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去看玄妙的雪

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惊起了林中的飞鸟。我觅声而去，折过了荆棘和蛛网，谨慎的把身体放低。从灌木中缓缓的爬出来，露出一只眼睛。我看到了在前面的小径上对峙着的三个人——爸爸、露卡斯和席多。我倒吸了口气，本来想转身走开，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却移不动脚步。爸爸的外套破得厉害，被烧出了几个大洞，而露卡斯和席多看起来也好不到哪去。露卡斯的裙子几乎都遮不住她丰腴的大腿了，席多手臂上还带着伤。


“你简直比石头还顽固！”露卡斯抚摩着法杖盯着爸爸说道，她原先优美的仪态现在已经荡然无存“就这么耗下去大家不饿死也迟早累死。”

爸爸冷笑一声“耗不起可以不耗，我吃老鼠也一样活得下去，你就未必了吧露卡斯。”

她露出一个恶心的表情。过了一会，又换了另外一种温存的口吻“好了莫法，别再赌气了。当时对你儿子出手是我不对，我一时太冲动了，现在向你道歉。”

爸爸哼了一声，没有回答。露卡斯继续说下去“你要去找艾略特，我保证不会再对付他，如果你愿意我们还可以帮助你。你不是想要做一个活体实验吗？我曾经到过多罗约，从地下公会中盗出了一部分珍贵的资料。你若想要我就送给你。”

父亲显然被这个提议说动了心“你不会白给吧。”

“那笔钱我知道你不会全都拿出来。不过我们跑了这么辛苦的一趟，又找了你这么多年。至少把剩下的珠宝分我和席多一半总不为过。”

爸爸双眉紧锁，似乎内心中有什么东西在交锋。他权衡了很长时间，才极沉重的点了一下头“成交，不过你先把资料给我，我才会带你去拿钱。”

“不行，你当我们是白痴吗？”席多打断了他，但是露卡斯阻止了他拔剑的动作。

“可以，莫法。我把卷轴给你，但是你最好不要反悔了。你已经欺骗过我一次，我可不会让你欺骗我第二次。”

我紧张得攥紧双手，汗水从额头上滴下来也浑然不觉。爸爸为什么要答应她？爸爸他难道是疯了吗？这个女的根本就不能够相信。我盯着露卡斯的一举一动，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古旧的羊皮书。女人把她慢慢的、小心翼翼的递了过去，我分明就看到她背在后面的那只手变化出复杂的手势。

“爸爸小心！”我不顾一切的跳了起来，用我能用的最大的声音高叫“她要害你！”

露卡斯和爸爸仿佛都呆了一呆。就在这一秒钟，卷轴中喷出烟火——它爆炸开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烟尘散开以后爸爸仍然安然无恙的站在那里。他好象早就看出了女人的阴谋般“我太了解你啦露卡斯，你不会那么好心肠的。”

他继而将头转向了我“小废物，你除了会给我惹事还会什么？给我滚过来！”

我的心情简直就像大海的波浪般起起伏伏。看到他没事我松了口气，但他凶恶的语调却让我害怕。下意识的猛摇头，我喃喃自语“不……我……我不回去了，我再也不回去了。”

忽然，我调头就跑，跑向路的另一边。希望他们因为顾及彼此的威胁而不要追赶。露卡斯嘴边滑出的咒语却是快得惊人。火球从头顶上飞过，在我脚后跟落地，险些就把我给烤焦了。爸爸在后面则大声的咒骂我是个笨蛋，然而席多的剑却令他分身乏术。

“停下，混蛋！停下！”父亲咆哮着。

尽头是可怕的断裂，山体滑坡使得这条路发生了垮塌。它的中间横着一条二十多尺深的缝隙，而从这距离来看我跳不过去。无路可逃了，我看到了裂隙中还有蓝蚂蚁在蠕动。我不可能跳下去躲避。回头的时候，他们三个已经追了过来，爸爸距离我非常近。

“不，别过来！”我大叫着“爸爸别过来，否则我会……”

“站那儿不要动！你这个小杂种，给我回来，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看到他又逼近了一步，我不禁下意识的瑟缩“别过来，爸爸！求你了！”

