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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高翔系列 卷一 断心录by 燕垒生 [复制链接]

伤心小箭 发表于 2010-9-23 13:07:09 |显示全部楼层
妖火焚我身,鬼火焚我心。吁嗟乎,身渐非我身,心渐非我心,一逝如风兮再不能寻。
                         ——《焚心歌》

  
燕垒生小说集·雁高翔系列 卷一 断心录


  
   
  
一、乌衣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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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渐紧,一阵吹过,树梢的黄叶纷纷落下,便如下了一场雨。

  胡云飞听得风声,不由得抖了抖,手里的铁钯也似一下重了三分。他停下铁钯,回头看了看,低声道:“大哥……”

  胡子畏也在掘着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道:“云飞,你胆子也忒小了。我已经布下了寒鸦阵,若竹山教那些人欺近半里,马上便可知道。”

  胡云飞有点尴尬地笑了笑,道:“只是,大哥,我们与竹山教无冤无仇,何必……”

  他话未说完,胡子畏低喝道:“噤声!”脸色已是大变。胡云飞有些害怕,登时闭了嘴,胡子畏向四周看了看,方才小声道:“柳门主神通广大,我们乌衣门得靠着人家吃饭,怪不得我们,要怪就怪竹山教的人命不好。”

  乌衣门乃是庐州路一带的一个小派。庐州路也就是今日的安徽合肥一带,元时属河南江北行省。庐州路在巢湖北岸,自古是鱼米之乡,物产甚丰。大元定鼎以来,因为庐州路也是南宋故地,这一带的土著自然属于四等人居末的南人,税赋极重,渐渐不复往日繁华。胡氏弟兄此时所在,名谓四顶山。四顶山又名朝霞山,属庐州八景之一,风光旖旎,唐人罗隐有《四顶山》诗记其胜曰:“胜景天然别,精神入画图。一山分四顶,三面瞰平湖。过夏僧无热,凌冬草不枯。游人来至此,愿舍发和须。”此时因为迭遭灾荒兵乱,人口锐减,自然没人有闲心来此游山玩水了,极是荒凉。乌衣门起于六朝,本是晋室南渡时迁来。晋人好谈玄,岁久便有了这乌衣门。只是时光荏苒,到了几百年后,乌衣门只剩了胡氏弟兄两人,当初乌衣子弟手捉羽扇,谈论玄理的雅致已荡然无存,胡氏弟兄也已成了个走乡串里的术士,靠给人做些驱邪的小法术维生,已与祝由科相类。因为他们也有点异术,若是没法事可做,便在山间劫掠个过往客人,也算发一注财喜。几年前,他兄弟劫了一队过往客人,哪知终日打雁,却叫雁掐了眼,那队客人竟然不是寻常人,而是九柳门术士,领头的更是九柳门门主柳成越。稍一相斗,胡氏弟兄的一点法术一触即溃,吓得他们屁滚尿流,不住价讨饶之下,柳成越饶了他们,还授了他们几路九柳门异术,只是要他们听从分派。胡氏弟兄得了九柳门的异术,本领大增,加上时局已乱,他们干脆也不做法事了,专门在庐州一带打家劫舍。因为做得隐秘,事后又必杀人灭口,这几年来没一次失风。正做得快活,却又接到九柳门的急召。此人命他们在四顶山设伏,务必要将后面的两个竹山教门人灭口。胡氏弟兄也约略听得过竹山教的名头,知道他们与九柳门势不两立,自己得了九柳门好处,又对九柳门深怀畏惧,不得不听从命令,因此连忙来到这四顶山上。

  此时兄弟两人正埋着两具法体。这是九柳门传给他两人的一门役尸术,极其诡秘,他兄弟二人各练成一具,平时只消一出动役尸术,过往行商找的镖客本领再高也不是他们对手。横行至今,他两人原也极有自信,只是胡云飞今日觉得今日眼皮只跳,总觉有些不妙,一边掘着地,一边不由自主地打量着周围。

  刚将两具法体埋下,胡子畏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笑道:“好家伙,不管竹山教的人有多了得,只消遇到了我兄弟这一双法体,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他正要将铁钯在一边藏过,胡云飞忽地低声道:“大哥,有人来了!”

  胡子畏呆了呆,顺着他眼光看去。这条路从一片林中蜿蜒而过,远远望去,一带黄叶间果然有个人正走过来。这人步子迈得甚大,走得也快,离这儿也不过五六十丈,看来马上便要与他们打个照面。胡子畏怔了怔,低声笑道:“云飞,这可是肥猪叫门,送上来的财喜,丢了的话老天也要嫌我们不识好歹。”

  寒鸦阵已布,若有术士过来,鸦群马上会来报信。但到现在鸦群也无异样,看来这人并不是术士。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有人出门在外,身边定然盘缠带得甚多。他们在此挖了半天,正挖得手酸,这人恰在此时来到,趁竹山教未来,先做这一笔生意,倒也顺利。

  胡子畏道:“是个什么人?是竹山教么?”

  “此时看不清。”胡云飞将单手搭到眼前。乌衣门的本事别的没什么大不了,但这路“秋毫辨”也算他们的独得之秘,比旁人能多看出半里地。他看了看,又补了一句道:“这人走得挺快,看来是条精壮汉子,不是道士。”

  九柳门的人说过,竹山教有两人,一个叫松仁寿,另一个叫鹿希龄,都身着道袍。来的人是俗家打扮,显得并不是竹山教的人。胡子畏露出喜色,道:“三清在上,这人胆子倒也不小。等他过来,便取了他性命,省得便宜旁人。”

  他说着,手在一棵树干上一搭,已如猿猴一般攀了上去。这棵树的树叶还甚是茂密,躲在里面,下面的人若不刻意寻找,定看不出来。他刚拣了根粗些的树枝坐下,胡云飞也已攀上,站在他身侧的一个树杈上,小声道:“大哥,这人敢孤身走山路,似乎有些棘手。”

  胡子畏咧嘴一笑,道:“怕什么,他本事再大,还能敌过我们的九柳门秘术么?天送财来,不要那是呆子。”

  胡子畏说得轻松,可是胡云飞仍有些担心。他本领虽不如乃兄,却比哥哥心细。眼见来者走路沉稳之极,山道原本坎坷不平,那人却如闲亭信步,总觉得来者不会是等闲人物。可是哥哥如此兴冲冲的,他也不好长他人志气。再说,九柳门所传役尸术确实神异非常,以前也曾碰到过棘手人物,每次只消用出行尸术,那些人武功再高也不是对手了。虽然心里有点担心,倒也并不害怕。

  那人越走越近了。隔得远时看不清那人面目,到了此时才发现,那人原来是个半大少年,年纪竟然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虽稚,腰间却挂了个酒葫芦,背后则背了个包裹。直到此时,胡云飞才算放下心来。这少年年纪这么小,就算有本事,定然有限。他伸手到腰间握住了刀,只觉掌心有些湿湿的,见一边胡子畏立在树枝上纹丝不动,镇定自若,忖道:“惭愧,我真是没用,什么时候能到大哥的功力就好了。”一想到大哥的本领,却又想起那时见到的九柳门门主来了。以前他一直以为大哥有通天彻地之能,可那次在九柳门门主手下,大哥也如婴儿般被玩弄于股掌之上。若是本领能练到九柳门门主一般,只怕就谁都不用怕了吧。

  正想着,那少年已走到了树下。忽然又站住了,看了看地面。胡子畏心头一沉,暗道:“他发现了?”

  他们埋下两具法体的所在还在前面一点,照理也不至于发现。胡子畏艺高胆大,心道:“你纵然发现了,也逃不过去。”一把拔出刀来,道:“云飞,动手!”

  这一招“苍鹰扑兔”他也练得熟了,从树上一跃而下,身形似电,当真不弱。哪知那少年忽地抬起头来,双眉一扬,也不知怎么一来,胡子畏只觉眼前一花,刀已斫下,“砰”一声,却是砍在了地上。他吃了一惊,不等站稳,双足一点,人已向后翻了个跟头,果然又高又飘。只是用力有点过了,后背重重撞在了一棵树上,撞得五脏都似翻了过来,极是难受。他心中一凛,心道:“没想到这小子如此棘手!”只是脸上毫不变色,沉声道:“小子,识趣的,把身上的东西放下!”

  那少年方才忽地平平闪开了三四尺远,眼中也有些惊疑不定,听得胡子畏的喝声,他皱了皱眉,道:“你们是九柳门?”

  胡子畏喝道:“知道就好,你不怕么?放下东西,老子饶你一命。”心中却也有三分得意,暗道:“原来我兄弟也有了点名气了,这小子也真识货。嘿嘿,饶是饶不得,给他一个痛快吧。”

  正在得意,却觉得周围忽然一阵阴寒。此时秋意已浓,天气也已转凉,毕竟还不算冷,可此时却如同突然间变成了三九寒冬,耳边听得胡云飞叫道:“大哥!”声音极是惶恐。他还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眼前一花,却是那少年已迫了上来,手中一柄淡褐色的异样短刀,也不知这刀是从哪里抽出来的。他吃了一惊,叫道:“好小子!”手中刀已一下扬起,正架住了那少年的短刀。

  “当”一声响。若是平常,定然火星四溅,但那少年的短刀与他的刀相交,竟然毫无火光。胡子畏一怔,来不及诧异,掌心却如被利针刺中,疼得钻心,一把刀竟然握不住了。他“哇”了一声,手刚一松开,那少年刀势暴长,刀锋掠过,一下割断了胡子畏的咽喉。

  胡云飞轻身功夫没有胡子畏高明,方才胡子畏先行跃下,他迟了一步,正要跳下,见胡子畏一击不中,一时也不敢再跳下去,正要看看究竟,却见那少年一言过后,暴起发难,眼前只一花就冲了上来。百忙中喊了一声,见胡子畏已挡住了他的刀,刚放下心,却不知大哥怎么一来竟然弃刀不攻,竟被那少年一刀断喉。他惊得呆了,也不敢再下来,只站在树上发呆。

  那少年一刀杀了胡子畏,却也呆了一呆,看了看手中刀,又看了看胡子畏的尸身。虽然不曾抬头,胡云飞在树上也觉得他脑后似乎长了眼睛,正冷冷地看着自己,心中一凛,有心想逃,但大哥死在这人手上,要逃的话太不仗义,有心一战,可自己武功原比不上大哥,与这少年相斗更是送死。他想了半日,咬了咬牙,两手在身前捻了个诀,口中默默地念起咒语。

  这少年是个高手,武功既然不是他的对手,但秘术想必这少年应付不了的。胡云飞刚念了头一句,那少年忽地抬起头来,看着站在树上的胡云飞,举起刀指向他,冷冷道:“原来真是九柳门。”

  方才胡子畏自承是九柳门下,这少年如临大敌,已是使出全力,哪知胡子畏竟然不堪一击,一刀丧命,倒让这少年大感意外。他听两位师兄说过,九柳门乃本门大敌,争斗多年,由于同出一源,双方知根知柢,谁也奈何不了谁。但胡子畏死得也太过容易了,若九柳门真个都如他一般,实在是不堪一击。正自想着,忽然听得头顶传来轻轻的念咒之声,抬头见胡云飞站在树枝上,双手捻诀,口中念咒,正是九柳门一脉,这才相信方才这汉子不曾吹牛。

