴着彩风一般,尽管百鸟都朝的是你,可我脸上也有光,妹妹你就赏我一个脸吧,别让人扫兴。”
  玉娇龙闷了一阵,问道:“她家还有些什么人?”
  鸾英兴致又来了:“她家人不多,可也有个曾暴风流过一时的人物一俞秀莲就住在她家。还有一位叫燕姑的姑娘……”说到这儿,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这姑娘听说姓罗,可能就是那个刺杀沧州卅官的罗虎的妹妹。”
  玉娇龙这时的心里已经被掀起了层层波涛,她对俞秀莲的倾慕、同情,甚至还杂有几分疑嫉,早就隐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期望着能有缘见她一面。如今机会突然降临,哪能轻易放过呢?至于燕姑,她是罗小虎的同胞骨肉啊!尽管同在京城,却有如异域,世风礼教都不容相认,就更不用说对她应尽的爱护和照顾了。这究竟是谁的错呢?谁叫自己生在侯门,又谁叫她哥哥去作马贼!
  但她深藏在心里的对罗小虎的思念和爱恋,时时激击起一圈圈巨大的波澜,这波澜总在无边无际地扩散,她渴望能触到崖岸。
  激起些儿回波,这也将使她感到幸福和慰藉。因此,她也十分渴望能见见燕姑,这也算是她心浪要拍击的一处崖岸。
  玉娇龙虽然心潮澎湃,可她的神态却仍然显得异常平静,看去似乎还是无精打采的。
  鸾英见她半天不出声,急了:“妹妹,你说呀,你是去还是不去?”
  玉娇龙顺从地笑了笑:“去。但要说好,是我陪你。”鸾英高兴得伸出双手棒着玉娇龙的脸说:“好,就依你。我在母亲面前也是这么说的。”
  姑嫂二人又闲谈一阵,鸾英便带着赵妈下楼回房去了。
  玉娇龙送走嫂嫂后,独自斜倚栏杆思忖着明天去德府作客的事情。她极力去猜想即将要见面的俞秀莲和燕姑的模样,可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的脸孔,一会儿是达美的,一会儿是蔡幺妹的,一会儿又是香姑的,都不是俞秀莲和燕姑的模样。她正想得出神,忽然,看门老头王庆来报,说府门外来了一人,年约五十开外,自称姓何名招来,打从安国县留村而来,说半年前有人传说告知他,有一个叫香姑的外甥女,已从西疆回来,现在玉大人府里,他趁进京办货之机,来求一见。
  玉娇龙闻报,不禁双手台掌,默默念了一声“多感菩萨保佑”,立即把香姑叫来,满怀高兴地对她说:“香姑,你勇舅终于找到了,现在府门外,你快去和他相见。他若无事,可留他在府里住上几天。”
  香姑真是喜出望外,急忙炔步下楼,飞一般地奔跑出去了。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香姑带着满面泪痕回房来了。玉娇龙见她两眼红肿,脸上犹留下凄怆之色,想到她那可怜的身世,心里也不禁难过起来。她把香姑拉到身旁,为她拭去泪水柔声问道:“香姑,舅舅对你如何?”
  香姑哽咽着说:“舅舅听说我爹和我娘都死了,也很难过,又听说我在府里日子过得很好,他也很宽慰。”
  玉娇龙:“你舅舅的日子过得如何?”
  香姑:“舅舅开初对我说,舅娘死了,他靠卖点杂货求生活,日子过得很艰难,说着说着,他又说他日子过得还不差,我也弄不清他究竟过得怎样。”玉娇龙:“你舅舅说话为何没个准呢?”
  香姑:“舅舅后来听说我是被小姐好心收留的,不是卖身给玉府,他就说要我随他回留村,又说他日子过得很温饱。”
  玉娇龙:“你愿不愿随他去呢?”
  香姑紧紧靠在玉娇龙怀里,充满真诚他说:“不,我才不随舅舅去哩,我死也不愿离开你。”
  玉娇龙心里顿感沁入一股温暖,也满怀深情地说:“好妹妹,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你等等,过两年,我一定设法送你回到西疆去。”
  香姑依在玉娇龙怀里,脸贴着她的肩,低声说:“小姐,你呢?你也和我一道回西疆去?”
  玉娇龙心里微微一震:“傻妹妹,我回西疆去干啥?”
