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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知邀请你前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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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权游戏》 第一卷《龙族旧路》 [复制链接]

MH森瑞尼迪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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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瑞尼迪 发表于 2014-5-9 16:37:38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otto098 于 2014-5-9 17:21 编辑


《金权游戏 卷一 龙族旧路》

原作名: The Da​gger and Coin Vol I 《 The Dragon's Path》
原作者:Daniel Abraham

目前只能找到3部作品,其他两部为

此文是我偶然看到,是由我心目中的女神 Niniya 大人亲自翻译完成的,


没错!她就是时轮最早的翻译者,她那对原文深思熟虑的揣摩,稳妥而大胆的译词甄选,让我第一了解了原来翻译一篇文章,是需要有着一颗重新塑造文章的心,以及忠于原著的原则,最重要的是怀着对西幻无限热爱的心来驱使着一切原则,在我看来比目前出版的水平要高出……谦虚的说大概几十倍吧,但天随人愿,我们似乎永远都看不到这个位面的经常译著了,这是另一个故事,我们有机会再来讨论吧。


由于并未翻译完,所以我会不定期的补贴完成。首次发帖,如有不符合规定之处请各位大大站短我,以便及时改正……对此本人也有遗憾,顺便帮我鉴别一下 章节内是否连续 。



序章 叛教徒

叛教徒把身体紧紧贴入岩石阴影,心中不断祈祷,希望下方小道上那些骑着骡子的妖怪经过时不要抬头张望。他的手很疼,双腿和背部的肌肉因疲惫微微颤抖,纤薄的司礼袍在裹挟着灰尘的冷风中时而鼓起、时而贴身。他冒险低头,向小径望去。

那五头骡子已经停下,但祭司们没有下地。他们的长袍更厚实、更温暖,用皮带绑在背后的古剑在晨光映照下闪着淬毒的绿光。那些剑刃,是龙铸的;那种毒素,见血封喉,而且,若携带时间太久,甚至连佩剑者也能杀死。正因如此,叛教徒心想,从前的弟兄们等不及早点干掉我,然后回家。没人愿意长时间佩戴那种剑,只有十万火急或极度愤怒的情况下才会拿出来。

唉,如此的重视,至少也算一种赞赏吧。

追杀队的领头祭司在骡鞍上直起身,斜着眼睛望向晨光。

“出来吧,孩子,”他喊道,“你逃不掉的。”

叛教徒认得他的声音,是大祭司。他心中一沉,调整一下姿势,正想走下去,又顿住了。

可能吧,他对自己说,可能逃不掉,但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小径上那几个穿深色长袍的身影挪动着、转动着,讨论起来。他听不到谈话的内容,只能等待。他的身体越来越僵硬、越来越冰冷,如同一具死状难看的尸体。下面的追杀者好像讨论了大半天,但实际上,万里无云的蓝天中,太阳几乎没有移动过。随后,就在一呼一吸之间,骡子们又开始往前走了。

叛教徒一动不敢动,生怕把某颗小石子踢落陡峭的悬崖,甚至强忍住脸上的微笑。慢慢地,那些曾是人类的妖怪骑着骡子,通过小径,走到峡谷尽头,顺着渐宽的弯路转往南方。等到最后一个追兵消失在视野之外,叛教徒才站起来,双手叉腰,惊叹不已。他还活着。说到底,那些妖怪并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这就是说,蜘蛛女神的恩赐并没有揭示真相。这违背了他所学过的、一直到最近还在信奉的一切。没错,那种恩赐给她的仆人带来了一些异能,但其中并不包括真相。他这一生越来越像一张网,由无数似是而非的谎言编织而成。按理说,他应该感到失落、崩溃,但他却觉得自己更像走出坟墓、走进自由的空气中。他发现自己咧嘴笑了。

西侧山坡剩下的一段搞得他周身瘀伤。他凉鞋打滑,很难找到落手点和落脚点。不过,到日上中天时,他终于登上了山脊。往西看,山峰连绵不断,峰顶翻涌着滚滚云浪,蒙着一层柔和的灰色,说明那儿有一场雷雨。但他依然可以望见最远的山口,再往外是一片平原。由于距离很远,平原呈现灰蓝色。峰顶的山风如利爪般撕扯他的皮肤,地平线上闪过一道闪电,仿佛应和一般,一头鹰尖啸一声。

独自一人,只靠两条腿,想走过去恐怕要好几个星期。再说他没有食物,更糟的是,连水也没有。之前五个夜晚,他睡在山洞里或树丛下。他从前的弟兄、朋友们——他长这么大一直熟悉并爱戴的人们——正在地毯式搜索小道和村落,决意取他性命。山上则有山狮和恶狼等待猎食。

他抬起一只手,梳过浓密细硬的头发,叹了口气,开始下山。也许不等走到克沙特或某个大到足以藏身的城市,他就已经丧命了。

不过,只是可能而已。

×××

太阳西沉,叛教徒借着最后的余辉,在一条泥泞小溪附近找到一块悬空的岩壁。他牺牲掉右脚凉鞋上的一段皮带,做了一把简陋的火弓,燃起一丛小小的营火,又把石块砌成高高的一圈,把火光挡在里面。当冷酷的寒意从空中笼罩下来时,他蹲伏在石圈旁取暖。他烧的是干枯的树枝,热量高,烟雾小,但烧得很快。他一根接一根往火焰里添加小树枝,渐渐掌握了节奏。他不让营火烧得太旺,以免照亮自己的藏身处被追杀者发现;也不容许它熄灭。只是营火的暖意几乎无法传到肘部以上。

远处有什么东西怪叫一声,他只能假装听不见。他身子很痛,是疲倦和劳累导致的疼痛。但由于此刻没有途中持续不断的骚扰,他的脑子开始以危险的速度运转起来。在黑暗中,他的记忆愈发清晰。失落、孤独和混乱,逐渐取代了对自由和可能性的想往。他相信,比起猎食的山狮,这些负面情绪更有可能要他的命。

他出生在跟此地类似的山区,童年的玩具是树枝做的剑、树皮织的鞭子。他真的曾经胸怀壮志,心甘情愿要到那隐秘的伟大神庙里当个僧人吗?一定有过。只是此时此刻,坐在可怜的石头小窝里,忍受着刺骨的寒冷,让他很难回想起当初。他记得自己曾敬畏地仰望高大的石墙,仰望以全部十三个种族为原型的岩雕岗哨——辛奈族、查古族、南族、原血族、提兹奈族、亚姆族、淹族……在风雨磨蚀之下,它们只剩千篇一律的空白脸庞和畸形的拳头,已然无法分辨。只有匍匐在所有雕像头顶的龙,那宽大的翅膀和匕首般的牙齿依然清晰。还有刻写在巨大铁门上的黑色字符,那是村里无人知晓的一种语言。

当上学徒之后,他懂得了那句话的意思:约束并非屈服。他曾以为自己理解了它的深意。

微风转向,吹起的灰烬如飞舞的萤火虫。一点灰烬飘入他眼中,他用手背揉了揉。他的血液有异动,体内的血流对体外的某个存在做出了反应。他猜,是女神吧。他曾把村里的其他男孩带入那扇大门。他曾经奉献自己——生命和身体。至于回报……

至于回报,神秘的面纱为他揭开。起初只有知识:足以读懂经书的文字,足以为神庙记账的数学。他读过龙族帝国及其衰落的故事,读过蜘蛛女神为世界带来正义的故事。

他们说,谎言对她无效。

当然,他做过测试。他相信他们,但他还是试了。他曾对祭司撒谎,只为看看能不能骗倒他们。他选择的是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父亲的族名、姐妹最爱吃的食物、自己的梦境。每当他说假话,祭司们会鞭打他;说实话,就会放过他。他们从来没有、从来没有错过。他越来越相信、越来越虔诚。当大祭司选中他成为学徒时,他曾经确信伟大的前途正在等待他,因为祭司是这么说的。

熬完了噩梦般的入门修炼之后,他在自己的血液中感受到蜘蛛女神的力量。第一次察觉到别人在撒谎,他就像发现了一种新的感官。第一次用女神的声音说话,他的一字一句如同火焰铸成一般,命令对方必须相信。

如今,他已叛出教门。过去那一切可能全是假的。名叫克沙特的地方可能根本不存在。他以前相信它是真实的,甚至甘愿冒生命危险逃到克沙特去。但他从来没到过那儿。地图上的标记也许是谎言。说起来,所谓的龙族、帝国、大战,也许统统是假的。他从没见过大海,那玩意儿或许压根就不存在。他只知道自己亲眼所见、亲耳听闻、亲手摸过的一切。

什么都不知道

一时冲动之下,他一口咬破手掌,双手合成杯状掬住涌出来的鲜血。在微弱的火光中,血液几近黑色。黑色,里面还夹杂着更黑的小颗粒。其中一个舒展开纤细的脚,变成了蜘蛛,在手杯中漫无目的地游动。过一会儿,又多一只。他看着蜘蛛们:它们代表着一个他再也不相信的女神。小心地、慢慢地,他把手伸向微弱的火焰,倾斜。一只蜘蛛掉入火中,细如发丝的八条脚立时萎缩。

“好吧,”他说,“你也会死。这下我知道了。”

×××

山脉仿佛无止无休,每个山头都是新的威胁,每个山谷都布满危险。他远远绕开小村落,只有要从石槽里偷点水喝时才冒险靠近。他靠吃蜥蜴和松树上结的肉色小坚果充饥。他避开泥土上有宽大爪印的地方。有一天晚上,他发现一圈石柱,下面有间小屋子,似乎可以提供遮蔽,以便恢复力气,然而在那里睡觉时,暴力而诡异的梦境不断骚扰他,结果他只好继续前进。

他瘦了,皮革编织的腰带低低挂在腰间。凉鞋的鞋底被磨薄,火弓很快也用坏了。日复一日、再复一日,时间失去了意义。每天早晨他都想,可能今天就是我的死期。只是可能而已。

只要有可能性,就有足够的动力。然后有一天,将近中午时,他爬上一座岩石嶙峋的山峰顶部,眼前再没有山峰了。广袤的西部平原自他脚下延伸,绿草绿树宛如一张斗篷,一条小河光芒闪闪穿梭其中。这风景很能迷惑人,因为实际上,他估计还要步行两天才能走到那儿。但他还是找了一块宽大粗糙的石头坐下,俯瞰着外面的世界,放纵泪水,一直哭到中午。

等他走到小河附近,新的焦虑又开始纠结他的肺腑。几周前那一天,当他溜出神庙围墙逃走时,藏身于城市的主意只是一个遥远的念头。但如今,他能看见数百缕炊烟从树林间升起,野生动物的痕迹越来越少,他曾两次看到远处有人骑着高头大马经过。风尘仆仆的破烂袍子、脚上的透底凉鞋、数日没洗澡的体臭,全在提醒他——与他到现在为止做过的一切相比,混入城市也一样地困难、一样地危险。克沙特的男男女女会怎样对待从山里跑出来的野人?会不会当场把他干掉?

他沿着河边绕城市走了一圈。这地方光规模就让他赞叹不已。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所在。一排排铺着茅草屋顶的木头建筑能容下上千人,街道全都铺着石块。他躲在灌木丛下,像贼一样观察着。

直到看见那个亚姆族女人,他才算鼓起勇气,同时也因为他很饿。在城市边缘的道路与河流之间,座落着最外围的几座房子。那个女人正在花园里忙碌,身材比叛教徒高出半截,肩膀宽得像公牛。她的尖牙从下颚伸出,很长,好像只要大笑就会划破自己的脸颊。她的胸脯高高耸立,腰间绑着一条农家常见的束腰带,看起来跟他母亲和姐妹用的腰带差不多,只不过要消耗三倍的布料和皮革。

她是叛教徒见过的第一个非原血族人,也是第一个能真正证明十三人种确实存在的证据。叛教徒藏在灌木丛后,看着她弯下腰,用粗大的手指在柔软的泥土里拔出杂草,心里仿佛见到了奇迹。

他赶在说服自己变回胆小鬼之前走了出去。女人猛地抬起宽大的脑袋,鼻翼鼓起。叛教徒略带歉意地抬起一只手。

“请原谅,”他说,“我……我遇到麻烦了。希望你能帮帮我。”

女人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肩膀压低,如同一只准备打架的大猫。叛教徒这才想到,聪明的做法应该是接近对方之前,先搞清楚她跟自己是不是讲同一种语言。

“我从山里来。”他解释说,却听到自己的话里透出一股绝望,还有另一个声音——他自身血液脉动的声音,当然外人听不到——蜘蛛女神正在命令女人相信他。

“我们不跟原血族做生意,”亚姆族女人怒道,“反正从倍儿邋遢的山旮旯里走出来的不行。带着你的人,滚出这地方。”

“我没带任何人。”他说。血液里的妖怪自行活跃起来,为能派上用场而兴奋不已。偷来的魔力开始说服女人,她晃了晃脑袋。“我是一个人,没有武器。我已经走了……好几个星期。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干活儿换点食物,还有一个温暖的地方睡觉。就今晚。”

“一个人,没有武器,穿过那片山?”

“是的。”

她哼了一声。叛教徒感觉自己正在接受估价、接受审判。

“你是个白痴。”她说。

“是啊,”他说,“我是白痴。但我很友好,没有恶意。”

过了许久,她放声大笑起来。

女人指派他去河边打水,装满蓄水池。她自己则继续把花园里的活计做完。水桶是按亚姆族的手型设计的,叛教徒只能打半桶水,不然就会重得提不动。但他很有男人气概地坚持着,从小屋到简陋的河边木台,再回来。他要小心地避免刮伤,或者说,至少不要流血。女人的招待已经够勉强了,可不能再让蜘蛛来添乱。

日落时分,女人在饭桌旁给他留了个位置。炉子里燃烧的火焰显得太夸张,他不得不提醒自己,那些曾是他弟兄的妖怪们并没有到这里搜索他的踪迹。女人从架在火上的锅里舀了一碗炖肉给他。那个炖肉锅从不曾离开炉火,只要手边有新鲜肉类和蔬菜,就可以往里扔。炖出来的肉散发着老锅特有的醇厚、深沉且复杂的香气。油乎乎的肉汤里飘着少许颜色发黑的肉碎,可能早在他离开神庙之前就已经下锅开煮了。这是他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顿。

“我男人在驿站那边,”女人说,“听说有个王子要来,那帮人会很饿。他把所有猪都弄去了,运气好的话,可以全部卖掉,赚足够的银子,让我们熬过暴风季节。”

叛教徒听着她的声音,也听着自己血液里的扰动。女人最后那句话是谎言。她并不相信赚来的银子会够用。他琢磨着,她是不是为此忧心,自己有没有办法帮她得到所需的东西。至少,离开前他要试一试。

“你呢,可怜鬼?”女人的声音柔和又温暖,“你干了谁家的羊,落得要给我打工的地步?”

叛教徒“噗嗤”笑了。胃里装着热食,身旁点着炉火,外面还有干草床垫加羊毛薄毯等着他放松肩膀和肚子。亚姆族女人用一双杂着金色斑点的大眼睛盯着他。他耸了耸肩。

“我发现,信仰并不能让谎言变成真相。”他谨慎地回答,“我接受过教导,并从心底里相信,却发现……我错了。”

“受骗了?”她问。

“受骗了。”他同意,顿了顿,又说,“或许不算受骗吧。他们不是故意骗我。不论错得多离谱,但既然他们相信,就不算撒谎。”

亚姆族女人吹了声口哨——考虑到那口尖牙,这技术还真厉害——她双手合十,做了个讽刺的膜拜手势。

“鲈鱼也会讲大道理嘛。”她说,“接下来你该去传教、纳取奉献了。”

“我不会的。”他和女人同声大笑。

女人从自己的碗里喝了一大口汤。炉火“噼啪”作响。有东西——也许是老鼠或虫子——在屋顶的茅草里骚动。

“被女人甩了,是不是?”她问。

“是个女神。”他说。

“是啊,从来都是那样,不是吗?”她凝视着炉火,“碰上个与众不同的新欢,每次她开口,就像是女神在讲话。然后……”

她又哼了一声,半是奚落,半是心酸。

“你那位女神怎么了?”她问。

叛教徒把一片可能是土豆的东西送进嘴里,嚼着柔软的果肉和坚韧的果皮,绞尽脑汁把从没说出口的想法转化为言辞。当他开口时,声音在颤抖。

“她要吞食整个世界。”





第一章 玛可斯•韦斯特队长


玛可斯用长满老茧的手掌搓着下巴。
“雅丹姆?”
“在?”耸立在他身旁的查古人沉声答应。
“你把我丢到阴沟里,然后接掌队伍大权的日子?”
“怎么呢,队长?”
“不是今天吧,不是吧?”
查古人交叉抱起两条粗壮的手臂,抖了抖耳朵,发出“叮当”的铃声。
“不是,队长,”他终于说,“不是今天。”
“可惜啊。”
万奈的公共监狱原本是个动物园。古时候,龙族就行走在这片宽阔的广场上,在正中心的巨大喷泉里洗澡。广场周边围着一圈深坑,坑外布置着许多三层楼高的大笼子,正面用龙玉[1]雕刻着曾在铁栏杆后徘徊的野兽的形象——狮子、狮鹫、六头巨蟒、狼、熊、长着女人胸脯的大鸟。
笼子之间有许多龙玉柱子,雕刻成十三人种的形状:耳朵很长的查古族、皮肤像硬壳的提兹奈族、尖牙的亚姆族,等等。达提奈族的雕像甚至在眼洞里装了小火盆,模拟他们发光的眼珠,只是再也没人点燃那些火盆了。雕刻并没有受到时光和风雨的侵蚀,只有原本是铁条的地方朽烂后留下泪痕似的黑色条状污迹——但没有任何东西能侵蚀龙玉,更别提破坏它。如今,笼子里的动物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人类。
他们是万奈司法系统的访客,或郁闷、或愤怒、或无聊地待在里面,一边等待指定法官的裁决,一边屈辱地示众,接受嘲讽和指认。广场上,正直的好市民来来往往,花几个青铜币就可以在小摊上买点内脏杂碎,这些东西通常会用破布条绑好。男孩们则会往囚犯头顶洒下屎尿、死老鼠和烂菜叶,权当表演。有些眼泪汪汪的妻子或丈夫会把一些芝士和黄油扔过深坑,不过,就算这些施舍能落到受惠者的手中,监狱里也没有任何公平可言。玛可斯二人站在坑边的矮墙前,就见到这么一个幸运儿——那是个可沓丹人,一身皮毛如水獭皮般浓密光滑,上面绑着许多互相碰撞、“咔嗒”作响的珠子——他挨了一顿胖揍,手里的白面包也被抢走。旁边一群原血族男孩哈哈大笑,指着他大喊“咔嗒鬼”、“舔屁猪”,以及其他侮辱性称谓。
在牢笼的最底层,坐着七个男人,大部分都有士兵的身型和疤痕,只有一人离群孤立地坐在笼子边,纤细的腿伸出栏杆,脚跟垂在深坑上空摇晃。六个士兵是玛可斯的手下,余下那个是队里的术士。可是如今,他们属于城主了。
“有人在看我们。”查古人说。
“我知道。”
术士抬起一条手臂,懊丧地挥了挥。玛可斯报以虚伪的微笑和不甚礼貌的手势。前术士别过头去。
“不是说他,老大。另一个。”
玛可斯从牢笼间收回注意力,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雅丹姆说的是谁。距离街道与广场相接的宽阔处不远,有个年轻男子,身穿城主卫队的镀金盔甲,一副安逸懒散的模样。玛可斯翻了翻记忆,找到了他的名字。
“啊,老天爷要乐了。”玛可斯酸溜溜地说。
卫兵见自己被发现了,便随手行了个礼,朝他们走来。他长着粗厚的脸庞,软绵绵的肩膀,身上散发着公共澡堂的雪松油味,浓得像在里面泡过似的。玛可斯活动一下肩膀。这是他打架前的准备动作。
“玛可斯队长。”卫兵点点头说,“雅丹姆·黑恩,你还跟着队长混啊?”
“多森军士,对吧?”玛可斯说。
“现在是多森侍卫了,城主沿用古时候的称呼。那些是你的人?”
“哪些?”玛可斯假装无辜地反问,“我跟很多人合作过,时不时就换。就算自由城邦的每一座监狱里都有我认识的人,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底下那帮人。我们昨晚抓进来的,醉酒闹事。”
“是男人都会。”
“你完全不知情?”
“我不会说任何可能上报给法官的话,”玛可斯说,“他理解的意思可能跟我不一样。”
多森往宽阔的深坑里吐了口唾沫。
“队长,我尊重你不想给他们惹麻烦的愿望,不过,没有用的。快打仗了,城主需要士兵。那些人受过训练,也有经验。他们会被征入军队,也许还能捞到军衔。”
玛可斯越听越上火,胸口和肚子开始发热,整个人仿佛长高了一寸。不过,他不信任这种情绪,就像他不信任所有感觉良好的事情一样。
“听起来,你好像有话要说?”
多森露出水蛇一般的微笑。
“玛可斯队长,作为格拉迪和沃德弗战役的英雄,你的名头仍然响亮。城主会看重这一点的。你会接到报酬合理的任务。”
“城主、男爵、公爵,都是些小国王,”玛可斯的语气里带了点意料之外的火气,“我不为国王卖命。”
“你会愿意为这个城主卖命的。”多森说。
雅丹姆挠了挠肚皮,打了个呵欠。这是提醒玛可斯控制脾气的暗号。玛可斯放下按在剑柄上的手。
“多森,我的老朋友,”玛可斯说,“这座城市一半以上的防御力量是雇佣兵。光我看见的就有卡罗尔·丹尼安和他手下那帮小子,还有莫里森·寇克。如果消息传开,说你们城主强征有契约在身的职业军人,那些人会跑掉的……”
多森居然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你身上没有契约。”他说。
“我有,”玛可斯说,“我们要护送一支商队北上,去北海岸的卡斯。已经收了钱。”
卫兵的目光越过深坑,望向牢笼里的囚犯、沮丧的术士、残留着锈纹的龙玉。一只鸽子落在狮鹫雕像的脚上,抖了抖珍珠灰色的尾羽,把一坨鸟粪拉在术士的膝盖上。他们身后的人群里,有个老男人嘶哑地笑了一声。
“你没有手下。”多森说,“你的护卫队都在那里。光靠你和狗腿子两个守不住商队。契约里要求八个刀弓手,外加一个随队术士。”
“没想到你还看过我们的契约。”雅丹姆说,“还有,别叫我狗腿子。”
多森抿紧双唇,懊恼地眯起眼睛,耸了耸肩。他的盔甲随着动作叮当作响,说明金属厚度太薄,顶多是做做样子。
“是的,我看过。”
“而且我确信,这跟笼子里那帮人被关起来毫无关系。”玛可斯说。
“队长,你最好答应吧。万奈需要你。”
“商队三天后出发,”玛可斯说,“我会遵守契约,跟它走。”
多森身子没动,脸却涨红了。玛可斯估计,身为城主的卫兵,他不习惯遭到拒绝。
“你自以为比我们高一等吗?”多森质问,“你以为你发号施令,世人就会听吗?省省吧,玛可斯,你离埃利斯的战场远着呢。”
雅丹姆仿佛挨了一拳似的嘟囔一声,摇了摇硕大的脑袋。
“我要是你,就不会提埃利斯了。”他的声音低沉如雷。
多森抬头轻蔑地瞄了瞄查古人,又瞄了瞄玛可斯,然后紧张地移开了目光。
“队长,我没有对你的家人不敬的意思。”他说。
“滚开。”玛可斯说,“马上。”
多森往后退,刚好停在拳头够不着的距离外。
“商队离开前,还有三天。”他说。
后面的话不言自明。契约条款无法满足,接受城主征召,不论喜欢与否。玛可斯没有答话。多森转身大步走向广场。
“这是个问题。”雅丹姆说。
“是啊。”
“我们需要人手,老大。”
“确实。”
“去哪里找,有主意吗?”
“没有。”
玛可斯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曾是他手下的士兵,摇摇头,离开了动物园。
万奈曾是塔内斯河入海口的海港,但经历数个世纪的泥沙沉积之后,入海口已被挤到南边,骑马要一整个早晨才能到。不过,城里的运河、水道依然纵横交错,平底小船来来往往,途经万奈,前往年轻但规模较小的新港,把农村出产的粮食、羊毛、白银和木材运往北方。
跟所有自由城邦一样,万奈的历史纷争不断。它有时是由抽奖选出的议会统治的共和政体,有时则是某个君王的私人财产。有时是比兰卡和凌渊王座的盟友,有时又是敌人,当然这取决于政治风向如何转变。它曾是宗教中心,也曾是反宗教中心。在它白色的木头房子、布满油污的运河、狭窄的街道和开阔的广场上,每一位神祇都留下了印记。
这边,古老的大门仍然悬挂着、沉睡着,时刻准备着保护公共议会大厅,只不过最后一个议员早就死了好几百年。那边,竖立着某个主教高贵的青铜像,面容睿智又庄严,长袍戴冠,满身铜锈和鸽子屎。街道上挂的路牌或是木头、或是石雕,有些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导致一条小巷可能有十几个名字。城市划分为二十个小行政区,互相之间以铁门隔开,城主可以随心所欲更改城里的通道,抵御暴动和叛乱。
不过比起建筑,万奈的历史在市民性格上体现得更加鲜明。
在万奈的白色宽阔城墙之内,提兹奈族和原血族是最常见的,不过,两眼发光、全身无毛的达提奈族,纤细如芦苇、肤色像白雪的辛奈族,满身青铜鳞片的扎苏鲁族也都有聚居点。时光与阅历将狡诈精明、愤世嫉俗的敏感性格赋予给了所有人。走在深绿色运河旁的狭窄街道里,玛可斯能找出所有印证这一点的微小标志。忠于城主的原血族商人会给卫兵打折,也会为此将货物的价码提高。啤酒屋、诊所、皮革店、补鞋铺……各类商铺都准备了用安提亚王国的文字写成的全新招牌,以便战败之后可以不受影响地继续营业。提兹奈族老人翘着二郎腿坐在码头旁的桌子前,身上的黑鳞片发灰开裂,聊着城主的父亲上次如何发动政变,从共和议会手里夺取政权。他们的孙女们则成群结队招摇过市,身穿白色薄衬衣,剪裁接近王室的风格,布料下露出阴影般覆有黑色鳞片的双脚。
确实,有些士兵会牺牲。确实,有些建筑会烧毁,有些女人会被强暴,有些财富会遭掠夺。这是城市将要承受的罪恶,但一如既往地,没人相信灾难会降临到自己头上。这座城市的精神,可以用一个耸肩的动作来归纳。
在一块绿油油的公共草坪上,一辆破旧的剧场车放下车厢侧板,简易的舞台上悬挂着脏兮兮的黄色彩带。聚集在车前的一小撮观众既好奇又怀疑地看着台上。玛可斯经过时,一个老男人刚好从彩带后面走出。他的头发高耸在头顶,胡子往前翘起。
“站住!”男人用深沉而洪亮的嗓门大喊,“马上站住,靠过来!听听《刺客艾勒刃和龙族宝剑》的故事!如果你心脏衰弱,那就继续往前走吧。因为我们的故事是一次伟大的冒险。爱情、战争、背叛和复仇,即将在这可怜的木板台上展开,我警告你们……”
演员的声音似乎压成耳语,但仍然跟喊话一样清晰地传入人们耳中。
“……不是所有故事都有好结局,不是所有邪恶都会受到惩罚。靠近些,朋友们。要知道,我们的故事,就如世事一样,一切皆有可能。”
玛可斯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直到雅丹姆说话才如梦初醒。
“他很不错。”
“是啊……是吗?”
“看一会儿不,老大?”
玛可斯没有回答,只是跟随那一小群观众凑近了些。剧本讲述的故事相当标准:一个古老的预言,一个从地狱深处冒出来的邪魔,一个注定要落入英雄手中的龙族帝国遗迹。扮演美少女的女人稍老了一些,扮演英雄的男人稍软了一点。不过,情节的发展表现得很清楚,剧组也很敬业地排练过。玛可斯看得出,人群中有一个长发女子和一个瘦得像竹竿的年轻人,总是在最恰当的时间发笑,并且安抚提出激烈质疑的观众,看来是安插在观众里的空闲演员。不过,每当念开场白的老演员上台时,玛可斯总会忘记自己在想什么。
老演员演的是魔王奥库斯。他浑身透着邪气和痛苦,很容易就让人忘记一切只是表演。当刺客艾勒刃挥舞龙族宝剑,鲜血从魔王胸前涌出时,玛可斯差点伸手去拔自己的剑。
尽管老演员事先警告过,最后,正义还是获胜了,邪恶依然落败,演员们鞠躬谢幕。掌声响起时,玛可斯吓了一跳——观众的人数在他不知不觉间居然翻倍了。就连雅丹姆也拍着盘子大的手掌,咧嘴微笑。玛可斯从衬衣底下的钱袋里掏出一枚银币抛到舞台上,银币落下时发出沉闷的碰击声。过了一会儿,魔王奥库斯便笼罩在如小雨般撒落的钱币里,微笑着鞠躬。他感激大家的慷慨和善良,言辞是那么温暖,以至于玛可斯离开时真的认为大家既慷慨又善良了。
早秋的太阳渐渐西沉,为苍白的城市镀上一层金光。舞台周围的观众自行散去,三三两两走过草坪。玛可斯找到一棵长满黄叶的橡树,坐在树下的石头长凳上,看演员们重新组装剧场车。一群原血族孩子忽然嬉笑着围住演员们,被后者笑嘻嘻地撵走了。玛可斯往后靠去,透过橡树的枝叶打量渐暗的天空。
“你有计划了。”雅丹姆说。
“有吗?”
“你有,老大。”
这是一出不错的短剧。演员不多。刺客艾勒刃及其朋友、美少女、魔王奥库斯,还有一个跑龙套的男人,包揽了所有村民、恶魔或贵族,换顶帽子就行了。整部剧只有五个人,外加两个引导观众的托儿……
七个人。
“啊,”玛可斯说,“我确实有了。”

×××

七个人坐在一张宽阔的圆桌旁,花着玛可斯越来越微薄的存款,喝着啤酒,吃着芝士香肠。混在观众里的是瘦小的男孩麦克尔和长发女子卡莉,演英雄的年轻人是桑达,超龄美少女是奥珀尔,英雄的朋友是贺尼特,至于那位万用龙套是斯密特。雅丹姆陪他们坐着,脸上挂着灿烂而温和的微笑,活像被一群小狗簇拥的狗妈妈。
玛可斯在旁边一张小一些的桌子前,跟魔王奥库斯坐在一起。
“此外,还有我,”奥库斯说,“我叫吉特普·罗克马特。大家一般叫我吉特师傅。”
“我可记不住这么多名字。”玛可斯说。
“我们会提醒你。我相信大家不会介意,”吉特师傅说,“尤其是你经常请大家喝酒的话。”
“有道理。”
“但问题就在这儿,是吧,队长?我相信你把我们全请来绝不是因为热爱舞台剧。”
“当然。”
吉特师傅挑起双眉,无声地提出疑问。走下舞台、洗掉化妆之后,他的相貌看起来颇为趣怪:一张长脸,一头铁灰色头发。那一身深橄榄色皮肤让玛可斯联想到生活在内海彼岸沙漠里的原血族人。他的瞳孔颜色相当深,玛可斯怀疑他的祖辈可能有南族血统,而且辈份不会很远。
“城主想强征我入伍。”玛可斯说。
“我明白。”吉特师傅说,“强征害我们也损失了两个组员。桑达本来是我们的预备演员,这几天天不亮就爬起来背台词了。”
“我不想替城主打仗。”玛可斯说,“只要我有合法契约,问题就不会存在。”
“什么问题?”
“拒绝当壮丁的结局是要么上战场,要么进坟墓。我不想上万奈的战场。”
吉特师傅皱起眉头,把浓密的眉毛挤得像毛毛虫。
“请原谅,队长,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说,这事关乎你的生死?”
“没错。”
“可你看起来够冷静的。”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演员往后靠到椅背上,十指扣住平坦的肚皮。他的脸上若有所思,很镇定,但也很感兴趣。玛可斯灌下一大口啤酒,酒里有酵母和蜜糖的味道。
“要我藏下你们两个,我觉得办不到。”吉特师傅说,“藏你一个也许能行,我们有办法把男人化妆成另一副样子。可在这么遥远的西部,查古人就不行了。如果城主知道怎么找你,恐怕只要你跟这位朋友在一起,就像往自己头上插了一面旗子。我们会被抓住的。”
“我没打算加入你的剧团。”
“哦?”吉特师傅问,“那我们在讨论什么?”
另一张桌子上,那个长发女子站上椅子,摆出一个贵妇姿势,开始含糊不清地大声朗读圣安西安仪典,十分滑稽。众人人哄堂大笑,只有雅丹姆轻轻抖动耳朵,愉快地微笑着。卡莉。那个女人名叫卡莉。
“我想让你的剧团加入我的队伍。有支商队要去卡斯。”
“我们自称巡游剧团。”吉特师傅回答,“卡斯是个不错的演出地点,我们也有很多年没去了。但我不明白,我们加入你的商队怎么就能帮到你了?”
“城主抓走了我的士兵。我想让你们代替他们。我要你们扮演护卫。”
“你说真的?”
“当然。”
吉特师傅哈哈大笑,摇摇头。
“我们不是战士。”他说,“舞台上只是跳舞和表演。面对真正的士兵,我怀疑我们的表现就没那么好了。”
“我不用你们做护卫,”玛可斯解释,“只要你们演护卫。强盗不是傻瓜。他们跟所有人一样,会评估胜算。商队被抢的原因,要么是他们没有足够的武装护卫,要么就是他们带着值得冒险的货物。如果我们给你的人穿上皮革,背上弓,没有人知道他们会不会用。而我们护送的货物不值得打上一场。”
“真的?”
“货物是锡和铁、未染色的羊毛,还有一些皮革制品。”玛可斯说,“老区那边有个叫威尔师傅的联合了一群商人,挑了个尽可能贴近开战的时间,把手里的货物发出去,希望战斗能在收获报酬之前结束。这次任务很小,风险也低。如果我是强盗,看都不会看第二眼。”
“酬金高吗?”
“很高。”玛可斯回答。
吉特师傅交叉双臂,皱着眉头。
“喂,这可是正当生意。”玛可斯又说,“是真的。而且,它可以保护你的人免受伤害。就算温柔小绅士发动的战争,也是要流血的,你的剧团里还有女人呢。”
“我相信卡莉和奥珀尔能照顾好自己。”吉特师傅说。
“万一城里遭到洗劫呢?城主也好,国王也罢,才不会在乎几个被奸杀的演员。你们这样的人根本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而步兵也很清楚这一点。”
老演员望向大桌子。那边好像同时在聊好几个话题,有些演员则同时参与所有讨论。老人的目光柔和下来。
“我相信你,队长。”
两人默默坐了一会儿,周围只有壁炉里旺盛炉火的声音、其他人聊天的声音,还有寒冷晚风摇动门窗的声音。烟囱的设计比较烂,时不时往房间里喷一股烟。老演员摇摇头。
“能问个问题吗?”吉特师傅问。
“问吧。”
“我听说过你的名声,而且感觉你是个阅历丰富的人,受过不少磨难。在我看来,你在自由城邦里给小商队做保镖,有点奇怪。”
“这不是个问题。”玛可斯指出。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玛可斯耸耸肩。
“太顽固,死不了。”他尽量用开玩笑的口吻回答。
吉特师傅露出微笑。若不是笑容里隐含着某种发自内心的苦楚,这个微笑也许可以算是同情。
“这句话我也相信。好吧,队长,你需要九个士兵,保护从自由的万奈出发的最后一支商队?”
“是八个。”玛可斯纠正,“八个护卫,加一个术士。”
吉特师傅抬头仰望被煤烟熏黑的天花板。
“我一直想演术士来着。”他说。

[1] 龙玉:龙族所用的一种绿色石材,用于各种建筑和道路,据说从不风化,亘古不变。







第二章 里文翰子爵的继承人 盖德•帕列库爵

要不是盖德·帕列库满脑子都在想该怎么翻译,他就不会中招了。那本惹麻烦的书是一部关于淹族的野史,作者是来自普林西安纳德的哲学家,名气一般般。盖德是在坎尼普的藏书楼里翻到它的,后来,准备参与南下自由城邦的长途行军时,他放弃了一双备用靴子,才腾出位子把它放进行李中。书中文字用的是古语,晦涩难懂,皮革封面并非原装,书页因年代久远几乎变成棕色,墨水字迹也很模糊了。

盖德非常喜欢它。

他的帐篷用的是涂蜡帆布,比野外专用的皮革便宜,但也能把最冷的寒意挡在外面。他的双脚和后背都因骑马赶路而疼痛,大腿内侧也磨破了。他还被迫解开马甲,好让肚皮轻松一些。他父亲也是一样的身材,他称之为“家族诅咒”。此时距必须睡觉的时间还有大概一个小时,盖德利用这段时间,坐在折叠凳上低头看书,把里面的内容逐字逐句地串联起来。

×××

跟野生动物不同,人类无需借助某个抽象、虚构的神祇来探寻自己的存在理由。除了原始又残忍的原血族之外,人类的每一个人种都是为了某种目的而塑造的。东方种族——亚姆族、查古族、扎苏鲁族——显然属于野蛮战士风格;劳沙丹族是娱乐、消遣的对象;提兹奈族——最年轻的种族——适合做养蜂人一类的轻体力工作;辛奈族——包括我自己——则是看穿智慧和哲学的透镜;诸如此类。

但淹族呢?在众多人种里,唯独淹族仿佛是毫无目的的作品。一般认为,我们这位近亲与植物、或者生活在西部大陆的行动缓慢的动物们有血缘关系。他们偶尔会在蓄潮池里聚集,这种行为所揭示的洋流信息远胜任何人类意志所及。有些浪漫的说法认为,淹族本身正致力于某种由龙族发起的深远计划,即使在发起者死去以后,仍然坚持执行。这念头很浪漫,但也肯定不能当真。

与之相反,我认为淹族很明显是以艺术形式体现人类的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因此……

×××

也许“审美角度”比“艺术形式”更准确?盖德揉了揉眼睛。时间很晚了。非常晚。明天又是骑马南行的漫长日子,后天也一样。如果老天爷发慈悲,他们可以在一周之内抵达边境,花上一天或最多两天的时间选择战场,再花一天碾碎当地的军事力量。然后,他就能躺在真正的床上,吃点真正的饭菜,喝点没有染上皮酒袋味道的葡萄酒。前提是,他能熬那么久。

盖德把书放到一旁。他梳了梳头发,庆幸没发现虱子。接下来,他洗脸、洗手、绑好马甲,以便前往睡前的最后一站——附近的公共厕所。帐篷外面,他的扈从——另一件父亲的礼物——按照达提奈人的习惯蜷成一团睡着了,眼睑后的双眼闪着暗红的光。再往外,军营如移动城市一般覆盖在原野之上。

炊火点缀着附近的山丘,空气中充斥着小扁豆的香味。手推车都聚集在营地中间,骡子、马匹和奴隶全都关在旁边的畜栏里。北方刮来一阵冷风,是个好兆头,预示不会下雨。月亮已经爬上半空,月牙洒下的微光更像一种似是而非的假象,而非真正的光辉,盖德只好小心翼翼走向厕所。

那本野史一直在他脑海中翻来转去。他真盼望军中能有人跟自己探讨一下这个话题,但在人们眼中,研究野史不是男人该干的事。写诗、骑马、射箭、剑术、甚至历史——只要足够巧妙地转换一下用词——才是。野史是种叫人心虚的娱乐,最好还是瞒着战友们吧。因为他的肚腩,盖德已经受够战友的嘲笑了,何必再为他们的投石绳提供石子呢。不过,如果不用“审美角度”这个词……难道那个辛奈族作者的意思真是说:淹族之所以存在,仅仅是因为他们可以装点海岸线?