  胡云飞见这少年的目光看上来,极是冷漠,手中那柄短刀上还沾着血,整把刀都成了鲜红色,心中不禁发毛,手上却也不慢,五指交错翻转,仍在变幻,口中则念念有词。他的武功本来就不及胡子畏,九柳门秘术同样有所不及,加上害怕,眼见少年冷森森地看着自己,本来念得很熟的咒语在这紧要关头也似忘了大半,心道:“这人到底是哪一路的?”正待定定神接着念,却听那少年低低喝道:“中!”一道暗红色的光华脱手而出,袭向他面门。

  这一刀力量沉雄,胡云飞只觉扑面一阵彻骨阴寒。他轻身功夫本来就不如胡子畏,脚下踩的又是根树枝,但此时却急中生智,用力一跺,踩着的树枝登时一沉,他借着这反弹之力,五指抠住树皮,身子便是一转,少年掷出之刀擦着他耳根掠过,“笃”一声,深深刺入树干。胡云飞吓得面色煞白,人闪在树后,正自惊魂未定,却觉所扶的树干忽地烫了起来,那少年掷出之刀竟然突然间燃烧起来,已将树干都烧了个大洞。他已就是惊弓之鸟,脚下站得又不稳,震惊之下,脚下一空,人登时摔了下来。

  刀居然会燃烧,此等事实在难以想像。但胡云飞随即嗅到一股酒气,方才知道是那刀另有古怪。此时这刀已将树干烧了一个大洞,火苗便呈刀形,竟从树洞中穿过,亏得胡云飞及时掉落,不然这把火刀正插在他脸上。只是这一跤跌得他七荤八素,地上虽然有不少落叶,但从这高处摔落,着实不轻。

  他一摔在地上,立时翻身爬起,生怕那少年迫上来。但那少年却只是踏上一步,一手按在腰间,低声道:“你们真是九柳门么?”

  胡云飞这一跤摔得呲牙咧嘴,听这少年倒不趁势杀来,反而好整以暇地问自己,他壮了壮胆,喝道:“你老爷自是九柳门的,你杀了我,我们柳门主会找你报仇!”他见过九柳门主柳成越的本事,只觉强得不可想像,虽然柳成越只传了他们两手,并不曾真个许他们入门,但此时吓吓别人也好。哪知那少年听他说起柳成越,露齿一笑道:“好,你带我去找他,我就不杀你。”

  胡云飞见他毫无惧意,反倒双眼放光,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心道:“你本事甚高,但要找柳门主,真是找死了。”若自己真知道柳成越的行踪,自然领他前去送死,但他哪里知道柳成越在何处?正在沉吟,那少年却似有些着急,喝道:“你若不肯,我便杀了你!”

  胡云飞见这少年出手狠辣,心中一动,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少年道:“某家竹山教雁高翔,你记得了。”

  胡云飞身子一震,叫道:“不可能!你怎么能破我们的寒鸦阵?”寒鸦阵虽不能伤人,但只消有术士欺近,大片乌鸦便会飞起,登时就能察觉。胡子畏便是因为见寒鸦阵不曾发动,只道这少年是寻常过路人,结果一招便毙命。

  雁高翔微微一笑,神态有几分得意,道:“你不必多管,快带我去见柳成越。”

  这时,忽然山那边发出一片喧哗,雁高翔闻声抬头看去,却是数十只乌鸦冲天而起,向西边飞去。此时天色近暮,夕阳在山,寒鸦飞散,显得山中越发空旷寂寥。

  他刚一抬头,胡云飞忽地一跃而起,双手急速变化,口中念念有词。方才他这起尸咒只念了大半,后面一小半被雁高翔火刀吓回去了,此时忽地想起,登时念出。他准备已足,跳起来也快得异乎寻常,雁高翔刚一抬头,听得胡云飞忽然有异动,皱了皱眉,手已搭在腰间的葫芦上,喃喃道:“真是嫌命长……”

  话未说完,雁高翔只觉脚髁一紧。他低头看去,只见两只沾满泥土的手穿破土皮,抓住了他的小腿。这手已干瘪异常,几如木头雕出来的,雁高翔呆了呆,喝道:“行尸术!”


    
  
燕垒生小说集·雁高翔系列 卷一 断心录


  
   
  
二、役尸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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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尸术是竹山教的法术,九柳门与竹山教同出一源,也有这门法术,名谓役尸术。九柳门有一门极厉害的尸居余气七杀阵,门中高手能役使七具僵尸,布成阵后,便是大罗金仙也难逃一劫,眼前这人显然并没有这本事。他竹山教也有这法术,雁高翔自是不惧,脚髁刚被僵尸抓住,他双足却不提起,反而身子一沉,喝道:“破!”

  这一声断喝舌绽春雷,四顶山上都是黄泥,日晒雨淋,极是坚硬,雁高翔却如踩在流沙上一般,人忽地沉下半尺,抓着他脚髁的那两只手发出“喀”一声,被他下沉之力震得骨节寸寸碎裂。雁高翔得意地一笑,道:“还要出花……”哪知下面一个“样”字尚不曾出口,身后的泥土忽地发出一声爆响,一条人影裂地而出,又是一具僵尸。这僵尸一跳出来,一把抓住他的双肩向下压去。雁高翔不曾想到会有这事,他这招“落地生根”用的本是向下之力,那僵尸借力压下,雁高翔的人如钉子一般,一下又被压下了半尺,土已没到了他膝盖上。

  雁高翔一刀杀了胡子畏,已对胡云飞甚看不起,不曾想胡云飞绝望之下,这役尸术使得比平时威力大了一倍,雁高翔只一轻敌,竟着了他的道。胡云飞见雁高翔小半个身体已没入泥中,又被僵尸压着,生怕他会突然跃起,拔出刀来,喝道:“小崽子,我叫你今天就是忌日!”

  他出手甚快,只一错步便到了雁高翔跟前,只是见雁高翔双脚虽被埋入土中,双手却仍然得空,也不敢太过欺近,远远地便将手中刀刺去。出手之时见雁高翔面色也有点白,胡云飞不禁大为得意,心道:“大哥,我给你报仇了!”

  这一刀只消再刺上一分,便可扎入雁高翔前心,就在刚碰上他衣服的当口,雁高翔忽然大吼道:“呔!”

  这一声响若旱雷,胡云飞被震得耳朵“嗡嗡”作响。他也不曾想到这个少年居然能喊得如此之响,手中刀略略一慢,眼前却是一花,仿佛无数胡蜂直飞过来,正打在他前心。这一记凌厉如巨锤,胡云飞被震得浑身一颤,人已向后摔去,腰刀也不知扔到了哪里。

  雁高翔一击倒胡云飞,他身后那僵尸也向后倒去。驭尸术若无人主持,僵尸便是寻常尸首。他双手一撑,两腿拔出泥土,已飞身跃出,极快地欺近胡云飞身边,骈指点了他前心要穴。胡云飞见雁高翔双腿尽是黄泥,衣上也有个被撕破的口子,但出手如电,显然没什么伤,心中一寒,心知功亏一篑,已被这少年打得一败涂地了。此时两具法体都已被毁,自己又被点了穴,本来就不是这少年的对手,此时更是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雁高翔击倒了胡云飞,胸口也在不住起伏。胡云飞本领远不及他,他心中实不无轻敌,可没想到胡云飞孤注一掷的反击居然如此凌厉,自己也险些着了道。他拿起腰间的葫芦来晃了晃,里面还有小半壶酒,凑到嘴边喝了口,塞好塞子,只不说话。

  胡云飞被点中穴道后,大为惶惑,先前雁高翔只一招便杀了胡子畏,他只道马上便会来杀自己,但雁高翔只是默默站着不动。正在诧异,忽然听得身后有个声音道:“三弟。”

  这声音十分苍老,雁高翔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惶恐之色,道:“大师兄,二师兄。”

  胡云飞心一沉,心道:“竹山教原来有三个人啊。”若他们能早些知道,胡子畏也不至于因为轻敌,一招便被雁高翔杀却。但此时知道这消息,实已晚了。

  来的两人走上两步,那苍老的声音道:“三弟,你怎么这么狼狈?”

  这声音十分和蔼,少年垂头道:“是,都怪我学艺不精。”

  声音停了停,胡云飞只觉有个人走到了他身后。他动弹不得,也看不到这到底是谁,心中不住打着转,忖道:“听说竹山教两人,师兄叫松仁寿,师弟叫鹿希龄,此人大概便是松仁寿了。只是他说话很和气,说不定我还能逃得一命。”正想着,却听那老者道:“这位朋友是被你击倒的?”

  雁高翔道:“是。”

  “唉,我跟你说过,出手之际,须要心存忠厚,不要害别人。”

  胡云飞听那老者的语气极是和缓,心道:“我碰到好人了。”若不是被点中穴道,他马上会磕头如捣蒜,求那老者饶命。正在想着,头顶却猛觉得一阵钻心似的疼痛,还来不及感激,便已人事不知。

  站在胡云飞身后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长须老者,正是大师兄松仁寿,另一个道装中年人则是鹿希龄。鹿希龄将一枝筷子插入胡云飞头顶心,又在他衣服上擦了擦血渍,道:“高翔,大师兄的话你可要记住了,跟人动手,千万别心软,给他们个痛快。”

  胡云飞被刺死,雁高翔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之色,马上又归淡漠,低声道:“谢大师兄、二师兄教诲。”

  此时鹿希龄蹲下来,正往胡云飞尸身上洒着些粉末,忽地手一提,尸身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线拉着一样,一下站了起来。他拉开衣领看了看,脸上忽地露出诧异之色,又看看胡子畏的尸身,道:“大师兄,这两人原来并不是九柳门嫡派。”

  九柳门嫡派门下,肩上都纹上柳枝之形,柳叶多寡便代表他们在门中地位的高低。只是胡子畏与胡云飞肩头都是光光的,并无纹身。松仁寿哼了一声,道:“寒鸦阵是乌衣门的独门绝学。没想到乌衣门末流如此不成器,居然会投到九柳门门下。当初乌衣门叱咤风云之时,九柳门还不知在何处呢,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捋了把胡须,抬头看了看前面,又道:“二师弟,这儿离孙千户还有多远?”

  鹿希龄看了看,道:“过了这四顶山,约摸还有百余里。”

  松仁寿没再说话。他看了看一边的雁高翔,叹了口气道:“三师弟,你有点不忍么?”

  雁高翔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只是嚅嚅道:“不敢。”

  “这世界,唯有强者才能活下去。你若想活下去,就绝不要留情。”

  松仁寿的话仍然十分温和,但雁高翔只觉背后都有点凉凉的,垂下头道:“高翔明白,大师兄。”

  松仁寿终于微微笑了笑,道:“好吧。希龄,收拾了这两具法体,就快跟上来。”他背着手,已向前走去,连头都不回。鹿希龄迟疑了一下,快步上前,走到松仁寿身边,不再说话,两具尸身僵直地跟在他们身后,雁高翔则走到最后面。鹿希龄犹豫了半天,低声道:“大师兄……”松仁寿忽然打断他道:“二师弟,你觉得我对三师弟太严厉了吧?”

  鹿希龄迟疑了一下,道:“是啊。师兄,他好坏总是我们师父的儿子,似乎不该对他太凶的。”

  松仁寿顿了顿,也没说话。鹿希龄心头猛地一跳,心道:“我怎么和师兄说这些?啊呀,太冒失了!”松仁寿出手之阴狠毒辣的名声,在江湖上比他的法术更为响亮,鹿希龄跟随松仁寿已久,知道这师兄喜怒无常,一言不和,便会出手。但话说也说了,总吞不回肚里,他又是怕,又是后悔。

  这时,松仁寿忽地长叹一声,道:“正因为三师弟是先师的哲嗣,我不敢不对他尽心。只是真不明白,他身上流的是先师之血,怎么动不动便会心软?”