  香姑几乎是耳语般他说:“我看得出来,你比我还恋着西疆。”
  玉娇龙一下挣开身子,抓住香姑的肩膀,两眼注视着她,略带盘诘的口气问道:“你这是从何说起?你怎知我恋着西疆?”
  香姑毫无畏缩,坦然说道:“我早看出来了。自从回到京城来后,你就没有真正开心过,常常望着西天出神,我就猜你准是在想念西疆。”
  玉娇龙笑了:“西疆虽美,可哪比京城繁华;乌苏更是荒凉,怎比侯府玉堂金马。”
  香姑突然变得固执任性起来:“我愿留在玉府就全不是为的这些,我只为一点:舍不得小姐。小姐当然和我不同,你知书识礼,凡事都得依照府里的规矩。不过,不管你有什么‘堂’,什么‘马’,我看就你没个知心人,全府上上下下百多号人,真正能贴近你心的都不如香姑我。”
  香姑这番话,把玉娇龙隐藏在心里的哀怨挑开了,她没料到,这个在她眼里还充满少女般天真纯稚的香姑,竟能说出这番通情中肯的话来!以至使得她再也不忍去强持异议了。玉娇龙默然许久,最后才微微地叹息了声,说:“香姑,你说得对,偌大一座玉府里,我唯一的贴心人就是你了。我和你一样,也命苦……”玉娇龙不再说下去了,眼里噙满了泪水。
  香姑在玉小姐身旁呆了许久许久,直到已快天黑,才退出房门去了。
  第二天,玉娇龙起床得特别早。吃过早饭不久,赵妈便奉少夫人的差遣,过来催促玉娇龙换装来了。玉娇龙坐在梳妆台前,略加匀抹,换上一身淡蓝色的绣花滚边衣裙,外披一件猩红色的缎面紫貂披风,又从首饰箱里取出一只珍贵的缕花玉环,将它带在腕上。刚刚收拾打扮停当,便听得嫂嫂鸾英在楼下叫她的声音。姑嫂二人携手出府,马车早已候在门前。二人登车,便向阜成门方向驶去。
  几天前,京城下过一场大雪,街上积雪虽然未化,天气也显得特别寒冷,可大街上仍然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常,真不愧是京城帝都;万里阳关道上城镇百千,哪有这等繁华。玉娇龙姑嫂乘坐的这辆马车,又是那样惹人注目,以致路上行人,一见这辆马车,立即就能辨出里面坐的准是高官宝眷,一个个纷纷退让道旁,面露敬羡之色。玉娇龙从帘缝中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禁矜持地笑了,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喜悦和满足。十八年来,她似乎只在今天才初次领略到了侯门玉叶的高贵和尊荣,这决不是在辽阔的草原和荒凉的沙漠所能感受到的。
  马车很快就驶到了阜成门,沿着城墙转入一条寂静的胡同,德府已经在望。德五嫂早已领着一群人迎候在大门口了。
  马车刚一停下,德五嫂便带着两位仆妇来到马车门前,一位仆妇忙上前将车门帘幔揪开,鸾英首先跨下车去,便又回身来扶玉娇龙。玉娇龙与德五嫂上次在铁贝勒王妃府中就曾见过一面,当时虽未交言,彼此却也是认识的。因此,也无须鸾英引见,就相耳寒暄起来。玉娇龙低着头,由一位仆妇搀扶着,踏着积雪向府门走去。她刚刚跨上门前石阶,眼前突然露出了一双穿着青布棉靴、上着酱色裤管、分站得很开的脚。玉娇龙抬起头来,见迎面站着的是一位姑娘,双脚成马步分开,两手叉腰,浅黄铜色里透红的一张圆脸上,嵌着一对闪亮而深邃的眼睛。两道黑黑的、略微斜挑的眉毛,给这副本来很平常的脸蛋,却平添了一种特别妩媚和英武的气概。这姑娘似笑非笑,正以一种探究的眼光注视着她。玉娇龙心里立即就猜到了:这姑娘准是俞秀莲。顿然间,她心里感到有些慌,但却丝毫也未表露出来。她正在进退两难之际,那姑娘却先开口了:“玉小姐,我们终于把你盼来了。”
  玉娇龙:“你就是俞姑娘吧!我对你已经闻名很久了。”
  俞秀莲:“你休去听那些讹传。德五嫂常在我面前夸你呢!”