厕所是个小布棚,里面有个坑,搭着两块粗糙的厚木板。里面没人。盖德解开裤子,心里依然琢磨着书里的有趣观点,所以,虽然他闻到排泄物的臭气里夹有一丝甜味,却没放在心上。他光着屁股坐在木板上,舒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疑惑为什么厕所里会有锯木屑的味道。可惜,太迟了。

木板塌了。盖德一声惊呼,向后翻倒,掉进盛满污物的恶臭池子里。一块木板在便坑边上弹了一下,划破了他的手臂。落地的冲击震得他气都没了。他震惊地躺在那里,周围黑漆漆、臭烘烘的,排水沟里的便溺和寒意浸透了他的外套和裤子。

头顶传来笑声,然后是灯光。

四盏揭开灯罩的提灯在他头上的天空中闪烁。灯光挡住了提灯人的脸,但光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了。是他那些所谓的朋友和战友。欧得灵山男爵之子乔瑞·卡连姆、古斯贝·阿林图爵士、大元帅的助理苏代·卡文那林,还有最糟糕的一个,艾伦·克林爵士,这支军队的统领,盖德的直属上司,盖德本来可以把其他人的恶劣行径报告给他的。盖德站起身,头和肩膀从便坑的边缘露出来,众人轰然大笑。

“很好笑。”盖德说着,朝他们伸出沾满污物的双手,“拉我上来。”

乔瑞拉住他的手臂,拖他上来,毫不忌讳那伙人害他沾满一身的污秽,不由他不佩服。盖德的裤子挂在膝头,湿透了,脏兮兮的。他站在灯光下犹豫着,是穿上呢,还是光着下半截回去?他叹息一声,提起了裤子。

“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克林捶着盖德的肩膀说,欢乐的泪水沿着脸颊流下来,“所有人都发现不对劲。呃,苏代除外,可他太瘦了,坐不断木板。”

“好吧,这个玩笑很棒,”盖德酸溜溜地说,“现在我得去找点干净的……”

“啊,千万别。”苏代用鼻音浓重的北地[1]口音说,“来嘛,伙计。别扫了今晚的兴。这是个玩笑!就当成玩笑好了。”

“没错。”克林说着,伸手抱住盖德的肩膀,“你必须接受我们的赔礼。来吧,朋友!回帐篷!”

四人拽着盖德,在黑暗中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在这四人当中,乔瑞是唯一一个真心表示同情的,可惜他的同情只限于沉默。

盖德小时候经常想象自己如何效忠国王、奔赴战场、展现非凡的聪明才智和战斗能力。他读过古时伟大战士的故事,听过父亲酒后大肆吹嘘同袍之间的友谊和轶事。

但现实令人失望。

统领的帐篷用厚实的皮革铺在铁框架上搭成,里面的陈设比盖德家里还要豪华。丝绸从篷顶垂下,旺盛的营火在坑里燃烧,一根以精制铁链和熏黑皮革做成的悬挂式烟囱把烟导出篷外。帐篷里的温度堪比最炎热的盛夏,而且已经摆好了浴缸,所以盖德脱下脏衣服时不会打冷战。其他人也脱掉刚才碰到盖德时搞脏的手套和外衣,由一个提兹奈族奴隶男孩全部收走。

“朋友们,我们是安提亚的骄傲与希望。”克林说着,往一个大肚酒壶里注满葡萄酒。

“敬西米恩国王!”古斯贝说。

克林把酒壶塞到盖德手里,自己拿着酒囊站在旁边。

“敬王国,敬帝国[2]。”他说,“敬万奈暴发户搅出的乱局!”

大家纷纷站起。盖德也在浴缸里起身,身上淌着水,因为继续坐着会被视为不敬。这是大伙多次干杯中的第一次。艾伦·克林爵士有许多缺点,但其中不包括吝惜葡萄酒。盖德觉得自己的酒壶总是比别人的满一点点,但这一定是统领愧疚的表现,是对今晚恶作剧的道歉。

苏代高声朗读自己最新创作的十四行诗,主题很黄,就是向随军的某个受欢迎的营妓献殷勤。为了助兴,克林发表了一场即兴演说,内容是男人在武器、文雅艺术及床上功夫方面所拥有的力量优势。乔瑞和古斯贝用鼓和簧风琴弹奏了一首快乐的曲子,两人的歌喉美妙地融合在一起。轮到盖德时,他从温热的浴缸里站起身,背诵了一首押韵诗,一边背还一边跳起搭配的舞步。这是他跟父亲有一次喝高以后,父亲教给他的,盖德从没在外人面前表演过。等到背完、跳完,发现其他人捧腹大笑时,盖德才意识到,自己肯定醉得够离谱了,竟然在这种地方演了这么一段。他用微笑掩饰突然揪心的焦虑感。他是不是做了他们的帮凶,羞辱了自己?他的微笑引发了一场新的欢闹,最后,快要喘不过气的克林敲打着地板,示意盖德坐下。

他们吃了芝士和香肠,喝了更多葡萄酒,又吃了面包和腌菜,再喝更多的葡萄酒。他们讨论的事情,盖德当时就没听进去,事后更是想不起来了。但他好像昏昏沉沉、口齿不清地唠叨过该用“艺术形式”还是“审美角度”形容淹族的问题。

第二天,盖德在自己的涂蜡帆布帐篷里醒来,身上又冷又疼,完全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稀薄的晨光透过帆布无情地照射进来,一阵微风“呼呼”吹过。盖德拉起毛毯,像卖鱼妇戴头巾一样盖住脑袋,想用意念逼自己再多睡几分钟。残留的几缕梦境撩拨着他的意识,可集结的号声终结了一切休息的希望。盖德挣扎起身,穿上干净的制服,把头发拨到脑后。他的五脏六腑仿佛在暴动,他的脑袋似乎无法决定该痛苦还是该眩晕。如果在帐篷里呕吐,不会有人看见,但他的扈从就必须赶在今天拔营出发之前清理干净;如果跑出去,几乎肯定会被人看见。他想知道昨晚到底喝了多少。第二声集结号响起,没时间多想了。他咬咬牙,再一次朝统领的帐篷走去。

卡连姆、阿林图,还有二十多个骑士站得整整齐齐,大部分人已经穿上耀武扬威的锁子甲。每个骑士身后是他们各自带来的步兵和骑兵,排成五列纵队。盖德·帕列库努力站直站稳,他心里明白,站在自己身后的人都会根据他的表现来判断自身的荣耀和生存几率。正如他自己的荣耀与生存几率要依赖统领,再往上,则要仰望指挥整支军队的大元帅特尼甘大人。

艾伦·克林爵士走出帐篷。清冷的晨光中,他就像一个完美的战士:一头浅色发丝梳在脑后,一身漆黑的制服宛如从夜色中裁下的布片,宽阔的肩膀和突出的下颚如同一尊活过来的纪念雕像。两个营奴搬来一个演讲台,放在他脚下。统领站上去。

“战士们,”他说,“昨天,特尼甘大人发布了新的命令。万奈已经跟玛西亚结为盟友。报告称,就在我们说话这当儿,已有六百名刀弓手出发前去支援万奈。”

统领顿了顿,好让众人反应过来。盖德皱起了眉头。万奈居然选玛西亚做盟友,真是怪事。数代以来,那两座城市为香料和烟草贸易争得你死我活。他曾在书里读过,万奈是一座木头建造的城市,主要原因正是玛西亚控制了采石场,而木材能顺着河水从北方漂下来。不过,有些事情也许他还不知道。

“但援军救不了万奈。”艾伦说,“因为,等他们赶到时,将会发现我们已经占领了那座城市。”

盖德自觉眉头皱得更紧了,心里还升起一阵不祥之感。从玛西亚沿水路到万奈,大概要五天时间,而他们距离边境至少还要一个星期。想要抢在援军之前赶到万奈,意味着……

“从今天起,我们要急行军。”艾伦说,“我们将睡在马鞍上、吃在马鞍上。四天之内,我们将会突袭万奈,让她见识一下凌渊王座的威力!为国王而战!”

“为国王而战!”盖德随众人同声大喊,举手敬礼,内心却强忍泪水。

他们早就知道了。他们昨晚就知道了。盖德已经感觉到脊梁和大腿的疼痛在升级,脑壳里的抽搐在翻倍。队伍解散时,乔瑞·卡连姆迎上他的目光,但马上躲开了。

先是木板恶作剧,掉进厕所便池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坚持要小丑接受道歉,把他放进温暖的水里,灌他一肚子葡萄酒,哄他跳舞。一边背诵父亲的黄诗,一边跳起小小的快步舞的那段记忆,就像一把捅进后背的刀子。经过这一番折腾,当他们宣布急行军的命令时,又胖又蠢的帕列库只能站在队伍里竭力忍住呕吐的欲望。他们害他昨晚没法睡觉,接下来的几天里,还能继续幸灾乐祸地看着他难受。

什么同袍之谊,什么战友之情,全是温暖动听的狗屁。这地方跟家里没什么不同。强者嘲笑弱者,帅哥怜悯平庸。不论哪里,不论何时,只有有权有势的人才能选择喜欢谁、小觑谁。盖德转过身,大步走回帐篷。他的扈从已经叫奴隶准备拔营,但他不理会众人,径直走了进去。战争还有几天才开始,但这已经是他最后的私人时间了。他走到昨晚放书的地方,伸手拿书。

没有。

一阵与秋凉无关的寒意沿着他的脊梁骨窜下去。

昨晚回来时,他醉醺醺的,可能把书挪了个地方。他可能睡前还想看看书。盖德搜了一遍床上,再搜一遍床下。他翻遍了制服,翻遍了存放其他物品的木箱和皮箱。没有书。他呼吸急促,脸庞滚烫,却不敢想象是因为羞耻还是愤怒。他走出帐篷,奴隶们跳起来待命。营地里的其他帐篷已经开始装车、装骡,没有时间了。盖德对达提奈族扈从点点头,奴隶便动手为他收拾行李。盖德再一次穿过营地。因为畏惧,他放慢了脚步,但他必须把书要回来。

统领的帐篷已经拆了,支架上的皮革已经解下,支架本身也被放倒装车,只留下一块光秃秃的泥地——盖德昨晚还在上面蹦蹦跳跳——宛如讲给孩童的故事里,随黎明到来而消失无踪的城堡。艾伦·克林爵士还在那里,肩上披着骑马时的皮质斗篷,臀上挂着指挥剑。粮草官——他是个半亚姆族人,身材像座小山——正在聆听统领的命令。严格地讲,盖德的等级给了他插嘴的权利,但他没有。他在等。

“帕列库。”克林叫他,语气里已没有昨晚的热情。

“大人,”盖德说,“很抱歉打扰您。可是昨天晚上……我今天早上醒来时……”

“有话直说。”

“我有本书,大人。”

艾伦·克林爵士闭上了睫毛修长的高贵眼睛。

“我以为那事已经结了。”

“真的吗,大人?这么说您知道书的事?我拿给您看了?”

统领睁开双眼,看了看四周。营地已拆得乱七八糟,但拆卸的经过有条不紊。盖德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孩子,正在骚扰心烦意乱的老师。

“那是野史啊。”克林说,“帕列库,有没有搞错?野史?”

“我主要是想练习翻译。”盖德撒谎,他突然为自己真正的兴趣感到羞愧。

“你……很勇敢,起码能承认这个缺点。”克林接着说,“我相信,你把它毁掉是个正确的决定。”

盖德的心狠狠地敲了一下胸膛,嘴里发干。

“毁掉?”

艾伦瞪着他,表情很惊讶,或者说,看起来很惊讶。

“我们昨晚烧了它。”统领说,“我们两个一起烧的,就在我送你回帐篷之后。你不记得了?”

盖德不知眼前这人是不是在撒谎。昨晚的记忆一片模糊,他只记得一丁点儿。难道酒醉之后,他发誓要抛弃自己小小的缺点,于是答应烧掉那本书?还是说,艾伦·克林爵士,他的统领和长官,正当着他的面撒谎?这两种情况似乎都不大可能,但其中必有一个是真的。如果推说不记得了,就等于承认自己酒后失态,并将再一次证明自己是军中的笑柄。

“对不起,大人,”盖德说,“我一定有点糊涂了。现在我明白了。”

“小心点儿。”

“不会再有下次了。”

盖德行礼,赶在克林回礼之前大步走向自己的坐骑。那是一匹灰色的阉马,是他家能买得起的最好的马。他爬上马鞍,狠狠地一扯缰绳。灰马被他的粗暴吓了一跳,猛地转了个身。盖德立刻为自己的怒火感到歉意。牲口并没有错啊。他向自己保证,停下歇息时,要给坐骑喂一截甘蔗。前提是,如果能停下歇息,如果这场倒了八辈子血霉的战役不会拖延到世界终结、龙族回归那一天的话。

他们走上龙道[3],急行军开始。大家都知道,这一走就不会停下,所以整支军队以一种从容不迫的速度移动,一排又一排走在龙玉铺就的宽阔大道上。盖德高踞马鞍,全凭意志和愤怒,把腰杆挺得又笔直又傲气。他曾受过羞辱,很可能还会再受。而艾伦·克林爵士竟烧掉了他的书。当旭日升起,阳光迫使人们摘下肩头的斗篷,艳丽的秋叶在周围闪耀光芒时,盖德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发下复仇的誓言,就在自己新结下的死敌面前。

他说,不会再有下次了

绝对不会。



[1] 指坎尼普东北和北方一带贵族居住的地区。

[2] 安提亚人自诩为原血族文化和权力的中枢,所以有时会自大地自称为“帝国”,但其统治者还是称“国王”,并未称“皇帝/大帝”。所以文中有时会见到王国、帝国、国王这样的词在一起混用。

