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安提亚人自诩为原血族文化和权力的中枢,所以有时会自大地自称为“帝国”,但其统治者还是称“国王”,并未称“皇帝/大帝”。所以文中有时会见到王国、帝国、国王这样的词在一起混用。
[3] 龙道:由龙族以龙玉铺就,连通世界各大城市。
第三章 美狄安银行的养女 茜茜琳•贝尔沙克关于亲生父母,茜茜琳唯一清楚的记忆只有得知他们死讯的时候。在那之前,他们仿佛几缕轻烟,比鬼魂还要飘渺——父亲是雨幕中温暖的怀抱,散发烟叶的味道;母亲是面包上蜂蜜的甜味,长着一双辛奈族女子的手,纤细、优雅,轻轻抚弄茜茜琳的小脚。她不认得父母的面容,想不起他们的声音,但她记得失去他们的那一刻。
那一年,她四岁。她的育儿室刷成白色和梅红色。她坐在窗前,跟一个填充洋娃娃喝茶。那是个查古族外型的娃娃,用棕色的粗布做成,里面塞着干豆子。奶妈进门时,她正把娃娃的耳朵拉直。奶妈的脸色比平常更苍白,她说,瘟疫带走了老爷 和夫人,而茜茜琳也要准备离开了,她要搬到别处去住。
那时的她并不理解。她以为死亡是件可以商量的事,就像要不要往头发上绑条丝带,或早晨可以吃多少甜麦片。她没有哭,甚至没有抗拒计划的改变。
直到后来,待在银行楼上那个昏暗的新房间里,她才意识到,无论自己叫得多大声、哭得多凄凉,都没有用了。父母再也不会来到她身边,因为死人不会再关心任何人。
×××
“你想得太多了。”比瑟尔说。
他靠在破旧的木头台阶上,舒展四肢,十分惬意。不管在什么地方,他总是这副舒服的模样。他已经度过二十一个夏天,所以比茜茜琳大四岁。他长着一头黑色卷发,拥有一张仿佛为微笑而生的宽脸膛。他的肩膀像苦力般厚实,双手却很柔软。他的束腰外衣跟茜茜琳自己的裙子一样,染成银行的标志性颜色——红色与棕色。不过,这两种颜色在他身上显得更好看。茜茜琳知道,这小子的情人有半打之多,而且她心里暗暗妒忌她们每一个人。
他们坐在俯视拱门广场的一条木头长凳上。下面正在举行每周一次的鲜货集市,匆忙而又混乱。沿着广场的周边建筑,蔓生出上百个货摊,一个紧挨一个。货摊用纤细的竹子做框架,铺上色彩明亮的帆布,活像老树抽出的新芽。万奈的大运河轻轻拍打广场右边的码头,绿色的河水忙着运送各种窄长小船和撑篙驳船。集市里挤满鱼贩、屠夫、农民、药草商,个个都在叫卖夏季的收获,人声鼎沸。
这里的人大多是原血族或黑壳的提兹奈族,偶尔还能见到肤色苍白、身材纤细的纯血统辛奈人,脑袋宽大、耳朵能像猎狗般转动的查古人,还有身材粗壮、步态蹒跚的亚姆人。茜茜琳从小在万奈长大,每个种族的真人至少都见过一次。她甚至在一条运河里见过一个淹族,那人抬起头,睁着乌黑的眼睛,幽怨地与她对视。
“我不明白,银行为什么支持安提亚?”她说。
“我们没有支持他们。”比瑟尔纠正。
“但我们也没支持城主啊。这可是一场战争。”
比瑟尔笑了,笑得很欢畅。一时间,茜茜琳心中怒气上涌,可当男孩抚摸她的手,火气顿时全消。
“这是一出大戏。”他说,“一群男人将在城外的田野里碰面,互相挥舞刀枪棍棒,满地乱滚。等他们的虚荣心满足了,我们会打开城门,迎接安提亚的军队入城,让他们管几年事。”
“可是城主……”
“……会被放逐。或者囚禁,放逐的可能性更大。这种事经常重演。吉利亚[1]有个男爵夫人嫁给了阿斯特里堡的王子,所以西米恩国王决定,安提亚需要在自由城邦里占领一个势均力敌的城市,于是他找个借口向万奈开战。”
茜茜琳皱起眉头。比瑟尔好像觉得这事挺好玩,一点也不担心。相比之下,她的忧虑显得很天真、很傻气。她得加把劲。
“我在书上读过战争的描写。历史老师说的可完全不像那样。”
“也许真正的战争确实不一样。”比瑟尔耸耸肩,“如果安提亚军队入侵比兰卡或克沙特,我绝不会拿它开玩笑。可这一次?我的小小鸟,连一场春季风暴都算不上。”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比瑟尔。那是一个商人的女儿,身穿深棕色紧身胸衣和原色亚麻大摆长裙。比瑟尔从茜茜琳身旁站起。
“我有活儿要干。”他两眼放光,“你该回银行了,不然老卡姆又要担心了。不过,说真的,相信艾曼尼执事吧。他做这事的时间比你我都长,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茜茜琳点点头,看着比瑟尔两步并作一步奔向那个黑发女孩。他鞠躬,女孩屈膝行礼,可在茜茜琳眼里,那全是虚伪的礼节,不过是前戏而已。比瑟尔大概以为茜茜琳不懂什么叫前戏吧。她酸溜溜地看着男孩挽起女孩的胳膊,领着她走在城市的白色街道和桥梁之间。茜茜琳拽了拽自己的衣袖,真希望——不是第一次了——美狄安银行能换一个更适合她的颜色。比如说,绿色系。
如果她的父母都是原血族或辛奈族,那她也许能找到一个愿意领养她的家庭。可惜她父亲在比兰卡的封号已被女王剥夺,赐给别人了。她母亲在普林西安纳德的部族也委婉地拒绝了一个混血小孩。
若不是银行,她早被丢弃在万奈的街巷之间。幸好她父亲把一部分黄金存到了艾曼尼执事那儿,于是,作为继承人的茜茜琳,在她年纪足够大,可以为自己的各种合同按下大拇指血印之前,就成了银行的养女。还差两个夏天,也就是度过第十九个夏至之后,茜茜琳将成为拥有财产的成年女子,然后,按照她的估计,就得搬出银行让她暂住的小公寓了。目前她住在美狄安银行万奈支行的办公楼里,位于宏大广场附近。
当然,前提是入侵的军队没有摧毁这座城市。
她穿过鲜货集市,四周人们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担忧的神色。也许比瑟尔是对的——天知道,那个男孩看来很自信。但话说回来,他总是那么自信。
她想知道,如果自己不再是银行监护下的小女孩,比瑟尔看待她的方式会不会改变?她在一个售卖香水、精油和彩色头巾的货摊前停下脚步。摊主是个原血族女人。货摊的粗糙木柱上挂着一面镜子,邀请客人欣赏镜中的自己。茜茜琳在镜子前打量自己片刻,像那些真正有家的女人一样扬起脸颊。
“噢,可怜的孩子。”摊主说,“你病了,对吧?需要来点儿口红吗?”
