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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尼斯拉夫·莱姆:完美的真空 [复制链接]

光之洗礼

Atiyah 发表于 2010-8-22 07:44:53 |显示全部楼层
《完美的真空》

评论子虚乌有的书籍,并不是莱姆的新发明;不仅仅当代作家中有这种实验,如豪尔赫·路易·博尔赫斯有"调研赫伯特·奎恩的作品",而且这种创意可以追溯到古代--哪怕拉伯雷都不是首创者。《完美的真空》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打算成为完全由这种评论文章组成的集子。这种条理上的讲究是卖弄学问还是游戏人生?恐怕作者的意图是游戏吧,看了导言,这种印象并没有削弱,这篇既冗长又富含理论的导言写道:"小说的创作是失去创造自由的一种形式。于是,书评是更加欠高尚的奴役。关于那作家,至少可以说,他奴役了自己--受制于所选的主题。批评家的处境更糟,评论者囚禁于所评作品,就像罪犯被锁在独轮车上一样。作家的自由丢失在自家的作品之中,而批评家的自由则失落在他人的作品之中。"

这种简单化的说法,明显是言过其实,不可当真。导言的第二节("自我挑剔")写道:"到目前为止,文学给了我们虚构的人物。我们更进一步,阐述虚构的书籍。这里拥有找回创造自由的机会,同时可以把两个势不两立的精神--纯文学作家和批评家捏在一起。"

所谓"自我挑剔",莱姆解释道,就是自由创造的"平方",因为如果文本批评家深人该文本,就拥有比传统、非传统文学的叙事者更多的腾挪可能性。大家不妨随声附和,因为如今的文学实际上要努力远离创造物,就像跑步者二度呼吸接接气。麻烦的是,莱姆渊博的导言似乎没有要结束的样子。他论述了虚无的积极面,论述了数学里的理想物体,论述了语言的新的元层次(metalevels)。统统有点口若悬河,仿佛在插科打诨。更有甚者,莱姆要用这个开场白把读者(也许还有他自己?)引向远方。《完美的真空》中有的假评论不是区区的轶事集。我不同意作者的意见,愿意把那些评论分成以下三组:

(一)滑稽模仿(parodies)、拼凑(pastiches)、嘲弄(gibes):本组包括《鲁滨逊家族》,《虚无,又名后果》(两个文本均以不同方式嘲弄"新小说"),也许还有《你》和《千兆网络》。诚然,《你》有点可上可下,因为发明一本坏书,再加以口诛笔伐,是犯贱的作为。形式上最为独创的那篇是《虚无》又名《完美的真空》后果》,因为没有人可能写那部小说,所以采用假评论的手段就可以玩杂耍了,对于不存在而且不可能存在的书进行评论。《千兆网络》最不合我的趣味。创意在于露出马脚,不过,用那种玩笑来处理一部杰作对不对头呢?也许是对头的,只要不是本人写的就可以。

(二)初稿和提纲(确是特殊的提纲):比如说《小队元首路易十六》,还有《白痴》和《速度问题》。谁知道呢,它们都可以成为一本像样的小说的胚子的。即使如此,好歹也该先写出小说呀。情节梗概不管是否批评性的,仅仅是佐餐冷盘而已,吊起我们的胃口,厨房里却找不到主菜。为什么找不到呢?人身攻击式的批评并非像"打板球"一样讲公正,但这一次我奋不顾身了。作者有了自己无法完整实现的创意,写不出来,却徒唤奈何--这就是《完美的真空》这一方面的全部由来。莱姆聪明地准确预见到这种指控,便决定进行自我保护--遂写就了导言。为此,他在"自我挑剔"中论及散文技巧的匮乏,必须像一个工匠那样,删繁就简,说明侯爵五点钟离家。但好的技巧不是穷尽手法。莱姆在这三个题目前面知难而退,我仅仅举几个例子而已。他宁愿不去冒险,宁可回避问题,望风而逃了。他说,"每一本书都是无数书籍的坟墓,取而代之,剥夺了它们的生命,"便是告诉我们,他拥有的创意比生物时间更多(艺术永存,人生苦短)。然而,《完美的真空》里面并没有多少意味深长、很有前途的创意。有多处表现出机敏,我已经谈到了,但那里说的是玩笑啊。恐怕有更重要的问题吧,也就是渴望无法得到满足。

书中最后一组作品让我坚信,我所言不虚:《不可能的生命》、《文明算作错误》,还有头等重要的,《宇宙创始新论》。

莱姆多次在他的纯文学和杂文书籍中阐述的观点,《文明算作错误》把它们颠倒过来了。技术爆炸原来被谴责为文化的毁灭者,此处却纳入了人类救星的角色。莱姆在《不可能的生命》中第二次扮演变节者。我们不要被戏说家史中长串长串的好笑荒唐事所误导。其目的不在于这些滑稽的轶事;此处关乎对莱姆最最神圣的东西的攻击--攻击概率论,也就是机缘论,而他的大量大部头构思均建立、发展在那个范畴之上的。攻击在小丑般的背景下进行,这是为了隐藏锋芒。那有没有构思成讽刺呢?尽管话锋稍纵即逝。

类似的怀疑为《宇宙创始新论》所驱逐,它是该书真正的招牌菜,就像特洛伊木马一样隐藏在书页之中。假如不是玩笑,不是虚构的评论,又复何物?玩笑有点沉重,承载了如此巨量的科学论证而沉甸甸的,大家知道莱姆是专啃百科全书的,把他摇一摇,对数和方程式就抖出来了。《宇宙创始新论》是虚构的诺贝尔奖得主领奖演说,提出了革命性的宇宙新模型。假如我不知道莱姆的其他书籍,就会得出结论,那东西是用来供全世界三十来个新手,也就是物理学家等相对论者搞笑的。不过,这种情况不大有可能。那什么有可能呢?所以,我猜创意是有的,作者突发奇想,却欲言又止。他当然永远不会认账的,不管是我,还是任何别人,都无法向他证明,他的宇宙博弈模型是认真的。他总是可以拿滑稽的语境作为借口的,并且以书名为证--《完美的真空》就是"关于虚无"的书。另外,推脱的最佳遁词就是诗歌破格了(1icentia poetica)。

尽管如此,我认为,这些文本的背后,隐藏着一定的庄重。宇宙是一场博弈?是"意念物理学"?莱姆崇尚科学,曾经拜伏在神圣的科学方法论跟前,不可能充当旁门左道的异见急先锋的角色。为此,他无法把这种思想纳入任何话语阐述之中。另外,让"宇宙博弈"的创意成为故事情节的枢轴,就得再写一本"正常科幻"作品了,真是著述丰富啊。

下面还剩下一些什么呢?对于健康的心灵,只要三缄其口就行了。作家没有写的书,作家无论如何肯定永远不会动手的书,却可以假托给虚构作者的,这种书由于不存在,难道不是特别地像沉默吗?对于左道旁门敬而远之,难道还能把自己置身于更加安全的地位吗?断言这些书、这些学说属于他人,其实相当于不言而喻,尤其是这件事发生在玩笑的情形之下时。

于是,《完美的真空》应运而生了,它来自对于现实主义营养的长年暗自渴仰,来自对于本人观点过于大胆而不能公开张扬的概念,来自朝思暮想且落空的所有美梦。其理论性强的导言,竞公然提出了"文学新样式",这是声东击西的运筹,是魔术师故意使就的障眼法,希望我们不要注意他的实际动作。我们必须去相信,这是聪明灵巧的壮举,而实际正好相反。不是"假评论"的戏法产生了这些作品,而是作品徒劳无功地要求被表达出来,使用了这个戏法作为遁词和借口。若是没有戏法,一切就会流于无言的领域。我们这里为了扎实的现实主义而背叛了幻想,叛逃于经验主义,还有科学的异端邪说。莱姆真的认为,他的图谋不会被看穿?事情再简单不过了,谈笑间吆喝出了认真时竞不敢耳语的东西。本批评家与导言反其道而行之,不必"像罪犯被锁于独轮车一样"束缚于该书,批评家的自由不在于拔高或诋毁该书,而在于此处,他可以透过本书,就像用显微镜一样观察作者;如此,《完美的真空》成了关于可望而不可遇的事物的故事。它是关于愿望落空的书。难以捉摸的莱姆仍然可以利用的惟一借口,就是反击了:宣称写作本评论的人不是我这位评论家,而是作者本人,并把它添加在《完美的真空》里面,使其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光之洗礼

Atiyah 发表于 2010-8-22 07:45:32 |显示全部楼层
《鲁滨逊家族》

步笛福《鲁滨逊漂流记》之后尘的,是瑞士的"鲁滨逊"--一本供阅读的"稀释"之作,和一大批愈加小儿化的荒岛度日故事;几年以前,巴黎奥林匹亚出版社为与时俱进,出版了《鲁滨逊·克鲁索的性生活》,一本破烂的货色,作者不值一提,无非是归出版商本人所有的笔名罢了,做了他藏身的遮羞布;该出版商向来雇用辛苦的"枪手",目的自然是人所共知。而马塞尔·科斯卡特的《鲁滨逊家族》,却不失为百年等一回的佳作。书中讲的,是鲁滨逊的社会生活,他的社会福利事业,和他那艰巨的、熙来攘往的生存方式,因为书里触及的,是孤居生活的社会学--一个初无人烟、到小说结尾却人满为患的岛屿上的大众文化。

完美的真空

读者很快就会发现,科斯卡特先生笔下的作品不是抄贩之作,不是商业性炒作。荒岛之耸人听闻和色情的一面,他未着一笔;也未把这位海难者的淫兴,引向长有毛茸茸椰果的椰树,引向鱼类、山羊、斧头、蘑菇,引到从破船里打捞出来的猪肉上。仿佛是有意与"奥林匹亚"过不去,书里的鲁滨逊,不再是那位发情的汉子,像一只阴茎勃起的独角兽那样,蹂躏着灌木、甘蔗丛和竹林,轻薄着沙滩和山峰,强奸着海湾里的水、海鸥的尖叫、信天翁那高贵的身影和风暴冲上海滩的鲨鱼。渴求这一类货色的读者,在书里将找不到能让他想人非非的精神食粮。科斯卡特笔下的鲁滨逊,是一个纯粹的逻辑学家,一名恪守礼俗的人,一位将自己学说的结论推到极至的哲人;船难(一艘名叫"帕特里夏"的三桅帆船)对他来说,仅是开启了大门、割断了纽带、实验室准备试验,因为他借此深入自己的存在,不受"他者"在场的污染了。

塞尔吉斯审时度势,不但没有逆来顺受,反倒决心当一名真正的鲁滨逊,第一步,就是主动顶起这个名字,这合乎道理,因为从自己的过去,和迄今为止的生活里,他再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了。

这位海难者的一生,可谓堆砌着艰辛与沉浮,已经够倒霉了,不必再翻耙记忆,空抱怀旧之情,追念失去的东西,徒添自己的苦楚。这片世界不能维持发现时的样子,得把它整好,还得仿照文明的式样;于是,这位以前的塞尔吉斯,便《鲁滨逊家族》决心从头塑造岛屿和自己了--从零开始!科斯卡特先生笔下的新鲁滨逊是不抱幻想的;他知道,笛福的主人公是虚构的,其生活中的原型--那位名叫赛尔科克的水手,多年后被一只双桅船发现时,已经彻底沦为兽类,话都不会说了。笛福的鲁滨逊之自救,并不是靠"礼拜五","礼拜五"来得太晚了,而是兢兢业业全凭上帝本人的陪伴;这也许有点严峻,但对一个清教徒,却是最好的出路。正由于这位"伙伴"的高压,他才迂腐地规矩做人,顽强地勤勉做事,省察良心,刻意地自我节制,而这一点则激恼了"巴黎奥林匹亚"出版社的那名"枪手",于是低下淫荡的牛角,朝它迎头撞过去。

塞尔吉斯这位新鲁滨逊,虽然感到自己身上有股子创造的力量,可他事先就明白,有种东西他绝对不去创造:上帝这位至高存在肯定是他力所不及的。他是一个唯理主义者,便以理性着手自己的任务。他希望面面俱到,于是先从这个问题开始:最最合理之举是不是彻底无为。毫无疑问,这会让人发疯,可谁又知道,疯狂不是适宜的状况?呸,要是能挑选疯病的种类就好了,比如给衬衫选配领带癖啦;轻躁狂欣快症(hypomanic euphoria),则是鲁滨逊很想犯一犯的,这就可以天天乐颠颠儿了;但他如何保证这疯病将不演变成抑郁症,最终又导致自杀的企图呢?这主意不成,从美学考虑更是如此;况且被动也不是他的性格。上吊或投海,时间有的是,因此他把这种变种推迟到海滩上去了。

梦中的世界--在小说开头几页里他自言自语说--倒是尽善尽美的乌有乡;它是一个乌托邦,但不够清晰、略有血肉、浸没于心灵的夜行里,那心灵当时(夜间)无法符合现实的要求。"在我的睡梦中,"鲁滨逊说,"常有各式各样的人来拜访我,他们向我提问题,可我不知怎么回答,得等答案吐出他们的唇吻。这莫非表明这些人是我身上解下脱落的碎片,莫非是我肚脐的延伸?这么说是要铸成大错的。那些让我食欲大开的蛴螬,那些甘肥的白色小虫子啊,我的大脚、r子小心翼翼地探来探去,但在这块石板的下面会不会发现它们,我是不知道的,同样,那些乘梦而来的人,他们心里隐藏些什么,我也不清楚。所以说,就与'我'的关系来说,这些人和蛴螬一样,都是外在于我的。这样想绝不是要抹去梦境和现实的分界--那是一条疯狂之路!--而是要创造一种更好的新秩序。梦里只是偶然成功的东西,结果好坏纷杂,混乱无形,摇摆不定,机缘凑巧,必须将它们整顿、紧固、连缀在一起,变得稳妥可靠;一个梦一旦锚定在现实里,作为一种方法(metlod)被带进现实的日光下,并服务于现实,给现实添丁加,用最精致的物品来充实现实,那就不再是梦了,现实也将因这剂妙药的功用,清晰同于从前,外形却异乎往常。由于我是一人独处,故无须考虑别人;又由于我之知道'自己独处'对我是一服毒药,因此我不是独处。我调遣不了上帝,这是实情,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能调遣任何人!"

《鲁滨逊家族》这位逻辑至上的鲁滨逊还说:"人没了'他者',就像鱼儿离开了水,但也正如水大多浑浊不堪,我的媒介也是一堆垃圾。我的亲戚、父母、上级、老师,不是我自己选的;甚至我情人们也如此,因为她们和我是漫然相遇的:检点平生,我'取'的(如果能说我曾'取'过的话),只是机缘所'予'的。假如说我也像别的凡人那样,曾经注定于出生、家庭和朋友的巧合,那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哀叹的。所以,让《创世记》的开篇回荡起来吧:去你的,喧嚣的红尘!"

我们看到,他这话,的确有造物主的气派:"要有光......"。因为事实上,鲁滨逊确是在准备从零开始给自己造一个世界,现在来看,他白手起家从事创世的伟业,不仅是由于这一场不虞之灾令他摆脱了尘嚣,更是因为他立意如此。所以,科斯卡特笔下的这位在逻辑上堪称完美的主人公,便勾画出了一幅蓝图,一幅不久之后将毁掉他、嘲笑他的蓝图。可以如此办么,正如人类世界之于造物主?鲁滨逊不知道从哪儿下手。该不该让一帮理想的造物来环伺自己呢?天使怎么样?飞马又如何?(有一阵,他颇想造一只肯陶洛斯半人马)但由于抛弃了幻想,他感到,身边戳着一帮十全十美的造物,胃口要吃不消。因此,他一上手,就给自己添了一名此前只能于梦中求之的人:一个集义仆、司衣、司阍、司膳于一身的家伙:胖子(苦瘦脸儿可要不得!)斯尼宾斯。初次造人,我们这位学徒期的造物者,倒也考虑过民主,但他先前容受民主只是事非得已,他肯定别人也是如此。还是孩提时,在入睡之前,他就总是幻想着:要能托生成中世纪的大领主,那该多美。现在,幻想终于成真了。斯尼宾斯蠢得恰到好处,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就拔擢了他的主人;他脑子从来不会出现创见,因此也根本不会预先通知;只消眨眼的工夫,他就样样办妥了,甚至主人还没有来得及吩咐他。

这些活儿,鲁滨逊是否替斯尼宾斯做过、又是怎么做的,作者根本没有解释,因为故事是用第一人称(以鲁滨逊的口吻)写的;然而,即使鲁滨逊暗中做了每件事(还能有别的吗?),后来又派交给了仆人,他当时也是全无意识,所以留在眼前的,就只有这一通努力的结果了。一大早,鲁滨逊刚把睡意从眼上揉掉,一份他最爱吃的、精心烹制的小牡蛎就摆在了床边(由于加过海水,因此略带咸意,滴上红褐色酸草的酸橙味,味道好极了),软软的蛴螬,像黄油那样白,堆在雅致的石盘子里,算是一道开胃菜;再看一看左近,用椰子纤维擦过的皮鞋,锃明挂亮,他的衣服全摆好了,一律用晒烫的石头压熨过,裤子笔挺挺的,一朵鲜花插在上衣的翻领处。可就是这样,主人进膳更衣时,也不免要抱怨两句。午餐要吃烤燕鸥,晚饭得喝椰子汁,千万要冰过的。斯尼宾斯既是称职的司膳,大气不出地恭领钧旨,自然不在话下。

主子唠叨,仆人听着;主子发号施令,仆人恭奉如仪。多美的生活,宁静无澜,简直像乡间假日。鲁滨逊常去散步,遇到可心的鹅卵石便装进口袋,甚至为此建了收藏室;而此时的斯尼宾斯,则在准备着膳食--自己却一点不吃:多轻松的预算,多便利的买卖!但渐渐地,主仆关系出现了一丝裂痕。有斯尼宾斯这么个人,这绝没有问题:怀疑这一点,就是怀疑没人看见时树木就不存在,云彩就不飘。可这厮老这么一本正经、循规蹈矩、哼哼哈哈的,日子久了也真叫人烦。鞋总是锃亮地候着鲁滨逊,牡蛎也是一早在他的硬板床边散着香气;斯尼宾斯矫舌不言--倒也不坏,仆人"如果"啦、"而且"啦、"但是"啦起来,主子反倒受不了--可要是这么着,就显然不能说岛上有斯尼宾斯这么个人。鲁滨逊决定得添点什么,好让处境--现在也太原始了,太朴素了--变得优雅一些。让斯尼宾斯懒惰、犟头、生点小坏心,这办不到:他就是这么个人!他的生存作风,已是根深蒂固了的。因此,鲁滨逊便雇了一个小厮、一个下手:打工仔。这是个邋遢但模样很俊的淘气包,脚底像是抹了油,带点痞气,可机灵得很,满肚子诡计,现在,忙不开交的是仆人,而不是主子了;但不是忙于伺候主子,而是忙于掩盖这个小混蛋整出的各种好事,免得主人看到。结果,由于整天忙着痛打打工仔,斯尼宾斯较诸以前便愈发地少露面;海风吹来了斯尼宾斯的打骂声,鲁滨逊时而在无意中听到(斯尼宾斯的尖叫煞似大海鸥的叫声),但他不想介入仆人间的吵闹!怎么着?打工仔要把斯尼宾斯从主人那儿拖走?那他得滚蛋--于是叫他抄铺盖走人了,在风里化成了碎片了这厮甚至还自作主张地去吃牡蛎!主人很想忘掉这个小小的插曲,可斯尼宾斯办不到,虽然他试过;他活儿也干得糟了,骂也没用,仆人还是一言不发,沉默者城府深,他现在显然开始有想法了。主子懒得去拷问一个仆人,叫他坦白--难道我是他的忏悔牧师?!事事不顺,叱责没效果--那好,你这个老蠢货,也从我眼前拿开吧!这是仨月的工钱,滚你妈的蛋!