[3] 龙道:由龙族以龙玉铺就,连通世界各大城市。



第三章 美狄安银行的养女 茜茜琳•贝尔沙克关于亲生父母,茜茜琳唯一清楚的记忆只有得知他们死讯的时候。在那之前,他们仿佛几缕轻烟,比鬼魂还要飘渺——父亲是雨幕中温暖的怀抱,散发烟叶的味道;母亲是面包上蜂蜜的甜味,长着一双辛奈族女子的手,纤细、优雅,轻轻抚弄茜茜琳的小脚。她不认得父母的面容,想不起他们的声音,但她记得失去他们的那一刻。
那一年,她四岁。她的育儿室刷成白色和梅红色。她坐在窗前,跟一个填充洋娃娃喝茶。那是个查古族外型的娃娃,用棕色的粗布做成,里面塞着干豆子。奶妈进门时,她正把娃娃的耳朵拉直。奶妈的脸色比平常更苍白,她说,瘟疫带走了老爷 和夫人,而茜茜琳也要准备离开了,她要搬到别处去住。
那时的她并不理解。她以为死亡是件可以商量的事,就像要不要往头发上绑条丝带,或早晨可以吃多少甜麦片。她没有哭,甚至没有抗拒计划的改变。
直到后来,待在银行楼上那个昏暗的新房间里,她才意识到,无论自己叫得多大声、哭得多凄凉,都没有用了。父母再也不会来到她身边,因为死人不会再关心任何人。
×××
“你想得太多了。”比瑟尔说。
他靠在破旧的木头台阶上,舒展四肢,十分惬意。不管在什么地方,他总是这副舒服的模样。他已经度过二十一个夏天,所以比茜茜琳大四岁。他长着一头黑色卷发,拥有一张仿佛为微笑而生的宽脸膛。他的肩膀像苦力般厚实,双手却很柔软。他的束腰外衣跟茜茜琳自己的裙子一样,染成银行的标志性颜色——红色与棕色。不过,这两种颜色在他身上显得更好看。茜茜琳知道,这小子的情人有半打之多,而且她心里暗暗妒忌她们每一个人。
他们坐在俯视拱门广场的一条木头长凳上。下面正在举行每周一次的鲜货集市,匆忙而又混乱。沿着广场的周边建筑,蔓生出上百个货摊,一个紧挨一个。货摊用纤细的竹子做框架,铺上色彩明亮的帆布,活像老树抽出的新芽。万奈的大运河轻轻拍打广场右边的码头,绿色的河水忙着运送各种窄长小船和撑篙驳船。集市里挤满鱼贩、屠夫、农民、药草商,个个都在叫卖夏季的收获,人声鼎沸。
这里的人大多是原血族或黑壳的提兹奈族,偶尔还能见到肤色苍白、身材纤细的纯血统辛奈人,脑袋宽大、耳朵能像猎狗般转动的查古人,还有身材粗壮、步态蹒跚的亚姆人。茜茜琳从小在万奈长大,每个种族的真人至少都见过一次。她甚至在一条运河里见过一个淹族,那人抬起头,睁着乌黑的眼睛,幽怨地与她对视。
“我不明白,银行为什么支持安提亚?”她说。
“我们没有支持他们。”比瑟尔纠正。
“但我们也没支持城主啊。这可是一场战争。”
比瑟尔笑了,笑得很欢畅。一时间,茜茜琳心中怒气上涌,可当男孩抚摸她的手,火气顿时全消。
“这是一出大戏。”他说,“一群男人将在城外的田野里碰面,互相挥舞刀枪棍棒,满地乱滚。等他们的虚荣心满足了,我们会打开城门,迎接安提亚的军队入城,让他们管几年事。”
“可是城主……”
“……会被放逐。或者囚禁,放逐的可能性更大。这种事经常重演。吉利亚[1]有个男爵夫人嫁给了阿斯特里堡的王子,所以西米恩国王决定,安提亚需要在自由城邦里占领一个势均力敌的城市,于是他找个借口向万奈开战。”
茜茜琳皱起眉头。比瑟尔好像觉得这事挺好玩,一点也不担心。相比之下,她的忧虑显得很天真、很傻气。她得加把劲。
“我在书上读过战争的描写。历史老师说的可完全不像那样。”
“也许真正的战争确实不一样。”比瑟尔耸耸肩,“如果安提亚军队入侵比兰卡或克沙特,我绝不会拿它开玩笑。可这一次?我的小小鸟,连一场春季风暴都算不上。”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比瑟尔。那是一个商人的女儿,身穿深棕色紧身胸衣和原色亚麻大摆长裙。比瑟尔从茜茜琳身旁站起。
“我有活儿要干。”他两眼放光,“你该回银行了,不然老卡姆又要担心了。不过,说真的,相信艾曼尼执事吧。他做这事的时间比你我都长,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茜茜琳点点头,看着比瑟尔两步并作一步奔向那个黑发女孩。他鞠躬,女孩屈膝行礼,可在茜茜琳眼里,那全是虚伪的礼节,不过是前戏而已。比瑟尔大概以为茜茜琳不懂什么叫前戏吧。她酸溜溜地看着男孩挽起女孩的胳膊,领着她走在城市的白色街道和桥梁之间。茜茜琳拽了拽自己的衣袖,真希望——不是第一次了——美狄安银行能换一个更适合她的颜色。比如说,绿色系。
如果她的父母都是原血族或辛奈族,那她也许能找到一个愿意领养她的家庭。可惜她父亲在比兰卡的封号已被女王剥夺,赐给别人了。她母亲在普林西安纳德的部族也委婉地拒绝了一个混血小孩。
若不是银行,她早被丢弃在万奈的街巷之间。幸好她父亲把一部分黄金存到了艾曼尼执事那儿,于是,作为继承人的茜茜琳,在她年纪足够大,可以为自己的各种合同按下大拇指血印之前,就成了银行的养女。还差两个夏天,也就是度过第十九个夏至之后,茜茜琳将成为拥有财产的成年女子,然后,按照她的估计,就得搬出银行让她暂住的小公寓了。目前她住在美狄安银行万奈支行的办公楼里,位于宏大广场附近。
当然,前提是入侵的军队没有摧毁这座城市。
她穿过鲜货集市,四周人们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担忧的神色。也许比瑟尔是对的——天知道,那个男孩看来很自信。但话说回来,他总是那么自信。
她想知道,如果自己不再是银行监护下的小女孩,比瑟尔看待她的方式会不会改变?她在一个售卖香水、精油和彩色头巾的货摊前停下脚步。摊主是个原血族女人。货摊的粗糙木柱上挂着一面镜子,邀请客人欣赏镜中的自己。茜茜琳在镜子前打量自己片刻,像那些真正有家的女人一样扬起脸颊。
“噢,可怜的孩子。”摊主说,“你病了,对吧?需要来点儿口红吗?”
茜茜琳摇头,后退,女人一把扯住她的袖子。
“不要跑,我不怕的,来帮衬我的顾客有一半是因为身体不好。亲爱的,我们转眼间就能抹掉你脸上的苍白。”
“我没有病。”茜茜琳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真没有?”女人边说边牵着她走向货摊角落里的一张小凳。玫瑰香气混合着新翻泥土的味道,浓烈得叫人窒息。
“我没病,”女孩说,“我母亲是辛奈族。这……这脸色正常。”
女人怜悯地看了她一眼。确实,茜茜琳既不像母亲的族人,拥有玻璃娃娃般精致的容貌,也缺乏原血族女孩温暖而质朴的魅力。她介乎两者之间。其他孩子曾笑话她是“白骡子”,两不像。
“好吧,那你更需要打扮一下了。”女人安慰她,“你只要坐好就行,让我们看看可以做些什么。”
最后,为了脱身,茜茜琳只好买了一罐口红。
×××
“你可以给他一点点好处。”卡姆说,“他是城主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他。”
艾曼尼执事从碟子上抬起目光,双眼里映着烛焰,表情愉悦却莫测难懂。他是个小个子男人,皮肤像皮革般柔韧,头发稀疏。如果愿意,他可以像小猫一样温顺,也可以变身冷血而愤怒的恶魔。跟他相处了许多年,茜茜琳依然无法确定哪一张才是执事的真面孔。此时此刻,他的声音跟眼神一样柔和。
“茜茜琳?”他说,“我为什么不肯借钱给城主?”
“因为如果他不想还钱,您拿他没办法。”
艾曼尼执事朝卡姆耸耸肩膀,“听到没?连女孩都懂。绝对不要借钱给那些认为还钱有失身份的人,这是银行的政策。再说,谁说我们还有闲钱的?”
卡姆假装绝望地摇摇头,伸手到桌子对面去拿盐瓶。艾曼尼执事又咬了一口羔羊肉。
“他为什么不去找男爵和公爵们借钱?”艾曼尼执事又问。
“他借不着。”茜茜琳回答。
“为什么?”
“哎,这次就放过可怜的女孩吧。”卡姆插嘴,“每次聊天都得变成考试不可吗?”
“因为他们的金子都在我们这儿。”茜茜琳回答,“全部。”
“哦,亲爱的,”艾曼尼执事瞪圆双眼,装出震惊的样子,“真的吗?”
“这几个月他们一直跟我们有业务来往,城里半数贵族都买了我们的信用证。一开始他们用黄金,然后是珠宝、丝绸、烟草……任何有商业价值的东西。”
“你确定?”
茜茜琳翻了翻眼珠。
“所有人都确定。”她说,“街上人人都在讨论这事。贵族们都在转移财产,就像老鼠逃离着火的驳船;而银行则趁火打劫。等他们拿着信用证到卡斯、齐亚里亚或斯图班去兑换时,得到的钱财还不及买入价的一半。”
“这就是买方市场,没错。”艾曼尼执事满意地说,“不过,存货已经变成问题了。”
晚餐后,茜茜琳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打开窗户,看着雾气从运河上升起。秋天了,空气里飘着亚麻籽油的味道,人们把它涂在木房子和木桥面上,应对即将到来的雨雪天气。此外,空气中还飘着运河里长势繁茂的绿藻的味道。有时她觉得,所有大房子都是漂浮在一条大河上的船,而这条河由所有运河汇聚而成,深不见底。
街道尽头,有一扇铁门松脱了,在微风中前后摇晃,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茜茜琳打了个哆嗦,关上窗户,换上睡衣,吹灭蜡烛。
一阵呼喝声把她吵醒了,接着传来铅头棍砸门的声音。
她推开窗户,探出头去。雾气已经散了不少,可以看清眼前的街道。十几个男人挤在门前,看制服是城主的人,其中五个高举冒着沥青臭味的火把。他们的声音吵闹、欢快而残酷。有个人抬起头,深色的双眼迎上茜茜琳的目光,咧嘴笑了。女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安地回了一个微笑,缩回房里。在听到楼下的声音之前——艾曼尼执事的小心翼翼、侍卫队长的哈哈大笑、卡姆的心碎哭声——茜茜琳已经觉得血液在变冷。
她跑下楼梯。在远处提灯昏暗的灯光下,走廊只是一片比黑暗稍浅的阴影。她心里明白,跑向前门很愚蠢,自己应该往另一个方向跑才对。但她听到了卡姆的哭声,她必须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等她跑到门口,侍卫已经走了。艾曼尼执事站在那里,手里拎着铁皮玻璃提灯,脸上毫无表情,一动不动。卡姆跪在他身边,宽大的拳头紧紧捂着嘴巴。比瑟尔——完美、英俊的比瑟尔——躺在石头地板上,浑身血迹,却已不再流血。茜茜琳只觉得尖叫声在喉咙深处积聚,却无法发出声音来。
“去找个术士来。”艾曼尼执事说。
“太迟了。”卡姆泣不成声。
“我再说一遍,去找个术士来。茜茜琳,你过来,帮我把他搬进去。”
尽管没有希望,但他们照吩咐做了。卡姆披上一件羊毛斗篷,匆匆走入夜色。茜茜琳抬起比瑟尔的脚跟,艾曼尼执事抬肩膀,二人一起把他抬进餐厅,放在宽阔的木桌上。比瑟尔的脸和手上都有刀伤。一条深深的刀痕几乎从手腕划到手肘,连衣袖一起割破。他没有呼吸。他不再流血。他平静得如同熟睡的人。
术士来了,往比瑟尔空洞的双眼里抹了药粉,用手掌按压静止的胸膛,呼唤精灵与天使的帮助。比瑟尔嘶哑地长吸一口气,但魔法不足以救他。艾曼尼执事付了三个厚实的银币,遣走了术士。卡姆升起壁炉。在火焰映照下,比瑟尔仿佛在诡异地舞动。
艾曼尼执事垂着双目站在桌子一头。茜茜琳走上前,握住比瑟尔那双冰冷僵硬的手。她想哭,但她哭不出来。恐惧、痛苦和难以置信在她心里翻涌,无处宣泄。当她抬起头时,艾曼尼执事的目光正望向她。
卡姆说话了。
“我们应该让步的。钱财乃身外之物,城主想要多少都给他嘛。”
“把他的衣服拿来。”艾曼尼执事说,“要一件干净衬衣,还有他不喜欢的红色外套。”
他的眼珠快速移动,仿佛在阅读空气里的文字。卡姆和茜茜琳对视一眼。茜茜琳产生的第一个疯狂念头是,执事要把尸体洗干净,准备埋葬。
“卡姆?”艾曼尼执事问,“你听到没?去啊!”
老妇人从壁炉旁爬起身,快步走向屋子深处。艾曼尼执事又望向茜茜琳。他脸颊潮红,女孩说不清那是因为愤怒、羞愧还是其他更深层的原因。
“你会驾驶货车吗?”他问,“小货车,两头骡子拉的?”
“我不知道。”茜茜琳说,“也许可以。”
“脱衣服。”他说。
女孩眨眨眼。
“脱衣服,”他重复道,“你那身睡衣,脱掉。我得先检查一下。”
茜茜琳迟迟疑疑地抬手到肩头,解开绳结。睡衣落到地板上,寒冷的空气在她肌肤上吹起一层鸡皮疙瘩。艾曼尼执事一边绕着她走,一边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嗯嗯”声,做着某种她无法猜透的评估。比瑟尔的尸体一动不动。茜茜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以前从没在男人面前脱光过,不禁一阵害羞。
卡姆回来了,惊讶地睁大双眼,嘴巴形成一个小小的O型。但还不到一秒钟,她的表情就如石头般坚定。
“不行。”卡姆说。
“衬衣给我。”艾曼尼执事下令。
卡姆没动。执事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起衬衣和外套,她也没阻止。执事一言不发,把衬衣套在茜茜琳头上。布料柔软而温暖,散发着桌上那位死者的体味。衣摆垂下,长度足以让女孩恢复适度的端庄。艾曼尼执事退后一步,眼角露出哀伤的笑意。他把外套抛给茜茜琳,点头示意她穿上。
“要动针线改改,”他说,“但行得通。”
“老爷,您不能这么做。”卡姆说,“她只是个孩子。”
艾曼尼执事不理她,再一次走上前,把茜茜琳脸上的头发拨到脑后。他手指轻敲,似乎在努力回想着什么。然后他在壁炉前弯下腰,用大拇指搓下煤烟,抹到茜茜琳的脸颊和下巴上。女孩染上了旧烟灰的味道。
“我们需要更好的化妆,不过……”他显然是在自言自语,“现在……你叫什么名字?”
“茜茜琳?”女孩猜。
艾曼尼执事哈哈大笑。
“像你这么帅气高大的小伙子,怎么能叫这种名字?塔格。你的名字叫塔格。说。”
“我的名字叫塔格。”她说。
艾曼尼执事挤出一脸嘲笑,“你的语气像个娘们,塔格。”
“我的名字叫塔格。”茜茜琳粗声粗气、含糊不清地说。
“可以。”执事说,“只能算是可以。但我们会想办法的。”
“您不能这样做。”卡姆又说。
艾曼尼执事露出微笑,眼里却没有笑意。
“城主坏了规矩。”他说,“银行的政策很明确。他什么都拿不到。”
“您就是银行的政策。”卡姆坚持。
“所以我很明确。塔格,我的小伙子。从今天算起,一周之后,你要去老区找威尔师傅。他会雇你驾驶一辆货车,加入一支前往北海岸的商队。他要把一批未染色的羊毛运出去,以免在战争中遭受损失。”
茜茜琳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世界在微微旋转,这一切让她好像身处噩梦之中。
“等你到了卡斯,”艾曼尼执事继续说,“把货车交给控股公司。我会给你地图和指示,还有一封解释一切的信函。”
“这一趟要走好几个星期!”卡姆大声插嘴,“如果大雪封关,甚至要走几个月。”
艾曼尼执事转过身,眼中燃烧着怒火,声音低沉而又冰冷。
“那你要我怎么做?把她留在这儿?她睡在我们的床上,不见得比当个商队里的车夫安全。我不会白白蒙受损失的。”
“我不明白。”茜茜琳说。她的声音在自己听来显得那么遥远,像在岸边对着海浪大喊一样。
“城主的人正在监视我们,”艾曼尼执事解释,“我必须假设他们正在监视银行里的每一个雇员,而且,我估计,还包括受我们监护的人,混血辛奈族女孩茜茜琳。而另一方面,车夫塔格……”
“车夫?”茜茜琳问。她更像是在重复他的话,而不是在思考。
“货车只是伪装。”卡姆的语气充满绝望,“本来是安排比瑟尔驾驶的,把我们所有的财物尽可能运出去。”
“黄金?”茜茜琳说,“您要我把黄金送到卡斯?”
“一部分是黄金。”艾曼尼执事说,“但黄金很沉。我们最好还要把宝石和首饰送出去,它们价值更高。还有香料、烟叶、丝绸等足够轻的货物,可以堆得很紧,又不会压断车轴。最后是账簿,真正的账簿。至于钱币和钱锭……呃,我再想办法。”
他露出招牌面具似的微笑。在摇曳的火光中,比瑟尔的尸体仿佛耸了耸肩。一股冷风扫过茜茜琳光溜溜的大腿,她胃里纠结得更紧,呕上来的污物已经涌到了喉头。
“亲爱的,你能做到。”艾曼尼执事说,“我相信你。”
“谢谢。”她回答,把嗓子里的东西又咽了回去。
×××
茜茜琳走在万奈的大街上,肠胃仍然缩成一团。她的假胡子稀疏杂乱,正是乳臭未干的小子喜欢蓄起来招摇的样式。她的衣服一部分是比瑟尔的衬衣和外套,经过银行秘密改制,另一部分则用大家找到的一切便宜破布修补而成——他们不敢买新的。她的头发用茶染的方法染成简直可谓沉闷的棕色,而且往前梳,挡住脸庞。她迈开艾曼尼执事教给她的阔步,胸前用布条紧紧压扁,很难受,这是要提醒着她时刻注意自己是男的。
她觉得这样子比装傻还糟糕,觉得自己是个画小丑脸、穿滑稽鞋的戏子,觉得自己是城里、甚至整个世界最显眼的骗子。每次她闭上双眼,比瑟尔的尸体都会出现。每一声稍响一些的呼喊都能让她心跳加速。她等待着刀子、箭头和铅头棍的袭击,但万奈的街道根本当她不存在。
每个地方都在做开战之前的最后准备。商人用钉子封死窗户。马车堵塞了街道。有些人家家本不想逃出城外,却又改变主意打算离城;有些已经逃出城外,却又变卦回来了。城主派来的传令官正在宣布不可能的消息:新盟友派出的一千战士正在赶来。码头旁边的提兹奈族老头们大笑着说,大家最好还是逃去安提亚吧,好过卖身给玛西亚。抓壮丁的部队像冲着母鸡群张牙舞爪的狼,把人群吓得四散让开。在老区,威尔师傅的店子敞开两扇高大、乌黑、雕刻繁复的大门,门前的街上挤满大小马车、骡子、马匹和公牛。商队正在广场集结。茜茜琳挤过拥挤的人群,朝威尔师傅那裹着一身皮衣的高大身影走去。
“先生。”她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威尔师傅没有反应,于是她迟疑地拉了拉对方的衣袖。
“什么事?”老人问。
“先生,我叫塔格。我来驾驶艾曼尼执事的货车。”
威尔师傅瞪圆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左右看看,似乎担心被别人听见。茜茜琳暗骂自己一句。不是艾曼尼执事的货车,根本没有银行的货车。她驾驶的是羊毛货车。这是她的第一个错误。威尔师傅清了清嗓子,抓住她的肩膀。
“你迟到了,小子。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对不起,先生。”
“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小子,尽量别说话。”
他领着女孩快步穿过人群,走到一辆窄长的货车前。古旧的木板看上去相当结实,顶上铺的防水帆布可以挡住雨水,以免临湿下面一卷卷垒得密密实实的灰色布匹。轮轴是粗铁条,车轮上包着铁皮。在茜茜琳眼里,一辆单纯运输布料的货车显然用不着这种装备。车前套在马具里的两头骡子,一副拉不动这辆大车的模样。肯定,肯定所有人都能看穿这些伪装。城主的侍卫甚至不用看她一眼,就能明白一切。她的胃揪得更厉害了。今天早晨什么都吃不下,为此她得感谢天使,不然唇上的假胡子肯定禁不住呕吐的折腾。威尔师傅紧靠着她,嘴唇在她耳边翕动。
“头两层是羊毛。”他说,“下面全是密封箱子和木桶。如果防水帆布架不住,里面的东西湿了,就让它们闷着好了。
“那账簿呢……”她喃喃问道。
“账簿裹了足够厚的羊皮和封蜡,就算你把这破车驾到海里都没问题。别担心它们。别去想自己运的是什么。无论任何情况,都不要把它们挖出来看。”
她有些不耐烦。这人以为她是傻瓜吗?
“你可以睡在车顶,”威尔师傅继续嘱咐,“没有人会觉得奇怪。商队的领队叫你干啥你就干啥。喂饱骡子,保持它们健康,还有,尽量独处。”
“知道了,先生。”她答应。
“那好吧。”老人说着,往后退开,拍拍她的肩膀,脸上的微笑勉强而阴郁,“祝你好运。”
他转过身,走回店里。茜茜琳真想把他叫回来。不可能就这些吧?肯定还有什么事要她去做,还有些准备或意见要说给她听。她咽了口口水,垂着肩膀,绕着货车走了一圈。骡子漠不关心地跟她对视。至少,它们并不害怕。
“我是塔格。”茜茜琳对着它们修长柔软的耳朵说,然后压低声音,“其实,我是茜茜琳。”她真希望自己能知道两头骡子的名字。
爬到驾驶座上之后,她才看到那些护卫——有男有女,穿着一身坚硬的皮革,身侧挂着长剑。除了一个耳朵戴着耳环、肩头背着一把巨弓的查古人之外,其他都是原血族。护卫队的队长、查古人,还有一个身穿长袍、头发紧紧绑个发髻的老人正跟商队的提兹奈族领队热烈地讨论着什么。茜茜琳握住缰绳,指节生疼发白。队长朝她点点头,领队耸了耸肩。她惶恐地看着三个护卫朝自己走来。她得逃走。她会被杀死的。
“小子!”队长说,浅色的眼睛打量着茜茜琳。他长着一张严厉的面孔,比艾曼尼执事年轻,但较比瑟尔年长;一头沙色头发比安提亚的发型短,但比自由城邦的发型长。他靠上前来,挑起双眉,“小子,叫你呢。听到没?”
茜茜琳点点头。
“你不是傻子吧,嗯?我签契约可不是为了保护连自己都能弄丢的臭小子。”
“不是。”茜茜琳声音低哑。她清了清嗓子,小心地保持低沉嘶哑的声音,“我不会的,先生。”
“那就好。”队长说,“你驾这辆车?”
茜茜琳点点头。
“嗯,很好。你是最后一个到的,所以没听到刚才的介绍。我简单说说吧。我是韦斯特队长。他是雅丹姆,我的副手。那是我们的术士,吉特师傅。我们是这支商队的护卫,如果你无论何时都能按照我们的吩咐去做,我会非常感激。我们会把你平安送到卡斯。”
茜茜琳又点点头。队长跟着她一起点头,显然还没完全相信她不是傻子。
“好吧。”他边说边扭过头去,“我们出发。”
“你咋说咋好,老大。”查古人的嗓音深沉而沙哑。
队长和查古人转身走回领队身边,他们的说话声很快淹没在街道的嘈杂之中。那个术士,叫吉特师傅的,走上前来。他年纪较大,灰发比黑发更多,一张长脸,橄榄肤色,脸上的微笑出人意料地温暖。
“你还好吧,孩子?”他问。
“紧张。”茜茜琳回答。
“第一次跟随商队?”
茜茜琳点点头,觉得自己一天到晚在街上像哑巴一样点头,还真挺白痴的。术士的微笑跟那些祭司一样,那么温和,叫人安心。
“我估计,你会发现无聊才是最糟的。等你走到第三天,眼里只有前面的货车,风景也会变得有些枯燥了。”
茜茜琳露出微笑,似乎真的开心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术士问。
“塔格。”她说。
吉特师傅眨眨眼。茜茜琳觉得他笑容中的暖意似乎冷了一些。她垂下头,发丝几乎遮住眼睛,心跳开始加速。但术士只是打了个喷嚏,摇了摇头。当他开口说话时,声音依然给人一种法兰绒般的舒适感。
“欢迎加入商队,塔格。”
她又点点头,术士走开了。茜茜琳的心跳这才放慢到人类正常的速度。她咽了咽口水,闭上双眼,用意念放松肩膀和脖子。没穿帮。一切会好起来的。
不到一个小时,货车出发了。一辆宽大的粮草车慢腾腾走在最前,接下来是一辆篷车,发出响亮的“叮当”声,连坐在驾驶位上的茜茜琳都能听见——她前面共有三辆车。那位提兹奈族领队骑着一匹高大的白色母马,前前后后来回跑动,用一根半棍半鞭的柔软长手杖清点货车、车夫和牲口。比瑟尔还活着时,曾笑嘻嘻地跟可怜的银行养女打情骂俏,教过她驾车。此时茜茜琳见领队来到跟前,便抖了抖缰绳,按着比瑟尔教的样子,冲骡子吆喝一声。骡子往前迈开步子。领队生气地朝她大声嚷嚷。
“别他妈这么快,小子!又不是让你比赛马!”
“对不起。”茜茜琳边说边拉缰绳。一头骡子喷了喷鼻子,回头看看她,女孩不由自主地想象那对耷拉下来的耳朵是在表示懊恼。她以更慢的速度让它们前进。领队摇摇头,慢步跑向下一辆货车。茜茜琳使劲攥着缰绳,除此以外无事可做,因为骡子们很熟悉自己的工作,自觉地跟着前面的货车走。慢慢地,经过许多声喊叫和咒骂之后,车队列开阵型,从老区的宽阔街道出发,经过通往大河的运河,穿过庇护桥,城主的宫殿高高耸立在上方。
万奈,童年生长的城市,就这样在她的身边溜走了。那边的路通往一个市场,卡姆曾在那儿给她买生日当天吃的蜂蜜面包。这边有个小摊,里面的皮鞋匠学徒曾偷偷吻过她,结果被艾曼尼执事抽了一顿鞭子——她快把这事忘光了。商队经过一所学院,茜茜琳还是小女孩时曾在那儿学习数学和认字。还有,在城里某处有她父母的坟墓,但她从来没去拜祭过,如今懊悔不已。
等我回来吧,她告诉自己。等到战争结束、世界和平之后,她要回来,看看家人安息的地方。
没多久——太快了——城墙便耸立在他们前方,白色石墙足有两个男人叠起来那么高。城门大开,但路上的车马阻慢了他们的速度。骡子们似乎早有预料,耐心地站着等待。领队则跑到前面清理道路,朝任何挡在商队前面的东西挥舞鞭子。高高的门楼上站着一个男人,身穿城主侍卫的闪亮盔甲。有那么一会儿,茜茜琳觉得,那张脸跟比瑟尔死去那晚抬头朝她咧嘴微笑的是同一张,不禁一阵眩晕。可那个侍卫开口喊话时,目标却是护卫队长。
“韦斯特,你是个懦夫!”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侮辱,茜茜琳屏住了呼吸。
“你去死吧,多森。”队长龇牙笑着回敬,看来两人可能是朋友。想到这儿,她更不喜欢韦斯特队长了。但那个城主侍卫至少没有阻拦他们。货车滚动着、颠簸着,“吱呀”作响地离开城市,走上龙道。鹅卵石被留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宽阔碧绿的龙玉。卡斯位于遥远的西北方向,脚下的路却往南边延伸,呼应着远处的海岸线。另有几辆货车从他们旁边经过,驶向城市。低矮的山丘上覆盖着树林,枝头挂着灿烂的秋叶,红色、黄色、金色,当阳光从合适的角度照耀过去,它们仿佛着火一般。茜茜琳缩在驾驶座上,双脚越来越冷,双手越来越僵。
旅途漫长而缓慢,摇晃的马车和隆隆车声带来暂时的平静,让她的焦虑渐渐退去。自己是谁,身后有什么,车里有什么,她几乎全忘了。她自己、骡子、前面的车、旁边的树,一成不变,世界仿佛只剩她一人。太阳落得更低,正对她的眼睛,晃得她跟瞎子差不多。商队的领队大声命令货车放慢速度,随即停下。和在万奈城里时一样,提兹奈人骑马沿着车队走下来,逐辆指点它们转进一个低矮开阔的空地。营地到了。很幸运,茜茜琳被指派的位子靠近路边,所以不需要任何高难技术动作。她赶着骡子转弯,把车拉到指定位子,然后爬下驾驶座,站在地上解开骡子的马具,把它们牵到小溪边。骡子把脑袋泡进水里,久久不愿缩回,以致茜茜琳开始紧张,担心它们会不会喝水喝到呕吐?是不是该阻止它们?可其他牲口也在做同样的事。她观察其他车夫的动作,尽量跟大家一致。
夜色很快降临,天凉了。等她喂完骡子,给它们擦干身子,牵进商队临时搭建的畜栏之后,四周已经起了雾。领队点了营火,烟味和烤鱼的香味突然唤醒了茜茜琳的胃,让她感觉饿得生疼。车夫们说说笑笑地排成一队,等待领餐。茜茜琳也排了进去,低着头,垂着眼。任何人试图跟她说话,她都是“嗯嗯啊啊”地答应着,或者只回答一两个字。商队的厨师是个提兹奈族妇女,又矮又胖,手臂粗得像香肠,上面的鳞片仿佛随时会撑得蹦出来。轮到茜茜琳时,厨师递给她一个铁盘,上面有一条薄薄的白色鲑鱼肉、满满一勺豆子和一块黑面包。茜茜琳点头谢过,走到营火旁坐下。雾气打湿了她的裤子和外套,但她不敢更靠近温暖的火焰。还是躲在后面为好吧。
众人吃饭时,领队从他自己的马车里翻出一张矮凳,站上去,拿着一本经书借着火光朗读起来。茜茜琳心不在焉地听着。艾曼尼执事也是个信徒,或者说,他认为扮演信徒比较明智吧。这些经文茜茜琳已经听过多次,但她从不觉得那些神祇和天使特别打动人。
她静静放下餐盘和刀叉,往小溪走去。出发以来,上厕所被人揭穿的担忧一直在困扰她。艾曼尼执事轻描淡写的一句回答——“男人也得蹲下拉屎”——并不能给她安慰。她独自蹲在黑暗和雾气中,裤子脱到脚踝处,裤头捏在手里,不但身体放松,心里也松了口气。这一次她算躲过了。在抵达卡斯之前,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也能这么顺利就好了。
回到营火处,她看到一个男人坐在她的餐盘旁边。是护卫之一。幸好不是队长,也不是那个查古族副手。茜茜琳回到原位坐下,祈祷他别跟自己讲话。护卫冲她点点头,露出微笑。
“咱们领队可真能说,”护卫说,“也很能演,应该能当个好演员,可惜提兹奈族的好角色不多,也就《火焰轮回》里的欧曼吧,大概没别的了。”
茜茜琳点点头,咬了一口冷豆子。
“桑达,”护卫说,“就是我。我叫桑达。”
“塔格。”茜茜琳回答,希望满嘴食物加上含糊的回答足以让她像个男人。
“很高兴认识你,塔格。”桑达边说边在黑暗中摸索一会儿,扯出一个皮袋,“来一口?”
茜茜琳按着心目中的车夫形象耸了耸肩。桑达咧嘴笑了,拔出袋口的塞子。茜茜琳以前在神庙里或节日宴会上也喝过葡萄酒,但总是兑着水喝,而且喝得不多。可如今倒入她喉咙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酒水灼烧嘴唇和舌头,滑下喉咙,让她有种被清洗过的感觉。暖意如刷子扫过一般在她胸中扩散开来。
“好酒,对吧?”桑达说,“我跟吉特师傅借的。他不会介意的。”
茜茜琳又喝一口,才依依不舍地还了回去。桑达也喝了几口。领队诵经已接近尾声,有十几个声音加入,跟他一起朗读结语。月亮的光芒经过雾气散射,显得很朦胧。女孩惊讶地发现,葡萄酒舒缓了纠结的胃。效果虽然不太大,但足以让她感觉到了。刚才胸中的暖意,现在也已蔓延到胃里。她想知道,再喝多少,才能把这种感觉送到肩膀和脖子去呢。
但她不能犯傻。她不能喝醉。有人在喊桑达的名字,后者一跃而起,却没有捡起酒袋。
“我在这儿,队长。”桑达边说边走向营火。韦斯特和查古族副手正在召集护卫。茜茜琳看了看周围影影绰绰的灰色暗影,又看了看营火旁,然后小心翼翼却又假装随意地拿起酒袋,塞进外套里。
她走回自己的货车,一路上躲开其他人。有人在唱歌,另一人也扯开嗓子加入。夜色中的某处,有只鸟儿叫唤一声。茜茜琳爬上车。羊毛布匹上已经开始凝结露珠,一滴一滴反射着月光。她考虑了一下,要不要盖上防水布,但夜色已深,她也懒得动。于是她偎依在布匹之间,从外套里拿出酒袋,再多喝一口。就一口,一小口。
她必须谨慎。




第四章 欧得灵山男爵 道森•卡连姆


长剑的弧度在最后一刻改变,钢铁剑刃朝上直指他的脸庞。要是道森跟对手一样年轻,那么这个动作就能达到本来的效果——他将往后躲,转身,然后空门大开。但决斗这种事,他玩了太多年了。他把自己的剑刃往旁边挪开一寸,推开这意料之外的一刺,使之以毫发之差错过目标。

艾丙勃男爵菲尔丁·马斯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龇牙笑了。这人不但是道森这场小厮杀的对手,在其他一切事上也净跟他作对。

决斗因一件小事引起。三天前,朝见国王时,马斯借着自己被任命为南境总督的势头,不顾道森的领地更加广袤的事实,要求排到他前面去。道森向马斯解释了那样做的错误,后者却对他的忍让出言侮辱。二人差点在朝堂上就打起来,于是按照古老的传统,在这里解决问题。

决斗场是块干燥的泥土地,形状狭长,足以供骑士长枪比武,也合适身披决斗皮甲短兵相接。在场地一边,王堡的巨大城墙和塔楼高高耸立在树林上方;另一边则是千尺深渊,将城市一分为二,凌渊王座的威名由此而来。

两人分开,重新缓慢而紧张地绕圈。道森的右臂十分疲乏,感觉像火烧,但他的剑尖没有丝毫颤动,因为这关系到他的自尊心。纵横决斗场三十年,他仍跟第一天踏入时一样强壮。反观年轻点的菲尔丁,剑刃则有些不稳,姿势也显出更多破绽。但道森知道,那是对手在用自身做诱饵,他才不会上当。

他们的皮跟靴子踩在泥土上没有一点声音。菲尔丁挺剑来刺。道森躲开,反击。轮到菲尔丁后退,他脸上的微笑少了一点自信。但道森不准自己高兴,除非这个混蛋身上多一道卡连姆留下的疤痕。菲尔丁·马斯的手腕飞快地旋动剑刃,迅速往下盘扫来。道森身形一闪,假装攻击右边,实际却刺向左边。他的动作很完美,可惜对手已经挪开了。两人的战斗经验都相当丰富了,老伎俩没多大效果。

需要来点新意。

在真正的战斗中,道森接下来的一刺相当于自杀,因为他的手伸得太长,以致门户大开、失去平衡。但因直接,所以有效。菲尔丁往后跳去,动作却太慢。金属刺入皮肤时遇到的阻力透过剑刃传到道森手中。

“见血!”道森喊道。

在一个心跳之间,他眼见菲尔丁的表情由惊讶变为愤怒、由愤怒转入思量、再由思量凝成冷漠而讽刺的面具。在那一瞬间,菲尔丁依然打算反击,而道森是躲不掉的。他意识到,年轻人动心了。无视荣誉、见证人和律法,菲尔丁·马斯竟动了杀死他的心思,他的胜利因此更值得高兴。菲尔丁退后,伸手摸了摸肋骨,拿开时手指已经染血。医官跑上前来检查伤势。道森收剑入鞘。

“干得好,老人家。”菲尔丁任由医官剥下自己的衬衣,“利用我的荣誉做你的护甲?还真看得起我嘛。你用自己的性命来赌我的善良。”

“更是赌你不敢破坏自己的形象。”

年轻人眼中露出危险的寒光。

“两位,刚刚才结束一场决斗,”主治医官说,“就不要再来一场了嘛。”

道森拔出匕首行礼。菲尔丁推开仆人,也拔出自己的匕首。从他身侧涌出的鲜血是个好兆头,证明这道最新的疤痕将会很深。道森收起匕首,转身,留下身后的大海和天空,带走完整无缺的荣誉。

×××

坎尼普。深渊之城,凌渊王座所在之地。

从龙族时代至今,它一直是全世界原血族的权力中枢。在伟大战争之后那个遍地焦土的阴暗年代里,原本的贵族被打垮,奴隶的种族被解放。在那个时期里,以黑金两色为标志的坎尼普骄傲地耸立在山坡之上,如灯塔一般,召唤着散落各处的原血族人回家。数个世纪以来,财富也许时多时少,但城市屹立不倒,以深渊分隔,以王堡的意志统治。如今住在王堡里的,是西米恩国王和艾斯特小王子。

深渊之上,跨着几座桥梁。其中一座名唤银桥,从王堡通往集中在西面的贵族住地。它的底座是龙玉,厚度还不如手掌宽,却如太阳或大海一样亘古不变。桥面铺着古老的石头。道森坐在一辆小马车里,经过银桥。拉车的是马,而不是近代历史上惯用的奴隶。车轮“咔嗒”作响,几群鸽子在他下方的空中飞舞。他的身子探出车窗,俯视深渊峭壁上层层叠叠的废墟和乱石。他曾听说,在这座巨大峡谷底下的超大垃圾堆里,压在最底层的古老建筑的年代比龙族本身还要久远。坎尼普,永恒之城。这是他的城市,他祖国的心脏,他种族的中枢。除了自己的家,这里是道森最爱的地方。

从空中跨越天堑之后,车夫赶着马车转进他的私人小广场。他的宅邸耸立在前方,外型线条简洁而流畅,十分优雅。他可不像菲尔丁·马斯、艾伦·克林以及克霆·伊桑简那些个暴发户,那些人拿金丝银线打扮自己的房子,却显得华而不实。道森的房子经典、雅致,面向王堡前面的空地,还能看到王堡后面的宽阔平原。这是城中最高贵的建筑,恐怕仅次于艾丁福德的班尼恩大人的宅邸。

仆人拿来了踩脚凳,但道森一如往常地挥手拒绝伸过来扶他的手。仆人的职责是伸手来扶,他的尊严则要求他拒绝。这是很重要的仪式。他家的门奴是个浅棕色皮肤、耳尖上有小撮银发的老查古人。他站在门边,被一条银链栓在黑色的大理石门柱上。

“欢迎回家,老爷,”门奴说,“您的儿子来信了。”

“哪个儿子?”

“老爷,是乔瑞少爷。”

道森的胃缩了一下。如果是其他孩子,他就可以单纯地享受信中消息带来的天伦之乐,但乔瑞的信来自那支该死的万奈讨伐军。他心神不宁地伸出手,门奴却转头朝大门示意。

“在夫人手里,老爷。”

宅邸里面装饰着深色的织锦和明亮的水晶。他养的猎狗兴奋地吠叫着跳下楼梯。一共五只,都是猎狼犬,披着闪亮的灰色皮毛,长着象牙般的牙齿。道森挠挠它们的耳朵,拍拍它们的身子,然后走到后面的温室去找妻子。

玻璃温室是他慰籍妻子克莱拉的礼物。它破坏了房屋北面的造型,但克莱拉可以在里面培育原本生长在欧得灵山坡上的三色堇和紫罗兰。让她做一些怀念家乡的事,可以帮她更安心地渡过在坎尼普逗留的季节。整个冬天,她会让大屋充满紫罗兰的香气。此时,她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旁边放着一张小桌子,周围是一排排架子,上面开满深色花朵,活像游行的军队。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露出微笑。

一直以来,克莱拉都是那么完美。即使岁月冲淡了她脸颊上的玫瑰色,往她的满头黑发中掺入白丝,道森眼中看到的依然是她曾经的女孩模样。当年他父亲挑选肚皮孕育未来的孙子孙女时,候选者中既有更罕见的美人,也有更出色的诗人,但父亲却选中了克莱拉,道森也立刻勘透了这个决定的睿智之处。克莱拉有一颗美丽的心灵。在其他所有方面,她也许也算得上是个典范,但心地若不善良,那么其他优点都将化为浮云。道森弯下腰,一如既往地亲吻她的嘴唇。这动作跟拒绝男仆的扶助、挠挠猎狗的耳朵一样,是个仪式。生命因此而有意义。

“有乔瑞的消息?”他问。

“是啊。”夫人说,“他很好。军旅生活很精彩。他的统领是艾迪亚·克林的儿子艾伦。他说,他们相处得蛮不错。”

道森交叉双臂斜靠在一个花架子上,胃抽得更厉害了。克林,菲尔丁·马斯另一个同党。当初得知国王把乔瑞安排在那家伙的统率之下时,感觉就像被骨头哽住了喉咙。直到现在,每每想起此事,他仍然感到一丝愤怒。

“哦,他还说,他跟盖德·帕列库一起服役。可那不可能,对不对?盖德不是那个古古怪怪、喜欢地图和搞笑押韵诗的小胖子吗?”

“你说的是勒尔热·帕列库,盖德是他儿子。”

“哦。”克莱拉摆摆手,“这就对了。我原来还想,他那把年纪了,怎么可能再上战场呢?我觉得咱们全都老了。乔瑞接下来还写了一大段,什么马匹啊、李子啊,看得我一头雾水,显然是只写给你的密文了。”

她在裙褶里翻了一会儿,递来一叠折起的信纸。

“你的小小决斗赢了吗?”她问。

“赢了。”

“那个讨厌鬼道歉了?”

“比那更妙,亲爱的。他输了。”

乔瑞的字迹排列在信纸上,整齐却又草率,宛如井然有序的鸟爪印。道森略过开头几段:几句对艰苦行军的直白评语;一句对艾伦·克林的婉转批评——克莱拉要么没看到,要么就是装作没看懂;还有一小段提到了帕列库家的孩子——他显然成了军中的笑柄。接下来才是重要内容。男爵仔细地看着,分析每一个短语,挑出他和儿子事先约定好指代某个关键人物或计谋的单词。今年没有一颗被风吹落的李子。意思是克林爵士并非特尼甘的从属。克林遵从特尼甘大人的命令只是因为后者是全军大元帅,而不是因为什么特别的政治联盟。这是很有用的情报。我的马匹右脚确实有瘸掉的危险。马匹,而不是坐骑。跛掉,而不是废掉。右脚,而不是左脚。所以,占领万奈后,克林的军队可能会驻扎城内,而克林本人可能会成为临时统治者。特尼甘并不打算亲自管理那座城市。更重要的是,那一来,军队就被拖在那里了。

当然了,仅仅在那里,而不是在那里。绝对不会败的。只要特尼甘军队的胜利能够推迟一季,那么一切都将准备就绪。拖延和失败之间的差别,将决定他和玛西亚之间的秘密谈判是否会变成叛国大罪。只要对万奈的占领可以拖到春天,就有时间把克林召回朝中,让乔瑞取而代之。统治万奈将是乔瑞踏入朝廷的第一步,并将削弱马斯、克林之流的声威。

道森一直在利用手里最隐晦的渠道进行活动。他给斯图班的代理人写信,后者则写给某些在玛西亚有生意的比兰卡商人。保密是关键,而他办到了。六百名战士将会支援自由城邦万奈,直到时机成熟为止。到了春天,玛西亚就会撤军,万奈将陷落;再到夏天,道森就会跟西米恩国王举杯共饮,为男爵的机智齐声大笑。

“老爷?”

一个仆人站在温室门口,弯着腰为打扰主人道歉。道森折起信纸,还给克莱拉。

“什么事?”

“老爷,有访客,是马斯男爵和夫人。”

道森冷哼一声。但克莱拉站起来整了整衣袖,脸上露出几乎安详的平静表情,对丈夫露出微笑。

“亲爱的,”她说,“你的战争游戏玩得畅快,就不要剥夺我们的和平游戏了吧。”

反驳的言辞像猎狗追捕狐狸一样跳入道森脑中:决斗事关荣誉,岂是儿戏?马斯的伤疤和随之而来的耻辱是他自找的;此时招待他,是虚浮的礼节。诸如此类。克莱拉疑惑地挑起一边眉毛,歪着脑袋。于是所有驳斥统统退下。他哈哈大笑。

“亲爱的,”他说,“我受教了。”

“别这么说。”夫人道,“现在跟我一起来吧,说几句好听的话。”

会客厅的地面铺着织锦,那是终结之战的场面,龙族的翅膀用银线,扎基斯·暴鸦用金线。阳光从一扇宽大的窗户洒入,窗框里的彩色玻璃绘着卡连姆家族的“狮鹫兽与利斧”纹章。这个房间的家具布置算是全府里最文雅的了。菲尔丁·马斯站在门边,姿势仿佛立正。他的夫人长着黑头发、尖脸庞,见到道森和克莱拉走进房间,立刻迎上前。

“堂姐!”她拉起克莱拉的手,喊道,“见到你真高兴。”

“是呀,菲利娅。”克莱拉回答,“真遗憾,好像只有两家男孩不听话时咱们才能见个面。”

“欧得灵大人。”菲尔丁·马斯用的是道森的正式封号。

“艾丙勃大人。”道森一边回答一边鞠躬。菲尔丁的回礼很僵硬,说明新伤的痛楚妨碍到了他的行动。

“哦,你们两个别闹了。”克莱拉说。与此同时,菲尔丁的妻子也说:“坐下来喝点葡萄酒吧。”

两个男人遵命。闲聊几分钟之后,菲尔丁探身过来,压低声音。

“我还不知道你要不要参加国王的骑士比武?”

“当然参加。为什么不?”

“老朋友,我还以为你要留点荣光给儿子呢。”菲尔丁说,“只有这点意思,无意冒犯。我可惹不起你了,至少得先把伤治好。”

“也许下次我们可以用言语决斗。隔开十步站好,一人一句,互相对骂。”

“咳,用剑更好。你那些连珠妙语造成的伤害可是永久性的。因为你,大家到现在还管劳伦爵士叫‘兔子骑士’。”

“因为我?才怪。要不是他的大板牙,还有那顶荒唐的头盔,我绝对想不出那个词儿来。我知道,头盔上那玩意儿应该是翅膀,可是老天作证,它们看起来更像耳朵啊。”道森喝了一口酒,“你今天表现得很出色,朋友。虽然不如我,但你毫无疑问是个好战士。”

克莱拉奖励他一个微笑。夫人说得对,宽宏大量并没有那么难,其中甚至有一种温暖。葡萄酒很醇厚,仆人还送来了一碟干芝士和腌香肠。克莱拉跟堂妹聊着天,一有机会就拍拍对方的手臂和手掌,像两个欢闹的孩子。道森猜想,也许世事从来如此,先是口头骂战,然后暴力决斗,最后互相安抚。正是像她们这样的女子维系着这个王国,以免它因男人的自负和刚强而爆发战争。

“我们很幸运,”道森说,“能有这样的妻子。”

菲尔丁·马斯愣了一下,打量着两个女人。她们正在热烈讨论同时管理坎尼普和家族领地两处的家业有多么困难。菲尔丁轻笑一声。

“是啊。”他赞同,“你在坎尼普待多久?”

“等到骑士比武结束,再过一两个星期吧。我想在下雪前赶回家。”

“对啊。再没别的地方比冬天的王堡更能兜风了,平原吹来的风几乎都被它兜住了。真怀疑当年陛下找的建筑师是个制帆工匠。我听说,国王正在考虑出游各个领地,好找个温暖的房子住上一段时间。”

“是冬猎。”道森说,“从我们还是孩子时起,每年都搞。他喜欢冬天到各个领地打猎。”

“可他毕竟有点老了,你不觉得吗?”

“没有。我不觉得。”

“那我赞同你的意见。”菲尔丁嘴上这么说,脸上的浅笑却不以为然。道森有点恼火,但他妻子肯定看出来了。维护和平的方法之一,好像就是赶在假象消失之前停止对朋友的嘲弄。于是克莱拉吩咐仆人采来一束紫罗兰,送给堂妹做礼物。然后众人一起走到门厅,互相道别。道森正要转身时,菲尔丁·马斯皱了皱眉,竖起一根手指。

“我忘记问了,大人,你家有人在自由城邦吗?”

“没有。”道森说,“嗯,我想想,克莱拉在吉利亚有几个远亲。”

“是姻亲,”克莱拉说,“不是血亲。”

“也就是说,没有人在玛西亚了。太好了。”菲尔丁·马斯说。

道森僵硬地挺直了腰。

“玛西亚?没有。”他追问,“什么意思?玛西亚怎么了?”

“很显然,那儿的大总督决定跟万奈一起对抗我们陛下,说什么‘联手对抗入侵’之类的。”

菲尔丁知道万奈援军的事。如果他知道,艾伦·克林爵士肯定也知道。那他们是否已经知道是谁给万奈带去了盟军,还是仅仅在猜测呢?至少他们是在猜测,不然菲尔丁就不会问这么问了。道森露出微笑,希望装出完全不知情的模样。

“自由城邦联手?好像不太可能。”他说,“或许只是谣言吧。”

“是啊。”菲尔丁·马斯说,“相信你是对的。”

道森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这个獐头鼠目、屌小无能、黄鼠狼和婊子日的伪善杂种护送妻子离开他家。克莱拉拉起他的手。

“你没事吧,亲爱的?你好像很苦恼。”

“失陪一下。”他说。

走进图书馆,他立刻锁好门,点上蜡烛,从书架里抽出地图。他已把援军从玛西亚到万奈的必经路线标到地图上了。这时,他量度着标线的长度,计算着,愤怒如狂风吹起的波浪涌上心头。有人背叛了他。在他的沟通渠道某处,某个人说了某些话,让他的计划走漏了风声。他把手伸得太长,所以他门户大开。他输了。输在菲尔丁·马斯手上。一条猎狼犬在门外呜咽,扒门,直到道森走过去,开门放它进来。

猎狗爬上睡椅,紧紧蜷缩起来,抬头用焦虑的眼神望着道森。欧得灵山男爵在它的旁边沉重地坐下,挠了挠它的耳朵。猎狗又呜咽一声,用头顶着道森的手掌。过了一会儿,克莱拉来到门前,抱着双臂,眼神像猎狗一样焦虑。

“出事了?”

“有一点儿。”

“乔瑞有危险?”她问。

“还不知道。”

“我们有危险?”