茜茜琳摇头,后退,女人一把扯住她的袖子。
“不要跑,我不怕的,来帮衬我的顾客有一半是因为身体不好。亲爱的,我们转眼间就能抹掉你脸上的苍白。”
“我没有病。”茜茜琳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真没有?”女人边说边牵着她走向货摊角落里的一张小凳。玫瑰香气混合着新翻泥土的味道,浓烈得叫人窒息。
“我没病,”女孩说,“我母亲是辛奈族。这……这脸色正常。”
女人怜悯地看了她一眼。确实,茜茜琳既不像母亲的族人,拥有玻璃娃娃般精致的容貌,也缺乏原血族女孩温暖而质朴的魅力。她介乎两者之间。其他孩子曾笑话她是“白骡子”,两不像。
“好吧,那你更需要打扮一下了。”女人安慰她,“你只要坐好就行,让我们看看可以做些什么。”
最后,为了脱身,茜茜琳只好买了一罐口红。
×××
“你可以给他一点点好处。”卡姆说,“他是城主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他。”
艾曼尼执事从碟子上抬起目光,双眼里映着烛焰,表情愉悦却莫测难懂。他是个小个子男人,皮肤像皮革般柔韧,头发稀疏。如果愿意,他可以像小猫一样温顺,也可以变身冷血而愤怒的恶魔。跟他相处了许多年,茜茜琳依然无法确定哪一张才是执事的真面孔。此时此刻,他的声音跟眼神一样柔和。
“茜茜琳?”他说,“我为什么不肯借钱给城主?”
“因为如果他不想还钱,您拿他没办法。”
艾曼尼执事朝卡姆耸耸肩膀,“听到没?连女孩都懂。绝对不要借钱给那些认为还钱有失身份的人,这是银行的政策。再说,谁说我们还有闲钱的?”
卡姆假装绝望地摇摇头,伸手到桌子对面去拿盐瓶。艾曼尼执事又咬了一口羔羊肉。
“他为什么不去找男爵和公爵们借钱?”艾曼尼执事又问。
“他借不着。”茜茜琳回答。
“为什么?”
“哎,这次就放过可怜的女孩吧。”卡姆插嘴,“每次聊天都得变成考试不可吗?”
“因为他们的金子都在我们这儿。”茜茜琳回答,“全部。”
“哦,亲爱的,”艾曼尼执事瞪圆双眼,装出震惊的样子,“真的吗?”
“这几个月他们一直跟我们有业务来往,城里半数贵族都买了我们的信用证。一开始他们用黄金,然后是珠宝、丝绸、烟草……任何有商业价值的东西。”
“你确定?”
茜茜琳翻了翻眼珠。
“所有人都确定。”她说,“街上人人都在讨论这事。贵族们都在转移财产,就像老鼠逃离着火的驳船;而银行则趁火打劫。等他们拿着信用证到卡斯、齐亚里亚或斯图班去兑换时,得到的钱财还不及买入价的一半。”
“这就是买方市场,没错。”艾曼尼执事满意地说,“不过,存货已经变成问题了。”
晚餐后,茜茜琳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打开窗户,看着雾气从运河上升起。秋天了,空气里飘着亚麻籽油的味道,人们把它涂在木房子和木桥面上,应对即将到来的雨雪天气。此外,空气中还飘着运河里长势繁茂的绿藻的味道。有时她觉得,所有大房子都是漂浮在一条大河上的船,而这条河由所有运河汇聚而成,深不见底。
街道尽头,有一扇铁门松脱了,在微风中前后摇晃,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茜茜琳打了个哆嗦,关上窗户,换上睡衣,吹灭蜡烛。
一阵呼喝声把她吵醒了,接着传来铅头棍砸门的声音。
她推开窗户,探出头去。雾气已经散了不少,可以看清眼前的街道。十几个男人挤在门前,看制服是城主的人,其中五个高举冒着沥青臭味的火把。他们的声音吵闹、欢快而残酷。有个人抬起头,深色的双眼迎上茜茜琳的目光,咧嘴笑了。女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安地回了一个微笑,缩回房里。在听到楼下的声音之前——艾曼尼执事的小心翼翼、侍卫队长的哈哈大笑、卡姆的心碎哭声——茜茜琳已经觉得血液在变冷。
她跑下楼梯。在远处提灯昏暗的灯光下,走廊只是一片比黑暗稍浅的阴影。她心里明白,跑向前门很愚蠢,自己应该往另一个方向跑才对。但她听到了卡姆的哭声,她必须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等她跑到门口,侍卫已经走了。艾曼尼执事站在那里,手里拎着铁皮玻璃提灯,脸上毫无表情,一动不动。卡姆跪在他身边,宽大的拳头紧紧捂着嘴巴。比瑟尔——完美、英俊的比瑟尔——躺在石头地板上,浑身血迹,却已不再流血。茜茜琳只觉得尖叫声在喉咙深处积聚,却无法发出声音来。
“去找个术士来。”艾曼尼执事说。
“太迟了。”卡姆泣不成声。
“我再说一遍,去找个术士来。茜茜琳,你过来,帮我把他搬进去。”
尽管没有希望,但他们照吩咐做了。卡姆披上一件羊毛斗篷,匆匆走入夜色。茜茜琳抬起比瑟尔的脚跟,艾曼尼执事抬肩膀,二人一起把他抬进餐厅,放在宽阔的木桌上。比瑟尔的脸和手上都有刀伤。一条深深的刀痕几乎从手腕划到手肘,连衣袖一起割破。他没有呼吸。他不再流血。他平静得如同熟睡的人。
术士来了,往比瑟尔空洞的双眼里抹了药粉,用手掌按压静止的胸膛,呼唤精灵与天使的帮助。比瑟尔嘶哑地长吸一口气,但魔法不足以救他。艾曼尼执事付了三个厚实的银币,遣走了术士。卡姆升起壁炉。在火焰映照下,比瑟尔仿佛在诡异地舞动。
艾曼尼执事垂着双目站在桌子一头。茜茜琳走上前,握住比瑟尔那双冰冷僵硬的手。她想哭,但她哭不出来。恐惧、痛苦和难以置信在她心里翻涌,无处宣泄。当她抬起头时,艾曼尼执事的目光正望向她。
卡姆说话了。
“我们应该让步的。钱财乃身外之物,城主想要多少都给他嘛。”
“把他的衣服拿来。”艾曼尼执事说,“要一件干净衬衣,还有他不喜欢的红色外套。”
他的眼珠快速移动,仿佛在阅读空气里的文字。卡姆和茜茜琳对视一眼。茜茜琳产生的第一个疯狂念头是,执事要把尸体洗干净,准备埋葬。
“卡姆?”艾曼尼执事问,“你听到没?去啊!”
