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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黑暗信徒

[遗忘国度] 《伊尔明斯特之旅》三部曲《第三部伊尔明斯特的诱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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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信徒 发表于 2008-11-5 21:52:46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葛蓝多摩快活天

智者治国,先礼后兵——兵在暗中出也。
《草莽治国》小丑兰得力克·哈罗肖
血鸟之年刊行
深黑色的火焰咆哮着扑过来,纤细的黑袍精灵被震得倒退数步,沮丧地呻吟起来。毒勒恩·塞塔琳尝试突破阴影夫人的城堡黑火防护术,已经试了足有三五百次。看来这次又失败了。连她不在城堡的时候,她的法力都如此强大……而且,看在森林之神的面上,她到底到哪里去了?
他叹着气,抬头仰望着沐浴在柔和微光中的高塔,它显得是那么神秘的而又纤细,还……
##突然有人从背后狠狠地撞了他一下,他猛然转过身,做好战斗准备,正想跟偷袭的守卫一较高下,但却发现眼前出现的是两个打扮得像小丑似的法师,也正准备在达索菲黎亚城堡外安营扎寨。
贝勒顿兴奋的叫声飘近愤怒精灵的耳朵里,“巴内斯特!快来听!”
拓罢雷斯正在火堆边引火,却怎么也点不燃。他抬起头,使劲甩着自己被烧黄的手指,稍有些暴躁地问道:“又怎么了?”
“我刚才正在照梦里预示的那样,用水晶球监视内斯拉佴,”“斜指”之贝勒顿兴奋地喘着气,“真的有下落了!达索菲黎亚夫人刚刚篡夺了王座,还让神选之人当她的朝臣——伊尔明斯特现在是葛蓝多摩的皇庭法师啦!”
望着贝勒顿一路小跑的背影,毒勒恩狠狠地发了一阵傻,而后风快地迈开脚步,朝贝勒顿狠命追上去。
他追上了,伸手抓住对方一耸一耸的肩膀,扯在那些时髦的深红色绸子上,大声问:“你说什么?”
那手好像钢铁制造的魔爪,贝勒顿被扯了个踉跄,倒过脸来望着精灵目光灼灼的眼睛,“你这长耳朵,让开!你的手指像狼爪子似的!”
毒勒恩用力摇晃他,“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拓罢雷斯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口袋,从里面掏出一把闪光的小东西,往前一抛,又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一个,嘴里念念有词。
空中刺出闪光的一道力波,用力往前猛冲,像跳跃的闪电一般精确而飞速。力波重重地敲在毒勒恩的肋骨上,顷刻便将他的防御术打成碎片,脚下站立不稳。
毒勒恩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生硬力量摔在一棵枋达树下,肋骨痛得就像是被一个粗壮的护林工斗大的拳头砸了一拳。他忍不住按着伤处,使劲咳嗽,眼泪都痛得流出来了。法术把他钉在树干上,要这真是一杆长矛,早把他劈成两半了……但这个念头并没有让他感到好受一丁点。透过眼球上模模糊糊的红色血雾,他似是祈求地望着面前两位人类法师。
拓罢雷斯有些抱歉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精灵,摇摇头,“年轻的精灵总是对老年人欠缺应有的礼貌。结果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他评论道,“好啦,贝勒顿,现在你可以告诉这位性急的年轻人——你刚才说什么了?”
*****
寇斯和霍哥隆手握长矛,站得笔挺,一动不动。他们知道,主人常常从塔楼的窗户里往外打量这块城垛……当然,他们不知道的是,导师只是喜欢在明月高悬的夜晚仰望月球表面的静海石,决不会朝岗哨上的守卫们看一眼。
他们站岗的地方,是拱桥的一侧。拱桥用来连接主体塔楼的阁楼,周围的护城墙。站岗只是场面活,没什么打紧的。远近三个王国之内,都不会有盗贼和士兵,胆大妄为到这个地步,竟敢打起这座城堡的主意。这座城堡的主人是肯兰夺尔朗士·葛林迈尔,翼龙之主,绝不会有任何人敢轻易冒犯他。他用来驾驭龙的缰绳,附着极强的操纵法术,寻常人等无法解开。所以,倘若翼龙竟从这城堡里拍打着翅膀飞了出来,它们一定已经非常饥饿、无畏、脾气暴躁——这种情形,谁敢招惹?
一个卫兵沿着月光照耀的城墙飞快地扫了一眼,这座禁闭翼龙的粗壮塔楼,如同往常一样隐秘而宁静。同葛林迈尔其余的行宫一样,它原先只是一堆古代的乱石堆,经由法师施魔法而建成。它伫立在高高的山脊顶上,从上往下看,附近的六座市镇,和两条河流的交汇点,皆可进收眼底。
这天晚上,月朗星稀,天气不冷不热,即使站在葛林迈尔行宫的高塔上,不时有微风吹来,也很容易让人产生各种幻想,那些同样月朗星稀的晚上,不用站岗的晚上,那该……
寇斯突然全身僵硬起来,转过头。铃铛声?晚上这种时候,又是在城墙上,怎么可能会有铃铛声?是什么东西?
他朝城墙上扫了一眼,没有人。霍哥隆正在城垛边缘,弯腰往下面的院子看,以防万一有人从墙上爬过来,或是从守卫台阶突袭。不,什么人都没有。大概是猎鹰从谁家逃了出来,可爪子上还系着脚带吧,也许它停在了附近……可是,在哪里呢?
那声音很微弱——但距离很近,应该就在附近不远,甚至就在其中一座高塔里。挚爱的诸神啊,到底是什么玩意?
现在它似乎就在霍哥隆鼻子下面,打着旋。他看见空中出现一条模糊粗糙的雾气线,扭曲着,伸展着,像毒蛇一般扭动着。他用战戟尖试探地挑了挑那道雾气,细小的光斑沿着兵刃的曲线慢慢聚集在一起,突然星星点点地频繁闪烁起来——就像是没有火而闪出了火星。
发出叮当声的风一路卷动,沿着城墙的垛口移动。霍哥隆和寇斯互相使个颜色,一同跟在它后面紧追不放,那东西似乎变得大了点,亮了点。从他们身后,穿出微弱的抱怨声,主人塔楼的窗户吱呀一声打开了。也许这是他发出的法术也说不一定……也许不是。但他们最好还是跟着它,很可能主人正在考验他们的警惕性咧。
旋风带着他俩来到山脊尽头的旗舰塔楼,城墙下的巨石陡峭地飞耸而下,就跟悬崖一般。它不再往前移动,飞快地跳动旋转着。霍哥隆和寇斯好奇地慢慢往前走,两人分散开来,战戟举在前头,猫着腰,蜷缩着身子,从不同的方向逼近它,免得被那旋风最后形成的东西给突然卷到城墙下面去。
铃铛声越发响亮,有节奏地一起一伏,很是刺耳。迷雾不停地旋转,很快出现一个人类的外形,比他们两人都要高大。两个卫兵连忙伸出长矛朝那人刺过去,那人形突然倒下,融化成一团乳白色的光层,荡漾在两人靴子之下。
霍哥隆和寇斯又换了个颜色。他们的兵刃尖端什么也没刺中,而铃铛声也完全消失了。他们耸耸肩,再一次打量城堡弯曲的城垛,转身朝各自的岗哨走去。如果主人愿意告诉他们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他自然会说;如果他对此保持沉默,他们最好也这么做,否则……
霍哥隆惊恐地伸出手往前指,两人定睛看去,在他们来时之路的中央,迷雾再次沿着城垛开始跳动。这次它的形状已经很清晰,毫无疑问是个女人,赤足,穿着平滑的长裙,她跑动的时候,长发随之自由地飞舞,唤起一阵又一阵微弱的响声。两个卫兵目瞪口呆,那女人的身体是透明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跑起来,要是她穿过那条本该由他们把守的吊桥……
她并未朝那边走,而是朝着血迹斑斑的血顶塔而去。血顶塔是主人处死囚徒,并将他们拿去喂龙的地方。想从那里离开很容易,而这鬼魂般的女人似乎一点也不慌张:两个守卫很快就会赶上她。
吊桥上出现一个黑袍人影——主人!
霍哥隆咬牙切齿地咒骂了一句,寇斯也紧随其后——但法师根本没看他们一眼,而是沿着城墙,走到两个卫兵前头,似乎是与一起去追那女人。他手里提着一根法杖。
卫兵见她转过身,长发飘荡在月色之下,站在血顶塔之前的吊架上,无声地朝翼龙之主挥了挥手,动作羞涩得就像是传说中爱情歌谣的女主角。主人正朝她走去,她却轻身一跃,跳上了城垛边缘。两个气喘吁吁的卫兵看见他小心翼翼地赶过去,法杖举起,瞄准目标。葛林迈尔回头望了他俩一眼,似乎是下定决心,不再等他们过来接应,寇斯分明地看见他脸上满是错愕的表情。
如此说来,并不是主人的恶作剧,而是意料之外的“拜访”——或者叫做入侵。卫兵们有些急促地喘着气,却没有放慢脚步。尽管如此,寇斯脑里却突地冒出一个奇怪的预兆,无比确定地“知道”——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太迟了。
女人变成一个蛇一般无形无体的东西,惊讶的卫兵只听见肯兰夺尔朗士·葛林迈尔喉咙里冒出一声长长的嘶叫,一条明亮的白线飞快地缠住他,像螺旋体一般缠绕着,往天空上的月亮升起。
短短的一刻,翼龙之主就变成一根柱子,全身冒出火光,火焰狂怒地呼号着,撕破了夜空。两个守卫惊讶地喘着气,一同停下脚步,寇斯用力拉了拉霍哥隆的手肘。他们现在离血顶塔已经太近了。有什么东西从主人着火的骨灰堆里掉出来,带着火星,掉到城堡里面的院子里,发出哄然巨响——那是……主人的法杖!
守卫互相恐惧地看了看,舔着发干的嘴唇,惊恐地转身往后跑。他们才跑了两步,脚下的巨石便开始像海滩的波涛一般上上下下起伏翻动,城墙开始坍塌溃散。
葛林迈尔行宫发出巨大的呼号,两人的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尖利的碰撞声。根本来不及反抗,他们已被倒下的石头湮灭在地底。
葛林迈尔魔法修建起的行宫,重新化为壮观的废墟,到处是破败的残石。一团明亮的雾气从灰烬和人们虚弱的尖叫声中蹦跳出来,得胜般舞动,叮当作响的鸣叫里,反复回荡着女人冰冷的笑声。
*****
皇庭法师看着卫队长严酷的脸,叹了一口气,道:“这回又是怎么回事啊?”
“是安洛伏·琼费,伊尔明斯特阁下,他是从海洋南方某国来的商人,做黄铜买卖的,原本没什么重要。但是他经商多年积攒下来一大笔财富——他的喉咙被人割断了。”
伊尔明斯特又叹了一口气,“是谁干的?摩森?还是哪个新男爵下的手?”
“阁下,我不知道,我也不敢……”
“那么告诉你怀疑的是谁,我忠诚的洛伽娄?”
卫队长紧张地左右瞟了瞟;伊尔弯起嘴角一笑,转过耳朵,把凑到对方的嘴唇边。“李玛拓,”军官声音嘶哑地喘着气;伊尔点点头,往后退了两步。倘若洛伽娄是对的,他一定毫不感到诧异。在葛蓝多摩人广为流传的小道消息里,除了摩森之外,另一个最热衷贿赂、威胁和暗中动刀子的贵族,就是李玛拓。
“好啦,你们去吃晚饭吧,去休息休息。”他告诉筋疲力尽的卫队长,“我们晚些再谈这事。”
洛伽娄带着三名士兵,急匆匆地出去了。等接待室里再别无他人,伊尔才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念了一句咒语,两根手指微微一曲,一堵墙后传来闷然轻响,在那里监视的间谍突然睡了过去。伊尔朝那面墙的方向冷冷一笑,闪到秘门旁。他还想把这道门的秘密保存得更久一点,当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走进黑乎乎的秘道,可以通往麒麟宫殿多间布满灰尘的废弃小屋。他得花点时间,一个人单独思考一番。这个习惯,对他来说是一份十分宝贵的财富——而很多人一辈子也没学会……至于更多从没受过教育的人,哪怕他们本身很想学会,也无法具备独立思考能力。
这一年里,整个王国死了整整三个男爵,其中一个,还有两步就能走进王座大殿,可突然一把匕首飞来,正插在他喉咙上——就是这样光明正大的谋杀。此外还死了六个——不,是七个——爵位稍低的贵族。葛蓝多摩变成了一个毒蛇出没的巢穴,只要有一时的奇思怪想,他们就会用毒牙互相嘶咬,弄个你死我活。皇庭法师不再是个快活的家伙。他没有朋友,只要他向谁表示友好,那人的尸首很快就在会在某天早上的某个屋檐下被发现。宫殿的每一扇门背后都流传着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而当大门敞开,他看不到任何人脸上挂着真诚的微笑。伊尔现在甚至对门背后暗红色的血迹习以为常了。也许他该发布一道法令,命令拆掉内斯拉佴的所有大门,统统烧掉。
啊哈,啊哈。
他早就知道人们在背后怎么叫他:“法令喷泉嘴”。男爵和贵族们不断地挑战皇家法令的尊严,甚至——甚至,在朝廷上公然行窃。而他的女主人,也完全不帮什么忙。她很少使用法术,很少。所以,人们不会因为害怕和恐惧而臣服于她的新政权。
从他身体左边,传来一声微弱的刮擦声。伊尔拉动机关,一道面板无声滑开。两个年轻的守卫朝阴暗的通道里瞥过来。“伊尔明斯特阁下,是您在找我们吗?”
“戴尔维,你找到那些卷轴了吗?把它们……”
“烧掉了。灰烬全撒进了护城河,阁下,像您吩咐的那样,跟您给我的那些黑灰搅和在一起——我全都用了。”
伊尔明斯特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拍拍他的额头,“忘了所有的事情,忠诚的武士,”他轻声说,“赶快离开这里。”
他触摸的那名卫兵轻轻颤抖起来,眼神空白,接着转身跑进黑暗里,一边跑一边解开腰带。他跑到宫殿这块被废弃的地方,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尿意憋红了他的脸——现在他朝自己的岗哨跑回去。
“英格阿?”皇庭法师镇定地问道。
“我找到了Q——在她的红甲大厅里找到的,我把白色的粉末混进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一丁点Q。接着我说了那个咒语,然后出了门。”
伊尔点点头,伸出手,“你和戴尔维都该获得最高的奖赏,”他轻声说。
卫兵笑起来,“别是去上厕所的事就好,请您原谅,阁下。就让我想想年轻时最棒的一次调情吧,嗯,这个理由怎么样?”
伊尔微笑道,“如你所愿,”他用手指碰了碰他的头,英格阿眼神摇曳,接着遗忘了部分记忆,绕着一动不动的法师走了两圈,在房间里又绕了一个大圈,这才找到门把手,小跑着冲出去,他把拖延达索菲黎亚邪恶魔法的事,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过,这也最多让他多活一两个月吧。
要是他们两个不是朋友,对彼此也毫不知情,应该会更安全。但伊尔最信任的这两个的战士(也是最出色的战士),经过他最彻底的洗脑术之后,却突然飞快地变成了朋友。兴许这没什么稀奇,伊尔想。
伊尔踱着步,走出这间昏暗的房间,脸色十分阴沉,恰和周围相称。蜜斯特拉要他侍奉达索菲黎亚的原因如今看来已经很明确了,但所谓“用自己的方式去侍奉”,却总是伊尔明斯特的大难题,而现在这个缺点,对他来说很是致命。
但他只能这样。一个男人要配得上“男人”这个称呼,对一些事情总得坚持不懈。
那么一个女人,要坚持做她自己,那又……在葛蓝多摩只有唯一一个女人能够为所欲为。最近这些日子,达索菲黎亚女王总是笑吟吟地看着他,而且毫不关心自己作为女王的职责。她很少上殿,甚至很少出现在皇宫之中,把国家大事完全交给伊尔,任由他发布政令。没有她亲临朝政,葛蓝多摩很快就会变成充满战争和盗窃的国度……每一天,越来越多的奴隶贩子和肆无忌惮的不法商人涌入这片土地,因为他们知道在这里,没有人来限制他们的非法交易。而邻国的贵族们伸出贪婪的眼睛,对葛蓝多摩囤积的财富垂涎三尺。不法商人们带来的“礼物”,就是国库越来越充实的税政钱箱。
伊尔又叹了一口气。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阻止这股无法无天的黄金风波扩散到王室。甜美的女神蜜斯特拉啊,居住在一个被商人统治的国家,那该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
两个骂骂咧咧的壮汉站在桌上,你死我活地互相缠斗。桌子发出咯吱咯吱不堪重负的呻吟声,马上就快坍塌了,但围观者没一个对此稍加留心,而是把手里的酒杯用力往地上砸,产生一连串的清脆响声,为自己下注的拳手鼓气加油。隔壁房间则传出尖叫声——垂死的尖叫声,而后在一种恐怖的,湿乎乎的喘息中结束。
这时是很晚的深夜,而这就是杯影酒吧。
内斯拉佴历史上当然还有许多更狂野的酒吧,但叶佴日特派出魔法舞蹈假人倾吞酒吧规费,填满自己钱箱的日子已一去不返了,而假人对酒吧的严密监视,也随之灰飞烟灭。如今,杯影酒吧就在这里,那些害怕独自在这里享乐的人,总可以雇佣到精干的保镖,把自己打扮成一副冒险团老手的样子,正在进行什么危险的交易——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这儿还有女人。
一个女人,穿一身蓝丝绸,外面套着仿制皮甲,在敏感部位挂着许多铁链和羽毛——与其说这么打扮是为了遮掩,倒不如说是卖弄。她正坐在木桌边上,离拓罢雷斯和贝勒顿的座位挺近。而这两人一人捧一大杯宝石红色的生心酒,止不住地互相抱怨:“多少天了?多少天了?至少有六天!”
两人从杯子口往外瞟,正好看见那穿丝绸衣服的美丽女人,从她选好的桌子上,朝两个年轻的男人低下头,给他们看一眼那凡男人都会一头撞进去的春光。两个老法师不约而同,清了清喉咙。
“唉,唉,这儿可真热,真热,”拓罢雷斯软绵绵地说了一句,就像是有人扯住他的领口往上提一般,微微站起身。
“你也,想到,那张桌子那儿去?” 贝勒顿嘟哝着,眼睛紧紧锁在蓝衣女人胸口。他轻轻打了个响指,突然,透过一大片人声笑声歌声和玻璃摔碎的喧嚣,两个法师清晰地听到了如下对白,就像是有人贴着他们耳朵而说:“戴尔维?英格阿?这两个名字真……叫人兴奋。这是勇敢人……不,英雄的名字。你们就是勇敢的英雄,对吗?”
两个年轻的武士呵呵笑起来,一起说了点什么,而那蓝衣丽人则性感地对他们耳语道:“今晚你俩有多大胆?又有多‘英勇’呢?”
两个男人又笑起来,但显得有些谨慎,女人又道:“敢为你们的女王做点事么?一个小小的私人服务?”
他们看见她把手伸进贴身胸衣,掏出一根又粗又长的链子,上面缀满闪光的金币。麒麟王座的图案,吸引了两人饥渴的眼睛。
两双眼睛顿时睁大,变得冷静了许多,慢慢地从金币上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那女人。但他们看到的是一个顽皮的笑容,接着女人又轻启朱唇,声音嘶哑地说:“来吧,要是你们敢……我们找个地方……寻点更多的乐子……”
旁观的二法师看见那两个战士露出迟疑的神色,互换了个颜色。接着其中一个说了点什么,很夸张地扬起眉毛,两人一同紧张地笑了笑,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女皇将她的金币链套在一人的手腕上,开玩笑地拖着他,穿过昏暗的甬道,绕开人来人往迷宫一般的桌子,掀起一串串玻璃珠穿起的帘子,走过一排排杯影酒吧的特色拱门。
蓝色丝绸和轻柔的羽毛从拓罢雷斯、贝勒顿翘起鼻头上分外清纯地扫过去。第二个武士扬着头,饥渴的眼,毛茸茸的手臂,一一晃过他们身边,两个法师喉咙管同时咕咚一响,仰头便把杯里的生心酒喝光,转向对方,脸色通红,整整衣领,重又清了清嗓子。
拓罢雷斯嘟哝地说,“啊,咳咳,我想再多来一杯酒……你觉得如何?”
“我也正在这么想来着,”贝勒顿赞同说,“虽然喝了三杯酒了,可我觉得……不妨再来点……你不会介意吧?”
*****
昏暗的酒吧深处,靠在一根墙柱的阴影下面,一个脸色冰凉犹如大理石板的精灵,正静悄悄地注视着达索菲黎亚女王,她正拉着她的两个小伙子,从混乱中往外走。等他们转过一个拐角,消失在他视线之外,毒勒恩·塞塔琳转过头,朝那两个面红耳赤的老术士哼了一声,但他们并没看见他。他悄悄站起身,穿过杯影酒吧,小心翼翼地避免被任何人留意到,朝一个出口滑过去——他知道女王一定在那里出现。
*****
洛伽娄又带来另一个谋杀的消息,还有一次意图行刺,而受害人侥幸地活了下来。伊尔明斯特从皇家酒窖里取出一小桶金巴蒂酒,让卫队长脱了制服,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享用。
葛蓝多摩的皇庭大法师疲倦地走进卧室,盼望自己能有几个小时空闲,能让他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仔仔细细地想想,该如何治理一个充满不和与背叛的小王国。也许在这凌晨时分,很快又会传来一个暗杀的消息。那可真让人感到快活。
伊尔几乎被这些层出不穷的繁琐事务逼到了悬崖边上,他很快就要真正受不了了。每天对着伶牙俐齿的商人们,也让他脑袋痛得几乎快裂开。而且,他还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大难题,他对此束手无策,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从内斯拉佴城外传出消息说,有两个装模作样的老法师,从明月角之塔来的,一直跟踪他到了这里,他们说达索菲黎亚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女巫“阴影夫人”的本名——阴影夫人和他的女王真的有什么关联么?
呣呣呣。伊尔叹着气,这一天他至少叹了七八百次气了。他习惯性地瞅了一眼侧面的走廊——那里藏着他的秘密通道。
突然,他如同被死亡闪电给击中了一般,僵在原地,瞪大眼睛。有人熟门熟路地窜进他的走廊,熟门熟路地走上一条甬道,正又和他的暗道互相平行。是女王!她穿着一身蓝丝绸,挂着羽毛和金链条,打扮得像个酒吧舞女——而且她手里还带着两个年轻人。从他们穿的甲胄来看,应该是武士,两人的手和唇正忙着在她身上来回探索……
女王领着他们走进麒麟宫殿的深处,那是伊尔明斯特还从没去过的地方。冰凉的恐惧感在他五脏六腑搅和起来——他认出那两个热情的年轻人,就是戴尔维和英格阿!
他的脑袋顿时痛了起来,就像被巨锤敲中那般。伊尔迅速穿上外衣,尽可能放轻脚步,飞快地朝达索菲黎亚女王消失的拐角扑过去。为防女导师用了什么法术跟踪术,他最好还是先别用隐形法。
女王并没有故意隐藏行踪,她虚情假意地笑着,声音高亢,而又清脆响亮。伊尔到了拐角,便藏在柱子后,踮着脚尖一步一步往前走。
接着传来鼓掌的声音。是戴尔维的声音,他大概是讲了个笑话,但伊尔无法听清。更多的笑声响起来。三人走进一道拱门的尽头。伊尔从柱子后站出来,刚好有机会从另一道拱门后好好打量一番这个空荡荡的房间。
前面是无数彼此相连的拱门,一间又一间黑暗的废弃房间,伊尔小心地看了看身后,确定没有另外的人跟踪而来。只要前面的声音一停下来,他就静止不前。而当他正要走进一间单独的大厅时,空气的涡流似乎突然开起玩笑,把那三人的对话清晰地传出来。
“看在战斗之神的面上,女人,你想带我们去什么地方?”
“呃,女王,他的意思是说……这里看起来好像是通往地牢的路呢。”
达索菲黎亚又笑起来,这次她是由衷地感到好笑。“大胆的战士——不,温柔的先生们,别把你们的手挪开,放心吧,我们要去的地方决不会是地牢。我以皇室的名义向你们保证。”
伊尔猫着腰,蹑手蹑脚地窜进下一道拱门,沿着边缘往里瞟了一眼,正好听见一扇珠帘掀起的声音,是从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发出的。灯光从帘子后柔和地散出光。伊尔抓住机会,飞快地钻到那个角落,又闪身藏在另一道打开的珠帘之后。那三人走过的是另一扇门帘,伊尔躲在这里,只要他足够小心,就能刚好从打开的缝隙里,看见灯光照亮的地方。
现在瞟一眼吗?他屏住呼吸,伸出头,飞快地从门缝里瞟了一眼,又缩了回来。他又探了两次头,才看清女王和她的猎物处在什么情况下。
门帘后的灯光处,只是一间小小的接待室,墙对面开着一道拱门,通往一个笼罩在邪恶红色光芒的地方。拱门两侧,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守卫,头盔的护目镜放下,弧形的马刀举在手里,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但他们是没有脚的战士,脚踝部分悬在空中,离地面足有数寸。这种东西,人们通常称呼做“惊惧战甲”,是由法术操纵的装甲,用来对付普通士兵,实在绰绰有余。
伊尔看见它们凶恶地往前逼近着,但女王打了个手势,它们就乖乖地停下不再动弹。达索菲黎亚从两尊“惊惧战甲”中毫不停歇地穿过,引领着那两个无知的战士。伊尔大胆地偷看着它们,打量着那两把举起的弯弯马刀。但还没等他接近“惊惧战甲”,它们已经转过身,跟着前面三人漂去,同时无声地收起武器。伊尔非常非常地小心跟在最后。
后面的大厅大而漆黑,唯一的光源就是挂在一面墙上,放出宝石红光线的织锦。而在织锦上,放着一个巨大的黑色装置,甚至比伊尔看过的许多农庄还大许多:班恩神之黑手。
这大概是一座供奉班恩神的祭坛。中心有一条小过道,放着一整排火盆。每当达索菲黎亚走过,火盆的火苗就凶猛地往上一窜。戴尔维和英格阿显然对这晚的艳情故事有了其他什么想法,伊尔听得分明,两人喉咙咯咯作响,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却不得不被女王拽着往前走。
过道两旁都摆有靠背长椅,有些上面坐着穿着袍子的骷髅,另一些则还是干尸,又或是深度腐烂的尸首。伊尔猫腰钻进一排空椅子背后,趴在地板上;他知道,该发生的迟早会发生。
“别!” 英格阿突然尖叫起来,用力挣脱女王的手,转身要逃跑。他绝望地嘶叫着,这时戴尔维已从金钱链子里挣脱开来,开始往回跑。
但听又一声尖叫……
两具“惊惧战甲”正端端正正站在他们身后,戴着铁护腕的双手伸出来,逼近他俩的脖子。那钢铁制成的手指向他们发出召唤,空荡荡的头盔靠得更近了些。
两名士兵万念俱灰地呻吟一声,只得转过身看着女王。达索菲黎亚躺在祭坛上,用手肘支撑着身体,身上的衣物,比先前进来时穿得更少了。她带着微笑,向两人招招手。
两个战士不情不愿,磕磕碰碰地拖着脚,朝她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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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信徒 发表于 2008-11-5 21:53:21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黑火之味

大法师以法术,行何事为最善?灭另一大法师也。然其身亦死于人手,剩余骨灰,可植树也。
《费伦妄想记》,剑吟团艾尔毕冈
雄狮之年流传
看不见的大鼓隆隆地敲响,用不紧不慢的节奏晃动着整座神庙。伊尔从地面往上看,一只巨大的班恩之手,比一个人还高大,似乎是用黑色的石头雕刻而成,从祭坛后面升起来。巨手的手指之间,跳动着无数红色火焰的光晕。在微弱光线的照耀下,达索菲黎亚从祭坛上一跃而起。在她躺过的地方,伊尔看见放着两条长长的金属皮鞭,鞭身上长有许多倒刺。
鼓声突然变得很安静。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伊尔把袍子上的头巾扯下来,裹住脸,慢慢站起身,坐在他上面的那张长椅上,装作是附近无数尸体里的另一具。他旁边正在腐败的邻居们,一定是这里祭祀的牺牲品。要是伊尔明斯特不找个机会干点什么正确的事,戴尔维和英格阿,甚至包括他自己,也很快就会成为这里面的一员。
两个战士害怕地发着抖,战战兢兢地面对达索菲黎亚。她拉着两人的手,轻声说了些话。但大鼓声压过她的声音,伊尔听不分明。显然,她正在安慰他俩。她不住地亲吻他们,拥抱他们,仿佛完全没看见两人背后的“惊惧战甲”——当然,他俩无论如何也没法忽视肩膀上方那寒光闪闪的弯刀。
女皇转过身,拿起鞭子,让两人一人拿一条,接着背靠在祭坛上,向他们发出命令,同时双手举过头顶,朝漆黑的天花板做了一个召唤的手势。
两个战士很不情愿地挥起鞭子,朝她身上抽下去。当然,他们没用力,皮鞭上的倒刺软绵绵地擦过她的身体,没留下任何伤痕。伊尔听见达索菲黎亚愤怒地喝令:“用力抽!用力抽!不然就等死吧!”
她再次做出召唤的手势,皮鞭这次总算“认真”地落在她身上。鞭击落下,她的肉体扭动抽搐,蓝色的丝绸破了一条大口子。
她不住地催促李玛拓和戴尔维,两人下手更重了,皮鞭啪啪作响。很快,一条鞭子卷在她胸口,用力一扯,露出她雪白的一只乳房。
接下来的一鞭,在达索菲黎亚身上留下第一道血痕。她呻吟着,却不断要求他们再抽得更狠些。两个士兵先还试探地慢慢加力,接着在她一次又一次的鼓舞下,他们越抽越重。她的眼睛瞪着他们,就像她从前多次用意志力制服伊尔明斯特的情形一样。
与其说女王这时是个充满魅力的裸体女人,倒不如用一只浸泡在血盆里的狰狞野兽来形容她此刻的形象。但达索菲黎亚放下手,双手叉在腰间,就像在皇宫大殿上专横地向朝臣发号施令一般,开始解释这仪式的第二部分。她丝毫没露出伤痛的表情,只是身上的血不停往下流,同时,她又用她一贯水性杨花的样子,扭着腰和屁股,命令英格阿爬上祭坛,面朝天躺下。
伊尔明斯特心里升出愤怒感。强烈的愤怒,和强烈的厌恶。他必须得做点什么。他必须得阻止这件事继续进行。
伊尔回忆起从前听一位崇拜班恩神的家伙,酒醉后讲起过这种祭祀仪式。好像是说,祭祀品必须被主祭的牧师用锋利的刀子切开致死?嗯?还是班恩的悬空之手会将碾碎祭祀品呢?哦,对了,是第二个。
达索菲黎亚骑在躺倒在祭坛上的战士身上,同时又对戴尔维厉声喝道:“继续抽!继续抽!”戴尔维很不情愿地走上前,扬起皮鞭照她吩咐地做。这时伊尔决心不再旁观下去。
皮鞭每一次扬起落下,都卷起血丝。愤怒震得伊尔全身咝咝作痛,手指间汹涌着不断翻腾的力量。
不管他的回忆是多么的模糊不清,他依旧是蜜斯特拉的神选者——虽然他甚至要忘了这个词的意义。“蜜斯特拉,”他轻声道,“请引领我,指导我。”
不管他的女导师变得有多么的邪恶,他也无法看着她血如雨下而袖手旁观,况且还有两个好小伙子正一步一步朝死亡靠近。祭坛后面的黑色巨手会慢慢地升起来,然后把他们碾得粉碎——天哪,它现在就动了起来!
伊尔明斯特大感惊骇,连忙运用念力,放出一道不需动作和说话就可释放的法术。他期望自己还能再多藏在尸体里一会。这道法术并非要对付巨手——那是下一步的事,而是预先让那两具惊惧战甲丧失作战能力。倘若他被发现,那两个东西肯定首先会朝他扑过来。
他能感觉到法术之网慢慢联结起来,朝祭坛奔去。伊尔小心翼翼地从惊惧战甲上解开一道联结,把它转向悬浮巨手上空的天花板。他既然想要不被立刻发现,自然就不能直接对付那只手。
达索菲黎亚立刻警觉地坐起身,皮鞭继续往她身上抽打,她也一点没注意。她环视整座神庙,寻找着入侵之人。伊尔心里一惊,耸耸肩,立刻野蛮地将第二具惊惧战甲上的魔法联结拆开。
深黑而骇人的眼睛停在伊尔身上。慢慢地,达索菲黎亚嘴唇往上扬起,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她坐在祭坛上,用一只手肘支撑着身体,有些消遣地看着他。
无声无息之中,戴尔维和英格阿四肢猛地拉动,转过身,拖着脚慢吞吞地朝伊尔明斯特走来,很明显是被魔法束缚住了。他们把血淋淋的皮鞭搁在肩膀上,时刻准备狠命抽出一击。皮鞭的倒刺上全是达索菲黎亚鲜红的血迹,幽幽地闪着红色,而两个小伙子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伊尔的第一道剪切术仍起着作用,而他并不愿轻易使出另一道魔法,尤其是在那女人正躺在祭坛上嘲笑地等着他的时候。就算他替两个战士解开她施出的束缚术,又能怎么样呢?她一定很快就会用另一道魔法——一道小小的魔法,再次恢复他俩的束缚状态。
戴尔维和英格阿跌跌撞撞地靠得更近了,他们的脸色僵硬冷漠,但双眼都露出恐怖之色,不停地转动着,恳求伊尔的帮助与慈悲……
伊尔用残忍的力量猛地拆开操纵他俩的联结。两人顿时身体抽搐,无法控制地散开呜咽起来。连伊尔本人也被魔法后冲力震了一下,感觉到与他们相同的痛楚。他痛苦地大叫着,而两个战士则瘫软地倒在地上,失去知觉。
看来他的魔法起作用了。伊尔咬着嘴唇,朝祭坛瞟了一眼,达索菲黎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只是继续轻松地看,无声地笑——血迹和鞭痕从她身上消失融化,仿佛从不曾存在过。
伊尔深深吸了一口气,朝背后看了看,确定并无另外的惊惧战甲、班恩神的崇拜者,以及其他有可能从背后攻击他的各种威胁出现。他什么也没看见。但有一瞬间,他感觉靠背椅子的深处,背后右边的尸体群里似乎动了动,只是光线本就昏暗,他并不是十分肯定。他用力盯着那个地方,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他不能再把背暴露给达索菲黎亚了,这实在太危险。
他转过身,达索菲黎亚还是躺在祭坛上,全身的伤痕已经彻底消失了,她玉体横陈,全身赤裸,高声笑起来。怒火涌进伊尔的喉咙,他使劲磨了磨牙床,用钢铁般的意志发动了后面的法术。不管她是谁,现在要干什么,他都决心把祭坛后的那只黑石头巨手给弄下来。他——
巨手正彻底地反抗着他。看到他用力推动巨手,达索菲黎亚禁不住开怀大笑。他能感觉到魔法联结,他能将自己的念力融入那联结,攫取那魔法——但巨手完全忽视他,仍旧强硬得犹如钢铁栋梁,哪怕他使出最大念力,也无法动弹它分毫。他在努力……也许他能……噢,诸神啊,他不能。
葛蓝多摩女王发出猫头鹰一般的嚣叫,伊尔暗喝一句,放弃了这道法术,使出另一道魔法,他比划手势时,将双手藏在前面的长椅靠背下,免得被她看见。
等他完全准备好(短短的时间似乎像永恒那么久),伊尔站起身,双手往前伸出,朝她残忍的笑声放出魔法。但既不是朝祭坛上美丽而致命的女人,也不是朝祭坛本身(那块大石头上附着暗涌的魔法,他根本不用试探,也知道那不是他能制服的),而是祭坛下一角的石头地板……
石板耸立,翻卷,变成了碎片,它们发出巨大的噼啪声,比先前皮鞭的呼啸更刺耳。地板像波涛一般起伏,长长的石头碎片落在神庙的后墙上,突然往地面陷下,露出一个巨大的深坑。看来地板下面一定有地窖,他能用魔法把石头往那里面推,快速地清理出一片空地来。
达索菲黎亚镇定自若地从祭坛上跳下,脸朝他做出微笑的赞许,朝他敬了个举手礼,转过头看看了晃动的祭坛之石,它摇摇欲坠,四面倾倒,发出雷鸣般的声响,朝裂口陷进去。
“全都碎了……哦,你看看,你的破坏性有多大,”达索菲黎亚快活地评论道:“还打算再弄坏点别的什么吗?”