我哭着摇头，泪光中他变成了一个畸变的灰影。他没有退后，虽然有些迟疑，不过还是上前一步。他想要抓住我的胳膊，我反射性的向后一退，脚下悬空，摔了下去。

天在旋转，地也在旋转，所有的一切都如此虚妄而不可触摸。每当我伸手都碰不到梦，只抓到一片最为残酷的真实。

爸爸他在那时候跳了出去，半空中抱住我的身体同我一起坠落。他的怀抱原来竟然是这么温暖而炽热，比星空更辽阔比原野更宽广。他用他的外套和身体尽可能多的遮住我。随着落地的声响，我感觉到裸露出来的肌肤像被千只蜂蛰般痛！——是杀人蚁。爸爸叫得如此惨烈，以至于我的鼓膜都要被穿透。那不是人类发出的声音！

我放声尖叫，这凄厉的叫喊声冲破了所有的束缚。即使是哭灵听到也会掩耳而逃。我们在生命中的末路穷途时终于拥抱在一起。爸爸的声音由高而低，最后嘶哑黯淡。他死了，一动不动的趴在我身上，紧紧抓住我。我真的哭出来。疼痛不存在了，好象这个世界也都不存在了一样。

我真的不知道你有多爱我，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爸爸，真的对不起……”我在他耳边说道，你的灵魂能听见吧。

原来爱的惨胜可以这样动人心魄，而结局却如此出乎意料的惨绝人寰。

一捧清冽的泉水从天而降，冲开我身上那些嗜肉的昆虫。
“把他弄上来，你这个笨蛋！”是露卡斯的叫嚣。然后，我感觉到席多粗壮的臂膀抓住我的领口，将我拖了上去。蓝蚂蚁的毒素让那些伤口迅速浮肿，我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如果不是因为爸爸的保护，神经毒素早就跟着回流的血液进入心脏。爸爸？我呻吟着爬到裂隙边缘，看到爸爸的尸骨上已经覆满了密密麻麻的杀人蚁。
“爸……！”那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时，都走了样。我抓住石头的边缘，用尽力气大喊“爸爸！……”
“好啦，省省力气，你叫也没用。他死了！”露卡斯踢了我一脚，我想要伸手去抓住爸爸的衣襟。但是席多却把我架起来“小杂种，你知道钱在哪里吧？带我们去！”
我在他的手里挣扎，无意识的重复喊叫着爸爸。他没死！带他走，带他走！他没死！我大概是疯了，像个受伤的野兽般号叫，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
“见鬼，打昏他！”女人说道。那力量重重撞到了我的脑袋，头颅就感觉到一阵眩晕。好黑啊——