道森没有回答,因为答案是“有”,但他不忍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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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瑞尼迪 发表于 2014-5-9 16:39:12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盖德

山谷里有雾,在晨光中呈现白色。安提亚各个家族的旗帜软趴趴、湿淋淋地垂着,颜色在厚重的空气中显得黯淡发灰。世界散发着烂泥巴和寒冷的气息。盖德的坐骑摇了摇头,咕哝了一声。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拍了拍马肩。
他的盔甲是父亲的,找铁匠稍微修了一下,以便更贴合盖德的后背。本来闪亮的钢板上,被改过的地方都有点晦暗。即使隔着铁甲,皮带仍然勒得难受。这一场行军,有如一次漫长又累人的地狱前奏。行进的速度一直不快,却冷酷无情。从那第一个郁闷的早晨开始,他或骑马、或走路,连续走了四天,每次休息的时间不超过短短的两小时。夜里,他往肩上搭一条毛毯,在寒冷中瑟瑟发抖。白天,却又汗如雨下。军队沿着宽大的绿色龙道前进,踩在龙玉上的脚步声起先是杂音,随后成了音乐,最后变为奇特的寂静,接下来又变回杂音,重新循环。他只有一匹马,所以每天都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要自己走路。比较有钱的人家会带上两匹、三匹、甚至四匹马来参军,穿上年纪比他还大的几十年没用过的盔甲,配上一顶能够隔绝寒意的帐篷,也许,只是也许,还有一点点的尊重和尊严。
其他有封号的贵族要么三三两两地并辔而行,要么跟自己的私人扈从走在一处。盖德虽说也跟他们一样走在队伍前部,却十分惹眼地落在贵族队伍的最后面。粮草车队就在他的身后,接下来就是步兵,再往后就是随营商贩。只是这几天,随军的营妓比较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说明了这支军队麻烦太多,连妓女也觉不值了。
扎营的命令下来时,是迟暮时分,离日落还有一个小时。盖德的扈从搭起他的小帐篷,送上一盘小扁豆和芝士,然后在帐帘外按照达提奈人的习惯蜷缩成一团小球,睡了。盖德爬进自己的帆布小床,紧闭眼睛,祈祷睡眠的降临。他连做梦也都是在行军。黎明撒下第一线曙光时,新的命令下来了:准备。
盖德做男孩时,一直都在梦想着这一天:他的第一场真正战斗。他曾想象,冲锋时刮在脸上的风,胯下战马的体温和速度,喉咙里热烈的战斗呼号。他没有想象过的是,麻木地坐在马鞍上等待的数个小时,冰冷地贴在身上的盔甲,不断地布阵、散开、再布阵的步兵队伍。至于站成一排、手里拿着长剑长枪的贵族骑士们,只是一群嘻嘻哈哈地说着黄色玩笑、抱怨着食物稀缺或者腐坏的男人。这地方,不像是一个贵族证明自己能力的战场,倒像是某个已经玩了八天、将要开始第九天狩猎的猎场。盖德的脊梁骨如同一条火辣辣生疼的棍子,从屁股一直烧到头骨底下。他的大腿已经磨破了皮,他的下巴每次打呵欠都“咔咔”作响,他的嘴里满是酸腐芝士的味道。他的扈从站在旁边,手里拿着盖德打仗用的长枪,背上扛着盾牌,光溜溜的脸庞上一幅倦怠的表情。
“帕列库!”
盖德动了动。是艾伦·克林爵士,骑着一匹黑色的高大军马,马身上的钢甲全都涂了红色瓷漆,而骑士本人的盔甲则是银色,做成龙翼形状,闪着露珠的水光。这样的形象,仿佛是从古老的战争史诗里走出来一样。
“大人?”盖德答应着。
“你去西翼的冲锋队。侦察队报告那边的敌人是万奈花钱请的雇佣兵,所以应该是最容易应付的。”
盖德皱起眉头。这逻辑听起来不太对劲,可是疲倦令他思绪不清。雇佣兵是职业战士,个个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那样的对战很容易?克林看懂了他的表情,侧身往旁边吐了口唾沫。
“他们不是为保卫家国和妻儿而战的人。”克林说,“你跟着卡连姆走就是,尽量别让自己的坐骑和别的马匹相撞,会撞碎膝盖。”
“那我知道。”
克林的浅色眉毛挑了起来。
“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我会小心的,大人。”
克林的舌头“咯”了一声,座下的漂亮军马摇摇脑袋,转过身。盖德的扈从抬头望着主子。如果说,达提奈人的闪光双瞳里有任何嘲笑的意思,那他掩饰得非常好。
“走吧。”盖德说,“去我们该去的地方。”
可恨的是,克林的话也许是对的。面对即将到来的战斗,也许他确实是把盖德和最年轻的卡连姆爵士派到了最容易的战线上。一次冲锋,互相挥几下剑,然后雇佣军会赶在任何人受到严重伤害之前宣布投降。麾下骑士零阵亡的战绩,将会成为克林的能力标志之一;同时,把最艰苦的战斗留给自己,也能够增加他本人的荣誉。也许,克林是在想尽一切办法去讨好特尼甘大人,以便从大元帅御下的所有统领之中脱颖而出。也许,克林是想让盖德死在战场上。盖德只觉得,如果死亡意味着再也不需要骑马,那他很乐意去死。
乔瑞·卡连姆高踞马鞍,正在跟旗手说话。他的铠甲只是单纯的铁甲,没有装饰,反而显得庄重。他的队里还有六个其他骑士,扈从们簇拥着各自的主子,做好了准备。卡连姆郑重地对盖德点了点头,后者也回了礼。
“靠过来,”他喊道,“所有人,靠到我身边来。”
骑士们催马走近。艾斯堡的玛其约爵士,苏子鲁·维伦及其孪生兄弟瑟子修,贺伦的达留斯·索卡伯爵,苏得灵高地的弗隆·布鲁特男爵及其儿子达夫德。总的来说,这就是一个落魄者的组合。从大家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众人见到盖德的加入,心里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
“从这里开始,大概半里格之外,山谷会收窄,”卡连姆说,“万奈的兵就在那里,躲在壕沟中。侦察队报告说,西边这支队伍的旗帜,属于卡罗尔·丹尼安队长手下的一支雇佣军。”
“他有多少人?”
“两百,多数是剑弓手。”卡连姆回答。
“好极了,”弗隆·布鲁特边说边捋着瘦削下巴上垂着的胡须,“足够让我们都玩一玩。”
盖德分不清这话是不是一句玩笑。
“我们的职责,”卡连姆说,“是牢牢守住山谷的边缘。主战场将会是东边,那里是万奈的主力所在。特尼甘大人把自己队里的所有骑士和我们队里的半数骑士,都集中在那里。我们只需要确保没有军队能从侧翼攻击他们。克林爵士给我们配备了三打弓箭手,加两倍的剑士。我已经把弓箭手派到前边去了。收到信号之后,他们就会发动攻击,尽量放倒敌方的骑兵。我们听到冲杀声之后,就带着剑士加入战场。”
“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盖德问,“我的意思是,换了是我,我会躲在某处城墙后。守城。”
“守城不能请雇佣兵,”维伦兄弟中的一个回答,言辞中的不屑之情快要滴出来了,“他们签约是按季度的,万奈没钱续约。”
“从这里到那座城市,骑马不用一个小时,”卡连姆说,“在那段路上,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用于防御了。所以,如果他们想阻挡我们靠近万奈,这里是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线。”
远处响起号角声。两次升调、一次降调。盖德的心跳加速了一点。卡连姆露出微笑,眼神却是冰冷。
“大人们,”卡连姆说,“我相信那是第一次号角了。就算你们还有什么未了的事务,此刻也来不及了。”
雾气并未散去,但也已经消散了足够多,可以看清楚眼前的地形了。在没有经验的盖德眼中,这个山谷,与他们在自由城邦北部行军时穿过的那一片低矮连绵的小山谷很相似。敌军排成黑漆漆的一行,缓缓移动,就像蚁山上的蚂蚁。其他骑士的扈从开始做最后的准备,把盾牌绑在手臂上,递上长枪。盖德也在忍受同样的折腾。达提奈族扈从帮他弄完,点点头,准备他自己的战斗装备:轻皮甲和一把形状凶恶的长刀。不到半里格之外,某个扈从或者低级士兵正在擦拭另一把同样凶恶的长刀,如果有机会,那刀子很可能就会划过盖德的喉咙。号角再次响起。不是冲锋号,而是准备冲锋的号角。
“祝您好运,少爷,”他的扈从说。盖德隔着头盔别扭地点了点头,调转马头跟随其他人朝着战场走去。胯下的小阉马紧张地嘶鸣着。蚂蚁变得更大,敌人的旗帜已经可以看清。他找到了卡连姆派出去的弓箭手,穿着皮甲,藏身在树木的掩护之中。卡连姆举起盾牌,众骑士停下脚步。盖德试图扭身看看后面的剑士,可是穿着盔甲办不到。他用力闭上双眼。这不过是一次骑士比武罢了,先是马上的枪术比赛,然后来点近身肉搏。再有钱的佣兵队也不太可能会有很多重骑兵。他会没事的。他觉得尿急。
嘹亮的号角声响起,是代表冲锋的两次。卡连姆率领众人,喊杀着催动战马冲上前去。盖德也一样。过去数日、数周里驮着他走得疲倦不堪的老阉马,化作乘风猛兽。他感觉自己在嘶吼,但整个世界都在嘶吼。弓箭手的埋伏处从他身边掠过、消失,然后敌人出现了。不是骑士,也不是重骑兵,而是长矛兵,挺起巨大的长矛,准备硬扛。玛其约爵士撞入敌阵,搅乱了阵形。盖德调整方向,打算利用这场混乱杀进去。
有战马在惨叫。盖德的长枪扎到一个长矛兵,冲击力震动着他的肩膀。然后他也进了敌阵,加入混战。他丢下枪,拔出剑,开始砍倒任何靠近自己的事物。在他的右边,维伦双生子之一正在被五六个雇佣剑士扯下马鞍。盖德拉扯自己的战马,准备往落马的骑士靠过去。但就在此时,己方的剑士出现了,从他们撕开的缺口蜂拥而入。他看见自己的达提奈族扈从大步随着剑士奔跑,头往前伸,手握着刀,却没有遭遇任何供他砍倒、消灭的敌人。战团已经移往南边。盖德再一次转身,准备迎战。可是雇佣兵们似乎不愿意继续攻击。
他不知道箭是从哪里飞来的。前一刻,他还在扫视战场寻找可能出现的目标,下一刻,腿上就长出了一棵小树,又粗又黑的木箭杆穿透了盔甲,扎进了大腿的肉里。盖德丢了剑,惨叫一声,痛苦地胡乱抓着箭杆。接下来又有一个什么东西撞到了他的盾牌上,力量大得足以把他往后推倒。从南边传来一阵如同雷声一般低沉的鼓点。胯下的阉马突然移动,盖德感觉自己要从马鞍上滑下去了。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他。是乔瑞·卡连姆。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盖德问。
卡连姆没有回答。他的脸上有血,盾牌上也溅了不少血迹,但他本人似乎没有受伤。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战团,或者是更远的某处。他的表情仿如冰雕。盖德强忍痛楚,跟随男孩的目光望去。那边,战团之上,飘扬着新的旗帜。玛西亚的蓝色五环。
“不说你了。”盖德尖声怪叫,“那些家伙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你能骑马吗?”
盖德低头看看。浅色阉马的身侧已经被血染红,从腿上的箭杆旁涌出的鲜血多得像小河一样。一阵眩晕袭来,他赶紧捏住马鞍。这样的脚伤可以致命。他确定自己听说过有人因脚伤而死。那么,他会死吗?
“帕列库!”
他抬起头。世界仿佛在摇晃。战斗的前线此时正在飞快地往他们这边移回来。乔瑞·卡连姆的目光从前线移到盖德脸上。
“我受伤了。”盖德说。
“你是帝国的骑士,”卡连姆大声说,但他语气里透出的力量并不是愤怒,“你能骑马吗,大人?”
盖德仿佛觉得对方的一部分力量注入了自己的身体。世界稳定下来,盖德也随之稳住。
“我能……我能骑马。”
“那去吧。去找特尼甘大人。告诉他,玛西亚的旗帜出现在战场的最西边。告诉他,我们需要支援。”
“我会的。”盖德一边答应着,一边拿起缰绳。卡连姆的坐骑喷着鼻子,往战线走去,但年轻骑士又停了下来。
“帕列库!要直接去找特尼甘大人。直接找他。”
“大人?”
“不要找克林。”
两人对视了片刻,彼此心领神会。原来卡连姆对统领的信任,并不比他多。安慰和感激之情涌上盖德的心头,随之而来的,是对这些情绪感到的惊讶。
“我明白了。”他说,“我会带援军来的。”
卡连姆点点头,转身冲入混战之中。盖德催动阉马,往东边横穿战场。他挣扎着解开盾牌,脱掉手套,可是颠簸的马背使皮带和扣子更难分解。终于,他的手臂自由了,于是他往前伏在马背上,催促它加快脚步。一个小时前,山谷里还铺满着绿草和秋天的野花。如今只剩下搅烂的泥巴和吵嚷的喊杀声。
盖德眯起眼睛。雾已经散去,可是沾湿的旗帜仍然黯淡地垂在旗杆上。他必须找出特尼甘家族的金色和深红色旗帜。他必须马上找到。在他的四周,人们躺在泥浆之中,或死或伤。战士和战马的喊叫声充斥空中。然而,国王大元帅的旗帜无影无踪。
盖德咒骂着,目光扫视完这边,又扫视那边。他觉得冷,流血的伤脚十分沉重,鲜血迅速浸湿他的铠甲,体力也同样迅速地流出他的体外。每过一分钟,卡连姆和其他人的生存机会就减少一点,金星和黑点也开始在他自己的视野边缘舞动。他试图踩着马镫站起身来,高一点找,可是伤脚根本撑不住他。他打马往前。那边是弗洛与河庭的旗帜,马森汉和克林的……
克林。那边,距离他不到五十码之外,艾伦·克林爵士家族的旗帜湿嗒嗒、软绵绵地垂在一群混战中的人头上。在他们之中,是一匹硕大的黑色战马,披着红色护甲。盖德心里一动。如果一切只是个误会,如果克林并不是有意派他们去送死,那么,在这里就能得到援军。就在眼前。然而,如果克林是故意的,而盖德这时候去找他,那么卡连姆那些人就死定了。于是,盖德继续往前走。他的腿已经麻木,嘴巴干涸。前边是马森汉、克伦堂、丹尼克的旗帜。
特尼甘家族。
他一踢马肚,阉马纵身一跃,朝着围绕那面旗帜的战团奔去。他咒骂,特尼甘为什么不留在后方指挥战斗,偏要率领冲锋呢。他咒骂,艾伦·克林爵士把他和卡连姆送进敌人的陷阱。他咒骂,自己刚才竟把盾牌给扔了,还中了一箭,没法跑快。一个敌方剑士从泥巴里爬起来,盖德骑马把他踩下去了。他闻到松木燃烧的烟味。某处正在焚烧某物。座下的阉马在打哆嗦。它已经筋疲力竭,颤抖不止。盖德默默对它道着歉,再一次踢马前进。
他如同岩石打碎窗户一般撞入战团之中。剑士在他面前纷纷避开,其中既有安提亚的士兵,也有万奈的士兵。距离旗手十尺之外,特尼甘大人高高站在马鞍上,手里的长剑闪闪发亮,四周围着一圈厚达五层的卫兵,把敌人都挡在外面。
“特尼甘大人!”盖德大喊,“特尼甘大人!”
战斗的咆哮把他的喊声彻底淹没。大元帅继续朝着战况最激烈的位置移去。盖德心中燃起熊熊怒火,把眼睛都烧红了。卡连姆带着大家,战斗、牺牲,都是为这一个人。这个混蛋至少应该留心听一听。他催逼着胯下的颤抖阉马往前,凭着纯粹的决心朝大元帅的卫兵挤过去。战场收缩成那一个骑在马背上的大人。在他视野周边的一切通通消失,仿佛他正在穿过一条通往世界的隧道。接近到三码之内,他再一次大喊。
“特尼甘大人,玛西亚,玛西亚从西边来了,他们在杀我们的人啊!”
这回,大元帅听见了。他的头猛地转向盖德,宽大高贵的额头紧紧蹙着。盖德挥舞手臂,指向西边。别看我,看玛西亚。
“大人,你是哪位?”特尼甘大人问。他的声音深沉如鼓声,带着一点回音,世界仿佛随之变得异常地安静。
“盖德·帕列库爵士。是乔瑞·卡连姆派我来的。西边的敌人不仅仅是雇佣兵,大人,还有玛西亚的军队。我们挡不住他们了。卡连姆……卡连姆派我过来。您必须去救他。”
特尼甘回头喊了几句话,号角再次响起,这么近、这么响,感觉像被掌掴一样。盖德睁开双眼,吃惊地意识到自己竟然闭了眼睛。四周的人都在移动。骑士们一个接一个地从他的身旁经过,往西边奔去。至少,他觉着那是西边。特尼甘大人站在他身旁,用力捏着他的一条胳膊。
“你能战斗吗,大人?”安提亚王国的大元帅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问他。
“我能。”盖德回答,在马鞍上转过身。沾血的马镫滑溜溜的,他的脚滑了出去。烂泥巴往上扑来,可是没等它到跟前,世界已经变成了黑色。

第六章 玛可斯

在一条宽阔和缓的小溪旁,商队找了块空地停下,吃中午饭。那个瘦小的男孩——叫麦克尔的——跟雅丹姆一起坐在地上的一截原木上。他跟查古人一样,把皮甲的领口敞开。两个人都埋着头大嚼自己盘里的豆子和香肠。男孩拱着肩膀,仿佛衣服下堆满了明明不存在的肌肉;他的举止有一种那副身子骨明明承不住的缓慢、从容的力量。雅丹姆斜歪着脑袋,往下盯着麦克尔。男孩以同样的角度,斜歪着脑袋往上回盯。
“老大,”雅丹姆说话了,耳朵紧贴在脑后,“阻止他。”
玛可斯盘脚坐在地上,忍住微笑。
“阻止他什么?”
“老大,他这样都已经好多天了。”
“你的意思是,他模仿战士的事?”
“他模仿我。”雅丹姆说。
麦克尔的喉咙里低低地咕哝了一声。玛可斯不得不用咳嗽来掩饰笑声。
“我们雇佣这些人来扮演卫兵,”玛可斯说,“他们就演卫兵呗。他们以我们为榜样,模仿细节,很自然啊。”
雅丹姆哼了一声,扭头瞪着男孩。男孩迎接他的目光。查古人故意抖了抖一只耳朵。
这个时节,四周的森林里主要是橡树和岑树,长得比十个人还高。过去几年间,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森林火灾,熏黑了树皮,烧光了底下的灌木,但完全没有影响到上面的广阔树冠。玛可斯可以想象到烟雾从夏季的绿叶之间飘出的情景。此时,路旁的杂草都是湿的,落叶都已经长霉发黑,即将变成明年杂草的肥料。只有路上的树叶是干的。在空地东边的尽头,一个南族国王的石雕睁大眼睛,站在战阵之中,头上的六角王冠已经半没入一棵橡树里。古老的树皮已经掩盖了半张严肃脸庞,树根以已经把宽大的石头基座顶歪了。树藤搭上了石像的肩膀。玛可斯不知道这个石像是用来纪念什么的。
将近一个星期以来,商队的进展很不错。这条路很多人走。当地的农夫维持了大部分路面的干净,但也有整整数里格的路被新落的树叶铺满,马蹄踩上去的“悉嗦”声和车轮碾过的“噼啪”声响亮得足以淹没人们的说话声。商队领队的传道还算不错。大部分时间里,玛可斯可以无视晚餐时朗读的经文。但是如果提兹奈领队碰巧选了某些格外听不入耳的段落——关于家庭孩子的训诫、或者保证神祇的公正、或者任何太容易惹他想起妻子女儿遭遇的内容——玛可斯就会尽快吃完晚餐,独自一人往龙道前方散步,很久以后才回来。他称之为巡逻,领队似乎也不介意。路上,有其他旅行者加入商队,走一段之后又离开。那些人不会惹事,雅丹姆或者他也不多管。这份工作比想象中还要顺利,只不过,他们现在距离标志比兰卡边境的关口还有四分之三有余的路程。
玛可斯慢吞吞地嚼着最后一口香肠。十二辆货车占据了空地一半的地方,马匹和骡子要么是脑袋上挂着饲料袋,要么正在被带往小溪喝水,或者喝完水正在回来。车夫们大都熟悉自己的工作。那个运送锡矿石的老头耳朵有点聋;那个驾着高大马车运送羊毛布料的男孩不是个新手,就是个白痴,或者两者都是。但那两个人已经是最差的了。至于他的演出团队嘛,演技超棒。就算他面向树林中,完全不用正眼看那几个人,仍然能从视野边缘辨出谁是护卫,凭的仅仅是他们那种大摇大摆的姿势。
那个长发女人卡莉,站在路边,交叉双臂,背上斜挎着一个巨大的号角和硬弓。她很可能根本拉不动那把该死的弓,但她背着弓的姿态仿佛已经使用了许多年。桑达,就是那个年轻的主演,在马车之间踱着步,高扬着头,紧蹙着眉。他一直在跟车夫们讲故事,说自己如何在安提亚的一场骑士比武里扭伤了脚,而且入戏入得甚至连走路也带着一点点难以察觉的跛行,以配合故事。然后,那边,跟领队的胖老婆坐在一起的,是他的术士,吉特师傅。要不是他,此时此刻,雅丹姆将会是在万奈,徒劳地阻止着它陷落;而玛可斯则会蹲在监狱里,或者被杀掉。
领队的口哨声把玛可斯唤醒,他眯着眼睛,抬头,透过头上的树冠望向高空中薄薄的白云。在树林的阴影中,时间变得难以判断,不过他估计这顿午餐吃得够久了的。好吧,他的契约要求把这些人全部平安地送到卡斯,至于是否准时,就不是他的事了。玛可斯用一片面包把餐盘抹干净,站起身来。
“后面还是前面?”雅丹姆问。
“我挑前面。”玛可斯回答。
查古人点点头,大步走向商队最后面的那辆铁器商人的货车。那辆车将会是最后启动的。玛可斯检查自己的长剑和盔甲,就像上战场之前一样仔细——这是他的老习惯了——然后走向领队那辆又宽又高的粮草车。他爬上车,坐在领队妻子的旁边,准备开始下午的旅行。提兹奈族女人朝他点点头,眨了眨清澈的瞬膜。
“这顿饭不错,太太。”玛可斯说。
“谢谢夸奖,队长。”
对话结束。领队妻子喊了一声“驾”,用马鞭轻轻敲打马匹的肩膀和腰部,指挥他们前进。马车晃了一下,往前驶去,走上龙道,转向西行。商队又一次穿行在深沉的树影中。玛可斯猜测,万奈陷落了没有?如果还没有,那座自由城邦还剩下几天?没多少了吧。那是另一件跟他无关的事。
他们的轮值很简单。前面和后面由雅丹姆和玛可斯负责。吉特师傅驾着自己的车子,走在商队中部。剧场车本来的鲜艳色彩都被盖布遮挡了。其他人,一边三个地走在车队的两旁,负责监视树林。如果有任何人发现可疑的地方,就会喊一声,让雅丹姆或者玛可斯过去查看一下。一个星期以来,他们只喊过一次,是那个万用龙套斯密特。结果呢,却只是他被传说中野蛮的达提奈族刺客吓得疑神疑鬼而导致的错觉。玛可斯背靠着驾驶座坚实的木靠背,放松的眼皮耷拉下来。世界散发着腐烂树叶和即将变坏的天气的味道,但玛可斯无法断定会是下雨还是下雪。
道路紧贴着一座长满密集树木的小山脚下转了一个弯。一棵树倒了下来,横躺在路上,根部被斧头砍开的地方还是白色的。玛可斯的头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紧绷。
“叫停。”他说。
提兹奈族女人还没来得及提问,斯密特、桑达和奥珀尔就全都喊叫起来。玛可斯转过身,爬到马车顶上。不该有强盗。他们没有任何值得抢的货。领队的白母马从车队的一侧往前头跑来。树林中走出四个人,身穿皮甲和轻链甲,手里的弓已经搭好箭。他们的头上戴着兜帽,不过,从宽大的身材判断,应该是扎苏鲁族或者可沓丹族。四个人走出来给你看见,可以意味着这些强盗想使诈唬,也可以意味着树林里还藏有十几个人。
至少,他们没有用弓箭来打招呼。
“嘿!”前方路上传来一个刺耳的声音,“你们谁是管事的?”
在那棵倒下的橡树前,出现了四个骑马的男人。其中三个骑着劣马,看外型不是打扮太丑陋的辛奈族,就是营养太不良的原血族。但是,站在最前头的一个人骑着一匹灰色的牡马。那匹马体格健壮,四蹄有力。那个人穿着铁胸铠、锁子甲,拿着角质弓,剑刃是南方惯用的弯刃。他长着宽大厚实的下巴,身披青铜鳞片,是扎苏鲁人。
商队的提兹奈族领队在粮草车的前面勒停母马。
“我是这支商队的领队,”提兹奈人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玛可斯耸耸肩膀,活泛关节。能看见的,有八个人,其中一半骑马。己方也有八个人,其中六个骑马。这点优势真他妈的太小了,而且如果真的动起手,他们最多抵挡不过五秒钟。他祈祷提兹奈族领队别把强盗们逼得太过。
“我是提尔仁图骑士,”强盗头子的声音足够响亮,让所有人听见,“你们走在我的路上,我要收买路钱。”
玛可斯滑回驾驶座上,翻眼珠的欲望和胃部的纠结互相争斗着:这个骑士也许是个冒牌货、吹牛大王,但他的确有剑有弓。
“这里是龙道,”领队喊道,“你是个穿着偷来的盔甲跳出来的蠢贼。比兰卡根本没有扎苏鲁族的骑士。”
唉,这回答不如玛可斯所盼望地讲究策略。强盗头子的大笑声既像是衷心、又像是虚伪。玛可斯抬手按住剑柄,开始思考怎样才能以最低的死亡率通过这一关。如果演员们朝商队侧面的弓箭手冲过去,也许能把他们吓跑,那样就只剩下前面四个骑马的家伙给他。雅丹姆如同影子般静悄悄地出现在他身旁,手里拿着弓。好吧,那就是每人对付两个。除非树林里还有更多。
“你造反,然后接掌队伍大权的日子?”玛可斯喃喃问道。
“不是今天,老大。“
此时商队的领队正在嚷嚷,冒牌骑士的脸渐渐转成了青铜绿色——这是扎苏鲁人生气时的脸色。玛可斯滑下马车,走上前去。马背上的人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直到他差不多走到领队的母马旁边。
“你想要多少?”玛可斯问。
提兹奈人和扎苏鲁人齐齐扭头,同样愤怒地瞪着他。
“请原谅我打扰了你们这场精彩又激烈的辩论,不过,你想要多少?”
“小子,你放尊重点。”扎苏鲁人回答。
“大人,您想要多少?”玛可斯重复,“因为,只要您仔细看看这支商队,就知道我们没有多少钱。除非,阁下和高贵的手下们愿意接受锡矿石和铁块做贡品,不然我们能给的东西不多。”
“别替我说话。”提兹奈人轻声怒道。
“别害死我们。”玛可斯同样轻声地回敬。
“原血人,你叫什么名字?”扎苏鲁人问。
“玛可斯·韦斯特。我是这支商队的护卫队长。”
这回的笑声就没有刚才那么勉强了,而且其他几匹马上的人也一起在笑。扎苏鲁人摇了摇大脑袋,呲开牙齿,露出黑乎乎的舌头和针一样尖的牙齿。
“你是玛可斯·韦斯特?”
“我是。”
“啊,那我估计后面那位就是死而复生的哈顿大人了。告诉你吧,我还是扎基斯·暴鸦呐。”
“比那个啥啥骑士的也像不到哪里去。”领队说。
玛可斯不理会领队。“那么,你听说过我的事。”
“我去过沃德弗。好了,我受够侮辱了。”扎苏鲁人说,“我要你们所有钱币、所有食物、半数女人。其他人可以爬回万奈去。”
“你吃屎吧。”领队回答。
扎苏鲁人正要拔剑,从众人身后响起另一个新的低沉嗓音。
“我—们—要—过—去。”
吉特师傅站在粮草车的顶上。魔王奥库斯的黑紫两色长袍披在他的身上,如同有形的阴影。他的手里还握着一支手杖,顶端有个骷髅头。当他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仿佛发自幽暗的空中,传到所有人的耳里。
“我庇护这些人,你们不能伤害他们。”
“该死,这是在玩什么啊?”扎苏鲁人质问,语气里却多了一点忧虑。
“你们不能伤害我们,”吉特师傅说,“你们的弓箭将偏离我们的身体,你们的剑刃将无法划破我们的皮肤。你们在此地没有力量。”
玛可斯回头去看扎苏鲁人。困惑和焦虑扭曲了强盗头子的面容。
“这是狗屁。”后面三个骑马人中的一个说,可是他的声音毫无自信。
“那是谁啊?”扎苏鲁人问。
“我的术士。”玛可斯回答。
“听我说,”吉特师傅大声喊话,连森林本身仿佛也静了下来,“这些树木是我们的朋友,橡树的影子保护着我们。你们不能伤害我们,小辈。我们要过去。”
一阵寒意窜上玛可斯的脊梁骨。他看得出,魔王奥库斯对那帮强盗也产生了同样的效果。他的心底升起一点小小的、迟疑的希望。扎苏鲁人拔出角弓,搭上一支外形邪恶的箭。
“你敢再说一次,混蛋!”强盗头子喊道。
即使在树木的阴影中,玛可斯仍然看到,吉特师傅露出了微笑。老演员举起双臂,身上戏服的深色皱褶仿佛自发地扭曲着,就像它们当时在万奈演出戏剧那时一样。其实那是因为缝线不均匀的缘故,然而,搭配上吉特师傅那死灵一般的嗓音、目中无人的姿势,效果相当骇人。吉特师傅再次开口说话,一字一句,缓慢、清晰而且绝对自信。
“你们不能伤害我们。你们的弓箭将会偏离目标。”
扎苏鲁人阴沉着脸,拉开弓弦。角弓“吱呀”作响。
也好,玛可斯心想,不妨一试嘛。一秒钟之后,他又想,老天爷啊,他必须射歪。
那支箭飞过阴影。吉特师傅巍然不动,任凭箭杆擦过耳朵。扎苏鲁人用粗厚的黑舌头舔了舔嘴唇,眼睛看看玛可斯、看看吉特师傅、再看看玛可斯。此时,他的眼中是真正的畏惧。
“还有,不管你怎么想,我真的是玛可斯·韦斯特。”
众人沉默。过了大约四次深长呼吸的时间之后,扎苏鲁人掉转马头,朝着路边举起手臂。
“小的们,这里没什么东西,”强盗头子喊道,“这些垃圾不值得抢。”
骑马人纵身逃入林中。玛可斯站在路上,听着他们的蹄声渐渐远去,意识到今天毕竟还不是自己的忌日。他把双手交叠在身后——以免它们颤抖——抬头望向领队。提兹奈人也在哆嗦。还好,玛可斯不是唯一一个。他走到路边,探身查看。树林边上的弓箭手也已经走了。
雅丹姆走到他身旁。
“这事有古怪。”查古人说。
“没错。”玛可斯回答,“我们没有绞车吧?得把那棵树搬开啊。”

×××

当晚,领队的妻子煮了肉:不是香肠、不是腌肉,而是领队从森林边上一座农场里买来的现宰羊羔,肉质深红,油脂丰富,用葡萄干和一种辣味黄酱调味。路边点起了一簇旺盛的篝火,车夫、驭手们和大多数玛可斯的护卫围坐在火前,只有那个运羊毛的塔格除外。那孩子似乎从来不跟任何人一起吃饭。此外,在离开所有人的旁边,另外点了一簇营火,玛可斯和吉特师傅一起在火旁吃羊肉。
“从……呃,我想,倒也不至于是从你出生之前那么久远的时候开始的吧,我就是那样谋生的。”老演员说,“我站在大家的面前,通常是站在一辆车上吧。我说服他们相信我的话。我告诉他们,我是亡国的国君,或者流落异域海岸的沉船水手。我假设他们都知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可是,我说服他们相信明知道有假的事情,把这视为工作。”
“那么,之前你在林子里都做了些什么?”玛可斯问,“说服那个拿弓的混蛋相信自己会射歪?那不是魔法?”
“我认为,说服一个人相信自己会失败,也跟魔法差不多了,你说呢?”
“不一样吧,我不这样认为。”
“那好吧,也许我们对这一点有分歧。再来点葡萄酒?”
玛可斯接过对方递来的酒囊,把清爽的葡萄酒倒入口中。在两簇火焰——小的一丛在他们的膝边、大的一丛在十五码之外——的照耀下,阴影仍然笼罩老演员的脸颊和眼眶。
“队长。如果能让你安心一点,那么我愿意这样发誓:我可以非常有说服力;如果某人试图说服我,我也能够分辨出来。这就是我拥有的全部魔法。”
“要不要划破大拇指滴血发誓?”玛可斯问。吉特师傅朗声大笑。
“我想还是不要了吧。血弄在戏服上可是很难洗掉的。那么你呢?当时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就那样用气势把他压下去吗?”
玛可斯耸耸肩。
“我没有什么打算,没想好。”他说,“我只是觉得领队处理得很糟糕。”
“那你会战斗吗?”吉特师傅问,“如果真的到了拔剑拉弓的地步?”
“当然会。”玛可斯回答,“考虑到胜算不大,也许不会坚持很久,但我会战斗的。雅丹姆也会,我希望你的人也会一起。他们雇佣我们,就是为了这个。”
“即使你知道我们赢不了?”
“是的。”
吉特师傅点点头。玛可斯觉得,老演员的嘴角似乎挂着一丝笑意,可是在摇曳的火光中,他看不太清楚。也有可能是其他的表情。
“我打算开始训练你的人,”玛可斯说,“每天早晨出发前练习一个小时,扎营后练习一个小时。我们能做的不多,但他们应该了解更多使剑的知识,而不是仅仅能分辨应该手握哪一头。”
“我认为这很明智。”吉特师傅赞同。
玛可斯抬头望向夜空。群星如同落雪一般闪烁着。月亮刚刚升起,在漆黑的地面上投下悠长苍白的影子。森林已经落在他们的身后,但空气里仍然散发着变天的气息。要下雨了,玛可斯断定。很可能是雨。吉特师傅嚼着羊羔肉,眼睛盯着小营火,神思遥远。
“别担心。再糟糕也差不过今天,”玛可斯说,“我们的刺激已经过去了。”
吉特师傅没有看他,只对着营火礼貌地微笑着。有那么一会儿,玛可斯以为老人不打算回答。可是,他说话了,声音低沉而且漫不经心。
“可能吧。”吉特师傅说。