像天下所有傲慢的主人那样,鲁滨逊费了一整天的工夫,才攒起个木筏来,划到了"帕特里夏"的甲板,这艘破船爬在一块暗礁上:那些钱,幸好没有被海浪卷去。账扯平了,斯尼宾斯不见了--只是他留下了数过的钱。鲁滨逊受了仆人如此羞辱,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他觉得自己犯了错误,虽然这念头只是出于直觉。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在这儿我是主人,我可以做任何事!为了给自己打气,他立即对自己这样说,并着手于温迪梅了。我们猜,她引据着男子汉礼拜五的范式。可这个单纯的妙龄姑娘,也许会诱惑主人落入魔道的。他也许会轻易覆灭于她那美妙(因为不可企及)的怀抱中,淫兴一上来,他也许就迷了本性,她那苍白而神秘的微笑,她那转瞬即逝的侧影,她那因篝火的灰尘而稍带苦涩、散发着烤羊的油腻香味的小光脚,或许叫他发疯。所以,从一开始,他就灵机一动,他给温迪梅......造了三条腿。在寻常的、客观而陈腐的现实中,他是做不到这点的!但在这儿,他可是造物主啊。他就像藏了一桶甲定还在酣睡时,他便偷偷地起身,到海湾里洗他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货色。但既然这么早起,干吗不把她的东西也洗了,且算个乐子(自然是老爷我独乐了),哪怕只干一回?难道衣服不是我给她的?他冒着被鲨鱼吃掉的危险,好几次孤身闯进"帕特里夏"的船舱,翻出一堆女人的艳服、睡衣、围裙、衬裙、内裤。好吧,既然把衣物洗了,是不是还得在椰树之间扯根绳子,把它们统统挂起来?这就有点悬了!尤其危险的是,斯尼宾斯作为仆人固然已经不在岛上了,可并没有销声匿迹。鲁滨逊几乎能听到他那粗重的呼吸,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开开恩啦,老爷,您以前可从没给我洗过东西呀!斯尼宾斯还在的时候,他断不敢这样放肆地含沙射影,可消失以后,反倒是无遮拦了!斯尼宾斯走了,这倒是不假;但他的阴魂不散,感觉得到他不在的样子。的确,在哪儿都看不到他,即使在当差时,他也是保持低姿态,不敢碍主人的手脚,也不敢抛头露面。可是现在呢,斯尼宾斯却出没无常:他那谄媚的、呆楞楞的病态目光,他那尖哑的声音,又统统回来了;过去他和打工仔之间的叫骂,乘着小海鸥的尖叫声汹涌而至;在丰腴的椰子堆里,如今他露出了毛茸茸的胸(不要脸,是想指桑骂槐不成?!),他把身子贴在那曲线优美的、被剥去皮的椰子树的树干上,他像一个水下冒出来的溺死鬼,瞪着一双鱼眼(鼓鼓的!)死死地盯着鲁滨逊。在那儿,往那边看,看到那块岩石了吗,在那个小岬上--斯尼宾斯就是再不济,人家也还有一点小小的业余爱好:当年,他就爱坐在海角上,扯开破锣嗓子,臭骂那些年老体衰的鲸鱼,它们在自己的家中,在靠近陆地的海水里,安详地吐着水柱。

温迪梅与这位严酷、成熟、阳刚气十足的主人之间的关系,早已经乱了章法,要是能和她达成谅解,使这一关系变得更稳定、更条理,更合尊卑之序,那就太好了!无奈,姑娘的头脑简单之极;她从没听说过斯尼宾斯;和她讲话,简直像对着一堵墙。即使脑子里有过自己的想法,她肯定也不会吐出一个字。乍看起来,这似乎是出于单纯和胆怯(她毕竟是个仆人!),但实际上,这副"清纯无邪"相却是骨子里的狡诈:主人的冷淡、沉稳、克制和高高在上到底是为什么--不,应该说在抵御什么,她知道得一清二楚!更有甚者,她总是好几个小时不见人影,只到黄昏才出现。莫非这是打工仔?因为这不可能是斯尼宾斯呀--这一点绝没有问题!斯尼宾斯已不在岛上了,这是铁定的!

天真的读者(唉,这种读者何其多!)现在也许会得出结论:鲁滨逊出现了幻觉,他在一步步滑向疯狂。完全不是这码事!即使他是囚徒,他也只是自己创造物的囚徒。因为那句将对他施加影响的话,他是不会激进地、治病救人地对自己说的:即斯尼宾斯根本就不存在,打工仔也一样。首先,这一声否定一旦公然出口,它所卷起的毁灭之潮,将澌灭一个无助的受害者:如今还存在着的温迪梅。其次,一旦做出这种解释,作为造物主的鲁滨逊,也就彻底并永远地瘫痪了。因此,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也不能承认自己的作品是虚空,正如真正的造物主不能承认他的造物是创造颦草。一旦这样承认了,对二者来说都意味着一败涂地。上帝不曾创造罪恶;与此相仿,鲁滨逊也没有在空洞中白忙乎。看起来,两者都做了自己神话的俘虏。

所以,在斯尼宾斯面前,鲁滨逊简直没有还手之力。斯尼宾斯还存在,可扔石头、耍棒子又够不着,趁黑夜将温迪梅绑在树桩上,权当自己的诱饵(鲁滨逊已经用过这办法了!),是徒劳无益的。遣散的仆人无处存身,所以无处不在。可怜的鲁滨逊,原本想避免以次充好,希望候在自己身边的,是一些上选的人役,可如今却自污其巢,因为他把斯尼宾斯撒遍了全岛。

我们的主人公忍受着人地狱的痛苦。夜间与温迪梅的口角,小说描述得特别精彩,这些对话与交谈,间以她那沉郁的、阴柔的、泛着挑逗气息的沉默,很是款款中节;在谈话中,鲁滨逊把镇定与克制通通扔进了爪哇国。他的老爷气派一落千丈;他简直成了她的奴隶,受制于她的一颦一笑。透过漆黑的夜色,他觉察出姑娘浅浅的微笑;然而,大汗淋漓、精疲力竭的他,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去面对着晨曦时,脑子里涌起一些狂荡的念头;他开始设想还能对温迪梅做些什么......某种天堂里的东西?从这里--从他对此事的反复斟酌中--我们透过那些羽毛披肩蛇围脖,看到了一些对《圣经》中蛇的暗示象不是明确表明,甚至沙滩、沙石、颤巍巍的海水,海水表面滑回到大海里的一层层的泡沫,也不再属于物质世界?不管这属不属实,海滩上开始的那场戏,"女像柱"号残体在巨响中被暗礁辟开,把它难以置信的内容泼在手舞足蹈的鲁滨逊面前,那场戏当然是真真切切的,那分明是感情得不到回报的呜咽。

必须坦白,从此处开始,该书越来越难读懂了,读者要花不小的工夫。此前精确的情节发展线索纠缠起来,折返原处了。作者会不会故意去用不和谐音来搅乱小说的雄辩呢?温迪梅生下一双酒吧高脚凳干什么呢?我们假定,它们长三条腿是简单的家庭特点--这个清楚,很好;但这些高脚凳的父亲又是谁?我们是不是面临着家具因圣神受孕??先前只会唾弃鲸鱼的斯尼宾斯,为什么却成了鲸鱼的景仰者,直至要求变形为鲸鱼(鲁滨逊对温迪梅讲到他,"他要成为鲸鱼")?更有甚者,第二卷开头,鲁滨逊有了三、五个孩子。数字不确切,这我们可以理解。这是已经错综复杂的幻觉世界的特点之一嘛:创世者不再能够同时地在记忆里理顺创造世界的全部细节。好吧。但鲁滨逊跟谁生的孩子?他是纯粹凭意志创造了他们,就像先前创造斯尼宾斯、温迪梅、打工仔?抑或靠间接想像的行为生他们的,也就是与女人生的?第二卷只字未提温迪梅的第三条腿呀。这会不会是某种反创世的删除?第八章里,我们的猜疑似乎为"女像柱"船上公猫的一段对话所证实了,公猫对鲁滨逊说,"你是伟大的拖腿者,糊弄人。"但因为鲁滨逊并没有在船上发现猫,也没有以任何方式创造它,而那动物是斯尼宾斯家的那个阿姨杜撰的,斯尼宾斯的妻子叫她"北极产婆",所以很不幸,温迪梅除了凳子还有没有孩子,就不得而知了。温迪梅不承认有孩子,至少她在吃醋闹剧中没有回答鲁滨逊的问题,在那期间,可怜的魔鬼居然用椰子纤维为自己编织了一个绞索。

在这场闹剧中,主人公反讽地自称"公鸡·鲁滨逊"(Cock Robinson),随后改称"讽刺·鲁滨逊"(Mock Robinson)。我们该如何理解这一点呢?是温迪梅在"杀害"他?他认为他所做(所创造)的一切是赝品?而且,鲁滨逊为什么说,尽管他不像温迪梅那样长着三条腿,在这方面他还是跟她大同小异?这多少有作出某种解释的余地,但第一卷收尾处的话语,第二卷并没有解剖学或者艺术上的呼应。另外,北极阿姨的故事似乎没有什么趣味可言,伴随她变形的儿童合唱索然无味:"我们这里有三个,有四个半呢,'老煎蛋'。"再说,'煎蛋'是温迪梅的舅舅(礼拜五?);第三章鱼儿就咕噜到他的,还有我们看到几次暗指到腿(通过脚掌带),但不知道是谁的腿。

越是深入第二卷,就越是令人困惑。在下半卷,鲁滨逊不再直接同温迪梅说话:最后的沟通行为是一封信,是她晚间在山洞壁炉的灰烬中,凭感觉写给鲁滨逊的,他会在破晓的时候阅读--徊他预先发抖了,手指在黑暗中摸过冰冷的炭灰时能够猜到它的寓意。"别理我!"她写道,而他不敢回信,夹着尾巴逃走了。去干什么呢?去组织"鹦鹉螺小姐的走街仪式",用棍子打棕榈树,肆意谩骂,在沙滩大道上吆喝自己要把海岛捆绑在鲸鱼尾巴上的计划!接着,一天早晨,那鲁滨逊即兴信手拈来,抓到什么就在什么上写下姓名、绰号,一群群生命应运而生。此后,仿佛迎来了彻底的混沌,比如,拼凑木筏和撕裂木筏的场景,为温迪梅盖房拆房的场景,大腿变细而双臂变粗的场景,没有甜菜而作罢的饮宴,期间主人公无法分辨打肿的眼睛和豌豆,无法分辨鲜血和甜菜汤!

所有这些不算尾声还有将近170页!这就给人要么鲁滨逊放弃原定计划、要么作者本人在书中迷途的印象。儒勒·耐法斯特在《文学费加罗》中说,该作品"纯属科学诊断"。塞尔吉斯尽管有人类行为学上的"创世"计划,却无法避免疯狂。任何真正一以贯之的唯我创世,结果必定是精神分裂。本书试图图解这一常理。为此,耐法斯特认为,尽管它颇有趣味之处,但在智力上毫无建树,因为作者喜欢创造。

相反,阿纳托尔·福什在《新批评》中反对《文学费加罗》同行的判定,说(依我们看完全中肯),暂且不论《鲁滨逊家族》所鼓噪的,耐法斯特没有资格充当心理分析家(此后有关于唯我主义和精神分裂缺乏联系的长篇大论,鉴于此问题对本书完全无关,此点提请读者参阅《新批评》)。福什是这样阐述该小说的哲学理念的:作品表明创世行为是不对称的,因为实际上在思想上可以创造一切,但此后不是所有东西(几乎没有东西)都可以抹去。创世者的记忆使抹去不可能做到,记忆是不受意志支配的。福什说,该小说与(荒岛特定疯狂形式的)诊断病史毫无共同之处,而是例证了创世反常原理。鲁滨逊(第二卷中的)行动仅仅因为他本人一无所获才没有意义,但心理上却容易解释。陷于未能全部料到的情形的人,正好有这种胡乱摆动的特点;这情形依其本身的定律而固化,从而俘虏了他。福什强调说,真实的情形在现实中可以逃避,而想像的情形是没有出口的。所以,《鲁滨逊家族》只是表明,真实世界对于人是不可或缺的("真实的外部世界就是真实的内心世界")。科斯卡特先生笔下的鲁滨逊一点也不疯狂,只不过他在荒无人烟的海岛上顾自建立人造宇宙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鉴于这些结论,福什便否认《鲁滨逊家族》具有任何潜在的价值,因为作品这样解释之后,实在是显得乏善可陈了。在本评论家看来,这里提到的两位批评家都不着边际,他们没有读懂书中的内容。

依我们看,作者所提出的观念,远没有荒岛疯狂史或者反对唯我主义万能创世论那么平庸。(反正后一种论断很荒唐,因为正式的哲学里并没有人宣扬过唯我主义承认万能创世的概念;实事求是,哲学里奋战大风车的百分比极低。)

我们认为,鲁滨逊"发疯"时的所作所为不是精神错乱,也不是某种论断愚蠢。小说主人公的原本意图是清醒理性的。他知道每个人的局限是他者;由此仓猝得出的观念是,消灭他者给自我提供了无限的自由,这在心理上是错误的,对应于物理上的错误,即那个让我们认为既然容器之外形给水赋形,打破一切容器就给那水"绝对自由"的错误。不过,正如水去掉容器就流淌成水坑一样,与世隔绝的人也会爆炸,爆炸的形式是彻底的去掉文化。如果没有上帝,而且没有他者,没有他者回归的希望,人就必须拯救自己,建立某种信念系统,该系统对于创造它的人来说,必须是外在的。科斯卡特先生的鲁滨逊理解这个简单的戒律。

况且,对于普通人,最被渴望、同时完全现实的人,就是遥不可及的人。人人知道英国女王,知道她的公主妹妹,知道美国总统的前妻,知道著名的电影明星;也就是说,正常人一刻也不会怀疑这种人的实际存在,哪怕他不能直接(凭触觉)证实其存在。同样,有幸直接认识这种人的人,不会再把他们看作财富、女人气、权力、美貌等等的杰出典范,因为接触他们时,通过日常事务体会到他们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富有人的不完美。这些人凑近一看,一点也不像神灵,也没有什么非凡之处。真正十全十美的完人,因而受到无限渴望,无限景仰的人,肯定遥远而不可及。正是高高在上,才给了他们磁铁般的魅力;不是身体或灵魂的品质,而是不可逾越的社会距离,才造成了诱人的光环。

《鲁滨逊冢族》于是乎,鲁滨逊试图在荒岛上复制这一现实世界的特点,范围不超过自己创造的人。他立刻出错了,因为他物质上真的背对创世的成果,斯尼宾斯们、打工仔们等等,那个距离在主仆之间十分正常,但当他得到一个女人,就非常想加以破除。斯尼宾斯他无法搂在怀里,他也不想搂;现在有了女人,他只是搂不到了。问题并不在于(这不是智力问题!),他无法拥抱不在那里的女人。他本来就无法拥抱的!问题是在心灵上创造一个本身的自然法则永远妨碍爱欲接触的情形--同时必须是完全不顾姑娘的不存在。这一法则要管束鲁滨逊,而不管束女伴不存在这个赤裸裸的事实!因为干脆认识她的不存在,就等于毁灭一切。

鲁滨逊知道了什么势在必行,便动了手,也就是在荒岛上建立一整个假想社会。正是这东西夹在他和姑娘之间,它会生发出一个障碍系统,来提供那无法逾越的距离,以便他能够爱她,持续不断地渴望她,而不再暴露于任何世俗情景,比如伸手摸她身体的冲动。他认识到--必须这样--假如他在针对他的斗争中哪怕屈服一次,假如他试图触摸她,他所创造的整个世界会瞬间土崩瓦解。这就是他开始"发疯"的原因,他手忙脚乱,从想像的帽子里掏出大批人--在沙滩上杜撰写下了所有那些名字、外号、诨名,口若悬河地谈论斯尼宾斯妻子们、北极阿姨们、"老煎蛋们",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由于这帮人仅仅作为不可逾越的空间(介于他和她之间)才为他所必需,他创造时漫不经心,马马虎虎的,一片混沌;他仓猝行事,这种仓猝给所创造的东西带来了羞辱,令它的支离破碎、它的缺乏思想,它的廉价暴露无遗。

要是他成功了,就会成为永恒的情人,一位但丁、堂吉诃德、少年维特,这样就可以如愿以偿了。温迪梅--不是显而易见吗?--就会成为像贝雅特丽丝、绿蒂,像任何女王、公主一样地真实了。完全真实的她,同时也是遥不可及,这样他就可以活生生地梦见她,来自现实的男人思念自己的梦境,与现实引诱现实的情形有天壤之别,恰恰是因为现实无法企及。只有在第二种情况下,才仍然有可能怀有希望,因为现在只有社会距离,或者类似的障碍,才会排除爱情实至名归的机会。因此,只有她为他同时同刻得到现实性与不可接近性,鲁滨逊与温迪梅的关系才能实现正常化。

于是,马塞尔·科斯卡特为倒霉情侣终成眷属的经典故事对上了终身分离势在必行的本体论故事,这就是灵魂誓言的惟一永久保证了。鲁滨逊(而不是作者,显而易见!)理解"第三条腿"的错误愚不可及,在第二卷中将它悄悄"遗忘"了。冰山的公主把自己的世界掌控于心,不可触摸的情人--这就是他希望温迪梅所成就的,以淳朴的使唤丫头同他一道启蒙的同一个温迪梅,当初她是替换粗笨的斯尼宾斯的女仆。他的败笔恰恰在此处。你们现在知道了吗,猜出为什么了吗?答案再简单不过了:因为温迪梅跟女王不一样,她了解鲁滨逊,衷情于他。她并不希冀成为纯矧的女神,这一分野把主人公逼向了毁灭。要是仅仅有他伺恋她就好了!可她却报之以感情。规劝任何不懂得还一简单事实的人,就像维多利亚时代家庭女教师调教爷牟们那样的,规劝任何认为我们能够依恋他人却不能依恋利人身上的我们的人,最好不要启动拜科斯卡特先生所赐目这种悲哀恋情。科斯卡特的鲁滨逊为自己梦想了一个不愿意完全交给现实的姑娘,因为她就是他,因为从那个从来刁肯放松我们的现实那里,除了死亡,别无清醒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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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洗礼

Atiyah 发表于 2010-8-22 07:46:18 |显示全部楼层
《千兆网络》

这位作家觊觎詹姆斯·乔伊斯的桂冠。《尤利西斯》把《奥德修纪》浓缩为都柏林的一天,把"美好时期"的肮脏洗衣房变成了女巫喀尔刻的阴间宫殿,为长途推销员布卢姆把格蒂·麦克道尔的青年人绑定于行刑绞索,调遣40万字的大军扑向维多利亚主义,用笔端支配下的全部风格,从意识流到审判宣誓证,使其毁于一旦。难道这不已经是小说的顶峰,同时是小说厚葬于艺术的家族墓地内里也有音乐!显然不是,乔伊斯本人显然并不这样认为,因为他决定更进一步,写一本书,它不仅仅打算把文明聚焦入一种语言,而且打算充当一种全语言透镜,屈尊于通天塔的基础。至于才气横溢的《尤利西斯》和《芬尼《干兆网络》根守灵夜》,试图用双料的胆识挑战无限的时空,我们这里既不肯定其才智,也不否认它。如今单篇的评论充其量不过是一颗沙子,抛向两书上面堆起来的崇敬和咒骂的大山而已。不过,可以肯定,假如没有伟大的先例作为挑战对象,乔伊斯的老乡帕特里克·汉纳汉想必也不会创作《千兆网络》了。

也许有人认为,这种想法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写第二部《尤利西斯》,就像写第二部《芬尼根》一样没有价值。在艺术的顶峰,只认第一个成就的账,正如登山史上只有第一次翻过不曾攀登过的壁垒。

汉纳汉对《芬尼根守灵夜》够宽容的,却看不起《尤利西斯》。他说,"什么馊主意,把欧洲、爱尔兰的十九世纪塞人《奥德修纪》的石棺形式里!荷马原作本身的价值就存疑。咳,它是你关于古代的连环漫画册吧,尤利西斯成了超人,完满的结局。窥一斑而见全豹,从作者选择的榜样,足见他的素质了。《奥德修纪》是剽窃《吉尔伽美什》的,并且是劣等赝品,用来迎合希腊群氓的。巴比伦诗史中表现的一场斗争惨遭败绩,希腊人却把它化作地中海风景如画的探险游。'人生是旅程'--字字珠玑,都是大智慧。《奥德修纪》是抄袭的崩盘,把吉尔伽美什战斗的伟大性统统毁掉了。"

不得不承认,《吉尔伽美什》确实包含荷马使用的主题(奥德修主题、喀尔刻主题、卡戎主题),这是苏美尔学教导我们的,而且它也许是我们现有的最古老的悲剧本体论版本,因为它呈现了三十六个世纪以后里尔克将称为一种成长的东西,表现于此:"被越来越大的未来所惨败"。人类的命运是一场不可避免走向败绩的战斗--这是《吉尔伽美什》的最终意义。

在巴比伦的组诗上,汉纳汉决定铺开诗史画布,请注意,是十分奇怪的画布,因为他的《千兆网络》是时空上极其有限的故事。臭名昭著的流氓,雇用杀手,(上次世界大战时的)美国兵"大兵乔"美什(Maesch)被名叫N.基蒂的线人揭露了犯罪活动,军事法庭判处其绞刑,发生于本单位驻扎的诺福克郡小镇。整个行动花了三十六分钟,把死囚从监狱押赴刑场所需的时间。故事结尾是绞索的形象,黑色的绳套在蓝天的衬托下掉到冷静地站着的美什的头颈上。这位美什当然就是吉尔伽美什了,是巴比伦口传诗史中的半人半神英雄,而送他上绞刑架的人,老朋友N.基蒂,就是吉尔伽美什最亲密朋友恩基度(Enkidu),诸神创造他是为了造就英雄的落难。我们这样介绍它,《尤利西斯》和《千兆网络》创作方法上的相似性就昭然若揭了。但若要行事公正,我们必须专注于两个作品的差别。我们的任务比较容易完成,因为汉纳汉(与乔伊斯不同!)在书中提供了一个评论,篇幅两倍于小说本身(精确数字是《千兆网络》有395页,评论有847页)。我们马上知道汉纳汉的运作方法了:评论的第一章计有70页,给大家解释了一个单词--即标题,它所产生的各种各样典故。显然,千兆网络首先来自吉尔伽美什,由此显示其神话原型,就像乔伊斯,《尤利西斯》也在读者开卷之前提供了古典的所指对象。在吉尔伽美什的名字里省去字母L不是偶然的;L是魔鬼(Lucifer),黑暗王子,作品中存在,尽管本人没有露面。因此,字母L对于名字Gigamesh(千兆网络),就像魔鬼对于小说的事件一样:他就在那里,只是隐身的。通过"道"(Logos),L指向开端(创世),通过拉奥孔(Laocoon),指向结束(拉奥孔的结束由巨蟒造成,被缠死的,就像《千兆网络》主人公被绳索勒死一样)。L还有九十七个联系,在此不能一一说明。

接着说,Gigamesh[千兆网络]是个GIGAntic MESS[巨大混乱],主人公真的陷入了混乱,一片混乱,头上悬着死刑判决。这个单词还包括:GIG是某种划艇(美什会把他的牺牲者淹死在划艇里的,先向他们浇水泥);GIGgle(美什恶魔似的傻笑是个参照--第一号参照--指《悲叹浮士德博士》堕落地狱的音乐主旋律[容后详论]);GIGA是(甲)意大利语的"提琴",又与小说的音乐基础结合在一起,(乙)表示十亿巨量的前缀(比如GIGAwatts[千兆瓦]),但这里指技术文?