起初我不愿意相信我称之为爸爸的人就这样死了。他离开的时候连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这个小杂种，给我回来，否则我打断你的腿。”我一阵辛酸，把无力的头放到膝盖上，为什么说一个爱字竟然这么难？为什么它一定要以那种天堑般的鸿沟表现出来？为什么我们忽略的总是我们得到最多的东西？
露卡斯已经睡了，留下席多坐在洞口守夜。我答应他们带上他们去找爸爸藏的钱，除此以外还能做什么呢？我什么都做不了，跑不走，逃不掉。而露卡斯拿到了钱就会杀了我。我把背靠向冰冷的墙壁，看着露卡斯熟睡的背影。又转头看看席多，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我。
背在后面的双手向下移动，摸到了右脚的靴子。我把靴子的跟部悄悄拧开，取出一把藏在那里的钢挫。在村庄的时候，我为了防止再次被逮住而留了一手。黑暗中，钢挫在绳索上快速移动，冷汗渗透了衬衫。要冷静，艾略特。我对自己说道，你能做到的。
我们三个人在剩下三天两夜的跋涉中几乎没有怎么说话。每个人心里似乎都有某种阴云笼罩的不安感。露卡斯表面上心不在焉实际上却提防着席多，而战士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他不停的计划拿到了珠宝以后应该买多少豪宅和仆人，从此以后过上奢华的生活。
“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鹌鹑插上羽毛也不可能变成苍鹰。”有一次，我听到露卡斯在席多背过身以后，喃喃自语。
我回到了小木屋。前院里种的刺羽花已经怒放开来，没有劈完的柴火还散乱的堆放在地上。一只野猫从窗口窜出来，受到惊吓后瞬间就消失在草丛里。我离开了不过几天，可是却像做了个一辈子的梦般久远。
“珠宝在哪里，小子？快说啊！”席多甚至都还没迈过门槛，就急不可耐的催促。
“你急什么！”露卡斯瞪了他一眼“还怕钱会飞？”
我叹了一口气，在墙角找了张椅子坐下来。长途往返已经让我筋疲力尽，双腿麻痹酸疼。我咳嗽了两声，说道“有一件事，我必须先说明。否则看到珠宝后你们如果失望，可不要怪我没有事先提醒。”
我顿了一顿，看到他们既惊疑又坎坷的表情“爸爸带我逃亡的时候为了贿赂北方关卡的行政长官，花掉大量的钱。现在剩下来的只有一小半了……”
“剩下多少？”露卡斯问。
我耸耸肩“可能还不到十分之一。”
“放在哪里？”
“你向前走，经过卧室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的走廊上有一个书柜。书柜里有个小的裸体雕像，向左转三下再向右转一下，地板上有暗门。从暗门下去，靠墙角最里面的一个箱子里放的就是珠宝。”
话音未落，就看见战士冲了出去。紧接着一道雷电劈上了他的后背，将他硕大的身躯震飞。他撞到了橱柜摔倒下来，眼睛张得很大，死盯着露卡斯仿佛不相信她会这么干“你……你……你做……什么……”他一开口，烟和浓稠的血就从嘴里冒出来。他伸出焦黑的手指指向他的情妇，颤颤巍巍。就连旁观的我也不禁生出一线怜悯。
露卡斯若无其事的回答“本来就不多的钱，我没兴趣再和人平分。而且，要知道……席多，你脑子里的东西太单纯了，并不适合做一个贵族。”

“我对于你的愚蠢彻底厌烦了，让我们都好过一点，摆脱掉这种无聊的关系吧。”
“你……别别……不要啊！”