  ※※※

  元时的千户乃是军职。这个职位是世袭的,父亲是千户,儿子便也是千户,同样可吃千户的傣禄。父传子,子传孙,瓜瓞绵绵,万世不绝。

  孙道荣就是个千户。他坐在船头的椅上,看着眼前这一片浩淼的湖水。六百里巢湖,一眼望不到边,时近黄昏,夕阳在山,湖上也渐渐起了夜雾。今天是十五,但天上乌云密布,看来不会有月亮了。看着这片雾汽,他不禁摸了摸腰间的刀。

  这把刀是当初他祖上随木华黎国王南征立功时得到的赏赐,重六斤。每逢阴雨天,刀就在鞘中隐隐发声。据识者说,此刀名谓“小青”,本是前朝名将韩世忠之物,因为此刀杀人极多,刀上聚集了无数冤魂,得到之人若不能镇住此刀,大大不祥。但这把刀锋锐无匹,孙道荣自觉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此刀归自己正是如虎添翼,没什么不祥。当初麾师平叛,握住此刀,便觉勇气百倍,但今天却不知为何,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不踏实。

  他刚一摸刀,侍立在一边孙鸣珂低声道:“爹,会出什么事么?看天气,似乎要下雨。”

  孙鸣珂是他独子,孙道荣是千户,他当然便是小千户。孙鸣珂今年才满二十,正是年轻气盛之时。孙道荣也压低声音,道:“怎么,竹山都的法师还不曾来么?”

  孙鸣珂道:“爹,有孩儿在,还有这许多家兵,那几个旁门左道之士,来不来都不打紧。”

  孙道荣皱了皱眉,道:“鸣珂,你忘了李波辉的事么?”

  李波辉是孙道荣爱将,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极受信任,一身武功也大为不凡。当初破随孙道荣攻破一个山贼的寨子,恶斗中丢了一只左眼。那次李波辉一个人便杀了二十余个山贼,经此一役,“独眼龙”李波辉也颇有点名气。不久前孙道荣得到消息,说湖广行省左平章田元瀚南归要经过合肥县境内。十多年前,因为田元瀚参他滥杀,孙道荣险些被斩杀,亏得那时走通了太平丞相的路子才算保住一命,万贯家产也因这一场官司丢了大半,因此他对田元瀚恨之入骨。只是田元瀚官职比他大,后来又一直在鄂州为官,相隔千里之遥,孙道荣纵然痛恨,也只能在背地里臭骂一通,图个嘴上快活而已,表面上却不敢多说一句,旁人根本不知他还有这般一个仇家。此番听得田元瀚携眷出行,孙道荣知道实在是个千载难逢的报仇良机。现在四处兵荒马乱,若是能在荒僻所在将田元瀚一行男女老少尽都杀了,推在山贼身上,自是神不知鬼不觉,还能夺下田元瀚身边细软,小小发一注财。他本是让李波辉假扮山贼去办这件事,哪知李波辉带的三十余个精壮心腹居然一去不回,田元瀚一行却依然南下,让他惊得目瞪口呆,派人查探,发现李波辉一众三十余人竟然曝尸荒野,身上全无伤痕,只是浑身发青,他才知道田元瀚身边定有术士在侧,寻常武士是斗不过他的,这才重金礼聘得竹山教诸子,要他们出手。此时田元瀚一行已到了巢湖边,马上要渡湖南下,若是过了巢湖,那孙道荣便对田元瀚鞭长莫及,无计可施了,因此这一次动手便是最后一个机会,万万不能错失。只是离约定日期越来越近,竹山教诸子仍然未曾出现,实在让他放心不下。

  孙鸣珂听孙道荣说起李波辉之事,心中也是一沉。他虽则年轻气盛,但李波辉的本事他也知道的,纵然不能以一敌万,但以李波辉一个人的本事,斗个十几二十个人不在话下,不要说还带着三十多个手下。田元瀚带的人不算多,李波辉诸人又是暗算,居然连一个都没逃出来,实在有点匪夷所思。只是他对旁门左道术士见过的不多,也不敢相信父亲所说的竹山教真有传闻中那样厉害。他顿了顿,正待说些什么,边上有个属下道:“千户,小千户,有艘小船过来了。”

  孙道荣一下站起来,道:“是什么人?有几个?”

  “两三个人的小船。”

  田元瀚拖家带口,还带着随从,共有二十余人,那么这艘小船多半是竹山教的人了。他道:“快,快去迎接,定是竹山教的法师到了。”

  孙鸣珂忽道:“爹,我先去看看吧,万一不是,岂不是走漏了风声。”

  孙道荣想了想,道:“也是。好,鸣珂,你去看看。万一不是的话,嘿嘿。”

  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们躲在这儿伏击,千万不能被旁人知道,若是什么船户渔民误来此地,那只能怪他们命生得不好了。他看了看孙鸣珂,心中暗道:“渐愧,我真是老了么,还不如儿子想得周到。”只是儿子年纪虽然还不大,已如此精细,他不禁大为欣慰。

  
燕垒生小说集·雁高翔系列 卷一 断心录


  
   
  
三、尸居余气七杀水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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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高翔坐在船尾,慢慢摇着橹。摇得虽然不快,但他力量甚大,每推一下,船橹将湖水划破一条大沟,小船便向前冲出数尺。

  崩云岛只在百余丈外了。周围一片无边无际的水波,崩云岛显得更小。他们与孙千户的约定是在今日太阳下山前在巢湖崩云岛会合,这崩云岛只是个极小的荒岛,只有渔民遇到风浪时来岛上避避,平时也不会有人。此时看去,崩云岛便如放在一面大镜中的青螺。

  那岛上,已埋伏了孙千户的人马吧,只是在这里根本看不出来。他心中也不禁暗自赞叹,孙千户久经行伍,听说深通兵法,看看他找的这个地方,所言当真不虚。

  正想着,鹿希龄忽道:“大师兄,有艘船过来了!”

  有一艘小船正从崩云岛方向驶来,只是水面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汽,还看不太清楚。松仁寿将手在舌上蘸了蘸,又到眼皮上一抹,眼中猛然间精光四射。他看了看,道:“奇怪,船头站着的是个年轻人。”

  孙千户年过四旬,也不会驻颜术,自然不会是他。鹿希龄道:“会是孙千户的下人么?”

  “大概是。”松仁寿喃喃地说了一句,又不禁赞道:“龙行虎步,渊停岳峙,好一个年轻人。”

  此时来船已接近了,等隔得两三丈远,已能看到来船上那年轻人。这人一身劲装,浑身上下都似散发出刀锋般的锐利。那人在船头拱了拱手道:“请问,是竹山教法师么?”

  松仁寿也拱拱手道:“竹山教松仁寿,这是我师弟鹿希龄与雁高翔。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孙鸣珂,家父等候松法师多时了。”

  孙鸣珂挥了挥手,他的船掉过头来。他们驭船之术极是精熟,也不见如何操橹划桨,这小船比雁高翔划得更快,这个掉头十分急,在水面上划出大半个浪圈。因为船速快,这个白圈还停留了好一会。松仁寿微微一笑,低声道:“三师弟,这位小千户可是来量量我们的深浅的。”

  雁高翔也低声道:“大师兄放心。”他原本一直是坐在船尾,此时一下站起,先拿起葫芦来喝了一口,手中一紧,一枝船橹登时摇得急了,翻波逐浪,船速也立时加快,马上追上了孙鸣珂那艘船。

  孙鸣珂一直不太相信父亲请来的这几个术士有什么本事,他带的这四个手下是当初孙道荣麾下水军,驭船之术极精,原是要给这三个竹山教术士一个下马威,省得他们挟技自重,哪知雁高翔一催力,这船速竟然不输于他们,不由得脱口道:“好……”刚一说出,立觉这话是折了自己威风,后面两个字便吞了回去。松仁寿耳目何等灵便,自然听得,微微一笑,躬身道:“小千户所统,真是一枝精兵。”

  他这话不说还好,孙鸣珂听他语气中隐含笑意,更是着恼,板着脸,对划船的两人道:“加把劲,你们四人还比不过人家一个么。”

  雁高翔见自己的船总超不过孙鸣珂那船,大大不服气。两艘船越行越快。此时离崩云岛甚近了,松仁寿见雁高翔额头青筋暴出,闷着头只管摇橹,知道这三师弟定是好胜心又上来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低声道:“三师弟,你是想撞到岸上去么?”

  雁高翔这才松开了手。小船速度太快,他虽然没有再摇橹,仍是向前驶去,只是与孙鸣珂的间隔拉开了两丈多。他心中一阵颓然,暗道:“果然术业有专攻,我以为内力强劲,原来连这小千户的四个属下都比不了。”

  他心中赞叹,却不知孙鸣珂心中更是骇然。这四人是他得力下属,名唤“翻江四虬”,武功都可圈可点,更擅长水战,哪知居然还比不过竹山教一个最年轻的半大少年。此时他的船已靠近了孙道荣的座船,他转身道:“三位法师,家父便在船上,请登船吧。”说话间,骄矜之气大减。

  孙道荣见两艘小船回来得如此之快,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心中有些担心,听得孙鸣珂的声音,方知是竹山教到了。他大喜过望,站起来道:“是竹山教法师么?请,请。”

  孙鸣珂抓起一支竹篙,在水上一点,竹篙弯成一张弓样,小船止住了前冲之势,正待跳上孙道荣的座船,眼前忽地一黑,有个黑影竟已抢在他头里上了船。

  松仁寿的船还在他身后丈许,这黑影来得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大吃一惊,喝道:“是什么人!”手腕一抖,借这竹篙一撑之力,人一跃而起,向船头跳去,一手已从袖中取出一个五斤重的铜锤,不等落地,一锤便向那黑影砸去。

  孙鸣珂人生得颇为文秀,不似将门之子,其实力量颇大,学武时最爱这袖锤。这招“袖里乾坤”使得如行云流水,大为不凡,一锤刚砸出,这才发现抢在他头里跳上船的人竟是雁高翔,不禁呆了呆,不知他怎么会先行上船的。但一锤既出,收已收不回来了,心中叫苦道:“糟糕!砸死了他,竹山教要立成对手了!”哪知这一锤击出,雁高翔双掌一合,一下托住了孙鸣珂的袖锤,微笑道:“小千户,得罪。”孙鸣珂只觉浑身一震,袖锤似是砸在一片泥地上,毫不受力,借势一下站稳,心中骇然,暗道:“我只道竹山教只会些旁门左道之术,原来武功如此惊人!”

  孙道荣见雁高翔一掠二丈许,一下跳上船上,也是大吃一惊,孙鸣珂出手也快极,袖锤砸出,他仍来不及说话,待雁高翔接住孙鸣珂的袖锤,这才叫道:“鸣珂,不要无理!”心中却不住地乱跳。他早先认识松仁寿与鹿希龄二人,知道这两人本领高强,心思阴狠,只怕孙鸣珂贸然出手,惹恼了竹山教这些妖人可是后患无穷。但雁高翔接了这一锤,却并无怒意,这才放下心来。

  雁高翔划船输了一招,心中大不服气,定要比孙鸣珂先行上船。他一掠而上,接了孙鸣珂一锤,浑身也是一震,心道:“这小千户虽则狂妄,却也有几分本事。”两人第一面时都大大看不起对方,此时知道了对方的真实本领,相视一眼,却颇有惺惺相惜之意。

  ※※※

  田元瀚坐在椅上,一边啜饮着一杯茶,沉声道:“柳先生,你说前面真不会出事么?”