  她又把玉娇龙打量了下,紧接着将她的脚瞟了一眼,说道:“你的脚真轻,鞋上连一点雪都未沾。”
  玉娇龙不觉微微一怔,正不知如何应对才好,恰好德五嫂从后面跟了上来,说:“请到屋里叙,外面冷。”
  主客三人和俞秀莲由几个仆婢伴随着来到内厅,坐定之后,仆婢们都争着前来献茶送点,殷勤异常。特别是玉娇龙面前,仆蝉们轮番趋候,更是川流不息。玉娇龙不禁暗暗诧异,感到有些蹊跷。正在这时,她忽又听到厅外走廊上亦有一群人在窃窃私语。她抬起头来,略一顾盼,见花窗外有几个人影在逡巡晃动,窗间糊纸已被戳破了好几个地方。她正迷惑不解中,鸾英凑到她耳边,低声对她说:“德府家的丫环仆妇久闻妹妹美得赛过天仙,都想看看你,可又不便冒冒失失地进来。你看,她们竟把窗纸也戳了那么些洞。为了看你,害得我们也受冷。”
  一向矜持沉静的玉娇龙,一时间,羞也不是,嗔也不是,顿感不自在起来,脸上也泛起了一阵红晕。
  德五嫂是个伶俐人,她已察觉到了玉娇龙神态的变化,深恐失礼,忙把厅里多余的仆婢打发出去,随即又将话题转到前番在王府里玉娇龙拦马救护玉母的事来。她把当时的情景绘声纶色地讲了一番后,又说道:“当时我们全吓懵了,都为玉夫人她老人家捏了一把汗。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不知玉小姐哪来那么一股勇力,又那么迅速的身手,只上前将马一拦一推,竟把来势那般凶猛的烈马制住了。真是叫人不可思议。自那以后,京城中官家名门的女眷,谁不夸说玉小姐是孝女,都把那件事说成是孝女感天,暗有神助。当然,也有嘴损的说连烈马都怕美女,还说这叫‘柔能克刚’。”德五嫂说到这里,也不禁大笑起来。
  鸾英也被她这句话逗笑了,笑得十分得意和开心。
  俞秀莲抿着嘴,似笑非笑的,眼光一直停留在玉娇龙身上。
  玉娇龙端坐着,好像在听讲别人的故事一般,既无惊悸之态,也无得意之色。她对俞秀莲那双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早已感受到了,可她不知为什么,心里总觉有些忐忑不安,她不愿迎上去,和她进行这场较量。
  鸾英笑过了后,带着不平地说:“我家妹妹明明拦了烈马,救了母亲,可听说有人还不相信呢!”
  一直未开口的俞秀莲说话了:“大勇出于至孝。玉小姐临危挺身拦马,这是任何一个有孝心的人都能做到的,可是要叫一个一般的女子去把迎面奔来的烈马推开,这确是令人难以置信。”
  德五嫂尴尬地说:“俞姑娘,你可从未对我说过不信这事来。”
  俞秀莲:“五嫂,既是你亲眼见到的,我就不得不信。”
  鸾英:“俞姑娘真会说话。那就是说,你还并不是真信。”
  俞秀莲:“今天,见到了玉小姐后,我才真信了。”
  鸾英和德五嫂不觉都把眼光转向玉娇龙,想从她身上看出一个什么来。
  玉娇龙心里微微一震,她好像已从俞秀莲这句意味深长的话里感到了一种危机,心想:“难道她已识破了我?!”她突然想起刚才在门外石阶上,俞秀莲见她鞋上没沾雪,曾称她脚轻来。可能是俞秀莲已经留意察看了自己的脚印,并已引起了她的疑心。
  玉娇龙深悔自己粗心,同时也感到俞秀莲不但识广见多,而且心细如发,自己必须小心在意。
  玉娇龙见厅内突然变得一片寂静,她感到三双不同的眼神都在打量着她。她猛然一震,觉得只有迎上去才能摆脱目前困境。于是,她抬起头来,带着一种羞涩和稚气,瞅了瞅俞秀莲,转脸对鸾英娇声说:“嫂嫂,俞姑娘是性情直心又好,她是怕我难堪。”接着,她又把脸转向俞秀莲:“其实,那天我也吓昏了,一心只为顾母亲,糊里糊涂地就迎着马头冲上去,我至今也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那马竟然闪开去,也许是惊眼了。”
  俞秀莲:“‘惊眼!’你也懂得叫惊眼?!”