伊尔明斯特绷着脸,一语不发,从身边的椅子边上拿起一个浅餐盘,在膝盖上劈成两段,挥手朝班恩神的巨手甩过去。奄奄一息的魔法射出黑色的火星。他把剩余的碎片扔在地上,朝另一个盘子伸出手。
达索菲黎亚笑道,“那么,勇敢的伊尔明斯特,看来你我之间的决斗终于不可避免了么?你终于准备好向我挑战了?”
“不,”伊尔的声音很小,几乎是在耳语,“难道你忘了?我们初次在裂石相会,我就告诉过你,我首先侍奉的是蜜斯特拉……其次才是达索菲黎亚……最后是葛蓝多摩王国。请告诉我:达索菲黎亚把谁放在第一位?”
达索菲黎亚又放声笑起来,“选择总要付出代价,”她愉快地说,“准备好付你的帐单吧。”
她抬起手,做了个简单的动作,几乎是同时,伊尔感到喉咙发紧,窒息感越来越强。他的腿和屁股似乎都在上半身之下蠢蠢欲动,想把他往上举。而他的衣服开始变得发紧……更紧……更紧……
伊尔挣扎着站稳身子,却看见自己的手指变得又短又粗,浮肿得像没做好的腊肠似的。其他各处器官也一样。紧紧裹在身上的衣服哧哧地裂开,发出皮鞭般的响声,变成一条一条的破布。
皇庭大法师的斗篷像一团团烂抹布,从他身上滑下来。而他则全神贯注地想倚着腿站起来。这努力分外艰难,因为他的双腿时粗时细,且时长时短,整个人像个不倒翁一样,不停地左歪右歪,达索菲黎亚看他狼狈样子,禁不住放声大笑。伊尔用力抓住前面长椅的靠背,总算稳稳地抬起身。他现在胖得足有两支圆木桶那般粗,而且还在不断膨胀。他试图翻转如他小臂般粗细的手指,施展一道法术。而他的小臂,已变成胸膛那样宽,并且不断地扩张,扩张……
他的法术总算生效了,全身的绷紧感立刻消失,与此同时,他身前身后身下的长椅全变成一溜灰烬,让他跌倒在地板上,像个皮球那样泄了气,皮肤上满是充气过后的皮褶子。伊尔喘着气,挣扎着撑起身体,面对敌人。
他一站稳,待看清她的脸,三张长椅就顺从他的强大意念,破空朝达索菲黎亚直飞过去,如同三把巨大的长矛。达索菲黎亚一猫腰,一转身,而后打了个后空翻,美妙的长腿稍稍一曲,就稳稳地落在地上。三张长椅失了准头,狠狠地撞在悬空的黑手上,撞了个粉碎。而强大的冲击力亦使整个大厅晃动起来。大手的一只手指从石掌上断裂,放出魔力的光芒,掉在地上。
达索菲黎亚仓促刺耳地念了一句咒,伊尔立刻发现自己升到了空中,并且控制不住地继续往上升。他一时无法可施,便从高处打量着神庙的布局。她是想把他举到高处再放下来,把他摔死吗?又或者她另有什么新打算?
正在此刻,他看见走廊上似乎放着什么东西,顿时有了主意,匆忙使出他需要的那道法术。再不采取行动的话,他很快就会撞在布满蜘蛛网的天花板上。
施完法术剩下的时间,刚好够他用一只胳膊挡在脸上,并把鼻子侧到一边。他重重地撞上屋顶,受了惊吓的蝙蝠拍打翅膀,发出尖利的叫声,四处飞散。而她的法术依然控制着他,将他钉在潮湿的巨石上。
伊尔使劲地晃动肩膀和手肘,想让自己翻个身,能看到达索菲黎亚——而不是黑乎乎脏兮兮的石头,离他的眉毛只有半寸远。他得看清楚目标,才能准确地施展法术。
他气喘吁吁地把笨重的身体翻过来,正好看见达索菲黎亚脸上现出神秘的微笑,先前他甩出的那张碎长椅重新升到半空,并直端端朝他射过来。
伊尔沿着天花板攀爬,尽力想躲开那迫在眉睫的椅子。要是以他原来那般体格,想用脚踢到拱梁中央,至少还差大半米。但按他如今的大小……他试图把精力全神贯注在自己的魔法上,而不是那越飞越近的椅子。
自然,他并没看见神庙后排的长椅上,站起一个苗条的黑袍人影,正在仔细地瞄准,在脑海里锁定他的位置,接着朝他放出致命的攻击法术。
伊尔一动,飞在空中的长椅也就跟着换方向。达索菲黎亚的笑容更灿烂了,若一切如她预料,冲撞很快就将到来。要击中伊尔明斯特的椅子,顶端全是碎开的木头片,大多数碎片足足有一个人那么长。
达索菲黎亚敏捷地朝旁边跳了三步,方便自己更清楚地看到那即将发生的壮观景象。而这正是伊尔所需要的。他在房屋拱顶上滚动,喘起气来就像是一条飞天大鲸鱼。他躲在拱顶的背后,唤出法术。过道上的两条皮鞭如同被人突然惊醒的毒蛇,猛扑向葛蓝多摩尊贵的女王。
长椅击中天花板所带来的巨大冲力,让伊尔淋了一大场碎石雨,灰尘亦飘飘洒洒地落下来。他偷空瞥了一眼达索菲黎亚,她满脸惊讶,血迹斑斑的皮鞭缠在她的手腕上,用力把她往地上拉,最终把她面朝天放倒在地。她的脑袋重击的地板上,砰地一声响,她亦痛苦大叫不迭。两条皮鞭更乘胜追击,拽她手腕的那条转而飞快地缠住她的一只脚踝,另一条鞭子则缠在另一边;同时一把皮鞭手柄狠狠地在她眼睛上扫了一下,让她双眼暂时失去视力,涌起大颗泪滴。而另一只手柄则飞进她张开的嘴里,有效地堵住她的嘴巴。
房屋拱顶的横梁落下,把下面的长椅砸得七零八落,神庙到处都溅起木头碎片。剩余的长椅则一个劲地投进毒勒恩·塞塔琳所坐的前一把椅子,他哪里还来得及逃?木头碎屑朝四面八方飞溅,并把他也抛进空中,他翻着跟头,刚好飞进他自己召唤的魔法火球之中。但听一声巨响,他被震入神庙的后墙,慢慢地、断断续续地,贴着墙面滑到地上。他的尖叫声虚弱无力,已气若游丝。
来不及多想,伊尔突像铅球一样朝地面坠落。他心头微微欢喜,达索菲黎亚要么是昏迷了,要么就是在做不计后果的挣扎。他连忙发出命令,让皮鞭把美丽的俘虏拖到半空中,这样万一她反击成功,或是伊尔落地力道太……重的话,她也能尝到相同的滋味了。
诸神噢!伊尔只觉得骨头全摔碎了。他像一头受伤的大笨象般,好不容易翻了个身,挣扎着想靠脚把身体支撑起来。但他的挣扎没起作用,不得不侧过身,把全身的重量转移到一边,笨拙地用腿半撑起上身。等他转过头,刚好发现皮鞭互相纠缠在一起,而达索菲黎亚从错综复杂的绳头里消失不见。
片刻之后,他背后传来一阵极是冰冷的进入感,之后又滑出去——他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她就在他背后!伊尔不用回头,不用眼睛看,他也知道一把利剑上沾满他自己的鲜血,转过头只会帮她增加一个更好刺的目标而已。他集中精力,尝试忘记伤口的剧痛,召唤起另一道法术。
利剑再次进入他的身体,但伊尔知道,正是他巨大的身躯保护了他,她无法轻易地靠过来,因为要是她靠近,伊尔只需往前扑倒,就把她压扁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利剑才无法砍断他的脖子。他把身体往后一靠,听见女人发出一声咒骂,接着是金属掉在地上的哐当声。现在他开始转身,要是那把剑隔他很近,他就一屁股压在上面,把它给“埋”掉。
伊尔望见了达索菲黎亚惊恐的双眼,她用手捂住嘴,朝地上的剑匆匆一瞥。她的动作只比伊尔的法术快一步。
这是一道血咒。
伊尔的头被猛地向后一扯,深入骨髓的痛苦让他忍不住尖声叫喊。魔法同时开始治疗方才所受的剑伤。火苗在他巨大的身体上窜动,错乱地到处伸展,在治疗术快完成的时候火焰嘎然而止,熄灭不见。所谓的血咒,就是他的血滴在哪里,就能把他传输到哪里,比如说身子下的石板地,脚边的剑刃边……还有——女王的手里——不管她在哪里!
魔法闪出一道亮光,神殿在伊尔眼中顿时严重扭曲,他突然间就变到了祭坛之后,达索菲黎亚蹲在那里,正惊讶地看着他。她正想逃开,他伸出手,抓住她的肩膀,同时把整个身子压了上去。达索菲黎亚使劲往后跳,脚尖擦过班恩神的黑手。
伊尔倒在了离她的双脚只有一寸余远的地方。他狂乱地朝她伸着手,可怎么也抓不到她。但他继续努力,打滚,试图把他巨大的身子翻过来,这样他肿胀丑陋的手就能够得着她。但女人及时跳到神庙后墙旁,又放出一道魔法,脸上露出野猫一般胜利的笑容。
有什么东西闪起光。伊尔赶忙转过头,一具悬空的惊惧战甲扭曲变形,每个关节都破成碎片,形成一道金属锯齿的旋转涡流,如同脱缰的野马,汹涌着朝她袭击过来。
情急之下,伊尔用臃肿的巨大胳膊挡在眼睛和喉咙面前,另一只手则盲目地在身子前摸索,触摸到达索菲黎亚正在不停挣扎的身体,手上的力道一紧,像抓起一个破碎的玩具娃娃般,把她抓过来挡在自己面前。
碎片至少在他身上留下三四处伤痕,他听见达索菲黎亚的惨叫声,只有一声,随即就被猛然切断。他稍稍放低遮挡眼睛的手,看见她死死咬着嘴唇,血迹沿着她的下巴汩汩地往外流。她双眼紧闭,脸孔痛苦地扭曲,身体微微颤抖。她身上至少嵌了十多块锯齿碎片。蓝白色的魔法尘埃从她的伤口里飘荡出来……不,也许是别的什么东西。伊尔定睛细看,一块碎片摇摇摆摆,裂开,倒下,甚至是……“凋零”!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才能恰当形容此刻的变化,总之碎片是极明显地变小了。接着另一块碎片融进她的肉体,再接着是另一块——诸神啊!
突如其来的痛苦让伊尔明斯特放开了他的敌人。她被蹂躏的身体落在伊尔巨大的肢体上——真正的痛苦开始了。一种灼烧感……她躺倒的地方,冒出了许多烟雾,而她竟从他的身体上往下陷落!
强酸!她把自己的血变成了酸,正是酸将他和那些碎片融解了!好吧,观望此战的诸神或许认为他有大把多余的肉可消耗,但他必须把她给解决掉。伊尔一把抓住她,用力把她甩向半空中悬着的班恩神之手。女人柔弱无力地挣扎着,似乎在那只巨手上粘了一小会,接着便因地心引力掉在祭坛之后,看不见了。对这个结果,伊尔稍感满意。巨手上冒出一缕缕烟雾,她身体上残留的酸性可还真强。
伊尔坐直身体,脸色铁青,叹了一口气。达索菲黎亚现在兴许是不省人事,但他也再没力气去对付她了。也许他该把她扔进那个深坑,再把剩下的那两条松垮垮的长椅插在她心脏上……
噢,不,不,他不能如此残忍。那么,等她醒来,伊尔明斯特·艾摩就会死。他的法术差不多快用完了,并且仍然陷在这副奇异的巨人形状中,也许连从来时的路出去都会被卡在狭窄的过道里呢。
蜜斯特拉女神要他侍奉的女导师,他实在是再没什么办法来阻止她啦。她击溃了他的魔法——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战士打败一个新手那般容易。要是她能稍稍学会服从神愿,她一定能成为蜜斯特拉最有能力的仆人,比他更合适的神选者。
伊尔对着班恩神的巨手,闭上眼睛,唤出精神念力,在脑海里勾画出蜜斯特拉的蓝白色星星。“世间所有神秘之物的女神啊,”他大声说道,声音回荡在这座恢复宁静的神庙里,“您曾经的仆人,祈求您的指引。伊尔明斯特不才,辜负了您指派的任务,侍奉这位达索菲黎亚之事,亦以失败告终。神主啊,她的力量远比我强大,倘若她处于吾之职,定能不负神愿。我向您祈祷,请您替这个罪人指引明路吧……”
突然,一股灼烫而冰凉的感觉涌进他的身体,让他的话变成一阵口吃不清的哭喊。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强大力量,从头顶涌进脚底,他不住地颤抖,四肢麻木,脑里几乎成了空白,只是躺着不动,静静地等着达索菲黎亚过来把他干掉。
但死亡并未到来。相反,从冰冷之中温柔地生出一阵暖意,即使那奇怪的感觉在身上不断爬动,他仍可感觉自己在放松。他的伤势痊愈了,他变得小了,轻了,重新变回他自己了。他顿时因感恩而泪如雨下——几乎看不清面前出现了一张脸。
接着他听见一个声音温和地对他说着话。那声音明明白白就是葛蓝多摩女王的声音,但却并不像达索菲黎亚惯常般的冰冷。“伊尔明斯特·艾摩,你已经通过了测试,仍然是我当之无愧的第一神选。##虽然你的脑瓜子实在有些不太好使,你应当知道,当班恩神的祭坛上摆放的不是痛苦,而是快乐,祭祀的血是自愿者所流出,神迹便会发生逆转,”紧跟着响起一阵宠爱的悦耳笑声,“今晚,我深为你而感到骄傲。”
温柔的手臂拥抱着他。伊尔明斯特为这突如其来的奇迹叫出声来。他感觉自己被举了起来,高高地飞上天花板,之后无声无息地穿过房顶,到了漫天繁星的夜空下。
*****
麒麟皇宫的房顶分崩离析,无数城堡倒塌。城墙上的战士们惊叫着,怒骂着,一道螺旋型的寒风,发出清脆的声音,从他们头顶席卷着飞过,烟雾渐渐散落在内斯拉佴的大街上,在夜色里瑟瑟发抖。
****
深邃的水面跳动着银色的火焰,墙壁上的紫边挂毯,映照在水面,形成黑色的倒影。挂毯顶端的紫色丝线,隐约地装饰着——女人残忍的微笑。
水晶球里的系黑水面起了涟漪,城堡上空冲出银色火焰的画面消失不见了。
水面上有人兴奋地说着话:“你看见了吗?我早就知道,我们能利用这个。”
“告诉我!”从一个方向传出一个冰冷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显得加倍尖利,打断了前者的话。接着又放低语调,平静地说:“取消永恒之火服务。夜之修女,请注意,我们会很忙,别让人打搅我们。——除非另有通知。”
*****
这天晚上,葛蓝多摩王国的女王和皇庭大法师同时神秘消失了。
十多天之后,邻国劳撒肯大军杀到,内斯拉佴顿成火海一片,麒麟王国自此覆灭,永远从拖瑞尔大陆的版图中消失了。
第二部 暗夜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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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信徒 发表于 2008-11-5 21:54:02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月升,霜火,厄运

冒险者常屠怪。日久经年,冒险者亦成最恶之怪。汝欲得清净,需另寻其余冒险者屠之。
《草莽治国》小丑兰得力克·哈罗肖
血鸟之年刊行
“看起来挺安静的,不是么?”武士声音低沉地问道。他坐在马背上,环首四顾,周围是一大片树林,路两旁到处是各种各样的火炬树、蓝叶树,还有长得满身树瘤的老枋达树。树荫深处,传来鸟儿的鸣叫。地面覆盖着枯萎的落叶,老树根上长满苔藓和湿乎乎的蘑菇,小动物就在旁边跳来跳去。金色的阳光从树叶空隙里撒下,一路上都是光亮的斑点,灌木纷纷探出头朝那光辉之地伸展开去。而有阳光的地方,喜爱潮湿的爬山虎和蔓藤的踪影就稀疏一些。
“别说这种没头脑的傻话,安瓦士,”他的一个战友抱怨道,“我总觉得树林发出的声音就像是前后都藏着强盗和伏兵。你说那话的时候,我真担心一根剑射过来插在你的喉咙上——又或者是前面的路上突然冒出个巨人,以及其他什么怪物,挡住我们的去路。”
“我情愿倾向与你说的‘又或者是’的部分,你可真是让人扫兴,”安瓦士嘟哝了一句,“我只是说我没看见树上有刀痕,地上没血迹……你该知道,诸如此类的事,总该让你觉得有点兴奋吧。”
“当我们讨论这种事情的时候,小心隔墙有耳!大公爵肯定不会因为这些话就雇佣我们去把守星满多路的!”一个深沉声音打断他们,“安瓦士,方丹特——住口!”
“派雷勒,”安瓦士疲倦地说,“这一路上你抬头看过路吗?除了我们自己,你看见一个人影子了吗?把守道路,不错,我可要问问你,把守住谁?因为前面就意味着死亡和屠杀的开始,所以人们早就不从这里经过了。真不知道是从几时开始,轮到你给我们发号施令了?你以为你是谁,我们的头头?兴许新的盔甲太重了,把你的脑子压坏了?嗯?还是那条新裤子绷得太紧,让你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了?”
“安瓦士,够了,”另一个人有些恼怒地说道。“诸神,听听大家的话,别人会以为我们是一队喝醉了的酒鬼!”
“罗恩,”半身人战友的声音从人类伙伴的腰部高低传出来,“我们确实是一队喝醉了的酒鬼!”
安瓦士自己不乏嘲讽地隆隆笑了起来,甚至还带着些回音。霜火团的全体队员停下马匹,他们都想在天黑之前,找个可防御的好地方扎营。如果找不到,就得及时赶回星满多路。树林的影子越来越长,耀眼的太阳也渐渐从树梢顶往下落,离天黑没多久了。
大公爵霍洛斯托封自己为领主,星满多路以西富饶的农庄,还有沿着森林覆盖的悬崖一线,有几个不太好的港口,都归他管辖。这是块还算宁静而安全的土地,虽然时时会受到几只欧熊和吸血夜鸮的骚扰,也有不太多的流窜匪帮和窃贼集团,但大体上都是些小事,只需少量军队和擅使弓箭的看林人就能解决。
不过最近,严冬已经过去,龙醒之年方才开始(通常人们会认为这是一年里最有用的日子),大公爵霍洛斯托似乎遇到一个大麻烦。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他的领地内肆意杀害民众——过路的商旅,看林人,农夫,牲畜,甚至是公爵最棒巡逻队的军人,而且竟然丝毫没留下任何踪迹。甚至还有一位战神坦帕斯高等级教士,随行的还有他全副武装的大块头保镖,也在星满多路以西的森林里失去踪迹,大多数人都认为他们一定是遇上了那个神秘的凶手,在冲突中丧了命。难道这正就是“龙醒”之年的喻意吗——真的有龙醒过来?
也许是吧。但大公爵雇佣的鹫狮骑手从半空巡视,却并未在该领域发现任何大洞穴的痕迹,也没有烧焦的树木,大型野兽的踪迹更是全无半点……自然,也没有观测到有匪帮在此地安营扎寨的情形。少数几个大胆的看林人,在树林周边巡逻之后,也没有发现任何痕迹——但他们就是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失了。他们之前返还的报告说,除了狐狸和野兔,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四只脚的动物了,林间的小路到处长满苔藓和蕨草,没用人走过的痕迹。
事已至此,大公爵不得不极不情愿地打开了自己的保险箱——到目前为止,那里头还能有些税收来填满它。他按照通常的作法,雇佣了一队冒险团。依据目前的局面,他找的是专业士兵,也就是霜火团。当然,这里有一个他不知道的事实:霜火团是一些几年前被富有的泰斯尔人赶走的士兵(被赶走他们的原因自然多种多样),重新集合在一起,来到更东面的陌生国土——只有在陌生的地方,他们过去不太出色(甚至可以说是甚为冒失和轻举妄动)的冒险记录才无人所知。
霍洛斯托给他们的报酬不错,也是他们急需的。霜火团总共十人,配有两个法师和战神教士。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相当警惕,对他们来说,这还是一个不太熟悉的国家。不过,哪个地方没有死亡呢?死亡总是他们这种人的亲密朋友。
所以,好几匹马背上都竖着拉上满弦的十字弓(尽管这对弓弦不太好),每个人也都骑得分外谨慎。森林现在还很可爱——也很荒芜。
“连匹牡鹿都没有,”阿瓦士又嘟哝起来,而他的战友们则以点头作答。人们都意识到这里有多么安静,似乎是在等待攻击的降临。
星满多大路以西,风景异常秀美。在风化的岩石下面,一道露出地表的岩层直指着海边,像是一艘被埋在地下的巨轮,舰首高高地仰起。太阳再次往西沉了一点,队员们知道,他们必须得停在这里,把这片岩层作为今夜的宿营点。
“那边真是诸神赐下的宿营地,除了光秃秃的山顶不太好。派一个人去路边和悬崖下头看看,再派两个沿着树林走一圈,把我们的马拴在下面,随时注意夜里的来往动静。好啦,我们扎营吧。”罗恩嘟哝着说。
派雷勒一声未发,只是哼了哼,作为回答。他的哼声显得很不服气。整个晚上,无声的恐惧感都沉重地飘荡在宿营地里,甚至连晚餐,也在一片安静中匆匆结束。
“我们只是像往常那样靠近了死亡,”半身人嘟哝着。队友们放下斗篷,把武器解下,放在手边,遥望着海面上晃动的星星。
“你能不能别在说什么‘死’啊‘死’啊的话题了?”罗恩不满地嘘道,“没什么东西,能够趁我们不注意就跑出来。我们派了足够的警卫,防护甲随时能够被唤醒……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再做些什么准备呢?”
“骑上马,从这跑出去,回泰斯尔去。”安瓦士轻身说。然而帐篷附近如此安静,大多数人都听见了他说的话。好几颗脑袋带着怒意转过来……但,仍旧没有一个人回答一个字。
在他们头顶上,夜幕拉下,漫天星斗迫不及待地跑上了台。
*****
“那是什么?” 罗恩喘着气,贴着派雷勒的耳朵问:“你听到那声音了吗?”
“是的,我也听见了。”战士轻声回答,静悄悄地站起身,慢慢转过头,手里拔出的剑在新升起的月光下闪闪发亮。他听到那声音从西边传来,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一道稀薄的,漫无目的的叮当声。马笼头?一个吟游诗人手里拿的铃铛?还是一匹任性的失马?又或者是什么垂死者的求救?
过了一会,他猫着腰,小心地迈过岩石,往前走了几步,穿过地上正在沉睡中一动不动的伙伴们。凸起的那块巨石,向阴面飘着一缕薄薄的雾气——就如此晴朗的夜晚来讲,这有点奇怪。但那里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海鸟,也没有猫头鹰。事实上,这才是可怕之处,树林如此寂静,没有混战,没有长长的惨叫声,没有小动物被野兽爪子抓住的呼号声……不,什么也没有。派雷勒迷惑地摇摇头,慢慢转过身——接着那微弱的叮当声又响了起来。
他赶紧转过头,朝着西面又走了几步,站住不动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叮当声消失了。高高的武士耸耸肩,朝悬崖往外伸出的巨石脚下一看,那里本该拴着他们的马,突然浑身僵硬。
马匹到哪里去了?他赶紧朝突角另一方走了两步,以免是因为领路马一时兴起,把它们全带到了靠东的石头下头。哦,不,没有。马群消失了!
“罗恩!罗恩!”他咆哮起来,沿着峭壁跑到巨石的最顶端。安瓦士正对着海面,裹着头巾一动不动地坐着,剑放在膝盖上。哈!他就是这样站的岗!
“安瓦士!” 派雷勒用力推着他的肩膀,嘘声道:“马匹到哪里去了?要是你又喝多了,拜托你给我醒过来,帮帮我,我要——”
这一推之下,他感到手里的肩膀好像是什么枯树叶组成的东西,安瓦士转过脸来:脸上不再有肉,而完全是一副骨头架子。黑洞洞的眼眶瞪了派雷勒一眼,身体嗖然倒了下去,变成了一摊灰烬。头骨跌在他靴子下,往路边咯咯地滚过去,发出迟钝的木响。
派雷勒吓得几乎从悬崖上摔下去。他手脚并用地跑回宿营地旁边,颤抖的手握着剑,用剑尖挑开第一个战友的睡毯。
一颗骷髅头朝他咧嘴微笑。
“诸神啊,”他哀嚎起来,狂乱地挥着剑,掀开了第二张毯子。剑尖把外衣勾住,挑起一半,骨头和灰烬便一起倾洒出来。
此生之中,派雷勒第一次感受到内脏完全收紧的恐惧感。他想要跑掉,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能尽快离开。
见鬼的罗恩为什么还没跟上来?派雷勒回过头,瞅着巨石上两人曾一起并肩靠坐的地方,罗恩脸对着森林,才跟他悄悄说过话呢。不过是几秒钟功夫,他到哪里去了——?
叮当声再次响起。只有这次,它是从漆黑的树林里传出来的,听起来就像是无情的嘲弄声。树干中卷出一小团淡淡的迷雾,而罗恩——
罗恩站在树丛后,剑倒夹在胳膊下,手握在裤裆跟前,双脚叉得很开,背对着派雷勒——所有男人撒尿都是这个模样。派雷勒感到心情稍稍放松了些,可不等他喘下一口气,他的五脏六腑又抽筋了——
罗恩站着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
太一动不动了。
“霜火团,快醒醒!”派雷勒用尽浑身所有的力量,大声叫道。只有岩石呼应着他的叫喊,回声从森林深处微弱地传回来。他一边大叫,一边朝罗恩站的山脊疯狂地跑过去……是的,他已经知道自己找到的是什么了。
他在那一动不动的人形后停下脚步,试图探头过去看看。会看到是什么呢?獠牙?眼珠?等候的利剑?
噢,不,什么都没有。月光如此明亮,把树林后照得清清楚楚——什么也没有。派雷勒往前伸出剑尖,轻轻戳在罗恩背后,“罗恩?”
那战士发出长长一声含糊的叹息,身体向前一倾,倒在树林里。他栽在地上,碎成了三截,他的剑弹进地面的枯树叶里……派雷勒望着伙伴空空的皮靴,碎成一片一条的衣服——诸神,这真是见了他妈血淋淋的鬼!
高个战士从那地方倒退两步,转过身。难道他是这里唯一活下来的人吗?还有别的人吗——哦,不。法师韩蓝德从他脚边睡眼惺忪地坐起身,还有稍稍有些智障但很忠诚的大个子费斯特尔,他穿着全副重型战盔,月光一照,简直像是一座起伏的小山。
两个。
只剩下两个。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把其他人全都弄死了!” 派雷勒紧张地对两人说,“有人能杀人于无形,而且毫无声响。”
“啊?” 韩蓝德咆哮道,“那是什么鬼东西?”
叮当声响起来,现在它声音响亮,而且持续不断,就像是得胜一般站在他们面前。突然之间,薄雾也晃了过来,绕过他们的脚下,让他们感觉到一丝丝寒意。之后,薄雾就沿着山脊飘了过去。派雷勒眯起眼睛。
“韩蓝德,”他突然开口道,“你能发火球吗?”
“当然可以,”法师道,“可是向谁发?我——”
“就是那个!” 派雷勒喝道,恐惧让他的声音显得很尖利,“快!”
就像是能听懂他的话一般,薄雾猛地变成浓厚的明亮烟气,像蛇一样扑向费斯特尔。巨人战士举起剑,在派雷勒的尖叫声之前就朝那东西劈了过去。但他的战友只看得见他的背,并听见一声微弱的叹息——那是薄雾中心发出的咝咝声?咯咯笑声?只是一刻功夫,巨人的剑从手里掉下,接着钢铁护手也掉下来——护手里什么也没有,前臂铠甲的前半截空空荡荡。
很慢很慢地,费斯特尔转过身来对着伙伴们。
他的头盔里空空如也,费斯特尔整个脑袋都被烧焦不见了。不知是什么东西依然填充在里面,得以让它依然保持原先的位置,挂在战士巨大的胸膛上不掉下来。整具盔甲——就是方才还是费斯特尔的那怪中西,拖着脚步,试探性地朝他们慢慢挪动过来。法师吓得直往后退,结结巴巴地念出一道咒语。
巨大的盔甲立刻朝他转过身来,面朝下地向前倾倒在地。一团白色的旋风从头盔处飘荡出来,叮当作响。派雷勒恐惧地大叫,不停地挥舞着剑,虽然他也知道,这于事无补。韩蓝德发出一声尖叫,转身就沿着岩石边缘往后跑,迷雾般冰冷的东西紧追他身后不放,发出清脆的响声。
法师压根没打算回过头来拼死一战。他用尽全身力气拔足狂奔,到了通向绝壁的路之尽头,他高高地跃起——他一路的惨叫声连绵不绝,最后传来由高处坠落的“扑通”声,那是落进海里的声音。
这是多么绝望的死亡啊。派雷勒咽着唾沫。就算是死得再英勇一点,也不过是一死罢了。
那些到处流浪的吟游歌手又怎么会知道这种感觉,当他们自己的骨头化成灰烬,他们又如何能吟唱那些英勇的事迹?不,如果他们死了,就再也无法歌唱。
旋风沿着峭壁慢慢回来了,叮当声显得有些羞怯——就像是在玩弄派雷勒。
高个战士紧紧咬了咬下巴,举起剑。等他看到雾飘得足够近,他便猛地朝那白色之物用力砍了数刀,接着跳到路边,反手又是一刀,上下劈穿了那东西。
他的剑所过之处毫无阻力,这毫不令他感到惊奇,但剑的边缘似乎沾染了一道点点的光斑。但就算他注意到这一点,也于事无补,他狂乱地沿着岩石往峭壁上跑,那些光斑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他奔跑着,脚下一个踉跄,被地上掉落的一具头盔给绊住,差点摔倒在地。他赶忙又左右挥了一阵剑,再一次砍在空空如也里。他喘着气,站到雾气旁边,手里的剑像剁菜一般猛地乱砍——当然还是什么效果也没有。
雾气旋转着,飘在他脑袋附近。派雷勒心里发慌,赶紧扑低身子,免得被它缠上。但雾气继续错综复杂地蜿蜒着,顺着他徒劳无用挥动的剑刃,飞到他拿剑的那只手臂上。
在这最后一刻,它几乎是穿过了战士的身体,而不是从皮肤表面掠过。剧烈的痛苦在派雷勒身体里扩散。他头昏眼花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尖叫,徒劳无用地挥舞着手臂,想把那团“空”气甩开。
他唯一的一只手臂。
被迷雾缠住的那只手臂,已经变成一团烧焦扭曲的黑乎乎的东西,肌肉和皮甲,全都混成一体,再也无法分辨。没有血迹……但那已经完全不再是一只胳膊。他拿剑的那只胳膊,再也没有了。
派雷勒狂乱地瞪着那团雾,它嘲笑地飞过他身边。他低头一看,自己的剑正落在前面一团乱糟糟的东西上——那曾经是一位泰摩拉神的教士。掌管幸运的女神啊,她一定将他们所有人的好运都带走了。他摇摇摆摆地往前跑,还不太习惯自己突然有半边没了分量,左右不太平衡。等跑到利剑前面,他又把剑拾了起来。
还没等派雷勒站直身子,火烧的痛苦再度袭来,他重重地跌倒在岩石上,尾椎骨先着地。他的靴子空空荡荡地原地打转——诸神啊,那东西又夺走了他的腿。
他挣扎着想站起身,想动弹,他残存的那支腿徒劳地在不平坦的石头上扑腾,手中的剑也使劲比划。迷雾靠近,沿着他的剑尖,呈螺旋型,一圈一圈地往下,向他的身体靠近。派雷勒发出绝望的长嚎,用力把剑往地上砸了两次,有一次差点把剑刃都蹦裂了,他也毫不在乎。他就要死在这里了……一把完好无损的剑,对一个垂死的人,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迷雾再度沾沾自喜地朝他扑来,它叮叮当当地响着,派雷勒恐怖地蜷缩起身子,继续用剑砍——他知道这没用,但他亦不愿束手无策地白白等死。灼热感再度降临,这次它的目标是他残存的那支腿——他无能为力地在原地打转,用那把毫无用处的剑使劲乱砍。每次只夺取他的一肢——是的,它在玩弄他,无情地玩弄他!
难道这怪物打算把他弄成一团肉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弄死自己吗?