  柳成越侍立在侧,恭恭敬敬道:“禀田大人,其实依小人所见,还是走陆路更有把握……”

  田元瀚喝道:“把握把握,若不是你上次让小夫人受了惊吓,本官岂会坐船而行!”

  他为了次女之事,遍寻名山还愿。次女出生以来,屡现异相,原本他一个大元高官,对一个女儿也不必如此上心,但这次女非同小可,万万出不得差池。以前有个阚氏法师为谋主,次女一直没什么意外,但这法师常常有事云游天下,只叫几个门下前来护卫,他实在对这两人不放心。先前曾遇到一伙山贼截道,虽靠这两人用异术将那三十余个山贼斩尽杀绝,但杀人时连爱妾谭姬都遭了波及,以至于惊吓过度,若不是看在阚氏法师的面上,他当场便要将柳成越杀了。如夫人得了病,已不堪鞍马劳顿,只好坐船穿过巢湖,庶几让如夫人玉体不再受摧损。他听得柳成越还要说什么走陆路更安全,更是恼怒。

  柳成越脸白了白,道:“是,是,田大人放心,小人再不会如此大意了。”

  田元瀚哼了一声,道:“过巢湖,要两天光景。若再出什么意外,我就拿你是问!”

  柳成越躬身行了一礼,走了舱去。一掩上门,他长长吐出口气,眼中闪出两道寒光。方才他在田元瀚跟前一副低三下四的模样,此时却似换了个人。

  他向船头走去。田元瀚这船是平底大船,速度虽然不算快,航行极稳。此时天已擦黑,湖上雾汽越来越大,船头有个身着长衫的人正背着手看着前方,柳成越走到他背后五步远的地方时,这人忽地转过身,躬身施了一礼,道:“门主。”

  柳成越走到他跟前,低声道:“有什么异样么?”

  这人名叫古般若,是九柳门的副门主,但在柳成越面前,却是恭恭敬敬,连头也不敢抬,低声道:“眼下尚无异样,只是我怕竹山教松鹿两人会追上来。”

  柳成越冷冷一笑,道:“古兄,你本事越来越高,但胆子似乎越来越小了。松仁寿和鹿希龄两人纵然追上来,有我两人在,难道会怕他么?”

  古般若抬起头,欲言又止,柳成越见他这副模样,不耐烦道:“古兄,你要说什么便直说吧。”

  古般若咬咬牙,道:“门主,属下实在想不通,宗主为何要派给我们这个任务?难道,他与田平章的二小姐有什么关系么?”

  柳成越叹了口气,原本低低的声音又压低一层,道:“说实话,我也想不通。只是宗主既然有此话,我们也只好这般做了。不过……”

  “门主若能得了那函《神霄天坛玉书》,就不必受这份气了。”

  古般若脸上忽然显出一丝神秘莫测的笑意,柳成越却只是勉强笑了笑,没说什么。

  不错,若是能得到《神霄天坛玉书》,盖过竹山教自然不在话下,但要盖过宗主,只怕还力有未逮。但若是自己勇猛精进,纵然宗主有若天神,也未必就永远站在自己头上。

  他正想着,船忽然微微一震。这震动十分小,若不注意,几乎感觉不出来。他心头一凛,道:“古兄,小心,似乎有敌人欺近了。”

  古般若脸上也一下有如死灰,喃喃道:“是,我的七杀水阵已被破了两道!居然还有这等人物!”

  他九柳门的尸居余气七杀阵是让江湖中人望而生畏的奇门秘术,古般若最精此道,这七杀阵他已修得水陆皆能,一出发,他暗中已在船底布下七杀水阵。只是田元瀚这艘座船太大,七具法体要护全船身已是勉为其难,力量有分散之弊,但七杀阵何等厉害,纵然力量分散,寻常水鬼连近都近不得船身。只是他接连两番心悸,心知已有两具法体被人暗中毁去。此人有此本领,剩下五具恐怕也难以保全。他跨上一步,双手接连变了几个手印,口中喃喃念颂,随着他的咒声,船边的湖水如同煮沸了一般翻起泡沫,但总不见法体现身。他心中暗道:“不好了,难道七具法体在这刹那间都已被破了么?”

  正有些惊慌,柳成越双手一叉,也与古般若一般变幻了几个手印,口中喃喃念咒。有柳成越相助,船头处忽地翻起一个极大的水花,水花中忽地有两个人影翻了上来。古般若一见,登时面如死灰,失声道:“这是那乌衣门的胡云飞!”

  这两人面色青黑,都不是活人,是两具抱在一处的僵尸,其中一具正是胡云飞。僵尸遇水即腐,但古般若别出心裁,能让僵尸在水中行动自如。他本以为这是自己的独得之秘,可显然对手比他更擅此道。乌衣门胡子畏与胡云飞两人受他之命拦截松仁寿与鹿希龄两人,古般若也知道以这两人本领是无论如何都拦不住的,只为阻一阻他们的行程。但见一具僵尸便是胡云飞,他已明白,竹山教的行程非但未阻,反倒比他们更快。此时胡云飞抱住了古般若布下的一具法体,两具僵尸都是残缺不全,似乎在水下经历过一场恶斗。

  七杀水阵被攻破,竹山教马上便会攻上来了。此时天色已将暗,暝色渐浓,而他们都在一艘船上,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古般若正在惊慌,却听得耳边柳成越轻声道:“古兄,乱为败像,镇定些。”他瞟了柳成越一眼,见柳成越面色如常,正看着前方,心中终于定下来,笑道:“门主说得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法体虽破,嘿嘿,船上活人可有不少。”

  柳成越转过头,眼里显出一丝冷酷的笑意,轻声道:“古兄诚智者。慌什么,船上无用之人,布三个七杀阵都够。”

  此时有人忽地叫道:“哇,水里有尸首!”却是田元瀚的一个家丁正在船上闲走,忽然见到水面上漂着的这两具尸首。他这般一喊,边上不少人都围了过来,指指点点个不住。古般若心知若是竹山教突然攻上,这许多人的尸首聚在一处,只怕变成对方的法体也不一定,提了提声音喝道:“快散开守卫,有敌人攻过来了!”

  这些家丁中有个叫钱之江的,算是胆子最大,也会几手拳脚,笑道:“古先生也忒胆小了,我们兄弟在此,那是秦叔宝胡敬德当门,鬼神莫进!”

  胡敬德即是唐将尉迟敬德。因为尉迟敬德本是胡人,民间故有此称。秦叔宝便是唐将秦琼,据说太宗为噩梦所缠,二将戎装守门,为太宗驱鬼,后来两人便成门神了。这出《魏天官梦斩泾河老龙》场面热闹,这些家丁也都看过,听钱之江说得雄壮,纷纷附和道:“是也是也,我等深受田大人之恩,自当报效。”一个个争先恐后,生怕说得不够豪迈,事后被什么人在田平章跟前告上一状,可不是好耍的。

  这些人的声音此起彼落,正说得起劲,船猛然间便是一震,仿佛撞到了暗礁,那些人的自吹自擂一下嘎然而止,手快地扶住了船沿,手慢的没抓到,已重重摔倒在地,狼狈不堪。这一撞如此突然,胆小的都已面如土色,胆大的也面面相觑,那方才还口惹悬河的钱之江声音颤颤地道:“古先生,柳先生,这是什么水怪么?”

  前几天他们遇到山贼截道。这些山贼人多势众,武功也颇为高强,却被柳成越与古般若信手除去,众人都看到眼里。纵然现在他们牛皮震天,正在自吹自擂之际,但也知道这两人本领非凡,真要有什么水怪找上门来,靠的住还是这两人。

  船只突然一震,柳成越和古般若也吃了一惊,但他们仍然稳稳站定。幸好震动只此一下,现在似乎更平稳了些。柳成越看了看左右,但此时天已渐黑,已看不远了。他低低道:“古兄,你的役尸术能隔得多远?”

  古般若呆了呆,道:“约摸,十余丈吧。”心中却想道:“怎么?门主是在猜忌我么?”

  “松仁寿的功底与你我不相上下,纵然更远些,也差不了一二尺,此时定然只在十余丈外了。只是,我居然毫无发现,难道他这几年本领大大长进么?”

  柳成越第一次感到有些惊惧。九柳门与竹山教两派互相知根知柢,都知道双方的本事。松仁寿的本领或许能超过柳成越,但也相去无几,可古般若的本领与柳成越在伯仲之间,鹿希龄与古般若相比就差得甚远。可是自从船只出发以来,他们接连失手,先是古般若的七杀水阵被破,现在船又被撞了一下,这定然又是竹山教弄的玄虚,他实在想不通竹山教为何突然间本领大进。

  他正想着,耳边忽地听得一阵水花翻溅,那钱之江嘶声大叫道:“那……那是什么?”


   
  
燕垒生小说集·雁高翔系列 卷一 断心录


  
   
  
四、血魅呼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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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成越抬头定睛看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古般若也吓了一跳,惊道:“门主,这……这是竹山教的新术么?”

  此时天已大暗,湖上雾汽弥漫,已看不清楚,黑暗中隐约只见前方左侧十余丈外的水面上翻起一阵水波,有个黑黑的东西探出水面。这东西身上满是鳞甲,闪闪发亮,看粗细,总有桶口一般,弯弯曲曲地伸出水面有丈许,乃是一条黑蛟。柳成越心头一动,喃喃道:“难道松仁寿练成了血魅呼灵术?”

  呼灵术其实是九柳门和竹山教的基本法门。竹山教行尸术与九柳门的役尸术都是一种呼灵术,但因为要练僵尸为法体,只能算是浅层的呼灵术,而呼灵术练到极处,便是这血魅呼灵术,可以无中生有,召唤灵物。只是这门法术实在太过艰难,柳成越只听说过二百余年前九柳门与竹山教尚属同门时曾有一人练成这血魅呼灵术,后来就再没有人能够练成。九柳门与竹山教共出一源,不少法术相似而异名,唯独这血魅呼灵术,因为从没人练成过,两派都一般叫法,已成了他们共同的传说。眼前这条黑蛟来得太过突然,如果真是松仁寿唤出来的,那当真出乎意料。柳成越胆识过人,此时也不禁有些惧意,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那条黑蛟伸出水皮已有三四尺高了,一颗水桶一般大的头颅缓缓摆动,乌髯钢牙,眼中精光四射,慢慢向船靠近。此时船上那些家丁吓得屁滚尿流,纷纷向舱中挤去,生怕逃得晚了一步。古般若也已惴惴不安,道:“门主,松仁寿练成了血魅呼灵,那我们……我们还是快走吧!”

  他们受宗主之命要保护田元瀚家小,一旦失手,宗主定然不饶九柳门上下的性命,但竹山教已然练成血魅呼灵术,那九柳门眼下就有灭门之厄了。两害择其轻,不如暂避其锋找个偏僻之地躲起来,日夜苦练,说不定也能练成这路法术,那就不用再怕竹山教,连宗主也不必怕了。古般若想定了这个主意,正觉得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说是“快走”,其实已是打了个掉头就逃的主意。

  柳成越脸上阴晴不定,只是不说什么,这时田元瀚忽然在身后叫道:“柳先生,出什么事了?啊,这是什么?”