老妇人从壁炉旁爬起身,快步走向屋子深处。艾曼尼执事又望向茜茜琳。他脸颊潮红,女孩说不清那是因为愤怒、羞愧还是其他更深层的原因。
“你会驾驶货车吗?”他问,“小货车,两头骡子拉的?”
“我不知道。”茜茜琳说,“也许可以。”
“脱衣服。”他说。
女孩眨眨眼。
“脱衣服,”他重复道,“你那身睡衣,脱掉。我得先检查一下。”
茜茜琳迟迟疑疑地抬手到肩头,解开绳结。睡衣落到地板上,寒冷的空气在她肌肤上吹起一层鸡皮疙瘩。艾曼尼执事一边绕着她走,一边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嗯嗯”声,做着某种她无法猜透的评估。比瑟尔的尸体一动不动。茜茜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以前从没在男人面前脱光过,不禁一阵害羞。
卡姆回来了,惊讶地睁大双眼,嘴巴形成一个小小的O型。但还不到一秒钟,她的表情就如石头般坚定。
“不行。”卡姆说。
“衬衣给我。”艾曼尼执事下令。
卡姆没动。执事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起衬衣和外套,她也没阻止。执事一言不发,把衬衣套在茜茜琳头上。布料柔软而温暖,散发着桌上那位死者的体味。衣摆垂下,长度足以让女孩恢复适度的端庄。艾曼尼执事退后一步,眼角露出哀伤的笑意。他把外套抛给茜茜琳,点头示意她穿上。
“要动针线改改,”他说,“但行得通。”
“老爷,您不能这么做。”卡姆说,“她只是个孩子。”
艾曼尼执事不理她,再一次走上前,把茜茜琳脸上的头发拨到脑后。他手指轻敲,似乎在努力回想着什么。然后他在壁炉前弯下腰,用大拇指搓下煤烟,抹到茜茜琳的脸颊和下巴上。女孩染上了旧烟灰的味道。
“我们需要更好的化妆,不过……”他显然是在自言自语,“现在……你叫什么名字?”
“茜茜琳?”女孩猜。
艾曼尼执事哈哈大笑。
“像你这么帅气高大的小伙子,怎么能叫这种名字?塔格。你的名字叫塔格。说。”
“我的名字叫塔格。”她说。
艾曼尼执事挤出一脸嘲笑,“你的语气像个娘们,塔格。”
“我的名字叫塔格。”茜茜琳粗声粗气、含糊不清地说。
“可以。”执事说,“只能算是可以。但我们会想办法的。”
“您不能这样做。”卡姆又说。
艾曼尼执事露出微笑,眼里却没有笑意。
“城主坏了规矩。”他说,“银行的政策很明确。他什么都拿不到。”
“您就是银行的政策。”卡姆坚持。
“所以我很明确。塔格,我的小伙子。从今天算起,一周之后,你要去老区找威尔师傅。他会雇你驾驶一辆货车,加入一支前往北海岸的商队。他要把一批未染色的羊毛运出去,以免在战争中遭受损失。”
茜茜琳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世界在微微旋转,这一切让她好像身处噩梦之中。
“等你到了卡斯,”艾曼尼执事继续说,“把货车交给控股公司。我会给你地图和指示,还有一封解释一切的信函。”
“这一趟要走好几个星期!”卡姆大声插嘴,“如果大雪封关,甚至要走几个月。”
艾曼尼执事转过身,眼中燃烧着怒火,声音低沉而又冰冷。
“那你要我怎么做?把她留在这儿?她睡在我们的床上,不见得比当个商队里的车夫安全。我不会白白蒙受损失的。”
“我不明白。”茜茜琳说。她的声音在自己听来显得那么遥远,像在岸边对着海浪大喊一样。
“城主的人正在监视我们,”艾曼尼执事解释,“我必须假设他们正在监视银行里的每一个雇员,而且,我估计,还包括受我们监护的人,混血辛奈族女孩茜茜琳。而另一方面,车夫塔格……”
“车夫?”茜茜琳问。她更像是在重复他的话,而不是在思考。
“货车只是伪装。”卡姆的语气充满绝望,“本来是安排比瑟尔驾驶的,把我们所有的财物尽可能运出去。”
“黄金?”茜茜琳说,“您要我把黄金送到卡斯?”