他喘了几口气,睁开泪眼朦胧的眼睛,仰望着对这惨剧漠不关心的星空——他已经知道那答案了:是的,它要慢慢地折磨他。
派雷勒盘算着那团迷雾准备花多长时间来弄死他,接着又转念一想,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呢?他甚觉悔恨,为什么人们总是在垂死的关头,才明白死亡并不是一件值得在乎的事情呢?它只是必然发生的事实,不是凡人能够改变的。
他是……他是派雷勒·艾蒙塞·东拉斯,“开垦认可日”历法之七百六十七年初夏,被可恶的大公爵霍洛斯托邀请到这片蛮荒之地。而他,即将死于这块冰冷的岩石之上,无人哀悼,无人纪念,唯有他所有已死的战友围坐在他身边。
好吧,谢谢你们,上天所有的神明。
派雷勒临死之前,脑海里闪过的最后念头是:他真该记得那些星星的名字,那颗……还有那颗……还有那一颗……
*****
摩多科家族的地窖长满簇叶丛生的大荆棘,爬山虎,弯弯曲曲畸变的树木。虽然过了几个世纪,这里的防护魔法依然强大得不可思议。
摩多科家族,快活的精灵和人类的混血族,以其魔法之强大广为人知,但费伦大陆上早就失去他们的下落,至今已有一百一十六年之久。对此结局,很多人都深感满意。再也没有足可制衡西门城国君与贵族的强大魔法,再也不需要对那些混血儿表示友好和礼貌。他们太优雅,太英俊,太有学识,太过聪明,甚至太快活了——而且最坏的一点是,他们对统治之道的公平与诚实,都太过执着以求。在被魔法紧闭的大门上甚至刻着这么一句话(很明显,它出现的历史,比大门要短得多):凡执着者,皆落如此下场。
伊尔明斯特对这句道德箴言冷冷一笑,他用最强大的魔法推动大门,字迹很快化做尘埃,紧接着,大门后许久未经考验的防护法也消失了。黎明很快就将降临西门城,在城里的人们从睡梦清醒之前,他希望自己能安全地进入这座大宅的私人墓穴。
靠在墓穴外墙角的卫兵们打着呵欠,继续安心地开着小差,打着瞌睡。伊尔明斯特身形一闪,人已进了地下门。前面是一条排满雕像的小路,通往大宅的数道内门。但方才踏脚上去,他的魔法就唤醒了多得不可思议的机关和陷阱。这只是侍奉蜜斯特拉所要求的小小考验……但蜜斯特拉的这些“小小考验”,常常是成群结队的出现。
伊尔明斯特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作为神选者,他正在完成一件极重要的任务。
是何等重要的任务?
——他最近几乎把时间全花在了这上面。
这个任务到底是什么?
——似乎是为了只是为了讨得魔法女神如少女一般的欢心。
但不管怎么说,为了看见女神的微笑,他,伊尔明斯特·艾摩,愿意做任何事情。
大门防护,光栅射线,突然刺出的剑尖,这些都是他早已料到的陷阱。伊尔只花了几秒钟功夫,就把它们全摆平了。既然人们有时不得不进入这座家族墓地,而且理由十足正当:为了埋葬死者,而非盗墓;所以这些防护必然可被控制。伊尔明斯特平静地喘息,不过片刻功夫,就走进了黑暗的大厅,身后大门沉重地合上,再度被魔法密封起来。他自己的法术,沿着布满蜘蛛网的低矮天花板荡漾起来,到处闪烁起光环。
逝去的摩多科们躺在婀娜多姿的石棺之中,围在他身边到处都是。至少也有上百口棺材吧。年代最久远的棺材体积最大,外观雕刻着华美的石刻,棺材盖上亦绘刻着已逝者的遗像。而越是新近的棺材,则越是简陋,只是方方正正的石头盒子,有些甚至连名字都没写。谢天谢地,他们都一动不动,没有变成不死系怪物。伊尔明斯特不慌不忙地靠近棺材,最有趣的部分他从不喜欢匆匆了事。
聪明而富有的摩多科家族考虑很是周全,在地下墓穴的中央留出一块专用的出殡台,它是一块很高大的石头桌子,可以放置最近死者的棺材,方便人们进行最后的纪念祷告。之后棺材才被抬下,放在沿墙的堆放点,排成一排,永远不再被人打搅死亡的宁静。——除非是,有个更聪明的蜜斯特拉神选者偶然闯了进来。
伊尔明斯特轻声哼着一曲迷斯卓诺的小调,把斗篷搁在空石台上。这是一件很大的皮制斗篷,没什么具体特征,只是早已无法分辨是什么颜色,而且到处是各式各样的补丁。斗篷内侧挂着几个粗糙的大皮囊,看起来似乎是空瘪瘪的,但伊尔亲切地拍了拍它们,转过身,绕着大厅游荡,打量着漆黑的角落,样式特别的棺材,甚至还看了看葬礼石台的下面。
等他游荡往比,伊尔用两支手指,从斗篷上面的一个皮囊里掏出一个长颈瓶子,颈上还拴着蕾丝带,里面装满琥珀色的液体。他举着杯子,低声念叨:“蜜斯特拉,此物敬献给您。我神之碰触,现苍白之火影。”他气喘吁吁地好不容易把瓶盖拔开,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又把瓶子放回了另一个看起来空荡荡的皮口袋。
之后,伊尔又把双手都伸进一个空口袋,掏出一根破破烂烂的棍子,就像是用老树根粗糙随意地削出来似的。他小心地使出两道法术,又沿着一口看起来很古旧的巨石棺材,在上面使劲磨了几个来回,这口棺材是用老城墙的石头制成的,所以看起来更加古老了。
现在,他对这根棍子更满意了,甚至有点沾沾自喜。它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根用了好几十年的手杖,而这只是他花几分钟,用粗沙砾、油脂和煤灰弄出来的。
从前,英格蓝顿·摩多科贫困交加地死去,临死前,恳求他的亲戚们施舍点钱给他,好去买一只肥美的烤飞禽吃吃……但,活着的人里,除了伊尔明斯特,谁还记得这些事呢?但像英格蓝顿这样一个多才多艺的法师,总该有一根法杖吧?也总该有一本魔法书陪着他吧?伊尔再次把手伸进空口袋,拉出一本破旧的大书,四个书角都包裹着黄铜封边——这是英格蓝顿临死前也没肯卖掉的生命之书啊。更不要说那种只是被施以魔法,防止生锈、变钝、或者是在得到命令时会发光的普通匕首(就是伊尔明斯特常用的那把),在当时,这些东西全都无法卖掉,因为整个迷斯卓诺就是魔法之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眩目的法术。——而现在,这些魔法物品已经成了三个世纪之前的作品,施加在它们上面的,都是人们梦寐以求的精灵法术,而施展这些法术的只是迷斯卓诺的一个可怜的、贫穷的、不起眼的学徒。
噢,时间——噢,万能的时间,作弄人的岁月啊。
伊尔明斯特轻轻掀开英格蓝顿的棺材盖,轻声道:“您好,摩多科家族的大法师。”他轻轻拿起棍子,匕首,和魔法书,把它们安放在那曾经是英格蓝顿的干枯尸骨旁。接着,他关上棺材盖,走回斗篷旁,拿出几本古老发脆的羊皮卷轴,还有一本小书,记录着各种不可思议现象的观测资料、古文的拓本,以及一些未完成的魔法(哪怕是一个毫无天分的法师,看了这些未完成的笔记,也能毫不费力地把它们最终完成)。
最近这段时间,这件事花费了他许多时间。在蜜斯特拉的吩咐下,伊尔明斯特浪迹费伦大陆,寻访各种埋葬法师的废墟和古墓,把一些“古老”的卷轴、魔法书、小魔法物品,还有随手做成的棍子放进他们的棺材,好让之后寻访到此的人“偶然”地发现它们。当然,所有他放进去的这些东西,全都是他才完成的新鲜货,他只是把它们弄得像是上了点岁数。
通常,他为别人留在墓地里的“宝藏”,总是能够帮助一些在魔法上稍有天分、勇于试验的人,成功地制造出“新”的法术。
蜜斯特拉并不关心是谁找到了这些魔法,也不关心他们怎么使用这些魔法,她只希望有更多的魔法被人使用,同时也有更多的人可以使用魔法。而不是像从前在耐色瑞尔那样,少数的大法师垄断和掌控有关法术的一切。
伊尔喜欢这种工作,他常常在废墟和古墓里逗留好些天,淘气地故意让他弄出的光亮被别人看见,把冒险者吸引到附近来,及时发现他留下的那些东西。
“你狡猾得就像一个半兽人,”蜜斯特拉有一回评论他的这种策略,可爱地微微撅起嘴。伊尔知道,她是对的。所以,今天他拿起自己的斗篷,使出阿祖色赐给他的最强大的消迹魔法,把他来访留下的所有痕迹抹除得一干二净,而后化身成一道影子,悄悄离开了。
这道沉思的影子将被自己惊醒的少数防护和陷阱恢复原状,接着便飘荡在墓穴外的大街上,几尺之外就是一个守卫。他正扭过头看着天上弹下来的一枚金币——天知道它是从哪里弹出来的,卫兵这么想。而那灰影子则立刻变成人形,闲逛着走开了。
穿斗篷的鹰钩鼻人才走开不远,转过一个路角。只是做了个深呼吸的时间,一匹神色的马儿便“得得”地从穿行的人流中走出来,正停在墓地门口的卫兵面前。
卫兵扬起眉毛,半是询问半是挑衅地打量眼前人一眼。是一个披挂着华丽斗篷的年轻精灵,穿一身栗色长袍,正瞅着卫兵手掌里的金币。
卫兵匆匆把手指合紧,问道:“喏,外地人,你想要干什么?”
“那可是一枚迷斯卓诺钱币咧,”精灵轻声说,“是在这附近找到的么?”
守卫脸上一红,“也许这是诸神赐给我的好运。”他声音低沉地说。
精灵点点头,他的视线若有所思,长久地留连在守卫看守的墓穴门口。摩多科家族……那个私生子家族,哼,哼,一家子搞江湖把戏的法师。这些死掉的家伙,居然现在还享有一座古墓大宅。人类总是喜欢搞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从外观上看来,它保养得不错,防护仍然发挥着作用。它的大门紧闭,好奇的小鸟和跳动的松鼠似乎很难从里面偶然地衔出一枚金币来。他眯起眼睛,脸色变得如同磨刀石一般锐利。守卫一惊,连忙举起武器,倒退了一步。
毒勒恩·塞塔琳朝那男人心不在焉地茫然一笑,骑着马朝星剑馆走去。
到西门城的术士,都爱住在星剑馆,满心期待着艾尔莎芮走进来,跳起她最拿手的迷魂舞。不过现在,艾尔莎芮美人迟暮,有些憔悴。她的舞蹈再也不是从前吸引人们来此的那回事,再也不能引得满屋子的男人们把眼球掉在地上。
她的舞蹈,现在充斥着虚情假意的做作和酒醉喃喃低语。但有时,一个月里最多一两次,她身上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她会仿佛被神秘女神俯体,嘴里念叨着好些莫名其妙的咒语,自从耐色瑞尔覆灭之后之后,那种语言就无人能懂。她还会像女神本人那样做出忠告和建议,告诉人们有关某个大法师的墓穴、废弃的巫术学校、秘修法师的藏身之所,甚至已被人长久遗忘的蜜斯特拉神庙,她详细地向人们解说这些地方的处所,陷阱,甚至是宝藏埋藏的具体位置。
要是有法师胆敢在酒店之外骚扰艾尔莎芮,或是在客栈里就纠缠不休,他们多半会神秘消失,要么就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所以大多数法师安心地呆在早就预定好的房间里,好好保养着自己的性命。这些人里头包括一个特别的人类法师——伊尔明斯特,葛蓝多摩王国陷落之前的皇庭法师——虽然他并未在此地预定房间,聚集在西门城的人们却总是传说就在这附近见过他,或是听说过他最近干过的事迹。
毒勒恩·塞塔琳一路走过,遇上的都是卫兵和商人们凌厉而诧异的眼。他使劲眨眨眼,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他竟放任自己的坐骑在街道上狂奔,马蹄哒哒地敲击在鹅卵石地面。他赶忙拉住缰绳,让马匹渐渐放慢脚步。
星剑馆闪闪发亮的店招牌已经隐隐约约出现在眼前,魔法附着在上面,招牌上的画面不停变化。塞塔琳家族的荣誉捍卫者驾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希望打听到关于某人的消息,最好是让他亲眼见到那人。他来到店门前,把缰绳揽在一只手里,空出另一只手扯了扯门铃,好让店主人留心到他的马匹。就在这时,毒勒恩发现原本装在他腰包里的一件东西,现在自动跳了出来,被他紧紧攥在手里。那是一小片红色的碎布,原本是从葛蓝多摩皇庭法师斗篷上掉下来的——也就是说,伊尔明斯特的斗篷。
精灵低下头看了看,尽管他的拳头依然像岩石般坚定,但他英俊的脸慢慢蒙上了一层无情冷酷的面罩。他的眼睛闪着凶光,把两个店主都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后退下。
毒勒恩·塞塔琳从马鞍上一跃而下,手拉在星剑馆精美前门的把手上,露出一丝柔和的微笑。
一个店东忍不住小声道:“这微笑比他的眼光更可怕咧!”
精灵把一只手藏在背后,一道准备好的致命魔法绕着他的手发出闪耀的光芒,而另一只手则推开大门——他走进屋里。
店东们停在门外,半是期待着听到里面响起恐怖的撞击声,或是升起浓烟,甚至人从窗户里飞出来的混乱喧嚣……
但隔了许久,他们期待看到的热闹场景也未曾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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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信徒 发表于 2008-11-5 21:54:42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无人王座

术士常困扰,何以倾尽其所有法术,仍无法获不朽之声名?有人试图修身成神,而少有成功者。此事实乃凡人之幸哉!
桑玛士之贤者桑布林·尤尔格林
摘自《风暴山之景》
出版于大门之年
就在那位面带笑意的精灵满怀期盼地走进旅店的时候,西门城东远郊,一团迷雾正漂浮过一片古老深邃的森林。
这是一团边飘动边闪光,并叮当作响的雾气,它极有目标地穿越着树林。它时候呈现人体形状,大跨着步,个子很高,而且体格粗壮;又有时候它就像一条跳跃的毒蛇,如波涛般起起伏伏地窜动。迷雾所过之处,周围连鸣叫的鸟儿都没有一只;而它走过地上堆积的枯叶,也不曾发出飒飒声。它穿过树林里的爬山虎,又穿过附着在树干上残缺的苔藓,也只听得见它自己发出的旋风声。
迷雾在前进,而静谧统治着整座森林。
这一点并没什么值得奇怪的。早些时候,迷雾叮当作响的饥渴感早就把树林能吞噬的活物吃了个一干二净。霜火团的墓地早被它远远抛在身后,它沿着荒芜的小路走了数里地,来到一个地方。在这里,大多数人都会错过一条深入森林的小路,周围茂密生长的树丛几乎已经把它完全覆盖了。
迷雾从大路上走下,沿着小路,像一团热切的烟雾,飞快地跳过了好几座废弃的石头桥,如此这般渡过了重重小溪与河道。在遍布浓绿的树林深处,就走到了小路的尽头……紧接着出现的就是废墟。
茂密生长的老树矗立在被废弃的道路两旁,好几辆四轮马车和货车歪倒在前面,车身上满满地覆盖着一层又一层的爬山虎。灌木丛中央,立着好些土垛子,那里曾经是农舍和马厩。而大树形成的浓密树荫中,是一座生满铁锈的吊桥,横跨过一条深深的沟壑,里面填满厚厚的泥浆,它曾经是一条护城河。护城河之内的石头柱子,应该是已经倒塌城墙的主要支撑体。即使只看到这惨不忍睹的遗迹,也能毫不费力地推测出,这座城墙也曾是一道结实厚重的防护体系,一度高高地耸立在费伦大陆上,皱着眉头傲然面对凡人与世俗庸常的一切。
但现在,这座废弃已久的要塞早已变成森林的一部分,与其说它仍是人工建筑物,还不如简单地说成是一片倒塌的大石头更为恰当。迷雾毫不犹豫地穿过胡乱纠结的树木和爬山虎,就如同它完全明白在这里会找到什么东西。它往前走着,而城墙墙体似乎也变得高大了许多。到处都是残留的天花板和屋顶,所有拱门和通道都大大地敞开着,上面没有人。整片废墟里,并没有任何人或生物生活在这里的痕迹。
迷雾叮当作响,慢慢地停在一间大厅前。它曾是一间委实盛大豪华的大厅,墙上的缝隙里探进几条树木的枝桠,明白无误地表明它外面已被树林包围了。但大厅的天花板依然存在,甚至还留着几件家具:一张生锈的罩盖床,比许多马厩还宽敞。床边立着镀金的华丽床柱,床上罩的床单,虽然布料长满灰绿色的霉菌,可边缘绣的金丝仍然闪闪发光。大床边还有一张长沙发,断了一条腿,歪歪地斜站着。沙发后还放着几条凳子,蘑菇疯狂地在上面生长。再走过去一点,越过破烂的大理石地板,就放着一面足有一人高的椭圆形衣帽镜,玻璃早就碎了。旁边是一整排衣柜。
而在房间的另一侧,一张大桌子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桌子后面的地方,是整间大厅里屋顶保存最好的地方,光线也最暗。那里有一圈环形的矮墙。矮墙大概有人的膝盖高低,里面围着更深更暗的一团漆黑,似乎是一口井。
迷雾开始移动,它的目标直朝矮墙而来。
它刚来到矮墙前边,墙体上空突然出现噼啪作响的闪电。
迷雾有些迟疑,它把身体拉长,冒险朝井再靠近了些。
一道闪光扑向它,闪电大作,周围的地面和石墙上也亮起点点光芒,现出许多神秘的古文和符号。
火焰犹如闪电无声的舌头,舔噬着迷雾。雾气蹦蹦跳跳闪躲了好一阵,突然抓住时机,猛地一跃,扑进井里。那些精心设计的防卫魔法闪了又闪,像利箭一样追捕着迷雾,然而当它消失在井下之后,这些幽灵般的守卫术便再度恢复了宁静和沉寂。
迷雾笔直地往井底落下,一段很长很长的距离,非常地漫长,而且一丝光亮也没有。终于,它降落在一块不平坦的地面上,它完全由天然的石头所形成。——这真是一个巨大而深邃的洞穴啊。
不管怎么说,在这如丝般光滑的虚无之中,神秘的雾气信心满满地往前走着,就像它来到的是一处非常熟悉的地方。它轻声鸣叫着,自身发出的微弱光线隐约地照亮前路,一把高大而空荡荡的石头椅子,从黑暗中显出行迹,出现在迷雾面前。
迷雾停在这张高大的座椅之前,慢慢盘旋飞舞着。这不仅仅是一把普通的椅子,而且是一把象征权利与地位的王座。王座前的石头地板上,雕刻着一圈半圆形的古文字,字迹巨大,形体复杂。如果把王座比作一条面朝前方的航船最中心的座椅,那么这圈古文则形成圆形的船首。
迷雾在古文上方流连良久,似是陷入沉思,接着它如微风般缓慢的动作突然加快运动速度,变成活跃的小旋风,一边发出闪光和叮当声,一边螺旋飞舞。它的旋转速度变得让人抓狂,连地面的灰尘都被它卷起,跟着旋风的涡流一起打转;小圆鹅卵石也在地上滴溜溜地乱转。在这个过程中,旋风渐渐变做一个有棱角的圆柱体。
再往后,它长出一对手臂;最上方冒出如头状的大块(也许是个脑袋,但也许是其他什么东西),最后它狠命地闪了闪,光芒便黯淡下去。
黑暗中再也没有旋风了,也再也没有如毒蛇般的迷雾了。迷雾最后出现的地方站着一个幽灵样的半透明形体,应该是个高个子瘦削女人,穿着简朴的长袍,双腿和双臂都裸露在外,头发长及膝盖,有些凌乱地披散着,而她的眼睛十分狂野。她快活地举起手臂,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尖利的声音高亢刺耳,反复回荡在漆黑的石头洞穴中。
*****
“你是说,你难道竟敢怀疑黑歌夫人传给我们的幻象吗?”一个枯燥沙哑的声音从面罩后传出来,“这个想法可相当危险,很快就会沦入异端邪说。对我来说,这可不值得相信。”
“不,不,恐惧之修女,”第二个女人的声音匆匆忙忙地回答道,“这是我的错,我的脑筋总有时候不够用,不听使唤。我一点也不敢怀疑夜之修女,更不敢对她有任何冒犯和无礼。我、我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这座神庙一定要建在一座树林深处,没人会住在那里,也就没有人会知道它的存在和具体位置。”
“够了,”蒙着嘴的声音打断了她,“躺在这块石板上,我不会锁住你。在欧熊的吞噬下,你将坚定你的信仰,不再怀疑。把你自己献给它们吧,别拒绝,也别害怕。不管欧熊吃了你身体的哪一部分,我的法术也将让你一直活下去。也不管你会体验到多大的痛苦,仪式结束之后,你的身体亦都可还原。我年轻时,也曾经历这道仪式,并且最终活了下来。你没有什么别的选择,来吧,这是真正荣耀的典礼,一个忠诚者的鲜血,将是对掌管世间所有恐惧的女神的最好献礼。”
“遵命,恐怖之修女,”见习女修士低声道,她的牙齿咯咯地颤抖着,谁都听得出她心里的害怕。“我、我、我,那东西吃我的时候,##我的意识能保持原状吗?”
“没问题,这个决定掌握在你手里,”蒙着嘴的声音镇定地说,“石板正等着你呢,你是我指导过的见习恐怖之修女中最讨我喜欢的,今天,让我为你感到骄傲吧,而不是让我蒙羞。我会一直看着你。而那位地位远比我们所有人都崇高的姐妹,也会一直看着你。”
*****
“看在蜜斯特拉的面上——这感觉真棒!” 贝勒顿伸出手指,试探着晃了晃,充满惊讶地说。“我觉得自己更年轻了,所有的疼痛也消失了呐!”他换了个坐姿,抚摸着眼睛周围的脸,从手指缝隙里观望着拓罢雷斯。
“人们应该信任时间,信任自己不可思议的伙伴,”他坚定地说,“可我知道,至今为止,我还从来没听说过,一个术士会从自己的魔法书空白页上突然找到‘新的’法术。快告诉我,它是从哪里来的?”
三歌咒的拓罢雷斯·巴内斯特用拇指捻着自己脏乎乎的眼睛,严肃地回看同伴,道:“最最尊敬的贝勒顿,你虽然越来越老,可并没随着年纪增长,学会温文尔雅。我察觉你现在渐渐出现一种不太好的倾向,就是随便怀疑睿智长者所说的话。拜托你把这怀疑扔到一边去,如果你还把这睿智长者仍然视为朋友。请记住,一定要保存好你的智慧,因为它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越变越少——尤其是你。”
总爱倚老卖老的拓罢雷斯若有所思地踱了几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我确实是才发现它的,也确实是从一页空白纸上发现的。从前那里总是空白页,可这次我翻看它的时候,发现上面写满有力的字样,大概是最近三十年以内写上去的。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在那里,可我相信——我也只能相信,这和神圣的蜜斯特拉女神有关联。别再用你那些滔滔不绝的废话和吐沫烦我,说什么女神从不把魔法赐给凡人。”
贝勒顿使劲眨眼睛。而拓罢雷斯则静静地等着他反驳,同时小心翼翼地忍住微笑的冲动。
“说得好,说得好,”稍年轻的术士停顿了一小会,并不是太久的时间,但似乎显得挺长,“但现在,请让我安静一下。我需要安静,安静。”
这下拓罢雷斯真的笑起来,可紧接着,他用很纯洁很无辜的语气问:“我能把这句话视为你的允诺吗——给我们双方‘安静’?”
幸运的是,返老还童的贝勒顿飞快地证明了自己的活力——从身体下抽出垫枕朝老法师先前站的地方甩过去。当然,被拓罢雷斯躲了过去。
*****
黄昏树林一棵棵靠得很近,就像是野草巨大的叶片。尽管在这深深的阴影里看不到任何生物的迹象,但这个单身上路的旅者仍然强烈地察觉到:有人正在观察他,注视他,而且就在附近不远。男人咽了口吐沫,决心赌上一把。
“这是人们称作‘混乱树林’的地方吗?”他镇定地朝空中问道,坐到一棵倒下的老树墩上。树根上长满大片滑溜溜的苔藓。男人把手里磨损得很旧的拐杖放到一边。
“是的。”半空中传来一声轻柔优美的回答,只可能是精灵发出来的。
前葛蓝多摩人尤姆贝伽本能地想回过头,看看这声音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说话人又是谁。但他忍住这个念头,反而微笑着举起手,他的手掌空空的,“我为和平而来,我没有带火,也没有任何想破坏这里的念头或打算。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寻找答案。”
一个深沉的笑声仿佛泉水般传进他耳朵,接着对方道:“人类,我们皆是如此——可只有极少数幸运的人,才能找到他们所需的答案。来吧,做我的客人,放松一点。你可以站起身,到右边那两棵交缠的树附近去,钻进那个洞口。里面有水。我猜,你的双唇一定渴望碰到那最纯净的液体。”
“啊,谢谢您。”尤姆贝伽真心地回答道。
树洞里又冷又黑,就像是一口山洞,头顶上厚厚地盖着树叶,阳光无法照到地面。真菌发出微弱的光线,刚好能让人看到小池塘边有一块石头,上面放着一只水晶玻璃杯。“给我用的么?”人类法师问道。
“当然,”对方平静地回答。这声音无所不在,却又无所在。“你害怕这是妖术,还是害怕它是精灵作弄人的鬼把戏?”
“不,我并不是担心这个,” 尤姆贝伽回答,“我只是不想因为粗鲁的取用他人物品,冒犯了别人。”
他拿起酒杯——酒杯冰凉,在指尖的触摸下,显得很柔软,比普通的玻璃要柔和许多。他用酒杯在池塘里舀了一杯水,一饮而尽。水面上荡漾着微波,有一瞬间,他以为那里出现了一张忧伤的精灵的脸孔,眼睛黝黑,静静地看着他……但下一个瞬间,一切都消失了。他不知道那是真的存在,抑或是他脑海里的幻觉。
池水清凉,既让人爽快,又使人感到宽慰。男人把水咽下喉咙,闭上眼睛,无声地享受着这刻的愉悦。
不知在什么地方,有鸟儿此起彼伏地鸣叫起来。树林里非常祥和宁静……他突然有些惊惶地坐起身,害怕被精灵突如其来的魔法给摆平在地,这让想法让他感到恶心。他小心翼翼地把玻璃杯放回石头上。
“谢谢您,”他又道了一回谢,“这池水完全如您所说,甘甜可口。在下叫做尤姆贝伽,曾是葛蓝多摩人,但在王国陷落前逃了出来。在下本专攻魔法,尽管并没什么可值得夸耀的魔力。在旅途中,我常向蜜斯特拉女神祷告——她是人类的魔法女神。”
“那么,你向她祷告,祈祷些什么呢?”精灵愉快地问,似乎挺感兴趣,他的声音离得很近。尤姆贝伽再次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拼命忍住不扭头乱看。
“我向她寻求指引,询问她,倘若一个人,对使用魔法威胁、恐吓、残杀别人,完全没有兴趣,那么他该用哪些魔法才合适呢?”他回答道,“我的祖国,葛蓝多摩王国,在它沦陷以前,已变成一个毒蛇的巢穴,每条蛇都擅使魔法,为了一丁点利益,就要跟对手拼个你死我活,而毫不在乎自己的魔法会造成如何不堪的后果与结局。我绝不愿自己也变成这样的人。”
“说得很好,”精灵说。葛蓝多摩听见高脚杯在池塘里舀了一下,又举起来。“对人类来说,来到这片树林,要经过一段漫长而艰难的旅程。那么,是什么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是蜜斯特拉指引我来的,来到这片黄昏树林,”尤姆贝伽回答,“我不知道我在这里会遇到什么人,我只是猜测我会遇到一个精灵,一个前迷斯卓诺的游弋者……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会知道,当亡国家破之时,该选择什么样的道路,压抑住心中的悲痛,顽强地继续生存下去。”
他听得清清楚楚,那精灵倒抽一口冷气,回答道:“尤姆贝伽,看来你对直言不讳还挺有天分。”
“在下并不是有意冒犯,”人类法师一边回答,一边很快转过头,伸出双手。
一位月之男精灵,穿一件深蓝色的开襟衬衣,脚下穿一双高统靴子,臀部绷着紧身皮裤,悠然地坐在半空中,手里举着高脚玻璃杯。他看上去没有带武器,只是在他左肩膀上方,悬着两枚小小的宝石,如泪珠状,而又明亮得如同夜空中的星星。
尤姆贝伽惊讶不已,那精灵朝他微微一笑,“我知道。在我的族人里,我亦同样因为不同寻常的率直而遭人非议。我叫——在我们的语言里,堕落星。在我出生的那一刻,一颗星星从天空堕落。虽然我并不认为它所预兆的一切事情,跟我有任何相关。”
人类法师粗重地喘着气,边往后退边说道:“这就是,这就是……”
精灵扬起眉毛,“怎么了?”他问,“你为何如此激动?连你的秘密也忍不住了么?”
尤姆贝伽脸涨得通红,“啊,不……不是你说的那样,”他说,“不过你的名字,就是蜜斯特拉女神传教士传下的谚语之一啊——‘寻那堕落的星,他将道破真相’。”
堕落星眨眨眼,“哇,哇。看来这就是我的命运,”精灵微笑着,喝干杯里的水,又像尤姆贝伽方才那样,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石头上。轻轻地,它消失了。
“那么你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真相呢?”精灵问道。在这时,尤姆贝伽才知道,精灵声音里的笑意,并不永远都意味着嘲弄。
他迟疑片刻,接着才说:“葛蓝多摩有人传说,那个叫伊尔明斯特的男人,我国最后一任皇庭法师,也曾于多年前住在迷斯卓诺,在那里从事黑暗魔法。我知道我问的这个人类,我对他存有太多推测和假定,但我仍希望您能直言解答我的询问。我知道,您不必如此,可我必须知道。人类能像精灵那样活这么久吗?是怎么回事呢?又是为什么呢?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肩负着什么样的使命呢?”
堕落星扬起一只手,“呵,你的滔滔不绝就此开始,”他打趣道,“请先克制一下。否则,我的答案很快会消失在你的下一次洪水般的询问之中,你也根本不会记得。让我们一个一个地慢慢来。”他微笑着退后,斜靠在一棵树根下。
“对于你的第一个问题:是的,多年前,远在迷锁诞生之前,确实有个叫伊尔明斯特的男人住在迷斯卓诺。而当迷锁笼罩城市之后,他也继续住了不少日子。他在城里学习和从事多种魔法,有些精灵很不喜欢他,因为他是第一个住在精灵中的人类,至少是第一批。城市开放之后,很多外地人来到迷斯卓诺,亦极为嫉恨他拥有的力量。所以这些人,大概会称他的魔法为‘黑暗之术’。但若单纯从他施法的原因与理由,我不能做出如此不负责任的判断。”
尤姆贝伽张开嘴要说什么,但堕落星咯咯地笑了笑,举起手阻止他道,“还不是时候,请让我继续说下去。真相总是枯燥的,但它又总是很重要,容不得打断。”
尤姆贝伽的脸又红了,他尴尬地笑了一声,重新坐下,示意精灵继续往下说。
堕落星重新开口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人类掌握了足够多的魔法之后,或者说,当人类认为他们掌握了足够多的魔法之后,总是想尽各种方法延长寿命。大多数的方法,从干尸法到长生不老之药,都扭曲了自然生命的本质,也扭曲了他们自己的本来存在方式。他们只是变成了新的生命物体,并非延续他本来的寿命。很多人都认为,这种新的生命物,较之原本的人类,较为低等次要,对于这个观点,我是赞同的。所以要是你问我如何活得更长久些,我只能回答,唯一纯洁无暇的长寿之法,就是伊尔明斯特选择的方法……兴许他亦是受神的指引。我并不认为他曾刻意地寻求长生之道,他只是不得不如此。伊尔明斯特乃是蜜斯特拉女神的特别侍者,全依她吩咐行事,因此而获得了长寿、特别的地位、和异常的魔法能力。我记得,他似乎又被成为女神的‘神选者’。”
“他是怎么被女神选中的呢?” 尤姆贝伽慢慢地问,“你知道吗?”
“这一点我并不知道,”堕落星回答,“我只知道,但我知道他‘爱’她,他长久地爱着女神——对人类来说,这份爱的期限显得分外长久。因为这个原因,他一直保持了自己‘神选者’的身份。”
“爱?蜜斯特拉女神爱一个凡人,爱他?”
“是的,这个人类也爱着女神。”看到人类法师满脸都写着“难以置信”和“十分怀疑”,于是堕落星又轻声补充道,“是的,爱。远在溺爱、友谊,和对肉体的热望之外,而是真正的,深沉的,持久的爱情。这很难想像,除非你真正地感觉这种爱情。尤姆贝伽,听我说,相比许多能打动人类的情感,爱情的力量是最强大的。甚至对精灵,对兽人来说也是如此。这力量能让人行善,也能趋人作恶。跟所有强大的力量一样,爱情也是非常危险的。”
“危险?”
堕落星斜靠着拉起尤姆贝伽的手,两人目光交接,精灵带着激情地说:“错误的魔法足可杀死一个法师,而爱情可令他重生,甚至驱使他重建世界。我们的大统领,他对精灵国的热爱,驱使他为科曼多人寻找一条重生之路……而且,我的大多数族人都会说,这热爱最终也将科曼多毁于一旦。我还年轻的时候,在一个温暖的夜晚,我出门在池塘里游泳嬉戏,那时我身上一丁点魔法也没有带——也许证是这个原因,我活了下来。在那天晚上,我看到了塞塔琳家最受人敬重的女族长,艾狄黛莱特洛·塞塔琳,她曾经深爱着大统领,而大统领也深深地爱着她。而在那晚,她竟不惜以自戕的方式,试图与大统领同赴死路。驱使她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她热爱着科曼多,一点一丝也不逊于大统领。虽然他们拼命用理智否认,但两人彼此之间的爱情,却从来也不曾熄灭,而是无声无息地茁壮生长。”
月之精灵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摇头,“你不会明白,当我听到两人的声音再度响起,互相争论,我心中是何等悲伤。在伊尔明斯特之后,你是唯一一个听到那夜实情的人类。尤姆贝伽,请听好:要是你不小心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的族人,你很快就会死掉。”
“我一定留心。”尤姆贝伽轻声回答,“您继续说下去吧。”
精灵冷冷一笑,继续说道:“没什么可说的了。蜜斯特拉选择这个伊尔明斯特侍奉她,他做得很好,而其他人比不上他。诸神让我们彼此不同,让我们遭遇失败多于成功。伊尔明斯特经常失败,但他的爱则一如从前。他在继续完成他的使命。他很勇敢,我想你们人类的吟游诗人会如此形容。”
“勇敢?一个人,他拥有一位女神的帮助和神力的武装,他还会畏惧吗?倘若他内心不必再与恐惧和害怕进行角力和斗争,一次次地征服恐惧又被恐惧征服,又何来所谓勇敢呢?”尤姆贝伽问道,因为兴奋,他显得有些大胆。
堕落星的眼中跳动着类似喜爱的情绪,回答道:“世间有诸神,他们喜欢让一个‘不同寻常’的凡人面临各种可怖境地,远比普通人的遭遇危险百倍。在这世界上,很少有人能安然渡过所有这一切预设险地——即使神也不成。只有愚蠢的白痴,才会全心信奉自己的神,完全抛开所有恐惧,对危险视而不见。我见过很多勇敢的人类,他们的确擅长此道。尽管我认为他们对危险过于忽视,甚至可以称作鲁莽。也许这样说比较好,看不见危险的人,总是比较勇敢。”
“那么什么是勇敢呢?”尤姆贝伽问:“难道站在危险的大路中央,就是勇敢?”