明中的巨量邪恶。Geegh是古代凯尔特语的"滚开"或者"凭开"。从意大利语9iga,通过法语gigue,我们得到了geigen,德语的俚语表示交媾。篇幅不够,必须放弃进一步的词源阐述。把名字作不同的切分,变成Gi-GAME-sh,预示着作品的其他方面:GAME是玩游戏,也是猎物(美什的情况是追人)。这不是全部。美什年轻时是个GIGolo[舞男];AME暗示古日耳曼语奶妈;而MESH又是罗网,例如战神玛尔斯发现自己的神灵夫人与情夫陷入情网,所以是陷阱、圈套(在绞刑架下),而且是齿轮啮合(例如:syn-chroMESH[同步啮合])。

单独的一节讲述标题的倒读,因为在去刑场的路上,美什的思想逆行,寻找记忆中的滔天大罪,足以救赎绞刑。接着,他在心里玩着游戏(!),押上最高赌注:假如他可以回想起恶毒透顶的行为,就可以匹敌"救赎的无穷牺牲";也就是,他会成为"反救世主"。这--在形而上层次;显然美什并不有意识地从事这种反神义论,而是在心理上寻找某种十恶不赦,使他面对刽子手时可以泰然自若。美国大兵美什从而是一个吉尔伽美什,在失败中臻于完美--负完美。这里有关于那巴比伦英雄不对称的高度对称。

因此,Gigamesh倒着读,就成了Shemagi9。Shema是古代希伯来号令,来自摩西五经(Shema Yisrael!--"听啊以色列,主上帝,主为惟一!")。由于是倒读,我们所对付的是反上帝,也就是邪恶的拟人。Gi9现在当然被看作歌革组来自古代苏美尔语、巴比伦语、迦勒底语、希腊语、教会斯拉夫语、霍屯督语、班图语、南千岛语、西班牙犹太语、阿帕切方言(众所周知,阿帕切印第安人通常会喊嗄,外加它们的梵文词根和涉及的黑话,他强调,这不是随意的翻找,而是精确的语义风向图,作品的多纬度的罗盘方位盘和地图,它的地图学--因为目的在于把所有这些纽带和联系设计成情节,小说会以复调加以体现。

为了超出乔伊斯的作为,胜过他一筹,汉纳汉决定使该书成为交叉点(联结--节点--曲折--结头--绞索!),不仅仅是所有文化的交叉,包括ethoi和ethnoi,而且是所有语言的交叉。这种分析是必要的(比如,千兆网络[GigaMesh]的字母M把我们引向玛雅人的历史,引向维茨普茨利神(Vitzi-Putzli),引向整个阿兹特克宇宙起源说,还有他们的灌溉体系),但它远远不够!该书是人类知识的总和织就的;而这里牵涉的不仅仅是当今的知识,而且有科学史,从而有巴比伦的楔形文字的算术,迦勒底人和埃及人的世界模型--如今已经灰飞烟灭了,还有从托勒密到爱因斯坦的世界观,算盘和微积分,群和张量的代数,明朝青花瓷花瓶的烧制方法,利林塔尔(1848---1896)、哈伊罗尼穆斯、达芬奇的飞行机器,安德烈的自杀气球和诺毕尔将军的气球。(诺毕尔远征时食人现象的发生率,在小说中自有其深刻的特殊意义,似乎代表着某种宿命的重物掉入水中打破镜面的地方,于是,围绕《千兆网络》扩散的波纹同心圆,就是人类在地球上生存的"总和",追溯到爪哇猿人和爪哇古猿。)所有这些信息都存在于《千兆网络》内部,隐藏着,但可以像在现实世界一样检索得到。

我们如此理解汉纳汉的构思:目标是胜过他的同胞和前任,他希望在纯文学作品中不仅容括以往累积的语言文化财富,而且包含过去的普遍认知、普遍工具传统(泛真知)。

这种目标的荒唐显得不言自明,有白痴自说白话的味道,一部小说,关于某某流氓处绞刑的故事,怎么可能成为充斥全球图书馆的东西的提炼、母体、关键、智囊?!汉纳汉完全了解读者这种冷嘲热讽的怀疑态度,他不限于提出主张,而是在"评论"里证明自己。

我们不可能把它归纳出来,只能用一个小小的边缘例子,演示汉纳汉的创世方法。《千兆网络》第一章有8页,死囚在军事监狱里上厕所,一边解小便,一边在看其他士兵在他之前涂鸦在该圣地墙上的画图。他的注意力只是掠过那些题词,淫秽无比,正因为他断断续续地看,题词变成了夹层底,穿过以后,我们便直接进人了人类污秽、闷热的大肠,进入其秽亵言语癖和生理象征手法的地狱,它通过《爱经》和中国"花之战"而回到黑暗的洞穴,那里有原始人的肥臀爱神们,正是他们的裸露器官从墙上乱划的肮脏行为里面张望出来。同时,某些画中阳具毕露,指向东方,尽管东方指原始天堂之地,阳具像(Phallos-Lingam)被礼敬神圣化,却揭示为站不住脚的谎言,无法掩盖真相--一开始就信息不灵。对,一点不错:当原始变形虫失去贞洁的单性体时,性别和"原罪"就起来了;由于性别的均势和男女有别肯定直接来自香农的信息论;该史诗标题的最后两个字母(SH)的目的便昭然若揭!为此,道路从军营厕所的墙壁通向自然演化的深处......为了它,无计其数的文化充当了遮羞的树叶。不过,这只不过是沧海一粟,因为本章中还可以找到:

(甲)毕达哥拉斯圆周率,象征阴爻(3.14159265359787......),由本章千个单词中找到的字母数量来表达。

(乙)当我们把表示魏斯曼、孟德尔、达尔文生日的数字用于该文本,作为代码的答案,就发现厕所诲淫文学的外表混沌是性力学的阐述,一对对相撞的身体被一对对交媾的身体所取代;同时整个意义序列现在开始与作品其他章节穹丐连锁(同步啮合[synchroMESH!]),所以通过第三章(三位一体!)与第十章(十月怀胎!)相关,后者倒读变成用阿拉姆语解释的弗洛伊德学说。这还不够:如第三章表明--如果我们把它盖在第四章上并把书本颠倒--弗洛伊德学说,也就是心理分析学说,构成了自然主义地世俗化了的基督教版本。先于神经症的状态等于天堂,孩童期的心灵创伤就是堕落天堂,神经症患者就是原罪者,心理分析者就是救世主,弗洛伊德疗法就是天惠拯救。

(丙)美什第一章结束时离开厕所,吹口哨吹出十六小节的小调(十六是他在划艇内强奸并掐死的姑娘的年龄);小调的歌词非常粗野,他只是自己思忖着。这个过度行为在当时具有心理上的理由;另外,歌曲在音节主调上考虑,就给了我们一个下一章转换的正交矩阵(它有两个不同的意义,取决于是否对它使用矩阵)。

第二章是第一章美什口哨淫词的发展,但使用矩阵以后,亵渎的话转换成了"和散那"。共有三个被指称者:(甲)马洛的《浮士德》(第二幕第六场开始),(乙)歌德的《浮士德》("所有短暂的东西都只是比方而已"),(丙)托马斯·曼的《浮士德博士》。引据曼的《浮士德博士》是神来之笔!因为整个第二章,每个单词的所有字母都根据旧格列高利谱号指定音符时,就变成了音乐作品,汉纳汉按照曼的描述,把《启示录作为人物》翻译回了音乐作品,我们知道,这部作品依照曼看来是作曲家阿德里安·莱伏金所作。那魔鬼般的音乐在汉纳汉的小说里若隐若现,既在场又不在场(当然是不明显的),就像魔鬼(字母L从标题中删去)。第九、十、十一章(下囚车,精神安慰,准备绞架)也含有音乐次文本(《悲叹浮士德博士》),但仅仅是顺便提及。因为一旦当作萨迪一卡诺式绝热系统,它们就成为一个大教堂(按照玻耳兹曼常数建筑),里面供奉着追思弥撒。(默默的沉思是美什在囚车内的回忆,结尾是一声咒骂,其悬留滑奏截断了第八章。)这些章节真是一个大教堂,因为散文的从旬间和用语比例拥有一个句法骨架,它是巴黎圣母院的蓝图,蒙日(Monge)投影到想像平面之上,尖顶、悬臂、扶壁一个不少,而且有巨大的门脉、著名的哥特式圆花窗,等等等等。为此,《千兆网络》里面也有建筑,受过神义论的启迪。在"评论"中,读者会找到(397页以后)上述章节文本里面包含的大教堂全图,比例尺为1:1000。不过,如果我们不用立体几何的蒙日投影,而是用非正交投影,根据第一章的矩阵有起始位移量,那么,我们得到了喀尔刻女巫的宫殿,同时追思弥撒变成了关于奥古斯丁教义的拙劣模仿讲座(又是破除偶像:奥古斯丁教义在女巫宫殿里,而追思弥撒在大教堂)。从而大教堂和奥古斯丁教义不是机械地加塞到作品中的,而是构成了论证的要素。

这个例子可以解释,作者怀着地道的爱尔兰人式执拗,在一部小说中串联了整个人类世界,其中有人的神话、交响乐、教堂、物理学、世界编年史。例子又一次让我们回到标题,因为,采取那条意义道路,《千兆网络》的"巨大混乱"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涵义。按照热力学第二定律,宇宙毕竟在趋于最终的混沌。熵必定增加,为此每个人的终结就是失败。所以,"巨大混乱"不仅仅是发生在老牌流氓身上的东西,"巨大混乱"分明是宇宙本身(宇宙的"混乱"由所有的"混乱院"即妓院来象征,美什在去绞刑台的路上记起来了)。但同时也有"巨大弥撒"(德语是Messe)的典礼,"形式"圣餐变体为最终的"空缺"。于是,萨迪一卡诺和大教堂有联系,于是,其中体现了玻耳兹曼常数:汉纳汉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混沌将是"末日审判"!当然吉尔伽美什神话本身在作品中得到充分的表达,但汉纳汉的这份忠诚--忠诚于巴比伦模式--与小说24.1万单词各自里面打开的解释断层相比,就是儿戏。N.基蒂(恩基度)对美什一吉尔伽美什所犯的背叛,是历史上所有背叛的累积聚集;N.基蒂也是犹大,美国大兵美什也是救世主(和MESSiah![弥赛亚]),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随机翻开本书,131页正数第四行,我们发现了感叹词"呸!"(Ball!)。美什"呸!"一声拒绝了司机递上的"骆驼牌"只香烟。在"评论"的索引里我们发现了二十七处"呸",131页的那个对应着下面的序列:Baal[太阳神]、Bahai[巴哈教]、Baobab[猴面包树]、Bahleda(大家会以为汉纳汉这里出错,把波兰登山家的名字拼写错了,没有的事!名字中省略C,按照我们熟悉的原则,指称康托尔的C,是连续统超限性的符号!)、Baphomet、Babelisks(巴比伦的方尖塔,作者惯于生造新词)、Babel(Isaac)[巴别尔]、Ab瑚h锄[亚伯拉罕]、Jacob[雅各]、梯子、带钩子梯子、消防队、龙头,骚乱、嬉皮士(h!)、羽毛球、球拍、火箭、月亮、山峦、Berchtesgaden[贝奇特加登卜一最后一个,Bah的h也表示追思弥撒的礼拜者,二十世纪有希特勒。[贝奇特加登是希特勒在巴伐利亚的度假山庄。--编者按]

区区一个单词,竟四面八方起作用,普普通通的感叹词,大家还以为它在三段论方面无关痛痒呢!那么,想想看,像《千兆网络》这样的语言大厦的上层,又有多么庞杂的语义迷宫等待着我们啊!预成说确实在此与后生说奋战(第三章,240页开始);绑绞架绳索的刽子手,其手势动作拥有句法的伴奏,是旋涡星系两个时间尺度的缠绕的霍伊尔一米尔纳假说。美什的回忆录,即他的罪行,是人类全部恶行的完整记录["评论"表明,其违法行为依次为十字军东征、查理锤子帝国、屠杀阿尔比派(1250年)、屠杀亚美尼亚教会教徒、布鲁诺火刑、审判行巫者、群体歇斯底里症(弥撒!)、鞭笞派、瘟疫(黑死病!)、霍尔拜因的死亡舞蹈、诺亚方舟、阿肯色州、猴年马月、令人作呕,等等]。美什在辛辛那提踩踏的妇科医生名叫安德鲁·B.克罗斯:其首字母缩写可以拼出意思(原子弹、生物战、化学战),名字集聚着大堆的典故--耶稣受难、拟人说(机器人)、BAHamas[巴哈马](安德罗斯岛)、尤利西斯(约翰逊在格兰特之前当总统),而中间的字母也是B小调的基调,"浮士德博士的挽歌",正是本段落文本所包含的。

确实如此:这部小说是个地狱无底洞;不管触摸它的什么地方,都打开路径,路没有尽头(第六章使用逗号的图型模拟罗马地图!),路不是通向四面八方,它们统统有无计其数的分支,全部和谐地交织成为一个整体(汉纳汉使用拓扑代数加以证明--参见"评论"、"元数学附录",811页开始)。于是各得其所地得以实现。

仅仅一个怀疑产生了,那就是:帕特里克·汉纳汉是达到了伟大前任的目标呢,还是超过了那个目标,从而在艺术王国对他自己--而且对他的前任!--提出质询?坊间风闻,汉纳汉的创作得到了IBM提供一组电脑的协助。在此说属实,我看也没什么过错嘛;如今作曲家常常使用电脑的--为什么把作家拒之门外呢?有人说,这样打造出来的书只能供其他数字式机器读罢了,因为没有人能够在头脑里包罗这种事实及其关联物的海洋的。请允许我问一个问题:能够包罗《芬尼根守灵夜》,乃至《尤利西斯》的人存在吗?我不是说字面层次上的,而是这些作品借以成立和发扬光大的所有典故,所有联想和文化神话象征手法,所有结合起来的范式和原型?当然,没有人可以单独驾驭它。说实在的,没有人能够涉过乔伊斯的散文已经积累的全部批评文章!为此,小说中电脑参与的有效性问题完全无所谓。

敌对的评论家说,汉纳汉创造了文学中最大的字谜,一个语义的巨型画谜,真正讨厌的手势谜语或者填字游戏。他们说,把千百万、百十亿典故塞入一部纯文学作品,拿词源、词语、释经学的纷繁纠葛招摇过市,把无休止、反常的二律背反意义层层相叠,并非文学创作,而是编撰伤脑筋谜语,供给奇特偏执狂业余爱好者、热衷参考书目挖掘的狂热分子和收藏者。他们说总而言之,这是彻头彻尾的反常,文化的病理学,不是它的健康发展。

对不起,先生们--标志着一位天才的融会贯通的意义乘数,用代表着一种文化的纯精神分裂的意义充实作品,在这两者之间到底应该在哪里划界线好呢?我怀疑,反汉纳汉文学专家集团在担心失业。乔伊斯提供了极佳的手势谜,但没有把自己的任何解释添加进去;结果给《尤利西斯》和《芬尼根》提供评论的批评家得以展示自己的智力肌肉、深邃的洞察力、模仿天才。相反,汉纳汉做的一切都靠自力更生。他不满足于仅仅创作,还添加了参考资料,两倍于它的集注、索引、词汇等等。这里面就有着天壤之别,倒不是由于乔伊斯"独自构思了一切",而汉纳汉则依赖电脑链接美国国会图书馆(藏书两千三百万卷)。所以,对于这位巨细毕究得要命的爱尔兰人驱策我们进入的圈套,我看是无缘解脱了:《千兆网络》要么是现代文学的尖峰之作,要么它,连同芬尼根的故事加上乔伊斯的奥德修,都不能接纳人文学的奥林匹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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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洗礼

Atiyah 发表于 2010-8-22 07:46:52 |显示全部楼层
《性爆炸》

假如人们相信作者的话--越来越多的人告诉我们,要相信科幻小说的作者!--目前的色情狂澜将成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大洪水。但小说《性爆炸》的情节始于二十年以后,发生在一个严冬,冰雪覆盖下的纽约。不知姓名的老人在积雪里跋涉,撞到一辆一辆积雪掩埋的汽车外壳,来到了死气沉沉的办公大楼;他从表袋里摸出钥匙,带着残余的体温,打开铁门,下到地下室里。他在那里彷徨,一片片记忆不时穿插进来--整部小说就是这样。

老人手里颤巍巍的手电筒高柱滑过地下室安静的穹隆,它可能做过博物馆,或者是美国再度成功人侵欧洲的岁月里一个财大气粗商行的运输部。欧洲人仍然是半手工的行当,与无情的传送带生产迎面冲撞之余,后工业化的科技巨人所向无敌。

战场上还留存着三家公司--通用性状态、机器人美味、性交国际。当初这些巨头的生产处于峰值时,性从私下的娱乐、观赏运动、集体体操、业余爱好、收藏家市场,变成了文明的哲学。矍铄的古怪老头麦克卢汉在生前目睹了这个时代,在《生殖政治》中指出,这正是人类迈上技术之路那一刻起的归宿;哪怕是古代锁在木帆船上的划船奴、手持利斧的北方林居者、汽缸加活塞的斯蒂芬森蒸汽机,都在追踪人类性行为--也就是人类的真义所在,性交动作的节奏、外形和意义。美国的无人格工业利用了东西方的形势智慧,拿过中世纪的枷锁,做成不贞操带,驾驭艺术去为性操练机的设计服务,孵化铺、交媾吊床、按钮咔哒器、春宫锥、阳物机,启动了抗菌装配线,纷纷下线的有家用萨德车、女梦魔、鸡奸沙发,公用的蛾摩拉一条街,同时建立了研究所和科学基金会,从事把性事从种族繁衍的奴役下解放出来的斗争。性事不再是时尚,它已经成为信念;性高潮被当作日常义务,红色指针的高潮表,代替了办公室和街头的电话机。

不过,这位潜行地下室过道的老人是谁呢?通用性状态公司法律顾问?他回忆起打到最高法院的著名案子,争取复制名人外貌做人体模型的权利的战斗,从第一夫人做起。通用性状态公司以两千万美元的代价,赢得了官司,如今手电筒的光束游走在蒙尘的钟形塑料罩上面,里面是恭立的电影大腕和世界上的顶级交际花,花枝招展的公主王后,法庭裁决,禁止以其他方式展览它们。

十年间,人工性事大行其道,从起初的模特儿、充气器具、拧发条器具,到装着恒温器和反馈器的样板。这些拷贝的原件早就死亡,要么已经成了干瘪老太婆,但特氟隆、尼龙、特拉纶和"性补"经受了时间的考验;就像博物馆里的蜡像,神态优雅的女子从黑暗之中蹦跳而出,对老人不动声色地微笑着,举起的手里都拿着磁带,录有各自的魅力文本(根据最高法院裁定,出售者不得把磁带塞在模特体内,但购买者在家中私密处当然可以啦)。