  玉娇龙坦然道:“我在西疆也常驰马来。”
  德五嫂:“难怪,原来玉小姐识得马性?”
  玉娇龙笑了笑,没再应声,只把两眼瞅着俞秀莲。
  俞秀莲嘴边仍然挂着似笑非笑的味儿,默默地注视着她。
  正在这时,丫环来报:一切都已准备停当,请玉少奶奶和玉小姐到花园赏梅。于是,德五嫂起身带路,大家一道步出内厅向花园走去。
  德府花园不大,但布置得却也精致。花园中间是一椭圆形的水池,池中立了一方峥嵘奇挺的太湖石。水池周围种满梅树,盛开的梅花,把整个花园点缀成一片淡红的颜色。那一枝枝傲然自放的梅花与地上耀眼的白雪相映,特别给人以拔俗超尘的感觉。
  玉娇龙刚一穿进梅林,匣有一阵淡淡的幽香向她袭来,顿使她整个心神都为之一爽。她问走在她身边的俞秀莲道:“俞姑娘,你一定也喜爱梅花吧?”
  俞秀莲漠然答道:“这只有高雅的人才有这等清兴。我可不是那种高雅人。”
  玉娇龙:“你不也是很孤傲的吗!这正是梅花的情性。”
  俞天莲:“孤,是真的,傲则不敢当,这可不是我的天性。玉小姐,你又最喜爱什么花呢?”
  玉娇龙:“梅、兰、菊、荷我都爱。”
  俞秀莲:“都传说银杏花是夜里偷愉开,像星星般地发亮,可就不让人看见。你说这又是什么情住?”
  玉娇龙惊讶地说:“啊,难道真有这等事?”
  她俩说着说着,便已穿过梅林,来到一座长亭内。这长亭十分宽敞,四面是茶色栏杆,栏杆内侧配有座位。坐倚栏杆,可以观看满园景色。长亭西端,配有两间书屋,书屋门旁靠壁处,立有枪棍,壁上还挂有刀剑各一柄。玉娇龙猜想,这大概就是俞秀莲传授德幼铭和燕姑武艺的地方。玉娇龙一想到燕姑,她的心就不禁咚咚咚地跳起来。她想,也许燕姑这时就在书屋里,她情不由己地回头向书屋房门瞟去,真有这般奇巧,恰在这时,书房门“呀”然一声开了,随即便有一位年轻的姑娘跨了出来,那姑娘张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地但却是冷冷地把玉娇龙扫了一眼,便亲亲热热地跑到俞秀莲身边去了。
  一刹间,玉娇龙有如被钉住似的,木然不动地呆在那儿了。
  就在那姑娘刚在房门前露面的一瞬,玉娇龙眼前蓦然出现了一张与草原上那座小小帐篷里出现的一模一样的面孔。也是那样一双眼睛,那样一张嘴。顿时间,她的心如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下似的,骤然一缩,差点叫出声来,弄不清是突然的惊还是意外的喜,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玉娇龙很快就镇住了自己。她背向亭心,装作观赏壁上的兵器,直到她自觉已经完全恢复平静,这才转过身来。她略一环顾,一下就迎上了俞秀莲向她役来的一道带有惊诧和探询的目光。
  她从俞秀莲的目光里察觉到,她已经注意到刚才发生的事儿了。
  俞秀莲带着那姑娘过来给她介绍,果然正是燕姑。燕姑在给玉娇龙见礼时,态度虽然极恭顺,但神情却是冷冷的。玉娇龙已经察觉出,她那双长得与她哥哥极为相似的眼睛,却含着极不相似的神情。在她眼里偶然闪出的惊恐和老是停留着的冷漠的神色,这是在她哥哥的眼里不曾见过的。
  玉娇龙面对燕姑,心里激起一阵难言的愁绪,她极力制压住自己,只随和而关切地问道:“你可还有亲人?”
  燕姑不答话,眼里掠过一道警惕之色。
  俞秀莲一旁接话道:“燕姑也是个苦难人,父母早年就被人害死了,有个失散多年的哥哥,两月前到京城来寻她,还多亏玉府上一位好心人的指引,兄妹才得见了面。”说完又投给玉娇龙一道神秘的眼神。
  玉娇龙心头扑扑地跳了两下,问:“你哥哥现在何处?”