“是的。尽忠于自己的职责与使命,克勤克俭地继续去做,哪怕明知道随时都会有一把利剑劈头砍下,或是厄运迫在眉睫,而放弃所有逃跑的机会。”
“请原谅我的不敬,但我必须知道:如果这就是你所说的勇敢,那么,” 尤姆贝伽低声道,连他都禁不住为自己大胆的话给吓了一跳,“当迷斯卓诺,也就是科曼多陷落之后,为何您仍旧活了下来?”
堕落星的回答里带着哀伤,“一个种族,一片国土,更需要的是顺从的、苟活的傻瓜,而不是死去的勇者。”他站起身,挥挥手,做了个也许是告别的手势,“你应该明白,我只能做前者。要是以后你遇见这个伊尔明斯特,请问问他,他是哪一种人。记得把答案带回来。我必须知道所有答案——这是我缺点。”
接着,他像一只灵敏的猎豹,跃出树洞,走进前方的黄昏树林。
“等一等!”人类法师站起身,磕磕绊绊地站在树林里,抗议道:“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呢——您现在就必须离开吗?”
“我只是去替你这个人类找个打盹的地方,再为我们两人准备好晚餐,” 堕落星回答,“欢迎你留下来,也欢迎你问问题。你愿意逗留多久都可以。在分离之海的沿岸,我还活着的朋友不太多了。”
尤姆贝伽微微颤抖,“被您视为友人,实在是我的荣幸,”他小心地说,又颤栗了一番,才问:“但我能不能问问,您何以如此信任我?我们只不过是谈了一小会,仅此而已。你如何能判断我的为人?也许我是个精灵杀手,又也许是贪慕精灵宝藏而来的猎人。虽然我对你说过我不是这样的人,但我想,人类对精灵的许诺总是落了空——尤其是这些年来。您就不怀疑我对您别有恶意吗?”
堕落星微笑着说,“这片小树林我们精灵族两位神的圣地:色汉奈神和莱礼佛神。他们已经对你做出了判断。你看——”
人类法师的眼睛顺着精灵伸出的手,朝一棵覆满苔藓的树墩看过去,他的木头手杖斜靠在那里。尤姆贝伽非常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的手一样。它的长短适宜,他握着这根棍子,走遍费伦大陆,踏便数千里征途。手杖被磨损得非常残旧,被火烧炼得十分坚硬,着地的一头上包着黄铜,紧紧地箍在上面,免得木棍裂口而散落。就在他方才坐在山洞里的功夫,手杖上上下下长出无数翠绿的嫩枝,每一条嫩枝尖上,都开出一朵美丽的小白花,在树荫下闪闪发光。
*****
在阴冷的黑暗中,一个如鬼魂般的女人停下狂妄的大笑,放下双手。她冷酷的欢笑回荡在石洞四周,隔了好一会才渐渐中止。而她环顾四周,在漆黑中打量着周遭空阔而巨大的环境,就像是第一次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她的眼神慢慢变得锐利而又狂躁。
等她开始移动,眼神已变成两团燃烧的火焰。她像猫一般迈着步子,充满自信而优雅地来到那行古文之前。她抬起一只脚,坚定地踩在那符号之上,那字迹闪出明亮的蓝白色光芒。女人抄着双臂,静静地观望,文字上升起烟雾,光辉中形成一团云(足有一个人那般大小的光团),突然接合了成别的东西:那里出现一个悬浮的虚像,是个年轻人,但只是上半身,而下半身隐约不见,凝聚在女人脚下的符号之上。
过了一会,虚像开始说话,幻影般的女人走过古文,来到王座之前,把一只胳膊撑在座椅上,看着那虚像发表讲演。
那东西穿着深红色镶黑条的长袍,它手指上戴着闪光的金戒指,明亮的色泽正如那年轻人金光四溢的眼睛。他的头发呈棕色,但很蓬乱,还有不太整洁的胡子渣。可他的声音分外自信。
“我是凯撒斯,就像你一样,你也是凯撒斯。当你看到这个的时候,第一代凯撒斯,也就是我,已遭遇了不幸。而你,第二任凯撒斯,必须将荣耀发扬光大。”
人像似乎往前走了几步,但实际上仍悬在符号上并未移动。他有些慌张地挥挥手,继续说,“我并不知道你是否还能回想起我——不,是我们的生活。这些天来,总有人说我的意识不太正常。要知道,我们国家里的许多法师已经掌握了强有力的能量。而其中法力最强的那些,也就是耐色瑞尔的大法师,甚至统治着自己的封地。而我就是其中之一。我的城是一座悬浮之城,为了我们,我替它赐了名。我乃是所有大法师中地位最尊那种:至高密士。他们都叫我伟大的凯撒斯。”
虚像不屑一顾地挥挥手,炽热的眼睛紧紧锁着王座。鬼影般的女人耳语着,念出她已听过无数回的字眼。然而她的嘴唇透露出极为轻蔑的讥笑来,虽然那表情并不太明显。
“当然,”虚像在继续,“你既已被唤醒,所有的这些全都毫无意义。就算我没被仇家杀死,就算我不在一个绝对私人的厄运中饱受磨难,凯撒斯城,连同耐色瑞尔的荣耀本身,也早就陷落在一场浩劫和灾难之中。我们有许许多多敌人,而最强大的那些又都是我们自己的人。我们这些耐色瑞尔人,总是自相残杀,自己人跟自己人作战。我的意识,并不总受我自己的控制——我想你一定也为这个遗传的病症深感痛苦吧?小心防着它,别被它控制。”
凯撒斯的虚像微笑着,讽刺地弯起眉毛,鬼魂般的女人也回敬地笑了笑。接着,凯撒斯继续往下说。“也许你并不需要我记录完成的法术,但我仍然在这里为你准备好了专用的阅读仪,你能在地板上发现它。这是一个系列的魔法教程,以防你在缺乏必要魔法物品的时候遭遇危险,我想这至关重要。我们的事业必须继续下去……只有通过绝对的力量,我——我们——才能找到完美……而凯撒斯亦可永存不朽,达至善至美之境界,改变托瑞尔所有一切。”
女人为这句话嗤笑了一声,是简短而不愉快的短吠。“真是疯狂,疯狂,凯撒斯!这是命运啊,改变托瑞尔所有一切,噢!当然,你完全有能力这么做。”
“首先你需要的是物理形体上的治疗,我已为此刻的到来做好准备。你也知道,你的生命中总是缺乏忠诚的侍从法师,任何人你都无法信任。接着,请触摸这块产生我映像的阅读仪,同时念‘达拉巴尔达’,如此一来,所有的创伤都可治愈。只要古文保持完整,这道治疗之力可随时被召唤出来,任何人说这道咒语,亦都可获得帮助。这道咒语是创造此法术的法师之名,为了魔法之永存,他已经死去。他是个忠诚的侍者,真的,而且很……”
“别再说这些废话,凯撒斯!”鬼魂般的女人嘲笑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完美复制品,它就只是一具没有头的干尸!是谁把它变成那样的?让我猜猜?嗯,蜜斯特拉?阿祖色?你的仇敌?还是只是一个过路的小小冒险家,能力最低的那种,他一刀就砍下了至高的,伟大的,沉睡中的凯撒斯的脑袋?哈哈,他一定以为他见到的只是一具普通的僵尸咧!”
“当这些魔法失效之时,还有许多其他可用的法术。我已将自己的施法过程记录保存下来,它包括许多有用而持久的魔法……”
这些话鬼影般的女人以前已经听过许多次,她不耐地转过身,满意地点点头,“是的,是的,它们的确有用而持久,的确如此。这也是我来此地的原因,任何法师都无法阻挡这诱惑。”她跨过地面上的古文,而虚像的话正说到一半,就消失了。石头上的光芒褪去,洞穴里再度陷入一片漆黑。
“好吧,如何才能让外面世界的法师知道这里呢?同时还不能让他们成千上万涌过来,要不然,这里很快就会人山人海,接踵磨肩。”女人的嘴唇微微动弹,询问着无尽的黑暗。
然而黑暗并没有回答。
皱着眉头的鬼魂迈过深井底部,她开始旋转,身体变得模模糊糊,很快,她重新变成一团闪光的旋风,在黑暗中跳动着,慢慢绕着井壁盘旋,“##而我又该如何让我的法师猎物们在这里多停留一段时间呢?”
很快旋风盘旋到了井口,叮当作响,光芒沿着井沿飞舞,一个轻柔的声音从里头响起:“我必须使出最强大的法术,要让那些古文只听从我的召唤,而且每月只能生效一次。不管那些法师用什么方法尝试,都无法打破我的双重咒语。这样,一个年轻的法师就会至少在这里逗留一个月了。”
迷雾突然充满活力,飞出废墟之外,扑进森林,像毒蛇一般缠着树干穿行。狂野的笑声再度响起,它兴奋地大叫着:“哈哈,一个月,一个月,足够好好地吃上一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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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信徒 发表于 2008-11-5 21:55:19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慈悲灼顽石

残忍为一可怕灾祸,然其性素愚蠢,凡人之幸也。
慈悲为一更锋利之剑,然人皆嗤笑其蠢,凡人之不幸也。
《草莽治国》小丑兰得力克·哈罗肖
血鸟之年刊行
高瘦的陌生人朝两人愉快地微笑一下,接着像他先前走进淑女酒吧那般,又很快地从门口退回来。前后时间甚短,酒客连一杯酒都没喝完。
两位坐在长椅上的老人怀疑地斜瞅了他一眼。通常来说,很少有人会注意他们坐的地方,而这也正是他们如此心爱这个座位的原因。在波石的窈窕淑女酒吧,这条长椅刚好位于摇摇欲坠的走廊阴影下,是一个挺阴冷的角落。不过这样也好,坐在这里至少不会被上午的日头晒得头昏眼花。
陌生人的脸正处在逆光之下,只看得见金色的轮廓。他脱下自己毫无特征的斗篷,露出下面黑乎乎脏兮兮的长袍和裤子。他的衣服上没佩戴任何勋章和装饰品——这真是这个国家的一大奇迹啊。店主艾卡沃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最好的折叠桌,一把椅子……甚至还有食物!
店主来来回回好几回,嘴里不停地夸耀吹嘘着,而两个老人只看见鼻子下渐渐出现他们好几年都无法奢望的一顿丰盛大餐: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汤碗——两个老胃顿时饥肠辘辘地抽搐起来;一块最美味的红奶酪;还有三张松鸡派!
不知为什么,巴达葛和赛拉达特只觉得全身发痒,着急地用手抓了起来。他们酸溜溜地瞪着面前鹰钩鼻子的陌生人,恨恨地想,看在愤怒诸神的面上,这个可恶的家伙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他们的桌子,作为摆放早餐的地方呢?他们做了几个月的梦,天天梦想着吃上这么一顿,现在居然每样东西都在他们眼睛下面热乎乎地冒着烟。战神坦帕斯在上,这家伙到底以为他是谁?
两个老人互相看了一眼,空空的肚子隆隆作响,接着同时抬起头来,上上下下地打量陌生人。他没有武器……从他的打扮上看,也不会多有钱,尽管他脚上穿的靴子非常精美。他大概是一个歹徒,刚把什么人杀了,又从受害者脚下扒下这双鞋。嗯,这个想法不错,这样丰盛的早餐,得花不少钱。他一定是带着偷来的钱,才逃到这片蛮荒之地,正饿得半死呢。
艾卡沃又回来了,手里拿着熏野鹿肉,这可是这店里的招牌菜,要花整晚上的时间来炮制。鹿肉躺在大浅盘上,周围是切碎的洋葱和冷盘,老天,这一顿足足像大公爵驾临的盛宴呢……真是太令人难以忍受了!真是个傲慢无礼的混帐年轻人!
巴达葛摇摇头,用力挥挥手,扇开陌生人靴子掀起的灰尘,从长椅上挪开屁股,准备从这个年轻的暴食者面前走开——得赶在他开始狼吞虎咽前离开,否则这铁定会把老人家空荡荡的胃给气疯的。
赛拉达特也正在起身,尽管他动作更慢。这么一来,两位老人的屁股还正在长椅上磨磨蹭蹭,店主人就又回来了,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小桶酒和酒杯。
不是一个酒杯。
而是三个酒杯。
陌生人坐了下来,对着巴达葛露齿一笑,老人脸上第一次露出惊愕的神色来。
“您好啊,两位先生,”陌生人有礼貌地说,“请原谅我的冒犯,但我真的很饿,可又不喜欢一个人吃独食。我想跟什么人聊聊天,讲讲波石这个地方,讲讲从前那些好日子。而两位看起来年岁足够,智慧也足够……所以我们何不做个交易?让我们三人分享这份盛宴吧,随便吃,想吃什么都可以,尽管放开肚子。而您两位只需要回答我几个小小的问题,关于一位曾经住在这附近的夫人。当然,请你们尽所能地回答我。如何呢?”
“你是谁?”巴达葛直白地开了口。几乎是在同时,赛拉达特贴着他的耳朵对他说,“我不喜欢这个主意。免费的饭菜可不是打从天上掉下来的。##他一定在别的地方就给店主人艾卡沃付了钱,否则桌上就不会摆这么多东西。但他可没说我们也不用付帐,是吧?”
“我们的钱袋空空如也,”巴达葛对他的朋友说,“艾卡沃知道我们很穷。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我们很穷。”他冲酒馆的窗户点点头。赛拉达特抬头一看,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个地方的每个人都挤在了脏乎乎的玻璃窗边,看着那鹰钩鼻的外地佬倒满两大杯酒,并把酒杯推到桌子对面,又从剩下的空酒杯里拿出两副餐叉和餐刀,递给两个穷鬼老头。
赛拉达特紧张地抓了抓鼻子,又使劲抓了抓自己不整洁的花白短胡子,很显然正焦急犹豫地思考着。接着他转向陌生人,“我的朋友想知道你是谁,我也正想知道。而且我也想知道你到底给我们准备的是什么鬼把戏。你得知道,我可以不理你,离开这些东西,走得远远的。”
他这么说着,可是他的肚子大声抗议起来。
陌生人用手捋捋满头不逊的黑发,把头靠上前来,“我叫伊尔明斯特,正为自己的女主人做点事情。这些事情里头酒包括寻访死去法师的废墟和坟墓。我有很多钱,足够我花的——看见了吗?我把这些钱放在这张桌上,好了,要是你们认为我会突然在你们拿起酒杯的时候就变成一团烟雾,消失不见,这里留下的钱也足够你们付艾卡沃的帐单了。”
巴达葛低头看着桌上的硬币,就像看着一群小妖怪在鼻子下头跳舞似的,然后抬起头,对陌生人道:“好吧,就算我能接受你这古怪的传说,”他说话的速度很慢,“但,为什么选中我们?”
伊尔明斯特喝了一大口酒,把酒杯放回桌上,问:“察访古墓和废墟,可是一件让人生厌的工作,我常常整天整天地游荡在陌生的城镇,周围到处是人们不信任的眼光,从他们家里的篱笆墙里打量我。你们知道吗,第一天天黑之后,农夫们会跑来想用草叉把我戳穿;第二天天黑,跑过来的就是他们豢养的牲口咯!”
两位老人听了这话,都打着鼻鼾,笑出声来。
“所以我想剩下点时间,免得被人怀疑,”陌生人接着说,“要是我能跟什么人吃顿饭,他们上了年纪,听过很多传说,知道那些墓地在哪里,那么——”
“你是来找谢琳妲拉的,对不对?”赛拉达特眯起眼睛,慢慢地问。
伊尔高兴地点点头,“是的,”他说,“在你们想好合适的话询问我之前,请听清我的来意:我绝不会从她坟里拿走任何东西,我对打开她的珠宝箱不感兴趣,我不会在她的地方表演任何魔法。同样,我也不会从她坟里挖掘或是焚烧任何东西。要是波石这里能有什么人,最好就是你们两位,能跟我一路去,看清我做的事情,我会感到很高兴的。我只是需要彻底看清那里的环境——在良好的日光下看清楚,就是这么简单。”
“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跟我一起去,”伊尔明斯特说,放下盘子和切开一半的馅饼,“用你们的眼睛自己观察。”
馅饼冒出香味和热蒸气,几乎把巴达葛香得呻吟起来——但他没必要这么做,他的肚子已经抢先代他呻吟出声。他的手猛地伸出去,连他自己都来不及阻止。陌生人咧嘴一笑,把盛着馅饼片的大盘子塞进老人手里。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还是别去打搅那些死巫女的地盘,”赛拉达特回答说,“我太老啦,再去攀爬那些破烂的石头可有点力不从心,而要是房屋顶砸下来,我怎么跑得及?但焦石大厅,你可千万别错过了。你去——”
他正说到一半,巴达葛狠狠在桌子下头踢了他一脚,赛拉达特这才省悟,打住话头。伊尔明斯特又笑起来,说道:“请继续说;我一定会专心地听,不会打扰两位用餐的!”
赛拉达特小心地控制自己的手,免得它因激动而哆嗦起来,拿起长柄勺,给自己舀了一碗汤,闷声道:“伊尔明斯特朋友啊,关于那巫女的魔法防护,我可得警告你。那东西威力可不小,这也就是为什么直至如今,都没人去那里盗墓、你也无法看到它的原因。那里有一堵墙,里面树林灌木和荆棘生长茂盛,从外面看来,整体微微发光……我还记得,在那些植物生长出来之前,地上有好些死去的松鼠和狐狸,甚至还有鸟儿的尸体,全都是因为它们不小心碰上谢琳妲拉的防护。你走进那道墙,一直往前走,再走过一条桥,那里大路会转一个大弯。而这个弯正好就包着焦石。”他冲奶酪上咬了一大口,闭上眼睛,祈祷这诸神赐下的福分,接着说:“那石头是在女术士死后才烧焦的,你要注意:巫女自己可不叫它‘焦石’。”
巴达葛靠近桌子,吸了一口酒,似乎别有隐情地对伊尔明斯特低声道:“他们都说,她还活着,你知道——一副骷髅架子,穿着华袍的碎片,走来走去,能用法术杀死任何人。”
伊尔点点头,“嗯,我会尽量不打扰她的。她生前喜欢些什么,你们知道吗?”
巴达葛朝赛拉达特的方向歪歪嘴,赛拉达特正朝汤上吹气,好让它早点凉下来。他抬起头,摸摸下巴,说,“我曾经是个有钱人,当然,那时我还是个小伙子……”
一个接着一个地,波石镇的人们,全被好奇征服了,他们从酒吧里走出来,还有的专门从街上赶过来,热切地告诉伊尔他们所知的传说。
伊尔明斯特微笑着,喝着酒,朝两位老人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往下说。他们用令人印象十足深刻的速度对付着食物——巴达葛已经把裤带松开了好几扣。可现在还有好几个小时才到正午呢。
*****
终于,两位老人心满意足地吃饱了饭,便放开好朋友伊尔明斯特,答应让他单独前往焦石大厅。赛拉达特异常严肃地告诉鹰钩鼻法师,要是他需要一张可以过夜的床,他可以住在他们临近的村舍里,这样他们就能知道他一路都很安全。伊尔也同样严肃地向两人保证,第二天清晨他返回的时候,两人一定还呼声震天地睡着呢。他帮两位老人把剩下的饭菜搬回了家(因为他们胀得像鼓一般的肚子实在不允许他们再吃下去了),又帮两人再买了一桶啤酒,好帮他们及时消化。
两位老人一次又一次难以置信地看着伊尔明斯特,就如同他是一位伪装的神明,紧紧握着他的手,感动得几乎要涕流满面,好容易才进了自家的大门。
伊尔微微笑着,继续上路。他朝身后跟上来的波石镇孩子们快活地挥着手——但惊惶失措的妈妈们冲出了屋,把孩子们扯了回去。
他转过身,走进了浓密的树林,焦石大厅就藏在里面。而最后几个看热闹的人从窈窕淑女酒吧中走出来,手里捧着酒杯,远远地观望着,同时若有所思地踮着脚,过了好一会,大家全认为这是在波石镇上最后一次见到这位疯子,就又都端着酒杯进了屋,继续谈论自己的事情去了。
微微发亮的光源确如赛拉达特所形容,然而伊尔放出第一道试探性法术,它就叹息着化为乌有。为防前面还有强大的魔法陷阱,他再次变成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地漂进枝繁叶茂的大花园,那里曾经是一座精美的建筑。
它被火烧过,但仅仅烧了一点点。东角前面一定曾有一座塔楼,现在只剩下一圈漆黑的石头,堆砌在茂盛的荆棘里。它们依附在一堵似乎是倒塌的石墙之前,但就整座房屋来说,似乎仍然完整无缺。
伊尔找到一处百叶窗破损的地方,沿着昏暗的光线,从窗户里飘进去,似乎那里从来没安放过玻璃。窗子后的黑暗房屋虽然到处有漏风的空隙,还有的地方长出真菌,也有被耗子咬过的齿痕,但不管怎么看,都让人感觉这里是有人定期收拾整理的。影化的神选者并未发现有什么陷阱,于是变回人形,到处翻弄打量着。他很快发现,屋里的雕塑和油画,都有被擦拭的痕迹,而且是不久前才打扫过的。
书架上排满各种旅行手记,王国历史书,家族史,甚至是各种浪漫小说。就他视线所及,这房里并没有任何魔法的痕迹。要是这个谢琳妲拉曾经是个法师,那她所有的魔法书、墨水,以及一切和法术有关的物件,都一定被送进她的塔里,毁于大火了……照常理推测,这位夫人也一定是在那里过世的。
伊尔耸耸肩,既然如此,那以后到访的人一定不知道他搞的小把戏到底是否符合事实。在书架这里放个被遗忘的文书卷轴,在那边的高脚柜后放一根藏在木头盒子里的法杖,一束未完成的魔法笔记甩进那边的书堆里。现在再放几本卷轴到卧室的柜子里去,他在这里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他放下的这些魔法足够让一个学习魔法的人走上掌握法术的道路了,要是他够机灵……
他打开一扇橱柜的门,有东西动弹起来。
确切地形容,是退缩。伊尔明斯特手指一曲,手火就从他手指间弹出,照亮了黑暗的柜子。在柜里最深的角落,一具灰白的骨头拖着脚,手里晃晃悠悠地举起一根棍子,正指着他。伊尔看到了闪闪发光的眼睛,一缕布条,大概是袍子的一部分吧。当那具骷髅靠在墙上,一团长长的褐色头发,从它头顶脱落下来。伊尔退后,举起手,朝它做了个“停下”的手势,盼望它还没有发动那根颤抖的棍子。
“谢琳妲拉夫人吗?”伊尔镇定地问道,“在下是伊尔明斯特·艾摩,曾经是迷斯卓诺的法师,我来此并无冒犯之意。请您出来,放松一点。在下并不知道您还住在这里,为了表示对您的尊敬,我很快就会离开您的房子,还您以安宁无扰。”他退向门口,披上斗篷,召唤出护身之术,以防女巫的不死之身会使用那根棍子。他静静地等待,看着那道打开的橱柜门。
过了很长时间,那眼睛深邃的骷髅探出头来,又飞快地退进去。伊尔靠在门框边,继续等。
又过了一阵,骷髅迟疑地拖着脚,走出橱柜,朝所有方向看了一眼,害怕有冒险者突袭。“她”朝前举着棍子,片刻也没有放低,之后停在半路,沉默地凝视着他。她一动不动,所以伊尔搬来一把椅子,放到她身边。
棍子指着他,但他并未在意,甚至当魔法光束喷射出蓝色的火焰,不安地冲出来穿过了他的身体,他也并未在意。
他的魔法防御术将那些光束化为了无害之光。当它们击中伊尔,他只感到稍稍有些刺痛。他装作一点也没看到那些光波的样子——甚至第二次攻击到来的时候,他也不为所动。这一次光波从只离他一臂远的地方射过来,扯在他脸上。阿森兰特人放下椅子,朝谢琳妲拉的残骸做个“请”的手势,又指了指椅子。接着他鞠;了一躬,转身回到门口。
沉默中过了良久,骷髅走到椅子边做了下来,翘起一只腿,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显然,这是谢琳妲拉长久以来的老习惯。
伊尔明斯特又鞠了一躬。“贸然闯入您家,在下深感冒犯。在下是蜜斯特拉女神的侍者,依照她的吩咐,来此遗留一些魔法,以备为后世探访者所发现。我会恢复您的防护术,再也不会打搅您。您还需要我帮您做点什么吗?”
过了很久,骷髅很疲倦地摇摇头。
“您找到恒久的安息了吗?”伊尔柔声问。棍子再度举起,对准了他。他举起一只“请听我说完”的手,又问:“您仍然继续研究魔法吗?”
头发脱落的骷髅点点头,又耸耸肩,继续举着棍子。
伊尔点头道:“我并不是来寻找您藏起来的魔法的。我只是又替这里增加了一些,而不是带走。”他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念头,赶忙又接着问:“您还想学习新的法术吗?”
骷髅全身僵直,用手撑了撑椅子扶手,接着用力点着头,残余的发丝上下荡漾。
伊尔把手伸进斗篷里,掏出一本魔法书,又冲书念了一句咒语。他大跨步穿过房间,那根棍子迟疑地举起(并没有射出光波),但伊尔再次装作没看见,把书轻轻放在骷髅膝盖上,让她的那只空手可以轻松地拿住。
她从棍子上松开一只手,有力地抓住他的手臂。伊尔并没挣脱,而是慢慢把自己的手放在这只干枯的骨头上,并友好地拍了拍。
谢琳妲拉全身颤抖起来,两人的眼睛——伊尔的蓝灰色瞳仁,和骷髅深邃的黑眼窝,长久地互相凝视着。
伊尔抽回手,说道:“夫人,我必须走了。我必须到别的地方继续完成我的使命。倘若我有幸再回到波石镇,一定会再来专程拜访您的。”
骷髅慢慢坚定地点点头,算是作为回答。
“夫人,您能说话吗?”伊尔小心地询问。骷髅全身僵硬,接着放在他手臂上的那只骨头手紧紧握成拳,极有挫败感狠狠砸向椅子扶手。
伊尔弯下腰,弹了弹那本书,“这里头有一条法术,在倒数几页上,它能帮助您。它不需要施法者有舌头,就能使得人可以开口说话。但我希望您记住几件事。当您全身贯注地研究掌握这些法术之后,我希望您能大声说这句话:‘蜜斯特拉,神明庇佑。’您会记得吗?”
骷髅再次点点头,伊尔拉起她骨瘦嶙峋的指尖,送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好啦,夫人,再见。我走了,但愿有缘能再相见。祝您愉快。”
他站直腰身,朝她敬个礼,走出房间。骷髅最后看了一眼他微笑的脸,朝他挥挥手,接着把手放回书上,紧紧地抓着它,就像决不愿再把手松开似的。
过了很长时间,谢琳妲拉的骷髅坐在椅子中,望着门口,身体颤抖。屋里唯一的声音就是她骨头下巴干枯地“硌哒硌哒”作响,她似乎是掉眼泪了呐。
*****
“可还有更多呢!”贝勒顿“嘘”了一声,手指放在身前,像爪子那样往前爬着。
围观的小学生们出神地看着,眼前又老又胖的术士正试图踮起脚尖,装作一个夜盗的样子。他的样子虽有些可笑,但小孩子们一点也没笑,而是全神贯注地听他往下讲。“这位强大的法师就是这么走过这条街的!就在这附近,就在外面的小路上,而且就在三天以前!我可是亲眼看到的!”
“你们想想看,”拓罢雷斯兴奋地接过话头——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正在谈论的法师这时正亲吻着一具骷髅的指尖,“我们跟随着他,我们就在他眼皮下,在虚幻的月之角塔楼里学习魔法。可就在刚才,我们所有人都能有机会,跟当今世界上最伟大的术士说话!他是个被神触摸过的人!”
“不对,”贝勒顿斜着眼睛看了看朋友,“他是个被女神触摸过的人!”
“想想看!”拓罢雷斯又匆忙插嘴,狠狠瞪了贝勒顿一眼:难道年轻人从来想不到别的什么事吗?“伟大的伊尔明斯特已经活了几个世纪啦。有人认为他是位神选者,是被女神蜜斯特拉宠爱的凡人呢!这就是我的朋友想说明的重点。他的履历辉煌:他曾在迷斯卓诺呆过,那时候精灵的魔法如泉水般喷薄,那城亦乃是圣精灵们的家园!他曾向精灵的统治者——大统领进言,而当城市毁于魔鬼邪恶之军队后,他仍然活在世上!很难以置信吧?再问问葛蓝多摩人吧,在他们的国家覆灭之前,伊尔明斯特还在班恩神殿上,公然反抗了班恩神大祭司的邪魔之术!那时他是王国的皇庭法师!”
“是啊,是啊,这一切都是真的,”贝勒顿大声赞同,往下继续讲述传说:“还有,别忘了,这里有人见过他呢!在大白天,勇敢地从塔拉斯库斯法师的古墓里走出来!”
但随着这最后一条新闻,许多人无意间瞅到那些窗户上,顿时发出一声惊叹。
一个鬼魂般的物体从一扇窗户里飘出来,专心地倾听着,又谨慎地飞开,消融成模糊的雾气。
“我也活了好几个世纪了,”那东西轻声说,迅速地飞往别处,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要是这个伊尔明斯特还活着,依然是个人类,而不是什么聪明的干尸,恶心的耐色瑞尔鬼魂……也许他倒是个合适的对手,合适的男人……”不知情的小学生们兴奋地挤在窗户边,想像她就是那位传说中的伟大法师。而女巫转身飘走,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伊尔明斯特……这次该去找找这个伊尔明斯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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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信徒 发表于 2008-11-5 21:56:08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围猎伊尔明斯特

为晋升黑暗之等级,散塔林会素有最危险之行动……其中年轻且野心勃勃者,将送去参加围捕伊尔明斯特之活动。在下以人格作赌,此事素为一危险奢侈之娱乐。少数人行明智之举,包括在下,皆利用此机会断绝与兄弟团之关系。潜逃途中,闻过往弟兄闲谈,谓吾已安全就死。十足有趣。总有一日,在下将重返人世,吓他们半死。
散塔林会法师邓斯特·高尔赫罗
《死后冥思》
出版于晨星之年
黑暗从未遗弃毒勒恩·塞塔琳。它从不会。自从塞塔琳家族最后一座森林小屋被魔法和火焰撕碎之后,他们骄傲的大殿在迷斯卓诺就已经坍塌堕落,塞塔琳家族从此一蹶不振,族人四散。
倘若他有什么亲戚还活在人世,他也绝无法找到他们的踪迹。一度曾是科曼多最尊贵最骄傲的家族,亦曾为此城之辉煌,现在却只剩下他这么一个年轻而残废的后继者。要是蒙精灵神希达林不弃,他用魔法还可养育孩童,以继承家族之名……但除非是希达林神特别庇佑,否则……
不,希达林神从不会庇佑他,而总是诅咒他。那个人类,那个伊尔明斯特,他用法术和葛蓝多摩女王混战的时候,希达林神再次将他推向绝地。毒勒恩回想那个神庙坍塌,火焰纷飞的痛苦场景,前后已不下上千次。他的腿和皮肤都已毁于大火,而他所掌握的魔法也无法让它们还原——光是要让报废受伤的内脏重新恢复生机,就已让他精疲力竭。
痛苦,经年累月的痛苦——尤其是他面前还有那么长的岁月将要渡过。而身体的痛苦,正与心灵的痛苦互相呼应。
“致上我的谢意,人类!”他朝空中大声咆哮着。马在他身下推挤,“得得”地踏过一座崎岖的古桥,让他受伤的身体痛苦不堪。他忍着痛,望见前面路上有一块路牌。这是他离开西门城的第六天,走在一条艰苦的小路上。这块路牌让他稍稍感到欣慰,因为至少他终于来到了别的什么地方……虽然他并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波石镇,”他大声读道,“另一处人类文化的堡垒。多么鼓舞人心哪。”
他苦涩地嘲笑着,裹紧身上的黑斗篷,驾着马一路小跑。他在马鞍上挺直背,昂然地走进城里。过路的人类震惊地打量着他:一个单身的精灵,全身穿着黑衣,腰间佩着数把利剑和十多把匕首,像个冒险家似的。而最让人惊讶的地方是,他整个右脸全是烧焦的伤疤,也不知他用错了什么法术,变成这副模样。
当然,武器都是拿给旁人看的,这样一来他的法术留给人的印象就会更深刻。毒勒恩把手放在剑柄的圆头上,爱抚着它,脸绷得紧紧的。大路穿过一片浓密的树林之前,波石展开在他眼前。
他总是在游荡徘徊,总是在寻找着伊尔明斯特。找到这个伊尔明斯特·艾摩,杀死他,这就是控制他、左右他一生的目标。尽管再也没有一个叫做塞塔琳的家族存在,可让他为家族复仇的胜利消息凯旋着高高飘扬。除非他毒勒恩重建这个家族。现在他已经跟上伊尔明斯特的行迹了——他能感觉到这一点。
很多次,他都以为胜利就在眼前,但当他握紧手,却发现里头什么也没有抓到。他摇摇头,抛开这个不详的念头。
啊哈,一家酒馆:波石镇窈窕淑女酒吧。也许它是这个脏兮兮的农业小镇上唯一一家酒馆呢。
毒勒恩停下马,把缰绳搁在马头上,念了一道咒语,使出定身法,把它固定在原地。要等他主动接触咒语,马匹才能再次行动。接着,他咬紧牙关,忍着剧痛下了马,用尽全力才没有面朝下地栽倒在地。
他的假腿杵在地上,发出叮当一声响,就像是一打利剑掉在地上。他架着拐杖,隔了好一会才把脸上的痛苦之色压下去,慢慢挺直背,站直身体。
长椅上的两个老人只是静静地坐着,镇定地看着他,就像这个陌生精灵每天都骑马来到淑女酒吧似的。毒勒恩柔和地对他们说话,但手一刻也没从剑柄上挪开,而另一支匕首也威胁地挂在一旁……如果他们俩想找麻烦的话,注定会有麻烦找上来的。
“今日遇见两位真是在下的幸运,”精灵很正式地说,“在下盼望能得到你们的帮助。我正在找一个朋友,替他传个很重要的口信。我必须抓上他!你们见过一个过路的人类法师,叫伊尔明斯特的吗?他很高,有些瘦,黑色的头发,鹰钩鼻子……他会拜访一路上经过的所有术士的坟墓。”
长椅上的两位老人瞪着他,皱着眉头,一个字也没说。而另一个人,站在酒馆的门边,神情古怪地看了两位老人一眼,比他打量精灵的眼色还古怪。“啊!是那个人啊!是的,我见过。他到焦石去了,不过很快又出来,之后就朝东方去了,说是要去‘死地’。”
“什么‘死地’?”