老隐士缓慢而颤巍巍的脚步扬起了尘土,房间另一头灰蒙蒙的,一幕幕淡红色集体色情作品隐隐透过来,有些由三十人组成,活像巨型纽结饼、精心绞绕的面包。在这些高高的蛾摩拉一条街和温馨的鸡奸沙发的过道里走动的,会不会是通用性状态的总裁本人,还是公司的总设计师,那个令美国,乃至全世界产生裤裆意识的人?这里有录像("看尿壶"[viewrinals]),带控制器和拟定程序的,上面有书报检查的铅封,为了它,法律诉讼走遍了六个法庭;还有一排排的集装箱,准备转运海外,装满了日本产的天球仪、假阴茎、性事前润滑油,千百个类似的玩意儿,说明书和维修手册齐备。

那是个民主终于实现的时代:人可以为所欲为--跟任何人。大公司们听信自己的未来学家的忠告,违反反托拉斯法案,悄悄瓜分了全球市场,随之进入专门化。通用性状态努力为越轨者争取平等权利,其余两个公司则投资自动化项目。鞭笞器、殴打器、鼻青脸肿器应运而生,成了设计原型,以便使公众相信,市场上不会有供过于求的说法,因为伟大的行业,假如它真的是一个伟大的行业的话,不仅仅是满足需求,而且能创造需求!家中私通的老办法--应该和尼安德特人的打火石和棍棒一样,可以休矣。学术机构开出六年制和八年制的学习课程,接着有研究生和高级学位,专攻高等和低等情欲学;开发了神经性器,接着有节流阀、消声器、绝缘材料和特种吸音器,以免房客叫床失控,打搅其他房客的安静或者乐趣。

不过,他们必须前进,勇往直前,无所畏惧,因为停滞就是生产的死亡。工厂里已经有供个人使用的奥林匹斯山,在机器人美味的热火朝天的车间里,已经在用塑料打造第一批希腊诸神和女神外形的机器人。也有人谈及天使,设立了财务储备,以便和教会展开法律战。然而,还有一些技术问题尚待解决:翅膀应该用什么材料;羽毛会刺激鼻孔;翅膀应该动弹吗,那样会不会碍手碍脚;光轮怎么办,装什么开关,装哪里,等等。接着电闪雷鸣。

有一种化学物质稍前被合成了,代号"无性",可能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就有了。只有一小批专家知道其存在,他们都有参与秘密工作的许可。此药立刻得到认可,作为一种秘密武器,在与五角大楼有关系的一家小公司的实验室里制造。使用气溶胶形式的"无性",实际上能够使任何国度的人口十去其九,因为该药摄人不到一毫克的量,就消除了性行为带来的一切快感。诚然,性行为仍然有可能完成,但只能成为一种体力劳动,颇为劳累,就像拧干衣服,刷痰盂,拖地板。后来,曾考虑使用"无性"去制止第三世界人口爆炸,但大家认为此计划十分危险。没有人知道世界性的灾难是怎么发生的。据说是一堆库存的"无性",由于短路、失火、一罐以太而爆炸了,此话当真?还是掌控市场的三公司行业敌手有什么举措?再就是某颠覆组织--反动组织或者宗教组织--从中插了一手?我们不得而知。老人在地下室走了许多英里,疲乏了,就在塑料埃及艳后光滑的膝上坐下,此前先拉动她的刹车,他的思绪就像悬崖勒马,回到1998年大崩溃。一夜之间,公众本能地感到反感,抛弃了充斥市面的全部产品。昨天还诱人的东西,今天成了疲乏伐木工的斧子,洗衣妇的搓板。曾几何时,永恒的销魂物,生物学投在人类身上的魔咒打破了。此后,乳房只能令人想起人是哺乳动物;大腿是人走路用的;屁股是人用来坐的部位。仅此而已,别无它用!麦克卢汉多么幸运,他没有活到亲眼目睹这场灾变,他晚年著作中曾经解释过大教堂和宇宙飞船、喷气发动机、汽轮机、风车、盐瓶、帽子、相对论、数学方程式的括号、零、感叹号,它们就是代用品,替换那个单一功能,唯有它才是纯净态的存在经历。

这一推理思路在数个小时之间失去了效力。灭绝的幽灵悬在人类头上。它起始于一场令1929年的大萧条相形见绌的经济危机。《花花公子》的整个编辑部,一如既往,冲锋在前,放火自焚而死;脱衣舞俱乐部和无上装女侍酒吧的同仁们绝食了,不少人跳窗;杂志出版商、电影制片人、大广告集团、美容学校纷纷破产;整个化妆品香水行业风雨飘摇,内衣行业也不能幸免。1999年,美国失业者达到三千两百万。

现在还有什么能激起公众兴趣的?疝带、假驼背、白假发套、坐轮椅的半身不遂者,只有这些不暗示着性事的苛求,那个职责,那个祸水,那个苦差事;只有这些似乎能起到保护作用,不会受到情欲的威胁,从而保证有休息和安静。各国政府已经意识到危险临头,正在全体动员,以拯救人类。报纸的专栏文章呼吁要有理性,有责任心;各种宗派的。

教士在电视上露面,苦口婆心,耳提面命,提醒教众,莫忘崇高理想,但芸芸众生听了这些权威大合唱却吊不起精神。官方吹喇叭,正式宣言责成人们要检点自己,也无济于事。

效果可以忽略不计;只有一个异常循规蹈矩的国家,日本,咬紧牙关遵守这些指令。然后颁布了专门的物质刺激,名誉学位和勋章啦,奖状奖金啦,通令嘉奖啦,奖牌啦,私通比赛啦(奖品是双环爱情大酒杯);当这项政策也失败后,就采取了压迫措施。随着整省份整省份人口的纷纷逃避生殖义务,青少年逃壮丁趴在周围的森林里,年长些的则呈上假造的阳痿证,公共的执法监督委员会受贿成风,人人都会在必要时盯住邻居,保证他没有逃避,尽管他自己尽可能回避那劳累的活计。

灾难降临的时代,如今只是孤寡老人脑子里滤过的一个记忆,他坐在地下室埃及艳后的膝上。人类没有死绝,现在受胎的方式非常干净卫生,颇有点像接种,经过多年的考验,心境稳定下来了。但文化讨厌真空,性内爆造成的那个空乏,引起了可怕的抽吸,而把食物拖人了掏空的地方。当时的美食学分成普通和猥亵两种,到处是暴饮暴食的反常行为,鲜亮的餐馆宣传品夹着折页,以某些体位进餐被看作是堕落得难以名状。例如,禁止跪着进食水果(但一个下跪变态宗派正在为这一自由奋斗);禁止翘起一只脚吃菠菜或者炒蛋。不过,当然咯!私人俱乐部还存在着,鉴赏家和美食家享受着不体面的歌舞表演的待遇;特种冠军当着观众的面狼吞虎咽,观众的集体下巴垂涎三尺。从丹麦走私来了色情烹调杂志,内容无比下流。一幅图画描述用吸管吸人炒蛋,吸食者手指插人加了大量蒜末的菠菜,同时嗅着匈牙利红烩牛肉,躺在餐桌上,用餐桌布包着,双脚用绳子绑住,挂在渗滤式咖啡壶上,咖啡壶在这场淫乐中充当分枝吊灯。当年的"费米纳奖"给了一部小说,讲述一个人物先把块菌酱涂在地板上,再舔干净,之前则饱餐了一顿意大利面条。美貌的理想也变化了,现在成了两百九十磅的小胖子,这能证明其消化道的非凡能力。时尚也大变,一般不可能凭穿着分辨男女。不过,在开明国家的议会里,正在辩论是否应该向学龄儿童讲授生活常识,也就是消化过程。到目前为止,此主题属于不体面问题,而遭到严格的忌讳。

终于,生物科学逼近于彻底消灭有性生殖,那是多余的史前文物。人们将用人工方法怀胎,按照遗传工程的计划生长。胎儿将产生中性的个体,这最终会结束所有那些经历过性事灾难的人心目中挥之不去的可怕回忆。在亮堂堂的实验室里,这些进步的殿堂,就会站起形貌雄伟的阴阳人,不如说是中性人,于是乎,人类便摆脱了以前的耻辱,将能够越来越津津有味地咀嚼各种各样的果子--如今惟一的禁果是美食学上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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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洗礼

Atiyah 发表于 2010-8-22 07:47:23 |显示全部楼层
《小队元首路易十六》

《路易十六小队元首》(又名《纳粹班长路易十六》)是阿尔弗雷德·策勒曼的小说处女作。策勒曼年近六旬,是著名的文学史家,人类学博士。他在德国度过"希特勒王朝",当时被解除了大学的职位,跟岳父岳母住在乡下;因此,他是第三帝国生活的被动观察者。我们斗胆把这部小说称为佳作,并且补充一句,也许只有这种德国人,实践经验丰富多彩(而且对文学理论造诣很深!),才写得出来的。

尽管有这个标题,放在我们面前的却并非幻想作品。背景是:大战结束后的开头十年,在阿根廷。五十岁的小队元首西格弗里德·陶里茨来自土崩瓦解、被占领的帝国,他逃到了南美,身上带着臭名昭著的党卫队学院搜刮的一部分"财富"("祖宗遗产"),用钢条箍住的箱子里装满了金元。他身边聚拢了一小撮其他德国逃亡者,包括各种流浪汉和冒险家,而且雇来了十来个品德有疑问的女人,服务内容暂时未明确(其中一些是陶里茨亲自从里约热内卢的窑子里赎身出来的),前党卫队将军组织了一场深人阿根廷内地的远征。这里所表现出来的技巧揭示了他的参谋才干。

在离开文明最后的前哨数百英里的地区,远征队遇到了至少十二世纪以前的废墟,很可能是阿兹特克部队建起的房屋的遗迹;远征队在里面居住下来。鉴于赚钱的可能性,本地的印第安人和混血儿前来效力。陶里茨很快将此地命名为(理由尚未透露)"巴黎西亚"。这位前小队元首将他们组成高效的工作队,派自己的武装人员做工头管他们。几年过去了,经过这些活动,陶里茨为自己憧憬的王国成形了。他这个人身上,肆无忌惮的残酷和糊涂的再创造观念结合在一起,他要在丛林深处重建处于君主全盛期的法国,而他自己恰恰要做再世的路易十六国王。

这里有句离题话。上述情况并没有概况小说的内容,下面的情况也没有,因为小说情节发展并不贴合我们陈述的日历年代表。我们当然知道艺术布局的要求支配着作者;然而,我们希望把一连串的事件尽量以编年史的方式重构起来,以便让作品的中心构思、理念清楚地、以特有的力度凸现出来。同时,我们在"年表化"的扼要复述中,忽略了大批枝节问题和小插曲,因为全书分两卷共670多页,梗概不可能包罗万象。但我们在本讨论中尽量也涉及策勒曼在史诗中实施的事件序列。

为此,言归正传,T.I垂I设立了朝廷,分封了朝臣、骑士、神职、仆从,要塞城垛中间也建了宫廷教堂和若干舞厅,把古老的阿兹特克建筑遗存变造进去,瓦砾以建筑学上的荒诞方式重建起来了。"新路易"凭身边三个对他愚忠的人(汉斯.梅尔、约翰.维兰德、埃里希·帕拉茨基,顷刻间当上了红衣主教黎塞留、罗昂公爵、蒙巴松公爵),不仅仅维持着自己的假王位,而且按照自己的意图把握周围的生活。同时--这一点对小说很重要--这位前小队元首的历史知识,充其量是一鳞半爪,充满了空白点。简直很难说他拥有这方面的知识,他的脑袋里不是十七世纪法国史的点点滴滴,而是童年留下的乌七八糟;当年他沉迷于大仲马的冒险故事,从《三个火枪手》开始,然后,他作为具有"君王"倾向的青少年(这是他自封的,其实不过是萨德主义的施虐狂而已),埋头钻研卡尔·迈的书。由于后来在这些阅读的记忆之外,又添加了廉价浪漫故事,狼吞虎咽,手不释卷,他能够记起的不是法国历史,而是野蛮粗糙、极端低能的大杂烩,这一些在他头脑里鹊巢鸠占,成了他的入教誓言。

实际上,从散见于作品中的各种细节和参照来推断,希特勒主义对于陶里茨而言不过是无奈之选,矮中取长,相对适合他,贴近他的"君王"狂想。在他眼里,希特勒主义接近中世纪--同意,实在是接近他的爱好!但不管怎么样,它比任何形式的制度民主更可喜。相反,陶里茨有自己私密的第三帝国"王冠梦",从来没有屈服于希特勒的磁性,从来不相信希特勒的学说,为此不必哀悼"skla"的倒台。相反,他头脑清醒,知道这事迟早发生,尤其是他从未认同于第三帝国的精英(但属于它),所以他对这场灾难有备无患。他对希特勒的崇拜是路人皆知的,甚至不是自欺的产物;整整十年,陶里茨上演着玩世不恭的喜剧,他有着自己的神话,抵御着希特勒神话,这对于他特别方便,因为那些《我的奋斗》信徒哪怕一次以上(比如阿尔伯特·施佩尔)稍稍尝试把该学说当真,事后就觉得自己跟希特勒疏远了,而陶里茨习惯逐天公布当天观点,对任何异端邪说是免疫的。

陶里茨内心所深信不疑的,唯有金钱权力和武力,他知道,物资可以劝说人们追随出手足够大方的主人,只要该主人还能处事果断,在遵守诺言上不折不扣就行。陶里茨一点也不费心犯愁,他的"朝臣们",各种肤色的一帮人,德国人呀,印第安人呀,混血儿呀,葡萄牙人呀,是否认真对待多年来吹嘘出来的远大前景;在旁观者看来,他的献演是那么难以名状的枯燥低俗,毫无灵感可言;他也不在乎演员当中的人是否相信路易朝廷的合理性,他们可能仅仅在演出喜剧,盘算着捞报酬,可能还在盘算统治者驾崩后顺手牵羊,带上"国王的铺盖"。这个问题对于陶里茨似乎根本不存在。

朝廷上下的生活显而易见是赝品,而且仿冒得很拙劣如此不可靠的东西,至少其中头脑清醒的人,晚一步到巴黎西亚的,还有全部亲眼目睹假君主、假亲王们起家的人,哪怕一刻也不能不叹服。为此,特别是在草创初期,王国活像一个精神分裂而一分为二的人:在宫廷朝觐和舞会上,特别是靠近陶里茨时,人们以一种方式说话,而当君主和三个亲信不在时就另当别论了,尽管他们以非常残酷的方式(直至刑罚)来维持假戏的真做。这场游戏以少有的辉煌加以装饰,沐浴着如今已经不虚假的金光,因为源源不断的商旅物资用硬通货采办而来,在二十个月间,垒起了城堡高墙,覆盖上壁画和巴黎哥白林花毯,镶木地板也铺上了优雅的地毯,布置了无计其数的家具、镜子、镀金座钟、衣柜,在墙壁、壁龛、棚架、露台建造了暗门和藏身处,城堡四周围绕着规模巨大、气势不凡的公园,外面还有绝壁堑壕。德国人统统做工头,控制着印第安奴隶,人造王国确实是靠印第安人流血流汗搞起来的;他巡视时的穿着酷似十七世纪的骑士,但金腰带上别着军用手枪,"帕拉贝冷"牌的,封建制下所有劳资纠纷都是它一言堂。

不过,君主和亲信缓步而又系统地从周围场景里剔除着直接揭露朝廷和王国虚构性的一切表现,一切迹象。首先起用了专门的语言,可以此措辞处理外部世界透露进来(当然是拐弯抹角的)的任何消息,比如"国家"受到阿根廷政府干涉威胁的可能性;同时此措辞是高级官员向国王传达的,却不敢坦白,也就是直言不讳,君主和王位其实没有君权。例如阿根廷始终称为"西班牙",视同邻国。逐渐地,大家都披着人造皮肤无拘无束,锦衣华服熟习得进退自如了,舞剑弄舌已经游刃有余,于是谎言深人了人心,织人了编造物的经纬,进入这幅活画图。此图仍然是冒牌货,但它悸动着真欲望、真仇恨、真争端、真敌对的血液;不真实的朝廷孵化了真实的阴谋,朝臣你死我活,踏着政敌的尸体接近王位,以便从国王手里接受被打倒者的高位和荣誉;因此,含沙射影、毒酒、告密、匕首开始隐秘而货真价实地运作。然而,新的路易十六的极权梦,由一小撮前党卫队演出的梦,只能到此为止了;陶里茨所能灌输的君主封建成分,继续弥漫的形势是有局限的。

陶里茨认为,德国国内还有他的侄子遗存,贝尔特朗.吉森黑恩是陶氏家族的最后一员,德国沦陷时年仅十三。路易十六派了罗昂公爵即约翰·维兰德去找这个小伙子(现年二十一岁),维兰德是他手下惟一"知识分子",曾任党卫军军医,在毛特豪森军营从事"科学研究"。国王委任公爵寻侄访嗣,颁密诏的情景是小说的精彩场面之一。首先,君王彬彬有礼地说明自己断子绝孙的烦恼,操心王位的利益,也就是继承;这些开场白助他以这种口吻接着讲话;场面的愚蠢之处在于,现在国王连自己都不能承认,他不是真国王了。其实他不懂法语,但使用宫廷通行的德语,他坚持自己就在讲法语,十七世纪的法语,提起这件事,大家都跟着说是法语了。

这可不是疯狂,因为现在承认德国货才是疯狂,哪怕是在语言上承认;德国不存在,法国的惟一邻国是西班牙(即阿根廷)!任何人胆敢说德国话,让人知道他在说德语,就有生命之虞:从巴黎大主教与萨黎邑公爵的对话(第一卷,311页)可以推断,因"叛国罪"被砍头的察吐士亲王,实际上是借着酒兴称王宫为"妓院",而且是"德国妓院"。注意:小说的大量法国名字与干邑和葡萄酒的名称惊人地相似,比如典礼官"教皇的沙托讷侯爵",无疑来自这样一个事实(尽管作者并未吐露),即陶里茨的脑袋瓜里,为了显而易见的理由,闹哄哄的全是烧酒和利口酒,而不是法国贵族的名字。

陶里茨对密使训话,想像着路易国王派遣宠臣干这种差事时的口吻。他没有命令公爵先生放下假行头,反而叫他"假扮成英国人荷兰人",也就是尽量打扮得普通,要跟上时代。不过,"跟上时代"这话不能说,这是危险说法之一,会削弱虚构王国的力量。甚至金元都始终要称作"塔勒"。

维兰德领到一大笔现金,来到"朝廷"的商业代理驻地里约热内卢;陶里茨的密使获得了上好的假证件,出航欧洲了。本书对他寻嗣的旅程一声不吭,我们只知道,十一个月之后就大功告成了,小说的实际形式是别具匠心的,一开始就表现维兰德和青年吉森黑恩的第二次谈话,他在汉堡一家大饭店做侍者。贝尔特朗(他获准保留该名字,叔叔陶里茨认为,名字响当当的)一开始只得知,百万富翁的叔叔准备过继他当儿子,对他来说这足以让他离职跟着维兰德走。这对怪人的行程充当小说的引子,而且是漂亮的引子,这里既有空间上的前进,又仿佛是退回到历史时间:旅行者从越洋喷气客机转乘火车,然后换成汽车,汽车又换成马车,最后145英里靠骑马。

随着贝尔特朗的衣服一件件穿破,他的备用物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古装,是维兰德有远见地提供,适时地摆出的;与此同时,后者慢慢变成了罗昂公爵。这种变形并非马基雅维里式的阴谋,它的发生从终点到终点,离奇地简单。令人猜测(后来得到证实)到,维兰德作为陶里茨的总管使者,已经多次经历这种服饰变化了(只是没有这般步骤而已)。所以,维兰德去欧洲时的海因茨·卡尔·米勒,变成了佩剑跃马的罗昂公爵,而贝尔特朗--至少在外表上--经历了类似的转换。

贝尔特朗大吃一惊,瞠目结舌。他去的是叔叔家,并被告知叔叔拥有家产巨万;他是抛弃了侍者的生活来继承百万家产的,而现在他们却领着他进入了无法理解的古装喜剧、闹剧圈子。维兰德一米勒一罗昂一路上给他的指示,只能把他搞得越来越糊涂了。有时他觉得,同伴仅仅在开玩笑;有时他觉得,他在把他引向灭亡,或者反过来,他贝尔特S片朗正被接纳入某种难以想像的阴谋诡计,无法一下子和盘托出而已。他多次感到自己发疯了。当然,指示里从不直呼东西的名称,这一本能智慧是朝廷的共同财产。