  燕姑摆摆头,眼圈立即红润了。
  俞秀莲感慨地:“一言难尽。当今世道皂白不分,她哥哥被逼到暗道上去了,背上个恶名声,露面不得。”
  玉娇龙默然一会,自语般说道:“终归是要分出忠奸善恶来的,由他去吧!”
  俞秀莲盯住她,带挑地说:“可这世上却是‘人妖易混,泾渭难分’啊!”
  玉娇龙猛地一震,不禁倒抽了口冷气,接着,微微叹息了声,才把那口冷气吐了出来。
  俞秀莲对玉娇龙这一细微的震动,已经注意到了。她又将话岔开,回头对燕姑说:“玉小姐是个有心人,她会把你当作亲人般看待的。”
  长亭外传来了德五嫂和鸾英的笑语声,因留连看花而落在后面的她俩也跟上来了。
  玉娇龙拉着燕姑的手,深情地说:“你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只管告诉我,我都会为你去做的。”
  燕姑已从玉娇龙的话音里感到了一种亲人般的真情和温暖,她抬头望着玉娇龙,眼里那种冷漠的神情消失了,闪出一丝儿笑意。
  德五嫂和鸾英进亭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位尚带童稚气的少年。德五嫂叫少年过来给玉娇龙见礼。原来他就是德五嫂的公子德幼铭。
  鸾英指着燕姑和幼铭对俞秀莲说:“俞姑娘,他俩都是你这位名震京城的女侠亲自传授的徒弟。名师出高徒,我想请他俩练几路刀枪给我和娇龙妹妹开开眼。行吗?”她又将脸转向玉娇龙,“妹妹,你说是不是?”
  玉娇龙忙点头说:“那才好呢!我还是小时在西疆随父亲到军营看过练武来。当时只觉眼花缭乱,又好看,又怕人,看不出个奥妙来。”
  俞秀莲:“玉小姐是将门虎女,现在就准能看出个奥妙来了。”说完,她便吩咐他俩到书屋里束装去了。
  德五嫂更加兴高采烈起来。她对鸾英和玉娇龙说道:“我本来不赞成让幼铭这小子习武的,可你们德五哥说,别人习武还要千里求师,我家住着俞姑娘这样一位绝代高手,只要她肯教,就是幼铭的造化,哪能错过良机。我想也是,而今这世道,还是会点本领好,兔受人欺,就让他学了。这玩意也真玄,我看一团花,你德五哥在旁却直夸。”说完,她嘴里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俞秀莲谦逊地、却又是意味深长他说道:“五嫂又来了,我算什么绝代高手!京城里眼下才真正出了位‘绝代高手’了。也是个女子。我只担心怕她走岔道。一个人,身怀本领走岔道,不是欺良凌弱,就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玉娇龙的心又怦怦跳了两下。俞秀莲的每句话都直透她的心窝。自己的处境,自己的所行所为,她似乎都了如指掌。玉娇龙平时的自负和自信,在俞秀莲面前也开始动摇起来。
  鸾英听到俞秀莲这番话,心里也有所触动,但摸不准她说的究竟是何人何事,只好不应声。
  正在这时,幼铭和燕姑均已脱去外衣,束扎停当出亭来了。
  俞秀莲吩咐幼铭先使一路枪,然后燕姑再使一路刀。
  幼铭遵命去到壁前取来一杆九尺长枪,在亭心站定,深深吸气直赁丹田,然后抱枪于怀,双手一拱,蓦然下桩,握紧枪尾,将枪一抖,随即展开路数舞动起来。只见那杆枪时如银蛇疾舞,忽似瑞雪翻飞,或挑或刺,进退回旋,法路明而不测,招式稳而难防。玉娇龙仔细留心观看,想从中窥测到一些俞秀莲的功底。幼铭使着使着,突然将枪一抖,玉娇龙眼前出现了一大团亮花,随着枪杆快速不停地抖动,只见大团亮花中又绽出了团团小的亮花。一时间,眼前只见团团花光闪动,令人目眩神摇,只觉团团花心都藏有杀机,却不测究竟哪团花才会怒放伤人。玉娇龙看到这里,心里也不禁暗暗称奇。她不觉抬眼向俞秀莲膘去,不想正碰上俞秀莲早已注视着她的眼光,玉娇龙好意地笑了。俞秀莲也会意地笑了。