“是啊;凡进去的,没有人能再出来。在欧根溪流和莱尔顿山之间,就是星满多路这边,那里连一只松鼠和花栗鼠都没一只。如果非要到那里去,我们会乘小船过去。没人走那条路,也没有人能走出那片树林。十多天以前,有个冒险团——当然并非是到那里去的第一支,他们是被大公爵雇佣的,进了那片林子,再也没有出来。我打赌,他们绝不会再出来了,否则我的名字就不叫雅布。我跟你说,他们出不来了。我听说还有一队傻瓜呢,刚从星满多出发……”
精灵已经转过身,挣扎着爬上马鞍。他紧紧咬着牙,但一声痛苦的嘶叫还是从他鼻子里传出来。他好不容易坐回高大的马鞍,抓起缰绳,朝东面而去。
“喂!”雅布大叫道,“你不在这儿呆一会吗?”
毒勒恩扭曲嘴角,裂出一个冷冰冰的微笑,“如果他在往前走,我却停下来休息,那我永远也没法赶上他。”
“可那样你就会进入‘死地’,像我说过的那样。”
精灵用手飞快地在臀部拉了两下,解开裤子后两枚银色的倒钩,巴达葛还以为那只是单纯的装饰品。他露出身体,里面没有一片光滑的皮肤,而是一团皱成疙瘩的伤疤,像老树皮一般丑陋,呈脓肿的黄色。扭曲的烧伤从他膝盖一直延伸到腋窝以下,而膝盖以下则是一只金属和木头合成的义肢,显然并非精灵天生的腿脚。
“我到了那儿,一定会感觉像到了家里那般自在,”精灵对三个目瞪口呆的人类说道,“你们都看见了,我现在本就是个半死的人。”他再没多说一个字,也再没朝他们看一眼,挂上衣钩,驾着马离开了。
震惊之中,三人静静地看着大路上灰尘扬起,精灵骑在马鞍上,随着马的步幅上下颠簸,渐渐地从他们的视线里缩小并最终消失,走上了树丛中通往欧根溪流的路。
“你们看见了吗?你们看见了吗?”雅布兴奋地问着长椅上两个沉默的老人。他们像两块石头一般瞪着他。雅布不解地冲他们眨眨眼,转身回到酒吧里,开始向人们夸夸其谈地散布他是如何跟一个烧焦的精灵骑士面对面地大胆谈话。
巴达葛转过头看着赛拉达特,“你觉得他的意思是‘追上他’还是‘逮住他’?”
“我猜他的意思是‘逮住他’,”赛拉达特平淡地回答,“我特别注意了他的语气。”
巴达葛摇摇头,“我想我不太喜欢法师,还有他们所有的那些力量。狂妄的疯子,他们大多数都是,狂妄的疯子。你觉得吗?”
“是的,我也这么想,”赛拉达特回答,他的声音低沉而严肃。“##不过如果你停留的时间足够短,那就都算是些过去的事儿,”这句话就像是句告别致词,他说完便站起身,朝他的小屋走去。
他走的时候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巴达葛定睛一看,老伙计的手里突然多出来一根镶满宝石的短粗棍子,他以前从没见过。
巴达葛闭上张得大大的嘴,揉揉眼睛,想确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啊,是的,他没有眼花。确实有那么根棍子。他瞪着赛拉达特往家里走的背影,可老朋友却一次也没回头看他。
*****
这天是个好天气,灰色的天空吹拂着微凉的清风。在这天的课堂上,很多学生忍不住老往窗外看——事实上,一大半的学生都开起了小差。以至于拓罢雷斯再也看不下眼,抬高音量大声说:“我认为,伟大的伊尔明斯特并不会变成一只鸽子,站在我们的窗沿,来听这些初级魔法课程。我建议,各位要是想掌握他十分之一法力,都最好转过头来,向着前面,专心听听这些不太有趣——甚至有些枯燥的课程。所有的法师,哪怕是圣阿祖色,万法之主,他比伊尔明斯特的法力还强大,也是从这一步开始的。各位,学习魔法知识,首先得好好听清老术士嘴里说的这些话。”
但大家的视线似乎并未因此转回来。贝勒顿气愤地叹着气,拓罢雷斯狠狠地一甩手,喝道:“学会集中注意力,这乃是学习魔法基础中的基础。看来诸位今天的注意力都消失了,所以我们决定,今天的课程结束,明天早晨再开始。希望那时你们有了崭新的洞察力和兴致。我希望能如此。各位,下课。记得回家的路上别再用法术玩恶作剧,麦格罗斯特少爷。”
“是的,先生,”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有些阴沉地回答。教室里响起桌椅掀动、衣服卷起的声音,还有匆匆忙忙走出去的身体。拓罢雷斯小声嘟哝着,转向壁炉,用火钳耙着煤灰,把它刨得平平的,接着又往火堆放进另一块焦炭。贝勒顿看着烟雾从椽子往上飘,等东西被炉火暖和起来之后,一两道魔法会自己启动,把烟囱清理干净。接着他把手抄到背后,望着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确定他们的袖子、靴子、衬衫前襟里没有偶然掉出什么匕首和法术。
像往常那样,麦格罗斯特是最后离席的。贝勒顿盯着他的眼睛,心照不宣地冲这个面红耳赤的年轻人笑了笑,他赶忙加快脚步,到了门口。而一直到这时,贝勒顿才注意到,教室后面安安静静地坐着一个陌生人,而应该坐在那个位置上学生想来是开小差去了——当然也不排除是这个陌生人给了他钱,打发他去了别的地方。总之,这个人慢慢地朝前走来,也许他有什么问题要问呢。
贝勒顿礼貌地问道:“先生,能帮您什么忙吗?”
来人有一头蓬乱的褐色头发,淡褐色的眼睛,一张相当普通的脸。他一副行脚商打扮,肮脏的外套,鼓鼓囊囊打着许多补丁的坎肩,破旧的裤子,和一双不错的旧靴子。
“我是在找一个人,我必须找到他,”他声音很轻,镇定地走过贝勒顿身边,来到拓罢雷斯弯腰站在的壁炉前,“为了得到他的指引,让我出多少钱都可以。”
贝勒顿看了一会那男人的背影,“先生,我想你对我们的能力,理解上有些偏差。我们并不是……”他抬起头来,看到那人的动作,突地打住话头。
那没什么特征的男人从火堆旁拿起一根引火棒,在地上画出一把竖琴,一支新月形的号角,周围围着四颗星星。
男人抬起头,看了看两位老法师,确定他们已经看清自己所画图案,便又匆忙在煤灰上使劲擦了两把,把图案从地上抹去。
贝勒顿和拓罢雷斯兴奋地换着眼色,眉毛样子,下巴大张。拓罢雷斯使劲往前靠,额头几乎都要碰到贝勒顿了,他轻声说:“他是竖琴手同盟的人。伊尔明斯特着手创建的那支,你知道的。”
“我知道,你这个老呆子——难道你忘了,一听到这些小道消息,我的耳朵立刻就能竖起来!”贝勒顿有些嘲弄地回答,转过身对着竖琴手,“那么你希望我们替您找谁呢?”
“一位叫做伊尔明斯特的术士——是的,就是我们的创建人,那个伊尔明斯特。”
要是这时,有几个学生们转过头来,用他们张望窗外的那股子劲打量教室的火炉边,保准能看到叫他们目瞪口呆的情形。他们年长的、严厉的老师,像孩子般兴奋地欢呼起来,踮起脚尖扑动,在炉子前头跳来跳去,热切地拍着手,接着嘴里发出胡乱不清的赞同声——丝毫也没向行脚商提起任何有关报酬的问题。而行脚商则镇定自若地把引火棍放回原处,在快活的风暴里面不改色。
贝勒顿和拓罢雷斯扑进彼此的怀抱,在橱柜前头笑啊跳啊,用近乎同样的狂热使劲抓着对方的手,匆匆忙忙地抓起各类东西,为即将到来的“寻找伊尔明斯特”活动做起准备。
貌不惊人的竖琴手微笑着斜靠在墙上,在他身后,火炉椽子上迅速升起了“基础的”清洁法术。
*****
“发生了什么事,贝斯曼?”大公爵既不带什么期望,也没有什么热切——他已经不再期望会有什么好消息了。
他的管家果然也没有带给他什么好消息。“消失了,先生,就我们所能判断的结果,就是这样。渔夫们发现河面漂来一匹死去的马,他们派格尔林——他在侍奉您以前是个驯马师,主人。格尔林去看了看,他说马的眼睛恐怖地瞪着,蹄子和腿全是血。他认为马是因为恐惧而逃走,从悬崖上直摔下来的,没有骑手。水面卫队报告说冒险团没有点亮约定的信号焰火,也没有升起他们的战旗……主人,我猜他们大概都死了。”
大公爵霍洛斯托点点头,无心地在手指间摇晃着葡萄酒杯,“那么我们有没有找到其他什么人,愿意冒险的?马士肯那边怎么说?”
贝斯曼摇摇头,“他说,西门城每个人都听说了神秘屠杀的事——所有的冒险团也都听说了,莱克的亦尔洛封也听说了。”
“那么,抬高赏金,”大公爵沉思良久,慢慢说,“放出话去,能除去怪物的,得赏金双倍。”
“我已经这么做了……主人,”管家低声道,“亦尔洛封自作主张,抬高赏金。我也同意了他的处理方法,并用您的公爵封印加以确认。马士肯用这个新赏金悬赏十多天了……而,那些惟利是图的冒险队全都拒绝了这个出价。”
大公爵嘟哝道,“好吧,至少我们看穿了那些人的本质和灵魂。等以后有需要的时候,别用这些人。”
“或许只是他们出于谨慎,主人,”贝斯曼小心地说,“只是出于谨慎。”
霍洛斯托抬起眼睛,锐利地迎上管家的视线,接着别开眼,什么也没说。他重重地把玻璃杯放回桌子,用力过大,杯子在他手指间碎成玻璃片,怒喝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可现在却还不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接下来它就会控制所有的村庄了!我——”
“主人,它已经……”贝斯曼轻声道,“艾肯屯,十多天前……”
“就是那个伐木村?”霍洛斯托无奈地扬起头,对着天花板长叹一口气,“再这么下去,我连一块土地都没得统治了,”他哀伤地对它说道,“那个杀手所过之处,只剩下死者的骸骨,然后就会来敲打城堡的大门了……”
天花板明智地一语不发。
霍洛斯托低下头,看着自己面无表情,小心翼翼保持沉默的管家,问:“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人可招集?否则我们俩就得穿上铠甲,骑上马出城门一同送死去了。”
“主人,有个外地人曾来找过我,”贝斯曼低着头,盯着脚下漂亮的印花小毯子,“他让我转告您,竖琴手同盟将会插手此事,主人,他还说这个季节完毕的时候就会给您答复——如果还能找到您的话。所以,我认为不妨等候到那时再行定夺,主人。”
“活见鬼,贝斯曼!活见鬼!坐在这里,躲在角落里打哆嗦,我的人民会怎么看?会怎么说?他们会说:看看,看看,这到底是个统治者还是个懦夫?你让我坐在这里干等着,等着那些神秘的流浪竖琴手告诉我,我的土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让我坐在这里干等着,等着我的钱白花花地从房顶上飞出去,人们死的时候还紧紧地握着最后一枚金币?你让我坐在这里干等着,等着田里的庄稼全都烂在地里,而所有的农夫们全都死了?还是让我亲自去照料那些庄稼,免得我们冬天不被饿死?你到底想让我做点什么?”
“主人,我没有权利要求您做任何事,”管家轻声说,“您为您的子民和国土哭泣,已经比大多数统治者要仁慈许多了。倘若您决心明早出城骑马去找那杀人魔,我会义不容辞地跟您一起去……但我希望,您能让为那些从森林里逃出来的人,在城里提供容身之处,主人,一直等到竖琴手们来到城门下,至少告诉我们,是什么东西,在我们的土地上为非作歹。这样,我们再想办法去对付。”
大公爵瞪着膝盖上玻璃杯的碎片,血从他手指间流下来,叹了口气,“谢谢,贝斯曼,你让我回复了理智。我会留在这里,哪怕被人叫成胆小鬼……我会向玛拉神祈祷,但愿祂早日除掉那个杀手,放过我的子民。”他站起身,不耐烦地把玻璃渣扫到一边,绷着脸笑了笑,又问:“管家,你还有什么别的忠告吗?”
“是的,还有一件事,”贝斯曼小声说,“主人,千万小心您常去的猎场。”
*****
一团冷冷的迷雾叮当作响,扑过两个弯弯曲曲,覆满苔藓的老枋达树,像蛇一般穿过一面倒塌墙壁的缝隙。在墙后的大厅里,它变成一团小旋风,接着再一次地,凝结成半透明的女人形体。
她瞅了一眼废旧的大厅,叹了口气,躺倒在高低不平的长沙发上,捋着如烟雾般的头发,撑起一只胳膊,幻想着即将到来的胜利美梦。
“他一定不能见到我,”她大声地沉思着,“除非他自己来到这里,发现这座废墟。我必须……看起来跟这儿有些联系。我是他必须解救的一个美丽女俘,而且必须能解答他心中的谜题。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又是什么人?是了,我必须有个合理的解释。”
她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微笑。
“有了,很好,我喜欢这个。”
她打了个转,像一团模糊的旋风,温柔地飘到高高的镜子之前。它足够高,只是色泽已不太鲜艳,是的……她左右转动,仔细地勾画着自己的外貌,让自己看起来更有魅力,更富异国激情。收收腰,屁股再翘一点点,鼻子再弯点,眼睛再大些……
“好了,”终于,她显得很满意地对镜子说,“比丝拉德·林娜在世的时候更棒……而且,不那么死气沉沉。”
她飘向一排衣橱,让修长而纤细的双腿变得更为固化,足以支撑她的身子走动。##这个变化过程显得似乎很漫长,很久之后,她才仰首阔步地走过舞厅,什么也没说。
衣橱门打开,发出吱呀一声长叫,潮湿的门从门框上脱落下来。丝拉德皱起眉,又走到另一个衣橱前,那里放着她最近才从大道往来的马车上(还有可怜的受害者身上)劫回的长袍……所谓最近,是指当大道上尚还有马车踪迹的时候——现在嘛,当然已经没有了。
她像猫一般笑起来,慢慢将双手也固化,能够拿住衣服。但由此而来的空洞感让她忍不住退缩了一下。固化身体会让耗费了她太多体力。
她尽可能快速地翻弄着那些衣服,挑中了三件最打眼的,把它们甩在长沙发上。她穿起第一件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全部固体成形,那冰冷的空虚感在她身体中搅动,让她忍不住抽了口气。“为长远计,必须这么做……”女人气喘吁吁地大声说,她的呼吸声在镜子前形成一团淡淡的雾。“不敢用……太多,但这些必须适合……”
第一件蓝色的长袍因为在衣柜里放久了,到处都是折痕,而且布匹失去光泽;第二件黑色的,到处开着细缝,穿起来更好些,可很容易被撕碎和弄破。最后一件红色的,样式时髦,而且她也很喜欢那衣料本身的品质,腰部附近还点缀着龙纹宝石。
她的力量很快就要支撑不下去了。诸神啊,她得赶快吸吮生命,否则……她以狂热的速度改变形体,将三件衣服逐一试穿,接着在脑海里铭记下它们的尺寸要求,及时地重新变回旋风,红色的袍子失去支撑,掉进地板上的水坑里。
她飞过衣服,固化起手指,小心翼翼地把它拿起来,挂回衣柜。
她又飞回去取另外两件长袍,任何人都能看出(如果有人在观察的话),她的闪光黯淡,迷雾也比原先散乱,体积缩小了许多。
当她挂好最后一件长袍,关上橱柜的门,丝拉德知道自己已经很黯淡了。她叹了口气,但还是抗拒不了诱惑,又变成女人形体,只为了再在镜子里好好欣赏自己一番。
“你必须这么做,我想……可还有另一件事,也必须完成,丝拉德,”她斥责自己道,“别再跟自己说话啦,你是一个人,你的脑筋并没完全犯胡涂。”
“看看这边,”这时突然响起一个嘶哑的男人说话声,也许是那人故意压低了声音所致。声音从外面的森林中传来,透过废墟围墙的缝隙飘进她的耳朵。“我真的看见了一个年轻女人,还穿着红外袍……”
鬼魂般的女人全身僵硬,脑袋仰起,贪婪地一笑,立刻变成闪烁的光芒和一团迷雾。
“真好,”她对镜子低声说,她的声音虽微弱却亦有回音,“就在我正需要的时候。”
她的笑声响起来,就如同快活的叮当响,“我从没想过会这样,但冒险者们总是……可以被人所预料。”
她像一条饥饿的鳗鱼,从墙上的洞里窜出去。不过数秒,一声嘶哑的尖叫传出。惨叫声还在倒塌的墙壁附近回荡,紧接着又响起了另外一声垂死的嘶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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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信徒 发表于 2008-11-5 21:56:40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暗火降临

黑暗火降临,万事皆破灭;血腥战争起,狂乱魔法兴;屠戮无因由,厄运总不休。
引自《塔陆坦旅者白昼偶思》
圣物贤者卡得罕·赫史露坦
出版于月落之年
恐怖兄弟达拉克罕。
字样周围有一个圆环,跟他手臂上交错的疤痕和鞭伤相映成趣,搭配完美。他曾用血浆、神庙里漆神用的黑灰,还有尿液混合在一起,涂抹在伤口上,让皮肤结成蜈蚣一般扭曲拱起的黑疤,永远不会消逝。他在神庙祭祀典礼上的狂热,很多人都还记得。
在这个晚上,吹拂过夏亚的风又干又热。他总是期待能在宁静的夜晚,找一个冷冷的地窖,跪在冰凉的石板上,衷心地祷告。但他首先得完成一项秘密的任务:根据恐惧之修女凯拉拉尔的命令,赶紧把这盘子食物和红酒送到圣夜屋最里面的大厅去。
“我真为你感到兴奋,恐怖兄弟。”她冲着他的耳朵吹着气,接着照惯例在他脸上狠抽了一耳光。他跪在地上,用比通常更激情的狂热,紧抓着她的脚踝,砰砰的心跳不断在他胸腔中激荡。
他觉得这残忍的修女主人瞟他的眼睛比十多天前更靠近了些;难道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等一个人的时候,他赶紧修补好身体周围的碎片斗篷,把它紧紧地往大腿之间压,如此一来碎片就能吸取他更多的血,而不是像通常人那样小心地照料伤口。然后他高高地举起盘子,像所有在世的神明做了一道无声的祷告。
喔,圣莎儿神,请原谅我的假设,但我会侍奉您,如同暗夜中的风,如同有倒钩的黑剑。但我希望,您对我的鞭笞和信任的手,都绝非凯拉拉尔幻想出来的神庙傀儡。
“圣莎儿神,”他大声喘着气,以免背后的面板有人在窥视他,会以为他在颤抖和做白日梦,而不是祈祷。他把盘子升起又放下,做了个举手礼,精神勃勃地穿过昏暗的大厅,光源来自墙壁上忽明忽暗的火把。他赤裸的双足踩在光滑的黑色大理石上,冰冷冰冷。血从他身体里汩汩地往外涌动,他的四肢不住地发麻颤动。
他昂首阔步地朝前走,从没回头打量。在他后面,赤裸的新人正蜷缩在地上,舔着他滴落在地上的血。沿路走过的房门之后,传出各种嘟哝声,呻吟声,用布包住压抑的尖叫声,那是圣夜屋的僧侣们正在让向圣圣莎儿神献身,让自己的痛成为神的供品。但他没流露出一丝一毫为之所动的表情。
从即将进入的内入口,他听见远远传来大鼓敲响的隆隆声,兴奋之情几乎在他身体中形成无法忍受的唱和声。这是一场未经宣布的至高圣典,大出人意料之外,而他即将成为它的一部分。
恐怖兄弟达拉克罕。噢,是的。终于,他将获得神的力量。终于,他将踏上通往伟大之路。
达拉克罕绕过最后一根柱子,大步走向拱门那里站着两个女祭司,手里握着锋利的黑剑,两剑交叉成十字,挡住他的去路。他抬高盘子,露出胸口,两把剑在他身体上轻轻划了划,退了回去。啊,今夜她们都会向他示好,达拉克罕停下脚步,轻轻颤抖,接受着她们最后的赞美。她们让他尽情观看,同时用剑尖从他身上挑下一捧血,用双手捧着喝下喉咙。
他低声对她们致谢道,“以圣莎儿神之意愿,”接着走进继续前往内入口,前面的鼓声更加响亮了。
他很惊讶地发现,入口居然无人守卫。在空荡荡的入口拱门处,一张黑色的门帘挂在暗色的圆形平面上。达拉克罕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所以放慢脚步,过了一会,他决定依照所有侍神者日常的训练程序来做,也即参照普通情况,没有特殊事变发生的流程。
他停在入口,晃了晃手肘,最后一次用力往身上猛击碎片,然后双膝着地,让碎片跌在地上。他伸直双臂,把盘子高高举起,同时低下前额,在冰冷的大理石上碰触着。
轻盈的手拿走了盘子,其余的手则轻轻一挥,砍下了他的头。
一只圆润的长手抓住他的头发,提起这颗还在淌血的头颅。一具涂满橄榄油的身体站起来,把达拉克罕的头甩进一口黄铜火盆,火焰哧哧地沿着油脂攀沿而上。“最后一个,”那人低语道,因为剧痛,声音显得有些吐字困难。
“安静,恐怖之修女,”另一个声音说,用一根上下冒火的淬火棍抚摸着她。大鼓响了最后一声,紧接着归于宁静。一只指甲长长的手打了个手势,十多个黄铜火盆里立刻呼啸出黑色的火焰,一同噼啪作响,纠结混乱地燃烧。
圆环内的每一个火盆里都放着一个烧得焦黑的头颅,而每一道暗火的火舌,都扭曲着呈圆柱形,往上腾跃,舔噬着上方悬挂的黑色圆球。
莎儿神的圣殿——圣夜屋里最神圣的房间,现在挤满了人。莎儿神所有残忍和强大的高等级女祭司,全都穿着黑袍紫袍,站在混乱的圆球阴影之下,聚集在此地。她们所有人都满身是伤,血往下流,但她们的眼睛全都因兴奋而异常明亮,她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头顶上的圆球,它越来越大,足有六个人那么高。
在圆球之中,有东西短暂地出现在她们视线之中:一只人类的手臂,苗条的女人的手臂,雪白的肌肤,正徒劳地抓扯着什么。很快手肘出现了,再接着头和肩膀也出现了,是一个虚弱无力的人类女子。所有人都看到她全身赤裸,被火焰所吞噬,似乎眼睛已失明。她脸上铭刻着绝望的表情,她的眼睛是两团漆黑的湖泊,她嘴巴张开,不停地尖叫着,但一点也听不到声音。
女祭司中传出迷惑和惊讶的嘟哝声,其中最高的一个,穿着深紫色的斗篷,黑色角状头饰光华璀璨,她从人群中往前走出,手里的鞭子向下用力一抽,残忍地落在圆球下跪地男人的裸背上。汗水四面八方地溅落,他全身湿透,闪着水光。
“至高恐怖兄弟,请给我们解释,”圣夜屋的黑夫人下令道,她的声音异常尖利,“你曾允诺过我们,而且暗火夫人亦曾亲自给予我们信号,你的尝试会带给我们最强大的力量和最顺利的时机。虽然这个婊子是费伦大陆上最有权势的女王,但除了能够得到一片国土和金钱——这些只是凡人污秽的愿望!我无法看到这里还有什么别的的力量和机会。快快给我们合理的解释,否则——”
传教士抬头看了看圆球里挣扎的人影,双手左右张开,精疲力竭地扑回大理石地板。他喘息着,但围观的女祭司都看到他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这就是成功,尊贵的黑暗之女,”隔了一会,他说,“这是女神蜜斯特拉的一个凡人化身。虽然这凡人身上的魔力远不及她平常所能,但我们必须一同使出我们所有的魔法,试试看能否控制她。否则我们无法伤她分毫。可是,当她处于这种陷阱之中,我们同时可以吸取她身上的魔法,获得强大的法术力量——如同术士那样。这个化身,和班恩神有过轻薄之举……所以一定会留下永远无法恢复的弱点,我深深相信这一点。”
“够了,你以后再继续这些冥想吧!”黑暗夫人安佛娜坚定地说。她的声音依然冰凉尖利,可她脸上的狂热之情,还有她用力抽打自己大腿(比先前抽打至高兄弟南肯德还用力),全然暴露了她的兴奋与赞许。“那么高无我这些法术。让我们像法师那样坐下来学习,充实我们的思想——接下来呢?”
“要等到这个俘虏开始碰触魔法,否则,那些记忆碎片中无法传来强大的力量。”大传教士抬起头来迎上她的脸,回答道,“而这大概要等几个小时才会发生。因为这是它天性中的精华所在,所以必须十分努力,才可——”
“那么我们能让它保持这个状态多久?”安佛娜打断他的话,用鞭子指了指头顶上方的圆球。
“这些黑暗母亲的信奉者,他们头颅能支撑多久,我们的陷阱就能维持多久。”
“这些人,想叫多少来就有多少。”黑暗夫人嘴角稍稍露出一抹微笑,但很快又变回她原先的冰冷模样,就像是封闭墓地所用的水银。“他们都知道,我们在进行一场圣神东征。”
“啊,尊贵的黑暗夫人,”大传教士南肯德也微笑道,“是的,我们是在进行圣神东征。”
*****
“在人类语言里,这叫做了望树。”月之精灵坐在一片巨大的树叶上说。树叶迅速蜷曲起来,像一只巨大温柔的手,在他身体周围形成一张舒服的躺椅。
尤姆贝伽望着巨大的弧形树枝,它们从中分开,往更高更冷的空中伸展开来。“诸神哪,”他慢慢说道,“那是云彩!我们正往下看着云彩!”
“它们只是天空最低的那种云彩,”堕落星微笑道,“啊,你知道吗?随着高度的不同,云彩的形状也不同呢。就像水下的鱼儿,生活在不同水位的鱼,也会有不同的形状。”
“鱼——?”人类法师咧嘴笑道,“您可别介意:但我们的话题偏离了我一开始的问题啊。”
堕落星也冲他笑道,“现在你明白了吗?人类在迷斯卓诺学习了上百年,但很多人都只学了很少一部分法术。而最精妙的知识,他们从来都不曾留意到。”
尤姆贝伽摇摇头,“啊,迷斯卓诺啊,”他渴望地自言自语,小心翼翼地坐进另一片大树叶。树叶把他托在中央,他只来得及惊讶地叫了一声,就发现自己已舒舒服服、端端正正地坐在叶子温暖的怀抱里。
“哇,啊,”他诧异地开心叫道,堕落星则吃吃一笑。
“舒服,非常舒服。”尤姆贝伽看着堕落星的椅子,它仍旧生气勃勃地往上生长着,不停地盘旋着,轻轻松松就到了黄昏树的顶端,而且似乎还在继续上升,“我猜,除了在精灵皇庭,别处再也没有如此舒服和奇异的椅子了吧?”
“是的,没有了,”堕落星裂开嘴,笑着说,“真抱歉,只有这里有。”
尤姆贝伽开玩笑地哼着说,“你的话听上去一点抱歉的意思也没有。啊,为何我们要这样慢慢地升上去,而不是用飞翔魔法呢?”
“因为树们需要了解你。”精灵主人解释道。“要是你是个坏人,你刚才一坐进去,那叶子就会像把大弹弓,把你弹出九霄云外……你知道,如果是那样,今晚我就没有人类客人跟我聊天了。”
尤姆贝伽一想到被弹进空荡荡的天空,而自己对此毫无还手之力,忍不住颤栗发抖,他会从半空中落下,掉进……
“啊!”他赶忙用手把脑里的幻想扇开,“诸神啊,走开,走开!让我们回到先前的谈话上!我想知道,刚才我们吃饭时,哈,那些树叶果子冻!真好吃!不,等会我再问那个……我要说的是,为什么你说,伊尔明斯特正面对着巨大的危险?而为什么我们也面临着更巨大的危险?这是什么意思呢?”
堕落星遥望着远方缩小成一条绿色直线的群山,过了一会,开口道:“像伊尔明斯特那样的人类法师,他寿命如此之长,光是这一点,就远远超越了他大多数的敌人。他继续活着,而那些人都已死去。然而他的长寿和力量,又使得他变成了所有野心家的天然目标,任何种族中都有这样的野心家。他们拼了命都想抓住他,获得他的法力,以及预想中的财富和宝物。所有成功的法师,都会面临这类潜在的威胁。”
尤姆贝伽点头赞同,精灵主人则继续往下说。
“换句话说,越成功的法师,就越引人注意,敌人也越多。你觉得这个推论可以成立吗?”
尤姆贝伽再次点点头,急切地往前靠了靠,“您是要告诉我,现在伊尔明斯特面临许多神秘而强大的敌人,是这个意思吗?”
堕落星微笑道,“你想起了什么,##锥体魔,马劳姆阴影怪,甚至撒伦精怪?喔,不,我的朋友。”
尤姆贝伽皱眉道:“什么锥体魔——?”
堕落星咯咯笑着说,“要是我跟你说过这些东西,它们不就不再神秘了么?而且你以后的有生之年都会生活在恐惧之中,没人会相信你所说的话,那些关于它们的传说,不,没有人会相信你。而且每次你提起它们,都极有可能让它们的成员感到十分有必要让你住口——噢,尤姆贝伽的生命就这样残忍地被结束掉了。算了,赶快忘记它们。对法师来说,忘掉那些吸引自己的事情,这是个很有益的训练,这样能活得更久远。”
尤姆贝伽蹙起额,张开嘴巴准备说点什么,但最终合上嘴巴。等他好不容易再度张开嘴,他几乎是有点生气地说:“那么好吧,我们别再说什么神秘敌人了。可伊尔明斯特到底面临着什么特别的危险呢?”
堕落星手肘下展开一片小小的蜷曲树叶,两支玻璃杯立在叶片上,里面装满了水样的液体。他把其中一杯递给尤姆贝伽,两人一同举杯饮了。
确实是水,尤姆贝伽这辈子喝过的最清冽最冰凉的水。水流冲过他身体里的每个角落,他突然感到自己非常清醒,充满生机。他转过头,正想大叫出自己的感受,可一看堕落星的眼睛,却发现那里充满哀伤。
尤姆贝伽迟疑着没说话,故意等到月之精灵自己开口解释道:“他最大的危险就是他自己。”
“他自己?”诸神啊,他怎么变成了一道回声似的?这是他在这里跟堕落星的的几个晚上?第六夜?……还是第七夜?
是啊,他就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却参加了一场成年人的谈话,第一次明白他周围整个费伦大陆更为长远的历史,甚至是更为黯淡的将来。尤姆贝伽用力一挣,咬紧牙关住了口,靠上前凝听着。堕落星无声地笑笑,算是赞许,又接着说:“伊尔明斯特所有的朋友,爱人,敌人,甚至他年轻时生活的国家,都一一凋零,他会感到孤独感迅速在心底生长——是的,这就是你们人类的方式,孤独感。如此一来,他便会执着于他能掌握的东西,那就是他的力量,以及他在魔法上所取得的造诣。接着他会迁怒于他年轻时和神所定下的契约,因为那契约制约了他,很多事情他本该完成,却因为这契约而无法完成。——我再说得简单些,在侍奉蜜斯特拉的过程中,他渐渐感到不满和不安。”
“可我记得你自己说的:爱情——”
“你应该知道,人类,”堕落星平静地继续往下说,“还有我们所有这些生命,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总是互相矛盾,前后并不一致……但现在我自己离题了。总之简要地说,作为一个成熟的法师,而不是一个冒冒失失的、容易心烦意乱的年轻人,他将要接受来自外界的诱惑。”
“诱惑?”
“那就是不受约束地使用他的力量,倘若他认为合适,他就使用,而不需要任何人的吩咐。只按照他自己的心愿,而不顾及结果的对错,毁掉任何敢于反对他的人。或是因为一时的奇思怪想,便用魔法轻而易举地完成这些念头。”
“那么就会?”
“那么就会——当他这样做的时候,整个拖瑞尔的生物都会畏缩地藏起来。也许这个结果尤姆贝伽或许会很喜欢,因为要是他去阻止这个偶然经过的伊尔明斯特,他的内脏或许在几分钟之内就变成一个漂亮的玩具,甚至一餐美味的晚餐呢。”
精灵的话静静地悬在半空,似乎是专门等着尤姆贝伽反驳。
果然,过了一小会,人类法师再也忍不住了,“那么照您所说,”他轻声道,“我们、我,或是别的什么人……必须现在出发毁掉伊尔明斯特,以拯救整个托瑞尔?”
堕落星感到有些疲倦地摇摇头,“为什么人类总是这么喜欢这个字眼?‘毁掉’!”他把手里的水杯放回叶片上,微笑道,“那么要是你成功了,你成功地消灭了伊尔明斯特,圣尤姆贝伽,你来告诉我:又是谁,谁能抵抗你的意愿,来保护托瑞尔呢?谁又来阻止你的为所欲为呢?”
*****
如果我是个潜伏的杀人者,我一定会想找一个“窝”……
“甜蜜的蜜斯特拉啊,”伊尔明斯特微笑着轻声说,“不管您想要我做什么,先阻止我成为一个吟游歌手的狂念吧。”他沿着废墟倒塌的围墙往前走了一步,靴子踩在地上枯萎的落叶,发出微微的沙沙声,但在这空阔的森林中,周遭全笼罩在怪诞的宁静之中,这沙沙声就显得异常的——震耳欲聋。
不知什么原因,他知道这倒塌的围墙,必然跟附近动物和村民被杀的事情有关。从海边沿岸的路上,他已经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这种直觉把他一直带到了这里……直觉在召唤他……
他停下脚步,张望着地上覆满苔藓的石头。难道说是有人在这里施出魔法,把他拉过来的?
他确实感到有什么迷咒,又或许是暗示……难道不是吗?