罗昂命令他,"务必遵守叔叔规定的礼节"("叔叔"变成"老爷",最后是"殿下"!);"他名叫'路易',而不是'齐格弗里德,--这是讳莫如深的。他已经放弃姓氏了--这是他的旨意!"米勒宣告道,他成了公爵。"他的产业"变成了"他的领地",然后是"他的王国";于是,马背上耳濡目染,漫长的一天天,贝尔特朗策马穿越丛林,然后,在最后的时刻,坐上了八个膀大腰粗的赤裸混血儿抬的镀金大轿,窗外可见全身披挂的骑士随从--贝尔特朗已经对谜一样的旅伴说的话深信不疑了。接着,他把精神错乱的怀疑从自己身上转移到旅伴身上,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叔侄会面上,不过,他对叔叔简直不记得了--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九岁上啊。但叔侄会面是一场声势浩大、张灯结彩的庆祝活动的中心,是陶里茨竭力回忆起的全部礼仪风俗的大杂烩。唱诗班高唱,银喇叭狂吹,国王戴着王冠现身了,前面有侍卫拖声吆喝,"国王驾到!国王驾到!"一边打开雕刻精美的双开门;陶里茨身边簇拥着十二个"王国贵族"(他的假借出处有误),庄严时刻来临了--路易手划十字迎接侄子,称他为亲王,许可他亲吻自己的戒指、手、权杖。他俩单独进早餐,印第安人身穿燕尾服伺候,眼前是城堡制高点下面的旖旎全景,有公园里亮晶晶的喷泉排列,贝尔特朗目睹这胜景,又看看远处环绕整个庄园的丛林带,惨绿色闪闪发光,简直无法鼓起勇气询问叔叔任何话了。当叔叔轻轻激励他讲话时,贝尔特朗开腔了:"陛下.........对,就这样......这是崇高的理由所要求的......我的福祉就靠它,你的......"头戴王冠的前党卫队小组元首和善地对他说。

本书的非凡之处在于,它把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要素统一了起来。凡事要么是真实,要么是不真实,非假必真,要么是虚幻的生活,要么是自发的生活;可是这儿面对的是假冒的真相、真实的赝品,从而既是真相,又是谎言。要是老陶里茨的朝臣们仅仅逢场作戏,结结巴巴地背背台词,我们看到的就会是一场毫无生气的木偶历史剧了;可是,他们同化了那形式,各自潜移默化,数年之后竟然熟能生巧,贝尔特朗来后不久,他们开始密谋推翻陶里茨的时候,已经完全无法摆脱假冒的模式,为此阴谋本身又是一场荒诞不经的心计混战,就像多层蛋糕,覆盖着果冻、面团、通心粉、吞果噎死的死鼠。这可是一种掌摹偷搴的激情,渴望统治权的诚实欲望,小队元首身披一团属于法王路易历史的断断续续的记忆,这是来自第三手的历史--来自廉价小说和恐怖故事。起初他并不坚持人们对他的癖好忠心不二,他做不到,只是花钱雇人做,那时他不得不对先前的党卫军司机、军士、哨兵的窃窃私语装聋作哑,他们在背后数落他,对整个"制作"说三道四的;他城府很深,逆来顺受,直到最终容易通过恐吓、逼迫、折磨来加强纪律;从那以后,至今性一的诱惑--金元变成了"塔勒"......

这个原始阶段(可谓是王国的史前时代),在小说中仅仅以偶尔的谈话片段露面,应该记住,这样提及过去的事情,可能要付出昂贵的代价。情节发端于欧洲,无名使者赢得了青年侍者贝尔特朗的信任,但只是到了小说第二部,叙事内容才让我们猜测到,之前我们拼命重构的东西是什么。显而易见,让以前的宪兵、营房卫兵、军医、党卫军装甲师"泛德意志国"的驾驶兵、炮兵,去充当路易十六宫廷的朝臣、贵族、神父,可是不可思议的乱点鸳鸯谱,角色错乱史无前例,闻所未闻。另外,倒不是他们把明确的角色扮演砸了,这种角色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他们长袖善舞,全力克服难题,而且往往做得非常傻冒,因为别无他法。起始时作假的东西,现在他们假冒地、麻木地扮演出来了;所以结果理应是一个杂录,而把本书变成了一堆废话。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那些希特勒式屠夫笨拙地换上了红衣主教的红衣、主教的紫衣、镀金的盔甲铠板,一开始可能感到荒唐,但很快就不那么可笑了,因为从海港的窑子里捞出窑姐,改任诰命妇人(为世俗贵族所用),或者改任贵妇人、伯爵情妇(为路易国王的神父所用)是很滑稽的。这些角色也令窑姐们欣喜万分,她们假戏真做,冠冕堂皇,人人锦衣玉食,不可一世,但同时也提高自己,按照心目中的伟大淑女理想身体力行。于是,头戴神父帽、喉咙卡着花边束颈的前鹰爪们有权说话的章节里面,分明是作者心理描写技巧的非凡展示啊。这些坏蛋从自己的地位中获得了真贵族所不知的快乐,因为它简直可以说超度了罪行,使罪行彻底合法化了,快乐也就加了倍。恶棍只有在堂皇法律下作奸犯科,才能将罪恶之果实大快朵颐;集中营里凭萨德主义折磨人的职业人员,获得了一种明显的满足:他们竟有可能在金碧辉煌的宫廷中重演多种故伎,光芒四射之下,似乎放大了一件件肮脏勾当。有鉴于此,做不光彩的事情时,他们统统心甘情愿,至少在口头上尽量不出格,不做出有违主教、亲王角色的事情来。因此,他们也得以贬损他们借以自封高位的整个御用象征主义,而且,其中的迟钝者,比如梅尔,就忌妒罗昂公爵能巧舌如簧,为自己虐待印第安孩童的癖好辩护,并且把折磨孩童变成完全"适于朝廷"的活动,也就是无比得体。(另外请注意,一般将印第安人称为"黑人",黑人做黑奴"比较体面"。)

我们还能理解维兰德(罗昂公爵)竭尽全力要争取红衣主教帽:现在他独缺的就是这个;它能助他以天主的代理主教之一玩他的堕落小游戏。但陶里茨不给他这个特权,仿佛了解维兰德这个野心后面所隐藏的恶行异心。因为在那个游戏中,陶里茨的想法可不同,他不愿既意识到当前的煊赫,又背负党卫军的过去,因为他另有"一个梦,一个神话";他殷切地渴望王位,从而义愤填膺地唾弃维兰德利用现状捞一票。作者的神来之笔在于,罗列出人类无赖行为不胜枚举,邪恶五花八门,比比皆是,无法简化为任何单一的公式。因为陶里茨并不比维兰德"好"多少,他仅仅心有旁骛而已,他祈望一种不可能企及的构型--完全的构型。所以他有"清教徒主义",对这一点他的贴身同伴是耿耿于怀的。

至于朝臣们,我们看到他们确实在尽人臣之道--理由各不一样。后来,其中十人阴谋推翻国王小队元首,以窃取他整箱的金元,还要将他谋害,同时却割舍不下议会席位、爵位、勋章、荣誉,于是首鼠两端,进退维谷。他们不想抹了老头子的脖子,卷走财物;不想做的却做了,不仅仅是外表的问题干扰着他们的阴谋。如今他们也时不时地相信自己地位煊赫的可能性,那个可能性极大地满足了他们的需求。最最妨碍他们动手的(这确实是疯狂,但它完全符合逻辑,心理上自圆其说),不再是回忆形式的认账,他们是假冒的,而是陶里茨作为国王的随意凶残:要是君王不那么--分毫不差--像党卫队小队元首,要是他没有跟他们说得清清楚楚--无声胜有声!--,他们是他创造的,由于他的意愿和心血来潮才存在,那么位于阿根廷内地的法兰西安茹王朝,确实会稳定茁壮的。于是,说真的,演员现在反对演出的组织者了......他的真实性不够充分啊。那帮贼子渴望的,比国王所许可的君主制,还要像君主制啊。当然,他们错了,因为他们在这些角色里是无法与堂皇宫廷的更加货真价实的真实性相比的;他们无法得体地提高到角色的水平,却把这些角色变成自己的东西,使之活灵活现;大家分别把自己拥有的东西尽可能糅入角色,随心所欲嘛。这里并没有故弄玄虚和矫揉造作,我们毕竟多次看到,这些公爵是如何应承他们的夫人的,博若莱侯爵(当初是汉斯.魏尔霍茨)并且揍老婆,反复对她提起她的婊子出身。在这种情景下,作者的目的是让三言两语似乎难以令人置信的东西深入人心。确实,这些可怜虫对自己必须做出的表演感到厌倦,但令人叫绝的是那些表演罗马天主教高级神职人员的人。

该殖民地根本就没有天主教,前党卫军人压根儿谈不上任何宗教感情;然后大家都认可了,宫廷教堂举行的所谓礼拜要搞得极其简短,简化为唱几节圣经;实际上,有一两个人向国王建议,连这些神职也能免则免,但陶里茨不干。另外,两位红衣主教、巴黎大主教和其他主教就此为其高位。"正名"了,因为每个礼拜做这么几分钟弥撒的拙劣模仿,主要在他们本人眼里可使教职级别合法化;于是他们忍受着一切,连续几分钟留在圣坛上,以便日后得到宴席上、豪华床第上的几小时奖赏。因此,从乌拉圭蒙得维的亚市走私放映机,带进王官的主意(瞒着国王干的!),既是可怕的幽默,又是逼真的事实,跟这部悲喜剧其他的各种要素一样,由于没有什么能够从内部挑战它,悲喜剧照演不误。放映机在城堡的地窖里放映女士不宜的影片,巴黎大主教(曾经担任盖世太保的司机汉斯·沙费特)尽地主之谊做放映员,而索特恩红衣主教(前派出所所长)则负责换片。

在这些人看来,万物都可以互相和解,一切互相融洽;毫不奇怪,提到其中某些人的梦境时--难道毛特豪森第三集团军的司令不是"全巴伐利亚收藏金丝雀最多"吗?他沉思着回忆道,难道他没有试着按照一个军营头领的建议来喂食吗?那人告诉他,金丝雀吃人肉叫声最动听。这种犯罪行为达到了高度的忘我境界,要是人类犯罪的标准仅仅基于自我诊断,基于个体的独立认罪,那么我们打交道的就是无辜的前杀人犯。有可能索特恩红衣主教知道一点,真正的红衣主教不是这样表现的,真正的红衣主教信仰天主,很可能并不到处强奸身穿白法衣协助弥撒活动的印第安男孩子的,可是由于方圆四百英里之内再没有别的红衣主教了,这种想法并没有使他过分不安。

假上作假,结果产生了这种增值的形式丰富性,作为人类行为的镜子胜过了货真价实的宫廷,因为它同时在两个方面逼近真实生活。作者丝毫容不得夸张,主题的现实主义毫发不损;普遍的酗酒超出某个程度时,王家小队元首总是退人寝宫,他知道,从前的狱卒作风会战胜文雅的外表,醉态的打嗝很快会释放出滑稽的淫词秽语,其威力来自假冒的心态和现实之间的云泥之别。陶里茨的天才,请允许使用这个措辞,在于他有胆识,并且自命不凡地"结束"了本人所创造的系统。

这个系统存在着致命的内伤,仅仅凭借与世隔绝才得以运作;现实世界吹来一口气就会推翻它。年轻的贝尔特朗正是这样一个潜在的推翻者,尽管他本人并没有感到自己有力量动用那真实的沮丧嗓音,去直呼其名。最最简单的可能性,解释了全部的情况,贝尔特朗是想都不敢想啊。什么,只是一个拙劣的谎言,一直维持了多年,按部就班地维护着,对常识嗤之以鼻--一个谎言,再无它事?是的,根本没有;不如说是公共偏执狂或者某种不可思议的秘密游戏,目的未知,但核心里是理性的,充满诚信、颠扑不破的动机;丝毫不是简单的谎言,迷恋自身的谎言,自我陶醉,妄自尊大。我们所呈现的论题已经超出了他的把握。

于是,贝尔特朗立刻投降了,他由着他们给他披上王储的服饰,由着他们教导他宫廷礼节,也就是说,那些基本的鞠躬、手势、措辞,对他来说奇怪地熟悉。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他也看过令国王及其司仪深受启发的廉价小说和野史废话的。不过,贝尔特朗顽固不化,不知道自己的惰性、消极(不仅触怒了朝臣,而且触怒了国王本人),就是对逼他逆来顺受装痴呆的局势的本能抵抗。他不想埋没在谎言里,自己又不知道缘何要反对,于是仅仅限于讥笑、讽刺,即贵宾常用的那些个高贵弱智话语。在第二场盛大宴席上,面对贝尔特朗貌似无所用心的影射,国王受了刺激。虽然小伙子并没有立刻体味到本人语词中暗藏的敌意,国王真的勃然大怒,向他扔来吃过的烤肉,于是宴会厅一半的人高兴附和着,跟着发怒,从银质盘子里捡起油腻腻的肉骨头掷向可怜虫;另一半人不安地保持沉默,不知道陶里茨是给在场的人习以为常地布下了某种圈套呢,还是他与太子一搭一档在演戏?

这里,我们最最难以传达的,在于尽管游戏一点不刺激,表演又平淡无奇,一度是逢场作戏,如今却甚嚣尘上,不想终结了,不想是因为不能,不能是因为现在除它而外只有彻底的虚无(他们不能不做主教、亲王、侯爵,因为他们无法回复到以前的职务,盖世太保司机、火葬场警卫、营地司令,就像国王无法再变成党卫队小队元首陶里茨一样,哪怕他想这样变)--因为本王国和朝廷尽管平淡无奇、碌碌无为(重复一遍),其问却也同时颤动着无穷无尽的灵巧,相互的猜疑,就像一根绷紧、戒备的神经,允许人以虚假的形式从事真正的战斗和战役,去诋毁国王的宠臣,参劾别人,暗暗争宠。实际上,不是红衣主教的红帽子,不是绶带和勋章、花边、皱领、盔甲披挂,才引起这种地下工作,这种阴谋诡计的--你看,身经百战、身历千万次谋杀的老兵,要虚构荣华富贵的服饰干什么呢?构成最大共同心声的,正是伏击、谋划本身,让敌人在国王那里自我暴露而设下的圈套,使其从趾高气扬的角色中跌个嘴啃泥。

这种钻营,在宫廷舞台上寻找正确的步骤;在亮堂堂的大厅里,镜子反射出他们打扮时髦的剪影,这场无休止的不流血战争(在城堡地窖里不一定不流血)是他们的存在理由。它给原本儿戏的狂欢节带来了意义,那对于嘴上无毛的青年是合适的,对于熟知鲜血滋味的男子就不行了。同时,可怜的贝尔特朗再也忍受不了单独对付难以启齿的困境了;他就像捞救命稻草一样寻找亲戚,可以把内心渐渐滋生的目的一吐为快的对象。

因为(这是作者的另一个优点)贝尔特朗逐渐变成了这个疯狂宫廷的哈姆雷特。从本能出发,他是这里最后一个正直者(他根本没有读过《哈姆雷特》!),于是下结论,他的职责是发疯。他并不怀疑他们统统都玩世不恭--他可没有那么点理性勇气那样做的。贝尔特朗自己不知道这一点,希望做一点脚踏实地的事情,在不那么肮脏的宫廷肯定可以的:他的愿望是把时常涌到嘴边,烧到舌尖的说出来,但到现在他知道,正常人不能那样做,违者受罚。但要是他神志不清,啊,那就另当别论了!于是,他开始了,不是像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那样,冷酷地装疯,不,他头脑简单,幼稚得很,有点儿歇斯底里,也就尽量变疯,诚心诚意地牢记自己发疯的必要!因此他要说出憋闷他的真话。可是克里科公爵夫人,来自里约热内卢的老妓女,却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跟他上了床,教导他要学她从低贱的过去回忆起来的作风,从某位夫人手里学来的作风,严令他不得说会让他掉脑袋的话。她清楚,尊重精神病不负责任这件事,在这里不存在;由此可见,这个老妇人打心眼里希望贝尔特朗过得好。但被窝里的那个对话,让公爵夫人证明其是炉火纯青的婊子,尽管她已经不再完全能以婊子的身份跟他讲话了(因为她智力有限,身埋宫中七年,学习了大量假斯文和繁文缛节),那个对话并没有改变贝尔特朗的主意。他已经不在乎了。他要么发疯,要么逃走。解剖他人的下意识,也许可以揭示,他们意识到的外部世界以缺席审判、徒刑、法庭等待着他们,这是一个无形的力量,激励他们继续游戏;但贝尔特朗与这种过去毫无共同点,他不想这样。

同时,阴谋进入了行动阶段,如今可不是十个朝臣,而是十四个了,无所顾忌,买通了宫廷侍卫队长,子夜后闯入了国王的寝宫。在关键时刻,他们的主要目的受了挫:原来,金元真币早就用光了,著名的"箱子第二格"里留下的,全是假币。国王对此了如指掌。真是没有什么可以争夺的,但他们已经破釜沉舟。他们必须杀死国王,当他们在床底下的"金库"翻箱倒柜时,他一直坐在床上戴着镣铐在旁观。出于实际的原因,他们原本打算把他打死的,以免他追上来;现在他们是出于仇恨而杀他,谁叫他用假宝藏引诱他们。

谋杀场面听起来糟糕,却必须承认,场面精彩得很;在一贯正确的笔触中,可以认出大师。为了把老头尽可能整痛苦,绳索还没有把他勒死,阴谋者们就开始用军营伙夫和盖世太保司机的语言呵斥他,那是受诅咒的语言,永远逐出王国的。不过,在被害人躯体还在地板上抽搐的时候(毛巾的主题非常妙!),谋杀者们恢复了镇定,回复到宫廷语言,倒不是故意的,只是别无他法:金元是假币,没有什么可以裹挟走了,也没有理由要逃跑啊,陶里茨已经把他们绑在了一起;尽管他自己已经丧生,却不会让一个人离开他的国度!他们必须同意继续玩游戏,尊崇"老国王驾崩,新国王万岁!"的座右铭--即时即地,他们必须在尸体旁边选立新国王。

后面那章(贝尔特朗隐藏在他的"公爵夫人家")写得弱多了。但最后一章,骑警巡逻队前来城堡敲门了,小说最后一幕,伟大而静默,是个漂亮的收场。吊桥、警服皱巴巴的骑警,腋下枪套里别着左轮手枪,宽边帽子斜向一边,对面是半身盔甲、手持戟的卫兵,双方都惊奇地瞪着对方,就像两个时代,两个世界不可思议地聚到了一起......在吊门的两边,沉甸甸的吊门缓缓拉起,嘎吱声响彻云霄......这个大结局不辱没整部作品的!不过,作者忽略了他的哈姆雷特--贝尔特朗;他没有利用那个人物身上大好的机会。我不会说他应该让此人死掉,莎士比亚悲剧无须成为范式,但是很可惜机会错过了,这个伟大之处被忘却了,却存在于人类善意的平常心之中。可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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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洗礼

Atiyah 发表于 2010-8-22 07:48:00 |显示全部楼层
《虚无,又名后果》

《虚无,又名后果》不仅仅是索朗热·马里奥太太的处女作,而且是世上达到写作能力极限的第一部小说。倒不是因为它是艺术杰作,假如要给它一个名称,我会称它体面杰作。体面的需求是令当今所有文学都头痛的问题。因为文学的主要病痛在于这个坏名声:不能既做作家,又做完完全全、不折不扣的体面人。领悟了文学的真谛,就产生一个病痛,好像敏感的孩子初次得知男女奥妙时染上的那种。孩子的震惊是一种对于人体生殖现象的内心反抗,从高级趣味的立场似乎要谴责上一番,作家的羞耻和震惊则来自一个体会,即写作时不可避免地要撒谎。世上存在着道德上势在必行的谎言(比如医生对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说谎),但文学谎言不属于这一类。总有人要当医生,于是总有人必须在行医时说谎,但不存在让钢笔亲近白纸的必要性啊。过去没有这种尴尬,因为它没有自由;信仰时代的文学不说谎,只服务。它从必要的服务活动中解放出来以后,就产生了危机,其现行的表现往往是可怜巴巴的淫秽,乃至无比下流。

可怜巴巴,因为描述其自身起源的小说是一半坦白,一半假话。外加一个谎言残余,数量还很大。下一个文人感觉到这一点,逐渐多描述写作方法,而损害了写作内容:故事,这种方法循下降曲线最终到达宣言诗史无能为力的作品。故小说邀请我们踏人其更衣室。但这种邀请总是可疑,假如不至于提出非分要求,就会变成调情,打情骂俏代替撒谎,好像跳出煎锅,投入火坑。