  方才船突然一震,田元瀚案头的茶水也被震得泼洒出来,将他烫了一下,而躺在床上静养的爱妾也险些被震下地来。他气恼异常,心道:“这伙饭桶怎么驾船的?非砍掉两个不可!”冲出舱来正待臭骂,一眼却见水面上竟然出现这般一个怪物,吓得声音都变调了。

  柳成越转身行了一礼,道:“田大人放心,柳某在此,定保得大人安全。”

  田元瀚指着那黑蛟道:“这……这到底是什么?”

  “水府鳞族,不足为奇。田大人请回舱歇息,待柳某借田大人之威将之击毙。”

  田元瀚听柳成越镇定自若,心道:“阚道长说过,这柳成越本事大为不凡,看他说得如此轻巧,说不定也真有办法。”他心中一定,官腔便打了上来,道:“那就好,柳先生,本官便看你大展神威了。”

  他话音刚落,水声猛地响了起来,古般若惊叫道:“它……它起来了!”

  那条黑蛟猛地从水中冲起,直向船头飞来,夭矫如虹,水花四溅。田元瀚脸一下变得煞白,叫道:“起蛟了!”

  凡起蛟时,定然风雨大作,洪水泛滥,只是现在却无风无雨,田元瀚纵然饱读诗书也不知怎么会起蛟的。这黑蛟飞起时,离船头不过两丈许,势如风雷,水珠漫天飞舞,船头倒似下了一场暴雨。田元瀚正觉得非淋个落汤鸡不可,眼前一黑,却是柳成越忽地从袖中摸出一柄黑伞来撑在他头顶。这伞原本也不长,但一撑开却护住他周身有余,田元瀚身上却没湿得半分。这黑蛟越过船头,没入船另一边的水中,“哗”一声,湖水被溅得满甲板都是。

  柳成越收起伞道:“田大人,快进舱歇息吧,让旁人上来帮忙,不得退缩。”

  田元瀚此时已吓得魂不附体,也忘了打官腔,没口子道:“是,是,是。来人,快给柳先生帮忙,不得有误!”转身便向舱中逃去。

  待田元瀚一走,古般若道:“门主,你真要与松仁寿斗么?”想到要和练成了血魅呼灵的松仁寿相斗,实是凶多吉少,他便是打了个寒战。

  柳成越微微一笑,道:“古兄,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若松仁寿真练成了血魅呼灵,还会如此藏头露尾,装神弄鬼么?我方才见那黑蛟飞起,背后明明伏了一个人影,绝非唤出的灵兽,多半是被他们收伏的水族而已。”

  古般若眼中一亮,道:“门主指教得是!”心道:“不错,若松仁寿练成了血魅呼灵,我们两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怕他早就下手了。惭愧惭愧,门主果然高明。”

  那条黑蛟跃过船头,船上已似下过一场暴雨,到处是水。那些家丁下人被田元瀚一阵喝斥,正你推我让地挤上甲板来。这时船头左侧水面上又有一阵水花翻起,一个黑黝黝的蛟头探了出来。一见这情形,那些家丁都失声尖叫,柳成越却忽然放声笑道:“松仁寿,你以幻术欺人,还道旁人都是瞎子么?”

  他从怀中摸出一枝长满树叶的柳枝,食中二指夹住树枝一捋,柳枝上的树叶被他捋在指缝间。他将这手在空中划了个圈,忽地骈指一指,喝道:“疾!”柳叶如被卷入一道旋风,绕着他掌心不住打转,恰似一个绿色圆盘。他将手在身前一挥,这圆盘带着疾风,直向那黑蛟飞去。

  这是九柳风刀术。柳叶在柳成越法术催动之下,不啻利刃,若有人迎面碰上,多半会被割得头破血流,但眼前却是这么一条水桶粗细的黑蛟,柳成越九柳风刀术再强,只怕也割不开这黑蛟的鳞甲。此时那黑蛟又已探出水面,似是要向船头冲来,柳成越的九柳风刀术斜斜掠过,眼见便要斩中黑蛟双目,那黑蛟忽地一侧头,竟然让了开去。

  此时黑蛟已有丈许探出水面,古般若定睛看去,虽然看不清楚,但在那蛟背上果然隐隐有一个人。他怔了怔,心道:“这人是松仁寿么?在水中进出自如,当真了得。”

  柳成越的九柳风刀术劈了个空,却如果有人用细线牵着一般,在空中打了个转,此时又倒飞过来,那人刚露出水面,九柳风刀术劈个正着,“噼啪”连声,尽斩在那人头上。那人的头发被斩得四散,却浑若不觉。古般若呆了呆,却听柳成越赞道:“法体练到这等随心所欲,松仁寿果是高手。”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来这黑蛟背上乃是松仁寿所练法体,怪不得我的七杀水阵会被他破解。”

  单靠僵尸攻入,松仁寿本事再大也不能如此无声无息就破了七杀水阵,原来竟是借这僵尸来控制黑蛟出手。古般若此时才算想明白,心中也大为不服。他的役尸术功底还在柳成越之上,以此道而论,自信绝不会输于松仁寿。他眼睛瞟了一眼周围那些家丁,心中一动,正待出手,柳成越忽地将柳枝一掷,喝道:“中!”

  柳枝如强弓大弩射出的利箭,直取那黑蛟双眼。眼看便要射到,从一边黑暗中忽然射出一物,正击中柳枝,“啪”一声,那柳枝被击成碎末。柳成越喝道:“好个玄冥无形箭!”手中黑伞一拧,伞面急速旋转,他抓住伞柄,人已一跃而起,冲天直上,便向玄冥无形箭的来处扑去。他见黑蛟背上的是具僵尸,心知竹山教之人定在附近,否则相隔远了定无法控制,故意发出柳枝引这玄冥无形箭出来。此时已看清了发箭之处,一下扑出,直如苍鹰搏兔。

  他刚一扑出,湖面的雾气中有人大喝道:“兀那田元瀚,留下命来!”

  这一声如雷轰电闪,古般若只觉甲板微微一颤,那些家丁却一阵惊呼。他心中一沉,知道有人已跳上了船尾,心道:“原来是声东击西之计!”

  黑蛟在船头附近徘徊,将柳成越一引开,马上就有人登上船尾,这定是竹山教之计。但古般若却不慌张,身形一掠,已冲向船尾。

  ※※※

  雁高翔虽然站在船尾摇橹,却几乎与孙鸣珂同时跳上船去。

  先前松仁寿定计,便是让鹿希龄将最强的柳成越引开后,他和孙鸣珂便攻上船尾。只消能缠住古般若片刻,松仁寿便可冲下舱中取下田元瀚首级,随之孙道荣率众杀上,将这船上所有人一网打尽。田元瀚官拜湖广行省左平章,虽然大元朝乱像已呈,但他们这般截杀朝廷命官,仍是犯上作乱的大逆之举,此事务必要干得干净利索,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他原来一直跃跃欲试,但在四顶山与乌衣门二弟子交战,他平生第一次杀人,事后总是心中反覆思量,总觉要杀那些不会法术之人,实在下不去手。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孙鸣珂一跳上去,他连想也不想便跟着上去了。

  此番因为要先行攻上,事情务求隐密,因此孙鸣珂只带了翻江四虬中的两人,加上雁高翔摇橹,这四人划船欺近田元瀚的船约摸三十丈外,便停住了。湖上满是水雾,三十丈外,柳成越本事再大也发现不了,再突然发力,这小船当真疾逾利箭,不等船上人等察觉,他们便已到了船边。

  孙鸣珂一马当先,借这小船前冲之力一跃而上,此时那钱之江恰恰与他最近,原本一直在看着那黑蛟动静,突然听得身后有人厉喝,钱之江吓了一跳,伸手便要去拔刀,但孙鸣珂来势直如霹雳闪电,手中那柄“小青”当头劈下,钱之江的腰刀刚举过头顶,却觉一股阴寒之气透入骨髓,几乎连站都站不直了,惨叫一声,连刀带人头被劈成两半。

  钱之江一被杀,两旁的那些家丁吓得魂飞魂散,根本没一个敢迎战的。孙鸣珂也没想到父亲给自己这刀这般锋利,又惊又喜,却见这柄“小青”仍是寒光四射,不见一丝血痕,心知有这把宝刀更是如虎添翼,叫道:“田元瀚,你在哪里?快出来!”那些家丁原本纵有几分武功也用不出来了,想逃,但船头才多大地方,孙鸣珂宝刀过处,只不过一瞬间便已连杀五人。雁高翔见他有如鬼魅,心中不禁发寒,暗道:“杀人便是这样么?那些人怎么不逃?”上来时,他也只想如松仁寿交待的一般多杀几人,但见这些家丁等如猪羊一般被杀戮,心中却又大大不忍,手按在葫芦口上却不拔出来。

  孙鸣珂杀得太顺,不禁瞟了一眼雁高翔,心道:“早知这么顺利,何必花这个冤枉钱请他们。只是,独眼龙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眼前这些家丁如此无用,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李波辉带了数十个精兵,居然会一下子全都暴尸荒野。

  大砍大杀之下,他已杀到了舱口了。那些家丁走投无路,在舱口挤作一堆,孙鸣珂缓了缓手,心道:“若是此时杀了他们,拖出尸首来也是费事。”眼睛余光瞟去,却见一边站着一个人。这人满身是血,却直直站着,不似旁人一般惊慌失措,嘴角隐隐似带着一分笑意,孙鸣珂也未及多想,手中刀一紧,已卷向那人。

  顺手杀了那人,舱口这堆人也松动了,便可重新杀进去。田元瀚在里面,自是瓮中捉鳖,逃都没处逃,此时大仇眼看得报,他倒不急了,这一刀“推窗望月”使得神完气足,极是顺手。

  刀眼看便要劈到那人面门,孙鸣珂忽觉眼前一黑,有人从他身后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这一下可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他身边应该是雁高翔,他对雁高翔的本事大为佩服,可此人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闪过雁高翔,岂非太可畏了?哪知听那人道:“小千户,小心!”却正是雁高翔的声音。孙鸣珂这才放下心来,道:“雁兄,你为何拦着我?”这还算雁高翔本领让他折服,这才客气许多,否则以孙鸣珂的脾气,早就骂过去了。

  雁高翔还没回答,头顶忽然有人笑了笑,道:“小兄弟,你得谢谢他救了你一命。”


  
  
燕垒生小说集·雁高翔系列 卷一 断心录


  
   
  
五、血风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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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之人蹲在舱顶。这人双手捻着诀,好整以暇地站着。孙鸣珂呆了呆,心道:“这到底是什么人?”他们在下面杀人,这人在顶上却似事不关己一般。正在诧异,身后有人叫道:“小千户!”却是带来的翻江四虬中的两人。这两人驾船之术高明,武功却远不及孙鸣珂与雁高翔两人,孙鸣珂杀人太快,直到此时他们才爬上船来。孙鸣珂刚一回去,却见地上忽地跃起一条人影,那两人话才说得半截,齐齐一声惨叫,那人影的双臂如两枝铁枪,一下将这两人前心穿透。这两人刚爬上船来,便又摔回湖中。

  此时身后躺着的尽是被孙鸣珂所杀之人,而这人正是那最先被杀的钱之江。孙鸣珂见这人头上仍是一道裂口,但行动如鬼魅,不禁打了个寒战,道:“这……这是什么人?”方才那钱之江被杀时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可是现在判若两人。若自己杀他时,这人也如现在这般敏捷,只怕死的反是自己了。他心生惧意,话音也开始发颤。

  雁高翔道:“不要再杀人了,这是九柳门驭尸术,你再杀一个,他的七杀阵便可布齐。”他抬起头,看着舱顶那人道:“阁下竟然对生人下了驭尸咒,如此伤天害理,不怕报应么?”