突然,伊尔转过身,迈着稳定的步伐,朝陷落的小桥走过去,方向正和废墟相反。他回头看了一眼,只是为了确定身后没有什么东西跟着他。但一切正和先前一般安静。尽管如此,他始终觉得,自己被人监视着……
他打量着利齿般的废墙好长时间,没有什么东西挪动,也没有什么东西发生变化。伊尔耸耸肩,再次转过身,朝大路走去。
没走多远,他就看到了那个东西——在他眼角以外的一个角落。他有所预料,但并非完全吻合他的预料——一个女人在两棵黄昏树之间打量着他。他转过身朝树走去,但那里并没有人。他又慢慢掉转脚跟,四周察看,但这次他没有看到任何监视他的人类,也没有任何人在树林中游荡,也没有任何人蜷缩在什么树洞之中。——他只听见枯萎落叶的沙沙声。
伊尔抿嘴笑笑,不慌不忙朝大路走去,沿着这条路,很快就能回到海岸边。他猜,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再次看到那张窥视的脸——果然如此,她确实出现了。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颗头颅,连着脖子。她大概是一个悬浮之鬼魂。
要是她是个杀人者,那就能很好地解释大公爵领地上村民和生物的离奇失踪。杀人者杀人,总有固定的习惯……
她在前面一棵树边瞅着他。这一次,伊尔并没有冲上前去,而是慢慢转过身,朝周围各个方向观察着……正如他所料,那张在身后一棵树后看着他的脸,朝废墟飘过去,时间长得足可让他们四目交接。
伊尔慢慢地笑了,朝先前那棵树走过去。在离它只有几步之远的地方,那鬼脸突然出现在一棵高大的树木上方,跟他对视。这棵树离废墟更靠近了。
这一回,伊尔明斯特朝她快活地挥挥手,顺从她的意图,被引回废墟。他越是能尽快弄清楚这件事,就越能尽快在天黑之前离开这里,去完成蜜斯特拉布置给他的重要任务。
他来到废墙的另一个入口,从砖块露出的缝隙里,朝里面打量。那里头是一间巨大的房间,还似乎有家具。他小心地踏过脚下混乱的矮灌木和乱石堆,怀疑地观望。
“在这里!”一个声音咆哮着——人类的声音,粗糙得很,而且距离不太远。他赶忙蹲下身,转头一看,同时听见利箭飕飕射来的熟悉声音。
——那些箭的目标正是他。
*****
毒勒恩·塞塔琳在震惊的岗哨前牵住缰绳,举起空闲的那只手,“我为和平而来,”他张嘴道,“一个人——”
话未落音,一串标枪已朝他甩过来,树林四周全是拔剑在手的士兵,一脸恐慌诧异的交战之色。“精灵!”有人大声喝道,“我早就跟你们说过,那是精灵——”
精灵无奈地叹了口气,念了一道黑暗之咒,四周顿时漆黑。他趁机脱下斗篷,掉转马头,退到路旁。一道意外的猛冲劲力,他知道,一根标枪一定在他转马之前,射在马鞍上,重重地栽倒在地。枪头离毒勒恩只有数寸之遥。精灵艰难地翻过身,这辈子他再没做过这么困难的事了。马凌乱地跺着马蹄,颠簸着他未曾受伤的那边屁股——但它现在也肯定被颠得开花流血了。
可恶的人类!难道就不能让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穿过树林,别遇到什么白痴一样的冒险者,居然会把宿营地安扎在道路中央!可真够狂妄无知的!
毒勒恩跌跌撞撞地从马上下来,好不容易站稳脚跟,赶忙跑到一棵树背后,气喘吁吁地靠着。人类被困在他制造的小小夜色之中,互相乱砍——当然!那些笨蛋!他们惊恐地大声喊叫,把周围的帐篷和树木弄得一团糟。要是那杀人者就在此处,他们的表现可真够不称职的……哦,对了!他们一定就是一支受雇而来的剑客团——对!他们以为他就是那杀人狂呢。
好吧,那么……
在夜色的笼罩下,只有毒勒恩·塞塔琳才看得清楚。他观望了一阵混乱的打斗,屏住呼吸,探出头观察是否有足够聪明的法师和随团牧师,有能力终结他的魔法。因为一旦他使出另一道法术,黑暗就会像斗篷一般落下,所以他必须保证魔法的效力。
这支愚昧的队伍里,已经有两人死在自己人手里。毒勒恩咬着嘴唇往下看。第三个人被两根标枪刺穿身体,尖叫不断。另一个更强壮的队员用力推着标枪,把他钉在一棵树上,让那可怜人归了西。精灵厌恶地摇摇头,继续打量……啊,在那边!
帐篷边蹲着一个人,正弯腰翻阅卷轴。毒勒恩准备好法术,接着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眯着眼睛仔细瞄准,把它扔了出去。石头打在油壶上,它翻倒在火堆之中。
翻卷轴的男人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另外两名冒险者也从树林里跳出来,在一片咒骂声中,冒出两声“怎么了”的询问。
真是一队棒小伙子。现在,在他们全都逃跑之前!毒勒恩重新在树干上靠靠身子,不慌不忙而又谨慎安静地放出魔法。与此同时,那人类法师大声喝道:“嘿!伙伴们!快住手!听我说!”
片刻安宁之后,七个古怪的冒险者顺从地停下怒骂和打斗,像雕像一般站着一动不动。黑暗突然散去,半空中突然卷来一阵齐腰高的钢铁旋风,把他们全切成两半。在那之前,有几个人刚好看到精灵正靠在一棵树后,正在嘲笑他们呢!但随即,他们已是身首异处。
蹲在地上的法师脑袋被砍掉了,鲜血喷在他手中的卷轴上,身体往前,倾倒进灰土之中。看到此情此景,毒勒恩再不关心那些死者的情况,而是专心倾听依然活着的人所发出的声音。嗯,至少还有两个,也有可能是四个,还潜伏在附近。
有一个人刚好从精灵身边跑过,但他并没留心精灵,而是惊讶地尖叫着,快步跑进沾满鲜血的帐篷里。哦,森林之神啊,难道人类都是这么愚蠢的吗?
显然,他们的确如此愚蠢:另两个人也跟第一个人一起,哭泣着颤抖着叫喊着。毒勒恩叹了口气。哪怕是这样的蠢货,也很快会发现树后站着一个一动不动的精灵。他有些抱歉地放出魔法,干掉了那三个人。
惨叫声还在森林四处回荡,毒勒恩却听见身后传来靴子踏地的轻微刮响,他赶忙转过身。三步之外,站着一个惊骇不已的人类战士,手里举着剑,正朝他走过来。
“你就是那神秘的杀人者?”那人脸色苍白,指关节也握得发白,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
“不是,”毒勒恩退回树边,对他解释道。
那人有些迟疑,但继续小心地往前走过来,“那为什么你要杀掉我的弟兄们?”他大声咆哮,另一只手同时抽出一把匕首,双剑齐出,恶狠狠地逼来。
毒勒恩又退后一步,让树挡在两人之间,耸肩道:“你弄错了,”他对人类说。两人环着树,瞪着彼此的眼睛。“我沿着小径,骑马而来,我向你们说明我并无恶意,所为和平。但你们却攻击我,而且是近乎是以十攻一。强盗?匪徒?我没时间想太多,也没时间跟你们解释。我所做的只是要保护自己。挥剑之前多考虑一下,会避免不少流血牺牲呢。”他嘲弄地笑道,“你走出树林的时候,可得小心点。这附近太危险了。”
这话果然取得了他预期中的效果:人类的行为总是这么好预测。那武士一声怒喝,狂怒地挥剑就砍。毒勒恩让树干挡住大多数攻击,过了不久,武士的剑刃就陷在树身之中。精灵趁机伸手向前,一把抓住那人握匕首的那只手,朝他脸上压下去,同时放出能夺走他性命的法术。
烟雾从武士身体中冒出来,他跪倒在地,血流汩汩往外冒。
他发出绝望的呻吟——他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他奋力抓扯着自己如泉水般流逝的身体——他将消失在空气之中。
“说实话,我可真不想把你们都杀死,”毒勒恩轻松地对他说,“看看你们浪费了我多好的一匹马。”他退后一步,扭头往周围看了看,以防还有残留的冒险者,或是什么神秘杀人者(天知道它是什么东西)朝他靠近。
目前似乎并没有类似的危险。
武士发出最后一声窒息的声响,终于陷入沉寂。
“毕竟,”毒勒恩对他道,“人们告诉我,这里叫做‘死地’。”
精灵走回宿营地,在帐篷之间穿梭着,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供他使用。没走几步,他停下脚步,张望着死掉的敌人们,有些僵硬地弯下腰,在枯叶之中捡起一把精美的长剑。
“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毒勒恩告诉那死去的尸首,剑主人的手指再也无法伸直,能够握紧他的宝剑。当然,此刻剑也并不在他手中。
精灵拔出自己的剑,砍下血淋淋尸首身上的剑鞘,很是快活地又说了一句:“你该明白,谁都不知道,一把好剑会在何时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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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信徒 发表于 2008-11-5 21:57:19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若魔法失败

若魔法失败,费伦恒永变更,草莽民众将幸甚而欢。被压迫与被虐待者必崛起,大陆势力顿失平衡,法师失其法力,不知凡几血流成河。
《小竖琴之断弦》
意陆派之吟游诗人汤马士·腾洛夫
出版于青足龙蛇之年
“走吧!费伦大陆发生大事了!在里面的圣贤者现在没时间出来和你们谈话!以对蜜斯特拉之爱的名义,走吧!”
守卫的声音十分深沉,充满力量感,就像暴风吹散海边的沙堆,驱赶着聚在一起的人群……但当声音消逝,人群却仍站着没动。恐惧使得他们嗓音高亢,脸色发白。可他们执着地挤在仕女星宫殿之外,什么都无法挪开他们。
守卫做了歌无可奈何的手势,退回阳台旁,“很抱歉,尊敬的主人,”他低声道,“他们觉得有些事情很不对劲。看来如今只有用蜜斯特拉的驱散术,才能赶开他们呢。”
“在这圣地之处,你怎敢如此亵渎?”大传教眼中充满怒火,嘘声喝道。他扬起手,就像是要打卫兵——卫兵站在他面前,足足比他高了一个头,而大传教本身个头已相当之高。不过他的手轻轻落回自己身边,看起来似乎头昏眼花,不知所措,“唉,完了,”他嘴唇颤抖着,“全都完了……”
卫兵宽慰地拥抱着宫殿领主,就像抱起一个哭泣的孩子,说道:“主人,都会过去的,请等到黄昏之后吧。那时大多数人都会离开的。请安静地耐心等待,等待征兆出现。”
“这就是你对这次讨论的建议吗?”大传教几乎是绝望地问道,他的声音克制不住地颤抖着。
守卫拍拍他的肩膀,一边离开他身边,一边回答:“不,主人——但您自己看看吧,除了等待,我们还能怎么做呢?”
大传教好不容易挤出一个笑脸,但听上去就像是在哽咽,“谢谢你,忠诚的洛霍伦,”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高高扬起头,重新把尊贵之色挂回脸上,接着问道:“在这漫长的等待中,战士们在做什么?激烈的战斗必将发生,他们在那些城墙之后,是怎么打发时间的?”
洛霍伦还他一个笑容,“有很多事情可做,主人,但其中大多数,我更愿留给您慢慢猜测。不过有一件事能让我们感到舒心,当然您也会感到疑惑:我们做了很多汤。一罐又一罐,又浓郁又好喝。所有的人都能分享,如果他们无法喝,至少都可以闻闻香味。”
大传教瞪了他一会,接着举起手,做了个“有何不可”的动作,接着吩咐周围的低等教士——他们正无声地看着这刻情形,“走吧,去厨房,做汤!”
“主人,您会发现,”高大的卫兵接着说,“那——”
“洛霍伦,”另一个卫兵跑进来打断他,“有新麻烦。”没再多说一个字,卫兵就从宫殿主人面前转过身,跑回阳台边。大传教跟在他身后,刚走了两步,一个卫兵就挡在他面前,“不,主人,”他毫无表情地说,“那可不甚明智,有些人会朝上面扔石头。”
宫殿之外,明晃晃的太阳照在仕女星宫殿紧闭的青铜大门上,还有很多拳头用力地敲打着它,卫兵和把门教士焦急地在门里走来走去,他们已经很长时间不曾回应那些敲门声和叫喊声了,只是分外紧张地盯着门闩和门栏,不知它们撑得住多久。
神庙地窖里能找到的道钉,已经全找出来了,狠狠地从里到内楔在门缝上。但在这个早晨,道钉的钉帽明晃晃地暴露在外,只有众人从外不停地敲打大门,才会造成如此效果。大传教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这也许已是这天的第四十次),问道:“要是这些都被敲开了怎么办?怎么——”
靠他最近的卫兵狠狠朝他挥挥手,示意他住口。大传教皱起眉,正想张开嘴怒喝这没大没小的卫兵两句,但那卫兵的手朝门一指,他顺势看去。这一看不得了,他的下巴差点掉在胸口上。
一个男人的手透过厚厚的青铜大门,突出于金属之上,手腕上闪动着防护魔法的噼啪声。那手正比划着奇怪的手势,那是只有在蜜斯特拉的沉默祭奠上,女神教士们才会做的动作。
大传教看了一会那动作,厉声喝道:“你们呆在这里!”他转过身,快步走上台阶,往通往阳台的门走过去。他必须赶快出现在阳台……
穿着黑色斗篷的高个男子在门外颤动了一阵,从青铜大门上抽回双手。他知道一定有人看见了他的暗语,也知道身后人群的态度。“没用,”他大声说,“我没办法进去。”
“你是他们的人,对不对?”一个声音靠在他耳边,厉声喝道。
“啊,我看见他了——他用了一道法术,他用了法术!”另一个声音也高亢而愤怒地插进来——愤怒总是需要得以发泄。黑斗篷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抬头望着高高的阳台。
终于没叫他失望。两个魁伟的卫兵现出身影,手里举着长长的战戟。那战戟长得足可刺穿任何站在门边的人。两个卫兵声音粗暴,不太整齐地一同问道:“喂!你们聚在此圣地,是否真有什么要紧事情?”
“是的,我有重大事情。”黑衣男人大声回答,全不顾及身后响起的愤怒嘘声,“为什么此地大门紧闭?”
“圣蜜斯特拉的侍者,需要有一些私人时间,以思考那些重大事务。”卫兵喝道。
“哦?难道里面不是正在纵酒狂欢吗?难道里面不是正在酒池肉林吗?”人群之中有人高声叫起来,众人闻言,顿时一起嘲笑地吼叫:“啊,是的,是的!放我们进去!我们也要!”
“走开!别在这里胡闹!”卫兵们拉长脸冲着下面的人群怒喝。
“蜜斯特拉还活着吗?”有人问。
“啊哈!”另一个人响应道,“那魔法女神还能喘气吗?”
卫兵轻蔑地看着他们,大声吼叫:“她当然活着!——现在你们赶快散开!”
“那就证明给我们看看!”又有人大叫,“放个魔法吧!”
卫兵掂量着手里的战戟,“我可不懂施什么魔法,洛度,”他朝下面威胁道,“你懂吗?嗯?”
“那就叫一个教士来!不,把他们都叫来!”洛度高声叫嚷。
伴随着他的叫声,人群中爆发出赞同的咆哮,震动了整座神殿的高墙。可穿过这隆隆的咆哮,黑衣人正听见一个卫兵嘟哝道:“那就在这给他们放个他妈的大火球,就在这!”另一个卫兵赞同地点点头,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喂,”黑衣人对他们说,“我有要紧事,必须跟肯得恩谈谈,肯得恩·派莱斯帕!告诉他我叫顿坦!”
靠得最近的卫兵探出头来,“不行,”他冷冷地说,“我不能打开这道门,任何人都不行——除非是圣蜜斯特拉她本人!所以要是你能回去,牵着她的手,跟她一起来,那么你们两位都能顺顺当当地进来!否则……”
阳台上出现了第三个人影,越过卫兵们的肩膀朝外打量着。那人穿着卫兵的斗篷,戴着头盔,但并未戴铁护手。而且那头盔对他来说实在太大了,不停地往他脸上滑。
那人不耐烦地用手扶着头盔,一张苍白焦虑的脸露出来,正是肯得恩。这位神殿的经文教士,正朝下看着他的朋友,“顿坦,”他嘘声说,“你可不该来这儿,这里的人都疯了。”
“你知道,”穿着黑斗篷的男人漫不经心地评论说,“我跟他们站在一起呢,我早就注意到这点啦!”接着他的自控力突然崩溃了,几乎是抓着墙就开始往阳台上爬,全然不顾那战戟凶狠地朝他刺下来。一把脏兮兮的利剑当头劈下,悬在他鼻子上方不过寸许。顿坦再也顾不了那么多,咆哮道:“肯得恩!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所有的魔法都发狂了,而我用心研究的时候,却什么也发现不了。我再也无法制造任何新法术了!”
“这里也是一样,”脸色苍白的教士低声说,“他们都说蜜斯特拉一定是死掉了,还有——”
一个卫兵把肯得恩死命地拉开阳台边缘,另一个卫兵则拼命用战戟往下戳。顿坦躲过利刃尖头,失望地跌倒在青铜大门边的地上。
人们像是被魔法赶开,退开了几步,但顿坦很快发现,那战戟利刃伸下来,离他喉咙不到一掌之宽,“你是谁?”持戟的卫兵喝问,“赶快回答,要不然就死!这是新的命令!”
顿坦坐起身,用一只轻蔑地手推开战戟,接着慢慢站起来,小心地退离战戟一两步远。
“我叫做顿坦·提阿罕姆斯,”他严厉地说,掀开黑色斗篷,露出下面华丽的长袍,胸口还戴着缀满宝石的大奖章,“吾乃不死鸟之塔的大法师。我会回来的。”
大法师许下这严厉的允诺,转身骄傲地推开身后的人群,大步走出去。所有围在他身边的人全都小声嘀咕着:“看来那传说是真的。蜜斯特拉死了?魔法全都失效了?”或是类似的话。
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出一块石头,砸在顿坦肩膀上。他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转过身,而是继续推搡着挡在他面前不愿挪动的身体。“大法师?”有人叫起来,“没有法术的大法师?”另一个声音靠近过来,大声嘲笑地说。又一块石头击中了顿坦,这次砸在头顶上。顿坦脚下踉跄,站立不稳。
混合着敬畏和欢跃的咆哮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有人尖叫:“抓住他!”
“抓住他!”欢呼如雷鸣般响起。顿坦跪在地上,抬起头看着靴子棍子和拳头从各个方向朝自己飞过来。他紧紧抓着胸前宝贵的奖章,守卫着即将发狂的法术,轻声念出那个他本不愿轻易吐出的字眼。
闪电从各方降下,那饥渴嗜血的魔法兴奋地跳动着,顿坦身边顿时尸首横飞。即使不用扩张法,连锁闪电也是一道可怕的法术,此刻加上大奖章的增效……
等最后的尖叫声渐渐消失,顿坦才叹了口气,站起身,看着那些残存的人们朝田野里四散奔逃,他们的身影越变越小。看来他最好赶快逃离此地——必须赶在那些嗜杀的白痴带领村人向他寻仇之前离开这里。还有那些晕倒在地的家伙们,要是等他们清醒过来,恐怕也没什么好事。
烧焦的尸体味道十分强烈地发现出来,尸首到处都是。顿坦恶心地呕了一番,连忙脚步不停地朝前跑去。在他身后,阳台上正有一根战戟朝他投来,落在离他脚后跟不远处,插在泥土里晃动着。
一具黑乎乎的身体从死人堆里站起来,一把将战戟从地上拔出,“对于这些小游戏,我最痛恨的一点就是,”它对着空气评论说,“就是所要付出的代价。这一次,在一切完结之前,又到底会有多少人命丧黄泉呢?”
另一个烧得黑乎乎的东西站起来,耸耸肩,碰了碰战戟,有些忧伤地说,“凡事总有代价……对力量来说亦如此,这是我们无法改变的事实。”
空中闪出两道微光,两具烧焦的身体立刻不见了。过了一会,连战戟也消失了。
“难道每块石头底下都躲着大法师吗?又或者是那些热爱鲜血的神?”投出战戟的卫兵大叫一声,既是气愤,更是恐惧。
“是蜜斯特拉和阿祖色,”他身后的教士轻声说。卫兵转过投,看着肯得恩,惊讶地张大嘴巴。消失的战戟正好出现在教士颤抖的双手之中。卫兵盯着他们,眼中充满诧异,小声哀嚎起来。
“是蜜斯特拉和阿祖色,是他们!他们就在那里,头上还闪现出那印记呢!那印记正是神允诺给我们的现身之记啊——是不是?”
他本想朝尸堆上方指指看,但念头一闪,转为昏迷似乎效果更好。他装得很像,眼白翻出,身体僵直地倒下。一个卫兵赶紧惯性伸手地扶住他,而另一个卫兵则抓过肯得恩手中的战戟。
——要是诸神现身召唤,他可不能赤手空拳地站着啊。
*****
“蜜斯特拉死啦!”黑暗夫人兴奋地宣布,“她的传教士发现他们的魔法全都忽隐忽现,不能奏效;法师研习,亦无法以咒语引发法术。魔法现在只属于我们啦——全都归我们掌握!”
黄铜火盆里,紫色火焰汹涌咆哮,照得她脸上闪出奇怪的光芒。她抬起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住火盆。火焰四周,正围坐着她的六个热心听众:是六个黑暗女神的教士,愿意研习魔法,成为术士,他们聚在这座神庙之中,旁人称此事为“圆球之密法”。通过他们,她能让圣夜屋成为整个费伦大陆最强大的暗夜主女莎儿神庙。——用不了多久这就会成为现实。
“最忠诚的恐怖法术修士们,”大祭司对她们说道,“机会摆在你们面前,你们将赢得莎儿神的宠爱,并成为强大的法力拥有者。去吧,到费伦大陆去,寻找那些最强大的法师,寻找那些最强大的魔法。杀掉他们,掠夺它们,把你们找到的经卷、罕见至宝、任何适合施法的东西都带回来。要是你们遇到一些自称蜜斯特拉女神之选的人,必须毫不留情地将他们杀掉!同时,你们也必须坚持不懈地用法术去寻找他们!”
“黑暗夫人?”一个术士迟疑地问。
“恐怖兄弟也莱,你有什么事?”黑暗夫人安佛娜的声音如丝绸般光滑。这是一个分外明显的警告,任何打断她说话的人,最后有一个很好的理由,否则,她会让他们知道有什么后果。
“根据我们安插在西门城的密探传来消息,”也莱飞快地说,“城里到处都是传言,说是有个神选者正在星满多附近游荡……听说那里有个唤做‘死地’的处所……”
“我也听说了这些消息,”黑暗夫人急切地同意说,“也莱,谢谢你带给我们这个地名。你们所有人,赶快出发到那里去,开始你们神圣的使命。把你们的手伸进这火焰之中——最忠诚的恐怖法术修士们,请千万记住,不管你们到哪里,我们能可看见你们,听见你们。”
六张脸顿时惨白——六双手很不情愿地伸进火焰。对他们害怕的神色,黑暗夫人安佛娜欢快地笑了一声,火烧灼着他们的手,隔了好一段时间,才念出咒语,用远程传输法将他们传送到各处。
*****
神庙附近的树林非常宁静,因为屠杀已经开始,村民们早已因为害怕,静悄悄地逃得远远的。
尤拓斯·黑莱姆跪在这座石头台前已经好些日子了,他不太认真地抽了自己几次,下手很轻,免得弄出太大声响,同时轻声向夜歌者——莎儿神的化身祈祷。
祭台修建得非常精美,而那上面所发生过的狂放和血腥的神圣祭典,尤拓斯一想起当时情形,亦会脸红心跳。现在这里没有穿着黑袍的女人们跳舞,赤足在石台边旋转——他一想起她们,连半句祈祷词也记不起来了……所以他只是不停地感谢莎儿神,让他能够再次活着偷偷来到这片树林。但愿女神没有因他无法在夜间拜访,而降罪于他。
“但愿您的黑暗,能让我免于杀人者之魔爪,” 尤拓斯喘息着,嘴唇近乎贴在黑暗的石头上,“愿您能指引我,赐予我力量,战胜我的敌人,让我成为您掌中之利剑,凡您需要之处,我都可为您开路无疑,挡我者即为挡我神者,必死!啊,我的神,我最神圣的夜之女神,请倾听我的祈祷,赐福您最忠诚的仆人尤拓斯·黑莱姆吧——我的女神莎儿,请倾听我的祈祷。”
“结束了,尤拓斯。”一个声音清晰地从他头上传来。
尤拓斯·黑莱姆吓了一大跳,头几乎撞在神台上,他倒翻了一个跟头,滚到四五步开外,站直身子慌慌张张就要逃。
他沉重地喘着气,跑了两步扭头往回看,顿时僵在半途。他看到六个穿着黑色和紫色长袍的秃头男人,呈半圆形地围在祭坛边缘,脸上挂着微微好笑的神色,正盯着他。
“女神的使者?”尤拓斯使劲喘息,“难道我的祈祷终于有回应了么?”
“尤拓斯·黑莱姆,”那群人中最年长的一人愉快地说着,往前踏出一步,“是的,你的祈祷得到了回应,终于。而且,女神将向你赐下赏赐!你要带领我们前往‘死地’!”
“赞、赞美莎儿神哪!”尤拓斯结结巴巴地回答,眼珠一阵乱翻,晕倒在草地上。
“把他弄醒,”也莱一脸地轻蔑之色,毫不迟疑地命令道,“就把这看做他对失落女神的崇拜吧。”
“好吧,”另一个术士弯下腰,对着倒地的尤拓斯,“不管怎么说,我们总得从什么地方开始第一步。”
*****
发光的魔法球绕着王座缓缓运行,丝拉德漫不经心地看了它一眼,全神贯注地往外面的树林发送映像,以把这个大胆的伊尔明斯特拉回他的城堡。
啊,让我们慢慢地逗弄这个强大的法师吧,他还算有些魅力。
从她暗中监视的法师处所得到的消息,如今已经很确切了,蜜斯特拉丧命的消息像野火一般传开,整个费伦大陆上的魔法全都失去控制,法师们把自己牢牢关在塔楼之中,以免发疯的平民抓住他们。他们甚至不能在外停留太久,在数十个国家里,都有无数草叉等着缴获他们的性命呢。诸如此类的传言多得无法计数。
她等待多年的机会终于来啦,来吧,让丝拉德·林娜再次成为一个人人害怕的名字!
突然,她的映像被什么东西撕扯开来,丝拉德皱着眉坐起身,张望着,想看清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魔法球上也突然失去原先的画面,刚刚还是城市上空的塔楼尖顶,拍打着翅膀的鹫首兽,上面骑着全副武装的骑手;转眼变成一片阴暗森林的景象,伊尔明斯特正蜷缩着蹲在那里,她的好几张虚像脸孔映在树枝上方,还有——
箭矢呼啸,射穿她召唤的虚像,越过枯死的树叶,插在树林肥沃的土地上,也让伊尔明斯特赶紧弯下腰,躲在一棵大树的后面。
箭矢?
“该死的冒险者!”她气愤地呼喝。她的喊声从房顶弹回,在王座周围扩散开来。魔法球从半空中掉落,闪出星星点点的光芒,环绕着石头座椅的光辉也消隐不见。她像旋风一般原地旋转起来,眼中喷着法师的怒火。难道她精心谋划的计划会被一群冒失的剑手轻易破坏吗?
*****
法力强大而富有魅力的伊尔明斯特再次大胆地躲开另一支箭,又往旁边一扑,从地上蹭了好些苔藓和枯树叶,邋遢地粘在脸上。与此同时,又一支黑乎乎的箭头从他耳边擦过,像一只嗡嗡作响的大黄蜂,深深地扎进附近的一棵火炬树干上,“铮”地一声响。
伊尔正要爬起身,却又狠狠地低声诅咒一句,再次把脸埋进泥土中。这次射来的箭矢降低了瞄准的高度,钉在前一支箭的下面寸许。
火炬树对这些冒昧的来访似乎不太乐意,但伊尔明斯特也暂时没时间来安抚它受伤的身心,他只能赶快挪动脚步,靠着一棵倒下的树,躲到它粗大的树干后去。趁着那两个射手换箭头的时间,他从树墩边露出少许眼睛,他必须看看攻击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人。
啊!在那边!他立刻放出一道法术火流,接着又迅速低下身,静听那沉重的靴子声踏在地上,飞快地朝另一个方向跑过去。
现在就是逃跑的最好时机,愿神保佑他的速度够快!
伊尔飞快地朝前跑去,不停地晃动身体,风声呼呼地从身边吹过。他没有浪费时间停下开玩笑,只是趁躲在一棵树后的机会,看了看法术流弹正好射在那头发花白武士的脸上。那男人整个头往后扭,烟雾一缕一缕地从他嘴里和眼睛冒出,又因为惯性朝前头盲目地冲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地,不是死了,就是暂时失去知觉。
“不是死了,就是暂失知觉,”嗯,这句话挺不错的,以后一定会是冒险团的座右铭呢,但……
现在最好还是兜着圈子跑,“照料照料”第二个弓箭手。否则,就算他从这座森林里逃出去,后面的日子都会不停地幻想,突如其来的箭射在自己的背后和肩膀上……幻象会一直出现,直到他们当真把他给放倒的那一天为止。
伊尔朝右方小跑,开始重新朝废墟靠近。他尽量把头埋得很低,像虫子一般往前慢慢挪动着。如果他保持这个速度,大概几个小时也到不了废墟跟前。但这没有什么关系,他只不过是必须靠近一点点……
十多码之外,一个穿着皮甲的冷峻男人,手持一把上好箭的弓,正站在一棵粗壮的枋达树旁。他刚才将弓上好弦,抬起眼睛,就看见那个鹰钩鼻子的法师正在面前。正在此时,伊尔也抬起手,准备发出自己所剩的最后一枚法术光弹。
可过了一会,弓箭手突然整个人都炸开了花,骨头旋转着飞上半空。伊尔非常确定,在一团旋风般的雾气之中,他看到了一双黑色的眸子(如果那确实是眼睛的话)。不管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它立刻消失了,人骨一根根掉进苔藓之中。
是那个杀人者吗?
对,应该是那东西。传说之中,它杀害的所有东西都会变成一堆烧焦的骨头。现在就是这样。“你好啊,”伊尔明斯特冲着空荡荡的树林低声说,小心地往前走。他很清楚,除了剩余冒险者的灰烬和骨头,他什么也不会找到,但为以防万一……
他靠近冒险者的驻留地,视线所及,到处都是散乱的衣物、武器,还有烧黑的骨头。废墟看起来又成了一片荒凉之地呢。绷得紧紧的沉默高悬在空气中,就像有东西正悠闲地等着他,注视着他一步一步地靠近。伊尔再次从他先前窥视过的墙缝里往里看,他看见衣橱……还有,一面镜子?为了确定,他还得再看仔细些。
他谨慎地继续朝大厅里观望,并再次见到了那双黑色的眸子。它们正随着一团旋风不断旋转,“乓”地卷开一扇衣柜的门。接着迷雾散发出耀眼地光芒,他无法看清它到底从衣柜里拿出了什么东西。但不管到底是什么,那旋风都绕着那东西转啊转啊,仿佛是故意用它明亮的碎光,挡住伊尔的视线,不让他看清。很快,旋风吹过房间。
为了看得更清楚,伊尔几乎要从那墙缝里爬进去。但他转念一想,谨慎起见,还是别急于一时为妙。
旋风在房间最黑最远的角落逗留了一段时间,它悬在一口像是井的东西上,猛地扑进那圆环形的开口,从伊尔视线中消失。
“你想要我跟着你,是吗?”伊尔明斯特自言自语地问,看了看那口井,又打量了一番整间房间,斑驳的镜子,一排衣柜,打开门的那具衣柜里装的是女人的衣饰,破旧的长沙发,还有其他的东西……他下定决心,直朝那口井走去。
“真是太妙了,”他叹息着说,“又一次不计后果地往危险里跳。看来这份工作,少不了使劲冒险。”
他爬上井沿,用手拉着第一排镶在石头上的把手,又用脚尖试探地踩踩下面的腿蹬,踩稳当后,便开始往下爬。看来他要是想出去,非得有一道飞行法才行。
*****
她像护士照料生病的宝宝般,温柔地将三件长袍放在井底的石头地面,又非常小心地在衣角压上几块碎石。这些动作耗费了她许多能量,但她仍飞快地工作着,好不顾忌代价。她飞到高处,往下打量着自己努力的成效。
过了一会,她缩进一道支撑住她的古代铭文,把所有迷雾完完全全地藏起来。她可是饿了很长时间了,不断奏鸣的叮当声,随着她内心的紧张愈发急促。
布兰塔格里斯确实曾是一个不错的英雄,高大,古铜般的肤色,而且十分强壮。她靠他活了整整三个季节,而他也渐渐爱上她,自愿地献出自己的骨血和精力供她采食……但她最后还是吸干了他,并且再次感到饥饿。这是她命中注定的厄运,她的身体早已化为尘世间的灰烬,留存下来的只是一团靠吸吮生物过活的魔法。她还可以住在人体之内,在年轻强壮生机勃勃的身体里,烧尽他们的内脏。布兰塔格里斯就是这样一个好“饲料”,术士撒顿是另一个……但即使是如同他们这样聪明的法师,却仍然缺乏一些她所迫切需要的东西。也许,他们都太缺乏活力了。
她希望这个伊尔明斯特不会再次让她失望。也许她能赢得他的爱慕,至少让他投降和屈服,而不必长时间地与他缠斗。毕竟,他是一个神选者,她不需要尝试他的法力到底有多大。
“快来到我身边,”她迫切地低声呼唤——她的声音十分微弱,正跟盘旋在铭文上方的叮当声混合在一起。
“来吧,来吧,到这来吧,我的人类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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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信徒 发表于 2008-11-5 21:57:56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正合旅行的美好一天

人言道,行万里路,开阔胸襟与见识,压扁旅者之钱袋。吾知其甚也。最顽冥之头脑亦为漫漫长途所软化,又可消耗过剩之人口。统治者应颁政令,命子民皆为流民也。
若可旅行,吾等可随意愿,只呆在善良统治者所辖地界。而若人民可择统治者而居,吾亦不可想象该国存苛政之军队,存贪婪之官员,存暴戾之混乱。所幸,并无疯狂者行此疯狂事。至少此一世界并无此事。
《切森斯坦之争》雅诺斯·韦理东
出版于马刺之年
“勇敢的尤拓斯,你做得很好。”恐怖术士也莱宽慰说道,用尤拓斯自己的剑刺着瑟瑟发抖的向导。勇敢的尤拓斯正想弓起身子躲过剑刃,但拴在他脖子上的套索,被身后的恐怖术士非姆特拉得紧紧的,让他完全无法回避那锋利的剑尖。而赫理格也走近他身边,手里握着匕首,比在不情愿的向导肋骨上。
“莎儿神对你可很满意呢,”也莱对他说。众人继续顺着几不可见的林间小道往前走,更深地进入了“死地”。“现在,你只需把废墟指给我们看看……噢,对了,尤拓斯,我再确定一次:在这片树林之中,你所知道的,确实只有这一座废墟,或者叫建筑,山洞什么的吗?嗯,是不是?”