第七章 盖德.
盖德想象中的万奈,应该更像坎尼普或者艾斯丁港:一座以石头和龙玉砌就的伟大城市。但是眼前密密麻麻的木头房子和宽阔运河,感觉比他的意料既小也大。在这座陷落的城市里,就连所谓的宏大广场,跟坎尼普那些平民出入的大广场相比,也显得小。而万奈最富有的城区,挤满了人,跟家乡里那些条件稍好的贫民窟差不多。坎尼普是一座城市,而万奈,是孩子玩的木房子的扩张版。它有一种独特的美丽,陌生、异域、虚幻。盖德还没想清楚,自己究竟喜不喜欢它。
他们已经占领万奈。盖德拄着一根黑木镶银的拐杖,跛着脚,走过一条笼罩在雨水中的黯淡街道。特尼甘大人的演讲快要开始了。虽然他的脚伤容许他缺席,可是他已经错过太多活动了。两天以来,瘫在床上让术士照料自己的脚伤,以及回家后跟父亲描述自己如何在战场上垮掉的前景,已经够糟糕的了。
规模不大的宏大广场东边,有一条运河,已经被落叶堵塞,金色、红色和黄色的叶子铺满了暗绿的河面。盖德看到一只乌龟从水里浮起,黑色的脑袋伸出水面,背上粘着一片色彩明亮的红叶,不慌不忙地从一截东西旁边游过。那截东西,乍一看像是原木,但其实是一具尸体,身上湿透的衣服是前城主的标志色。那是万奈的士兵,从战场上捡起来,用车运到城里,倒进运河,作为对当地人的警告。另一些尸体则挂在公园或者人行道边的树上,躺在宫殿、市场、或者公共监狱的台阶上。前城主如今正被关在公共监狱里,在过去的臣民面前,吃喝拉撒,瑟瑟发抖。全靠着寒冷的天气,才扼制住了腐烂的尸臭。
一旦城主被流放,死尸就会被收集起来烧掉。他们曾经是人,如今是政治标记。
“帕列库!”
盖德抬起头。距离半个宏大广场之外,乔瑞·卡连姆板着脸,招手叫他过去。盖德转身离开乌龟和尸体,挺直腰杆,跛着脚走过人行道。安提亚的贵族们排成威武的方阵,只等少数像他这样的落伍者了。在他们前方的宽阔空地上,坐着一些得到赦免的城中显贵:有提兹奈族的商人和公会成员,也有原血族的工匠和讲求实际的贵族。他们穿着自己的衣裳——其中大部分显然是按照王室式样剪裁的。他们的姿态更像是参加宗教集会的上等人,而不是低贱的被征服者。所有人都面向着一个石头平台,上面孤零零地站着特尼甘大人的助理苏代·卡文那林,交叉双臂,目视前方。自从他们一起喝醉的那个晚上之后,盖德就没有再见过这个人,没和他说过话。那一晚,克林烧了他的书。盖德把这记忆甩出脑海,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试图无视身边的华丽服饰,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古斯贝·阿林图爵士的斗篷活像一座镶满银子和耀眼红宝石的尖塔。苏子鲁·维伦的剑鞘以龙玉和黄色象牙制成,很可能是上千年的古董。乔瑞·卡连姆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项链,价值可能相当于里文翰所有地产整整一个月的租金。他们的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靴子即使在这样灰暗的天色里仍然闪闪发亮。安提亚的贵族战士们自豪地炫耀着自己的胜利。盖德低头看看自己的小拐杖——这是他最接近战利品的东西了——努力为它骄傲。
“真是个鬼天气,”盖德朝压在低空中的乌云摆摆头,“今天早晨下了点雪。幸好我们不用在这种天气里行军。但是我估计也快了吧,嗯?要把战利品送去给国王?”
乔瑞·卡连姆从喉咙里轻轻地咕哝了一声表示同意,却不看盖德的眼睛。
“我的腿情况还好,流出来的全都是康复时的脓水,”盖德又说,“不过,你听说过贺伦伯爵的事没?他手臂上的伤口感染了。昨晚他们想给他截肢的时候,他死了。真他妈可惜。他是个好人啊。”
“是啊。”乔瑞赞同。
盖德顺着乔瑞的目光看去,可是后者似乎无法集中,或者说,不是的,他的目光是在不断地移动,搜寻着什么东西。盖德也跟着找,却不知道他在找什么。
“有什么不对劲吗?”盖德压低声音问。
“克林不在这里。”
盖德更有目的性地扫视人群。队伍里有几个空缺,本该站在那里的人或是战死、或是受伤、或是给大元帅大人办事去了。卡连姆说得对,艾伦·克林爵士本该站在队伍的最前头,身后是他麾下的战士。但现在站在那个位子里的人是古斯贝·阿林图爵士,脸扬得老高。
“可能是病了?”盖德猜。乔瑞“呵呵”笑了,仿佛这是句玩笑。
鼓声宣布大元帅大人到场。在场的安提亚贵族们齐齐举手敬礼,特尼甘大人等他们举了好一会儿才回礼。夹在军队和台上之间的万奈城权贵们礼貌而沉默地接受着这些屈辱的仪式。乔瑞闷哼了一声,脸色难看之极,眼睛也不再搜寻。盖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克林就在平台后面,跟元帅大人的助理站在一起,身上穿着真丝束腰外衣、暗红色裤子和黑色羊毛斗篷。那一身的打扮,更适合统治,而不是上战场打仗。
盖德的心直往下沉。
“我们要留在这里吗?”他轻声问。乔瑞·卡连姆没有回答。
“安提亚的子弟们,”特尼甘的声音在广场上飘荡,有点中气,但不够响亮,好像是感冒了,“我代表西米恩国王感谢你们所有人。因为你们的英勇作战,国家重归安定。我决定,我们现在要带着万奈进献给王室的战利品返回坎尼普。但时间已是深秋,行军路途遥远,我不想浪费整个星期来做准备。所以,我指派艾伦·克林爵士留下,暂作万奈庇护使,直到西米恩国王任命正式总督为止。所有原本在跟随他作战的人,也跟随他留守。”
下完命令之后,特尼甘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把注意力转到坐在地上的人。他开始重述安提亚统治万奈的历史,以战争和六百年前订下的协议来证明占领万奈的正义性。只不过,当年订立协议的那些王朝和共和议会,早已烟消云散。特尼甘在上面说,盖德在下面胡思乱想着刚刚发生的事。
他不能回坎尼普了,至少这个秋天回不去。也许好多年都回不去。他看看四周:密密麻麻的木头房子,顶着粘稠的沥青屋顶,挤满狭窄的街道;通往城外塔内斯河的大运河里,驳船小艇来来往往,在城里穿梭;灰色的天空低低地压在头上。这,再也不是什么异域探险了。这里,将是他日后生活的地方。千百个关于返回坎尼普、返回里文翰、回到父亲壁炉前的未成型计划,在他的眼前化为乌有。
特尼甘从平台前退下去了,从助理手里接过一个密封的信函,交给万奈的庇护使艾伦·克林。克林走上前,打开信封,大声宣读元帅大人的委任状。盖德甩甩脑袋。心中的绝望随着每一个词而增长,告诉他,自己原来是多么地盼望结束这场征战,摆脱艾伦·克林。
他忍受着一抽一抽地生疼的脚伤,听着克林向万奈的民众保证,自己将平等对待每一个种族,奖励对安提亚的忠诚,迅速而严厉地处罚对安提亚的背叛。他花了大半个小时来夸耀西米恩国王和安提亚,到后来连盖德队里的其他人都开始不耐烦了。然后,克林感谢元帅大人的功劳,并且正式接受这份新的任命。他的敬礼得到全场的欢呼,众人的欢乐既是因为克林的演说、也是因为仪式终于结束。万奈的市民也站起来,活动着麻痹的四肢,交头接耳,活像鲜货集市上的商人。
盖德看得出,王国的战士们对这个安排的反应各不相同。有些人妒忌克林那帮人的新任务。古斯贝·阿林图爵士则是灿烂地笑着,简直容光焕发。乔瑞·卡连姆若有所思地走开,盖德努力跟上他的脚步。
“我们被流放了,”远离大多数人之后,盖德说,“我们打赢了,结果呢,他们把我们流放了,就跟那个该死的城主一样。”
乔瑞看他的表情既心烦又怜悯。
“克林从一开始就想这样做,”他说,“这一直都是他想要的结果。”
“为什么?”盖德问。
“即使是在万奈,”乔瑞解释,“作为国王的发言人也是很有权力的。只要克林搞出点政绩来,那么,当再次把这座城市当作筹码交换出去时,他将能在谈判桌上占据一席之地。恕我失陪,我要去给父亲写信。”
“对,”盖德说,“我也要告诉家里。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乔瑞的笑声低沉而苦涩。
“就告诉他们,你终究没有错过洗劫吧。”

×××

如果说,有谁还不清楚艾伦·克林都喜欢哪些人,那么,特尼甘大人离开城门之后,答案便揭晓了。克林的新助理——某个提兹奈族巨贾的儿子——把盖德从医馆的病床上带到他的新家:某座小宫殿里的三个小房间,以前曾经是储藏室,如今仍散发着老鼠尿的臭味。不过,毕竟还有一个小壁炉,墙壁也不会像他的帐篷那样漏风。
每一天,盖德都收到一条克林大人的新命令。某道水闸,需要锁起来废掉;某个市场,里面的每个商贩都要交钱才能获得安提亚的经营许可证,以便继续做生意;某个忠于废黜城主的人,需要抓起来丢进牢里去,以儆效尤。宣布命令并且具体执行的人,也许是普通士兵,但也得找个贵族来压场,找张面孔来展示一下:是安提亚的贵族们在统治、在参与这座新收服城市的运作。根据他所接受的任务来看,盖德怀疑,不用等冬天过去,他就会沦为万奈最惹人嫌弃的人。
封闭一间受人欢迎的妓院?是盖德带的队。把某个前城主追随者家里的孤儿寡母赶出他们的小屋?是盖德带的队。逮捕本地商会的某位杰出成员?
“请问对我的指控是什么?”美狄安银行万奈支行的艾曼尼执事问道。
“很遗憾,”盖德说,“我奉命带你去见庇护使大人,不论您是否自愿。“
“奉命……”小个子男人挖苦道,“用铁链锁着我去游街?”
“很遗憾,这是给我的指示之一。”
美狄安银行的万奈分行座落在一条小街上,只比一个宽裕人家的房子稍微大一些。尽管如此,它仍然给人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只有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个子男人,加上一个绞着双手站在门边、营养过剩的女人。艾曼尼执事从桌旁站起来,打量着站在盖德身后的士兵,然后整了整束腰外衣。
“我猜,你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继续工作吧。”他说。
“我没听说。”盖德回答。
“你不能这样做,”女人抗议,“我们没做任何对抗你们的事。”
“卡姆,”银行家厉声说道,“别多事。我肯定这事只跟生意有关。任何人问起来,就说是误会,而我正在跟高贵的庇护使大人澄清它。”
那个女人——叫卡姆的——咬着嘴唇别过头去。艾曼尼执事平静地走到盖德跟前,鞠了一躬。
“我猜铁链是免不了吧?”他问,“我的工作很大部分依赖于我的名声,而且……”
“我非常遗憾,”盖德回答,“可是克林大人——”
“下了命令,”银行家打断他,“我明白的。那就动手吧,了结此事。”
盖德出现在银行的消息已经传开,比小鸟飞得还快。街上已经聚集了一群人。盖德走在卫兵中间,戴着锁链“当啷”作响的犯人紧跟在后。每当他回头看时,后者的坚韧面庞上都是一张愉快和放任的面具。盖德弄不清,此人的无惧究竟是演戏还是真实。他们经过运河,走过街道,一路上,无数的面孔转过来观看锁在铁链中的银行家。盖德大步走着,拐杖坚定地敲打着路面。他保持着镇定的表情,掩饰着心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事的疑惑。他毫不怀疑,早晨结束之时,全城都会听说他把银行家抓走的消息。虽然他明显是在遵守克林的命令,却完全无法安下心来。
艾利·克林爵士接见他们的地方,曾是城主的听政厅。前任政府的一切痕迹都已经清理干净,或者用安提亚的旗帜——西米恩国王和克林家族的旗帜——遮盖住。空气里弥漫着烟雾、雨水和湿狗的气味。艾伦爵士微笑着从桌前站起身来。
“美狄安银行的艾曼尼执事?”
“正是在下,庇护使大人。”银行家微笑着鞠躬回答,语气和蔼可亲。盖德几乎要忘记克林刚刚才当着全城的面侮辱过此人,“我似乎做了某些冒犯阁下的事。当然,我必须道歉。如果能告知错误在哪,我日后一定不会再犯。”
克林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
“完全没有的事,先生,”他说,“只是,在你们的前任城主被流放出城之前,我跟他谈过。他说,你拒绝借钱给他的军队。”
“因为他不太可能还钱。”艾曼尼执事回答。
“我明白。”克林说。
盖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这场对话的语调是如此地平静、几乎可说是文雅,令他摸不着头脑。然而,克林的眼中有一种凌厉的光芒——加上仍然缠在银行家的手腕和脚踝上的铁链——把他的每一句话都变成了威胁。克林缓缓地走回桌前,那里还摆着一个银盘,里面是吃剩的午餐。
“我看过纳贡的报告,”克林继续道,“从你们分行收集到的献给西米恩国王的贡品……嗯,少得出奇。”
“前任城主也许夸大了我的财力。”艾曼尼执事回答。
克林露出微笑。
“是不是埋起来了?还是偷运出去了?”
“大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艾曼尼执事说。
“那么,你不会反对我派人审查你的账簿吧?”
“当然不会。我们很高兴见到安提亚接过了原本就属于它的权力,盼望在一个更友好、更安定的城市里继续做生意。”
“还要搜查你的房屋。”
“当然可以。”
克林点点头。
“我必须扣押你,直到查清楚全部真相,你明白的吧?无论你的银行拥有多少财产,如今都要接受安提亚的审核。”
“这是我的预期,”艾曼尼执事说,“不过,我相信,如果我曾经期望更好的情况,您也不会生气吧。”
“这是一个堕落的世界。我们恪守己责罢了。”克林说完,扭头对站在盖德左边的卫兵队长说,“把他带到公共监狱去,关在最底下那层,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如果有人跟他说话,记录他们说的内容,并且把那些人抓起来。”
盖德目送小个子男人被带走。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跟上去。不过克林并没有拿眼睛瞪他,所以他大概还是应该留下来吧。
“你听明白没有,帕列库?”银行家和卫兵离开后,克林问道。
“银行里的钱出乎意料地少?”盖德说。
克林哈哈大笑。盖德无法断定对方是不是在嘲笑自己。
“噢,钱在的,”克林说,“在某处。根据那个城主的说法,应该有很多钱。足够支付一支雇佣兵军队来熬过一次围城。足够多买两倍的玛西亚军队。可能还有剩。”
“不过,他没给城主。”盖德说。
“动机并不是因为忠于我们,”克林指出,“银行家不忠于任何君主。不过,假设他们把钱沉到水里,就得找人帮忙把它运到河边;假设是埋掉,就得找人帮忙挖坑;假设是偷运,就得有人帮忙安排。如果那个人见到银行的头目被关进了监狱,也许就会惊慌失措,试图花钱摆脱干系。”
“原来如此。”盖德附和。
“你是逮捕他的人,所以你接下来的几天里要随时待命,”克林指示,“有事要能找得到你。还有,不论你听到什么传言,都要来告诉我。”
“遵命,大人。”
“好极。”克林说完,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盖德才醒悟,这里没自己的事了。
他回到外面的广场上,在一棵叶子几乎落光的黑皮树下找到一张石凳,坐下。他的脚在疼,不过,曾经流出鲜血和脓液的伤口此时很干。街道对面,有几个年轻人在偷偷打量他。其中有原血族,也有提兹奈族,仿佛各族之间相处得非常融洽。一群乌鸦在树枝上“吱吱喳喳”说了一会儿,便飞上天空,宛如有翅黑烟。盖德用拐杖轻轻敲着地面,手指感受到的轻轻撞击力有一种奇异的安慰感。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将是挂在钩上的鱼饵。这一点他是明白的。也许银行家的同谋会借此机会来讨安提亚的欢心。也许他们会保持沉默。也许,相当有可能地,他们会给最直接关联此事的人安排一场意外。克林根本连一点警告都没有,就把他丢进了危险境地。
但话说回来,这也意味着盖德可以有几天的时间去逛逛大街、集市,并且美其名曰“执行克林的命令”。他的扈从听说,南区那边有个书商。他终于有机会去那里瞧瞧了。虽说必须穿着盔甲、带着卫队过去,毕竟,还是能去了嘛。
就这样,盖德小心翼翼地在万奈的大街上、咖啡厅和啤酒屋里晃荡了两天。在教堂里,他坐在靠背长凳上,听着唱诗班的歌声在宽敞的屋顶上盘绕,同时也谨慎的阻止任何人坐得太靠近自己。在鲜货集市里,他在一个书商的书架上挑选着破旧的书卷,同时也命令一个士兵守护自己的后背。然后,到了第三天,一个名叫欧弗里的车夫来到他的住处,告诉他,美狄安银行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盟友,叫威尔师傅的,曾经组织过一支商队。
这是盖德第一次听说玛可斯·韦斯特的名字。


第八章 茜茜琳
艰辛的伪装、车里的财富,分散了茜茜琳的心思。她大意了。
“小子,你想什么呢?”商队的领队质问道。茜茜琳低头盯着对方的脚,羞愧得脸颊滚烫、喉咙哽塞。驿站院子里的红泥巴点缀着他们的靴子,粘着霜花的落叶散落地面。
“对不起。”她说,呼吸在寒冷中凝成白气。
“他们是骡子,”领队继续道,“需要照顾。这情况持续多久了?”
“几天吧。”她嗫嚅着回答。
“大声点,小子!多久了?”
“几天。”她说。
停顿……
“好吧。粮草车三匹马也拉得动。你把那头病骡绑在那边的树上,我把替它的马牵过来。”
“可是如果我们不管它,它会死的。”茜茜琳抗议。
“正是如此。”
“但这不是它的错。您不能就这样丢下它,让它自己死去。”
“好吧。那我给你带把刀来,你给它放血。”
茜茜琳的沉默足以表明她的愤怒。领队眨巴着清澈的瞬膜,毫不退让地盯着她。
“如果你宁愿掉队,随便你,”他说,“我们的速度已经够慢的了。我可不愿意因为你保不住自己的骡队就叫停所有人。你想好了再来找我吧。”
“我不会丢下它的。”茜茜琳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随即为自己的真心感到害怕。她不能掉队啊。
“它,是一头骡子。”
“我不会丢下它的。”这一次她感觉更坚定了。
“那你就是个白痴。”
领队转过身,吐了一口唾沫,走掉了。茜茜琳望着他大步走进屋里,回到石墙和薄薄的茅草屋顶中。她等了一会儿,确定他显然不会再出来之后,才回到马厩里。那头个子较大的骡子站在自己的棚子里,耷拉着脑袋,呼吸沙哑而沉重。茜茜琳走到它身旁,抚摸着厚实粗硬的皮毛。骡子抬起头,抖了抖耳朵,又垂了下去。
她想象自己把骡子绑在树上,丢下它,受着病痛和冰雪的折磨致死。她想象自己划破它温暖多毛的喉咙。到了这个地步,她要怎样把钱送到卡斯?
“对不起,”茜茜琳说,“我其实不是个车夫。我不懂。”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的马车走得慢,是因为自己的错。她以为每到下午,自己和前面那辆车之间拉开的距离,意味着自己没有在适当的时候催促骡队、或者没有转好某个弯道。直到大骡子开始咳嗽——有痰的湿咳——她才发现它病了。虽然艾曼尼执事并不要求家人信奉宗教,但茜茜琳默默祈祷骡子能够自己好起来。
它不能。
驿站——过往旅客的收入只够勉强维持它的破房子——位于一个广阔而缓和的山坡上,这里是最外缘的丘陵地区,前方是白雪封顶的高大山脉,标志着自由城邦地界的终点、比兰卡国境的开始。即使在这里,也能看到远处的蓝色峰顶从地平线上升起。穿越其中的关隘是万奈和卡斯之间的半荒野地带。
卡斯。这个名字本身对于她来说有一种近似于宗教的意义。卡斯,一座耸立在北海岸边、俯瞰平静大海的伟大城市。它是石灰石悬崖上的白塔、暮日议会、龙族墓地的所在。它是美狄安银行的大本营,也是她终结走私犯和难民生活的地方。她从来没去过那里,但她对那个地方的渴望,如同对家的渴望。
她可以自己走。她必须自己走。唯一的问题是,她不认得路,也不知道如何照顾病骡直到它恢复健康,更不知道万一森林里跑出另一波强盗的时候该怎么应付。骡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咳嗽:深沉又嘶哑的湿咳。茜茜琳走上前,搓搓它那对柔软的大耳朵。
“会有办法的,”她即是对骡子说,也是对自己说,“会好起来的。”
“也许会的。”一个男人的声音接口道。
是那个术士,吉特师傅。他站在马厩门口,旁边是那个叫奥珀尔的女人。茜茜琳朝骡子靠了半步,用手臂抱着它的歪脖子,仿佛是为了保护它,又或者,是寻求它的保护。焦虑的颤抖加速了她的呼吸。
“那么,这就是那只可怜的家伙了?”奥珀尔边说边从术士旁边挤进来,“它好像很累啊,是吧?”
茜茜琳点点头,垂着双眼躲避他们的目光。奥普拉闪进马棚,绕着骡子走了一圈,停下来用耳朵贴着它的身侧听了听,然后用茜茜琳听不懂的语言轻声哼着小曲,在它的脑袋旁跪下,温柔地翻开它的嘴唇。
“当年我们自己有骡队的时候,是奥珀尔负责照顾的。”吉特师傅解释,“说到跟有蹄子的牲口打交道,我都信任她。”
茜茜琳点点头,心情既感激,也因为如此靠近护卫们而感到不安。奥珀尔站起来,仔细地嗅了嗅骡子的耳朵。
“你叫塔格?”她问。茜茜琳点点头,“好吧,塔格,这位老伙计是不是只能听到一边的命令?你是不是总要纠正它?”
茜茜琳回忆了一下,然后摇头否定。
“那就好。”奥珀尔说完,又回头告诉吉特师傅,“我觉得它的耳朵没有问题,这样最好了。它在喘息,但肺里没水。估计给它保暖两天,它就能硬朗得跟棍子一样了。不过,这需要更多毛毯。”
“两天,”吉特师傅说,“我肯定韦斯特队长会很不爽,不然就奇怪了。”
骡子的沉重呼吸和清晨微风拂动树枝的呢喃,扰动了马厩里的沉默。茜茜琳感觉胃里的纠结在收紧,快要变成呕吐了。
“该死,少一个护卫没什么大不了,”奥珀尔说,“我留下来陪塔格,等老伙计恢复得差不多,我们就能赶上你们。最多不过一、两天时间,好骡子拉着一辆货车跑起来比一整支车队快得多。”
术士交叉双臂,考虑着。茜茜琳心中升起一阵希望。
“你能行吗?”吉特师傅问她。他的眼神很温柔,他的声音如同用旧的法兰绒一般柔软。
“我能行,先生。”茜茜琳继续学着男孩的嗓音低声回答。术士点点头。
“我觉得问问无妨,”他说,“你愿意让我去跟他们说吗,塔格?”
她点点头。老人露出微笑,转身返回宾客楼,留下茜茜琳、奥珀尔和骡子们。
放下对骡子的担心,她的忧虑稍微减轻了一点。也许这个办法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奥珀尔穿着皮甲,茜茜琳伪装成男人,他们可能不会引起怀疑。接下来将会离开大队几天,所以她只需要避免被奥珀尔发现就行了,而他们之间所谓的不同性别,是一个要求私隐的合理借口。
然而她的担忧并没有完全结束,它——茜茜琳告诉自己——源于自己比周围的人知道更多。此时此刻,她几乎能听到艾曼尼执事的声音:他和卡姆、比瑟尔一起坐在晚餐的桌旁,仔细剖析某个商人或者教士的行为如何反常,以及其中暗含的意味。茜茜琳知道,车夫塔格运送的财富足以买下一支小军队,其他人却不知道。脱离商队主体所带来的风险,与她真的运送一车原色羊毛没有区别。只不过,因为她了解赌注很大,所以感觉自己的赢面很低。她没有暴露。没有人在搜捕她或者她运送的东西,骡子们会恢复健康,她也不需要独自面对前往卡斯的旅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一次出远门吗?”奥珀尔问。
茜茜琳瞥了她一眼,点点头。
“好吧,不用担心,亲爱的,”女护卫说,“我们可以照顾自己。”
好几个小时之后,茜茜琳才想到,为什么商队的护卫里会有一个半桶水的我们自己的车夫。可是,那时候计划已经启动,韦斯特队长和吉特师傅已经随着商队,走上了通往大山里的道路,往西边、往卡斯去了。
他们两人的白天在照顾病牲口之中度过:给马厩增暖,给骡子擦身,往它嘴里灌进散发着焦油和甘草气味的古怪混合物。到了夜幕降临时,骡子的头抬起来一些了,咳嗽也显得没那么严重。当晚,茜茜琳和奥珀尔裹着薄薄的毛毯,就睡在马厩里。两人中间放着一个古老的铁火盆,散发的热量虽然能让屋里免于结冰,但也只是勉强足够罢了。在外面的夜色里,有什么东西尖叫了一声,然后就沉寂了。茜茜琳闭上双眼,头枕在一条胳膊上,一边命令自己睡觉,一边羡慕奥珀尔那沉缓、均匀的呼吸。她自己的身体肌肉紧绷得发颤;她的思绪从一个担忧跳到另一个担忧,幻想出上百个可能发生的灾难。之前攻击商队的强盗可能会在晚上冲进来,把她们两人奸杀,并且抢走银行的宝藏。奥珀尔也许会发现她的秘密,贪婪之下,丧心病狂地割破她的喉咙。骡子可能好不起来,丢下她困在冷秋之中束手无策。
低沉灰暗的黎明终于降临,茜茜琳根本没有睡过。她觉得头疼,背部好像遭锤子敲过一样。奥珀尔则一边轻声哼着曲子,一边重新点火,烧水,还往里面撒了几片叶子,然后去查看病骡。茜茜琳也跟过去。骡子的身体摸起来凉一些了,眼睛也明亮了一点,脑袋抬起的角度跟平常也差不多。旁边棚子里的另一头骡子清了清嗓门,咕哝了一声。
“它也病了吗?”茜茜琳一想到这,差点要哭起来了。
“可能会吧,但还没病起来,”奥珀尔说,“也许它只是妒忌这里这位老伙计得到了我们的所有照顾吧。”
“那,我们可以走了吗?我的意思是,现在回商队可以吗?”
“也许等下午吧,”奥珀尔说,“最好等它回复力气。一开始先让它走半天好了。”
“可是——”
“我们以前走过这条路。在他们进山之前,我们就能赶上了。他们会在贝林停留,派人先行探路。”
茜茜琳听过这个地名,但想不起来是哪儿了。奥珀尔瞥了她一眼。
“贝林,”她解释,“就在山口前方,是个贸易小镇。你是真的不懂跟随商队是怎么回事啊,对吧?”
“不懂。”茜茜琳承认,觉得懊恼,同时也为自己的懊恼而觉得尴尬。
“贝林不是很大,不过那儿对旅行者很友善。吉特师傅曾经带我们在那里住了一个月。每隔几天,路上就会来新的访客,但没有人会呆很久。那地方就像一个旅行团,只不过它没有真的旅行罢了。”
一阵冷风吹动了干草。火盆里的煤块亮了起来,弱小的火焰随风跳动。茜茜琳的大脑浸泡在疲倦中,快要转不动了。她不明白,一支雇佣兵小队,在一个商人、小贩和传教士来往不断的小镇上,呆一个月做什么?在最不需要保护的城墙之内保护他们吗?
“我该走了,”茜茜琳说,“去检查……检查一下车子。”
“确保它没有跑到别处去。”奥珀尔的语气好像很赞成似的。
事实上,跟奥珀尔一个人在一起,比跟整支商队在一起要自在些。因为只需要提防一个人,所以茜茜琳可以找到一些放松警惕的机会,做回自己,而不是塔格。一直到重新给骡子上马具之前的那个时候,她的感觉都跟一个人呆着差不多。多数时间,是奥珀尔在说话,内容也大部分是关于如何照顾骡队的。茜茜琳知道,塔格应该会对这些课程感到烦闷,但她却如饥似渴地倾听着。出发后的半天时间里,她学到了一百件自己以前做错的事。到了晚上,当她们在路边的一块宽阔牧场里铺床睡下时,茜茜琳在做车夫方面的进步,远比离开万奈后的一整个漫长星期里多许多。
她很想感谢护卫所做的一切,不过她害怕自己一旦开口,就停不下来了。感激会变成友谊,友谊会变成坦白,然后她就会吐出自己的秘密。于是,她改为确保奥珀尔能吃到更好的食物、睡到更柔软的地方。
黑暗中,两个人躺在柔软的羊毛上。月亮和星星都隐匿在云层的后面,四周漆黑一片。茜茜琳的心神漂泊着、变幻着,因为疲倦,无法深思,可是睡眠仍然迟迟不来。半夜时,她感觉奥珀尔的身体紧紧贴在自己旁边,于是惊恐地醒过来,生怕女护卫是在攻击自己、或者诱惑自己、或者兼而有之,但其实那不过是寒冷和半梦半醒造成的幻觉。于是这一夜剩下的时间里,茜茜琳就在奥珀尔的温暖吸引力和竭力躲开以免暴露伪装之间,左右为难。
夜色里,她和卡斯之间相距的几个星期路程仿佛永无止境。她总觉得自己能感觉到藏在下面的木桶木箱:书本账簿,丝绸、烟叶、香料,珠宝首饰。责任和忧惧仿佛有形,压迫着她的胸膛。等到黎明之前,她终于睡得足够沉,开始做梦,梦里却又发现自己站在悬崖边上,拼命地阻止一百个摇摇学步的宝宝掉下深渊。
她惊呼着醒来。眼前,是雪。
大片薄薄的雪花从空中飘落,在白云的衬托下颜色发灰。树木接住落雪,树皮与雪色对比仿佛成了黑色。龙道上的龙玉已经被完全覆盖,全靠两边树木之间的空隙表明那里就是路。地平线被湮没了。奥珀尔已经在给骡子们安装马具。
“这样的天气真的能走吗?”茜茜琳问道,一时忘记用深沉的嗓音。
“最好走吧。除非你想在这里住下。”
“可是,安全吗?”
“比住下安全。”奥珀尔回答,“帮我扣一下。我的手快冻僵了。”
茜茜琳从车顶爬下,依言扣好扣子。没过多久,她们就上路了。包着铁皮的厚实车轮上裹了一层雪,骡子们的呼吸冒着白气,走得很慢。奥珀尔也不商量,就拿起了缰绳和鞭子。茜茜琳则可怜兮兮地瑟缩在她身旁。奥珀尔眯起眼睛望向天际,摇了摇头。
“好消息就是,不会有强盗了。”
“真的吗?那坏消息呢?”茜茜琳悲切地问。
奥珀尔扭头看她,惊讶却又愉快地睁大着双眼。茜茜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的话,是她跟随商队离开万奈以来说过的最近似于笑话的一句。她脸红了。女护卫哈哈大笑。