反小说努力做到更加激进,也就是,千方百计表白,它不是任何东西的幻像。尽管"自我小说"像向公众如数揭底的魔术师一样,但反小说要不给任何东西找借口,哪怕是自揭秘密的魔术师。那又怎样?它承诺什么都不交流,什么也不说,一点也不指称,仅仅存在,就像一朵云彩一样,是桌子、树木。理论上很完备。不过,它失败了,因为不是人人都能一下子变成天主,变成自主世界的创始者,而作家肯定不能。决定失败的因素是上下文问题,我们说的话以此维系着意义,而它是完全难以名状的。天主的世界没有上下文,因此只能用同样自我完备的世界来成功取代。你尽可以顶头倒立,但永远不会灵验的--语言上行不通。

文学了解本身不体面的致命缺陷之后,还剩下什么呢?自我小说是局部的脱衣舞;反小说从事实本身看,(可惜)是一种自我阉割。就像对于自己的性功能良心发现而暴跳如雷的苦行派(Skoptsi)样,对自己做了可怕的手术,反小说肢解了传统文学不幸的肌体。接着剩下了什么呢?无非是虚无罗曼司而已。因为就虚无撒谎的人(众所周知,作家必须撒谎的),当然不再是说谎者了。

于是,必须写虚无--这就是后果。这样的任务能有什么意义?写虚无--难道不是和不写一样吗?然后呢?罗兰·巴特写了如今已不那么新鲜的文章《零度写作》,却对此一无所知(尽管其所含机智闻名遐迩,他的智力却肤浅)。他并不理解,文学始终是读者心头的寄生虫。爱情、树木、公园、叹息、耳痛--读者是理解的,因为读者经历过。当然,有可能用一本书重组读者脑袋里的家当,但仅限于阅读前已经有一些家当的读者。

做现实工作的人并非寄生虫:机修工、医生、建筑工、裁缝、洗碗工。相比之下,作家生产什么?模仿品。这是严肃的职业吗?反小说希望仿冒数学;当然数学是不产生现实的东西的!说得对,可数学并不撒谎,它仅仅做必须做的。它在必然性的限制下运算,并不心血来潮地杜撰;方法是已知的,所以数学家的发现是真实的,而且照此方法做导致自相矛盾时,其恐惧是货真价实的。由于作家并不按必然性运作,自由自在,他只能和读者悄悄地私了;他敦促读者善意地假定......要相信......认做良币......但这是游戏,而不是数学家借此发达的幸福苦役。彻底的自由就是文学的彻底瘫痪。

我们在谈论什么呐?是索朗热太太的小说呀。我们首先要说明,这个漂亮的名字有各种读法,按照上下文决定。法语里的意思是太re(S01)和天使(Ange),德语里仅仅是一段时间。语言的绝对自主是一派胡言;人文主义是出于幼稚才相信它的--只是控制论者与这种幼稚无缘。简直是忠实的翻译机器!在自身的堑壕边界内,词语、句子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博尔赫斯在短篇小说"《堂吉诃德》作者皮埃尔·梅纳尔"中接近了这种境况,他描述了一个文学狂人,怪人梅纳尔经过巨量的心智准备,写下了《堂吉诃德再来》,逐字逐句,不是抄袭塞万提斯,而是--神乎其神--全身心沉浸于后者的创作环境之中。而博尔赫斯小说触及秘密之处在于如下的段落:

"比较一下梅纳尔和塞万提斯的文字,真是令人大开眼界。例如,塞万提斯云(《堂吉诃德》第一部第十九章):"......真相以历史为母,那是时间的敌手、业绩的宝库、过去的见证、现在的模式和警示,未来的教训。"

"此目录出版于十七世纪,由'门外汉才子'塞万提斯创作,就是历史的礼赞。而梅纳尔写道:'......真相以历史为勿母,那是时间的敌手、业绩的宝库、过去的见证、现在的模式和警示,未来的教训。'"

"历史作为真相之母,这个观念非同寻常。梅纳尔与威廉·詹姆斯同时代,并不把历史说成对现实的研究,而是说成现实的源泉。他认为,历史真相不是已经发生的事情,而是我们认为已经发生的事情。结尾的词句--现在的模式和警示,未来的教训--大胆务实。"

这已经超出了文学玩笑和取笑了,而是纯粹的真相,而该观念本身(写《堂吉诃德再来》!)的荒诞性丝毫不减其真实性。其实,令每个句子充满意义的,是特定时期的语境;十七世纪的"无害文辞"到了我们时代便实实在在具有了玩世不恭的意义。句子本身是毫无意义的;这不是博尔赫斯开玩笑决定下来的;历史的时刻决定着语言的意义,这是无可改变的现实。

现在谈谈文学。它跟我们有关的一切必定证明为一个谎言,而不是文学真相。巴尔扎克的浮居灵和浮士德的魔鬼一样子虚乌有。文学提及老实的真相时,文学就不成其为文学了,而成为日记、新闻、檄文、预约簿、信札,随便什么,独独不是艺术文字。

在这当口,索朗热太太的《虚无,又名后果》应运而生了。书名呢?虚无,又名后果?什么的后果?显然是文学啦;要文学表现得体面,也就是不撒谎,相当于让文学消失。硕果仅存的是,如今仍然可能写作一本体面的书。因不体面而起的羞涩不再起作用了,昨天还行,但我们现在认出了它的本来面目:普通的姿势,老练脱衣舞女的把戏,她深知道,褪下内裤时惺惺作态,低头凝眸,就像学生子一样局促不安,这样能更加刺激全场看客!

于是,主题已经界定。但虚无怎么写作?有必要,却不可能。说说"虚无"?把那词语重复千遍?难道开篇时写下这些话,"他没有出世,也就没有名字;为此,他并没有考试作弊,后来也没有卷入政治斗争"?这种作品会出来的,但只是噱头,不是艺术作品,就像众多的以"你"写作的书;其中任何一本很容易被踢出这种"独创性",不得不打回原形。所有需要做的,就是把"你"改回"我"。它并没有对该书进行任何歪曲,丝毫没有加以改动。对于我们所虚构的例子也一样,去掉否定词"没有",所有那些乏味的"不"、"也不"就像冒牌虚无主义的天花一样,把文本弄得斑斑点点,那是我们即兴创造的文本;显而易见,这里又有一篇小说,多篇中的一篇,讲五岁离家的侯爵夫人。说她并没有离家--大开眼界!

索朗热太太并没有被这种把戏所蒙骗,她懂得(她想必懂得的!),确实可以用非事件描述一个故事(比如爱情故事),其效果不亚于事件,不过第一个手段仅仅是权宜之计。我们得到的不是相片,而是一模一样的负片,仅此而已。发明的本质肯定是本体论的,不单单是语法上的!

我们说"他没有取名,因为他没有出世",这时肯定是超出了存在的范围,但踏人的仅仅是非存在的稀薄隔膜,紧紧贴着现实。他没有出世,但原本可以出世,没有作弊,但原本可以作弊的。他要是存在,就可以无所不做。作品将完全有赖于那个"原本"。这种面粉是无法用来烤面包的,无法利用这种变阵法从存在跳到非存在。因此,必须离开那原始否认的隔膜,行动否定式的隔膜,以便投入虚无,长驱直入,义无反顾,当然不是盲目的;越来越强有力地负化非存在--想必这是苦劳,需要大力气的;艺术有救了,因为这里牵涉到一场全面的远征,要奔向越来越精确、越来越大的"虚无"的深渊,从而是一个过程,其戏剧情节的突变、其斗争是可以描述的--只要它成功就行!

《虚无,又名后果》的第一个句子是,"火车没有到站";第二个句子是"他没有来"。于是,我们遭遇了否定式,但究竟否定了什么呢?从逻辑的角度看,这是全称否定,文本在存在判断上一点也没有肯定什么;其实,它完全局限于没有发生的事。

然而,读者比正宗的逻辑学家更加脆弱。所以,尽管文本只字不提,他的想像中不由自主地唤起了某火车站发生的场景,接的人没有来的场景,由于他知道作者的性别,接人不果立刻染上了艳遇的预期。里面有什么?应有尽有!因为这些猜测的全部责任,从第一个单词开始就由读者承担。小说没有一个单词证实他的期望;小说在方法上是体面的,且保持了体面。我听人说,它在某些地方有赤裸裸的淫秽情节。好的,但小说没有一个单词伸张任何形式的色情,天地良心,白纸黑字地声明了家中既没有《爱经》,又没有任何人的性器(那些都特意作了否认的!),还怎么可能做这种伸张呢。

非存在在文学中已经广为人知,但仅仅作为某种缺乏--缺人缺物。例如,渴的人缺水。饥饿(包括性饥渴)、孤独(缺他人)等等也是。保尔·瓦雷里美轮美奂的非存在就是迷惑该诗人的缺存在;多部诗作就是架构在这种虚无之上的。但它始终专属于某人的虚无问题,纯粹私人、个体层面上体验的非存在,从而是特殊的、虚幻的,而不是本体上的(饥渴的我无法喝水时,毕竟并不意味着缺水--仿佛水笼统地不存在似的!)。这种不客观的虚无不能成为激进作品的主题:索朗热太太也懂得这一点的。

第一章中,火车没来、某人未现身之后,叙事继续其无主角的行程,揭示季节不属于春、冬、夏。读者确定了秋季,但仅仅由于最后这气候的可能性没有被否掉(它也会否掉的,只是在以后!)而已。为此,读者常常lii溯到自己身上,但那是他自己的预期、猜测问题,他的就事论事的假设。小说中连提都没有提及这些。诚然,第一章末,考虑无引力空间(即没有吸引力的空间)中的未被爱戴的女主角,显得有点诲淫--却只是对自己独立思考摹訾枣覃的人是如此。作品只是记述这个没有人爱戴的人处在特定的位置上不能做的事情,而不是她能够做什么。这第二部分,假设部分,徽又是读者的个人贡献,他的完全私人的得(或者失,看他怎么看了)。作品甚至强调说,无人爱的人身边没有任何种类的男性在场。反正下一章开门见山就透露,这个无人爱的之所以无人爱,理由很简单,她并不存在。一个完全合乎逻辑的情形--难道不是吗?

接着开始空间缩小的戏剧,阳具阴道空间也缩小了,这就造成某位批评家的不悦,他是科学院的人。该院士认为这"即使不粗俗,也是解剖学的恶'事"。注意,他完全是独立发现的,因为文本中只出现了更多的累进否定词,而且越来越笼统。假如缺乏阴道还能够伤害某人的感情,那么我们确实做得过分了。子虚乌有的东西怎么具有低级趣味的呢?!

然后,虚无之坑尽管浅露,却开始令人不安地加深了。本书的中间(第四章至第六章)讲意识。对,意识之流,不过我们渐渐意识到,这可不是关于虚无的思想之流,老套套,落伍。这可是无思想之流哪。句法本身丝毫未动,没有触动,未受损害,就像歪歪扭扭的危桥,承载着我们跨越深渊。多么深的空虚啊!但--我们推理着--意识即使不思考也还是意识呀,对不对?由于这种不思考具有限度......但这是错觉,限度是由读者自己创造出来的!该文本并不思考,没有给予我们什么东西。相反,它接二连三地取走原来仍属于我们的财产,阅读它发生的感情,恰恰是这种残酷减少的结果:真空恐怖(horror vacui)既引诱我们,又打击我们;于是,阅读不是对小说谎言世界的破坏,而是读者本人作为心理存在的湮没形式!是女人写了这本书?难以置信,看它的逻辑多无情啊。

作品最后部分,出现了能否为继的疑问,毕竟这么久都没有说话了!似乎无法进一步走向非存在之中心了。非也!又是一个圈套,又一次爆炸--毋宁说是内爆,又一个虚无塌陷了!叙事者--我们知道没有叙事者的;他由语言代替了,它本身通过他来说话,就像想像中的"它"(电闪雷鸣的非人称主语)。倒数第二章里,我们昏头昏脑地发现,否定的绝对值达到了。某人坐某趟火车不出现的事情,在不存在的季节、天气下,没有墙壁、公寓,没有面孔、眼睛、空气、身体,所有这些远远落在我们背后,在表面上,我们更进一步就会腐蚀掉这个表面,那像癌细胞一样无所不吞噬的虚无,已经让表面停止存在,哪怕作为否定词。我们看到,自己多么头脑简单、天真幼稚、滑稽可笑,去盼望在这里会获赠某种事实,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情!

因此,这是一种约简,归零仅仅是起步;后来,随着否定超验的投射沉入深渊,还发生了超验实体的约简,因为现在已经不可能有形而上的系统了,而青年期中心仍然在我们眼前若隐若现。真空接着在四面八方包围了叙事文;看哪,语言本身之中,有了它的第一次踏入、闯入。叙事的声音开始怀疑自己了。不,是我表达不善:"自己讲述自己的东西"崩溃了,在某处消失了;它已经知道,它自身季不奇车。假只它还存在,那是作为影子,也就是干脆缺乏光线;所以这些句子就是缺乏存在。它不是沙漠中缺水,不是姑娘缺乏情郎,而是缺乏自我。如果这是以经典的、传统的方式写作的小说,我们就容易说出发生了什么:主人公就是那种渐渐怀疑自己的人,他不在证明自己,也不在梦想自己,而是被梦想、被证明--由某人通过隐秘的刻意行为实现(仿佛他在梦中出现在某人面前,只能靠做梦人而临时存在)。由此会油然产生一种担心,刻意行为会停止,它们当然可以随时停止的--从而他会隐去的!

平庸的小说也就是这么回事了,但索朗热太太并不这样:叙事者不会害怕任何东西的,因为大家知道,这里没有叙事者。那又会发生什么呢?语言本身开始怀疑,接着是懂得,除了自己一无所有,而由于对任何人、每个人具有意义(就算它有意义),它就此现在不是,过去不是,也不可能是一个个人表达式;这个语言立刻从众人口上切下,就像大家排除的绦虫,吞噬宿主的通奸寄生虫,早就杀死了他们,连身上不知不觉犯下的全部犯罪记忆,也已经抹去了,灭迹了。这个语言就像气球的外皮,直到现在仍结实而有弹性,空气却无形地、越来越快地逃逸,并开始萎缩。然而,言语的这种遮掩不是通天塔,而且不是害怕(再说一遍,只有读者害怕,对那个外在的、完全非人性化的折磨仿佛感同身受);还有几页,还有一会儿,尚保留着语法机器,名词的里程碑,句法的齿轮越来越慢地碾出虚无来,尽管虚无彻底腐蚀着它们,但始终精确得很;它就这样结束了,在半句中间,在单词中间......。小说并没有结束:它停止了。起先几页语言很自信,幼稚、健康而知趣地相信本身的主权,接着变节,水下逆流默默侵蚀着它,或者说,语言得知其外在非法来源、其腐败滥用的真相(这是文学的末日审判),渐渐体会到它代表着某种乱伦--非存在和存在的乱伦结合,便自杀了,声明与自己断绝关系。

是女人写了这部小说?异乎寻常。本该由数学家写的,但只能是一个用数学来证明并且诅咒文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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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洗礼

Atiyah 发表于 2010-8-22 07:48:36 |显示全部楼层
《逆默示录》

德国人约阿希姆·费尔森盖德用荷兰语写了《逆默示录》(他不懂荷兰语,是在"引言"中亲口承认的),并在法国出版,而法国的劣等校对是臭名昭著的。本文的作者严格地说也不懂荷兰语,但根据书名、英语引言和文本中不时出现的若干可辨认的词语,他断定自己作为评论家尚可胜任。

费尔森盖德并不想成为知识分子,这年头任何人都可以当知识分子的。他也不奢望冒充文学家。大凡存在抵抗时,要么来自媒介,要么来自作品的目标人群,高价值的创作才有可能出现。不过,自从宗教和书报检查的禁忌土崩瓦解之后,什么都可以说,简直无话不谈,而且随着字字计较的较真听众的消失,大家可以对任何人喊任何事情,文学及其人文主义亲戚统统成了行尸走肉,日益腐朽,而其最近的亲属却对此事讳莫如深。为此,应该寻找新鲜的创造地带,即可以发现抵抗的地方,给场景增加威胁和风险要素--从而带来分量和责任。

这种领域,此类活动,到今天非预言莫属了。由于预言家没有希望,也就是他预先知道,世人不会听他讲完,不会承认他接受他,他应该先验地安心于缄默的地位。他原本是德国人,用荷兰语带英语引言对法国人讲话,其缄默程度就像默不做声的人。费尔森盖德就此按自己的假定行事。他说,我们强大的文明,努力生产着尽量不经久耐用的商品,而包装却尽可能经久。不经久耐用的商品必须很快由新产品取而代之,这有利于经济;相反,包装的经久加大了其处置难度,可促使技术和组织更上一层楼。所以,消费者在个人层次上对付一件件接踵而来的垃圾,而处理包装物需要专门的治污计划,卫生工程啦,各方协调啦,规划啦,污水净化和无害化处理厂啦,等等等等。先前,人们可以打包票,自然力,比如说风雨、江河、地震,足以把垃圾的堆积限制在合理的水平上。但现在,曾经冲刷垃圾的东西本身成了文明的排泄物:江河毒害我们,大气烧灼人的肺部和眼睛,大风把工业尘埃撒到我们头上。至于塑料容器,那是有弹性的,连地震都无可奈何。于是。今天的常见风景是文明的粪便,而自然保护区是暂时的例外。在这由产品上褪下来的包装风景里,人群熙熙攘攘,埋头于开包消费的营生,还醉心于那最后的自然产品--性交之中。可性交也被赋予了大量的包装,衣着正是为此,别无它耳;无非是展览啊,玫瑰花啊,口红啊,林林总总的广告包装。这样,文明只有处于零零碎碎的状态才值得敬仰,比如心脏的精确度就值得敬仰,还有有机体的肝脏、肾脏、肺脏啦,因为这些器官的高速工作合乎情理,而由这些完美部件构成的躯体,其活动却毫无道理可言--假如那是疯子的躯体。

预言家宣布,在精神物品领域也发生着同样的过程,因为庞大的文明机器上,螺丝已经松脱,而蜕变成了对众缪斯的挤奶机。比如,它把图书馆塞得爆满,令书店和杂志摊书满为患,令荧屏麻木,堆积如山,数量超多,光是其计数的巨大就能致人于死地。如果在撒哈拉沙漠找到四十颗砂砾就意味着拯救全世界,却硬是找不到,就像寻找早就写下却埋没在浩瀚的垃圾堆里的四十部弥赛亚救世书一样。这些书毫无疑问是写了的,智力劳动的统计数字对此下了保证,这是费尔森盖德用荷兰语以数学语言解释出来的,本评论家尽管既不懂荷兰语,又不谙数学语言,也必须如实复述。于是,我们在灵魂沉浸于上天启示之前,先要埋头于垃圾堆,其数量多出四十亿倍啊。不过,脑袋早已经埋进去了,预言家宣称的事情已经发生,只是大家匆匆忙忙的,没有人注意罢了。于是,预言已经成了马后炮,为此题名"逆默示录",而不是"启示录"了。它的进展(回顾)我们通过"符号"来探测:通过萎靡不振、枯燥无味、麻木不仁,还有加速度、通货膨胀和手淫来从事。智力手淫就是满足于以承诺代替兑现:首先我们被广告彻底地实现交媾中断了,那种堕落的启示形式是"商业创意"的手段,而不是"个人创意",然后自慰盛行起来,作为其余艺术的方法。这一切是由于对"商品"的救世力量的信念,比相信上帝的效能更加有效果。

才干温和地增长,它天生成熟得慢,仔细去芜存菁,在事事关心和洞察一切的趣味范围内自然选择--这是无后而亡的过去时代里的现象。仍然起作用的最后刺激,是一个强有力的狂叫;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狂叫,用上了越来越大的功放机,灵魂倒来不及了解什么,耳膜就已震碎了。古代天才的名字,提起来越来越徒劳无功,早已成为空泛的声音,到头来是"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除非按费尔森盖德推荐的办。应设立"拯救人类基金会",作为金本位的160亿储备,年利率四厘。这笔基金的资金应该分配给所有的创造者--发明家、学者、工程师、画家、作家、诗人、剧作家、哲学家、设计师,方法如下。不写作、不设计、不画画的人,既不获得专利,又不提出建议书的人,可享受终①出自《圣经·旧约·但以理书》第5章25-28节,意思是"(你的在位年限)屈指可数了,(势力)分量不足,(国家)分而治之"。--译注身津贴,大约为每年三万六千元。做上述事情者,年收入做相应扣除。

《逆默示录》包括一个完整的数据表格,每种创造形式要扣除多少。每年做一个发明,或者出两本书的,将分文不得;有三个书名者,创作费用完全自掏腰包。这样,只有真正的利他主义者,只有精神的苦行僧,毫不利己,却热爱邻居,才会去创造,唯利是图的垃圾生产将销声匿迹。费尔森盖德是现身说法,因为《逆默示录》是自费出版的--赔钱!他知道,无利可图并不意味着彻底消灭创造性。

利己主义表现为贪财加啖名,为了制止沽名钓誉,"拯救纲领"引入了创造者彻底匿名的制度。为了预防庸才申请津贴,"基金会"将通过适当的机构审查当事人的资格。所提想法的实际优劣无关紧要。惟一要紧的是,项目是否有商业价值,也就是能否卖掉。如果能,则立刻发津贴。对于地下创造活动,设立了惩罚制度,由"安全把关"机构在法律诉讼的框架内采取压制措施;同时还引入了新的警察形式--An、ril(反创造预警团的缩写)。根据刑法典,任何暗中写作、传播、窝藏,哪怕仅仅默不作声地公然传抄任何创造成果的人,目的是从中牟利或者沽名钓誉,都要受到监禁、强迫劳动的惩罚,若是屡教不改,则要囚于暗室,睡硬板床,每逢犯罪的周年,都要遭杖责。把这种观念走私进社会的内部,对生活造成的悲惨效果不亚于汽车、电影、电视等洪水猛兽的祸害,所以法律规定了最高刑罚为极刑,包括带示众和强制使用本人发明的无期徒刑。犯罪未遂也要惩罚,预谋犯罪须带上羞辱标记,在额头盖戳记,无法抹去的文字标明"人类公敌"。然而,书写狂不计名利,称为"头脑错乱",不得惩罚,不过罹此疾者对安定构成威胁,要从社会上清除,关在特殊的机构里,施予人道的待遇,大量供应墨水和纸张。

显然,世界文化根本不会因这种国家管制而受损,反而会趋于蒸蒸日上。人类会回到自身历史上的煌煌巨著;因为雕塑、绘画、戏剧、小说、小玩意儿、机器的数量很多,足以满足几百年的需求,也不会禁止任何人作出所谓划时代的发现,条件是留给自己享用。

就此拨乱反正,也就是拯救了人类之后,费尔森盖德着手解决最后的问题:如何处置已经出现的巨量压库?他具有非凡的文明志向,说二十世纪已经创造的东西尽管容纳伟大的智慧珠玑,总体上说却一钱不值,因为垃圾的海洋里是找不到这些珠玑的。于是,他呼吁销毁一切,把以电影、画刊、邮票、歌曲、书籍、科学论文、报纸形式出现的所有东西一次性消灭,此次行动将是真正的奥革阿斯牛棚大扫除L将人类历史账目里的贷方借方全面轧平。(其中销毁的将包括原子能知识,从而消除当今世界的威胁。)费尔森盖德指出,彻底焚书,乃至焚烧整幢整幢图书馆,他自知是卑鄙无耻的。但历史上的宗教裁判所,比如第三帝国的裁判所,是因为反动才可耻的。这完全取决于发动焚毁的理由。于是,他提议搞救命性裁判所,进步的,赎救性的。由于费尔森盖德是个自始至终说一不二的预言家,他在结尾时命令读者先撕毁、再焚毁本预言!