套索勒紧尤拓斯的脖子,他不停地咳嗽,但仍对恐怖术士点头称是道,哦,是的,恐怖阁下,只有这一座。要是我撒谎,就让夜之主神立刻收去我的性命,天上地下的诸神皆可作证……
这一次,不等也莱吩咐,非姆特就把套索狠狠一收紧,打断了尤拓斯的胡言乱语。向导立刻使劲用手抓着脖子,喉咙里咔咔作响,非姆特把套索放松了些,他才能重新呼吸。
“艾霖玳尔?”也莱头也不回地叫了一声。
“主人,我正看着呢,”最年轻的恐怖术士急切地回答,“一看到墙壁,或者类似墙壁的东西,我就会警告大家。”
“我倒没看见什么墙壁,”后面几步的恐怖术士札鲁佛懒洋洋地说,“但我看到了一个孤身一人的精灵,手里拿着一把剑,在那边。”
莎儿神的修行者们全都停下脚步,用手捂住向导的嘴巴(虽然这显得有点不必要),一同从树丛中张望。果然,那孤身一人的精灵也正回望着他们,脸上明白无误地露出厌恶的表情。
双方互望了一阵,也莱喝道:“干掉他!”众莎儿神术士蜂拥而上,也莱和札鲁佛站在原地施放法术。他们看到那精灵叹了一口气,脱下身上的斗篷,抛到身旁高高的树枝上挂着,接着面对他们,身体微微下蹲。“该死的人类冒险者!”他大叫,“还没把你们杀完吗?”
*****
毒勒恩·塞塔琳看着一窝蜂朝他跑来的术士们——冲锋在前的术士?诸神啊,费伦大陆真是每一天都在越变越疯狂呢!他举起那把才缴获的战利品,对着它念了一道咒语,挥手朝那些猛冲过来的人甩过去。利剑放出光芒,一分为三,就像三只猎鹰般分散地扑向不同目标。
就在同时,在奔跑的术士身后,一棵大树突然变成闪亮的蓝色,拔地而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泥土和石块喷得到处都是。有人怒骂起来,听上去大为惊讶。
过了一会,一道白色的闪电飞快朝术士们击下,一个脖子上拴着套索的家伙抽着筋,手指用力在空中乱抓了一会,尖叫着什么“我的赏赐!”,之后扭曲着倒在地上。
可术士们停也不停地继续往前冲锋,毒勒恩又叹了一口气,准备把他们都给炸飞了事。他抛出的那三把剑已经完成了它们的工作。
一个跑动中的法师嘟哝着,原地打了个转,肩膀上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就仆倒在地。毒勒恩微微一笑:一个。
又是一道闪光,有人痛苦地惊叫出声,可剩下的三个术士却穿过仍然微微闪烁的光晕,继续往前冲。其中一人晃着手指,整只手冒出青烟。毒勒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是某种防御法术,把他的另外两只剑都拦住了。
毒勒恩扬起双手,耐心等待。很好,很好,现在双方已靠得足够近,半打术士和精灵之间,互相都能数清对方闪亮的白牙齿。喘着气的术士们停下脚步,准备朝毒勒恩施放魔法。
精灵赶忙为自己唤来一个防御法球,把自己罩在里面,只露出一个锁眼般大小的开口,以备发出下一道魔法。要是他对这些蠢货的估计没出错,那他根本不需要对此战斗顾虑太多……哪怕一个术士捡起他的剑,正威逼地朝他靠近;剩下的两个亦缓缓地拉近双方之间距离。这些蠢货。
突然之间,毒勒恩的防御球前方开满蓝色的小花,像涡流一般涌向地面。精灵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耳朵里传来对方震惊的叫骂,他原本没料到还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也许这是些巫术学校才毕业的蠢笨学徒,正在进行法术考试呢。毒勒恩有礼貌地等着,想看看接下来还有什么把戏。
不到片刻,他带着新的敬意眨了眨眼睛。地面发出恐怖的撕裂声,从一个术士双脚下分裂开来,微微呈“Z”字形状,蜿蜒曲折地冲向毒勒恩。随着飞速扩张的裂谷,树木和石块飞溅到四周。为以防万一,精灵准备好他唯一一道飞翔术。他必须精确地计算时间,只待球体一裂开,就立刻飞上天空。
裂缝突然掉转方向,呼啸着扑了回去。那放出魔法的术士惊讶地叫了一声,似乎为这变化大感意外。毒勒恩的眼睛眯了起来,这到底是些什么样的疯子啊?
好吧,他在这些笨蛋身上已浪费了太多时间和魔法。他敏捷地从防御球的锁孔中放出一道法术,黄昏树干顿时裂开,正好挡在术士们面前,懒洋洋地打着转,然后相当壮观地倾盆炸开。
术士仓惶地大叫,纷纷扑倒在地。即便如此,树枝摇摇晃晃地复归平静之后,一个恐怖术士像个破烂的木偶娃娃一般,被压在一棵足有他十倍腰围粗细的树干之下。
毒勒恩再次从锁孔中放出魔法。何不用一道魔法霰弹呢?这些白痴看起来就像是发了疯的演员,虽然装做是法师,可却根本不知所谓。完全不是什么像样的敌人。
但愿这个料想,诸神不会当作是赐下厄运的暗示——他心里如此祈祷着。
*****
“要是蜜斯特拉真的死了,他的法术又是怎么回事?”恐怖术士赫理格咆哮着,跌跌撞撞地退回冷眼旁观的也莱身边。
“天知道精灵们祈祷的是什么魔法之神,笨蛋!”札鲁佛正在回答,蓝白色的光波力球已经朝他们扑过来。
“退后!”也莱大叫,“我想这些玩意可不会扑空!快退后,退后!我们没剩下几个人了!”
也莱的预言果真不差,每一道光波都没落空。恐怖术士们嘟哝着,慌慌张张地往树林后面撤退,并期望着精灵没追赶前来。
“非姆特?”也莱唤道。
一颗脑袋突然伸出,“我还算好,但愿下一次魔法不会扑到我们中间,”非姆特冷酷地回答,“可我中了某种魔法剑,手臂受伤了。”
“我们的向导呢?——死了吗?”
“非常彻底地死掉了。”非姆特简短地说,脸上露出一丝阴森森的笑意。
“艾霖玳尔呢?”
“他也永远地倒下了。一棵海法树砸中了他。”
也莱深深地倒抽一口冷气,接着充满失落地长长叹息,他知道黑暗夫人安佛娜看不见的双眼正从别处看着他呢。“好吧。考虑到我们第一次战斗的惨痛失败,而且又并无后援,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们得偷偷摸摸,像影子一样,轻轻地穿过这片树林。找到废墟之后,我们必须等到恐怖女神的魔法之网再度生效,那时——只有在那时,哪怕这会耗费整个晚上——再继续前进。现在,撤出树林,除非真的遇到神选者。千万别再放松戒备!”
*****
“这可真是个不错的计划。”毒勒恩收回超能听力,同时语带嘲讽地评说了一句。他朝白痴术士和他们的喋喋不休轻声道别,放出向导术,准备朝他们前往的废墟而去。他设定法术沿着既定方向,寻找出人类碰触过的石头,且体积大于四人之躯。如此一来,就可排除类似墓石一类的无用目标。
他立刻就感受到魔法的拉力。毒勒恩顺着它的牵引,沿着一条看不见然而确定无疑的路线,大步穿过树林。啊,魔法也是能很有用处的。
*****
不知多少年来,焦石大厅一直阴冷幽暗,完全不适合生物居住。
一具骷髅拉开一扇百叶窗,让阳光洒进来。它走回书桌前,上面放着一本魔法书。骷髅非常小心坐在大厅里残存的一把看上去最结实的椅子,拿起书本,用瘦骨嶙峋的双手抓住书页,抱在怀里,慢慢召唤出那道魔法。那道能令它说话的魔法。
它只说了一句话,然而声音坚定,回荡在这座黑暗房间中的每一个角落。“蜜斯特拉,神明庇佑。”
蓝白色的火焰从书中爆发出来,骷髅惊讶得几乎将书掉在地上。它指尖抓着书的封面,火焰从书跃出,穿过它的骨头,但它并没有感到烧灼感。
蓝白色的火焰上上下下穿越谢琳妲拉的四肢,它晃动着,在火焰之中,仿佛唤醒了什么东西。它好奇地看着自己发光的固守,接着又看了看那本书,而喉咙上下正有一股欲念在涌动翻腾。
*****
树林里突如其来传出声响,巴达葛吓了一跳,差点把手中的拐杖都掉在地上。他转过身,以确定那微弱的哭泣声确实是从焦石大厅发出的。
不错,正是那里。在废弃大厅的正中央,一个女人在抽噎,仿佛哭得连说话的气都喘不过来了。——就在鬼魂出没的黑暗焦石大厅,那骷髅女巫行走之地!
巴达葛有些慌乱,又有些迟疑,继续朝着窈窕淑女酒吧走去——那里有又浓又醇的美酒,还等着他呢。
*****
“应该就是沿着这里……”贝勒顿正说着,他们已下了山弯,几乎撞在一位手握拐杖的老人身上。那老人看起来才奔跑过,正粗重地使劲喘着气。“就在前头,路的左边,就到了波石镇上的窈窕淑女酒吧!我们在那里好好吃上一顿,找张干净的床好好休息一天,再打听打听伊尔明斯特在这附近的行迹。我只知道他喜欢拜访古老的法师塔楼什么的。”
“还有他们的墓地,”拓罢雷斯插嘴道,“我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了。可要是他还活着,老列尔得,他总是喜欢吃烤鹿肉的。”
马不停蹄的竖琴手有一头白褐色头发,和一对白褐色的眸子,正骑在两人之中,愉快地点点头,“听上去不错,”他一边说,一边放慢坐骑,停在摇摇欲坠的门道边,摇响门口的信号锣,等着店里的酒保出来。
门廊角落的长椅上,坐着一个老人。当这三人往门里走的时候,他正犀利地打量着他们——特别是拓罢雷斯。过了一会,他站起身,跟着三人的脚后跟,也走进酒吧。
看起来这天赛拉达特又特别饿,在还不算太晚的时节,竟又想吃第二顿晚餐了。就在这时,巴达葛噗哧噗哧喘着粗气,走进酒吧的门,他看见赛拉达特坐在那三位差点把自己撞倒在地的骑手身边,就像是认得这些人好些年了。
“是啊,我知道这个伊尔明斯特,完全知道,”赛拉达特正在说,“可在几天以前,你们要是来问我,我的回答会不太一样。他走进了这间、就是这间酒吧。巴达葛!哦,嘿!这是巴达葛,快来跟我们坐在一起,老活计。我正坐在先前你们看见的那把长椅上,他走了进来,帮我们点了一顿饭——那可真是一顿盛宴啊!这顿饭是作为我们告诉他焦石大厅的回报。诸神,我们像国王一样,好好吃了个饱!”
“我们能让你再好好吃一顿,”三名骑手中看起来最年轻最穷的一个接着他的话头说,这是他在递给酒吧几个硬币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尽情地吃,你们两位,我们再做一笔消息的交易。”
“噢,哇,真好……你们可真是大好人,大好人哪,”赛拉达特衷心地说。大盘子里盛着热气腾腾的海龟和奶油蜗牛,很快端到桌上。店主艾卡沃把酒杯放在几人身边,使劲冲他眨着眼睛。赛拉达特也眨了[奇`书`网`整.理提.供]眨眼,诸神唷,他简直成了这里的一头狮子王呢!
“好啦,跟我们讲讲这座焦石大厅吧。它在哪里,是个什么地方?”贝勒顿愉快地问着,拿起酒杯,长长地饮了一大口酒。巴达葛可看得真切,外地人对这酒的味道做了个鬼脸,赶紧把酒杯放回桌上。
“是一座被废弃的建筑,就在这条路过去不太远,”巴达葛很快回答,决心为这顿饭挣回自己的份。“你们刚才已经走过了,在那个大拐弯后面,也就是桥的这一面。”
“那里有魔法防护,”赛拉达特接嘴道,“你们这些好心的先生应该是法师吧,对么?”
三双眼睛同时无声地锁住他,直到拓罢雷斯叹了口气,拿起一只奶油蜗牛,但却烫痛了他的手指头,他嘟哝着说:“有这么明显么,嗯?”
赛拉达特微微一笑,“我曾经是个法师,多年以前。照我自己猜测呢,现在也仍然是。你们看东西的眼光与众不同……眼睛总盯着更远的地方。虽然长着大肚子,脸上也满是皱纹,但手指却比吟游歌手更加灵敏。更不要说你们鞍囊上的防护了。”
贝勒顿吃吃笑道,“说得不错,我们是法师——我们两个。”
“难道另一个不是?”赛拉达特诧异地扬起眉。头发乱蓬蓬,有一双灰褐的眼睛那人微微一笑,说,“此时此地,我只是个弹竖琴的。”
“啊。” 赛拉达特小心地别过眼睛,不去看周围的那些酒吧常客,他们几乎要从椅子上飞起来,也不愿错过这些外地人和两个老酒鬼之间的谈话,是的,一个字眼也不愿听漏。老酒鬼突然变成了术士!嘿!那鬼魂出没的焦石大厅可真不该错过这场好戏咧……
一个竖琴手和两个术士,正在寻找伊尔明斯特。这样一来,赛拉达特觉得心情稍稍好了些。好像,伊尔明斯特似乎和创建竖琴手同盟有些什么关系吧?
“焦石大厅,”他压低声音继续往下说,同时巴达葛嗡嗡乱叫起来,完全把他的话音压了下去,让周围桌子上的家伙们无法听到详细内容。“是本地一位女巫师的家。这位夫人叫做谢琳妲拉,她是个不错的法师,死了很多年了。当然,人们总是传说她变成了一具骷髅,游荡在自己家的窗户边……但是,听我说,要看到那房子的窗户,爬树的本领可得很高明才行。再说,窗户上全有拉上的百叶窗,任谁也看不到里头去的!”
他为自己玩笑话微微笑了笑,接着说,“总之,伊尔明斯特问了些关于她的事。我们警告过他,那里还有防护术。但我相信,他确实到那里去了,还做了点什么。我们邀请他完事之后,暂住在我们居住的地方,就是我和巴达葛的住所。那里离焦石大厅并不太远,这样我们就能知道他还活着——”
“而且我们也不用走进去寻找他的尸体,”巴达葛发了句牢骚,继续嗡嗡叫。拓罢雷斯和竖琴手感到有趣地换了个眼色。
赛拉达特朝他的老朋友甩去一个白眼,继续讲着他的传说故事,“他也确实回来了,看上去挺快活的。但他也稍稍有点哀伤,就像是想起了老朋友过世,看到古旧的废墟,却想起它当年的富丽与辉煌。总之,就是这种伤感。他说他还有未完成的‘任务’,所以朝东面去了。当然,我们提醒过他,那边有‘神秘杀人者’,但……”
“什么杀人者?”竖琴手静静地问。他的话让整个酒吧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从门口到屋檐之下,连喘气的声音都骤然消失了。
店主人艾卡沃赶紧上前两步,“先生,这里决没有,”他说,“不管那是什么,这里没有。”
“是的,你们在这里是很安全的,”另外的人嘟哝起来,“这也就是老塞雷收拾包裹回来的原因——”
“他说是去看他姐姐,她生病了——”
赛拉达特往桌子上用力一拍手,“要是你们不介意的话。”他温和地对酒巴里再次出现的宁静解释道,重新转向三位外地旅客。
“杀人者是最近的新话题,在星满多路顶上那座城堡里,大公爵正为此焦虑得很呢。在欧根溪流,就是这后面那条河,与莱尔顿山之间的森林里,那东西杀死所有的生物。也就是说,所有经过海岸边那条路的活东西,全莫名其妙死了个一干二净——牛群,狐狸,一队又一队雇佣来的冒险团,零星的冒险者,全都死了。大家叫那片延伸的树林为‘死地’。但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东西干的。有人说,死者全都烧焦变成了骨头,可也有人说是别的死法。但这没有关系,反正我们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怪物。如此一来,人们只好用‘杀人者’来称呼它。”他环顾酒吧,“我说明白了吗?这就是一切,对不对?”
酒吧里响起不同的嘟哝声,大家勉强表示赞同,也有一两个“嘘”了几声,表示不同意见。赛拉达特抿嘴一笑,重新放低声音,“伊尔明斯特直端端走进了‘死地’,直端端地。所以他现在应该还在那里。”他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非得去那里……但总归有些要紧事吧,对吗?”
短暂的沉默又降临了。竖琴手打破窘境,开口道:“伊尔明斯特所作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极重要的。”
“你是他的追随者吗?”赛拉达特用近乎自言自语的声音问道。
过了一会,竖琴手点点头。
“那么我跟你们一起去,”赛拉达特继续如此低声说着,“那里到处都是树林,你们需要向导。而且,我大概清楚他的目的地是哪里。”
贝勒顿插嘴进来,“这么说吧,”他口吻严峻,“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但要是说到冒险,您可上了年纪,我不希望……”
“老?你说我老?”赛拉达特咬牙切齿地问:“那他呢?嗯?”他指着拓罢雷斯,“难道他是个青春漂亮的小姑娘?”
老法师冷冷地看着赛拉达特,那眼色足以令许多尊贵得多的人胆战心惊,他喝道:“告诉我们伊尔明斯特朝着什么目的地去了?他对你说了些什么?或者说你是怎么猜想的?我这个青春漂亮的小姑娘只想知道这些事。”
“森林里有座废墟,”赛拉达特轻声说,“要从大路上往林子里走。你们路不熟,贸然进去,只怕还在到处找那房子的影子,就被‘杀人者’给干掉了。但我可以把你们直接领导废墟之前。要是我弄错了,你们也顶多是带了个又老又肥的法师当帮手,还有他的法术。”
“肥?”拓罢雷斯怒道:“谁肥了?”
“啊,”贝勒顿清清喉咙,伸手从艾卡沃才端上桌的盘子里,拿起一只奶酪蘸蘑菇,“也许说的是我吧。”
“再多带一个人上路,我觉得这可不是个什么好主意,”拓罢雷斯直截了当地说,“诸神在上,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顾得上保护别人——”
“啊,”竖琴手轻声说,用一只手按在拓罢雷斯胳膊上,“我想我会很期待和您同行,赛拉达特·玳恩理先生。不过最好您能和我们即刻出发,我是说,如果您要花上整整一晚来收拾准备,那恐怕……”
赛拉达特反手把椅子往后一拉,站起身,“我已经准备好了。”他简短地说道。竖琴手也站起来,眼睛里漂浮过一丝深深的笑意,随手在桌上放下一摞足有酒杯高的银币,酒吧里许多双眼睛登时鼓了起来。竖琴手朗声道:“店主人!照顾我们的马,喂它们上好的饲料,它们大概会在这里呆上些日子。万一我们没能回来,您就自己看着办吧。我们会从此处步行出发。谢谢您布置的好座位。”
巴达葛正瞪着自己多年的老友,脸色苍白,“赛、赛拉达特?”他颤悠悠地问,“你是说真的?你真的要去‘死地’?”
老术士低头看他,“是的,但我们不会再多拉上一个老战士,所以,别担心。好好地呆着,替我们把桌上剩下的东西都吃光吧!”
“我——我——”巴达葛的眼睛垂在酒杯上,“我真希望自己还不是太老,”他嘟哝着说。
竖琴手用手按着他肩膀,“要做出这样的决定,总是很困难的,但您完全有资格选择好好休息。您曾是艾尔沃苏特城的雄狮,对吗?”
巴达葛张大嘴巴看着竖琴手,就仿佛他突然长出三个脑袋,每个脑袋上还都戴着一顶巨大的王冠。“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连赛拉达特也不知道啊!”
竖琴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我们的工作就是回忆英雄——永远地。难道你忘了我们是吟游歌手吗?”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笑着说:“关于您,可有一首非常棒的歌谣呢……”
话音未落,他的人影已经消失了。巴达葛站起身正要去追,但赛拉达特稳稳地把他按回座椅,“坐下,好好地吃。要是我们没法回来,就另外找个过路的竖琴手唱给你听。”他朝门口走去,又皱着眉回过头说,“这么多年来,你居然从来没告诉我你是‘雄狮’!哈,难道它只是你脑子里偶然滑过的一件小事?”
他也走出了门。紧跟着巴内斯特和拓罢雷斯也走到门口。他们只朝他耸耸肩,对着门露齿一笑。可当拓罢雷斯的手握在门把手上时,他转过头,发牢骚似的说:“为了让你觉得好受点,我跟你说:我们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跟你一样摸不着头脑呢!”
门哐当一声合上了,巴达葛茫然地瞪着门好长时间。这段时间里,酒吧里的每个人都走到窗边,看着那四个男人一同走出镇上,又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下。艾卡沃悄悄坐到巴达葛身旁的椅子上,“你真的是艾尔沃苏特城的那只‘雄狮’?”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巴达葛苦涩地回答道,“很久很久以前。”
“那么,要是你能选择回到往昔的某个时日,”店主人埋着头,脸对着桌上的一只酒杯,“你会选哪一天,哪一刻呢?”
巴达葛慢吞吞地回答:“啊……多年以前,在苏塞尔,有一个晚上……我们在傍晚跑过整座城堡,追赶那些贵族夫人们,她们正打算把匕首插进彼此的身体。你知道,她们当时正在争论……”
他对着艾卡沃开始讲述他的故事,突然之间意识到整个房间里有多安静。他扬起眼睛,转过头四下看了看。波石镇上下所有男女老少,只要能站在地上的,全都无声地围在他身边,围成一个圈,全都等着他往下说。
巴达葛满脸通红,嘟哝着说:“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就是这次你得到了那块大奖牌吧?”艾卡沃顽皮地问,用手指着巴达葛脖子上挂的链子,它的末端垂进那件脏兮兮的衬衣里。
“呃,不,”老武士皱眉回到:“那是……”
他靠回椅背,脸色更加通红了,“噢,诸神哪,”他说。
酒店主人露齿一笑,把酒杯滑进老武士的手中。“你当时在苏塞尔的城堡,在走廊前前后后地追逐那些贵夫人,我还听说,紫龙也正在追着你。还有——”
“哈!”巴达葛大声咆哮道:“这当然全都是真的!你有没有看过那种情形?一个穿着全副盔甲的人,从螺旋的楼梯把手上往下滑,那声音就像两个打铁匠,正轰隆隆地铸铁呢!我们……”
一个村民走上来,轻轻拍了拍艾卡沃的肩膀,无声地表示谢意。店主人扭头朝他眨了眨眼睛,而老武士则正加快速度往下讲着自己的故事。
*****
“一旦我们走进树林,”赛拉达特声音含混地说,“可就看不到这么多太阳啦。”
“嗯,”贝勒顿点头同意,“深深的树林,树叶草丛沙沙作响,无数稀奇古怪的神秘传说,还有什么?”
赛拉达特摇摇头,“在‘杀人者’出现之前,可从来没有什么古怪。”他说,“除了落叶的响声。呃——对了,偶尔有枯枝掉落在地。其他时候,那里静得如同一座坟墓。”
“那么我们很容易就能听到那东西到来的声响,”竖琴手镇定地说,“继续带我们往前走,赛拉达特。”
老法师骄傲地点点头,众人一同走下大路。他们往前走了好几里地,很快就要来到在海岸边拐弯的那条簇叶从生的小道,也就是通往废墟的那条路。正在这时,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狠狠地击中了赛拉达特,冰冷得就像一桶冰水从天而降浇在他脸上。
他很小心地没有回头,这样竖琴手无法看到他的脸色——这个竖琴手从未暴露过自己的真名。但从这一刻开始,他总能感觉到那男人的目光停驻在他身上,有如一根冷冰冰的长矛尖,死死地顶着他的脊椎顶端,脖子后的那一点上。
竖琴手叫了他的全名。赛拉达特·札恩理。
赛拉达特从不用自己的姓,他也从没有告诉过竖琴手;他从不把这个姓氏告诉任何人,连巴达葛也不知道——事实上,听说过这个姓的人,早都死得差不多了。
那么,这个竖琴手到底是怎么知道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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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信徒 发表于 2008-11-5 21:58:32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不乏受害者

凡举政变、兽人暴动、流言蜚语,受害者从不缺。此乃定论。
《草莽治国》小丑兰得力克·哈罗肖
血鸟之年刊行
他停下脚步,脚下的刮擦之声也随之停下,周围顿时只剩一片黑暗的寂静。他孤身一人站在冰冷潮湿的石头中央,陈年灰尘一丝丝荡进他的鼻孔。他知道,有人在黑暗里看着他,等着他,空气里紧紧地绷着不安感。
伊尔明斯特任随那感觉慢慢生长扩张,他伸手握着石头把手,面对黑暗中潜藏而清醒的莫名玄机,召唤出蜜斯特拉赐予他的一道神明之法。这道法术要求绝对的宁静和全神贯注,时间耗费也颇长,是以他平时用得极少……但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感到时间和生命的流逝,就像河流奔腾向前,再也不会回头。因为他的寿命,远比费伦大陆上大多数生命体来得长久,这种时光飞驰的感觉,就越发明显了。
他的知觉蔓延在等候而聆听的黑暗中。不管对方是有生命之物,抑或是无生命之物,他都无法看到。然而,当他凝神贯注之时,魔法……所以,他敏锐地感觉到、辨认出法术所依存的表层,法力触须伸出的波纹,甚至是更为微弱的、在渐渐衰退的防腐魔法,他知道,这防腐魔法已经失效。
所有这些东西都摆在他面前。微弱的魔法飘荡在井底的每一处,然而没有一个魔法足够强大,能够正好固定在原位。但它们渐渐勾勒出一个大洞,或者说开阔的空间。一个很好的藏匿之所——在这间大厅的地底(他无法准确地说出这里到底是洞穴还是深坑),好几个力量汇聚的节点——这回不是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小魔法,而是强大的魔法力——正不断地跳动低语着。伊尔眨了眨眼睛。
不管是不是陷阱,他必须去看个究竟,等候在此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又有这么强的魔力。既然已经被带到了这里,而那团带他来的旋转体,正在看着他,自然也知道他的到访。那么又有什么必要偷偷摸摸的呢?伊尔放出一道通探石术,扫描着前方的深坑和裂痕,接着在它放出的微弱蓝光笼罩之下,他警惕地往前迈动步伐。
地面宽阔,全是洞穴中天然的石头。而再往前走,石块过渡到一块巨石所铺成的平滑地板,打磨得极为光滑平整,没有一丁点的苔藓弄脏它的表面。但白色的石盐到处都是,那是古老的岩石风化所致。石盐像手指一样扫过整块地板。
接着,伊尔明斯特看到一张王座,或称为座椅出现在眼前,是由同样的石材所制成。它上面没有魔法,这可真出乎人意料。但当伊尔用魔法视觉观察,王座上密密麻麻覆盖着七个力之节点,放出的光芒几乎让人眼花缭乱。感谢诸神,椅子上没坐人。
伊尔叹了一口气,稍稍低下头,继续往前走。七个,令人眼花缭乱的,魔力节点。不管怎么说,要是他还是伊尔明斯特,就不可能对这样强大的力量视若无睹。他微微一笑,有点可怜地摇摇头,又往前迈了一步。
要是他不赶紧出去的话,他大概会丧身此地。
*****
人类靠近了,更靠近了。
终身宿敌终于近在咫尺。
可他同时也靠近了那些古代铭文,那东西太强大了,根本不可能安全地接近。
太靠近了。
他也许只有一次机会,必须放出绝对致命的一击,即使是这个被神碰触的凡人法师也绝无可能幸存。等了这么多年,再多等几天,甚至多等几个月,又有什么关系呢。复仇的一击终会爆发。
复仇的一击会暴露他自己,也会立刻把那敌人置于死地。即使他侥幸不死,也会变成一个法力尽失的残废,只残留一星半点的知觉,让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而那时,他就会慢慢下手,让那仇人尝尝忍受漫长黑暗的滋味……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再多等一会,多等一会,就像个等在阴影之中,耐心十足的鬼魂。
在洞穴后面最阴暗的一条石缝之中,一双深邃的眼睛,熊熊燃烧着复仇的黑色火焰,观望着机警的人类术士,一步一步走上毁灭之路。
成年累月为复仇之痛所驱使,日日夜夜被那些念头困扰和折磨……所有的一切,如今都将要做个了断。
*****
“凡谰慕,怎么了?”恐怖术士也莱的声音,光滑柔顺得像一把丝绸,这是绝对的危险预兆。前往废墟的漫长而又紧张的旅程(毫无疑问,强大的敌人肯定早已等候在那里),丝毫没有对他的坏脾气有所改善。而要是他的一只靴子正在陷进一个满是泥浆的水坑,他更不可能有什么好心情。再往前走了三步,另一只靴子踩进第二个类似的洞。打从那时开始,他彻底失去耐性,再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爬山虎的刺角划破了他的双手和脸庞……而最重要的是,这一切,当然都被圣夜屋的高级女祭司们从远处看得清清楚楚,她们一定在嘲笑他。而掌管黑夜的女神必定也对此了然于胸。
确切地兄容,凡谰慕是兴奋得手舞足蹈,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这位莎儿神的前哨术士身材瘦削,说话声音素来柔和,对于自己的任务也极是尽忠职守。但他现在未免太过兴奋了。也莱从没见过他这样。
“我的黑暗兄弟啊,”凡谰慕兴奋地小声说,“我发现了点东西。”
“不可能。”也莱自言自语地说,皱眉道:“是真的吗?你可真令我大出意料。”
“一块石头,”凡谰慕继续说,令人吃惊的是,他居然完全没有察觉也莱声音里浓浓的挖苦之意,要么他就是突然拥有了不同寻常的敏捷反应,把自己的态度完完全全藏了起来,“石头上写着字。”
“石头上写着字?写着什么字?”
“啊,哈。事实上只写着一个字母。但它足有一个人那么高。一个‘K’字。”
“不可能!”非姆特嘲讽地大声说,“那怎么可能呢?”
“我的兄弟,千真万确,”凡谰慕确定地说,对于伙伴们的嘲笑,他看起来完完全全是没听出言外之意来。
“带我们去看看。”也莱简短地吩咐,接着稍稍抬高音量,“兄弟们,慢慢前进,保持距离,看着周围树丛的动静。万一有人从暗处偷袭,我可不希望大家挤成一堆。要是我们那么做,一个大火球就能把我们都收拾干净。敌人肯定不会放弃如此大好机会的,明白了吗?”
“是的,”札鲁佛低声答道。而几乎是与此同时,一个声音,也莱没来得及分辨出那到底是谁,嘟哝道:“我们的也莱兄弟,考虑可真周全。”
不管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莎尔神的诸位术士一路平安地来到凡谰慕找到的那块石板跟前。它平躺在两大团苔藓之中。多年来无人理会,它几乎已完全覆盖在落叶和腐叶之下,但那个大大的“K”字仍清晰可见。深深的字迹,足有一张神庙大椅般大小。而石板本身看起来,年月古老,亦体积庞大。
也莱往前靠着身子,完全顾不得掩饰自己飞速上升的兴奋感。魔法。这肯定和魔法有关,强大的魔法……而魔法,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把它全挖出来,”他命令道,之后谨慎地站到后边,看着他们把它挖出来。这块石头果然很长,比一个人伸直背躺下还长,而宽度更是长度的两倍以上。而在地面沿着石板边缘往下陷落的那一点上,更可看到它的厚度,足有一把短剑那般长短。
终于,石板完全呈现在众人眼前。莎儿神的侍者们瞪着这块厚重的巨石……而它则耐心地回看着他们。
它早就知道,先眨眼的肯定不会是它。
沉默让人不舒服地蔓延开来,众教士一起抬头看着他们的带头人。也莱叹了口气,说:“札鲁佛,你用用那种术士们常用的揭示法术。我看不出这里有什么机关——但这肯定该有一个机关。”
札鲁佛点点头,照做了。众人屏息凝气,也莱也不例外。札鲁佛终于抬起头来,慢慢说道:“完全没有任何魔法。石板上,周围,都没有。我的法术所及,只看到了我们随身携带的魔法物品。”
“不可能!”也莱打断他的话。
札鲁佛点点头,“我也这么想……但我的法术不会欺骗我的——难道它欺骗了我?”
也莱紧紧盯着他。而其余的莎尔神术士,都仿佛放松一般,长长吐了一口气。他们一起朝前走了几步,不约而同地站在石板上——就好像石板在召唤他们。
也莱转过身,一声警告从他嘴唇里冲出来。但他的叫声很快就没了后文。教士们按照他的命令,在石板上走来走去,使劲蹬脚,刮靴子后跟,然后瞪着周围的树木——也许石板是一个法术了望台,会引发什么特别的陷阱。
但石头上并没爆出闪电球,把他们震飞上天;也没有人发生了形体上的变化,更没有人尖叫,甚至没有谁的脸上露出什么不同寻常的表情。
没办法,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耸起肩,陷入沉默,先互相大眼瞪小眼,接着全都瞪也莱。好在赫理格开了口,说出了他们都想说的话:“可这里绝对有某种魔法,这石头放在这里必有目的。而且它绝不可能是一座坟墓的盖子,否则——除非有一条龙,才能把它顶起来。”
札鲁佛扬眉道:“你以为我们没办法搞定龙,别人也都没这个本事吗?也许它本来就是专门修给龙用的储藏室呢?那又该怎么办?”
“在一座森林的中央?在这么个开阔的低洼地上,周围连岩石都没有,你觉得会有龙?我承认,我对巨龙没什么太多了解,可我觉得这压根不对。”非姆特抢白道:“不可能。我认为这块石头,是人类弄出来的;要么就是替人类工作的矮人做的;还有可能是精于刻石的巨人所做。”
“那你觉得,这个‘K’字,指的是谁呢?是什么东西?什么人?”凡谰慕大声喊叫:“是个国王?还是一个国家?”
“或者是,一位神?”札鲁佛平静地回复,他声音里潜藏的某种意味,让所有人的眼睛都忍不住转向了他。
“火神库索斯?在森林里?”赫理格不太确定地说。
“不,不,”凡谰慕兴奋地说,“这应该是历史上一个传奇法师的名字,他公然违抗神命,偷了世间所有魔法,封号自己为万法之王呢!叫、叫凯、凯什么……是了,叫凯撒斯!”