  幼铭使完枪,抱拳行礼,退出亭心。鸾英在德五嫂身旁不断地夸赞着;玉娇龙只含着笑,没开腔。
  燕姑抱刀上场站定,略一静气,抬手护刀,将刀换手一亮,立即施展开来。一开招便连用三套连环紧扣的劈砍带刺,刀法既很刁奇,身手也极俐敏,确实显得超拔不凡。玉娇龙不觉暗吃一惊。
  她已看出,这刀法中掺有剑路,特别是那三刀转劈为刺,恰似她《秘传》书中的招路。她想:这难道是巧合!于是,她更是全神贯注地观察燕姑的一招一式,见她身随刀进,刀护身回,身刀已化为一体,几至无懈可击。燕姑使至情酣处,突如巨蟒探幽,忽似苍龙出谷,已是路转峰回,又见奇峰突起,竟已分不出是刀法还是剑路。鸾英看去,只见刀光一片,难窥身影;玉娇龙看来,却是心手相连,莫辨实虚。玉娇龙看着看着,不觉已由惊叹变为羡嫉,心想:燕姑刀法已是如此纯精,俞秀莲更不知何等高妙!无怪她曾匹马双刀纵横河北,这般受人景仰。
  玉娇龙又一琢磨掂量,觉得燕姑刀法虽然刁险,若与《秘传》上剑法相比,也还不算上乘,并非自己敌手。只是那俞秀莲就料难测了。她又想:我若敌她不过,我还留这《秘传》何用?只枉我务它费尽那么多心机了。她正思忖着,燕姑已停刀收式走了过来。鸾英兴奋万分,拉着燕姑的手,一个劲地夸她。话语说得十分热情,却没一句说上点子。俞秀莲却只对着玉娇龙说:“玉小姐,让你见笑了。”
  玉娇龙亲切地笑了笑,含糊他说:“哪里,哪里,我真可算是得饱眼福了。”
  德五嫂见鸾英直夸幼铭,燕姑,高兴得眼都笑成了条缝。忙对他俩说:“你二人再对练一路刀枪给婶婶姑姑看吧!”
  他二人却低着头,不应声。
  俞秀莲说:“他俩都好强,谁也不肯认输,平时都是轮流使枪占输方。”
  鸾英:“我看那刀是开了口的,锋快;枪也锐得怕人,不要对练也罢,万一失了手可怎生了得。”
  幼铭、燕姑趁此抽身进房加衣去了。
  一会儿,丫环进来禀告,说筵席已经备好。德五嫂便邀大家回到内厅入座。筵毕,俞秀莲趁德五嫂陪着鸾英闲叙吏部同僚沉浮之际,邀请玉娇龙到她房里坐坐。玉娇龙怀着对俞秀莲强烈的好奇心,欣然应允。于是,二人携手出厅,来到俞秀莲房里。玉娇龙举目一看,见房里陈设十分简单,除一床、一桌、一柜和两把坐椅外,就没有别的家具了。床上一枕一被,套面都是蓝布印花,床垫帐帘,全是素色,毫不沾丝带绣,显得十分孤寒萧索。玉娇龙见此光景,联想起俞秀莲的身世,心里不免感到一阵凄楚。
  俞秀莲似已察觉出她的心情,便说:“玉小姐请勿见怪,我从小就习惯这种俭朴的生活。五嫂叫人拿过许多器物来,我都婉谢了。我喜欢这样,更像我巨鹿老家的风味。”
  玉娇龙一时没答话,她对俞秀莲充满了尊敬和悲悯,同时也隐隐有种自愧的感觉。她默默地抬头向四壁环顾,猛然间,悬挂在床头墙壁上的一副马鞍和两口插在一只绿鲨鱼皮刀鞘里的铜柄双刀,耀然映入她的眼里。这两件东西与这间房里的陈设是那样的不协调,但却顿给这间简陋寒沧的小室平添了一种威武悲壮的气氛。玉娇龙仰望着这两件曾伴随着俞秀莲涉险履危、出生入死的旧物,心里不由又感到一阵肃然。她回头对俞秀莲道:“俞姑娘,你这一生真是浸透了血和泪。”她声音里充满着同情和崇敬,又是那般的亲切和真诚。
  俞秀莲嘴边挂着丝儿苦笑,也同样亲切、真诚地问道:“玉小姐,你的一生呢?”