×××

贝林,其实只有五、六座房子,其他都是在悬崖脚下的灰色石壁里挖出来的洞。那些石壁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是大自然的杰作。人们在里面挖出门和窗。烟囱斜斜地伸出山体外,出口上面的石壁都染着煤烟。山腰上,一种茜茜琳从未见过的文字刻写着巨大的诗词,也粘了雪花。至于山峰,在风暴之中根本看不见,只给人一种漆黑的压迫感。熟悉的商队货车在白雪之中全是黑色的小点,马匹和车夫们已经躲进了岩石屋里。茜茜琳帮助奥珀尔把车停好,解开骡子,牵着它们平安地走进马厩。商队的其他牲口已经安顿在里面了。
护卫们都在,围着一个用铁匠熔炉垒成的暖炉坐着,麦克尔、贺尼特、吉特师傅、斯密特。茜茜琳两人进门时,桑达咧嘴对她们微笑。那个查古族副手抬起大脑袋看过来,但没有停下跟长发卡莉的对话。奥珀尔看见大家时的欢乐,几乎感染了茜茜琳。
“肯定有的。”卡莉正在说。茜茜琳听得出来,这不是她第一次说这句话了。
“没有,”雅丹姆那雷声一般的嗓音回答,“女人个子小、力气弱,没有任何武器能变那种短处为长处。”
“我们在说啥?”奥珀尔一边问一边在敞开的炉子旁坐下。茜茜琳坐到她身旁的长凳上,然后才意识到这个次序跟她们俩刚才在车上时坐的一样。吉特师傅“呵呵”笑着,摇了摇头。
“我猜,卡莉是想找一种更有利于发挥她的先天条件的武器来进行练习。”
“比如,个子小、力气弱。”桑达接口。卡莉看也不看就往桑达的头上扔了一把泥土。
“短弓。”卡莉提议。
“拉弓需要力气,”雅丹姆满怀歉意地说,“投石绳对力气的要求会小一些,但仍然很需要。矛,攻击距离远,但更依赖肌肉。剑,需要的力气小些,攻击距离却很短。一个强壮的大块头女人,胜过一个软弱的小个子男人。然而,天生适合女人的武器不存在。”
查古人夸张地耸了耸肩。
“肯定有的。”卡莉坚持。
“没有。”雅丹姆也坚持。
“性啊。”桑达笑嘻嘻地提议。卡莉抓起另一把土撒到他头上。
“你的骡子怎样了,塔格?”吉特师傅问。
“挺好的,”茜茜琳回答,“它们好多了。多亏了奥珀尔。”
“不算啥。”奥珀尔说。
“我很高兴事情这么顺利,”吉特师傅又说,“我都开始担心会把你们俩丢在后面了。”
“不会的。”众人的身后响起另一个声音。
茜茜琳在凳子上扭身望去,焦虑随即攥紧了她的心口。是韦斯特队长,大步走进房中。雪片点缀着他的宽大皮斗篷,粘花了他的头发。他的脸色白得发亮,好像被寒冷打了个耳光似的。他走进温暖的屋里,阴沉着脸。
“欢迎回来,老大。”查古人说。队长连头都没点。
“我估计,探路不顺利吧。”吉特师傅猜。
“跟预料的差不多,”玛可斯·韦斯特回答,“商队领队正在通知其他人,我们过不了山口了。现在过不去,几个月之内都过不去。”
“什么?”茜茜琳惊呼,声音出乎意料地尖锐。话一出口,她就想收回来了,但队长并没有特别注意她。
“雪下得早了,我们走得太慢,运气不好。”他说,“我们得找些仓库存放货物,找些床铺让大家住下。这镇子地方小,所以大家会睡得比较挤。等到春天,我们再去卡斯。”
春天。这个词如同拳头一般砸在茜茜琳的肚子上。她盯着暖炉里的跳跃火焰,感觉有一滴融化的雪水正沿着脊梁骨往下流去。绝望的笑声在她的喉头里翻涌,如果被释放,就会化为泪水,流个不停。伪装一个冬季。把车里的一切搬进仓库,然后再搬出来,还不能被人发现。去卡斯的几个星期,变成了几个月。
我办不到,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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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瑞尼迪 发表于 2014-5-9 16:45:43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玛可斯
夜幕降临得早,只有半数货车被搬空。领队为此焦急得使劲扭手,但玛可斯觉得不会有问题。风暴从西边吹来,山脉将会挡住最猛烈的风雪。如果是在比兰卡,大雪可能会把房子都埋了,但是贝林在雨影区,剩下的货物应该不会有问题,至少不用担心雪。
雅丹姆已经给那些所谓的护卫安排了独立的营房:是镇里的两个小房间,共用一个壁炉,温暖地窝在岩石住屋群中。墙壁上雕刻着漩涡和螺纹,映着火光,仿佛在呼吸、在舞动。玛可斯脱下湿透的皮靴,靠在椅子上,舒服地“哼”了一声。其他人坐在他四周,懒洋洋地躺着、聊着天、为获得最好的睡觉位置谈着条件。演员们对挤在一起睡觉的反应很自在,跟真正的剑弓手没有什么不同;而且他们开的玩笑还更有趣些。就连雅丹姆本人似乎也放下了一半的戒备,这可不是常有的事。
但玛可斯的工作还没完。
“开会,”他说,“如今我们的任务改变了,最好趁现在就说清楚,以免日后猝不及防。”
众人都静了下来。吉特师傅坐在火边,铁丝似的灰发条条竖起,活像凝固的烟雾。
“我觉得商队付不起我们的费用,”老演员说,“就算我们挤在一起住,但是整整一个季度的吃住,开销很大。”
“他们多半是要损失些钱财的了,”玛可斯赞同,“不过那是领队的问题,不是我们的。我们在这里的目的不是确保赚钱,而是确保所有人的安全。在路上,就是赶走强盗;困在这里过冬,就是保证没有人患上幽闭症,或者跟某人上床、招某人嫉恨、或者打牌时出太多老千。”
万用龙套斯密特拉长脸做了个怪相。
“我们演的是护卫还是保姆啊?”他问。
“一切能够护送商队平安到达卡斯的事,我们都要做,”玛可斯回答,“有必要的话,还要保护他们免受我们的伤害。”
“嗯,这句好。”纤瘦的卡莉说,“有必要的话,还要保护他们免受我们的伤害。”
玛可斯眯起双眼,皱起眉头。
“他们在写新剧本,”吉特师傅解释,“讲一个剧团受雇冒充商队护卫的故事。”
雅丹姆咕哝一声,抖了抖一只耳朵,也许表示懊恼、也许表示好笑。很可能两者都有。玛可斯决定当作没看见。
“我们有十八个车夫,”他继续道,“加上领队夫妇。你们已经跟他们一起旅行了好多天,观察他们、了解他们。来想想,我们可能会遇到什么样的问题?”
“那个运锡矿石的人,”斯密特说,“自从上次遇到强盗之后,他就恨不得能干上一架。这个冬天啊,他不打上一场是不会安乐的,除非有人跟他睡觉、或者狠狠教训他一顿。”
“我也这么想,”玛可斯赞同,心里感到一点欣慰:这些演员比起他以往的手下要醒目得多了,在这种情况下很有用,“还有什么?”
“那个四分之一血统的达提奈人,”超龄女主角奥珀尔指出,“他一直回避领队的传道,几乎跟队长你一样。这下子天天都要听经,他肯定受不了。”
“那个贴假胡子的女孩,”瘦小男孩麦克尔也说,“看样子快要崩溃了。”
“噢,对啊,她。”卡莉说。
“天知道她到底在运什么东西,”奥珀尔也说,“任何人太靠近她的车子,她就会变得像猫一样神经质,也不肯说。”
玛可斯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你们说谁?”他问。
“那个贴假胡子的女孩,”吉特师傅说,“那个自称塔格的。”
玛可斯望向雅丹姆。后者的表情如同他自己的镜像,都是茫然的惊讶。玛可斯挑起一边眉毛:你知道吗?雅丹姆摇了一下头,耳环“叮叮”轻响:不知道。
天知道她到底在运什么东西。
“跟我来,雅丹姆。”玛可斯边说边穿回靴子。
“是的,老大。”查古人沉声答应。
车夫和领队住在另外一套房间和隧道里。玛可斯穿行在烟雾蒙蒙的走廊和大厅中,雅丹姆的高大身影跟随在他身旁,其他护卫或者演员——无论他们是什么人——走在后面,活像一群玩“跟着做”游戏的孩子。每走过一个房间,玛可斯都进去寻找;每次找不到塔格,他就觉得颈后又竖起了几根寒毛。他在脑海中回想路上发生过的一切,回忆自己每次跟塔格说话的情景,以及商队领队对那个男孩的每一句评语。信息很少,几乎没有。那个孩子总是独自一人,更重要的是,总是跟他的车子呆在一起。
玛可斯来到他们租用的最后一个房间。窗外,是白雪皑皑的漆黑山峰;身后,车夫们吵闹又兴奋地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冰冷潮湿的空气闻起来更像是要下雨,而不是下雪。闪电在地平线上跳动。
“他不在这,老大。”
“我看见了。
“她不可能走了的,”奥珀尔在后面说,“如果前面没有东西让那两头骡子跟着,那个女孩就不知道该怎样驾车。”
“车。”玛可斯说着,走进外面的昏天黑地里。
还没卸货的货车都停在低矮的石砌仓库旁边,车顶覆盖着半尺厚的雪花,看起来比实际要高一些。玛可斯大步走进车子之间。身后有人点了火把,火焰在仍然飘落的雪花中“嘶嘶”作响,照得他的影子在那辆羊毛车上抖动跳跃。驾驶座上的落雪还不到一寸厚。他伸脚踩住车轮旁的铁环,登上车顶,一把拉开防水布。塔格像小猫一样蜷缩成一团,躺在下面。如今听演员们说过之后,玛可斯能看出胡子有些地方贴得不平整,头发也染得斑驳不均。原来那个营养不良、呆头呆脑的原血族男孩,原来是个混有辛奈族血统的女孩。
“怎么—怎么了——”女孩开口。玛可斯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得站了起来。她的嘴唇冻得发紫。
“雅丹姆?”
“在这,老大。”查古人从车子侧面回答。
“接住。”玛可斯边说边推了她一把。女孩惊呼一声掉了下去,随即被雅丹姆牢牢夹在了腋下。她发疯地叫嚷着,手脚乱舞。雅丹姆挨了一记,“哼”了一声。玛可斯不理会他们俩的较量,看看车里潮湿发霉的羊毛,开始一匹接一匹地把它们搬起来,扔到地上。女孩的叫声更加凄厉。然后,玛可斯摸到了下面的硬物。女孩静了下来。
“给我一个火把。”他喊。
但吉特师傅却举着火把爬了上来,站在他旁边,脸上的表情深浅莫测。火光中,玛可斯提起一个盒子:黑木、铁扣、硬皮铰链。他抽出匕首,猛敲铰链,直到它足够松动,可以让匕首挤入盖子与盒身之间。
他用力往下压刀子时,吉特师傅说了句:“小心点。”
“太迟了。”玛可斯说着,锁头发出“啪嗒”一声,盖子被撬坏,盒子打开。里面,是数千颗雕凿过的玻璃,闪闪发光。不对。不是玻璃。是宝石:石榴石、红宝石、翡翠、钻石、珍珠。那么多,都满到盒边上了。玛可斯低头看看拿出盒子后留在羊毛布匹和落雪里的洞。里面还有更多这样的盒子。几十个。
他又看看吉特师傅。老人震惊地圆睁着双眼。
“好吧,”玛可斯简单地说,把盒子盖上放回去,“来吧。”
地上,其余护卫团团围在雅丹姆和女孩的周围。雅丹姆的粗壮手臂仍然锁着女孩,随时可以把她勒晕。后者泪流满面,倔犟又悲伤地紧紧咬着下巴。玛可斯从她脸上扯下一点胡须,在手指间搓了搓,松手丢到地上。跟查古人的身量相比,女孩几乎比小孩大不了多少。她与玛可斯四目相对,眼神里流露着哀求。一种危险的情绪涌入队长的胸中:不是怒火,不是愤慨,甚至不是哀伤。记忆是如此鲜明、如此生动,揪人心肺。他告诉自己:别管这事,走吧。
“求求你。”女孩说。
“吉特,”玛可斯说,“把她带进屋里。去我们那屋。别让她跟任何人说话,包括领队。”
“遵命,队长。”吉特师傅答应。雅丹姆放开铁箍,退后半步,眼睛仍然牢牢盯住女孩,随时准备,一旦她发动袭击就把她打晕。吉特师傅朝女孩伸出一只手,“来吧,亲爱的,我们是朋友。”
女孩迟疑着,目光从玛可斯跳到雅丹姆、吉特师傅,再跳回来。她的眼中泪水盈眶,但她没有呜咽。曾经有另一个女孩,也是这样哭的。玛可斯把这个念头推到一旁。吉特师傅领着她走了。其余人仿佛出于习惯似地跟在老演员身后,留下两个士兵自己。
“车子。”玛可斯说。
“没有人能靠近,老大。”雅丹姆说。
玛可斯眯着眼睛,仰望落雪的天空。“你觉得,她有多大?”
“混血的辛奈人,很难判断。”雅丹姆沉声回答,“十六岁吧,或者十七。”
“我也这么想。”
“跟梅丽安差不多大。”
“差不多。”
玛可斯回身往悬崖走去。岩石刻出的窗户里,灯火阑珊。岩壁上蓄着落雪的古老刻字,在黑暗里呈现深灰色。
“老大?”
玛可斯回头望去。查古人已经坐在驾驶座上,按照普特牧民的风格用羊毛毯裹住自己,既能给身体保暖,又能腾出使剑的手。
“别让在埃利斯发生的事影响你的判断。她,不是你的女儿。”
玛可斯胸中的情感不安地翻动着,有如睡眠不稳的婴儿。
“没有人是。”他说完,走进夜色中。
一杯温暖的苹果酒,加上吉特师傅那一对同情的耳朵,半个小时之内,大家就问出了全部的来龙去脉:美狄安银行,原来车夫的死,走投无路之下逃往卡斯的偷运。半数时间里,女孩都在哭。她离开了自己唯一的家和最近似亲人的人们。玛可斯全程都交叉着双臂,听着,板着脸,如同雕刻。触动他的,都是小细节:说到信用证和走正规运输途径的问题时,她的声音会变得比较有力;即使眼睛前面没有头发,她也会习惯性地伸手去拨;她的肩膀、脖子总是处于一种防御性的姿势。车夫塔格,完全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业余走私客茜茜琳·贝尔沙克,则是另一回事了。
女孩说完后,玛可斯留下她和演员们做伴,拉起吉特师傅的手臂,领着他走进贝林镇四通八达的狭窄岩石走廊。每一个转角,都有蜡烛驱赶黑暗;烛光虽然不能照亮每一步,但足够让他们看清方向。只不过,此时玛可斯所需要的,正是慢慢散步。
“你知道这事?”玛可斯问。
“我知道的是,那个女孩是伪装上路。”
“你从没有提过。”
“我觉得那不奇怪啊。根据我的经验,人们经常会扮演别人,过后再做回自己。你想想我本人此刻在商队里是什么角色嘛。”
玛可斯长长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
“好吧,”他说,“我得把这事跟领队说说。我们不能留在这里。”
“队长,我不是想跟你抬杠,不过,为什么不能?在我看来,商队的目标跟以前一样。如今我们了解了情况,也许还可以帮那个女孩继续瞒下去。我们可以把她的货物藏起来,等到春天,再若无其事地继续上路。”
“那样行不通。”
“哪里行不通了,队长?”吉特师傅问。玛可斯在一个急转弯前停下脚步。唯一的蜡烛赋予墙壁上的雕刻线条一种有生命、有意识的错觉。在昏暗的烛光里,老演员的脸呈现黯淡的金色和黑色。
“世界。”玛可斯回答,“那么多钱,不可能不流血。最终,我们当中会有人起贪念,就算我们没有,也会有人来找这辆车的。”
“可是,首先他们得知道这辆车在我们这里,不然怎么能找到它?”吉特师傅追问。玛可斯注意到,老人对贪念和背叛的危险并没有异议。
“你让我猜吗?他们会听说,有一支商队,由格拉迪和沃德弗战役的英雄担当保镖,还有一个可以让箭头转向、让树木臣服的术士。”
演员脸上的懊恼表情告诉玛可斯,他听明白了。
“虽然这不是我雇佣你的目的,”玛可斯说,“但我需要你留在我身边。”
吉特师傅嘟着嘴唇犹豫了很久、很久,才转身走入蜡烛之间的黑影中,朝领队的住处走去。玛可斯跟上。两人沉默了将近一分钟,走廊里只有脚步声。
“你的计划是什么?”吉特师傅戒备地问。玛可斯暗自点头:至少他没有拒绝。
“往南去,”玛可斯回答,“西边已经雪封,东边则是回头往那些追赶我们的人去。北边是冬天里的枯废荒漠。明面上,我们就说不等卡斯了,把货物带到玛西亚或者索林巴,在那里的市场上卖掉。先往东退一点,然后转往南。”
“据我所知,通往南方的龙道,得走到——”
“不走龙道。我们必须离开龙道,走农场小路和本地小径,一直下到内海。沿着海岸有一条通路,几乎从不结冰。如果天气继续这么寒冷,走四个星期就能进入比兰卡;如果融雪把路面变成泥泞,那就是五个星期。那里的人对进入边境的武装力量很有敌意,所以不论追赶我们的是谁,都可能会被赶回去。再过一个星期,我们就能到达奥利瓦港。那个城市够大,可以让我们藏起来,躲一个冬天。或者说,如果道路通畅,我们可以继续往北海岸和卡斯去。”
“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吉特师傅评价。走廊前方是一个比较宽敞的房间,好几条通道都在这里汇集,一个雕花铁托架下挂着一盏油灯。吉特师傅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玛可斯,表情柔和而镇定,“我想知道,你有没有考虑过其他方案?”
“我看不出还有其他方案。”
“我们全都可以用那辆车里的东西装满自己的口袋和钱包,然后如同露水一般人间蒸发。剩下的那些,我们就丢到仓库里,让别人去头疼。”
“那也许是个明智的办法,”玛可斯回答,“然而那不是我们的工作。我们要把商队平安送到它的目的地。”
他看得出来,老演员的长脸上满是怀疑和黑色幽默。他知道,这一刻,将决定其余的一切。如果对方拒绝,那么剩下的选择就没多少了。
吉特师傅耸了耸肩膀。
“那么,我想,我们该去告诉领队,他的计划要改了。”

×××

中午之前,商队便出发了。乌云低低地压在空中。玛可斯骑马走在前面。因为睡得不好,他的头还在疼。昨夜,熟悉而又可怕的梦境整晚都在重演:鲜血和烈火;空气中烧焦的气味;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临死前的惨叫。那是他的妻子和女儿,早在十二年前就已经化为尘土。之后的许多年里,他常常会呼叫着她们的名字惊醒:艾雅思和梅里安。他本来希望,噩梦已经永远过去,可是很显然,它们又回来了,而且至少还要持续一段日子。
他曾经战胜过它们。再来一次也一样。
商队的领队走在他旁边,两人的呼吸白雾此起彼伏。乌鸦蹲在挂雪的枝头上打量着他们,像个老头子一样活动着翅膀。雪地湿滑,但积雪厚不过一尺。离开龙道之后,路况将会更加糟糕。
“真不敢相信,我们在做这种事,”领队第一百次说,“他们居然没告诉我。”
“他们认为你不是走私客。”玛可斯指出。
“却认为我是个傻子。”
“我也一样,”玛可斯赞同。看到提兹奈人的怒视后,他补充,“不,我的意思是,他们也认为我是个傻子。不是我也认为你是个傻子。”
领队陷入恼怒的沉默中。贝林的悬崖在他们身后远去,预示着一个艰苦的冬天。暮色很快降临,众人停下来扎营过夜,玛可斯和雅丹姆并肩巡视营地。每当他们靠近,人们就会停下对话,换上虚伪骗人的微笑。不满的情绪如同油泡烛芯一般浸透了整支商队,他必须确保没有任何产生点火效果的事情发生。不过,情况并不比他的预料糟糕。玛可斯回到自己的帐篷时,女孩在等他。
车夫塔格已经不见,仿佛他从来没在这个世间出现过一样,消失了。演员们帮她洗掉了头发里的大部分染料,青苔般的胡子也已经拔掉。她的脸庞干净得近乎异常。年轻,加上辛奈族的血统,混合成一种弱不禁风的效果。不过,再过几年,她就能出落成大姑娘了。
“韦斯特队长,”她开口,随即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这是我的工作。”玛可斯回答。
“还是一样的,这远远超出了我应有的结果,而且……谢谢你。”
“你还没安全的,”玛可斯的语气比他自己想要的尖锐了些,“把你的感激留到那时候吧。”
女孩脸红了,双颊宛如雪地上的玫瑰花瓣。她鞠了半个躬,转身走了,脚步在雪地上“喀吱”作响。玛可斯目送她离开,摇摇头,吐了口唾沫。仍然站在他旁边的雅丹姆清了清嗓子。
“这女孩不是我的女儿。”玛可斯说。
“不是的,老大。”
“她和这个商队里的任何一个男人、女人一样,不值得我额外保护。”
“不值得,老大。”
玛可斯眯起眼睛抬头看天上的乌云。
“我惹麻烦了。”他说。
“是的,老大,”雅丹姆也说,“你惹麻烦了。”

第十章 道森
国王的狩猎队在厚厚的积雪中飞奔,猎狗的声音在昏暗的天色里显得微弱而诡异。道森·卡连姆身子前倾,伏在冒着热气的马脖子上,感受着优秀的坐骑跃入空中的动作。冰封的壕沟在他下方朦胧一片,随即消失。落地的冲击再次被风一般的快速追逐取代。他身后响起五六个人的声音,但其中没有国王。道森不予理会。在他左边,一匹身披红色皮革狩猎甲的灰马从雪中冲出。是菲尔丁·马斯。他的后面还跟着其他人,但都不过是些被雪遮挡的影子。道森更加俯向坐骑,脚踢马肚,催促它跑得再快些。
那头雄鹿已经逃了很久,它很拼命,两次差点骗过训犬师和众猎犬。但道森从孩提时起,就已经在各种天气里跑遍了欧得灵山所有山峰,深知其中的陷阱。雄鹿已经转进一条没有出路的溪谷,再也逃不掉了。当然了,杀招得留给西米恩国王。此刻的赛跑,只是为了争夺第一个追到猎物的名分。
一棵松树的低矮枝桠在一片空白中绿得十分突兀,说明雄鹿刚刚从这里跑过。道森转弯,感觉菲尔丁·马斯等人紧紧跟在自己身后。有人在喊叫。猎狗的呼嚎和吠声更加响亮。道森咬紧牙关,跃马飞奔。
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右边冒了出来。不是灰马。是一匹没有披甲的白马,背上的骑士没戴头盔也没戴帽子,一头金红长发,旗帜鲜明地宣布他是克霆·伊桑简。道森又踢了一下马肚,坐骑纵身一跃。太急了。他只觉奔驰中那种打鼓似的节奏已经乱了,胯下的马在竭力恢复平衡。白马往前冲去,超过了他。片刻之后,驮着菲尔丁·马斯的灰马来到他旁边。
如果雄鹿再跑个 一千码,道森也许还有机会抢回头筹。但那该死的野兽已被困在不远处的空地上,脚下躺着两条死狗,其余猎犬被训犬师用喝令和短鞭控制在外围。雄鹿断了一支角,身侧有血迹,左后腿浸满了血——某条热心过分的猎狗撕裂了它的蹄子。它身上披着斑驳的冬季皮毛,此时此刻看来有种穷途末路的感觉。它转身面对众人,倦怠地呼出白气。克霆·伊桑简勒马停下,道森和菲尔丁·马斯紧跟其后。
“跑得好啊,伊桑简。”道森挖苦。
“它真漂亮,不是吗?”胜利者不理会他的讽刺。道森必须承认,雄鹿散发着真正的贵族气质——筋疲力竭,满身伤痕,面对死亡却没有一丝畏惧。也许,任命了。肯定,有仇恨。伊桑简拔出剑,朝野兽致敬。后者低下头,仿佛在回礼。第二队人马涌进空地,一共六人,各自带着家族的徽章。猎犬欢呼雀跃,训犬师大声咒骂。
然后,国王来了。
西米恩国王骑着一匹高大的黑色军马走进空地,黑色的皮缰绳里交缠着红线和金线。艾斯特王子骑着一匹小马走在父亲旁边,脊梁骨骄傲地挺得笔直,穿着一身对他来说显然过大的盔甲。他的私人狩猎师傅跟在后面,再接下来是个魁梧的扎苏鲁人,穿着与身上鳞片相称的金绿两色盔甲。西米恩国王本人则穿着一件镶嵌银钉的黑色皮甲,戴一顶黑色头盔,挡住了上半边脸颊和歪鼻子。
当年道森跟着他一起打猎时,还是个比马斯和伊桑简更年轻的大男孩。如今,即便其他人看不出来,道森也能根据国王背脊的姿势看出他已经累了。狩猎队的其他参与者跟在国王身后,都是些比较懒散的人,更喜欢聊天和在好天气里骑马散步,而非大量运动。所有大家族的旗帜都在场,坎尼普整个朝廷齐聚在欧得灵山的空地。
扎苏鲁族训犬师从背后拔出一根长矛,递给西米恩国王。在国王手里,矛显得更长了。扎苏鲁族训犬师一声令下,猎犬一拥而上,扑向雄鹿,分散它的注意力。西米恩国王端起长矛,踢马冲锋。矛尖深深扎入雄鹿颈部,撞得它跌跌撞撞往后退。当它倒地时,道森内心有种感觉,知道那野兽更多的是吃惊,而不是痛苦。无论预兆有多么清楚,死亡仍然来得出乎意料。西米恩国王的臂力一如既往地强大,眼力也同样敏锐。雄鹿死得很快,不需要补箭。当训犬师们召回猎犬,举拳示意猎物已经死亡时,贵族们齐声欢呼,道森也一样。
训犬师们忙着解剖雄鹿时,国王西米恩问道:“好了,谁拔了头筹?伊桑简?还是你卡连姆?”
“最后我们太接近了,”伊桑简回答,“要我说,男爵和我同时抵达。”
菲尔丁·马斯跳下马鞍,脸上挂着假笑,上前查看死掉的猎犬。
“不对。”道森说,“伊桑简足足超我一个马身。头筹是他的。”
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想,就算这么一点小事,我也不想欠你的人情。
“那么,头筹属于伊桑简。”国王说完,提高嗓门喊道,“伊桑简!”
众人一起高举拳头与长剑,在落雪中咧嘴大笑,高呼胜利者的名字。庆功宴会将在第二天举行,道森自家的厨房将炮制鹿肉,而伊桑简将占据光荣的上座。这个念头如鲠在喉。
“你没事吧?”国王问道,声音很温和,不会传到别人耳中。
“没事,陛下。”道森回答,“我很好。”
一个小时后,众人骑马返回城堡,菲尔丁·马斯驾马小跑来到道森旁边。自从万奈陷落、玛西亚援军败退之后,道森一直假装对自由城邦的消息漠不关心,但这哑谜游戏让他十分窝火。
“卡连姆大人,”马斯说,“给你的。”
他朝道森丢来一根小树枝。不,不是树枝。是一支断角,染着红色的狗血。
“小小的荣誉,总比没有好,对吧?”马斯咧嘴笑道,然后轻拍坐骑,往前去了。
“小小的荣誉。”道森咬牙低声重复,言辞如雾般苍白。
等众人回到城堡,落雪已由羽毛般密集的雪片减弱为零星的雪丝,低沉的乌云渐渐变薄、散开,重新露出东边的山脉。空中飘着烟味,欧得灵山的螺旋高塔耸立在南边。石头——花岗岩和龙玉——在阳光下熠熠生光,垂挂在城垛上的花环令人感觉这些建筑本身也在欢迎此刻的光辉。
作为东道主,道森理应去监督鹿肉宴的准备工作,也就是在厨房里面带笑容地站上半个小时,但他一直从心底厌恶这件差事。他无法放低身段站在乱哄哄的奴仆和狗中间。他大步走下烤炉旁边的宽阔石台阶,站在俯瞰加工台的平台上。肉派和面包沿着墙边摆放,等着变凉。一个老妇人正在给一个猪肉面包雕塑粘贴孔雀羽毛。雕塑的形状是孔雀,表面涂满糖浆,像玻璃一样闪亮。烤葡萄干和鸡肉的香味充斥着温热的空气。训犬师们带着雄鹿进来了,四个年轻人开始收拾鹿肉,抹上盐巴、薄荷叶和黄油,挑出没剃干净的腺体和筋腱。道森沉着脸观看。这头野兽曾经那么高贵,可它现在……
“夫君?”
克莱拉站在身后,脸上那副愉悦是她感觉疲累的前奏。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嘴边的酒窝比平时略深一点点。若不是跟她朝夕相处一辈子的人,根本看不出其中的区别。在道森看来,她能露出这种眼神,都要怪那帮朝臣。
“夫人。”他回答。
“我们进去?”她说着,朝后厅迈了半步。男爵心烦地抿紧嘴唇。不是因为夫人,而是因为此刻竟还有家族要务需要他处理。他略一点头,随着妻子走向相对隐秘的阴影。可他还没走出平台,又一个声音喊住了他。
“老爷!您掉了这个,老爷。”
一个训犬师站在台阶上,是个年轻男子,下巴宽大,五官扁平,身穿卡连姆家的制服。他递过来一只染血的断角。身为仆人,竟敢叫住卡连姆男爵,就像对待一个掉了玩具的孩子。
道森脸色一沉,双拳捏紧。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训犬师听到他的语气,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我叫文森,老爷。文森·寇尔。”
“你不再是我的人了,文森·寇尔。收拾你的行李,日落之前滚出我的城堡。”
“老……老爷?”
“臭小子,你敢抗命?想吃鞭子吗?”道森怒吼。下面的厨房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眼睛都望着他们,又赶紧移开。
“不想,老爷。”训犬师回答。
道森转身,大步走进阴暗的走廊。克莱拉跟在他身边,并没有指责他。走进楼梯的阴影,她靠过来,几乎贴着男爵的耳朵,轻声说话。
“西米恩一进门就要求洗个热水澡。但我没把所有人赶出蓝浴室,而是命人收拾了安达之屋。就是东翼那个房子,记得吗?反正那地方更舒适,而且安装了可以保持水温的巧妙的小管子。”
“那很好啊。”道森说。
“我已经下令不准放任何人进去,当然,除了你。因为我知道,你想跟他私下聊一会儿。”
“国王在洗澡,我可不能闯进去啊。”道森指出。
“你当然能啊,亲爱的。你只要对他说,我忘记提醒你就行了。我非常小心地提到,那是你狩猎之后最喜欢去洗澡的地方,所以根本不会引起怀疑。当然了,除非他跑去问仆人,而他们回答说你其实更爱用蓝浴室。不过,那样打听别人家的事很无礼,我觉得西米恩也不是那种人,你说呢?”
道森觉得,一块隐隐约约压在心头的石头被搬开了。
“在下何德何能,竟会有你这么完美的妻子?”
“你运气好嘛。”克莱拉回答。一丝微笑打破了她故作礼貌的面具,“趁他还没洗完,快去吧。至于刚才那条被你踢到的可怜小狗,那个训犬师,就交给我好了。他们真该学会在你发脾气时躲远一点儿。”

×××

安达之屋不在主楼里,但仍在城墙之内,靠在礼拜堂旁边。它的名字来自一个辛奈族诗人。当年欧得灵山曾是王座所在,国王偏爱少数族裔的文学艺术。那时的安提亚只是某个小贵族的名字,领地在北边,骑马走半日就到了。数个世纪以来,安达的诗作彻底失传。他留给这个世界的唯一印记,就是这座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小房子,以及刻在石门上的一行字——DRACANI SANT DRACAS——其含义早已被遗忘。
西米恩躺在一个青铜浴缸里。浴缸雕刻成达提奈族的大手形状,修长的手指往手掌弯曲。冒着热气的温水从手掌底下的水管流到手指处,滴落在浴缸里。大拇指上有个架子,上面搁着一个石碗,装有肥皂。窗户上装的彩色玻璃把屋里的温暖空气映成绿色和金色。贴身侍从们站在后面的墙边,手里拿着准备替国王擦身的柔软浴巾,还有保卫国王的黑剑。道森走进房间时,国王抬起头。
“陛下恕罪。”道森说,“我不知道您在这里。”
“不要紧,老朋友,”西米恩说着朝仆人打了个手势,“我知道,是我占用了你的私人小窝。坐吧。享受一下这里的暖意。等我的脚趾头恢复知觉,立刻把地方还给你。”
“多谢陛下。”道森回答,仆人给他搬来一个小凳,“正巧,我想跟您私下讨论一件事。关于万奈。有些话,您最好听我一言。”
西米恩国王坐了起来。一时间,他们不再是君臣,而是西米恩和道森,两个血统高贵、身份显赫、满怀骄傲与尊严的大男孩。道森对万奈战役的蔑视、对自己儿子被安排为艾伦·克林下属的愤怒是众所周知的。但他还是重述了一遍,借此激发心中的怒火和自以为正确的正义感,好一鼓作气地向国王坦白一切。西米恩倾听着,贴身侍从则冷漠地无视一切。道森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老面孔先后露出好奇、惊讶、失望的表情,最后则是无奈的苦笑。
“你别再跟伊桑简那帮人玩这种游戏了。”安提亚帝国之主一边说一边躺回浴缸,“但话说回来,我也希望老天保佑那个计划成功,那会替我省掉一半麻烦。你听说过艾佛得委任状吗?”
“什么?”
“艾佛得委任状。是一个祭司在色文普图书馆最深处翻出来的羊皮卷,上面任命一个人担任白王杜伦治下的农夫议会主席。北方百姓根据这份委任状发起请愿,要求成立新的农夫议会——任何地主,只要种了足够的庄稼、付得起钱,就能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
“您不是认真的吧?”道森惊道,“他们打算赶着骡子进宫不成?还要在王堡的花园里养山羊吗?”
“别给他们提这建议。”国王伸手去够肥皂。
“只是打个比方。”道森说,“他们绝不会得逞。”
“老朋友,你都不知道朝中的意见分歧有多大。伊桑简深受寒门子弟爱戴,如果那些人获得权力,他也会一起获利。如今再加上克林手里的万奈给他充当钱包,我手里可用的棋子不多了。”
“您的意思不会是……”
“当然不是,不能成立农夫议会。但我得安抚他们。明年夏至,我要把艾斯特送去给伊桑简当养子。”
粗大的青铜手指滴着温水,一片路过的云彩遮挡了阳光。西米恩国王平静地坐着,搓着手臂,面无表情,等候这个决定隐含的意味在二人之间展开。
“他会成为摄政王。”道森的声音窒闷而嘶哑,“如果您在艾斯特成年之前去世,伊桑简就会当上摄政王。”
“不一定,但他将有资格争取。”
“他会害死你的。这是叛国。”
“这是政治,”西米恩纠正,“我曾希望特尼甘会亲自接管那座城市,可那老混蛋有自己的想法。他知道伊桑简那帮人的势力正在膨胀,如今他送了那帮人一个大礼包,却又没实际加入他们的阵营。所以我得哄着他,他们也得哄着他。他将端坐卡文普,左拥右抱。”
“克霆·伊桑简会害死你的,西米恩。”
国王躺回水里,黯淡的清水流过他的手臂,把他的头发浸成深色。一团肥皂泡在水面漂浮、旋转。
“他不会。只要他手里握着我的儿子,就可以摆布我,还不用坐上王座那么麻烦。”
“那就收拾他吧。”道森提议,“我会帮助您。我们可以扶植自己的势力。还有许多人依然记得旧日传统,他们盼望着这一天。我们可以把他们团结在一起。”
“是的,我们可以,但为了什么?”
“西米恩,我的老朋友。此刻正是时候。安提亚需要真正的国王。你有王者之质,你就是那个人。不要把你的儿子送给伊桑简。”
“时机不对啊。伊桑简正是得势的时候,此时反对他只会加剧冲突。最好还是等他犯错吧。我现在要做的,就是确保我们不会重蹈龙族的覆辙。只要我能把一个没有内战的王国交给艾斯特就足够了。”
“即使那不是真正的安提亚?”道森质问,眼睛一阵刺痛,“一个王国,如果丢弃传统,屈服于涂脂抹粉、妄自尊大的子民,那还有何荣耀可言?”
“如果在特尼甘把万奈送给他之前说这话,我也许会认同。但明知这仗你打不赢,还要继续打下去,荣耀又在哪里?”
道森看着他的双手。岁月磨粗了他的指节,寒冷冻裂了他的皮肤,肥皂的味道嘲弄着他的鼻子。他的童年好友、他的国王和君主叹了口气,在浴缸里转动身体,哼哼唧唧得活像一个老头子。在欧得灵山某处,克霆·伊桑简和菲尔丁·马斯正在喝着他的美酒,互相庆贺,哈哈大笑。道森觉得牙关生疼,他强迫自己放松下巴。
明知这仗你打不赢,还要继续打下去,荣耀又在哪里?这话横亘在二人之间。等到自己能够掩饰言语间的失望,道森才开口说话。
“那么陛下,荣耀还能在哪里?”