“一部分是黄金。”艾曼尼执事说,“但黄金很沉。我们最好还要把宝石和首饰送出去,它们价值更高。还有香料、烟叶、丝绸等足够轻的货物,可以堆得很紧,又不会压断车轴。最后是账簿,真正的账簿。至于钱币和钱锭……呃,我再想办法。”
他露出招牌面具似的微笑。在摇曳的火光中,比瑟尔的尸体仿佛耸了耸肩。一股冷风扫过茜茜琳光溜溜的大腿,她胃里纠结得更紧,呕上来的污物已经涌到了喉头。
“亲爱的,你能做到。”艾曼尼执事说,“我相信你。”
“谢谢。”她回答,把嗓子里的东西又咽了回去。
×××
茜茜琳走在万奈的大街上,肠胃仍然缩成一团。她的假胡子稀疏杂乱,正是乳臭未干的小子喜欢蓄起来招摇的样式。她的衣服一部分是比瑟尔的衬衣和外套,经过银行秘密改制,另一部分则用大家找到的一切便宜破布修补而成——他们不敢买新的。她的头发用茶染的方法染成简直可谓沉闷的棕色,而且往前梳,挡住脸庞。她迈开艾曼尼执事教给她的阔步,胸前用布条紧紧压扁,很难受,这是要提醒着她时刻注意自己是男的。
她觉得这样子比装傻还糟糕,觉得自己是个画小丑脸、穿滑稽鞋的戏子,觉得自己是城里、甚至整个世界最显眼的骗子。每次她闭上双眼,比瑟尔的尸体都会出现。每一声稍响一些的呼喊都能让她心跳加速。她等待着刀子、箭头和铅头棍的袭击,但万奈的街道根本当她不存在。
每个地方都在做开战之前的最后准备。商人用钉子封死窗户。马车堵塞了街道。有些人家家本不想逃出城外,却又改变主意打算离城;有些已经逃出城外,却又变卦回来了。城主派来的传令官正在宣布不可能的消息:新盟友派出的一千战士正在赶来。码头旁边的提兹奈族老头们大笑着说,大家最好还是逃去安提亚吧,好过卖身给玛西亚。抓壮丁的部队像冲着母鸡群张牙舞爪的狼,把人群吓得四散让开。在老区,威尔师傅的店子敞开两扇高大、乌黑、雕刻繁复的大门,门前的街上挤满大小马车、骡子、马匹和公牛。商队正在广场集结。茜茜琳挤过拥挤的人群,朝威尔师傅那裹着一身皮衣的高大身影走去。
“先生。”她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威尔师傅没有反应,于是她迟疑地拉了拉对方的衣袖。
“什么事?”老人问。
“先生,我叫塔格。我来驾驶艾曼尼执事的货车。”
威尔师傅瞪圆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左右看看,似乎担心被别人听见。茜茜琳暗骂自己一句。不是艾曼尼执事的货车,根本没有银行的货车。她驾驶的是羊毛货车。这是她的第一个错误。威尔师傅清了清嗓子,抓住她的肩膀。
“你迟到了,小子。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对不起,先生。”
“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小子,尽量别说话。”
他领着女孩快步穿过人群,走到一辆窄长的货车前。古旧的木板看上去相当结实,顶上铺的防水帆布可以挡住雨水,以免临湿下面一卷卷垒得密密实实的灰色布匹。轮轴是粗铁条,车轮上包着铁皮。在茜茜琳眼里,一辆单纯运输布料的货车显然用不着这种装备。车前套在马具里的两头骡子,一副拉不动这辆大车的模样。肯定,肯定所有人都能看穿这些伪装。城主的侍卫甚至不用看她一眼,就能明白一切。她的胃揪得更厉害了。今天早晨什么都吃不下,为此她得感谢天使,不然唇上的假胡子肯定禁不住呕吐的折腾。威尔师傅紧靠着她,嘴唇在她耳边翕动。
“头两层是羊毛。”他说,“下面全是密封箱子和木桶。如果防水帆布架不住,里面的东西湿了,就让它们闷着好了。
“那账簿呢……”她喃喃问道。
“账簿裹了足够厚的羊皮和封蜡,就算你把这破车驾到海里都没问题。别担心它们。别去想自己运的是什么。无论任何情况,都不要把它们挖出来看。”
她有些不耐烦。这人以为她是傻瓜吗?
“你可以睡在车顶,”威尔师傅继续嘱咐,“没有人会觉得奇怪。商队的领队叫你干啥你就干啥。喂饱骡子,保持它们健康,还有,尽量独处。”
“知道了,先生。”她答应。
“那好吧。”老人说着,往后退开,拍拍她的肩膀,脸上的微笑勉强而阴郁,“祝你好运。”
他转过身,走回店里。茜茜琳真想把他叫回来。不可能就这些吧?肯定还有什么事要她去做,还有些准备或意见要说给她听。她咽了口口水,垂着肩膀,绕着货车走了一圈。骡子漠不关心地跟她对视。至少,它们并不害怕。
“我是塔格。”茜茜琳对着它们修长柔软的耳朵说,然后压低声音,“其实,我是茜茜琳。”她真希望自己能知道两头骡子的名字。
爬到驾驶座上之后,她才看到那些护卫——有男有女,穿着一身坚硬的皮革,身侧挂着长剑。除了一个耳朵戴着耳环、肩头背着一把巨弓的查古人之外,其他都是原血族。护卫队的队长、查古人,还有一个身穿长袍、头发紧紧绑个发髻的老人正跟商队的提兹奈族领队热烈地讨论着什么。茜茜琳握住缰绳,指节生疼发白。队长朝她点点头,领队耸了耸肩。她惶恐地看着三个护卫朝自己走来。她得逃走。她会被杀死的。
“小子!”队长说,浅色的眼睛打量着茜茜琳。他长着一张严厉的面孔,比艾曼尼执事年轻,但较比瑟尔年长;一头沙色头发比安提亚的发型短,但比自由城邦的发型长。他靠上前来,挑起双眉,“小子,叫你呢。听到没?”
茜茜琳点点头。
“你不是傻子吧,嗯?我签契约可不是为了保护连自己都能弄丢的臭小子。”
“不是。”茜茜琳声音低哑。她清了清嗓子,小心地保持低沉嘶哑的声音,“我不会的,先生。”
“那就好。”队长说,“你驾这辆车?”
茜茜琳点点头。
“嗯,很好。你是最后一个到的,所以没听到刚才的介绍。我简单说说吧。我是韦斯特队长。他是雅丹姆,我的副手。那是我们的术士,吉特师傅。我们是这支商队的护卫,如果你无论何时都能按照我们的吩咐去做,我会非常感激。我们会把你平安送到卡斯。”
茜茜琳又点点头。队长跟着她一起点头,显然还没完全相信她不是傻子。
“好吧。”他边说边扭过头去,“我们出发。”
“你咋说咋好,老大。”查古人的嗓音深沉而沙哑。
队长和查古人转身走回领队身边,他们的说话声很快淹没在街道的嘈杂之中。那个术士,叫吉特师傅的,走上前来。他年纪较大,灰发比黑发更多,一张长脸,橄榄肤色,脸上的微笑出人意料地温暖。
“你还好吧,孩子?”他问。
“紧张。”茜茜琳回答。
“第一次跟随商队?”
茜茜琳点点头,觉得自己一天到晚在街上像哑巴一样点头,还真挺白痴的。术士的微笑跟那些祭司一样,那么温和,叫人安心。
“我估计,你会发现无聊才是最糟的。等你走到第三天,眼里只有前面的货车,风景也会变得有些枯燥了。”
茜茜琳露出微笑,似乎真的开心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术士问。
“塔格。”她说。
吉特师傅眨眨眼。茜茜琳觉得他笑容中的暖意似乎冷了一些。她垂下头,发丝几乎遮住眼睛,心跳开始加速。但术士只是打了个喷嚏,摇了摇头。当他开口说话时,声音依然给人一种法兰绒般的舒适感。
“欢迎加入商队,塔格。”
她又点点头,术士走开了。茜茜琳的心跳这才放慢到人类正常的速度。她咽了咽口水,闭上双眼,用意念放松肩膀和脖子。没穿帮。一切会好起来的。
不到一个小时,货车出发了。一辆宽大的粮草车慢腾腾走在最前,接下来是一辆篷车,发出响亮的“叮当”声,连坐在驾驶位上的茜茜琳都能听见——她前面共有三辆车。那位提兹奈族领队骑着一匹高大的白色母马,前前后后来回跑动,用一根半棍半鞭的柔软长手杖清点货车、车夫和牲口。比瑟尔还活着时,曾笑嘻嘻地跟可怜的银行养女打情骂俏,教过她驾车。此时茜茜琳见领队来到跟前,便抖了抖缰绳,按着比瑟尔教的样子,冲骡子吆喝一声。骡子往前迈开步子。领队生气地朝她大声嚷嚷。
“别他妈这么快,小子!又不是让你比赛马!”