  那人笑了笑,道:“在下九柳门古般若,小朋友你是谁?居然与我说报应。”

  雁高翔也听说过大师兄说起过九柳门副门主名叫古般若,心中也微微一凛。但他性子宁折不弯,暗暗咬了咬牙,喝道:“竹山教雁高翔!”

  “原来竹山教多了一个了。雁道友,所谓报应,惧都有,不惧则无。术者无惧,你师父没跟你说过么?”古般若微微一笑,两手五指一错,接连变换了几个手印。他这般一变,挤在门口的那些家丁忽地惊叫起来,孙鸣珂听他们叫得诧异,似是看到什么可怖之极的事,回头一看,却见方才被他所杀几人竟然同时直挺挺站了起来。这些人中其中有一个被他斩落一只手,此时伤口还在滴血,但站起来却是笔直,仿佛身体里插了根铁棍。他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心道:“原来,这便是术士。”正想着,雁高翔忽地叫道:“闪开!”将他一把推开,右手猛地一挥而上,孙鸣珂只觉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眼前一花,却是那个他方才要杀之人猛地向他扑了回来,若不是雁高翔及时将他推开,这人定一把将他勒住了。而此时雁高翔手里多了一柄褐色短刀,正与这人相搏。刀气纵横中,另外几个死而复生之人也围了上来,将雁高翔团团围住。那些行尸动作虽快,却太过僵硬,双臂不时中刀,衣服皮肉四溅,但双臂却如不是自己的,浑若不觉,只是与雁高翔斗在一处。

  妖怪啊。孙鸣珂不由打了个寒战。他学武多年,从来没见过这等奇事,死人还能复活,而人的双臂被砍成这样子仍然毫无感觉,仿佛这双臂并不是长在那人身上的一般,只是两件兵器。刚才他还踌躇满志,只觉杀上船后马上便可大功告成,但此时却已意气顿消,心头一阵阵寒意涌上来。

  此时古般若心里也是焦急万分。竹山教居然多出了这个雁高翔,实在出乎他们意料之外。柳成越借那柄黑伞正与驭使黑蛟的松仁寿在水上相斗,一时还回不来,他只觉单凭鹿希龄一人,实是不足为虑,没想到多了一个雁高翔,而这雁高翔年纪轻轻,居然也已练成了水火刀。水火刀是以烈酒化为刀剑,靠的纯是内力,实与法术相去甚远,而九柳门与竹山教都偏重法术,一向对此不甚看重,只觉花了大气力练成水火刀,实是事倍功半,本末倒置,两派中人都很少有人炼,这一代中,便没人炼这华而不实的功夫了。但他没料到水火刀实战时威力如此之大,古般若先前已在这些家丁身上都下了驭尸咒,只消家丁被杀,马上便成法体。那小千户已杀六人,只消再杀一个,他就可凑成七具法体,布成尸居余气七杀阵,便是松仁寿来了也不惧,却没想到在关键之时被雁高翔看破。此时七杀阵布不齐,尚困不住雁高翔,还有个鹿希龄不知躲在何处,万一一个失手,居然被鹿希龄偷袭成功,那真是个笑话了。

  鹿希龄仍然不出手,还在等待机会吧。他知道鹿希龄最精擅玄冥无形箭,单看这一手本领已不下于松仁寿,也不可大意,因此十分精力倒分出六分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一分神,却听得雁高翔舌绽春雷,大喝一声,手中忽地吐出一条火焰,与他正面的一具行尸当胸洞穿,直飞出去,重重摔在水中。

  此时,远远地传来一声惨叫,听声音不是柳成越,那定是松仁寿了。古般若心中一凛,心道:“门主得胜,要是他回来见我收拾不了这小子,我的脸也没地方搁。”心中一急,已动了杀机,将身一纵,从舱顶一跃而下,跳到了舱口。孙鸣珂听雁高翔叫他不要杀人,不敢不信,只是站在一边,忽见古般若叫了下来,他心头发毛,叫道:“雁法师,这人下来了!”

  此时雁高翔毁去一具法体,但一把水火刀也已毁了。他带的这葫芦并不大,只能拔出五把水火刀来,若是每个行尸都要用一把水火刀来换,实是不够。百忙中听得孙鸣珂的叫声,他头只一侧,一具行尸忽地踏上,一掌猛地推向他前心。雁高翔心知不妙,身形一晃,却已闪不开,“啪”一声,那行尸正打在他左肩之上,痛彻心肺,左臂也举不起来了。他情急之下,手中水火刀在掌中一转,喝道:“疾!”刀身化作烈焰,“呼”一声将行尸裹住。只是方才以火化刀毁了一具行尸,左掌马上补上一掌,将那行尸打出船外,此时左臂无力,已没力气将那行尸打出去了,行尸身上满是火焰,反倒逼近一步,他心中一凉,心道:“完了!”心知作法自毙,只消被行尸抱住,便是同归于尽。他急中生智,人忽地一矮,那行尸双臂扑了个空,雁高翔右足一把勾住那行尸的小腿,人已倒在地上,脚尖一用力,那行尸被他一下挑了起来,直飞出船去。

  古般若见雁高翔眨眼间竟已毁去了两具法体,心中也不禁骇然。那些家丁们却还在大呼小叫,一个家丁见古般若跳下来,叫道:“古先生,你快……”还不等他说出建议,哪知古般若一掌击中他前心,这人当即被震死,随即抓住这尸首便扔了出去。那些家丁没想到古般若居然会杀自己人,惊慌之下,更是哭爹叫妈,拼命向里挤去。

  雁高翔毁了两刀,才算毁掉两具行尸,心知如此下去定不是长久之计,已有些惊慌,他此时尚未站稳,见一具尸首直直向他飞来,手在甲板上一按,闪过这一扑之势,哪知尸首到了他跟前,眼睛忽地一睁,双手一把抓住了他肩头。这家丁活着时不足为虑,化作法体后却力大无穷,雁高翔只觉双肩如被铁钩钩住,一阵剧痛,不由心头一凉,这时耳边猛听得一声断喝,刀光一闪,那尸首的双臂被一下斩断,却是孙鸣珂见他危急,抢上前来一刀斩断那尸首双臂。也亏得这家丁刚死不久,身上仍然柔软,不然孙鸣珂哪里斩得断。

  孙鸣珂一刀斩出,心中实是更怕,道:“雁兄,你没事吧?”他到此时才明白这些术士的厉害,法术跟前,武功再强,竟似无用。雁高翔拉掉了抓住他肩膀的两条断臂,道:“还好,没事。”眼睛却看向舱口的古般若,不由暗暗叫苦。他性子刚强,自觉武功法术都已很强,世上只怕除了两个师兄,便再难遇到敌手了。只是孙鸣珂的武功已让他吃惊,眼前这古般若的法术也远较他高强,再也没有上船时的信心了。

  古般若见雁高翔又逃过一劫,心道:“好难缠的小子。”他不惜杀了一个家丁来制造一个法体,本以为这一下十拿九稳,没想到还是无功。单一个孙鸣珂不足为虑,只有一个雁高翔也不见得如何,但这两人联手,却出乎意料的强悍。眼角余光向后瞟去,只见那些家丁纷纷往里挤,生怕再被古般若抓一个出去。他淡淡一笑,双手又变幻几个手印,忽地在地上一拍,喝道:“疾!”

  这一掌拍下,船尾那几具法体忽在地原地陀螺一般转动。孙鸣珂看得诧异,道:“雁兄,他这是干什么?”

  雁高翔脸已变得煞白,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他确是不懂这是个什么阵势,但这阵势之厉害他却是知道的。古般若嘿嘿一笑,道:“雁道友,记住吧,这叫九柳曼陀罗阵!”

  九柳门与竹山教虽然同出一源,但到底分开已久,九柳门吸取了外道不少法术,这九柳曼陀罗阵便是古般若引入密宗阵法创出的新阵。他一生浸淫在尸居余气七杀阵中最久,知道七杀阵威力虽大,却要七具法体才能布全,一旦被人毁掉一具,阵势威力大减。绞尽脑汁之下,才创出这曼陀罗阵,虽然威力较七杀阵大有不如,好处却是只消两具法体以上便可布成。孙鸣珂武功不凡,却不会法术,九柳曼陀罗阵虽然困不住雁高翔,但他们两人陷身在内,联手的威力便发挥不出来了。

  古般若正自得意,却听得身后忽然有人冷冷一笑,道:“不错,颇有新意。”

  这声音极是阴寒,古般若的笑容一下僵住,只觉背心涌来一股排山倒海的大力,他全力布阵,此时根本已无余力抗拒,心道:“不好,被偷袭了!”一念未息,便觉一掌印到他背心,掌力如万千钢针直刺他的皮肉。他惨叫一声,一个身体如流星也似,忽地飞出船去,“砰”一声摔入水中,那些正在打转的法体失了控制,登时摔倒在地。

  雁高翔正不知该如何对付,见古般若一下飞出船去,反是一怔,心道:“这是什么奇门法术?”怎么想都不觉得这有什么用处,孙鸣珂却已看见古般若身后那人了,叫道:“松法师!”

  站在古般若身后的,正是松仁寿。他一掌击飞古般若,脸上却仍无喜色,也不说话,走到船左舷,双手接连变幻几个手印,喝道:“风来!”

  呼风唤雨,那是正一教道术,竹山教自是不会。但松仁寿几个手印一变,孙鸣珂只觉头顶又是一暗,仰头望去,吃了一惊,道:“鸟!”

  空中不知何时飞来了许多鸟,这些鸟黑压压一片,在松仁寿头顶盘旋。一只小鸟自然也没什么大碍,但这许多鸟飞在一处,便如听到命令一般不住打着转,越转越快。孙鸣珂见这些鸟越飞越急,而松仁寿头顶也起了一阵旋风,连他的袍子都被卷得飞了起来,小声道:“雁兄,松法师在呼风么?”

  雁高翔点了点头,喃喃道:“师兄的摄生咒原来到了这等地步啊!只是他要做什么?”