第十一章 茜茜琳
离开龙道之后,世界只剩下飘雪和泥泞。身下的货车摇摇晃晃地碾过车辙和坑洞,前面的骡子脚下打滑、努力拉车。车轮“嘎吱”作响地抱怨着,滚过前面货车留下的泥浆。茜茜琳坐在驾驶位,麻木的手指攥着缰绳,呼吸的雾气有如鬼魂。在她眼前,低矮的山坡让位于平原,森林渐渐稀疏,被披雪的灌木和荆棘取代。到了春天,这片环绕自由城邦的土地也许会绿意盎然、充满生机,但此时此刻,它显得那么空寂、那么永恒。
他们经过一片农田,地里堆着许多已经腐烂的干草,诉说着某个农夫的悲剧。一个葡萄园里,一排又一排架子上攀着死沉沉、黑糊糊的枯败葡萄藤。在接近视野极限的远处,时不时有雪兔跑动。野鹿有时也会在附近逗留,引得某个车夫或护卫朝它射箭,希望搞点新鲜野味。不过,据她所知,他们从未得手过。
大部分时间里,陪伴他们的只有寒冷。白昼日渐缩短。
在一间废弃的磨坊前,商队领队招呼大家停下扎营。茜茜琳在池塘边停下车,解开满身泥巴的骡子,趁它们吃草时把它们搓洗干净。血红的落日低低压在西边天空,池塘里结了一层薄冰。奥珀尔过来看她。女护卫温柔的双眼中闪着愉悦的光芒,似乎对眼前的情况很高兴。
“亲爱的,我们把你教成了一个靠谱的车夫。”她说。
茜茜琳露出微笑,扯得冻伤的脸颊一阵疼痛。
“车夫?也许吧。”她回答,“靠不靠谱就不好说了。”
年长女人挑起双眉。
“敢再幽默点儿吗?”奥珀尔说,“世界都就要停转了。你来吃饭吗?”
“不去了。”茜茜琳边说边检查骡子的蹄子——昨天发现的一个小肿块今天还在,但没变糟,“我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
“他们?”
“其他人。我想他们不喜欢我。要不是因为我,他们全都围坐在贝林的火炉前呢。还有,队长他……”
“韦斯特?是啊,他脾气有点大,对吧?我也一直搞不清他在想什么。”奥珀尔语气平淡、犹疑,还带着一点调情的味道,“不过嘛,我敢肯定,除非你要求,不然他不会咬你。”
“无所谓了。”茜茜琳回答,“我还是跟货车待一起好了。”
“那我给你带一份吧。”
“谢谢。”茜茜琳说,“对了,奥珀尔……”
“什么?”
“谢谢你。”
女护卫微笑,略略蹲身,行了个戏谑的屈膝礼。茜茜琳目送她走进磨坊。那里有人点起炉火,烟雾在石砌烟囱里冉冉升起。在她周围,白雪先是被映成金色,然后是红色,最后,忽然之间都成了灰色。茜茜琳给骡子们盖上毛毯,自己也点了一堆营火。奥珀尔走过来,放下一盘炖菜和全麦蛋糕,然后回到音乐与人群中。茜茜琳站起来想跟过去,但还是坐了回去。
吃饭时,星星出来了。在白雪衬托下,凸月投下的惨淡蓝光似乎比平时更明亮。气温渐降,茜茜琳更加凑近营火。寒意渗入衣服,压迫着她。等众人入睡之后,队长会带着查古人副手出来巡逻。那时她会溜进磨坊,找个角落蜷缩起来。到了早餐时间,她再避开其他车夫的怒视和好奇的目光,尽快溜回到骡子身旁。日光很珍贵,领队绝不容许大家浪费时间开无聊的玩笑。所以对她来说,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候,就是从扎营到睡觉之间这段漫长、黑暗而又寒冷的时段。她应付的办法,就是缩回自己的内心世界。
她会先给自己唱唱歌,或是回想住在银行时看过的戏剧和演出。不过,她很快发现自己又想起了艾曼尼执事,以及他从不间断的餐桌考试——期待回报的礼物和正规的贷款有什么区别?双方都遵循逻辑,结果反而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为什么?签一次性合同与不断续签合同各有什么策略?这些谜题是她儿时的游戏,她可以在它们当中找到安抚与慰藉。
她发现自己在估算整支商队的财富总值。他们在卡斯能赚多少?倘若必须在奥利瓦港脱手,那么,为了获得与卡斯一样的利润,开价应该更高还是更低?差价又是多少?她又琢磨贝林镇,那个地方能不能依靠抽取过路税或驻留税而更加富有?在什么情况下,放弃货车与继续前进的利弊会相当?如果是艾曼尼执事,会不会明智地投资一个酿酒场,还给它上火灾保险?在缺乏实际信息的情况下,这番思考不过是游戏而已,但却是她最擅长的游戏。
银行业,艾曼尼执事说过,重点不在金银,而在于掌握别人不知道的信息,在于知道应该相信什么人、不该相信什么人,以及明里一套、暗里一套。通过自问自答,茜茜琳可以再现执事、卡姆和比瑟尔重聚的情景,再一次见到、听到他们的音容笑貌,仿佛沉浸在另一个时空。在那里,有人爱她。哦,不,不是真正的爱。但至少,那曾经是她的家。
尽管笼罩她的夜晚更加寒冷,纠结的五脏却放松下来,原本蜷紧的身躯变得柔软、轻松。她往营火里添了些大柴枝,看着火焰先是被木头压得黯淡下去,随后将它们点燃,变得更亮。热量抚摸她的脸庞和双手,裹在身上的羊毛毯挡住了夜晚最冷的寒意。
如果银行给某个提前还清上次贷款的人提供更大笔的贷款,她猜测,会发生什么事?借款人因此得到更多钱,银行则能更快回收利润。然而,脑海中的艾曼尼执事说,如果所有人都能得益,那你一定看漏了什么。一定有一些后果是她没想到的……
“茜茜琳。”
她应声抬头。是桑达,他半弯着腰,从货车之间的影子里跑出来。一头骡子抬起脑袋,喷出一大团白雾,又低头继续睡觉。桑达坐下时,茜茜琳听到奇怪的金属碰撞声,以及酒囊里的葡萄酒发出露馅的晃动声。
“不是吧?”她问。桑达咧嘴笑了。
“吉特师傅不会介意的。我们刚到贝林,他就囤满了准备过冬的补给,现在却要拖着它们满世界跑。我们这是减轻他的担子,减少他的负重。”
“你会惹上大麻烦的。”女孩说。
“绝对不会。”
男孩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打开酒囊,递给她。光是那股酒香就能让她的身体温暖起来。酒水漫过嘴巴、舌头,滚下她的喉咙,醇厚、浓烈而又柔和,暖意如蜡烛一般点燃她的全身。酒里没有甜味,而是某种更深沉的醇香。
“天哪!”她惊叹。
“好酒,对不?”桑达说。
茜茜琳咧嘴一笑,又喝了一大口。再一口。温暖自她的胃里扩散,开始往双脚双手涌去。她不情不愿地归还酒囊。
“不止这个。”男孩说,“我还有东西给你。”
他从斗篷里扯出一个帆布袋,放在地上。帆布散发着尘土和霉烂的臭味,里面的东西在落地时发出碰撞声。桑达的眼睛在月光下奕奕生辉。
“我在后面的储藏室里找到的,那儿还有其他东西。其实是斯密特先发现的,但我想到了你,就跟他交换了。”
他从袋子里掏出一只布满裂纹的绑绳皮靴,鞋底镶铁,大部分已经生锈,黑糊糊、脏兮兮的,只有一块从鞋跟伸到鞋尖、像刀刃似的铁片闪着寒光,似乎刚刚打磨过。
“溜过冰吗?”桑达问。
茜茜琳摇摇头。男孩从袋子里一共拿出两双靴子,上面的老旧皮革在昏暗月光下呈现灰色。女孩拿起酒袋,又灌了一大口。
“鞋太大,”桑达解释,“但我往里面装了沙子。沙子好,因为可以活动,好适应你的脚型。如果用布,只会挤成一团。来,穿上试试。”
我不想穿,茜茜琳心想。可桑达伸手拿起她的脚,解开靴子,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溜冰鞋触感冰冷,皱巴巴的皮革刮蹭她的脚背。桑达使劲把鞋带绑紧,再给她穿另一只。
“我是在阿斯特里堡学会溜冰的,”桑达说,“那是两……哦,天啊,三年前了。我当时刚刚加入队伍,吉特师傅领我们在卡特非过冬。那地方冷得啊,口水吐出来没落地就结冰了。而且那儿好像永远都是夜晚。不过那座城市中间有个湖,我们在城里逗留期间,随时可以走到湖面上,想去哪儿都行。他们每年都在冰上建一座冬城,有住家,有酒馆,什么都有,像个真正的小镇。”
“真的吗?”她问。
“漂亮极了。来,我觉得已经穿好了。等我穿上我的。”
茜茜琳又灌一大口加烈葡萄酒。酒水把热量推送到她的手指和脚趾。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喝掉了半袋酒。她感觉酒意涌上脸颊,酒香熏得脑袋既迷糊又清醒。桑达费力地穿着,嘴里嘟嘟哝哝地抱怨,溜冰靴发出“嘎吱嘎吱”和“咔嗒咔嗒”的响声。女孩心想:这么笨拙的东西,怎么可能真的有用?桑达终于绑好最后一根鞋带,半走半晃地挪到池边,然后脚一蹬,滑到冰上。转眼间,他就成了优雅的化身。他双脚交叉、变换。冰刀划过冰面,“滋滋”作响。他的身体滑动着、旋转着,在池塘冰面上来来回回,双臂如舞者一般优美。
“鞋子不赖。”他喊道,“来嘛,你也试试。”
茜茜琳喝一口酒,为了祝自己好运,再喝一口,然后才挥动四肢走出去。冷风噬咬着她,可惜牙齿太钝。她拼命保持好平衡,脚踝在靴子里滑来滑去。她学着桑达的样子,脚一蹬,结果狠狠地摔在冰面上。桑达开心地哈哈大笑。
“第一次很难的。”他伴着一阵“滋滋”声滑到女孩身边,“把手给我。我教你。”
几分钟后,茜茜琳弯着膝盖,张开双臂,双脚踏住冰面,至少不会摔跤了。
“不要走。”桑达教她,“一只脚蹬,另一只脚滑。”
“说得轻巧。”她回答,“反正你学会了。”
“现在会了,但我刚学时比你还笨呢。”
“哄我。”
“你值得哄嘛。不对,是这样。对了,对了!”
茜茜琳的身体领悟了技巧,开始滑行。虽然不如桑达优雅自信,但已很接近了。冰面在她脚下飞速后退,在月光下时而白、时而灰、时而黑。夜晚的味道就像加烈葡萄酒,夜景如河水般在她周围流动。桑达忽然出现在身旁,拉住她的手。二人一起滑过磨坊边的池塘,冰刀在昏暗的冰面上留下白色的印痕。
岸边,一头骡子咕哝一声,抖了抖腰,仿佛在发表评语。滑翔带起的风声在茜茜琳耳边呼啸。她在欢笑,在旋转。胃里的纠结成了记忆和幻梦,成了另一个人的事。她又摔了两跤,但只觉得好玩。冰面有如天空白云,而她,刚刚学会了飞翔。她站在池塘中央,正儿八经地行了个笨拙的屈膝礼,脚下的冰被压得“吱吱”抱怨,桑达却鼓起掌来。
“跟我比赛。”他喊道,“滑过去再回来。”
桑达宛如离弦之箭,朝对岸飞去。茜茜琳紧追其后。她觉得腿痛,心跳像滚落山坡的大石,脸庞麻木如同面具。男孩到达池冰边缘,蹬着岸边的雪,回头从她身旁冲过,朝她的货车滑去。茜茜琳也转弯,滑得更快、更用力。经过池塘中央时,冰面颜色变黑,“嘎吱”抱怨,但她一下子冲过去了,追近桑达的后背,追到他身边,超越他。差点超越他。
她的溜冰鞋插入积雪和冻死的芦苇中,被月光染蓝的地面迎面扑来,狠狠撞上,震得她无法呼吸。桑达躺到她身边,睁大双眼,双颊红得像被她掐过,脸上的表情混杂着吃惊和关心,显得那么滑稽,惹得茜茜琳刚缓过气来,就放声大笑。
桑达跟着她一起笑。他往空中扔了一把雪,雪片在他们四周飘落,仿如蒲公英的飞絮。然后,男孩翻身过来,紧紧贴着她的身体,用嘴封住了她的双唇。
哦,她心想。但转瞬之间,她便回吻对方。
这事没她想象中那么别扭。男孩用手臂环抱着她,身体已经完全压在她身上,把她压入完全不觉寒冷的积雪中。他伸手摸索着解开她的外套,掀开厚实的羊毛套衫,抚摸她的肌肤。茜茜琳发现自己反弓身体,迎着对方的抚摸紧贴上去,仿佛渴望着这一切。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茜茜琳,”桑达说,“你要知道……你要知道……”
“不要。”她回答。
男孩停下了,撑起身来,收回按在她胸脯上的手,满脸悔悟的表情。茜茜琳感觉一阵急躁。
“我是说,不要说话。”她说。
对于性,她一直只有表面上的了解。卡姆曾用严厉、苛刻、警告的语气提到过它。在春天的嘉年华舞会上,她也曾在火把照亮的街上,见过那些除了面具什么都不穿的化妆舞者。也许,性并不神秘。不过,当她解开腰带,脱下粗布裤子时,她仍然好奇,比瑟尔跟那些女孩做的是不是同样的事?那些女孩不是她,但她们是不是也这样做过?她听说第一次会疼。她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桑达裸露的腰部几乎跟雪一样白。他正专心地脱溜冰鞋,想不起身就把它踢掉。
我不爱他,但这不重要吧?她心想。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咆哮,深沉、愤怒而且突然。压在她身上的重量消失了,桑达升到空中,双眼惊讶地睁得溜圆。茜茜琳伸手去抓自己的裤带,第一反应是有只巨鸟从空中扑下,叼走了男孩。
韦斯特队长把桑达扔到冰上。后者摔了个四仰八叉,在冰面上滑了出去。队长的剑“锵”的一声出鞘。他一边朝桑达走去,一边用三种语言咒骂着。茜茜琳翻身跪起,裹紧衣服。桑达跌跌撞撞爬回岸边,小弟弟仍然直立,滑稽地连连点头。他又滑了一跤。
“我没强迫她,”桑达尖叫,“没强迫她。”
“你自己信吗?”韦斯特怒吼,剑尖指向半埋在雪里的酒囊,“你把她灌醉,让她像傻瓜一样张开双脚,我是不是该给你发个模范勋章?”
“我没喝醉。”茜茜琳说完才发现自己可能真醉了。韦斯特只当没听见。
“臭小子,你再敢碰她,我就从你身上割点零件下来。你最好祈祷只割手指。”
桑达张嘴,却只发出一声尖锐的哀嚎。
“住手!”茜茜琳大喊,“别碰他!”
韦斯特转身看着她,眼中燃烧着怒火。队长个子比她高,肩宽超她一倍,手里还拿着明晃晃的利刃。茜茜琳心中有处微小却冷静的部分告诉她快闭嘴。但酒劲儿、窘迫和愤怒却推着她继续开口。
“你是谁啊?凭什么告诉他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她质问,“你又凭什么教训我?”
“我正在救你的命。你必须听我的话。”韦斯特喊道,但茜茜琳觉得他眼中出现了新的困惑,“我不会让你变成妓女!”
这个词太伤人了。茜茜琳握紧了拳头,指节生疼。热血涌上她的脸颊,在她耳边咆哮。下一句话,她是尖叫出来的。
“我不收他钱!”
韦斯特看她的眼神像第一次看清她一样。他眼中的困惑更浓了,眉头锁在一起,嘴边露出像要笑的表情,但随即变成难以言愈的痛苦。
“老大。”又一个声音隆隆响起,查古人的身形自暗影里浮出。
“雅丹姆,现在不是时候。”韦斯特回答。
“这话应该对大喊大叫的你们说,老大。附近有士兵。”
眨眼间,韦斯特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面容平静下来,身体往后退了一步。他们之间的对峙就此消失。变化如此突然,让茜茜琳更加恼火:还没有结论呢,队长怎么说不管就不管了,这不公平啊。
“在哪儿?”韦斯特问。
“在东边山脊的另一边扎营。”查古人回答,“人数两打。安提亚的旗帜,万奈的帐篷。”
“好吧,老天爷要乐了。”韦斯特说,“不被巡逻队发现的机会有多少?”
“零。”
“他们看到你了?”
“还没。”
这番对话挣扎着穿过酒劲和愤怒的余火,传到茜茜琳耳中。她的怒气顿时消弭无形。韦斯特在她车前踱步,打量着还穿着溜冰鞋摇摇晃晃的桑达、半埋的酒囊、仍然留有道道白痕的池塘冰面。
“桑达,”他命令,“去找吉特师傅。”
“是,老大。”桑达答应着,连滚带爬朝磨坊跑去。
韦斯特漫不经心地还剑入鞘,眼睛扫视四周的地形,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茜茜琳等待着,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逃不掉,也打不过两打士兵。刚才在她心里出现过的所有针对韦斯特的问候,此刻全都消散。
时间仿佛无穷无尽地拉长。韦斯特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
“我们需要一把扫帚。”他说。


第十二章 盖德
黎明前的微风携带冰凉的寒意,呢喃着穿过盖德的帐篷,吹得油灯火焰左右跳动。盖德靠过去,轻声咒骂着,把灯芯挑高些。火焰突然明亮起来,随即冒出黑烟。他又把灯芯缓缓挑低,直到烟雾消散。灯光更亮,暗淡的墨迹虽不能变得更清晰,但至少能看见了。他把双手插进腋窝取暖,凑得更近些。

×××

于是三大派系在最后一段日子里展开了一场血腥而又极度狡诈的战争。战场上出现了数不清的在空中飞翔的用船头的巨大铁角屠杀同样飞翔的龙族的石船和设法躲藏起来直到被遗忘之后才跳出来攻击毫无防备的敌人的暗杀者以及用来杀死龙主及其奴仆的淬毒的剑。交战的同胞兄弟中最疯狂最强大的银鳞魔雷德发明了一种史无前例的精巧工具。他在哈卡佩(盖德估计就是现今的侯斯卡)南边的高山上和萨姆尔(盖德几乎可以肯定就是今日的克沙特的第五个名字)的东边锻造了没有人能在它面前撒谎、也没有人能长久地拒绝它的话的忠仆。忠仆的标志是以深红色为底的寓意谎言将无所遁形的指向世界八方的罗盘。魔雷德通过忠仆掌握了最为阴险的力量。

×××

盖德揉了揉眼睛。这本书已有五百年没人看过了,厚实的黄色书页散发着灰尘和霉菌的味道,还有书脊处胶水的古怪甜味。他在万奈一家旧书店最深处的角落里找到了它,当时还觉得很高兴。可是,艰难地翻译一段时间之后,盖德的热情渐渐消退了。
作者声称,此书抄写并翻译自一捆早已失传的卷轴。卷轴非常古老,可以追溯至龙族帝国分崩离析后的第一代人。这就是说,首先,这本书是由许多片段集合而成的野史,内容既陈腐又夸张,盖德越看,心就越往下沉。其次,书中所有内容都用正史的笔法写就,枯燥无味。最后,作者为了让文本更显权威,热衷于使用超长的句式和复杂的语法,结果每一页纸都在考验读者的忍耐力。盖德每每读到一个句子的后面,还得回头再看一遍,才能记起前面讲了些什么。
如果在万奈城,盖德铁定会把这书丢到一边。可万奈庇护使艾伦·克林爵士听说一支商队把城里的财富偷偷运了出去,立刻把寻回商队当成了首要目标。他派出亲信沿通往卡斯的龙道寻找,其他不怎么得宠的人就派往更偏远的地方。结果,乔瑞·卡连姆去了干枯平原,弗隆·布鲁特走上前往伊拉萨的海路,盖德·帕列库则带着两打不听话的提兹奈族士兵,跑到自由城邦最南边的冰雪泥巴里跋涉。
他们在农场小路和狩猎小径间找了几个星期,一共遇到三支商队,都是小队伍,每支不超过三辆车,做的都是在本地城市和小镇之间贩卖冬季货物的生意。其他时间里,白天是泥巴,夜晚是酷寒,苦不堪言。所以,虽然这本揭露龙族对付谎言力量的古书是个糟糕的旅伴,也总比士兵们好上许多。每天休息时,其他人忙着喝酒、唱歌、咒骂雪天,他却蜷在床上睡觉。到了早晨,他跟厨师们同时起床,看书、翻译,假装自己正在另外一个地方。
门帘处传来谨慎的刮擦声,他的扈从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提兹奈人——那是他的副官。扈从送来一个托盘,上面有一个骨雕碗、一个陶瓶。碗里装的是烂燕麦片加葡萄干,瓶里的液体冒着热气、又黑又油,权当是咖啡吧。提兹奈人正式地敬了个礼。盖德合上书本,扈从把食物摆放在他面前。
“巡逻队有什么发现?”盖德问。
“那些车一直没动。”副官回答,“据此行程不超过两个小时。”
“好吧,那就不急了,”盖德故作欢快地说,“告诉大家,吃完早餐后拔营,中午前搞定他们。”
“然后?”
“往西南去,”盖德嚼着满口燕麦片回答,“顺着路走。”
副官点点头,又敬了一礼,后转,离开了。盖德觉得,对方的动作里似乎有种蔑视的味道,但也可能只是他的心理作用罢了。吃早餐时,门帘缝隙透入的光芒渐渐变亮,营地变得热闹起来——士兵互相喊话,马匹嘶鸣抱怨,还有拆卸灶台木板发出的声音。外面的天空从暗蓝色变成灰色,再变成蓝白色。黎明带来更多光线,但不是温暖。等虚弱的太阳终于赶走空气里最糟糕的冷意,盖德已经上了马,领着队伍准备行军。根据巡逻队的报告,新发现的商队至少是中等规模。
但盖德没抱太大希望。他以为又要面对愠怒的本地人,进行另一次失望的搜索罢了。直到他看到那个查古人。
那人坐在最外围的车上,虽面无表情,耳朵却向前倾斜,显得很关注。听说韦斯特的副手就是查古人。盖德扫视着聚在老磨坊外面的货车,心里默默数数。虽然情报向来不准确,记忆也不可靠,而且随意停在一起的货车很难数清楚,但这里的货车数目跟他们要找的商队相当接近。盖德的心跳不由略略加速。
一个穿厚实羊毛袍子的提兹奈人沿路朝他们走来。盖德打个手势,六个弓箭手在他身后的路面上呈扇形排开。查古人身子前倾,抖了抖一只耳朵。
“你是这支商队的领队?”盖德问。
“对。”提兹奈人回答,“你他妈是谁?”
“我是里文翰的盖德·帕列库大人,西米恩国王和安提亚帝国的代表。”盖德宣布,“你们从哪儿来?”
“玛西亚。正在返回的路上。贝林被雪封了。”
盖德俯视对方的黑眼睛。领队的瞬膜合上又张开,不眨眼却又眨了眨眼。盖德无法断定他是不是在撒谎。他说的当然有可能是事实。在自由城邦,雇有查古族护卫的商队不止一支。这一次仍有可能是误报。
“你们怎么在这儿停了?”
“有辆车的轮轴松了,刚刚装回原位。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你们的护卫队长是谁?”盖德问。
领队扭过头,吐了口唾沫,指了指一个斜靠在一辆货车上的男人。是个原血族,表情友好但淡漠,身上散发着克制但暴力的气息,麦色的头发里夹着灰色,肩膀很宽。这个人有可能是玛可斯·韦斯特,也可能是一千个其他人。
“他叫什么名字?”
“塔格。”领队回答。
盖德身后的路上,有个士兵说了句什么,声音太低听不清。另一个士兵回答一句。盖德觉得血气沿着脖子往上涌。面前的人也许说谎,也许没有,但他犹豫得越久,就越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把你的护卫都叫到路上来。”他命令,“叫车夫回到各自车上。”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有人“咯咯”笑了。盖德的尴尬转化成怒火。
“因为如果你不听,我就宰了你。”盖德怒吼,“还有,既然你胆敢质问我,我就要你的护卫交出所有武器和盔甲,摆在路上,然后退到十步以外。一旦发现有人瞒下东西,即使只是一把工具刀,我也要拿你的尸体喂乌鸦!”
领队的瞬膜张开又合上,然后转身,蹒跚地朝车队走去。盖德招手叫来副官。
“派人包围各个方向。如果有人想溜走,尽量活捉回来,必要的话死的也行。我们要彻底搜查这个地方,连一颗钉子也不放过。”
“磨坊也搜?”副官问。
“所有地方。”盖德说。
提兹奈人点头退下,朝士兵们下命令。盖德看着货车,愤怒和尴尬退让给焦虑。那个队长跟领队说了几句话,又抬起头来冲着盖德皱皱眉,耸耸肩,转身走开。假如他们抵抗,那就是现在,而且会很激烈。盖德在马鞍上动了动,腿上还没痊愈的伤口因紧张而生疼。磨坊里和每一辆车旁都有人走动。他们有多少护卫?如果美狄安银行的全部财产就藏在这些货车里,那么每个车夫都有可能是剑士或弓箭手。盖德的头皮开始发麻。万一货车里藏了弓箭手,那他就要变成刺猬了。恐惧在胃里翻腾,仿佛刚刚吞下一条臭鱼。为了表现出轻松自在的模样,他掉转马头,朝自己队伍的后方小跑过去。
但从士兵们的表情判断,他没有骗到任何人。
第一个护卫像抱柴火似地抱着五六柄剑,从马车间笨拙地走出来。她把兵器丢在盖德指定的地面上。然后,一个几乎没到护卫年龄的瘦小男孩交出两把解下弓弦的弓,还有一满袋箭。这场郁闷的检阅慢吞吞地进行着,忧郁的武器盔甲堆越来越高。最后,十个护卫和一个满头乱发的术士走到路上。他们身穿羊毛或棉袄,从武器盔甲堆开始迈出十步,站在空地上,瑟缩着抵御寒冷。
“搜。”盖德下令。
士兵们抽出剑,走上前去。车夫们站在各自的货车旁,或微笑、或皱眉、或迷惑地四处张望。盖德骑马绕着营地缓缓走动。搜索的吵杂声好像一直跟随着他——凶狠的说话声、刺耳的木头碎裂声、金属互击的铿锵声。他看到一个手下从一辆车里拔出成锭的生铁,砸到地上。另一个手下刮着金属表面,确定它们真的是铁,然后吐了口唾沫,扭头继续搜查。
中午来了又去。一阵冷风吹起,带着雪片从众人脚边掠过、旋转。士兵们把每一辆货车都清空,查看车底,检查马匹和骡子,然后进磨坊搜。盖德在磨坊池塘边下马,望着空荡荡的货车、冷漠的车夫,和挂在阴沉空中的黯淡太阳。其中一个车夫——是个头发和肤色都很苍白的病恹恹的女孩——蜷缩在一堆扔在地上的羊毛布匹旁,偷偷打量盖德。盖德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一个趾高气扬的贵族,正在欺负她和朋友们。他很想走过去,向她解释,不是那样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然而,他背过身去。雪尘在冰面上飘过,如同水波。盖德沿着池边漫步,尽力无视女孩盯住自己后背的目光。有笨蛋在这里溜过冰。薄薄的冰面被冰刀划过,留下道道白痕。没把冰踩破,运气真不错。他曾看过一篇文章,里面列出了十三个人种在冰水里冻死所需的时间。呃,其实是十二个。淹族不会……
盖德几乎是先停下脚步,然后才意识到不对劲儿。池塘边有个长条形的低矮雪堆被吹到了冰面上。白色的冰刀痕迹在雪堆一边消失,又出现在另一边,仿佛溜冰人直接从小雪堆里滑了过去,又或者,雪堆是在溜冰人滑过之后才出现的。盖德走近些看。雪堆本身有点怪异,表面没有该有的冰壳,而且雪粒很均匀,像扫帚扫过的沙。盖德抬起头。护卫们都在商队的另一边,他的士兵则挤在磨坊入口。他绕着奇怪的雪堆走了一圈。
冰面上布满深深的划痕,有个东西突了出来,黑色、四四方方、高及脚踝。他蹲下,把雪扫开。是个盒子,半埋在新近砸开的冰里,再用雪埋上。旁边还有许多。所有盒子都藏在薄冰下,再用仔细堆砌的雪堆埋住。他抬起头。那个车夫女孩已经站了起来,正伸长脖子看他,十指紧扣,捂着肚子。盖德抽出小刀,使劲挑开插销——黄玉、翡翠、碧玉、珍珠,还有如霜花一般精致繁复的金银首饰。盖德像被宝石刺伤似的往后一缩,然后,当他意识到看到了什么,胸中仿佛有暖日升起。轻松和愉悦在他体内奔涌,解开了紧绷的肌肉,让脸上绽放出笑容。
他成功了。他找到了失踪的商队和万奈的宝藏。他再也不是无足轻重的白痴盖德·帕列库,再也不用为他喜欢的书和圆滚滚的肚子道歉了。哦,不是。他的名字将由一辆金马车载回坎尼普去觐见西米恩国王,拉车的缰绳上镶嵌着红宝石。他将成为朝廷上的话题,受到王国最高领导层的称赞、赏识和祝贺。
只可惜,当然了,他没有那样的机会。在坎尼普,接受祝贺的名字将是艾伦·克林。
艾伦·克林,羞辱他的人,烧他书的人。
盖德长长地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呼出来,然后合上盖子。过了一会儿,他又打开盖子,掬着双手挖了满满两大捧宝石,倒进衬衫里面。可爱的小石头聚集在腰带束紧处。他扣好外套,遮住鼓起的部位,再次把盖上盒盖,把雪推回去埋好。当他站起身时,一阵狂烈的黑色喜悦涌上心头,相比之下,刚才的快乐是那么软弱无力。当他走回车队时,无需提醒,他的头扬得老高。那个女孩看着他走近。盖德冲她咧嘴一笑,像跟老朋友或旧情人打招呼似的。我们是同谋,他迅速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边,别说出去。
女孩瞪圆了眼睛,随即点头,只点一下。我不会的。盖德真想亲她一口。
他找到副官。后者已经领着士兵把磨坊搜查完毕。盖德注意到,自己进门时,士兵们都停下了对话,但这次他一点也不介意。房子里散发着霉味和烟味,石头地面上有商队过夜的痕迹。对面墙壁上靠着一把扫帚,扫帚头是湿的,下面的石头被一小摊水迹湿透。盖德故意无视它。
“找到什么了?”盖德问。
“什么都没有,大人。”副官回答。
“我们在浪费时间。”盖德说,“召集士兵,我们走。”
副官看看四周。一个士兵耸了耸肩膀——是个年轻的提兹奈人,满身黑鳞片闪闪发亮,像打磨过似的。
“大人,我们还没找过地窖。如果您想……”
“你认为真的有用?”盖德问,副官没有立刻回答,“说实话。”
“说实话,没有。”
“那么召集士兵,走吧。”
商队领队坐在一张小凳上,闻言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厌烦的嘟囔。盖德扭头看他。
“我代表帝国和国王,为此行带来的不便道歉。”盖德说着,鞠了一躬。
“不必在意。”领队酸溜溜地回答。
屋外,士兵们跟以前每次搜索完一样排好队。盖德小心地爬上自己的马鞍。腰带很紧,珠宝玉石硌到皮肉,轻轻扎他的肋骨,但没有一个掉出来。商队护卫的脸上挂着像模像样的冷漠表情,看着盖德拔剑行礼,掉转马头,缓步前进。每离开商队一步,盖德就感觉脊梁骨放松了一分。太阳已朝地平线处滑落,照得他眼前发昏。他伸长脖子,清点身后士兵的人数,确保没有人回头或落下。没有。
走到山脊顶上,盖德停住了。副官来到他身旁。
“大人,我们可以在昨晚的地方扎营,”他说,“明早再往西南方去。”
盖德摇摇头。
“往东。”他说。
“大人?”
“我们往东。”盖德重复,“吉利亚就在不远处,我们可以找个暖和的地方消磨几天,然后回万奈。”
“我们要回去?”副官用小心而中立的语气问道。
“还是回去吧。”盖德强忍微笑,“反正什么也找不到。”


第十三章 道森
冬务[1]。
这个词本身就散发着绝望的气息。从最长的夜晚到第一次融雪期间,贵族们要么躲在自己的领地里,要么跟随国王去冬猎。他们视察自家儿子的成长状况,重新认识妻子和情妇们,审查领地的税收。对贵族来说,冬天意味着家庭生活和壁炉前的工作,而道森却要在坎尼普忙碌冬务。虽然热爱这座城市,可他必须奔走在寒风阵阵、烟雾呛人的街道上,与各色官员、商人及其他身份不明之人为伍。好在他的事业是正义的,他只能忍辱负重。
再说,他不是一个人。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如此痛恨伊桑简。”坎尔·达斯克林说。他是水泽男爵、北港庇护使、陛下的北海岸特使。“没错,他很帅气,很自我。可是,若你认为自以为是和野心勃勃是罪过,那你在朝廷里就找不到一个好人了。”
道森靠在椅背上。在他们周围,巨熊兄弟会显得空空荡荡。座位和软垫包裹着生丝和卡博尔缎面,可惜没人坐。这个房间的设计思路是要在仲夏时更凉快,如今只好摆上黑铁火盆。平时忙于照顾兄弟会成员的女仆们躲在阴影里或门口处,等候信号侍候任何需要。在夏季事务最繁忙时,这里可能聚集上百人。他们拥有国内最高贵的血统,坐在豪华舒适的房间里,喝酒、吸烟、管理朝中事务。可是现在,只要道森声音大一点,就能听到回音。
“不是个人的问题,”道森回答,“而是他背后的派系。马斯和克林也好不到哪儿去,但领头人是伊桑简。”
“派系差异似乎不能证明有……什么来着?阴谋?”
“派系的理念总是体现在行动上。伊桑简和马斯那帮人为了篡夺权力,甘愿跟最低等的人为伍。”
“你是说农夫议会?”
“那只是其中之一。”道森说,“既然他们甘愿支持贱民,那么要不了多久,贱民就会开始支持他们?我们已经制定了限制奴隶、床佣和农奴的条例,就在我们这一代,就出自伊桑简那些人之手,就是为了讨苦力、商人和妓女的欢心。”
坎尔·达斯克林轻轻嘟囔一声。昏暗的冬日映出他的侧影,加上几乎跟莱昂内亚人一样黝黑的皮肤,道森很难看清他的表情。但他毕竟没有反对。而且,如果不是事关他自己的利益,他是不会来的。
“是时候召唤安提亚的真魂来纠正这一切了。”道森说,“那些猎犬以为自己在主导狩猎,必须把他们打醒。要是等到艾斯特王子住到伊桑简的屋檐下……”
意味深长的沉默比言辞更能传达他的本意。达斯克林在椅子上探身向前,低声骂了句脏话。
“你确定国王打算这么做?”
“他亲口说的。”道森回答,“西米恩是个好人,也会是个好国王,但他需要我们的忠诚。他在等待机会摆正伊桑简的位置。而我,要为他提供那个机会。”
外面走廊传来低低的说话声,随后声音远去。街上响起铁马蹄的“得得”声。坎尔从外套里掏出一只陶制小烟斗,抬起手,一个女仆拿着点火用的小蜡烛快步上前。前者喷出第一口香喷喷的蓝色烟雾后,她就退下了。道森等待着。
“怎么做?”达斯克林语气坚毅地质询。道森露出微笑。这场战斗已经赢了一半。
“削弱伊桑简的势力。”道森说,“从万奈召回艾伦·克林。离间伊桑简和农夫们。粉碎他的圈子。”
“指的是马斯和克林吧?”
“只是个开头,他还有其他追随者。但这还不够。他们之所以能成气候,就是因为理解贵族血统真义的人各自为政,给了他们机会。”
达斯克林长吸一口烟。烟叶烧得红亮,又随他的呼气黯淡下去。
“这就是你的阴谋。”他说。
“忠于国王不算阴谋。”道森指出,“而是我们一直以来应该做的事。但我们睡着了,被猎犬趁机潜入。坎尔,你明明知道的。”
达斯克林用陶烟管轻轻敲着牙齿,眼睛眯缝起来。
“有什么话,”道森说,“直说吧。”
“忠于西米恩国王是一回事,变成卡连姆家族的工具则是另一回事。对于伊桑简那伙人提出的改革,我确实很……困扰。不过,把一个野心家换成另一个野心家并非解决之道。”
“你要我证明我不是伊桑简?”
“没错。”
“你想要什么证据?”
“如果我帮你从万奈召回克林,你绝不能从中获利。所有人都清楚,你儿子在那儿当克林的下属。乔瑞·卡连姆不可以接任万奈的庇护使。”
道森眨了眨眼,张开嘴,又闭上。
“坎尔。”他开口,但达斯克林的眼睛一眯。道森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再次说话时,他的语气比自己想要的还坚定,“我对诸神和安提亚王座发誓,召回艾伦·克林之后,我儿子乔瑞不会接任万奈庇护使。更进一步,我发誓,我家族任何一人都不会从万奈获利。现在,老朋友,你愿意发下同样的誓言吗?”
“我?”
“你有个侄子也在那座城市里,我没记错吧?我相信,你不会希望大家以为,你支持王座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吧?”
达斯克林的笑声有如雷声滚动,深沉而温暖,足以驱赶冬天的利牙,可惜只有片刻。
“老天爷都要哭了,卡连姆,你要让我们全都变成慈善家啊。”
“你愿意发誓吗?”卡连姆追问,“你愿意与忠于西米恩国王的人们一同追求共同的理想,并把恢复传统置于个人荣誉之上吗?”
“王座真正的仆人。”达斯克林半开玩笑地说。
“没有。”道森的语气里没有一定点轻松。他坚硬如石,意志如铁,“王座真正的仆人。”
达斯克林严肃起来。
“你是认真的。”他说。
“当然。”道森回答。
坎尔用深色的眼眸凝视道森的脸庞,仿佛要看破他的伪装。然后,像之前那六人一样——六个被道森选中、跟他拥有同样愿望的人——自豪在他黝黑的脸庞上绽放。自豪,决心,以及参与到更伟大、更正义的事业中的喜悦。
“那好吧,”达斯克林轻声说,“我发誓。”