“对不起。”茜茜琳边说边拉缰绳。一头骡子喷了喷鼻子,回头看看她,女孩不由自主地想象那对耷拉下来的耳朵是在表示懊恼。她以更慢的速度让它们前进。领队摇摇头,慢步跑向下一辆货车。茜茜琳使劲攥着缰绳,除此以外无事可做,因为骡子们很熟悉自己的工作,自觉地跟着前面的货车走。慢慢地,经过许多声喊叫和咒骂之后,车队列开阵型,从老区的宽阔街道出发,经过通往大河的运河,穿过庇护桥,城主的宫殿高高耸立在上方。
万奈,童年生长的城市,就这样在她的身边溜走了。那边的路通往一个市场,卡姆曾在那儿给她买生日当天吃的蜂蜜面包。这边有个小摊,里面的皮鞋匠学徒曾偷偷吻过她,结果被艾曼尼执事抽了一顿鞭子——她快把这事忘光了。商队经过一所学院,茜茜琳还是小女孩时曾在那儿学习数学和认字。还有,在城里某处有她父母的坟墓,但她从来没去拜祭过,如今懊悔不已。
等我回来吧,她告诉自己。等到战争结束、世界和平之后,她要回来,看看家人安息的地方。
没多久——太快了——城墙便耸立在他们前方,白色石墙足有两个男人叠起来那么高。城门大开,但路上的车马阻慢了他们的速度。骡子们似乎早有预料,耐心地站着等待。领队则跑到前面清理道路,朝任何挡在商队前面的东西挥舞鞭子。高高的门楼上站着一个男人,身穿城主侍卫的闪亮盔甲。有那么一会儿,茜茜琳觉得,那张脸跟比瑟尔死去那晚抬头朝她咧嘴微笑的是同一张,不禁一阵眩晕。可那个侍卫开口喊话时,目标却是护卫队长。
“韦斯特,你是个懦夫!”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侮辱,茜茜琳屏住了呼吸。
“你去死吧,多森。”队长龇牙笑着回敬,看来两人可能是朋友。想到这儿,她更不喜欢韦斯特队长了。但那个城主侍卫至少没有阻拦他们。货车滚动着、颠簸着,“吱呀”作响地离开城市,走上龙道。鹅卵石被留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宽阔碧绿的龙玉。卡斯位于遥远的西北方向,脚下的路却往南边延伸,呼应着远处的海岸线。另有几辆货车从他们旁边经过,驶向城市。低矮的山丘上覆盖着树林,枝头挂着灿烂的秋叶,红色、黄色、金色,当阳光从合适的角度照耀过去,它们仿佛着火一般。茜茜琳缩在驾驶座上,双脚越来越冷,双手越来越僵。
旅途漫长而缓慢,摇晃的马车和隆隆车声带来暂时的平静,让她的焦虑渐渐退去。自己是谁,身后有什么,车里有什么,她几乎全忘了。她自己、骡子、前面的车、旁边的树,一成不变,世界仿佛只剩她一人。太阳落得更低,正对她的眼睛,晃得她跟瞎子差不多。商队的领队大声命令货车放慢速度,随即停下。和在万奈城里时一样,提兹奈人骑马沿着车队走下来,逐辆指点它们转进一个低矮开阔的空地。营地到了。很幸运,茜茜琳被指派的位子靠近路边,所以不需要任何高难技术动作。她赶着骡子转弯,把车拉到指定位子,然后爬下驾驶座,站在地上解开骡子的马具,把它们牵到小溪边。骡子把脑袋泡进水里,久久不愿缩回,以致茜茜琳开始紧张,担心它们会不会喝水喝到呕吐?是不是该阻止它们?可其他牲口也在做同样的事。她观察其他车夫的动作,尽量跟大家一致。
夜色很快降临,天凉了。等她喂完骡子,给它们擦干身子,牵进商队临时搭建的畜栏之后,四周已经起了雾。领队点了营火,烟味和烤鱼的香味突然唤醒了茜茜琳的胃,让她感觉饿得生疼。车夫们说说笑笑地排成一队,等待领餐。茜茜琳也排了进去,低着头,垂着眼。任何人试图跟她说话,她都是“嗯嗯啊啊”地答应着,或者只回答一两个字。商队的厨师是个提兹奈族妇女,又矮又胖,手臂粗得像香肠,上面的鳞片仿佛随时会撑得蹦出来。轮到茜茜琳时,厨师递给她一个铁盘,上面有一条薄薄的白色鲑鱼肉、满满一勺豆子和一块黑面包。茜茜琳点头谢过,走到营火旁坐下。雾气打湿了她的裤子和外套,但她不敢更靠近温暖的火焰。还是躲在后面为好吧。
众人吃饭时,领队从他自己的马车里翻出一张矮凳,站上去,拿着一本经书借着火光朗读起来。茜茜琳心不在焉地听着。艾曼尼执事也是个信徒,或者说,他认为扮演信徒比较明智吧。这些经文茜茜琳已经听过多次,但她从不觉得那些神祇和天使特别打动人。
她静静放下餐盘和刀叉,往小溪走去。出发以来,上厕所被人揭穿的担忧一直在困扰她。艾曼尼执事轻描淡写的一句回答——“男人也得蹲下拉屎”——并不能给她安慰。她独自蹲在黑暗和雾气中,裤子脱到脚踝处,裤头捏在手里,不但身体放松,心里也松了口气。这一次她算躲过了。在抵达卡斯之前,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也能这么顺利就好了。
回到营火处,她看到一个男人坐在她的餐盘旁边。是护卫之一。幸好不是队长,也不是那个查古族副手。茜茜琳回到原位坐下,祈祷他别跟自己讲话。护卫冲她点点头,露出微笑。
“咱们领队可真能说,”护卫说,“也很能演,应该能当个好演员,可惜提兹奈族的好角色不多,也就《火焰轮回》里的欧曼吧,大概没别的了。”
茜茜琳点点头,咬了一口冷豆子。
“桑达,”护卫说,“就是我。我叫桑达。”
“塔格。”茜茜琳回答,希望满嘴食物加上含糊的回答足以让她像个男人。
“很高兴认识你,塔格。”桑达边说边在黑暗中摸索一会儿,扯出一个皮袋,“来一口?”