我们朝思暮想的那种青年作家,他说话中气十足。以前我担心,年轻人会被专家的隐秘虚无主义所感染;专家们宣布说,所有的文学"已经写就",如今只能在老文豪的宴席上拣些残羹剩饭了,这些一鳞半爪叫做神话或者原型。这些个创作贫瘠化(天底下绝无新意)的预言家,不是出于顺从才说教的,分明是数百年望眼欲穿,"艺术"却千呼万唤不出来的前景,使他们充满了变态的满足感。他们怨恨今日世界的技术上升,希望向坏处走,就像小姑子狞笑着乐见因爱情而鲁莽结成的婚姻的破裂。如今有了一批珠宝雕刻师(卡尔维诺传承于切利尼,而不是米开朗琪罗),还有一批自然主义者羞于自然主义风格,而假装写一些他们力所能及内容之外的东西(莫拉维亚)的,却没有气质可嘉的人。这种人很难找到的,因为现在人人可以充当叛逆者,只要面相上有凶猛的胡子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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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洗礼

Atiyah 发表于 2010-8-22 07:49:06 |显示全部楼层
《白痴》

青年散文家吉安·卡洛·斯帕兰扎尼十分大胆,到了冒失的地步。他假装把专家意见奉若福音,到头来只是向他们扔污泥。他写的《白痴》不仅仅引据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标题,而是更进一步。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个人觉得,见过作者的脸,就容易谈论一本书了。斯帕兰扎尼在相片里并不给人好感,小伙子其貌不扬,额头低低的,水泡眼,又黑又小的眼珠子带着怒气,精巧的下巴,看了令人不舒服。人小鬼大,狡黠、小气的家伙,大放厥词的披着羊皮的狼?我找不到好词来描述,但坚持第一次阅读《白痴》时的印象:这种背信弃义可以自成一体。他会不会是化名写作呢?因为历史上,伟大的斯帕兰扎尼是个活体解剖者,而这个三十岁青年也是。难以置信,这种同名同姓居然纯属巧合。青年作者脸皮厚,他给《白痴》写了一个引言,外表坦率,说了放弃原意--重写《罪与罚》的理由;他原来想写"索妮亚的故事",以第一人称写写马尔美拉多夫的女儿。

他解释了克制自己的原委,因为他不想损害原作,这里面有厚颜无耻,却不无魅力。尽管是违心的--他将不得不(他如是说)贬损陀思妥耶夫斯基替光彩照人的妓女立的雕像。索妮亚在《罪与罚》中时断时续出现,是"第三人称";第一人称的叙事就需要她不断地出现,即使在她的上班时间,而那种工作非比寻常地触及灵魂啊。身体堕落的经历并不触及她的纯洁精神的原理,这一原理就不可能保全了。作者以这种褊狭的方式为自己辩护,根本不去处理真正的问题--《白痴》。这已经是两面派了:他如愿以偿了,给我们看了大趋势;他的厚颜放肆表现在闭口不提那必要性,那逼迫他采取陀思妥耶夫斯基用过的主题的命令!

故事是现实主义的,就事论事,起初似乎安排在平淡的散文层次。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家境小康,夫妻俩还算体面,但有德无才,生养了一个智障孩子。他就像普通的孩子,表现出前程美好的迹象,第一次开口,呀呀学语时产生的副产品--无意间发出的独创词语,被父母呵护有加地保存在记忆的宝盒里。尿布裹身时发出的那些乐呵呵朴实动作,装在实在的噩梦的框架内,标记出可能发生和已经发生之间的幅度。

孩子是白痴。跟他一起生活,照料他,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由于出自爱心,那就越发残酷了。父亲差不多比母亲的年纪大了二十岁,有些夫妇遭遇类似情况会再试一次。书中看不出有什么妨碍了这种行为,无论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尽管如此,可能是出于爱吧。正常情况下,爱是绝不可能出现这种放大的。恰恰由于是白痴,那孩子使其父母成了奇迹。他使他们人格升华的程度,不亚于他不正常的程度。这本来可以成为小说的意义,它的主题,但它仅仅是个前提。

父母与外界接触,与亲戚、医生、律师打交道的时候是普通人,内心烦恼不堪,但很克制,这种处境已经持续多年了嘛,要获得自制,时间足够了!绝望、希望,奔赴省会首府找最好的门诊专家,这个时期早就过去了。父母认识到,事情已经无能为力了,已经不再妄想了。现在去找医生、律师,是为了在自然保护人不在时,白痴能确保某种体面而持久的生活方式。他们必须确保订立遗嘱,保护遗产。事情办得缓慢,冷静,经过深思熟虑。如此沉闷而顾虑重重:天底下再没有更自然的事情啦。不过,他们回家后,三个人独处,形势顿时大变,可以说,快得就像演员登台亮相。很好,但我们不知道舞台在哪里。现在就要透露了。他们之间从来没做过什么安排,连一句话都没有说--那在心理上是不可能的--父母多年来创建起了一个解释该白痴行动的系统,并且发现那些行动在各种情况下,从各方面讲都是有理性的。

斯帕兰扎尼发现,这种行为脱胎于正常行为。当然大家知道,溺爱某婴幼儿的人构成的圈子,对孩子的反应和说话,会尽可能琢磨。那不假思索的模仿言语,却赋予其意义;在其语句不通的嘟囔中发现智能,乃至才智;孩子的心灵不可企及,给观察者提供了巨大的自由,特别是溺爱的观察者。白痴行动的理性化,想必是这样开始的。父母当然会争先恐后地找出蛛丝马迹,表明孩子话越讲越好、越讲越清楚,而且他一直在进步,在积极地发散好脾气和爱意。我一直以"孩子"相称,而好戏开场时,他已经是十四岁了。那想必是什么样的误解系统啊,必须调动什么样的遁词,什么样的解释--疯狂到了滑稽的地步--才能挽救这个虚构哇?因为现实始终不懈地在辩驳着它嘛。好啊,这些都可以办到,而父母为白痴所做的牺牲,就在于这种行动了。他们必须彻底与世隔绝。世人没有什么可以给他,不愿意帮助他;对他没有用处,所以--对呀,是世人对于他,而不是他对于世界有什么用。他的行为的惟一解释者,父母,必须得到启蒙;这样,一切方能够转换。我们无法知道,白痴是杀死了卧病的奶奶,还是使她安乐死了;不过,可以把不同的旁证并列起来的。他奶奶不信任他(也就是不相信他父母确立的那个版本--的确,我们无法了解,她的"不相信"那白痴能感悟多少);她得了哮喘,发作时的呼哧和咯咯声哪怕用毛毡堵门缝都无法封住;哮喘严重发作时,他根本睡不着,令他怒不可遏;发现他时,他平和地躺在死老太的房里,床脚跟,而床铺上她的尸体已经僵冷了。

先把他抬到托儿所,只有此时父亲才顾及自己的母亲。父亲怀疑什么了吗?我们不得而知。父母没有提及这个问题,因为某些事情做归做,却不称呼出来的;仿佛他们意识到,任何即兴创作都有限度,每当他们迫不得已从事"那些事情"时,他们就歌唱。他们做必不可少的事情,但同时行为举止却像爸妈,傍晚时唱摇篮曲,如果白天不得不干预时,就唱儿时的旧歌。歌曲证明比沉默更能灭绝智力。我们在一开始就听到了它;也就是,仆人们听到了它,那个园丁。"悲伤的歌曲,"他说,但后来我们开始猜测出,恰恰在那首歌的伴唱下,可能做了什么样的可怕工作啊:尸体在一大早发现。细腻的感情是多么的无人性!

白痴的行为很可怕,有时具有深度痴呆症的创造性,能够达到狡猾的程度;这样越发激励了他的父母亲,他们必须胜任各种各样的任务。偶尔他们也做到言行一致,但较罕见;他们说一套做一套的时候,出现了最最离奇的效果;这里,一种智谋即痴弱症,与另一种全心全意伺候的智谋(爱惜、付出)针锋相对,只有两者之间不得不存在的距离,才把这种牺牲行为变成恐怖状态。可事到如今,父母亲也许看不到这一点了:这毕竟已经持续了多年!面对每一个新的惊奇(这是委婉词,白痴无所不为),起先在瞬间我们和他们一起感到一阵恐惧,刻骨铭心啊,担心这样不但会粉碎现时,而且将一举倾覆父母亲长年累月精心垒起的整幢大厦。我们错了。纯属条件反射式的交换眼色之后,简短几句换档调整的话,不快不慢的口气,便拾起了这个新的负担,并把它纳入所创造的结构之中。这种场景里有离奇的幽默和动人的高贵精神,可以由心理学作精确描述。当不再可能不穿上"小罩衫"的时候,他们冒险使用的那些词汇呦!当他们不知道拿剃刀怎么办时,当母亲从浴缸跳出来,必须把自己堵在浴室里,然后整个房子制造了短路而一片漆黑,靠摸索去除了家具的堵塞,因为家具的存在比电路装置的缺陷更有害--对于束缚她的育儿观来说。在门厅,她浑身湿淋淋的,裹在厚地毯里,无疑是由于那剃刀的原因,她等待着父亲的归来。这样没有上下文的梗概,听起来粗糙不顺,更糟的是难以置信。父母亲行动时分明知道,通过完全任意的解释把这种事件去套规范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超出了该规范的界线,进入了普通办公室或者厨房的人接触不到的领域,每次都搞一点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搞的。绝不是朝疯狂的方向,人人可以发疯的说法是不对的。但人人都可以有信念。为了不让家庭遭到玷污,他们成了神圣的家庭。

这个语词并没有在书中出现;根据父母的信念(非信念莫属),那白痴既不是上帝,又不是小神;而只是另类,自成一体的东西,与任何孩子或青年不同;在那个另类中,他是属于他们的,不变的深爱,他们的惟一。牵强附会?你自己去读读《白痴》,就可以发现,信念不仅仅是头脑形而上学的能力。在实质上,这种情势往往发端于粗暴,只有荒唐的信念才能把它从诅咒中拯救出来,这里诅咒是指精神病理学名词。假如上帝的圣人都被精神病医生认作偏执狂,那为什么不能反其道而行之呢?白痴?此语词确实在故事叙述情节中出现了,但只有父母混迹外人堆里时才这样。对外言及这个孩子时,他们用的是医生、律师、亲戚的语言,但他们自己则没那么傻。于是他们对外人说谎,因为他们的信念并没有传教的标记,也就没有非要求异教徒皈依那样咄咄逼人。反正父母亲头脑冷静,丝毫不会相信这种皈依的可能性;这与他们无涉,而且需要拯救的不是全世界,而只是三个人而已。只要他们活着,就互为教堂。这不是羞耻、声望的问题,也不是老夫妻精神障碍的问题,所谓"两口子感应性精神病",而只是凡人间短暂的事情,发生在有中央供暖的屋子里;它是爱心的胜利,它的口号是"因其荒谬而信之"。假如这是疯狂,那每一种信念都可以贬到那个层次了。

斯帕兰扎尼自始至终走一条狭窄的路线,该小说最大的危险在于成为圣家庭的滑稽模仿。父亲年纪大?那就是圣约瑟了。母亲小得多?圣母玛利亚呗。至于那个孩子么......呃,我看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写过《白痴》,这个道德象征路线就不会现身,或者会云遮雾障难以发现,只有少数人才有缘得见。假如此说成立,则斯帕兰扎尼绝对没有抵触基督福音,也丝毫不想去轻薄圣家庭;要是这种内涵式歪打正着偏偏出现了--防不胜防嘛,那么完全要"怪罪"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的《白痴》。乖乖,原来如此:作品的炸药装填,仅仅是为此目的而准备,攻击是针对大文豪来的!梅什金公爵这位圣人般的癫痫病人,是被误解的无辜苦行僧,拥有大圣疤的耶稣--他在此充当联系接力点。斯帕兰扎尼的白痴有时很像他,但符号都要反过来!可以说,这是狂人的变体,这恰恰构成了苍白小伙子梅什金青少年时的形象,当癫痫发作时,神秘的光轮、野兽般的抽搐,第一次把天使小乖乖的形象击个粉碎。小崽子是白痴?连续地说,是的,但我们崇高地共享了他空虚的脑袋,比如,他被音乐逼得呼吸困难,便砸破了唱片,自己受了伤,还试图带着鲜血吞下去。你看看,这是一种形式的--一种尝试的--化体过程啊:他想把它吃掉--从而化为己有,想必是巴赫什么的在他朦胧的意识上敲门吧。

要是父母亲把整个事情呈给兼办慈善事业的上帝,或者干脆创造一个三人结构代替宗教,创立某种宗派,用心智欠缺的东西代替上帝,那他们肯定会一败涂地的。但他们不停地充当不折不扣的、备受虐待的普通父母;他们甚至从未考虑到神圣的野心这方面--他们不允许自己从事任何事情,除非刻不容缓,时不我待。因此,他们实际上并没有建立任何系统;相反,系统是通过彼情彼景油然而生的,没有要求,没有计划,甚至没有猜疑到,自己显示在他们的面前。他们并没有受到启示,他们一开始就是自己,后来也依然故我。所以只是凡人的爱。我们文学中已经对爱的力量生疏了,这种文学饱受玩世不恭的熏陶,旧的浪漫主义脊背已经被精神分析的说教所打碎,已经无视过去的经典著作所赖以发达、为我们培植了古典著作的人类命运的那块沃土。

一部残酷的小说:它首先讲述那无限的代偿才能,存在于每个人身上的创造性,任何人,不管是谁,假如命运摊派给他适当劳作的痛苦。然后讲述剥夺了希望,投人绝望的深渊,却锲而不舍的爱心展示形式。在这个语境下,词语"因其荒谬而信之"是词语"人生苦短,爱心无涯"的世俗对等物。小说涉及到(这分明是人类学解经学,而不是父亲和母亲的悲剧),微观心理过程中出现了指名道姓的意念不同对象的创世能力,从而它不仅仅是超越了物质世界。不,其主张的观念是,世界尽管处于随机暴力的耻辱和丑陋中而岿然不动,却是可以变化的--这是语词"变换"、"变形"所传达的意思。我们若不能把怪物改变成天使的相关形式,.我们就无法忍受,这就是全书的内容。超验的信念也许完全没必要,没有它也可以达到神正论的天恩(或者痛苦),因为人类的自由并不寓于承认现状,而在于现状的可变动。这个自由若非真正的自由(确实,涉及的是彻底的征服--爱的征服!),那就别无它哉。斯帕兰扎尼的《白痴》不是基督教神话的男女双性式道德象征寓言,而是无神论的异端邪说。

斯帕兰扎尼就像对大鼠做实验的心理学家,把他的主人公拿来试验,旨在证明他的人类学假说。与此同时,本书俨然是征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檄文,仿佛此公依然在世,目前还在写作。斯帕兰扎尼写《白痴》是为了向陀思妥耶夫斯基演示一个微弱的异端。我不能说攻击成功了,但我理解其意图:要冲破俄国大文豪用来束缚自己的时代和后世的那个问题观念的魔圈。艺术不能仅仅向后看,或者满足于走钢丝绳;而需要新的眼睛,新的观看方式,特别是新的观念。让我们记住,这是第一部书。我以多年来所没有的态度期待着斯帕兰扎尼的下一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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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洗礼

Atiyah 发表于 2010-8-22 07:49:31 |显示全部楼层
《请你来写》

讲述《请你来写》沉浮的故事书,读后会非常的有教益。出版界的那个赘生物成了热烈争论的题材,以致争论遮掩了现象本身。于是,导致该事业失败的诸因素至今仍然不大清楚。没有人尝试在这方面举行民意调研。这样也许是对的,也许决定该事业命运的大众,自己就不知道在做什么。

该发明风行了足足二十年,只能让人奇怪,为什么不早点执行。我记得那个"文学勃起文集"的第一个型号。一个盒子外形就像一本厚书,装着说明、计划书、一包"建筑成分"。这些成分是宽度不等的纸条,印有散文片段。每张纸条边上都打了洞供装订,用不同的颜色印上了几个数字。按照基色黑色的编号排列纸条,就得到了"开始文本",它通常包含至少两部世界文学作品,适度删节过的。要是此文集仅仅为这种重构而制造,就没有意义和商业价值了。而这存在于成分洗牌的可能性。说明书通常提供几种重组变化做例子,边上的分色数字就是指这些。这个创意由环球公司取得专利,采用原作者的版权失效后的书籍。这些都是大文豪的作品,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版商雇匿名职工适当加以删节。发明者务必将这个大杂烩面向某类的人,可以从对杰作(其实是其粗糙版本)的丑化歪曲中取乐的那类。你把《罪与罚》拿起来,或者是《战争与和平》,随心所欲地编派人物。娜塔莎可以在婚前堕落,也可以在婚后堕落;史维德里盖洛夫可以娶拉斯柯尼科夫的妹妹,拉斯柯尼科夫可以逍遥法外,与索妮亚私奔去瑞士;安娜·卡列尼娜不是因为渥伦斯基而背叛丈夫,而是跟仆人私通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批评家们异口同声地攻击这种亵渎,而出版商竭尽全力自我辩护,而且巧舌如簧。

附在文集上的说明书宣称,这样就可以学习文学写作的规则("初学写作者最适宜!"),以可以使用文集作为心象描述的文本("告诉我你拿《绿山墙上的安妮》怎么样了,我就告诉你你是谁")。一句话--是文学新人的训练工具,每一个业余文学家的消遣。

《请你来写》不难看出,出版商的主导意图不那么光彩。"世界丛书"的说明书提醒购买者不要使用"不恰当"的组合,也就是把文本段落重组,而给原本如积雪般纯洁的场景赋予反义:插入一个句子,就使二女间的清白闲聊带上同性恋的暗示;狄更斯的好人家里,也可能发生乱伦--随心所欲嘛。当然,提醒是煽动,措辞奇妙,没有人能指控出版商有失体统。好的,假如他在说明书中明言,不应该做这......