我别过了头，就听到露卡斯结实的法杖砸到战士脑袋上，发出闷响。男人的求生意志顽强，他还想挣扎，可惜闪电已经让他的神经系统紊乱了。他的脑袋像个破烂的包袱般摔过来又摔过去，撞到了墙壁。席多的叫喊声也停止了，身体最后反射式的猛抽了一下，就一动也不动。我深深的呼吸并把凳子后挪，靴子上溅上了他的脑浆。而露卡斯看到这幅惨景好象还觉得别有意味般的微笑起来。她是故意不用法术，不叫那男人好死，她喜欢看着别人受罪！
“下一个就该轮到你了。”她居高临下看着我，冷冷的说。好象我是只实验用的白鼠一样。我动了动后面的手，发现可以很轻易的把它拔出来。
“现在杀我灭口太心急了吧，露卡斯小姐。”我的瞳孔在收缩“你就不怕我说的是个错误的地点？结果钱没拿到，活口也死了？”
“那不过是在延长你痛苦的时间。”她俯身凑过来，抚摩着我的嘴唇在我脸上拍了两下。法杖上没干的血和着脑浆滴在脖子上“如果我没拿到钱，我发誓——艾略特。你会后悔为什么你妈妈要把你给生下来。”
我回望着她，不想被她吓倒。直到她转身走向回廊，扳开雕像，木头地板上果然出现了一个带删栏的方形暗门。露卡斯吸了一口气，她小心的沿着梯子爬下去，下面没有亮光。我听到她摸索时碰翻了木板的声音。
我把手从断开的绳索里拔出，跳起来冲向地下室的入口。急促的脚步惊动了露卡斯“你想做什么？”她又惊又怒。
“哐”的声响过后，铁制的方形盖板回到原位。我将手按在上面，用战士的血写出几道符文。那是爸爸从前就做好的机关，只不过一直都没有机会使用而已。咒语从脑海滑到唇边，我将手掌覆在上面“alise det moa！”
地下室上方的天窗出现了一道白色的透明光墙。它阻挡住魔法的冲击。露卡斯气急败坏，火球和风球同时释放，冲击到屏蔽上。我急忙闪开，但是屏蔽没有任何损伤。它还能支持好一阵子。
“呀啊！”露卡斯一声惨叫“那……那是什么东西！”
地板再次震动，我听到了爆破声和僵尸们发出的呀呀声。露卡斯想必是在用仅存的魔法阻挡丧尸的进攻。然而她骇怕的声音还是清晰的传了过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你下地狱去吧！”
岩浆般滚滚的热流在我脑子里四溢。她悲惨的号哭让我想到了爸爸临死时发出的声音。我冲进了爸爸的卧室，将他放在床下的几桶好酒拖了出来。屏蔽阻挡不了女人太长时间，我要一次就把她给解决掉。这酒很重，我将它们分别搬到了客厅里。忽然——我踩到了床单，一本日记从爸爸的枕头下面掉了出来。我停下手，将它拣起来胡乱翻开。
一行行菱角分明而又有力度的字出现在眼帘。刹那间，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窖板再次震动了一下，我定了定神收起日记。将桶盖撬开，酒香顿时充满了整个房间。我将它轰然推倒，酒就从删栏的格子中间泼洒进去。四桶酒撒满了整个地窖，露卡斯还在奋力同僵尸打斗，她知道我要干什么“别这样，艾略特……求求你！我不想死！”
我趴下身，冲着黑糊糊的阴森角落大喊“下地狱去找你的珠宝吧，下地狱去找我爸爸吧！看到爸爸替我向他问好！”
“我告诉你，你想要的宝石早就在我们横渡大海峡的时候，被爸爸丢进了海里。——因为那些东西害死了我的妈妈！”
火光划亮，带着遗恨、疯狂与一丝冷漠的哀伤滑进深渊。烈焰腾空而起，火苗雀跃欢歌，它从地下室烧起，跳上了地板、窗帘，最后是屋顶。露卡斯和僵尸们的声音终于被屋子焚烧的劈啪声所掩盖。一场火，它烧毁了所有的东西，木屋倾斜倒塌。
可是它终于停止下来，天空中出现了一缕惨淡的霞光。我看到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开始还只是雨点般细小的冰颗粒，不一会儿就凝结成为了大片的雪花。雪花纷纷扬扬，落在身上。我在草地上坐了下来，背靠着尚未倒塌的残骸。爸爸的日记翻开，摊在膝盖上，它是唯一见证了这些的沉默证人。

第三纪元一七七三年 　三月份 新月日 阴
……我的妻子离我而去，她走的时候把儿子留给了我。我把她埋葬在山岗上，希望她能在那里一直看着我们，给我们祝福。我爱我的儿子，可是，每次看到他我就会想到芙琳提的死。如果没有艾略特，也许她就不会离开我了吧！而我恨不起来，我无法去恨那孩子。却也无法告诉他我爱他……

第三纪元一七八零年 　六月份 晦月日　晴
……看着艾略特继承了我对巫术的天分，我不禁感到欣喜。他果然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可是我又开始惶恐，我不希望他走我走的这条路。芙琳提临死前就对我说，希望我们的孩子以后过正常人的生活。我不想辜负她的期望，也不想艾略特将来因为学习巫术而颠沛流离。为了他的将来，我必须阻止他。

第三纪元年一七八一年　十一月　双月日　暴雨
……艾略特放走了那孩子。起初我愤怒得简直想要杀了他，他竟然对他的妈妈一点也不关心。我这么做是为了要还给他一个妈妈啊！后来平静下来，我发现那孩子做得对，而错的人是我。如果芙妮也在世，她一定会唾弃我的做法吧……
有一个这样的儿子，我会为他而骄傲的。
我爱他——

我合上发黄的日记，仰望浩淼的天空。明白了：比高尚更伟大的是无私，比无私更伟大的是爱，承载着无私之爱的是两个人，爸爸和妈妈。

好象在龙堡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