茜茜琳按着心目中的车夫形象耸了耸肩。桑达咧嘴笑了,拔出袋口的塞子。茜茜琳以前在神庙里或节日宴会上也喝过葡萄酒,但总是兑着水喝,而且喝得不多。可如今倒入她喉咙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酒水灼烧嘴唇和舌头,滑下喉咙,让她有种被清洗过的感觉。暖意如刷子扫过一般在她胸中扩散开来。
“好酒,对吧?”桑达说,“我跟吉特师傅借的。他不会介意的。”
茜茜琳又喝一口,才依依不舍地还了回去。桑达也喝了几口。领队诵经已接近尾声,有十几个声音加入,跟他一起朗读结语。月亮的光芒经过雾气散射,显得很朦胧。女孩惊讶地发现,葡萄酒舒缓了纠结的胃。效果虽然不太大,但足以让她感觉到了。刚才胸中的暖意,现在也已蔓延到胃里。她想知道,再喝多少,才能把这种感觉送到肩膀和脖子去呢。
但她不能犯傻。她不能喝醉。有人在喊桑达的名字,后者一跃而起,却没有捡起酒袋。
“我在这儿,队长。”桑达边说边走向营火。韦斯特和查古族副手正在召集护卫。茜茜琳看了看周围影影绰绰的灰色暗影,又看了看营火旁,然后小心翼翼却又假装随意地拿起酒袋,塞进外套里。
她走回自己的货车,一路上躲开其他人。有人在唱歌,另一人也扯开嗓子加入。夜色中的某处,有只鸟儿叫唤一声。茜茜琳爬上车。羊毛布匹上已经开始凝结露珠,一滴一滴反射着月光。她考虑了一下,要不要盖上防水布,但夜色已深,她也懒得动。于是她偎依在布匹之间,从外套里拿出酒袋,再多喝一口。就一口,一小口。
她必须谨慎。
第四章 欧得灵山男爵 道森•卡连姆
长剑的弧度在最后一刻改变,钢铁剑刃朝上直指他的脸庞。要是道森跟对手一样年轻,那么这个动作就能达到本来的效果——他将往后躲,转身,然后空门大开。但决斗这种事,他玩了太多年了。他把自己的剑刃往旁边挪开一寸,推开这意料之外的一刺,使之以毫发之差错过目标。
艾丙勃男爵菲尔丁·马斯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龇牙笑了。这人不但是道森这场小厮杀的对手,在其他一切事上也净跟他作对。
决斗因一件小事引起。三天前,朝见国王时,马斯借着自己被任命为南境总督的势头,不顾道森的领地更加广袤的事实,要求排到他前面去。道森向马斯解释了那样做的错误,后者却对他的忍让出言侮辱。二人差点在朝堂上就打起来,于是按照古老的传统,在这里解决问题。
决斗场是块干燥的泥土地,形状狭长,足以供骑士长枪比武,也合适身披决斗皮甲短兵相接。在场地一边,王堡的巨大城墙和塔楼高高耸立在树林上方;另一边则是千尺深渊,将城市一分为二,凌渊王座的威名由此而来。
两人分开,重新缓慢而紧张地绕圈。道森的右臂十分疲乏,感觉像火烧,但他的剑尖没有丝毫颤动,因为这关系到他的自尊心。纵横决斗场三十年,他仍跟第一天踏入时一样强壮。反观年轻点的菲尔丁,剑刃则有些不稳,姿势也显出更多破绽。但道森知道,那是对手在用自身做诱饵,他才不会上当。
他们的皮跟靴子踩在泥土上没有一点声音。菲尔丁挺剑来刺。道森躲开,反击。轮到菲尔丁后退,他脸上的微笑少了一点自信。但道森不准自己高兴,除非这个混蛋身上多一道卡连姆留下的疤痕。菲尔丁·马斯的手腕飞快地旋动剑刃,迅速往下盘扫来。道森身形一闪,假装攻击右边,实际却刺向左边。他的动作很完美,可惜对手已经挪开了。两人的战斗经验都相当丰富了,老伎俩没多大效果。
需要来点新意。
在真正的战斗中,道森接下来的一刺相当于自杀,因为他的手伸得太长,以致门户大开、失去平衡。但因直接,所以有效。菲尔丁往后跳去,动作却太慢。金属刺入皮肤时遇到的阻力透过剑刃传到道森手中。
“见血!”道森喊道。
在一个心跳之间,他眼见菲尔丁的表情由惊讶变为愤怒、由愤怒转入思量、再由思量凝成冷漠而讽刺的面具。在那一瞬间,菲尔丁依然打算反击,而道森是躲不掉的。他意识到,年轻人动心了。无视荣誉、见证人和律法,菲尔丁·马斯竟动了杀死他的心思,他的胜利因此更值得高兴。菲尔丁退后,伸手摸了摸肋骨,拿开时手指已经染血。医官跑上前来检查伤势。道森收剑入鞘。
“干得好,老人家。”菲尔丁任由医官剥下自己的衬衣,“利用我的荣誉做你的护甲?还真看得起我嘛。你用自己的性命来赌我的善良。”
“更是赌你不敢破坏自己的形象。”
年轻人眼中露出危险的寒光。
“两位,刚刚才结束一场决斗,”主治医官说,“就不要再来一场了嘛。”
道森拔出匕首行礼。菲尔丁推开仆人,也拔出自己的匕首。从他身侧涌出的鲜血是个好兆头,证明这道最新的疤痕将会很深。道森收起匕首,转身,留下身后的大海和天空,带走完整无缺的荣誉。
×××
坎尼普。深渊之城,凌渊王座所在之地。
从龙族时代至今,它一直是全世界原血族的权力中枢。在伟大战争之后那个遍地焦土的阴暗年代里,原本的贵族被打垮,奴隶的种族被解放。在那个时期里,以黑金两色为标志的坎尼普骄傲地耸立在山坡之上,如灯塔一般,召唤着散落各处的原血族人回家。数个世纪以来,财富也许时多时少,但城市屹立不倒,以深渊分隔,以王堡的意志统治。如今住在王堡里的,是西米恩国王和艾斯特小王子。
深渊之上,跨着几座桥梁。其中一座名唤银桥,从王堡通往集中在西面的贵族住地。它的底座是龙玉,厚度还不如手掌宽,却如太阳或大海一样亘古不变。桥面铺着古老的石头。道森坐在一辆小马车里,经过银桥。拉车的是马,而不是近代历史上惯用的奴隶。车轮“咔嗒”作响,几群鸽子在他下方的空中飞舞。他的身子探出车窗,俯视深渊峭壁上层层叠叠的废墟和乱石。他曾听说,在这座巨大峡谷底下的超大垃圾堆里,压在最底层的古老建筑的年代比龙族本身还要久远。坎尼普,永恒之城。这是他的城市,他祖国的心脏,他种族的中枢。除了自己的家,这里是道森最爱的地方。
从空中跨越天堑之后,车夫赶着马车转进他的私人小广场。他的宅邸耸立在前方,外型线条简洁而流畅,十分优雅。他可不像菲尔丁·马斯、艾伦·克林以及克霆·伊桑简那些个暴发户,那些人拿金丝银线打扮自己的房子,却显得华而不实。道森的房子经典、雅致,面向王堡前面的空地,还能看到王堡后面的宽阔平原。这是城中最高贵的建筑,恐怕仅次于艾丁福德的班尼恩大人的宅邸。
仆人拿来了踩脚凳,但道森一如往常地挥手拒绝伸过来扶他的手。仆人的职责是伸手来扶,他的尊严则要求他拒绝。这是很重要的仪式。他家的门奴是个浅棕色皮肤、耳尖上有小撮银发的老查古人。他站在门边,被一条银链栓在黑色的大理石门柱上。
“欢迎回家,老爷,”门奴说,“您的儿子来信了。”
“哪个儿子?”