著名批评家拉尔夫·萨默斯因为无能为力(法律上此事无懈可击,出版商曾加以确保)而大为光火,当时他愤怒地写道:"所以现代色情已经不够了。必须以模拟手段把过去出现的一切玷污掉,那是些不但没有淫秽意图,而且实际上是反其道而行之的东西啊。这是黑弥撒的廉价替代品;对于被谋杀的经典著作的毫无防卫的尸体,人人都可以花上四个金元,关起门在家里举行仪式,真是丢人现眼。"

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萨默斯卡桑德拉式的宣称是言过其实了:该事业并不如出版商所期待的那样兴旺发达。不久,他们就推出了新版的"勃起文集",本卷完全由空白页构成,可以随手在上面排列带文本的纸条,因为纸条和书页上都涂布了单分子磁性箔层。由此,"装订"工作大为简化了,不过这个发明也没有走红。是不是有可能跟理想主义者(如今少之又少)所猜测的那样,公众拒绝参加"轻薄巨著的行动"?假定人们有如此高尚的心态,依我看未免自作多情了。出版商默默希望,相当数量的人会慢慢喜欢上这新游戏。说明书的某些段落指出了这条思路:"《请你来写》让你获得针对人类生活的神仙般的权力。到目前为止,这是世界上顶尖天才的独享特权!"拉尔夫·萨默斯在一篇檄文中,把它解释为:"单枪匹马的你可以把任何高深的东西拉下马来,把所有干净的东西玷污掉,你的努力将陪伴着愉悦的感觉。你现在不必坐着听某个托尔斯泰、某个巴尔扎克说三道四了,因为在此你就是发号施令的老板!"

可是,想要做这种"玷污者"的人出奇地少。萨默斯预见到"新的萨德主义"将散布开来,"对着我们文化中的永恒价值采取攻势",但同时《请你来写》根本卖不动。不妨相信,公众得到了提示,"亚文化痉挛成功地令我们视而不见的那种自然常识和正直良心发现了"(L.埃文斯语,载《基督教科学箴言报》)。笔者却不敢苟同,尽管埃文斯一厢情愿想这样!

那么,是怎么回事呢?我敢说,事情远为简单。对于萨默斯和埃文斯,对于我,对于藏在大学季刊内的几百批评家,外加全国各地几千个书呆子来说,不管是史维德里盖洛夫、渥伦斯基、索妮亚·马尔美拉多夫,还是伏脱冷、绿山墙的安妮、拉斯蒂涅,都是极其著名、熟悉、亲近的人物,有时实际上比许多真实的熟人还要生动。但对于普通大众,他们是空泛的声音、空洞的名称。因此,对于萨默斯和埃文斯,对于我,史维德里盖洛夫与娜塔莎的结合是可怕的事情,但对于大众,这与甲先生和乙太太的结亲相去无几。这种人物对于老百姓没有固定的象征价值,不管是高贵感情还是道德败坏,无法提供性变态或者任何其他种类的娱乐。他们是完全中性的。对任何人都无所谓。出版商尽管玩世不恭,却并没有看破这一点,并未真正适应文学市场的形势。如果有人发现某书的巨大价值,那么把它用作擦脚棕垫,他就不仅仅认为是破坏行为,而是"黑弥撒"了--这正是萨默斯的想法,而他就是这样写的。

当今世界上对这种文化价值越来越无动于衷了,其程度远远超过了该事业发起人的悬想。没有人喜欢玩《请你来写》,不是因为人们情操高贵克制,不去作践斯文,其理由简单得很,人们根本分辨不了四流文人写的书和托尔斯泰的诗史之间的差别。两者留下的印象一样阴冷。哪怕公众中有"糟蹋的欲望",在他们看来,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供糟蹋呀。

出版商汲取这一教训了吗?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我怀疑他们能一字不漏地领悟现状,但是,他们凭本能、凭直觉、凭嗅觉,还是开始推出"勃起丛书"的市场翻版,遂使销路大增,因为它们可以组合纯粹淫秽色情的作文。最后的死硬派审美家欣慰地松了口气,因为至少不去惊动杰作的尊贵遗物了。他们旋即对这个问题不闻不问,精英文学季,刊的页面上,忧心忡忡地撕长袍、书呆子脑袋堆灰的文苹不见了。因为非精英读者圈里的事情,与艺术的奥林匹斯山和宙斯们一点也不相干。

那座奥林匹斯山第二次被唤醒了,伯纳德·德·拉。塔耶从《大聚会》--翻译成法文的文集--改造了一部小说,并因此获得了费米纳奖。这引起了一个丑闻,因为精明的法国人忘了通知评委们,该小说并非完全原创,而是组合的产物。德.拉.塔耶的小说(《黑暗中的战争》)倒不乏长处,其改造过程要求特殊的才能和兴趣,这是购买《请你来写》文集的人通常所不具有的。但这一孤立事件并没有改变什么;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该事业将摇摆于傻瓜玩笑和商业色情作品之间。没有人靠《请你来写》发大财。审美家们是在极简抽象艺术(minizllali)的熏陶下长大的,现在高兴地看到,下流爱情小说的人物不再来践踏托尔斯泰式沙龙的镶木地板了,拉斯柯尼可夫妹妹这样的淑女不再被迫跟流氓、堕落分子私奔了。

在英国,《请你来写》的一个搞笑版本仍然勉强度日,他们出版的文集,使人能够按照"有趣"的原则来搭建简短文本;土生土长的文人逗乐了,在他的微型小说里,整批的人代替果汁倒进了瓶子,伽拉哈德爵士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的坐骑,做弥撒时,神父在神坛上启动了电动火车,等等等等。这显然令英国人大悦,他们的一些报纸甚至为这种精细之作开辟了专栏。然而,在欧洲大陆,《请你来写》事实上已经绝迹了。请允许我们引用某个瑞士批评家的话,他对于该事业失败的解释与我们不同:"公众变得懒惰不堪,甚至连亲自强奸、脱衣、折磨都不干了。如今都让专业人士代劳了。《请你来写》要是出现在六十年前,倒有可能成功的。构思太晚了,死产了。"除了长叹一声,还有什么可以补充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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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洗礼

Atiyah 发表于 2010-8-22 07:49:57 |显示全部楼层
《艾萨卡的奥德修》

本小说(美国人著)的主人公,全名是荷马·玛利亚·奥德修;艾萨卡是他出世的地方,是马萨诸塞州四千人口的弹:不过,问题在于艾萨卡的奥德修的寻访,它不无深层意义,因而牵涉到它的雄伟原型。的确,开头时似乎并没有这种前景的。荷马·M.奥德修因纵火焚烧洛克菲勒基金会E.G.哈钦森教授的汽车而被告上法庭。至于他不得不纵火烧车的理由,只有教授亲自出庭,他才肯透露。事情办到后,奥德修假装要把非同小可的事情耳语告诉教授,却咬了他的耳朵。法庭上顿时沸反盈天,辩方律师要求进行精神病检查,法官犹豫不决;同时奥德修在被告席上作了讲演,解释说自己想起了狂人希罗他底,汽车是我们时代的圣殿,他咬教授的耳朵,是因为斯塔夫罗金咬耳朵一举成名。他也要借此求名,随之靠名声发财,以便落实他为了全人类福祉而打造的一个项目。

法官制止了他的演说,判处奥德修破坏汽车收监两个月,藐视法庭再判两个月徒刑。他还有可能被哈钦森提起民事诉讼,外耳伤害。然而,奥德修成功地把演讲稿交给了在场的记者,他的目的达到了,新闻界会报道他的。

奥德修演讲稿《寻觅精神的金羊毛》里的思想,其实再简单不过了。人类的进步归功于天才们;人类思想的进步尤其如此,集体发奋可以发现砍下燧石的办法,但不可能协同一致发明数字零啊。构思零的人是历史上第一位天才。"零--有可能--被四个人一起想出来吗?每人贡献四分之一?"荷马·奥德修以其特有的讥讽口吻问道。人类并不习惯于善待天才。"做天才是亏本买卖!"奥德修以差劲的德语宣告道。天才日子难熬啊。有些天才的遭遇更糟糕,他们并不是一律平等的。奥德修提出了下列分类。首先是饱经磨难的一般天才,即第三等的,其心灵无法大幅超出时代的眼界。相对来说,这些人最不受威胁;他们往往得到承认,甚至发财出名。二等天才已经使同时代人太难为,因而日子要难过得多。在古代他们主要遭乱石击死,中世纪是火刑烧死,后来随着时代习俗的改善,允许他们挨饿而寿终正寝,有时甚至用公款养在疯人院里。若干人被地方政府喂毒,许多人被流放。同时,当权者,不管是世俗的还是教会的,在争抢"天才灭绝"(geniocide)的头等奖,奥德修是这样称呼斩杀天才的多重活动的。然而,等待着二等天才的是死后追认,最终胜出。为了补偿,图书馆和公共广场以他们命名,为他们竖立喷泉和纪念碑,史家为过去的这种失误礼貌地落泪。另外,奥德修断言,还存在着,肯定存在着最高等的天才。中间的种类要么是下一代发现的,要么是后世发现的;一等一的天才从来不为人知--没有人知道,生前默默,死后无闻。他们创造的真理闻所未闻,提供的建议具有革命性,没有一个人摸得着头脑。因此,永久的无名成了"一流天才"的正常命运。甚至其智力稍逊一筹的同事,被发现通常也纯属巧合。例如,在卖鱼妇用来包鲱鱼的涂写过的纸张上,你会认出某种定理,或者诗歌,这些一旦见报,大家一阵狂喜,接着一切恢复原状。这种情况不应该让它延续下去的。当然是利害攸关啊,是文明不可挽回的损失。必须创立一个"保护一流天才协会",并且由它指定一个探寻委员会,承担系统搜寻的任务。荷马·M.奥德修已经起草了该协会的所有规章,还有寻觅精神金羊毛的计划。他把这些文件分发到了许多科学协会和慈善机构,请求资助。

当这些努力毫无结果时,他自费发表了讲稿,还把第一份讲稿签名送给了洛克菲勒基金会科学委员会的伊夫林·G.哈钦森教授。哈钦森教授不屑于对此回应,便是对人类犯罪。他表现出愚钝,也就是,他证明自己不能胜任托付给他的职位。为此他必须受罚,而奥德修就这样做了。

奥德修还在服刑时,就收到了第一批捐献。他以"寻觅金羊毛"名义开了户头,出狱时,获得可观的一笔钱,将近26528.00美元,可以开始组织活动了。奥德修通过在分类广告登报招聘了志愿者,在热心支持者和业余爱好者的第一次会议上,他做报告,散发了新的讲稿,里面包含探寻指令。毕竟,他们必须了解应该如何寻找,哪里去寻找,究竟要寻找什么。人才寻觅将是利他主义的,奥德修直言不讳,经费不多,而前面的劳动量是巨大的。

"精神无所不往"(Spiritus flat,ubi vult);为此,哪怕最高等级的天才也可能出生于小部族,位于异国他乡,天涯海角。天才并不直接地亲自现身,来到大街上,抓住路人的宽袍或者衣纽。天才通过别具慧眼的有关专家来运作,专家尊重人才,发扬光大天才思想,仿佛在煽动同胞,敲钟唤起人类,新时代开启了。应该发生的事情照例不发生。普通的专家认为,自己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他们好为人师,却不愿求教他人。只有当他们摩肩接踵时,才可以找到三两个有见识的人,人多嘴杂嘛。于是,小地方的天才就像乞丐求石墙一样,叫天天不应,而在大国,天才的声音被听到的机会较大。为此,觅才者奔赴小民族以及全球边远地域的城镇而去。天知道,那里甚至可以找到尚未得到承认的二等天才哪。南斯拉夫的波斯柯维奇,案例就很典型:他受到了虚假认可,他在几百年前写下的、思考的东西,在现代人思考、写下类似的东西时被注意到了。这种假发现不是奥德修所考虑的。

查找应该包括世界上所有的图书馆,里面收藏着珍本、古版、手稿,但主要是搜索其地下室和地窖,里面塞满了形形色色的压箱纸。不过,不应该满打满算。奥德修在书房里挂起了地图,画上红圈圈表示精神病疗养院,作为首选。他还对老式疯人院中出土的下水道和化粪池寄予厚望。同样必须挖掘旧监狱附近的垃圾堆,翻找垃圾筒等废物容器,搜寻废纸仓库;不妨也仔细搜索粪堆和污水坑,主要是其沉积物,正是这种地方才有遭人类鄙薄并扫出视野的一切。奥德修的大无畏英雄们必须公而忘私地远征,用草耙、鹤嘴锄、撬棍、遮光灯、绳梯发掘精神金羊毛,手里还捏着地质锤、防毒面具、滤网和放大镜。寻找远比黄金钻石更珍贵的宝藏,要在石化的粪便、塌陷的枯井里,每个宗教裁判所的古地牢里,城堡废墟里进行。同时,世界范围运作的协调者荷马·M.奥德修将坐镇在总部里。有关独一无二的白痴和怪胎,关于狂躁不改的怪人、顽固不化的低能白痴,所有的闲言碎语、捕风捉影,都必须看作蛛丝马迹,看作罗盘的指针抖动,因为人类这样命名天才们,仅仅是在本身天然能力,的限度内反应而已。

奥德修又闹了几个丑闻,为此他积累了五个新罪名,还增添了16741.00美元的财力,他服刑两年后向南进发了。他直奔西班牙的马略卡岛,将把总部设在那里,因为那里气候宜人,而他多次入狱,严重影响了身体。他直认不讳,自己不反对公私兼顾。而且,按照他的学说,一流天才无所不在,为什么马略卡就不该出人才呢?

奥德修的英雄们,毕生饱受奇特的冒险,这占据了小说的很大部分。奥德修的痛苦失望不止一次,比如他发现三个心爱的探寻者,在地中海区域工作的,居然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特工,该组织在利用"寻觅精神金羊毛"达到自己的目的。还有,另一个寻觅者把一份价值不可估量的十七世纪文件送到马略卡岛,说是中世纪奴隶骑兵卡德约克论"存在"超几何结构的著作,不料他却是造假者。他自己写下了这部著作,无处出版,就钻入了探险队伍,以便利用奥德修的经费,宣传自己的构思。奥德修大为光火,他把手稿投入火中,一脚踢飞了造假者;后来等他冷静下来,这才纳闷起来:他有没有可能亲手毁掉了头等天才的作品?!他追悔莫及,在报上登广告召回该作者--哎呀,不顶用。另一个探寻者,名叫汉斯·佐克,背着奥德修拍卖了极有价值的文件,这是他从黑山的旧图书馆中掏出来的,然后拿了现金潜逃至智利,成了财富的奴隶。尽管如此,许多非凡的著作确实落到了奥德修的手里,许多珍品啊,众人以为散失的、或者,世界学术界闻所未闻的手稿。例如,马德里历史档案中,发现了开头十八页羊皮纸手稿,是十六世纪中叶写的,依托一个"三性算术"系统,预言八十位著名科学家的生辰。文件里记载的生日确实与牛顿、哈维、达尔文、华莱士等人相符,而且精确到月份!经过化学分析和专家评估证实,此作是可靠正本,但那又怎么样呢?无名氏作者所应用的数学工具早已经整个湮没了。大家只知道,他的出发点是接受与常识背道而驰的前提,即人类有"三性"的前提。奥德修稍感欣慰的是,纽约招标中,卖掉了该手稿,对他的远征预算不无小补。

经过七年的劳作,马略卡岛总部的档案馆里装满了非同凡响的文字。其中有某位米拉尔·埃索斯的大部头著作,他来自希腊比奥细亚,他的发明胜过达芬奇一筹,并留下了根据青蛙脊柱创立逻辑系统的计划;早在莱布尼兹之前,他就得出了单子概念和预先调和论的概念;他把三价逻辑应用于某些物理现象;他认为生物繁殖出跟自己相似的东西,是因为精液中有微观字母写的讯息,这种"讯息"组合,造就了成熟个体的特征;这些都是在十五世纪完成的。根据理性论据推理的神正论,其不可能性有形式逻辑的证明,因为任何神正论的潜在前提肯定有逻辑矛盾。本书的作者加泰罗尼亚人鲍伯,先被砍去四肢,拔除舌头,熔铅漏斗灌肠,然后火刑处死。"这是支持非逻辑性的强有力抗辩,只是建立在不同的平面上而已,"发现手稿的年轻哲学博士评论道。索福斯·布里森纳德从"二零算术"公理出发,演示了纯超限多数论的非矛盾构建可能性,他的研究得到了科学界的嘉许,不过此公的工作与当代数学多有雷同。

奥德修发现,古往今来,世人只认可先驱者,即其思想被后人重新发现的人,换言之,只认可二等天才。那么,头等天才的劳动痕迹在哪里呢?奥德修心里从来没有绝望过--只是担心死得早(他已经快迈人老年)使他无法继续搜索。终于出现了佛罗伦萨手稿事件。这卷来自十八世纪中叶的羊皮纸,发现于佛罗伦萨大图书馆某部,起初由于它布满了秘密记号,好像是某个炼金术士加仿冒者的廉价作品。但某些表述提醒了发现者,作为年轻的数学系学生,他看到一系列函数,那在当时是不可能有人知道的。作品上交专家,产生了对立的观点。没有人完全看得懂,某些人认为它是胡言乱语,偶尔出现清晰的逻辑,某些人认为它是病态心灵的产物;奥德修把手稿复印件寄给两位最杰出的数学家,他们也莫衷一是。只有其中一位费了好大的劲,才破解了潦草笔迹的三分之一左右,并靠猜测凑齐了空白处。他写信给奥德修说,对的,它确实涉及看起来很卓越的概念,但没有用啊。"因为你将不得不抛弃现有数学的四分之三,再让它站起来,以便接受该概念。这纯粹是在我们已经建立的数学之外再建立一种数学的提议。至于是否更好--我无法告诉你。可能是的,但为了证实这一点,需要一百名我们中最优秀的人选奉献一辈子;他们不得不为这位无名的佛罗伦萨人做鲍耶、黎曼、罗巴切夫斯基对于欧几里得所做的。"

此刻,信件从荷马·奥德修的手里掉下,他喊着"尤里卡!",开始在室内跑动;玻璃窗外,是一片湛蓝的海湾。在那个瞬间,奥德修意识到,不是人类永远丢失了一等天才,而是天才们看不到人类大众了,因为他们疏远了人类。倒不是这些天才干脆不存在,而是年复一年,他们程度越来越严重地不存在。未得到承认的二等天才的作品总是可以抢救下来的。只消掸掉灰尘,交给新闻界或者大学即可。但一等天才的作品没什么办法可以保护,因为这些都站得远远的--在历史潮流之外。

人类的集体努力在历史时间里开辟了一条壕沟。天才的努力施加在该壕沟的边缘,达到极限,他向同代人、下一代提议改变路线,沟底用不同的曲线,转变斜坡的角度,底部加深。但一等天才并不这样参加精神劳动。他并不站在前列,也没有领先众人一步;他就呆在别处--在思想里。假如他提出不同的数学形式,或者不同的方法论,不管是哲学的还是自然科学的,其立场将与现有的毫无相似之处--不,没有一点点的相似!如果他没有得到第一代、第二代的注意,容他分辩,以后就根本不可能被注意了。因为在此期间,人类奋进和思想之河还在开掘壕沟,自行其是,因此每过一个世纪,它的运动和天才的孤独发明之间,鸿沟都要加大。那些明珠暗投的提议,原本真的可以改变艺术、科学,乃至整个人类历史的趋势,可是由于并没有成事,人类错过的远远不止拥有特殊智能配备的一个奇特个体。同时它错过了一个自成体系的另类历史,而这已经无法补救。一等天才是未选择之路,现在已经彻底荒芜,杂草丛生;他们是惊天大运彩票的中奖彩票,彩民没有出来认领的,是没有拣的钱包--直到本钱蒸发,化为乌有,机会错过的那种乌有。次等天才并不偏离共同的河流,呆在潮水之中,在不迈出社会边界的情况下改变其运动规律--或者是并不从头到尾地、完全地迈出。为此他们深受爱戴。其他人太伟大了,只有永远隐形。

奥德修为这一启示深深感动,离开坐下来写了新的讲稿,其主旨(见上)的直截了当并不亚于"寻觅"创意。该"寻觅"在十三年零八天之后告一段落。这不是徒劳无功,因为马萨诸塞州艾萨卡的小小居民,带着一帮信徒杀人了过去的深渊,发现惟一在世的一等天才是荷马·M.奥德修:历史上最最伟大的东西,只有跟它相媲美的伟大才能辨认出来。我把库诺·姆拉捷的书推荐给那些认为人没有性别就没有文学艺术的人。至于作者是不是在开玩笑,那就请读者自个儿回答那个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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