×××

城里最显眼的分界线莫过于那道深渊,但它远非唯一。在大桥两侧,贵族们盘踞在各自的宅邸和广场内,低等市民则居住在更小、更窄的路边。住在茶隼广场北边,说明你德高望重。马厩设在南门附近,意味你出身不错,但却浪费了自己的好运气。这座城市的复杂之处,只有她的子民才能了解。街区并不是唯一用来衡量阶级的尺度。最穷苦、最绝望的人都在地底的隧道里,活在黑暗和肮脏中,期望从上个时代的废墟、这个时代的城市地基里挖出新的生活。至少,那地方可以保护他们躲过寒冬的肆虐。
冰与雪把深色鹅卵石铺成白色。车走得很慢,骡子们拉得小心翼翼。马也慢慢迈步,以免滑倒摔断脚,被当街处决。坎尼普的冬天甚至夺走了叫车等在屋外的权利,不过,道森对跟达斯克林会面的结果非常满意,所以不太介意。他让女仆为自己穿好银线缝制、血石做扣的深色皮革外套,戴上配套的宽边帽子,大步走到街上,朝自己的家和克莱拉走去。
道森的少年时代在坎尼普度过,白天跟随父亲参与权力游戏,夜晚跟其他贵族男孩们喝酒、唱歌、彻夜狂欢。即便在数十年后的今天,这些顶着白雪的砖石仍然贮藏着他的记忆。他经过一条小巷。他和艾利亚泽·布雷聂寇同时满十四岁的那天晚上,二人打了个赌,结果艾利亚泽输了,只好光着身子跑过这条巷子。接下来是条宽阔的弯道,通往所有提兹奈族和扎苏鲁族聚居的地方——臭虫和硬币[2]的住处。他从魔雷德拱门下穿过。疯狂的末代龙帝魔雷德就在这里死于其同胞兄弟爪下。拱门以龙玉造就,高度几乎与王堡相当,门身却如此纤薄、精巧,仿佛随便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倒。他经过索里尔的祭坛,它的南墙已被煤烟熏黑。还有妓院,十岁生日时,父亲带他来过这里,让他跟一个女人度过处子之夜。
城市上空唯一一朵白云仁慈地闪着微光,驱散阴影。一辆从集市广场返回的面包车掉了一箱杏仁,立刻有十几个孩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赶在车夫来得及阻止之前哄抢。在西墙,他可以俯视安提亚的广大平原,仿如天神俯瞰世间。寒风穿过街道,撕咬、剐刺他的嘴唇和脸颊。这是一座完美的城市。一切都发生在这里,从龙族的灭绝,到白色先知的崛起,再到奴隶暴动,之后,安提亚家族在龙族建造的城市里重新建立了一个原血族国家。这里的一砖一石见证了世纪与时代的更迭。
如今,也许是第一次,道森即将在他深爱的城市里登上属于自己的位置。他的计划已经启动,坎尼普将因此而记住他的名字——道森·卡连姆,欧得灵山男爵,清洗朝廷、扶助安提亚走上正确和恰当道路之人;卡连姆,正义守护者的召集人,毁灭混乱和变革源头之人。
道森臣服于永恒之城的诱惑,沉醉在记忆和由他意志掌控的未来愿景之中。在那个未来里,奔走于污秽雪地、忙碌冬务的人不是他,而是克霆·伊桑简和菲尔丁·马斯。就算袭击发生之前有过任何预警,也被他完全忽视了。
道路顺着隆起的山坡边缘弯曲。前方,在两条路汇成一条的三角区,三个穿深色羊毛外套和裤子的男人站在一起,热切地交谈。他们吹出的气息白得像羽毛、像天空。道森朝他们大步走去,以为他们会给朝中贵胄让路。但迎接他的是冰冷的目光。他们没有让路。
沉浸在幻想中的道森先是一阵厌烦,随后猜想对方大概没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地位。离他最近的男人敞开外套,拔出一把宽大的弯刀。另外两人朝两侧移去。道森轻蔑又难以置信地浅笑一下。持刀的男人朝他扑来。道森一边往后跳开,一边拔剑。可他的剑刃还没完全出鞘,左侧刺客的重棍已经击中他的手肘。他的手一麻,剑无声地落向冰冻的地面。持刀男人挥起刀,刀刃划破皮革外套,割入道森的胸膛。他大叫一声,往后跳去。
这场厮杀跟决斗截然不同。几个男人的动作和战斗风格毫无美感,更无荣誉可言。他们似乎根本没受过正规训练。持刀男人拿刀的架势活像屠夫,另外两个帮手拎着棒子围堵道森,似乎认为他会像受惊的母猪一样尖叫着逃走。道森挺直腰杆,伸手按住割裂的外套,手指拿开时,手套已沾上了血。
“你们刚刚犯下这辈子最后一个错误。”道森说,“你们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
持刀男人露出微笑。
“我知道,大人。”说完他举刀又扎。若不是数十年的训练让道森往后方和侧面避开,刀将会深深扎入他的肚腹。左边的男人挥棍用力砸下,正中他的肩膀。道森跪倒在地,这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些人不是普通的街头恶棍,他们的目的不是抢几个小钱。这是个陷阱,针对他的陷阱。
右边的使棍男人踮着脚尖弹跳着,往后、往前、再往后,然后高举武器,准备砸下来敲碎他的头骨。道森举起手臂拦挡,但袭击者闷哼一声,消失了。刺客们转身。新来的人身穿灰色猎人羊毛衣,死死抱住使棍男人,二人一起在鹅卵石上翻滚。他们分开时,新来者一跃而起,身上的衣服和手里的短剑染满了红色。刺客却没起来。
“卡连姆大人。”新来的帮手边喊边把手里的剑丢过来。道森看着染血的利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时间仿佛放慢。剑柄裹着黑色皮革,已经用旧了,剑刃中线上印有一道血槽。道森伸手从空中接过短剑。剩下的使棍男人朝他扑来。道森仍然跪在地上,扭身躲开。
倒下的刺客呻吟着,一手撑地想爬起来,但又滑了一下,落回渐渐扩大的血泊中。
道森站起来。两个刺客对视一眼。看得出,他们已经害怕了。没错,男爵已经受伤,而他的救兵手里没有武器。没错,双方人数相当。但突然从三对一的局面变成近乎势均力敌,让他们的信心动摇了。使棍男人后退一步,半转过身,像是要逃走。道森撇了撇嘴。一群懦夫。
他挥起借来的短剑,动作迅猛,剑指下盘,劲力十足。刺客往后退,笨拙地躲闪。在道森右边,持刀男人大喝一声,朝手无寸铁的援兵扑去。道森伤口的痛楚已经减弱,鲜血在胸膛上冻结的寒意让他的嘴唇平添一抹凶狠的冷笑。使棍男人倒退一步。道森向前紧逼,屈膝,重心下沉,平衡身体,做好准备。当重棍再一次挥起时,道森欺进它的圆弧之内,用肋骨硬吃一棍,同时把手里的剑刃往前一送。使棍男人喷出一股白羽般的雾气。刺客的外套下穿了盔甲,虽然死不了,却被撞得摇摇欲坠。道森转身,一脚踩上对手的脚背,挥起剑柄又快又狠地砸在他脸上。他的手腕感受到震动,无疑,对方的软骨碎裂了。
刺客躬身朝他冲来,企图凭体重把他撞翻。道森往后滑开,但靴子在冰封的街面上找不到支点。凶徒比道森重,想靠这点优势赢得肉搏战,可惜错判了男爵的性格。
道森丢下短剑,左手一把揪住刺客的黑发,不是为了扯开对方的脑袋,而是为了稳住它。随后,他将右手大拇指插入对手眼眶深处,指节弯曲。这个柔软的部位立时崩溃。男人痛苦而惊惧地高声惨叫。道森把他推开。他踉踉跄跄地跪倒,双手捂着瞎眼和被砸碎的鼻子。
持刀男人和道森的援兵正在互相绕圈。援兵没有武器,手臂张开,左臂上有处刀伤,滴血在白色的冰和黑色的鹅卵石上溅出一朵朵红花。街上已经聚集了一群人,有男有女有孩子,个个圆睁双眼,饥渴地注视着这场暴力演出,却没人敢出头干涉。道森把哭嚎的使棍男人踢到人行道上,拔下对方用皮带缚在手腕上的棍子。持刀男人瞥过来的目光中全是恐慌。道森把重棍舞得呼啸生风,试了试它的平衡和重量。
持刀男人拔腿就跑,黑靴子在身后扬起点点雪花。人群分开,放暴徒逃走,生怕被他手里的小刀扎到。农夫、平民和奴隶给他们的同类让开路。坎尼普的普通市民把刺客放跑了。道森很想为此生气,但他没有。怯懦地躲在人群中寻求安全,这是贱民的天性。怪罪他们就跟责怪绵羊“咩咩”叫差不多。
第一个倒下的刺客一动不动,身下的血泊冒着热气。第二个使棍人也渐渐沉默,快要晕过去了。道森的援兵蹲在地上,检查受伤的手臂。他很年轻,手臂和肩膀都很厚实,头发粗硬,是用刀子割短的。他的脸看起来有点眼熟。
“看来我欠你一句谢谢。”道森说着,吃惊地发现自己在喘气。
新来者摇了摇头。
“老爷,我应该来得更快些才对。”年轻人回答,“我跟得太远了。”
“跟得太远?”道森反问,“你在跟踪我?”
男人点点头,不敢迎上他的目光。
“为什么?”道森问。
“是您的夫人,老爷。”男人回答,“您驱逐我之后,夫人又雇佣了我。老爷,她要我保护您的安全。但我好像做得很糟糕。”
对了。在厨房里遇见的训犬师,把那支沾满狗血和侮辱的鹿角碎片捡回来的人,叫文森·寇尔。道森一直没过问克莱拉要见这个男孩做什么,但她当然不可能只是重复一下丈夫说过的话。而现在,如果他承认以前对这个男孩不公平,那是相当掉身份的事。
“你弄错了。”道森说。
“老爷?”
“我从没见过你,我也不会驱逐像你这样既勇敢又有天分的人。”
“是的……我是说,您不会,老爷。”
“那就结了。跟我来吧,我们得给这些小刮伤抹点药。”
寇尔站起来。
“老爷,我的剑?”
“对,也许我们需要它。”道森说着,指了指短剑所在的地方。剑上沾满血迹、雪片和煤灰,“看来,我已经惊动所有该惊动的人了。”

[1] 译者注:指冬天休朝期间的政治活动。
[2] 臭虫和硬币:分别是提兹奈族和扎苏鲁族的外号。


第十四章 玛可斯

烈火,鲜血。梅丽安在尖叫,双眼紧盯着他,伸长手臂。只有孩子才能将痛苦、恐惧与愤怒如此这般混合在一起。玛可斯在麻痹中挣扎,拼命朝她伸出手去。这个动作唤醒了他。
他坐起身,半梦半醒。死者的惨叫依然萦绕在清冷的空气中。他以为眼前会是埃利斯的麦田和高大威武的风车,却看到比兰卡的广阔天空,满天星辰笼罩着他。身后是东方山脉的庞大黑影,连一点黎明的曙光都没有漏出。记忆中的燃烧气味,退让给冰百合的甜涩香气和远方大海的隐约盐味。
他躺回铺盖里,等待梦境退去。按照长久以来的习惯,他将意念集中在身体上。首先放松喉咙里紧缩的肌肉,然后是胸膛,接下来,腹中脏腑的胀痛也渐渐减弱、消失,很快只剩下肋骨间永远填不满的空虚感。他知道,现在可以安全地站起来了。
这是战斗的疤痕。有些人失去一条腿或一只手,有些人失去眼睛。玛可斯失去的是一个家。正如老兵愈合的骨头,每逢阴天下雨就会发疼,他至今依然受着煎熬。这种痛苦没有任何意义,只能代表他自己的坏天气。它也跟真正的坏天气一样,总是会过去的。只不过,这段时间的梦境似乎越来越糕了。
现在是深夜,商队在沉睡,车夫和骡子都是。在他上方的山坡,守夜的营火微微闪烁,比星星亮不了多少,但不是蓝色,而是橙色的。玛可斯朝它走去。在他靴下,干草寂寂无声,田鼠快步逃窜。雅丹姆·黑恩的身影坐在小火簇旁边,背对火光以免灼伤眼睛。在他旁边是相比之下略微陌生的身影。玛可斯走近一点,听到他们的对话。
“灵魂的形状?”吉特师傅问,“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灵魂有形状。”雅丹姆边说边用宽大的手掌拍打身前的空气,“命运因它而定形。无论世界怎样对待你,你灵魂的形状决定了你的反应,而你采取的行动决定了你的命运。”
玛可斯扭动脚跟,刮蹭地面,发出足够大的响声宣布自己的到来。
“早啊,老大。”雅丹姆也不转身,就跟他打招呼。
“用你那套迷信洗发水给咱们的术士洗脑吗?”
“是啊,老大。”
“小心,吉特。”玛可斯边说边走进昏暗的火光,“你要知道,雅丹姆以前是个祭司来着。”
吉特师傅挑起双眉,疑惑的目光从玛可斯转到雅丹姆。查古人肯定地耸了耸肩。
“结局满悲催的。”雅丹姆说。
“我以前没听说过这种信仰。”吉特师傅说,“我必须说,我觉得这个概念很有意思。你自己的灵魂是什么形状?”
“我从没见过自己的灵魂。”雅丹姆回答。
玛可斯坐下。营火的暖意轻抚他的后背。高空中,一颗流星从东边划向西。玛可斯还没来得及看清,它就已经消逝。沉默忽然显得尴尬起来。
“继续。”玛可斯说,“如果你想说,就说给他听吧。”
“说什么给我听?”吉特师傅问。
“我见过老大的灵魂。打仗那天,我在沃德弗。老大骑马经过。他在统计队伍人数,然后……我看见了。”
“是什么形状?”吉特师傅追问。
“一个立起来的圆形。”雅丹姆回答。
“你觉得应该怎样解读?”
“被打倒时能重新站起,被捧上高位却会摔下来。”雅丹姆说。
“他要有点魔力才能看见。”玛可斯说,“但大多数人认为那是幻觉。”
“形状是固定的吗?”吉特师傅问,“如果神祇想要改变某人灵魂的形状,一定……”
“我从没见过神。”雅丹姆说。
“但你相信他。”吉特师傅指出。
“我持保留意见。”雅丹姆澄清。吉特师傅若有所思。
“那么你呢,队长?”他又问,“传闻说,你曾是个虔诚的信徒。”
“我选择不再相信任何神祇,作为宽容之举。”玛可斯回答。
“对谁的宽容?”
“对众神。如果我认为他们无法让世界变得更美好,是不是很无礼?”玛可斯解释,“还有吃的吗?”
黎明温柔地爬上山坡,东方山脉的轮廓在星空衬托下渐渐明晰。几指厚的白云映着不知来自何处的粉红和金色光芒,如雾气一般自地平线上升起。车队由一堆几乎看不清的影子变成木头和铁块的集合体。营地另一边响起金属锅盆的“咣当”声,领队的妻子开始准备早餐,有烂炖谷类和蜜渍猪肉。大地在无尽无形的漆黑里显出山峰和树林、灌木和小溪。雅丹姆召集护卫们开始早晨的操练,玛可斯则巡逻营地,假装对商队里的每一辆车都一视同仁。
那个女孩,茜茜琳,像其他车夫一样例行忙活起来。她照料自己的骡子,吃饭,刮出车轴孔里的泥巴。如果她需要帮忙,会去找奥珀尔或吉特师傅,但从来不问领队,更别提玛可斯本人了。她也不会去找桑达,桑达更是像老鼠躲猫一样躲着她。这样最好了。玛可斯在暗地里观察她。她的状态比离开万奈时好多了,比离开贝林时也好多了,只是她眼睛下面依然挂着黑眼袋,举止中依然透着因疲倦而生的迟钝。
玛可斯发现商队领队正蹲在领头的车旁,面前的地上放着一大卷羊皮纸,上面用墨水画着比兰卡南部的地图。虽说地图可能已经过期好几个世纪,但仍能指出龙道的位置。领队的妻子做完早餐,正在给他们的马套上挽具。
“一天,”领队说,“顶多一天半,我们就能回到真正的路上。”
“很好。”
“从那儿再走三天,就能到奥利瓦港。你以前去过那里吗?”
“一两次吧。”玛可斯回答,“那是个舒适的冬季港口,不会太冷,女王的总督收税也不算太狠。”
“我们就到那为止吧。”
“到了早春,去卡斯的路就该通了。”玛可斯指出。
“我不去了。”领队边说边卷起地图,“我们到奥利瓦港就解散。那儿将是商队的终点。”
玛可斯皱着眉头,抱起双臂。
“这样问题就来了。”玛可斯说,“我的任务是确保整支商队抵达卡斯。”
“你的任务是保护商队。”提兹奈人反驳,“我的任务是决定商队经过哪儿、到哪儿停。奥利瓦港有集市,与卡博尔和赫雷兹都有贸易往来,更别说比兰卡国内的其他城市了。它还有船开往莱昂内亚,跟塞拉米斯角也有海上贸易。合约要求我运送的货物在那儿可以卖出足够好的价钱。”
“合约要求你运送的货物。”玛可斯重复道。他咀嚼着每一个字,好像觉得有股怪味。
“还有别的事需要我关心吗?”领队扬起下巴,“你担心我给那个走私客惹麻烦了?”
“据我所知,美狄安银行在比兰卡没有生意。”玛可斯说,“你把那个女孩丢在像树一样高的钱堆上,没有任何保护,还不如往她脖子上挂个招牌。”
领队把卷好的地图丢在货车座位上,自己也爬了上去。他的妻子怀着歉意,默默地朝玛可斯眨眨眼睛,然后别过头去。
“那个女孩既然能喝酒、走私、跟你手下的护卫鬼混,那她也能照顾好自己。”领队说,“上次那个安提亚混蛋是我们撞了狗屎运。但我没理由奢望下次还能一样好运。”
一定会有下次的,但他没说出口。他不需要说。
“如果你听我一句,”领队继续道,“就该拿好你的报酬,掉转马头,离开那个女孩,把她忘得一干二净。那种人只会惹麻烦。”
玛可斯恼了。
“你说哪种人?”
“银行的人。”领队说完,吐了一口唾沫。

×××

奥利瓦港窝在一个半岛里,半岛挤在宽阔水浅的海湾中。即便在退潮期,大海依然在三个方向庇护着她。水里有众多暗礁和沙洲,从海路靠近城市十分危险,所以本地的船夫可以靠引领船只在深海和港口之间平安进出来维生。建城上千年来,她从未被暴力征服过,只有两次诱降记录。通往这里的龙道原本建在起伏的山丘上,但那些山丘早已风化殆尽,所以现在,走在绿色道路上的车辆仿佛行在坡度宽缓的拱门顶上,两边都是直落的悬崖。
越靠近城市,路上行人越多。相比到处是黑壳提兹奈人的万奈,这儿的人群主要是脸色苍白、体态轻盈的辛奈族,以及个子矮小、油亮的皮毛上缀满珠子的可沓丹族,后者的数目甚至比原血族还多。人流和车流都密集起来,玛可斯开始看到佩戴铜项圈、身穿比兰卡的绿金两色制服的剑士。那是女王的卫队。女王本人住在北部更大的城市萨拉苏玛和西兰那港,但她依然派出卫队守护这里。玛可斯看着领队走向一个较年长的卫兵,像是为了压过人群发出的“嗡嗡”杂音,于是靠上前说话。几枚硬币从这手换到那手,然后,虽没有任何明显的改变,但商队的车子忽然发现自己比刚才走得更快了,超越了许多行人和手推车。当前方冒出乞丐时,玛可斯知道,他们已经真正进入奥利瓦港了。
求求您,大人,我有个孩子。
我丈夫是个水手。他的船迟了三个月,我们没钱买食物了。
神教导我们慷慨。
玛可斯在车队旁巡逻,无视这些言辞和手势,戒备这种人群中肯定混杂的小偷和扒手。其他护卫有样学样,也许他们比他更了解小偷的伎俩。演员们除了确实承担守护的职责,在其他方面也演得如此地逼真,还真是奇怪。玛可斯走到最后一辆车旁边,转身正要折回,坐在他前面第三辆车上的吉特师傅弯下腰,把一个硬币塞进一个老人手里。
“别纵容他们。”玛可斯喊道,“他们都是骗子。”
“不全是,队长。”吉特师傅回过头,咧嘴笑了,“只是大多数而已。”
玛可斯从羊毛货车旁经过。走私客女孩依然穿着粗糙的车夫衣服,赶着自己的骡子。有街上的纯种辛奈人做对比,更易看出她不是孱弱的原血族女孩——她的头发不如辛奈人顺滑,五官线条更粗,皮肤颜色更深,但相似之处还是明摆着的。女孩发现玛可斯在看她,挤出一个微笑。他无视她,跟他对待乞丐的态度一样刻意,理由也几乎相同。他骑着马继续往前走,前景和忧虑沉甸甸地压在胃里。总归要同她讲的,而且就在今天。明智的做法是拒绝她——也是正确的做法,可以让他的噩梦再度消失。在领头的货车上,雅丹姆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数个世纪以前,这座城市的边界只到巨石城垛为止。如今,那些高大的白色石墙陷落在一个繁忙集市区的中央。在通往内城的拱顶隧道北边,鱼贩们吆喝着自己的收获。穿过隧道,似乎一模一样的男男女女在叫卖同样的鱼。用于战争的建筑沉睡在鲜活的居民区里,仿如杀死猎物后蛰伏的大猫。在它前方,龙道变宽,终于截止于一个巨大的开放广场。
这里的人群跟龙道上一样密集。东边的尽头耸立着一座雄伟的大理石神庙,高度与五个男人叠罗汉相当。西边则是红色砖头和彩色玻璃砌成的总督府邸——神祇之声,法律之手,王权的左膀右臂。在两者之间的广场上,散布着搭得方方正正的木头平台,囚犯在上面接受着各自的惩罚。一个可沓丹人,两手被砍,眼泪汪汪,用残肢夹着一个招牌,宣称自己是个贼;一个原血族女人,满身屎尿污秽,坐在表示老鸨身份的木刻标志下;三个辛奈族男人,分别是谋杀犯、强奸犯和虐童犯,吊在绞架上,已经死了,苍蝇聚在他们眼眶四周的柔软腐肉上。这些平台是对本地法律简短而又高效的介绍。
商队领队消失在总督府邸里,留下众人站了大半个小时。回来后,他手里拿着用皮带串起的小石像,放在货车上,证明他们已经缴了过路税。然后他吆喝一声,领着众人走上一条用浅色地砖铺设的小路,来到一个院子。
旅行结束了。玛可斯走到前头的货车旁。领队在等他,手拿一个布袋,递过来时“叮当”作响。
“你可以数数。”提兹奈人说。
“不用了。”玛可斯回答。
领队挑起双眉,又耸了耸肩。
“随便你。待会儿可别跑回来说少了。”
“不会。”
“那好吧。”
玛可斯点点头,转身离开。他取出自己和雅丹姆的酬劳。虽然刚才说不用,他还是数了数剩下的钱。够数。
演员们聚在他们的车旁,仍然穿着盔甲配着剑。这一路走下来,他们有些地方改变了,有些却没有。如今的他们更加强韧,每人都可以像士兵一样使剑。但另一方面,他们依然像在万奈的酒馆里一样,嬉笑玩闹。桑达和斯密特二人正在比赛谁能用手倒立更长时间。卡莉、奥珀尔和麦克尔一边照料骡子,一边妙语连珠互相打趣。吉特师傅高踞在货车座位上,俯视着他们,活像古老传说里的慈祥圣人。玛可斯朝他走去。
“好吧,看来我们瞒天过海了。”吉特师傅说,“我没想到会发生那么多事。”
“够演一出精彩的喜剧了。”玛可斯回答。
“我觉得,世事大多如此。”
“什么?”
“喜剧啊,但要从合适角度看才行。”
“也许是吧。”玛可斯边说边把钱递给吉特师傅,“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我猜奥利瓦港跟所有城市一样,是个好地方。我们可以干回老本行,试试运气,但可能要先休息一下。这里的木偶行当历史悠久,希望在这儿能招到一两个会这门手艺的演员。”
“跟你合作很愉快。”玛可斯说,“回想起来,比我预料的还好。以后可能还会在城里见到你们,因为我们打算待到雪融之后。”
“谢谢你替我教训了桑达。我依然希望有朝一日把他培养成挑大梁的男主角。”
“祝你好运吧。”玛可斯回答。
“多保重,韦斯特队长。”吉特师傅祝福,“我发现你是个很棒的人。”
这里的道别也结束了。在他左边,领队正沿着每辆货车收集签名、清点数目。雅丹姆出现在玛可斯身旁。
“我们需要人手。”查古人说。
“还需要个术士。不过这里没打仗,我们能找到人的。”
查古人抖了抖耳朵,发出铃响。
“老大,你会让那个女孩雇佣我们吗?”
玛可斯深吸一口气。城市充满了马粪、鱼腥和盐水的味道。雾霾笼罩的天空更像是白色而非蓝色。他缓缓呼气。
“不会。”他回答。
两人并肩站着。领队已经走近女孩的车。茜茜琳站在他跟前,模样活像面对法官的囚犯,腰杆笔直,目视前方。她独自流落在陌生的城市里,既没有保护者,也没有出路。
“我们可以走了。”雅丹姆指出。
玛可斯摇摇头。
“应该告诉她。”
领队走向下一辆车。玛可斯看了看查古人,又看了看女孩,吐了口唾沫,走上前去。说吧,他告诉自己,把最糟的事解决了,然后才能做下一件。女孩抬头看着他靠近,眼神疲惫、呆滞而涣散,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但她依然仰着下巴。
“队长。”她说。
“在这儿。”他回答,“但雅丹姆和我不会接受你的雇佣。”
“好吧。”她说。这样的反应,就跟玛可斯告诉她太阳会在早晨升起差不多。
“我有个建议,你能带多少就带多少,剩下的别要了,乘船出海,去莱昂内亚或塞拉米斯角,重新开始。”
商队领队吹了声口哨,第一辆货车开走了,商队正式解散。周围的货车纷纷启动,“吱呀”作响开往各自要去的集市和地区。就连演员们也开始行动,桑达和斯密特牵着骡子开路。茜茜琳·贝尔沙克——孤儿、美狄安银行的养女、走私客学徒、差点儿告别处女的姑娘——用倦怠的眼睛看着玛可斯。
“祝你好运。”说完,玛可斯走了。

×××

正如吉特师傅所说,奥利瓦港的盐区住满了木偶师。每一个街角似乎都有街头艺人,他们有的蹲在箱后,有的躲在箱子里,用手中娃娃的嗓音招揽观众。有些表演正宗的种族笑话,如《彭妮彭妮》,一个粗暴的扎苏鲁人和聪明的提兹奈族蟑螂的故事;有些表演政治讽刺剧,比如白痴国王阿德尔笨伯和他那顶过大的王冠;还有一些,比如花心成性的原血族人斯丹尼·阿芙特林,与个性沉静的达提奈族女子,以及控制欲强的辛奈族女子之间的标准三角恋,把色情、种族和政治元素全部搅到了一起。
更多木偶剧是讲本地的故事。有个木偶师演一个脏兮兮的屠夫,靠烧粪熏肉,还把蛆虫磨碎混在香肠里。玛可斯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观众里有个辛奈族女人开始嚷嚷,说木偶师收了屠夫的竞争对手的钱。另一个木偶师表演洋李和童话公主的故事,四个佩长剑、戴铜项圈的女王卫兵正在观看,脸上挂着怒容。看来故事里的隐喻——不管究竟是什么——可能会让表演者吃上官司。
玛可斯二人在一个酒吧前停下,那儿有个俯视海堤的院子。太阳正朝西边的天空滑落,把白色的石灰墙映照成金色。海湾里水色浅蓝,更远处的大海则是靛蓝色,如此深沉,跟黑色差不多。盐水和烤鸡的香味,跟一个在附近游荡的祭司身上的熏香混在一起。颜色艳丽的花式阳蓬下,不同种族的水手坐在宽大的桌子旁,个个肌肉发达、嗓门嘹亮。每张桌子间都点着火盆,在寒冬的空气中唤起夏日的记忆。玛可斯坐下,跟一个女侍应目光相对。后者点头答应,玛可斯往后靠在椅背上。
“我们需要工作。”
“是啊,老大。”雅丹姆同意。
“还有新队伍。这回要找真材实料。”
“是的,老大。”
“这里会有仓库。来年开春,会有商队前往内陆。”
“会有的,老大。”
“那么,你有什么主意?”
女侍应送来热苹果酒。她是个可沓丹人,披着年轻人特有的柔软浅色皮毛,全身各处都是金色和银色的珠子。玛可斯还没来得及付钱,她就急匆匆走掉了。雅丹姆拿起酒杯。在他的手里,杯子显得很小。他慢慢喝着,双眉紧蹙,耳朵后贴。在他身后,落日的光芒亮得刺眼。
“怎么了?”玛可斯追问。
“那个走私客女孩,老大,茜茜琳。”
玛可斯哈哈大笑,笑声里却藏着愤怒。雅丹姆动了动肩膀,看来查古人听出来了。
“保护那么一辆货车,免得她被人打劫,就凭我们两个?你觉得明智吗?”
“不明智。”雅丹姆承认。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工作结束,该找下家了。”
“说得对,老大。”雅丹姆说完,又喝了一口。玛可斯等着他开口,他却不肯。一个水手——是个剪着黑色短发、操莱昂内亚口音的原血族——唱起了黄歌,嘲笑南族的婚配习俗。南族人的黑色大眼睛常被嘲讽为眼洞,并被用在某些歌谣里。玛可斯牙关紧绷。他俯身往前,挡住雅丹姆的视线。
“你有话要说?”
雅丹姆叹了口气。
“如果她不那么像梅丽安,你早就留下了。”雅丹姆说。
黄歌换了一首,这回是对达提奈族和辛奈族——或者用歌词里的话:萤火虫和蛆虫——的性生活的恶意揣测。玛可斯恼怒地瞪了歌手一眼,牙关的紧绷感蔓延至脖子和肩胛骨之间。雅丹姆放下苹果酒。
“如果驾驶货车的是个男人,”雅丹姆说,“或者是个老女人,模样不像艾雅思,年纪不像梅丽安,你就会接受他们的雇佣。”
玛可斯笑得咳嗽起来。歌手深吸一口气,打算再唱一首。玛可斯站了起来。
“你!够了。这里有个成熟男人需要思考。”
水手脸色一黑。
“你他妈谁呀?”
“叫你适可而止的人。”玛可斯回答。
水手冷笑一声,但马上被玛可斯的表情镇住了。他眨眨眼,涨红了脸,背对玛可斯和雅丹姆坐下。玛可斯转头面对副手。
“你我都清楚,那辆货车会招惹刀剑和鲜血。”玛可斯轻声说着,“那么多财富集中在一辆车里,就是在召唤死亡。现在你却告诉我应该保护它?”
“不,老大,这事蠢到家了。”雅丹姆纠正,“但你会去的。”
玛可斯摇摇头。在他的记忆里,梅丽安从火焰中伸出手。他把垂死的女儿抱在臂弯里,闻到发丝和肌肤烧焦的味道,感觉到她的身子在自己怀里松弛下来。他还记得,自己本以为她得救了、安全了,然后才明白关节放软意味着什么。他已经分不清,这一切到底是真实的记忆,还是自己做的梦。
茜茜琳·贝尔沙克。他想象她的货车。想象那个运送锡矿石的中年原血人,或者领队和他妻子坐在女孩的位置上,或者是吉特师傅和奥珀尔,或者任何人,除了女孩自己。
他用力揉着眼睛,直到眼前直冒金星。大海在呢喃。苹果酒散发的辣香穿透冰冷的空气。他胸中的愤怒崩溃了,像纸糊的盔甲一样分崩离析。他骂了句脏话。
“要我去找她吗,老大?”
“最好一起去。”玛可斯边说边把买酒钱放在桌上,“赶在她做出什么危险举动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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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瑞尼迪 发表于 2014-5-9 17:22:22 |显示全部楼层
发个文章好难 好多格式上的问题 我发了1个半小时…… 我是想说 敬佩那些发过文的大大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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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尔·纳威盖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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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号角 发表于 2014-5-10 12:48:59 |显示全部楼层
otto098 发表于 2014-5-9 17:22
发个文章好难 好多格式上的问题 我发了1个半小时…… 我是想说 敬佩那些发过文的大大们!

我靠,辛苦了辛苦了......

点评

哈哈 没什么啦!  发表于 2014-5-14 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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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故人 发表于 2014-5-12 21:46:53 |显示全部楼层
不能下载到手机上看吗

点评

由于我没觉得已经完结了 所以我没做成文件……  发表于 2014-5-14 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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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human 发表于 2014-7-28 09:04:11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我想说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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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瑞尼迪 发表于 2014-7-28 12:17:48 |显示全部楼层
behuman 发表于 2014-7-28 09:04
我想说辛苦了

xx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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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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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yjure88 发表于 2014-8-12 18:09:33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太了不起了。。。。这么多都发上来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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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瑞尼迪 发表于 2014-8-14 12:35:03 |显示全部楼层
shyjure88 发表于 2014-8-12 18:09
楼主太了不起了。。。。这么多都发上来了说~

xiexie 是挺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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