“老爷,是乔瑞少爷。”
道森的胃缩了一下。如果是其他孩子,他就可以单纯地享受信中消息带来的天伦之乐,但乔瑞的信来自那支该死的万奈讨伐军。他心神不宁地伸出手,门奴却转头朝大门示意。
“在夫人手里,老爷。”
宅邸里面装饰着深色的织锦和明亮的水晶。他养的猎狗兴奋地吠叫着跳下楼梯。一共五只,都是猎狼犬,披着闪亮的灰色皮毛,长着象牙般的牙齿。道森挠挠它们的耳朵,拍拍它们的身子,然后走到后面的温室去找妻子。
玻璃温室是他慰籍妻子克莱拉的礼物。它破坏了房屋北面的造型,但克莱拉可以在里面培育原本生长在欧得灵山坡上的三色堇和紫罗兰。让她做一些怀念家乡的事,可以帮她更安心地渡过在坎尼普逗留的季节。整个冬天,她会让大屋充满紫罗兰的香气。此时,她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旁边放着一张小桌子,周围是一排排架子,上面开满深色花朵,活像游行的军队。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露出微笑。
一直以来,克莱拉都是那么完美。即使岁月冲淡了她脸颊上的玫瑰色,往她的满头黑发中掺入白丝,道森眼中看到的依然是她曾经的女孩模样。当年他父亲挑选肚皮孕育未来的孙子孙女时,候选者中既有更罕见的美人,也有更出色的诗人,但父亲却选中了克莱拉,道森也立刻勘透了这个决定的睿智之处。克莱拉有一颗美丽的心灵。在其他所有方面,她也许也算得上是个典范,但心地若不善良,那么其他优点都将化为浮云。道森弯下腰,一如既往地亲吻她的嘴唇。这动作跟拒绝男仆的扶助、挠挠猎狗的耳朵一样,是个仪式。生命因此而有意义。
“有乔瑞的消息?”他问。
“是啊。”夫人说,“他很好。军旅生活很精彩。他的统领是艾迪亚·克林的儿子艾伦。他说,他们相处得蛮不错。”
道森交叉双臂斜靠在一个花架子上,胃抽得更厉害了。克林,菲尔丁·马斯另一个同党。当初得知国王把乔瑞安排在那家伙的统率之下时,感觉就像被骨头哽住了喉咙。直到现在,每每想起此事,他仍然感到一丝愤怒。
“哦,他还说,他跟盖德·帕列库一起服役。可那不可能,对不对?盖德不是那个古古怪怪、喜欢地图和搞笑押韵诗的小胖子吗?”
“你说的是勒尔热·帕列库,盖德是他儿子。”
“哦。”克莱拉摆摆手,“这就对了。我原来还想,他那把年纪了,怎么可能再上战场呢?我觉得咱们全都老了。乔瑞接下来还写了一大段,什么马匹啊、李子啊,看得我一头雾水,显然是只写给你的密文了。”
她在裙褶里翻了一会儿,递来一叠折起的信纸。
“你的小小决斗赢了吗?”她问。
“赢了。”
“那个讨厌鬼道歉了?”
“比那更妙,亲爱的。他输了。”
乔瑞的字迹排列在信纸上,整齐却又草率,宛如井然有序的鸟爪印。道森略过开头几段:几句对艰苦行军的直白评语;一句对艾伦·克林的婉转批评——克莱拉要么没看到,要么就是装作没看懂;还有一小段提到了帕列库家的孩子——他显然成了军中的笑柄。接下来才是重要内容。男爵仔细地看着,分析每一个短语,挑出他和儿子事先约定好指代某个关键人物或计谋的单词。今年没有一颗被风吹落的李子。意思是克林爵士并非特尼甘的从属。克林遵从特尼甘大人的命令只是因为后者是全军大元帅,而不是因为什么特别的政治联盟。这是很有用的情报。我的马匹右脚确实有瘸掉的危险。马匹,而不是坐骑。跛掉,而不是废掉。右脚,而不是左脚。所以,占领万奈后,克林的军队可能会驻扎城内,而克林本人可能会成为临时统治者。特尼甘并不打算亲自管理那座城市。更重要的是,那一来,军队就被拖在那里了。
当然了,仅仅拖在那里,而不是败在那里。绝对不会败的。只要特尼甘军队的胜利能够推迟一季,那么一切都将准备就绪。拖延和失败之间的差别,将决定他和玛西亚之间的秘密谈判是否会变成叛国大罪。只要对万奈的占领可以拖到春天,就有时间把克林召回朝中,让乔瑞取而代之。统治万奈将是乔瑞踏入朝廷的第一步,并将削弱马斯、克林之流的声威。
道森一直在利用手里最隐晦的渠道进行活动。他给斯图班的代理人写信,后者则写给某些在玛西亚有生意的比兰卡商人。保密是关键,而他办到了。六百名战士将会支援自由城邦万奈,直到时机成熟为止。到了春天,玛西亚就会撤军,万奈将陷落;再到夏天,道森就会跟西米恩国王举杯共饮,为男爵的机智齐声大笑。
“老爷?”
一个仆人站在温室门口,弯着腰为打扰主人道歉。道森折起信纸,还给克莱拉。
“什么事?”