  驭使野兽助战,那是常事。松仁寿的摄生术高强,但摄来的却并不是鹰隼之类的猛禽,大多是水凫野鸭,总不至于让野鸭子去追击落水的古般若吧。他正想着,松仁寿忽然喝道:“破!”那些鸟此时已飞得极快,旋风已成,倒似是被卷入这旋风中的一般,随着松仁寿一声断喝,空中忽地下了一阵血雨,羽毛也纷纷飘散,倒似下了一场大雨,却是松仁寿借这旋风将空中这些水禽绞得粉碎,而这旋风也一下大了一倍有余。

  松仁寿此时才露出一丝笑意,朗声道:“柳门主,我送你一程。”手一指,头顶那旋风“呼”一声直飞出去。雁高翔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如此。”柳成越借助黑伞能在空中来去,但遇上这等大风,他也毫无办法。这一战,松仁寿故意让鹿希龄驭使黑蛟,引得柳成越出手,再让雁高翔与孙鸣珂打头阵吸引古般若的注意,自己方能偷袭见功。否则以古般若的本领,松仁寿要制服他哪有这般轻易。

  雁高翔见松仁寿放出这血风咒,心中一急,道:“大师兄,二师兄他……”鹿希龄的任务是引得柳成越出来,方才雁高翔听到鹿希龄的惨叫,心知鹿希龄只怕已大大吃亏,已陷入苦斗,而松仁寿这般放出旋风,柳成越自然被风卷得飞出去,但已受了伤,又只靠法体支撑而站在水皮上的鹿希龄只怕更加危险。

  松仁寿道:“求仁得仁,你鹿师兄早就明白。”他一直隐忍不发,直到此时才出手,一击见功。只是古般若的本领之强,却也出乎他的意料,这般偷袭也杀了不他,最多只让他受些伤。可不管怎么说,此时船上的九柳门二人都已被逐出,所谋之事,成功就在眼前。只消办成此事,柳成越以降的九柳门弟子便当真不堪一击了。他得意之下,道:“三师弟,进去吧,看看田大人。”


  
  
燕垒生小说集·雁高翔系列 卷一 断心录


  
   
  
六、隔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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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元瀚一直坐在谭姬床前喝茶。灯下看美人,别是一番风韵,谭姬是他心爱的小妾,此时染病在身,更是叫人怜惜。方才船不知被什么撞了一下,谭姬险些摔下床来,听得甲板上不时传来惨呼之声,更是撒娇撒痴,偎在田元瀚膝上道不住抱怨不该带她出来受苦,田元瀚平时官威凛然,到了这爱妾跟前却如雪狮子向火,周身都要化了,只是好言温存。正在肉麻,听得里门轻轻叩了两下,有个女子道:“爹,外面出什么事了?”

  里门通的是他次女的舱房。田元瀚道:“不打紧,只不过是几个毛贼,你睡吧。”

  谭姬撇了撇嘴道:“老爷,其实二小姐的病也不打紧,为何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田元瀚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不知道,这二丫头身上可是有件大大的干系,万万出不得差错。旁人都不打紧,二丫头可万万出不得事。”

  谭姬听田元瀚这般说,别过脸去道:“老爷就是偏心,原来我也是不打紧了,死了都没人睬,我好命苦!”

  田元瀚话刚出口,便吃说错了话,旁涎着脸道:“哪里哪里,我家阿乐是最最要紧的,我还靠你给我生个传宗接代的出来呢,嘿嘿。”

  田元瀚自命是英雄好色,这谭姬是片刻离不得的,就算为次女还愿求医也带着谭姬在身边。此时见谭姬薄怒佯嗔,更是俏脸生春,心头一荡,连方才在船甲板上所见那黑蛟都忘个干次了,浑身都软作一堆,伸手正要去抱,却听“砰”一声,舱门被一下砸开。他都忘了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心头怒起,喝道:“做什……”话未说完,却见门口站着一个面生的少年。这少年双目炯炯,露出一股杀气,手中握着一把刀,他这才想起甲板上还在恶斗,心中一凛,忖道:“啊也!柳成越果然这般没用,让这小贼杀进来了么?这可怎么是好?”

  进来的正是孙鸣珂。他一见田元瀚,心道:“天可怜见,总算让我得以手刃仇人了!”喝道:“田元瀚,你可认得我孙鸣珂么?”

  田元瀚一怔,道:“你是何人?”

  孙鸣珂本想一刀便劈过去,见田元瀚一脸茫然,喝道:“我父讳道荣,当初险些被你这狗贼害死,还要装不知道么?”

  田元瀚眼中更是茫然,道:“孙道荣?这又是什么人?”

  孙道荣险些死在田元瀚手里,对田元瀚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可对田元瀚来说,孙道荣不过是个被他参过一本的小小千户而已,微不足道,早已忘怀了。孙鸣珂见这个父亲恨之入骨的大仇人居然已全然忘了,更是火冒三丈,喝道:“问阎王爷去吧!”

  他举起刀正待向田元瀚劈去,却觉手中一紧,刀如同楔入两块磐石之中,竟然动弹不得,回头一看,却是松仁寿用二指夹住了他的刀。他正待喝斥,雁高翔忽道:“大师兄,你饶了他吧,他救过我。”

  松仁寿已有杀了孙鸣珂之心,听得雁高翔的话,这才硬生生止住,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田大人,在下松仁寿,见过大人。”

  田元瀚见孙鸣珂举刀时,心便是一沉,待看到松仁寿夺下了他的刀,虽然也不知这个道装之人是什么来路,总算是友非敌,指着孙鸣珂道:“松道长啊,你将这小贼杀了,我保你为官。”他是湖广行省左平章,要给松仁寿一个官做,倒也不是空口白话。

  松仁寿微微一笑,道:“田大人见笑,朱紫之贵非在下所求,在下只想要大人身边一物。”

  田元瀚看了看已躲到床中的谭姬,心中一沉,忖道:“难不成这妖道是看中谭姬了?这可不成……只是不给似乎也不成……”

  正在转着念头,松仁寿已有些不耐。古般若被他击入水中遁去,柳成越则被他用血风咒吹远,但这两人都不曾死,时刻都会反扑过来,自己身边只有雁高翔,一旦斗起来,胜负实难预料。他见田元瀚犹犹豫豫地看向床里,厉声道:“快将那神霄玉玦给我!”大踏步便向那床走去。

  听得“神霄玉玦”几字,田元瀚忽地“啊”了一声,松仁寿更是断定便藏在床上,手中的小青一挥。他刀法虽然不甚佳,单以刀法论还不如雁高翔,但小青何等锋利,床上的纱帐被这一刀掠过,登时撕成碎片,露出被窝里那个正瑟瑟发抖的谭姬来。

  松仁寿见是一个女子,却是一怔,恼怒之下,手起一刀,谭姬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一颗头登时被松仁寿斩落,血喷洒出来,将一床锦被染得通红。田元瀚见爱妾这般被人杀了,心如刀绞,还不待哭出声,松仁寿一把揪住田元瀚前心,喝道:“那神霄玉玦呢?快把神霄玉玦给我!”

  孙鸣珂也不知松仁寿要的那“神霄玉玦”是什么东西,但见他这副样子,心头不禁一阵凉,心道:“我爹真是老糊涂了,这竹山教明明有自己的打算,哪里是我们请来的……啊呀不好,他要借我们的名义来,那是想嫁祸给我们啊!”

  田元瀚见松仁寿这样子势若疯狂,一个千娇百媚的谭姬说杀便杀,吓得屁滚尿流,也顾不得官腔,连声道:“道长是不是要一块玉佩?好说好说,我马上拿出来。”

  松仁寿放开了他,道:“快点!”田元瀚一脱松仁寿掌握,站都站不直了,哆哆嗦嗦地摸出一柄铜钥来,打开了床下一个抽屉。一抽出,却见里面满是金银首饰,所值不知凡几。田元瀚好色好货,收集这许多珠宝大为不易,此时一脸苦相,大大舍不得。在这些金银饰物上面放了一块玉佩,也不过孩童手掌一般大。松仁寿一见这玉佩,眼前便是一亮,伸手刚要去抓,哪身一个人影如风而至,一把抢过。这人来得极是突然,便是松仁寿也毫无察觉,他大吃一惊,手中刀猛地向那只手劈去,只听“当”一声响,那人袖筒中滑出一个小锤,一下架住了松仁寿的刀。

  这人正是孙鸣珂。他用袖锤架住了松仁寿的刀,脚一点地,人已闪到窗边。松仁寿见他左手握住玉佩,右手袖锤作势要砸,惊得叫道:“小千户,你这是何意?”

  孙鸣珂冷笑道:“松法师,你想要的便是这块劳什子神霄玉玦吧?只是你只消拿到这东西,船上之人定要被你灭口。”

  松仁寿大是惶惑,心中暗道:“我可真小看了这小子。”原来松仁寿果然是为了那神霄玉玦而来的,这神霄玉玦乃是宋时神霄派道士林灵素传下,里面有一个极大的秘密。可是九柳门与竹山教同出一源,松仁寿最怕的就是被九柳门捷足先登,因此才费了这许多功夫,故意让孙道荣来请自己。此事完后,他已有将整船人都杀了灭口之心,这样柳成越定会以为这是一场仇杀,做梦都想不到竹山教已得到自己所要的东西了。孙鸣珂年纪虽然不甚大,心思却极其机敏,只不过这短短一瞬便已想通了端倪,竟然将这神霄玉玦抢到了手中。松仁寿见他袖锤离玉佩已是颇近,只消轻轻一敲,玉佩便成齑粉,更是惶急。这玉佩关系到一个极大的秘密,就算孙鸣珂只敲掉一点,要在解开这秘密便要大费周章,饶是他法术武功都是一等一,一时间却也无计可施,脸上却也不变,笑道:“小千户,你喜欢这玉佩,那拿去便是。”

  孙鸣珂见他说得轻描淡写,五指却微微屈伸,已有暴起扑上之势,暗自冷笑,忽地一锤向手中玉佩砸去。松仁寿虽然装作对这玉佩漠不关心,但此时却已失了方寸,叫道:“不要!我答应你!”哪知孙鸣珂的袖锤到了玉佩上方半寸许忽然硬生生停住,冷笑道:“松法师,这神霄玉玦果然才是你想要的。”

  松仁寿也没料到孙鸣珂年纪不大,竟然会如此精明厉害,颓然道:“小千户,你要做什么?我答应你。”

  孙鸣珂深深吸了口气,道:“你让我先走,事后会放在岸边的柳树上,你来拿便是。”

  松仁寿怒道:“你一走,我上哪儿找你去。你给我,我便让你走。”

  孙鸣珂嘿嘿一笑,道:“松法师,你道我会相信你么?若交给你,那我的命,田大人的命,便到此为止了。你若不同意,我孙鸣珂自然一命呜呼,不过这神霄玉玦你可也拿不到了。”

  松仁寿见孙鸣珂丝毫不为所动,心头一阵茫然。以孙鸣珂的武功,便是雁高翔也足以取他性命,但投鼠忌器之下,竟然毫无办法。

  孙鸣珂见他脸色木然,心中也不住打鼓。虽然抢到了这神霄玉玦,但他也实在不知该如何收场法。正在这时,松仁寿忽地扭过头,对着那堵板壁喝道:“什么人?”

  田元瀚正贴着板壁而站,见松仁寿看向他,心头发毛,叫道:“法师,法师,你要的我可给了,不干我事。”孙鸣珂心道:“想声东击西么?休想得逞。”手中袖锤握了握,正待作势要击,却见松仁寿面色凝重,额头竟淌下汗来,他大吃一惊,心道:“隔壁真个有人?”能让松仁寿如此忌惮的,绝非常人。但此人却一直不出来,到底打什么主意?

  雁高翔在一边也是茫然一片。孙鸣珂突然下手,他根本未曾料到,此时见松仁寿忽然面对板壁,第一个念头也是觉得大师兄在声东击西。突然间,他觉得似有一股阴寒之气透壁而出,浑身不由得颤抖起来,心中大奇,忖道:“难道是柳成越到了?”