  玉娇龙敛了笑容:“我虽生长侯门,不愁衣食,可将来如何,也难预料,一切只由命了。”
  俞秀莲:“我过去也是一切都怨命由命,十年后始悟出一切都是由人这个道理来。我已一误,希望你就不要再误了。”
  玉娇龙心里一动,默然了。
  俞秀莲挪过身来,靠近玉娇龙身旁,向她倾诉道:“玉小姐,我请你到我房里来,是想对你谈点真心话。我在你这个年纪时,父亲便被仇家杀害了,我变得孤苦无依,怀着满腔悲愤,为父亲报了仇,后来又遇上一些不顺心的事,弄得走投无路,心灰意冷,只好怨命由命了。多感德五哥德五嫂收留了我,我决心从此隐埋深闺,清静度日,不再过问江湖之事。不想又遇到一个比我还要苦难的燕姑,若论她的遭遇却比我还悲惨万分。难道叫她也忍气吞声,各自由命!不久前又认识了个姓蔡的姑娘,是为了追捕一名心残性险的凶犯,随父漂泊万里,不料反为所算,一夜就成了孤女,弄得沦落京城,日夜悲泣。最叫人义愤的是,那只豺狼杀了她父亲尚不肯罢手,还要斩尽杀绝,难道也叫她由命不成?!这些不平事折腾着我,竟使得我那已经变得灰冷的心又如火焰般燃烧起来。我想,若让那样的恶人逍遥法外,还不知要坑害少好人。”
  玉娇龙端坐床沿,凝神静听,表面虽未露声色,暗里却如坐针毡。她心里明白,俞秀莲对最近以来所发生的事情,已经是知道的了,她刚才说的这知,既含有规劝,也带有提醒,还夹有暗示:她要挺身出来代蔡幺妹仗义了。玉娇龙避开话题,突然问道:“俞姑娘,听说你曾经过许多恶战,不知你携手误伤过无辜没有?”
  俞秀莲远坦诚地说:“当年年轻气盛,心头蓄着一股怨愤,激于父仇,确也曾伤过一些罪不至死的江湖人。自己事后也很悔疚。”
  接着,她又有意无意地补了一句:“人谁无过失,只要能悔改就好。”
  接着,俞秀莲又谈了一些江湖上的善恶道义,话题又转到燕姑的身世上来。俞秀莲告诉她,在德秀峰夫妇的授意下,由俞秀莲作媒,已为燕姑和幼铭订下了婚约。玉娇龙听到这一消息后,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阵喜悦,感到无比的欣慰。她随即从腕上退下镂花玉环,放到俞秀莲的怀里,说:“这只玉环是我母亲赐给我的,留给燕姑将来添箱,也算我一点心意。”
  俞秀莲代燕姑收下玉环,陪着玉娇龙回到内厅,鸾英谈兴已尽,便一道告辞回府。
  几天过去了。玉府里这些天来显得异常平静,府门前的带刀侍卫撤走了,街上的巡逻也减少了巡次。高师娘的臂伤亦已渐渐愈合。她有些反常状态,终日关在房里,很少出来。玉娇龙连日来时感心情烦躁,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要发生什么事情。她最不安的还是惟恐高师娘恶心不死,再去对蔡幺妹暗下毒手。特别是这几天来,高师娘不再上楼进她房里来了,偶尔在厅堂相遇,她总是阴沉着脸,闪着那双含怨带恨的眼睛,嘴角边挂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意味,逡巡着避开身去,这更增加了玉娇龙的疑虑。因此,她每到深夜二更以后,总要披上貂风,轻轻闪出房来,忍着刺骨的寒气,躲在廊柱旁边,留心察看着高师娘房里的动静。
  这天晚上,天气特别寒冷,玉娇龙躲在柱旁一直从二更守候到三更,见高师娘房里毫无动静。她已经冻得手脚发麻,正想回房去时,忽见花园中闪出一个人影,直向这边扑来。玉娇龙不觉一惊,忙屏气凝神,运目望去,只见那人影既不潜身隐体,也不蹑手蹑脚,犹如在自家庭园逐蝶嬉玩一般,毫无忌惮地径宜向台阶上奔来。玉娇龙忽地被来人那种毫不在意的势态激怒了,正思忖着如何去教训那人时,只见那人将身一转,又直向高师娘窗前走去。就在那人转身之际,忽地露出了斜插在背上的两把明晃晃的钢刀,玉娇龙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她已认出来人来了:正是俞秀莲。玉娇龙不禁把身子往往里靠了半步,更加提神察看。见俞秀莲将背贴壁,靠近窗旁,用手指在窗上轻弹三下,倾听片刻,又对着窗内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随即一跃下阶,又自个向着花园西角那边走去。
  玉娇龙已经明白,俞秀莲是找高师娘算账来了,她料定高师娘会上楼来求助自己,急忙入房,闭门假睡。片刻,便听响起了几下急促的叩门声,玉娇龙起身立于门内低声问道:“谁?”