“老爷,有访客,是马斯男爵和夫人。”
道森冷哼一声。但克莱拉站起来整了整衣袖,脸上露出几乎安详的平静表情,对丈夫露出微笑。
“亲爱的,”她说,“你的战争游戏玩得畅快,就不要剥夺我们的和平游戏了吧。”
反驳的言辞像猎狗追捕狐狸一样跳入道森脑中:决斗事关荣誉,岂是儿戏?马斯的伤疤和随之而来的耻辱是他自找的;此时招待他,是虚浮的礼节。诸如此类。克莱拉疑惑地挑起一边眉毛,歪着脑袋。于是所有驳斥统统退下。他哈哈大笑。
“亲爱的,”他说,“我受教了。”
“别这么说。”夫人道,“现在跟我一起来吧,说几句好听的话。”
会客厅的地面铺着织锦,那是终结之战的场面,龙族的翅膀用银线,扎基斯·暴鸦用金线。阳光从一扇宽大的窗户洒入,窗框里的彩色玻璃绘着卡连姆家族的“狮鹫兽与利斧”纹章。这个房间的家具布置算是全府里最文雅的了。菲尔丁·马斯站在门边,姿势仿佛立正。他的夫人长着黑头发、尖脸庞,见到道森和克莱拉走进房间,立刻迎上前。
“堂姐!”她拉起克莱拉的手,喊道,“见到你真高兴。”
“是呀,菲利娅。”克莱拉回答,“真遗憾,好像只有两家男孩不听话时咱们才能见个面。”
“欧得灵大人。”菲尔丁·马斯用的是道森的正式封号。
“艾丙勃大人。”道森一边回答一边鞠躬。菲尔丁的回礼很僵硬,说明新伤的痛楚妨碍到了他的行动。
“哦,你们两个别闹了。”克莱拉说。与此同时,菲尔丁的妻子也说:“坐下来喝点葡萄酒吧。”
两个男人遵命。闲聊几分钟之后,菲尔丁探身过来,压低声音。
“我还不知道你要不要参加国王的骑士比武?”
“当然参加。为什么不?”
“老朋友,我还以为你要留点荣光给儿子呢。”菲尔丁说,“只有这点意思,无意冒犯。我可惹不起你了,至少得先把伤治好。”
“也许下次我们可以用言语决斗。隔开十步站好,一人一句,互相对骂。”
“咳,用剑更好。你那些连珠妙语造成的伤害可是永久性的。因为你,大家到现在还管劳伦爵士叫‘兔子骑士’。”
“因为我?才怪。要不是他的大板牙,还有那顶荒唐的头盔,我绝对想不出那个词儿来。我知道,头盔上那玩意儿应该是翅膀,可是老天作证,它们看起来更像耳朵啊。”道森喝了一口酒,“你今天表现得很出色,朋友。虽然不如我,但你毫无疑问是个好战士。”
克莱拉奖励他一个微笑。夫人说得对,宽宏大量并没有那么难,其中甚至有一种温暖。葡萄酒很醇厚,仆人还送来了一碟干芝士和腌香肠。克莱拉跟堂妹聊着天,一有机会就拍拍对方的手臂和手掌,像两个欢闹的孩子。道森猜想,也许世事从来如此,先是口头骂战,然后暴力决斗,最后互相安抚。正是像她们这样的女子维系着这个王国,以免它因男人的自负和刚强而爆发战争。
“我们很幸运,”道森说,“能有这样的妻子。”
菲尔丁·马斯愣了一下,打量着两个女人。她们正在热烈讨论同时管理坎尼普和家族领地两处的家业有多么困难。菲尔丁轻笑一声。
“是啊。”他赞同,“你在坎尼普待多久?”
“等到骑士比武结束,再过一两个星期吧。我想在下雪前赶回家。”
“对啊。再没别的地方比冬天的王堡更能兜风了,平原吹来的风几乎都被它兜住了。真怀疑当年陛下找的建筑师是个制帆工匠。我听说,国王正在考虑出游各个领地,好找个温暖的房子住上一段时间。”
“是冬猎。”道森说,“从我们还是孩子时起,每年都搞。他喜欢冬天到各个领地打猎。”
“可他毕竟有点老了,你不觉得吗?”
“没有。我不觉得。”
“那我赞同你的意见。”菲尔丁嘴上这么说,脸上的浅笑却不以为然。道森有点恼火,但他妻子肯定看出来了。维护和平的方法之一,好像就是赶在假象消失之前停止对朋友的嘲弄。于是克莱拉吩咐仆人采来一束紫罗兰,送给堂妹做礼物。然后众人一起走到门厅,互相道别。道森正要转身时,菲尔丁·马斯皱了皱眉,竖起一根手指。
“我忘记问了,大人,你家有人在自由城邦吗?”
“没有。”道森说,“嗯,我想想,克莱拉在吉利亚有几个远亲。”
“是姻亲,”克莱拉说,“不是血亲。”
“也就是说,没有人在玛西亚了。太好了。”菲尔丁·马斯说。
道森僵硬地挺直了腰。
“玛西亚?没有。”他追问,“什么意思?玛西亚怎么了?”
“很显然,那儿的大总督决定跟万奈一起对抗我们陛下,说什么‘联手对抗入侵’之类的。”
菲尔丁知道万奈援军的事。如果他知道,艾伦·克林爵士肯定也知道。那他们是否已经知道是谁给万奈带去了盟军,还是仅仅在猜测呢?至少他们是在猜测,不然菲尔丁就不会问这么问了。道森露出微笑,希望装出完全不知情的模样。
“自由城邦联手?好像不太可能。”他说,“或许只是谣言吧。”
“是啊。”菲尔丁·马斯说,“相信你是对的。”
道森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这个獐头鼠目、屌小无能、黄鼠狼和婊子日的伪善杂种护送妻子离开他家。克莱拉拉起他的手。
“你没事吧,亲爱的?你好像很苦恼。”
“失陪一下。”他说。
走进图书馆,他立刻锁好门,点上蜡烛,从书架里抽出地图。他已把援军从玛西亚到万奈的必经路线标到地图上了。这时,他量度着标线的长度,计算着,愤怒如狂风吹起的波浪涌上心头。有人背叛了他。在他的沟通渠道某处,某个人说了某些话,让他的计划走漏了风声。他把手伸得太长,所以他门户大开。他输了。输在菲尔丁·马斯手上。一条猎狼犬在门外呜咽,扒门,直到道森走过去,开门放它进来。
猎狗爬上睡椅,紧紧蜷缩起来,抬头用焦虑的眼神望着道森。欧得灵山男爵在它的旁边沉重地坐下,挠了挠它的耳朵。猎狗又呜咽一声,用头顶着道森的手掌。过了一会儿,克莱拉来到门前,抱着双臂,眼神像猎狗一样焦虑。
“出事了?”
“有一点儿。”
“乔瑞有危险?”她问。
“还不知道。”
“我们有危险?”
道森没有回答,因为答案是“有”,但他不忍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