  这股阴寒之气极是凄厉,竟然让他都有些受不了,似乎比松仁寿的功底都要高得多。雁高翔激凛凛一个寒战,冷汗一下湿透了贴身衣服。松仁寿忽地大喝一声,一刀向田元瀚刺去,田元瀚吓得魂飞魄散,惨叫一声,人已软软坐倒,晕了过去。

  这一刀却不是刺向他的,而是刺向板壁。舱板也算厚,但在松仁寿刀下便如腐泥,二尺来长的刀身尽没入内。孙鸣珂一怔,心道:“这松仁寿疯了么?”哪知松仁寿的刀一刺入板壁,脸色登时变得煞白,双手也在不住颤抖,倒似见到了什么可怖之极的东西。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松仁寿,有胆的出来与我一战,否则这孙千户的脑袋便要搬家了!”

  这正是柳成越的声音。

  柳成越中了松仁寿的圈套,误以为驭使黑蛟的是松仁寿,待一交手,才发现是鹿希龄,心中不妙。只是鹿希龄本领虽较他颇有差距,却苦斗不退,将他死死缠住。好不容易斩杀黑蛟,又将鹿希龄击退,却被松仁寿的血风咒直吹出去。他凭借这把黑伞能在空中来去自如,血风咒虽伤不了他,却吹出足有半里地去。此时他知道松仁寿定已攻上船了,自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恼怒异常,飞回来时,却恰好见到孙道荣率众赶来。孙道荣只道儿子与竹山教三人定已得手,兴冲冲过来,没想到碰到这个煞星。他手下足有二三十人,在柳成越手下却毫无还手之力,被他杀戮殆尽,只剩了两个划船的和孙道荣自己一个人,逼问之下,方知是这孙道荣为报私仇才请得竹山教前来。此时离船还远,遥遥望去,却见船上漆黑一片,只有田元瀚的舱中还有一点灯火,心中更是惊慌。田元瀚生死他毫不在意,但他受宗主之命,绝对不能让田元瀚次女出什么差池,而田元瀚次女的座舱便在田元瀚座舱隔壁,万一有什么意外,一想到宗主责罚之惨,柳成越遍体冰凉,几乎不敢想像,扭头向那两个划船的喝道:“快划,快划!”

  划船这两人正是孙鸣珂手下翻江四虬的另二人。这两个已划得手臂酸麻,听柳成越催促,更是四臂翻飞,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小船几乎贴着水面而飞。还有丈许远,柳成越一把抓住孙道荣后领,一提气,已一掠而过,冲上船去。

  一上船,便见甲板上横七竖八的尽是尸首,心中登时凉成一片,叫道:“松仁寿!你放了田大人,我便饶过这孙千户不杀,快出来与我一战!”

  他刚说出,里面有人“啊”了一声,有人似乎在商量什么。柳成越竖起耳朵,却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舱中黑黝黝一片,一股刺鼻的血腥气从舱中直喷出来,里面想必也是横七竖八地躺满尸体。他对松仁寿极是忌惮,纵然畏惧事后宗主责罚,此时也不敢这般贸然冲进去。他扫了一眼,将黑伞夹到腋下,右手连变数个手印,向地上一具尸首一指,喝道:“疾!”这尸首被古般若下过驭尸咒,“忽”一声站了起来,直向舱中扑去。要练成法体,庸手得花七日七夜之功,但他功力高绝,只消片刻便成。

  这法体一扑进去,只听得里面发出一阵乒乓之声,一只断手从舱中直飞出来,摔在甲板上,却听得松仁寿朗声笑道:“原来孙千户在你手上了,哈哈。”

  柳成越也知单凭一具法体对付不了松仁寿,却没想到松仁寿居然如此转瞬间便将法体毁去。他心中一寒,喝道:“既然如此,我便放了这孙道荣,你们也速速离开。”右手五指变幻不定,随着他的变幻,甲板上几具尸身也不时抽动。甲板上尸体不到五具,七杀阵是布不全的,但只消参布成一个阵势,便可与松仁寿周旋,未必没有胜机。他正在作法,却听得松仁寿忽道:“柳门主,成交了。”

  孙道荣只是请竹山教来的雇主,柳成越也知道松仁寿未必会答应,提出这要求,一半倒是为拖延时间。没想到松仁寿居然一口答应。他心中一动,喝道:“田大人的女公子呢?二小姐,你在不在?”

  田元瀚的生死他实不放在心上,但这二小姐却是万万出不得差错的。他生怕换回田元瀚无恙,二小姐却被松仁寿杀死,那宗主责罚仍然逃不了,只有一死相拼了。话音刚落,便听得里面有个年轻女子道:“柳先生请放心,我没事。快将孙千户放了,他们便不杀我爹。”

  柳成越也听过田元瀚二小姐说话,不过每次她都是悄声细语,温婉柔和,现在却极是镇定。他也不多想,心道:“谢天谢地,二小姐没事便好。”

  这时几个人缓缓走了出来,走在最前的是个少年。这少年一见柳成越手中的孙道荣,惊叫道:“爹!”向前踏上一步,却又站住了,闪到一边。

  松仁寿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些微笑,道:“柳门主,别来无恙。”

  他二人功力悉敌,九柳门虽然人多些,实力在竹山教之上,但柳成越也一直奈何不了他们。柳成越见松仁寿虽然面色和缓,但颇为委顿之意,心道:“古兄看来也给他一点苦头吃了,怪不得他会答应。”他将手一推手中的孙道荣,道:“松仁寿,今日一别,后会有期。”

  松仁寿自也明白柳成越话中深意,微微一笑道:“自然。”抬头看向天空,叹道:“人生得一柳门主这样的对手,当真无憾。”

  他的脸上,仍然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


  
  
燕垒生小说集·雁高翔系列 卷一 断心录


  
   
  
尾声、术者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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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艘小船缓缓离开了田元瀚的大船。柳成越他心思细密,生怕自己一进去,松仁寿去而复返。待他们离得远了,这才冲下舱去。一到舱中,便见残肢碎体遍地,鲜血在地上都积了薄薄一层。他杀人如麻,仍是咋舌,心道:“松仁寿真是狠,连师弟都可当成弃子。啊呀,二小姐不要有什么意外。”

  他冲进田元瀚的座舱,里面比外面总算好一点,一个少女正扶着田元瀚坐在椅上,脸上还挂着些泪痕。他见二小姐没事,大喜过望,上前跪下道:“二小姐,您没事吧?”

  少女抬头看了看柳成越,眼中尽是惊恐之色,敛衽道:“多谢柳先生。”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想必仍是害怕。田元瀚此时睁开眼,气喘吁吁道:“柳先生,那伙贼人走了么?”

  柳成越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道:“走了。”

  田元瀚抚抚胸口,骂道:“是个什么孙道荣的。该死,我定要诛他九族!”这孙道荣因何与他结仇,田元瀚自己也忘了。平时他熙指气使,这次惊吓当真生平未有,此时惊魂甫定,便又要发官威了。柳成越道:“田大人放心。大人吉人天相,草贼纵然暂且跳梁,亦不能伤大人分毫。”

  田元瀚想想此番属下伤亡殆尽,连爱妾也被那穷凶极恶的松仁寿一刀斩杀,更是怒不可遏。依他本心,只想发作,但多亏柳成越自己方能保住一命,而此时还要靠柳成越护送自己,便不再说什么,只是道:“柳先生费心了。”肚里却暗暗骂道:“什么狗屁九柳门,不堪一击,下次遇到阚道长,定要给你这九柳门好看。”

  ※※※

  船靠到岸上,松仁寿先上了岸,雁高翔要上岸时,走到孙鸣珂身边,小声道:“小千户……”

  他话未说完,松仁寿厉声喝道:“高翔,快上来,我们答应小千户了。”

  孙鸣珂对竹山教已是深恶痛绝,也不理他,雁高翔无奈,在船头一跃,跳上了岸。松仁寿在岸上拱拱手道:“小千户,这回那神霄玉玦该给我了吧。”

  孙鸣珂用竹篙一点,把船驶离了丈许。松仁寿答应,只消将神霄玉玦交给他们,便放他们逃生,但孙鸣珂哪敢相信他们,雁高翔似是有话要说,他也只道定会出什么主意。此时离岸已有三丈有余,这才从怀里摸出那玉佩来,道:“多谢松法师不杀之恩,接着吧。”

  他膂力甚强,这玉佩也不大,脱手一掷,直向松仁寿飞去,另一手又疾点一篙,船又驶离了两丈许。此时松仁寿本事再大,也追不上他们了,这才放下心来,走到孙道荣身边,道:“爹。”

  孙道荣惊魂未定,此时仍站不起来,坐在船中大口喘息。听得儿子叫他,低低道:“鸣珂,没杀了田元瀚么?”

  孙鸣珂黯然道:“孩儿无用。”

  他们策划得天衣无缝,原本也该万无一失,哪知找来的竹山教竟是另有图谋,实是引狼入室,结果属下损折殆尽。而田元瀚也已知道他们的打算了,现在就算死了报仇之心,想面团团做富家翁也已不可得。他咬了咬牙,道:“爹,我们人还在,只消有心,有朝一日定叫田元瀚难逃公道。”

  他仍不服输,还在发狠,孙道荣两眼却一下发直,嘶声叫道:“鸣珂,后面……”

  ※※※

  玉佩划了一道弧线,松仁寿身轻如燕,一把接住。他五指在五佩上一摩,脸上又露出那种高深莫测的微笑。

  他把这神霄玉玦放进怀里,道:“高翔,走吧。”

  雁高翔有些犹豫,道:“大师兄,二师兄他……”

  “他只要没死,便会找到我们会合的。”松仁寿又是淡淡一笑,“你方才想做什么?提醒小千户说那两个划船的已中了我的行尸咒么?”

  雁高翔脸变得煞白,嚅嚅道:“我是……大师兄,我们答应放他们走的。”

  松仁寿哈哈一笑,道:“我是答应了,也放他们走了,哪点不曾做到?”他看了一眼雁高翔,叹了口气,道:“你是师父之子,照理也该有师父那等气概,怎么老是优柔寡断,动不动便要心软,新教主若知你这性子,定不会高兴。”

  雁高翔呆了呆,道:“新教主?大师兄,你不接任教主么?”

  松仁寿终于忍耐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你会看到的。”

  他没有回答,只是回头看着湖上,双手在胸前变幻手印,嘴里低低念诵。此时湖面之上雾气弥漫,一轮满月从云后透出,却显得湖上更加模糊一片。岂但田元瀚那船已看不到踪影,便是孙鸣珂刚划走的小船也已找不到了。

  没想到,堪接教主之任的,竟会是田元瀚那个娇怯怯的次女。他想起方才在舱中对峙的一瞬,即使隔着板壁,他也感受到这少女身上那股无坚不摧的力量。现在她尚不曾修习过法术,但日后正式接任,九柳门便再不会是竹山教的对手了。

  有了新教主,又解开这玉佩中的秘密,无敌于天下也不再是个梦吧。他越想越是兴奋,全然未曾看到雁高翔眼里的神色越来越黯淡。

  这时湖上忽然传来一声惨叫。那是一个人临死时的惨呼,凄厉之极,听声音,正是孙鸣珂发出的。一听到这声音,雁高翔眼里又是一阵黯然。

  “走吧,高翔。”松仁寿蹲下来在湖水中洗了洗。湖水冰凉彻骨,清洁得如一块毫无瑕疵的水晶。他甩干手上的湖水,理了理因为方才的激斗而有些褶皱的衣服,缓缓说道,“术者无情,你要记住了。”

  他向前踏出一步。湖边泥土湿润,踩上时是一个脚印,但这脚印马上又变浅变淡,只不过一瞬间便消失无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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