  “高师娘。”
  “何事?”
  “俞秀莲找我寻事来了。这婊子厉害,连你也不是她的对手,须合力斗她才行。你快准备,我等你。”
  “约在什么地方?”
  “花园西角。”
  “你先去对付着,我随后就来。”
  高师娘犯疑了,带有威胁他说:“你可不能干推人下井的事,她是为着蔡九和高老师那本书来的,我不能替人垫背。”
  玉娇龙心里激起一阵愤怒和厌恶。但她一咬唇,把怒气强制住:“快去。我准来。”
  高师娘阴沉沉一字一字地咬着说:“你听着,玉娇龙,要是你敢于出卖我,你也决不会有好下场的!”
  玉娇龙被激怒得声音都嘶哑了,喝了声:“叫你快去,两人一道有甚便宜可占!”
  高师娘无奈,只得下楼去了。玉娇龙匆匆扎上腰带,从枕下抽出玉剑,闪出房门,见高师娘尚站在阶前逡巡探望。当她看到玉娇龙确已提剑出来,这才窜进花园,向西角走去。
  玉娇龙冷冷地“哼”了一声,停了片刻,才随后眼了过去。
  花园西角有块空旷草坪,现已覆满积雪,地势平坦而又僻静,靠东有排石山,好似屏风,恰好遮住园东景物,确是个好的拼搏所在。玉娇龙潜踪秘迹来到雪坪边上,隐身于石山后面,留心观看坪上动静,只见俞秀莲穿了一身平时居家便装,也不束扎,怀抱双刀,站在坪上,神态显得悠然自若。高师娘头发蓬松,手握钢刀和俞秀莲对面站着,口里正在低声地狡赖着。俞秀莲厉声截断她的话说:“住口!你想抵赖也是枉然。只怨你在江湖上作恶太多,今夜已是你恶贯满盈的日子了。”说完将双刀分握在手并不出刀,等她攻来。
  高师娘退后一步,回头向石山这边张望了一下,仍在犹豫拖延,毫无即将进击之意。就在这时,忽见她猛然将身一跃,闪电般地一刀向俞秀莲头上劈去。俞秀莲也不用刀去迎,只一急闪让开她的刀锋,随着说了声:“真阴毒!”高师娘刀随身转,立即使出一套夹有《秘传》剑路的刀法,劈、砍、斩、刺,变换无常,如骤雨般地向俞秀莲袭去。俞秀莲只用双刀连连架挡,并无一刀还击。玉娇龙在石山后感到十分诧异,心想俞秀莲既然找上门来,手下为何这般留情,难道她是心慈手软?!俞秀莲一面和高师娘周旋,一面留心察看她的刀法。高师娘也是个老江湖,她当然明白,自己眼下虽占在上凤,却决非俞秀莲的敌手。她一心只想乘她甘居守势之时,突出绝招以求一逞。她想起高云鹤曾教给她的“愉天换日”一招来。于是,她奋力连砍数刀,趁俞秀莲防不胜防之际,突然双手握刀,猛向俞秀莲的头顶砍去,等俞秀莲举刀上迎,淬然将刀换到左手,一闪便向她拦腰斩去。这一招的确是刁险难防,连躲在石山后的玉娇龙都大吃一惊,不觉为俞秀莲捏了把冷汗。不料俞秀莲似乎早已提防到了,一蹲身,猛地飞起右脚,正好踢中高师娘的左腕,那刀顿时飞出手去,落到两丈开外的雪坪上去了。
  俞秀莲一个鸳鸯连环,迅又发出左脚,高师娘一个跟跄便栽倒在雪坪上面。
  玉娇龙心头一缩,也不禁急忙闭下双眼。
--------------------------------------------------------------------------------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萨鲁

本版积分规则

Archiver|手机版|萨鲁世界2006- ( 苏ICP备15007101号 )

GMT+8, 2024-5-11 12:34 , Processed in 0.053872 second(s), 5 queries , Gzip On.

Powered by Discuz! X3.4 Licensed

© 2001- Comsenz Inc.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