年轻人的嘴里刚蹦出这个名字,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来不及多喘一口气。他在石板上站的地方,前后分别是非姆特和赫理格,他们本该能轻而易举地拉住他的胳膊肘。可现在那里空空如也。
这两个勇敢坚定的教士一看情形有异,“蹭”一下就从石板上跳到地面,动作迅速得甚至让人感到有点滑稽。
札鲁佛脸色冷峻地点点头,眼睛紧紧锁在凡谰慕站的地方,而也莱则慢慢地不停说着,“好吧,好吧。”
剩下的四个教士紧张地瞪着石板,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地位最高的恐怖术士柔声吩咐道:“札鲁佛,站到那个字母上去,然后念凡谰慕说的那个名字。”
札鲁佛飞快地看了也莱一眼,他的表情说明这是一个不容违反的命令,只好照着做了。非姆特和赫理格不自在地动着身子,一边看着他们中间能力最强的同伴一瞬间中消失不见,喉咙里再也压抑不住恐惧,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这时,也莱又道:“你也照做,赫理格。”
赫理格发着抖,站到石板上,牙齿哆嗦得连“凯撒斯”这几个音节也说不太清楚。但他也和前两个前辈一样,迅速地没了影子。非姆特耸耸肩,连命令也不等,直接上了石板,朝也莱看了一眼,后者正点头朝他示意。他小心地把靴子挪到巨大的字母中央,转眼间,又一个术士不见了。
现在只剩一个人了。
也莱看了看周围的树木,没有任何动静。他耸耸肩,照着其他教士的作法,站到石板之上。
远在众人跟精灵交火之前,远在那个精灵易如反掌地杀掉艾霖玳尔之前,也莱就觉得,圣莎儿安排他们成为法师的整个计划都出了错,还错得非常离谱。确实是些恐怖的法术。就算奇迹发生,这道远程传输法并非一个巨大的陷阱,结果也无非是,他们找到了足够的魔法,从而获得黑暗夫人安佛娜的赞许,让他们能活得更久些,享受魔法带来的喜悦。仅此而已。
他为这个想法冷冷笑了笑,从容不迫地慢慢念道:“凯撒斯。”
眼前的整个世界旋转起来。
*****
黑暗中亮起一团红色的光环,照亮了眼前上百道金属盔甲,以及数不尽的宝石。光芒是从地面发出的——他们走到哪里,脚印处就会发光。
现在再让大家保持警戒,当心守护魔法和守护生物,似乎是太迟了。凡谰慕已经跳下这齐膝高又变化无穷的奇境之中,伸出手使劲去拔动一副护手,那上面镶嵌了成排的兰宝石,从内到外都在放光。顿时,在这座地穴里,有数十个地方闪动起惊醒的魔法,此起彼伏地互相辉映,甚为险恶。
地穴的天花板十分低矮,但到处堆满奇珍异宝,大多数宝贝人们从来也不曾见过。但从它们的外貌上揣测,这些珍宝都附有强大的魔法。
也莱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但札鲁佛仍来十分的一瞥。他知道,敬畏和错愕一定分外清晰地写在了他脸上。
年轻的恐怖术士可一点也没浪费时间:赫理格从一具盔甲上使劲扭着它的护喉,看起来就像是在跳华尔兹。一排带着外鞘的棍子叮当地拍打着非姆特右腿,挂在他腰上系的一条表层全为珠宝的皮带上,就像是为专为他所特制的,当然,他收紧了皮扣,以配合自己的腰围。他眼神饥渴,正翻找着另外打眼的东西。凡谰慕也已经戴上了护手,眼睛早就落到别的宝物上了。
只有札鲁佛双手空空地站着,什么也没拿。他正举着手,随时准备放出禁止术,以防有哪个年轻的恐怖术士触动什么机关,牵连到所有人。
也莱打量着每个方向,没有东西在移动。他同时也注意到,这间房间,墙壁全由大石砌成,没有任何门、出口或是通路。于是他静静地说道:“噢!各位恐怖兄弟,有谁想过我们该怎么从这里出去吗?”
“还是‘凯撒斯’,”赫理格清晰地说,护喉甲胄已成功地取在手里。
什么也没有发生。而凡谰慕抬起手来,指着地穴远处一个十分昏暗的墙角。“那边的地板上,还有一个很清晰的‘K’字,跟外面的一摸一样。”他报告说,“那就是出口了。”
“是的,那里是有个‘K’字,可那到底是会把我们带出去,还是带到另一个更深邃的不知名之地?”札鲁佛问道。
“而且,要是我的话,如果我的地穴里出现了不请自来的小偷,肯定会在出口处布下一两种防护法,或者守卫什么的,保准盗贼跑不了。”也莱也赞同道,他站在自己出现的原地,一步也没有动,接着又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凯撒斯”。这一回眼前景色并没旋转飘飞,但对此结果,他显得并不太吃惊。
凡谰慕继续拉着各种金属盔甲,也莱看了一阵,又看到非姆特把什么东西藏进了袍子下,手指在被遮住的小口袋里忙活着。
“无法带走的东西可千万别拿,”资格最老的恐怖术士警告道,“而且,见到黑暗夫人之后,一定要交出我们在这里找到的所有魔法物品,不管是什么,全都得上缴。各位对此事务必做好心理准备。条规必须遵守,此时此刻,直至永远。”
非姆特的手猛然停下,当他发现也莱的眼睛正盯着自己,脸“腾”地红了。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可札鲁佛先他一步,大声地问所有人:“有谁找到什么法力特别明显的东西吗?”
众人全都摆手摇头皱眉。也莱用靴子尖踢开一个小黑箱子,里头摆满“成群结队”的各种戒指,他的眉毛几乎翘到天花板上去了,赶紧又把箱子盖踢上,开始打量旁边摆放的物什。
“札鲁佛,”他朝脚下发光的神秘珠宝垂下头,“来看看这个‘小圆圈’,这个符号好像是‘治疗术’的意思呢?”
札鲁佛闻听此言,扑了过来。也莱嘴里的“小圆圈”,是一顶王冠,深重的黄金层贴在另外一种更持久的金属上,上面刻着两只手,托举着闪闪发光的太阳。“是的,是的,”他兴奋地回答,连忙把它捡起来,拿给其余人看,并道:“快多找点这类东西,暂时把其他的东西放下。”
恐怖术士们照他吩咐,在珠宝堆里翻动着,一次一次地抬起身,嘴里发出满足的叫声。札鲁佛接过他们递来的收获——四顶王冠和一条束带。也莱下令道:“够了。所有人,带上能够随身携带的东西,把剑啊盔甲什么的暂时留下。那些东西可能会惊醒这里的防卫,我们可不能冒这个风险。把东西都拴好,做好战斗准备,我可不希望看到有人抱着一捧珠宝,摇摇晃晃地站在队伍里。”
他弯下腰,一连打开了好些小箱子柜子。接着,他再三思量,又重新拿起最先那个黑色的珠宝箱,密密麻麻的戒指安全地藏在里头呢。
他花了些工夫,松开了腰间长长的皮带,把节杖全挂在后腰,小珠宝箱子终于被藏进了他前腰的裤子里。也莱已经准备好了,于是精神勃勃地吩咐说:“凡谰慕,我深深相信所有的荣誉都将归你。来,快带我们离开此地。”
最年轻的恐怖术士朝地穴后面的那个地方看了一眼,“K”字正无声无息地等着他。他咽了一口口水,说:“您说过那里也许会有卫兵……”
也莱点点头,“我深信,你有足够的能力对付他们。”他声音平淡地说,继续等着凡谰慕有所行动。
最年轻的“教士转职术士”很不情愿地穿过拥挤的房间,放慢脚步走到地面的字母之前。四双眼睛都在看着他,而眼睛的主人则一一放下手中未经确认的魔法物品。凡谰慕朝他们狠狠看了一眼,眼神里混合着气愤与失望。他站直身体,念道:“凯撒斯。”
一切都像第一次那样,凡谰慕无声无息地飞快消失不见。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赫理格身旁的珠宝堆上突然有什么东西动弹起来,在小东西往下掉落的咯拉咯拉声中升起来,莎儿神教士赶忙往后退了几步,无声地发出警告。
“什么也别做。”也莱赶忙道。在几乎凝结成冰的无声之中,四个人全都看到,一把闪光的剑升了起来,光滑而璀璨的剑刃对准了札鲁佛和也莱之间的某个地方。它大概足有五六尺长,剑柄镶嵌满各种宝石,不断闪动。在剑刃中部的蓝色侧翼,一道古文符号和字母连续变动闪烁。
“赫理格,”也莱下令,“跟着凡谰慕。小心点,弯下腰,赶快,赶快。”
等第二个恐怖术士满头大汗地传到别处,空中的剑如同蜻蜓的翅膀般扇动起来,但并没有挪动。也莱看着它,又慢慢地说,“非姆特,该你了。”
利剑仍停留在原地未动。这时地穴中只剩下札鲁佛和也莱二人。高级恐怖术士朝自己最能干的伙伴问道,“万一这里有什么魔法阻止我们再回到此地,我们得找些最合适的东西带走。你觉得我们该选什么?”
札鲁佛耸耸肩,“要想把这里的东西全检查一遍,恐怕至少会花上几年。而且就算检查之后,我们也最多能了解每件东西很小一部分法力和用途。这些东西绝对令人……疯狂。这里的宝物如此之多,我想,即使上千个莎儿神的信徒聚集在此,也无法一一清点。如果我只能拿走一样东西,那么,就拿那边的那束棍子吧。我猜那是四根棍子,我们差不多可以人手一根。而且我确定,那里必定有我们所需要的魔法,尤其是在战斗当中,一定相当有用。要是我们能够成功地唤醒它们,至少能令人信服地假扮一阵子大法师了。”
“但愿这‘一阵子’,会是一段比较长的时间。”也莱同意道,“每人两根如何?”
他们又朝悬在空中的剑看了一眼,小心地从它身边躲过。札鲁佛用一只手拿起两根棍子,又用另一只手抽出一根比较趁手的,紧紧握住。治疗环鼓鼓囊囊地塞在他的行囊之中。
也莱看到札鲁佛拿好棍子,抿嘴一笑,吟了句谚语道:“圣莎儿神之外,汝不敢信神。”他一边说着,一边也把手中的棍子举起,好让札鲁佛看到。
“要是在传输过后碰到什么危急时刻,我打算在那时再使用它,”札鲁佛小心地说,“并不是为了——当前的危险!”他的声音陡然一变,尖利地警告道:“小心那把剑!”
也莱转过身,却发现剑仍像刚才那般悬挂着不动。不待他扭过头,已听见札鲁佛镇定地说道:“凯撒斯。”
高级恐怖术士抓狂地闪到一边,他潜意识地觉得札鲁佛一定是克制不住冲动,扣动了棍子的扳机。他往后一倒,仰面朝天地跌在一大堆魔法衣物上。他身体下压的衣料顿时闪起光,而后背被一排尖利的东西顶住,痛得硬生生的。也莱顾不得这许多,赶忙站起身,匆匆又看了一眼剑,它还是悬着没动。
他环顾整间房间,又往地上看了看,发光的脚印正褪成血迹暗红暗红的颜色,然后抬起眼看着一屋子沉默无声的财宝,最后再一次把视线落在他跌倒的那堆衣服上。
那肯定是一件三角内衣,就跟那些傲慢贵妇人穿的一样……他一件接着一件地拿起地上的外袍,强大魔力一阵赛一阵地冲击着他的手指尖。这些都是正规的女士礼袍,束胸之下露出丝网状的小洞眼。
也莱打量着一件衣服的肩宽,皱起眉毛沉思了一阵……接着,他耸耸肩,开始往下脱自己的衣服。他得赶快点,才来得及阻止那些家伙的“恶作剧”,至少是不能让他们离开他到处游荡。他的眼睛一直放在那把悬空之剑上,四周似乎变得昏暗了些。
但愿他们不会找来一面镜子,免得照出他现在的样子。也莱能够想像,安佛娜要是看到他穿成这副模样,会笑得多开心啊。他终于挣扎着穿上了这件怪模怪样的女式外衣,站到地板上的“K”字上。他用一只眼撇着剑,用几乎是恶狠狠的口吻唤出了“凯撒斯”。
*****
一棵苍老粗壮的黄昏树,现在只剩下残缺的树桩,悠悠冒着烟,无声地见证了年轻恐怖术士手中武器的威力。也莱瞪着那棵树,怒火渐渐在心底燃烧,但他还来不及说什么,非姆特就兴奋地朝他甩过来一枚戒指。
“黑暗兄弟,看看这个!这枚戒指,能让佩戴者完全隐藏在魔法中,连札鲁佛兄弟最棒的搜索术拿它没奈何!戴上它的人,哪怕是去和眼魔作战,也能大摇大摆地获胜啊!”
“这种大胆的计划,大概只有在传说中才会奏效。真实的世界里,你很难碰到如此好运。”也莱严肃地回答,“为了你自己着想,别再多说。”他用眼睛搜寻着札鲁佛,看到他正从背袋里小心地取出王冠,一顶接一顶。
“啊,”恐怖术士的头目满意地宣布道,“这可真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我们都来用用这些治疗术,再花点时间检查这些棍子棒子,之后就继续前往废墟吧。”
之后的一段时间,又有好几棵树遭了殃。至于治疗物品,则件件都功效强劲,使用过后,远比普通治疗法有用。有两根棍子只能放出用于作战的“魔法光弹”,而另外的则还能放出怒吼的火舌,以及威力强大的魔法爆裂术……还有两根,似乎能吸取魔法物品的能量,甚至吸收挥舞者放出的法术,进而施展出最强大的攻击。
“运气实在是太好了!”凡谰慕大笑着,把一棵无辜的小树苗炸成了粉末。
“运气?不,黑暗兄弟,是圣莎儿引导我们来到此地。”也莱严厉地说——其实他只是在向那些从远处观望的女祭司们演戏罢了。“莎儿神永远引领我们……请你千万别忘记这一点。”
“当然不会,”凡谰慕匆匆回答,接着又大笑起来,他手中的棍子再次呼啸,另一可树消失在翻滚的火焰中,树叶落得满地都是,一缕浓烟飘上天空。
“凡谰慕兄弟,”也莱厉声道:“赶快停下这毫无意义的破坏!我可不希望方圆百里的法师都出现在我们面前,抢夺我们的战利品;也不希望这片林子着火!难道你忘了艾霖玳尔的下场了?”
凡谰慕扮了个鬼脸,但仍无法克制地把玩手中的棍子,就像是一个战士得到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一般兴奋。
“黑暗兄弟,请您原谅我,”他逐字逐句地说道,“我完全被它的力量所吸引。”他舔了舔嘴唇,坚定地握住棍子,仿佛是为了寻求赞许,又接着说:“您难道不知道吗,毁掉面前所有的反对自己的东西,那是多么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啊。”
“不错,凡谰慕,的确如此,我也一样。”也莱回答,晃了晃手里的棍子,并用棍尖指着凡谰慕的脸,在年轻人眼睛前轻轻摇动。凡谰慕见了,脸上顿时苍然失色。高等恐怖术士继续往下说:“但这世界上,诱惑有许多。毁灭只是其中之一。”
也莱微微一笑,反手一转,把棍子收回腰带,“是的,”他朝着废墟方向迈开步伐,又补充说:“只是,其中之一。”
他在身后挥挥手,示意众恐怖术士跟上他。众人很不情愿地照做了。凡谰慕停在原地,长久地回望着巨大的石板,还有后面的树林。结果却看到札鲁佛举起棍子,眼神冰冷地对他微笑着。札鲁佛是负责殿后的。
凡谰慕勉强地裂开嘴,可惜札鲁佛的眼睛并未因他的笑容而变得稍微温暖一点。年轻的恐怖术士艰难地咽下吐沫,转过头,跟上其余人,朝前方注定的厄运一步一步跋涉而去。
*****
“现在,看看另外一只手上,这片卷起的树叶,告诉你这是……”
堕落星在半中央打住话头,突然伸直了背,几步把头撞在尤姆贝伽身上。人类法师匆匆往后退,差点跌倒在地,精灵一把手抓住了他。
但他双手张开,全身仍有些发硬,这时月之精灵已经扬起头,张开嘴,仿佛正在品尝天空中落下的什么东西。
尤姆贝伽一声不吭,一直盯着这位像雕像般一动不动的朋友,过了好一会,才小心地问:“堕落星?怎么了?”
“你以为我停下不动,就会有别的什么东西跳到我身体里吗?”堕落星稍有些责备地回答,他重新低下头,转过脖子,再稳稳地一把抓住尤姆贝伽的胳膊。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连贯而不失优雅。精灵道:“难道有什么摄身巫术,是我所不知道的吗?”
苗条的精灵熟练地拉着人类,朝树林之间走去,暗绿色的斗篷高高地飘扬在他背后。“我们要到哪里去?”尤姆贝伽用发问代替了回答。
“去我们需要去的地方,而且得赶快。” 堕落星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拉着人类小跑起来。
“是什么——”虽然是顺着一面下降的草坡往下跑,尤姆贝伽也禁不住气喘吁吁,“——地方呢?”
“另一片如此古老的森林,只是要越过海洋,到对岸的一个海湾去。”堕落星的呼吸稳定,就像是在一片巨大的树叶上闲逛,而非奔跑在森林中。他不断地跳过倒塌的树木和残缺的树根,在野生的植物之间匆忙奔走,同时分外镇定地说:“那个地方,人类都差不多忘记了它的名字。”
“可,可为什么呢?”尤姆贝伽大声问,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奔跑着,但他的身子离那纤细的精灵却还是越来越远。他实在无奈,被拖拽得几乎要从精灵手里抽回胳膊。
“树林着火啦!”堕落星皱着眉对他解释,“非常突然地着了火,就像是被闪电击中似的。可那里当时并没有暴风闪电,能够造成如此之大的伤害——好啦,我们到了!”
他们一同跳进两棵阴影树之间,它们完美结合在一起,分开不到三尺远。阴影之中旋起一阵蓝色的薄雾,把两人抓起,嗖地弹向远方。
尤姆贝伽落地之时,脚已经踏在另一片森林的土地上。这片森林更干燥,更空旷,没有啾啾的鸟叫,也没有跑动的小动物。他张大嘴巴,试图往身后看。可这时,堕落星却放开他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下巴。两人的眼睛相距不到半寸,月之精灵低声道:“不必要的话,千万别发出声响,不要叫唤任何你看到的人……哪怕那是你的老朋友,也不能打招呼。嗯,嗯,应该说,尤其是不能招呼你的老朋友——”
“什么?为什么?”尤姆贝伽几乎有些绝望地问——诸神啊,难道他除了“为什么”这个词之外,再不会说别的字了么?
“为了让你活得更久些,”堕落星回答,两只手指轻轻竖起,封住人类法师的嘴唇,“这就是原因。”
*****
不死鸟之塔,黑暗,阴冷,人迹罕至。
但顿坦·提阿罕姆斯回来之后,立刻在塔楼附近布满厚厚的荆棘,参差不齐的碎石,还有足以使人掉下去摔断脖子的深深大坑。这是他用魔法人偶挖成的,等所有的人偶完成任务后,全都自动解体,他这才稍感安全,觉得自己不会被胆大妄为的冒险者们所骚扰。不过要是真有冒险团来了,顿坦非得极擅长“逃匿”一道才可侥幸存活……否则,就只有……死掉。
很长时间以来,不死鸟之塔的大法师对“寂寞”二字的感情,早已并非厌倦可以形容。试想,有什么人能忍受这样的感觉:研习一本古老而倍加熟悉的魔法书,但其中的魔法,却让他一个也无法使用?每天晚上偷偷摸摸,像墓地之鬼一样,跑到地窖里,狼吞虎咽地吃蘑菇。这种事情让他感到极度厌倦。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对于去任何地方,都感到极度厌倦,所以他从不离开这座塔楼。
这些时间以来,他所见到的费伦大陆,仅限于从城堡窗口里望出去的景色。从破晓至黄昏,他从不敢轻易使用那八根好不容易找到的宝贵的蜡烛头——他,顿坦·提阿罕姆斯,曾经是多么习惯随手召唤光芒,根本不需要思索。但现在不行。黑夜中的光芒会吸引冒险者的注意力,饥渴的野兽也会跑进这座塔里。两天多以前,他才把所有的百叶窗插上了窗拴。而其余的时间,他就蜷缩在窗口下,嘴唇因为恐惧而感到干渴,倾听一只愤怒的半鹿鸟凶狠地拍打翅膀,用犄角使劲撞击古老的木材。他只希望那木门能支撑更久一些。
如果这些敌人进入这座塔,那么他该怎么做?又能怎么做呢?他并没有任何特别强力的武器,而他的法术又总是失败——要不是他用那枚大奖牌封存住其中最宝贵的能量,每一次尝试,都会让它们越变越虚弱。
早些日子,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几乎为此感到疯狂,一次次频繁地召唤出混乱的魔法,期待它只是暂时失效。但随着时间过去,他只是陷在自己无边的阴沉之中,坐在一旁干等着魔法重新听从他的使唤。如果在此之前,有人闯进这座不死鸟之塔,那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杀掉他。
每天早晨,顿坦·提阿罕姆斯都要到楼下的餐具室,施展一道他当时想得起的简单法术,然后就板着脸等待,墙壁会变成紫色,要么石头融在一起,或是突然变成一大束疯狂盛开的鲜花,或者是任何蜜斯特拉神突然想起的奇思怪想。
每天早晨,他都期待法术回复正常,那么他就可以重新开始“不死鸟之塔大法师”的正常生活了。
但每一天,降临地下餐具室的都只有“失望”而已。
每一天,他都绷着脸,爬回冰冷的厨房,煮熟点扁豆,从大理石盖子盖住的巨大环形奶酪上切出一小块,接着爬上楼梯,回到高大的窗户之前,重新研究施放错误的法术。
每一天,他都感到绝望感在日渐增长。
要是再这么下去,也许总有一天他会下定决心,利用那块大奖牌,远远地飞离此地,找一个遥远的国家,没人会认得他的脸,在那里他能找一个抄写员的工作,忘记他曾经是个大法师,能从其他世界召唤出猛兽。
啊哈,因为这个活见鬼的原因,他就得——
隔壁房间有什么东西打碎了,有点像是玻璃悦耳地打破,接着一打铃铛响起来。顿坦匆忙站起身,走出门,一瞅——啊!
是他在混乱森林里那道精灵树门旁设置的信号术……也就是说,有人利用那道门,来到森林的南边,就在星满多附近。就是这个!他不能再忍受躲避和无所作为的日子了!
“精灵出动了,”顿坦·提阿罕姆斯堂而皇之地对玻璃碎片说道,“我必须到那里去,至少让我看看他们会弄出多少混乱的法术来!”他用匕首狠狠切了一大块奶酪,用一块旧毯子胡乱地把它包裹起来,拿起自己的旅行魔法书,把所有东西扔进一个破旧的肩袋。他把剑收回鞘,从大奖牌上召唤出闪烁不定的法力,施展出他准备已久的那道法术。
“再见,老石头们,”他对塔楼说道,又冲它看了最后一眼,“如果我能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
过了一会,他站的地方突然空了。再过了一会,房间里又响起另外一声信号,但已经没人听见了。
一位大法师的生命,大概也和这差不太多。
*****
兴奋的火苗在她身体中燃烧,在喉咙末端快活地跳动着,这种感觉她已多年未曾体会。慢慢来,丝拉德,千万别慌,你激动得就像个小女孩一样,不,小女孩也没有你这么激动。
她像黑暗中的一缕烟雾,沿着洞穴后的一条细墙缝,回到上面的主厅。
她很久以前就在为这道法术做准备,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打乱她的筹划。她一转眼就把法术放出,灰色的烟雾停住不动,就像是一块在井顶的千年顽石。任何人从地面看去,都会认为它是一层抬高的石地板,如此一来,井口就被完全挡住了。而她的猎物,从井底往上看,也会认定那是一块坚硬的巨石,毫无疑问,他会陷在她的陷阱中脱身不得。
丝拉德心满意足地出了一口气,又扑回冰冷黑暗的石头地板。现在,让那救世主来拯救我吧……再让他欣然地献出自己,供我慢慢取食。
她向利箭一般射向洞穴;伊尔明斯特皱起眉,抬起头,感觉到魔法形成的扰乱波。但他什么也没看到,过了很久,他再次怀疑地将通探术投入前方布满灰尘的黑暗之中,小心地迈着步伐。而这段短短的时间,已足够丝拉德偷空钻进一道古文之下,让它微弱地放起光。
伊尔明斯特停在古文之间,打量着那些完全陌生的曲线和交叉点。他一个符号也不认识。它们看起来太过负责,太过古老,绝对是耐色瑞尔时期的文字……至少也是在耐色瑞尔沦陷之后,所出现的数十个为时短暂的小王国时代之古迹。根据他所读过的那些发黄的旧历史书所记载(如果它们没错的话),那些小王国全都为自立为王的法师所统治。
但只有这一道铭文在发光。伊尔专心地注视着它,“这里有魔法感应,”他自言自语地说,“可是谁的呢?”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这位阿森兰特人脸上露出一抹不易为人察觉的微笑,叹了一口气,放出一道解除术。
咒语的回音静静地回荡,从四周岩石铸成的墙壁传回他的耳朵。这时,古文的光芒中隐隐现出一颗头颅和一副肩膀的影子。
那颗头颅上的双眼十分深邃,漆黑荡起波纹;长长的脖子从肩膀上伸出,头发如丝般垂及胸口——实在是令人惊讶的美貌女子。但看起来,伊尔的解除术无法将这神秘离奇的影子从古文牢牢的掌握中解救出来。
古铭文不断脉冲放光,紧接着,从遥远的某个地方,传来“救救我”的虚弱叫声,“愿诸神在上,赐予您仁慈与善意,请将我从这里放出去吧。”
“您是谁?”伊尔静静地问,往后退了一步,跪下膝盖,好更靠近地观察那女人的脸庞,“这些古文又是什么东西?”
影子的嘴唇似乎在发抖和喘息,当她的声音再次飘荡在石穴之中,她抬高了音量,似是战胜了肉体和精神上痛苦,“我叫做丝拉德……丝拉德·林娜,我被魔法禁锢在此地,时间太久,我无法记清,到底已过了多少年。”
随着这最后几个字,影子变得黯淡下去,并缩回古文之中,只有肩膀以上露在外面。
“那么,是谁将您禁锢在此的呢?”伊尔明斯特问道,飞快地转过头,看了看漆黑而空阔的四周。啊,为何会如此——他始终无法拜托那个被人监视的感觉……绝对不是这双飘在他脚附近的眸子,不是这双漆黑的光谱之眼,还有别的什么人……
“制造这些古文的那人,将我禁锢在这里,”阴影低声对他说,“我的精神和念力,就是这些魔法的本质,能够维持它们法力恒久不变。”
“可是,为什么是您呢?为什么那人选择了您?”伊尔静静地问,瞪着那对漆黑的眼睛。在那深邃的眼神之中,仿佛有无数闪光的星星,聚在一起祈求于他。
他听到了她的回答,也许这声音是他所听过最最哀怨的叹息,然而声音所说的内容却分外清晰明了:“凯撒斯总是如此残忍的。”
阿森兰特人的眉毛扬了起来,他知道这个名字。人世间最傲慢的凡人法师,因为疯狂和愚蠢,竟然妄图窃取神届的力量,自此遭受到恒久的厄运。
“凯撒斯”这个名字,对所有法师都意味着危险。伊尔明斯特的眼睛眯起来,立刻退后,毫不犹豫地放出一道魔法。依靠这道法术,他就会知道这位被禁锢的灵魂、不死之身、神奇之影、甚至是个活生生的女人,所说情况是真是假。自然,这位丝拉德·林娜被困在这里,那她一定曾经是有所成就的女巫,也许是凯撒斯的对手,或者是徒弟。她应该知道他所放的是一道测谎术。
两人的眼睛会意地交合在一起,伊尔明斯特耸耸肩。她的话这么简短,即使所说完全属实,亦可能只是片面的真实。就像是决斗之前的剑客,他们必定得好好掂量掂量对方所说的话,和剑术。他退后一步,朝身上召唤了一道魔法防护(在进入地穴之前他就应该这么做),然后重新朝前走。
在防护放出的微弱光线之外,洞穴后方深深的黑暗当中,那双一直注视的眼睛燃点起了新的怒火。
“如果您被施放出来,你会做什么?你必须做的事情是什么?”伊尔问那影子。
“继续活下去,”她喘着气说,“啊,人类,快些让我重获自由吧!”
“解救您之后,你要对这些古文做什么?”
“将它们逐一唤醒,”影子呻吟着说,“然后它们很快就会耗尽能量。”
“被唤醒的古文有何种能力?”
“它们会召唤出凯撒斯的映像,指导观者以魔法之道。藏在这里的这些教程,凯撒斯本来是为他的克隆人所准备的。”
“那克隆人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他没出现?”伊尔直截了当地发问,他加快了速度,因为测谎术马上就快失效了。
那双闪着星光的黑眼睛笔直地注视着他,“等我从这禁锢中清醒过来,我猜已经过了很长时间。那时,我发现克隆人坐在王座上,头被砍下,身体变成一具干尸。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变成那样的。”
当倒数第二个字从影子的嘴唇里飘逸而出,伊尔的测谎术就失效了,但不知何故,他觉得这个影子值得信任。
“丝拉德,我该如何解救您呢?”他问道。
“要是您还有另一道释放术,或者失效术,请对准我放出它……不是对着古文,对准我。”
“那如果我没有了这类法术怎么办?”
那双黑眼睛眨了眨,“站在我上面来,这样您的防护就可以接触到禁锢我的这道古文。接着对准这些古文字,放一枚魔法光弹。再接下来,您一切安然无恙,而我亦得自由。当然,请容我提前告诉您,这样做会耗费掉您的防护。”
“请您准备好,”伊尔明斯特对她说,站到她上面。
“噢,人类,为了这一刻,我已经等待多年。我早就准备好了。请别把您的靴子踩到这些铭文之上。”
阿森兰特人把脚从发光的记号上挪开,准确地放出光弹。蓝白色的光芒冲击着他,不断地动荡着,牵引着,脚下的古文闪烁着眩目耀眼的射线。他清楚地听到丝拉德的喘息声。
她的呼吸声急促而粗糙,她汹涌着从铭文中冲出,站在伊尔身旁破碎的防护边。伊尔倒退一步,正好看到她满脸野性的狂喜。所有的魔法似乎都冲进她的身体,时间每过去一刻,她明显地越来越凝结成固体化,具有了更真实的质感。她闪动着,鬼魂般的形体变得完整,身上还穿着一件暗色的长袍。她的肩膀在女人里显得很宽,腰肢纤细,个头甚至比伊尔还高;头发黑亮,披散着垂及腰部,如同是黑色的丝绸,双眉弯弯如柳叶,暗绿暗绿的。至于她的脸,十分骄傲而且生动活跃——并且非常,非常地美丽。
“向您致敬,我的救命恩人。”她说,眼睛里充满感激,与此同时,最后一波魔法火焰冲过她的身体。她说话的时候,一线火舌从她双唇间逃逸出来。“丝拉德欠你一命。”她有些迟疑地,伸出一条细长的手臂,“请告诉我您的名字。”
“人们叫我伊尔明斯特,”伊尔告诉她,小心地和她保持一步之遥的距离,站在她够不着的地方。
“伊尔明斯特,”她眨着眼睛,“哦。——请接受我的谢意。”
她反手抱了抱自己,仿佛还不太习惯自己重新变得完整,恢复了人的状态。接着,她朝前走了一步,从铭文上挪开脚。她的脚上似乎穿着高跟鞋——确切地说,是高统的黑靴。
她刚一走下铭文,它就猛烈地爆发了。一条白色的火柱从上面冲出,足有一个人的两倍身高,烟雾随之喷向四面八方。
伊尔明斯特又往后退了一步,眯起眼睛。在黑暗的洞穴后墙,一个深深的墙缝里,那双神秘的眼睛怒火万丈,似乎就要冲出来——但最后,它留在原地没动。它所在的地方,离人类法师门户大开的后背,也并不算太远。
“好吧,丝拉德,”伊尔看着眼前衍变的魔法,问道:“这是什么?”
“铭文的魔法,”她微笑着回答他,“凯撒斯只是准备用它吓唬吓唬入侵者,它对人没有伤害的,只是一列幻觉罢了。往下看吧。”
她别过头,抱起双臂,看着那柱火焰,脸上带着适度的关心。而这时,喷薄的烟雾似乎凝固起来,越变越厚重了。
发光铭文的拱道上,突然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将烟雾和空气固化成为一道墙。它包围着火焰柱,把它框在里头。而这堵墙,突然之间变得就像地穴四周的石墙一般坚硬。但它悬在光滑的地板上,大概一尺有余。
这时,除了地板上弯曲扭动的铭文,所有东西都着起火来,甚至噼里啪啦放出闪电……升起的闪电不断唤醒魔法,在墙壁与铭文之中持续涌动。
丝拉德站着,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而伊尔脑里则突然掠过一个念头,他拉了拉她的手肘,指了指空空的王座,“女士,您需要坐下吗?”
丝拉德脸上露出一个耀眼的微笑,抬起手无声地道过谢——没有碰他,便坐到王座之上。从伊尔警觉的双眼中看来,无论是王座,还是美丽的女人,在外表上——至少是在外表上,一点变化也没有发生。嗯,那上面应该什么也没有。
丝拉德翘起腿,安然地靠在高大的石头椅背上,火焰柱里现出一张脸,一张年轻的脸,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还有下巴上没刮干净的短胡子渣。唯有双眼如同两颗善良的黄金。这双眼睛,死死地锁在王座上,哪怕伊尔在旁边用力地挥舞左臂,也没有引起它们的额外注意。
洞穴里的空气突然充满紧张和不安。人像张开骄傲的嘴,声若洪钟,击打着伊尔的意识,也同时鼓噪着整个地穴。“我乃凯撒斯!尊敬我,畏惧我,害怕我!我乃是法王之王,凡人之神,世间至高密士。所有魔法都归我统辖,所有从事魔法而未得我之祝福者,必遭磨难。走开!尔可得生!若而停留,我之诅咒必降,吞噬汝之脑髓与魂灵,让汝受尽折磨,所有记忆将残存无几,直至最后,汝之形体亦不再,只留一可鸣响之阴影。”
这最后一句话,让伊尔忍不住凌厉地盯着丝拉德,注视了好一阵。但她却笃自镇定地坐着观看,火焰中的头颅四周形成一圈闪电的光晕,冲向地上的铭文,那庄严的声音继续反复回荡在石穴中回荡,直到完全减退无声,而石墙动摇,灰尘不住落下。铭文爆发出大量火星,嗖嗖往下落,拱门和石墙的幻影亦随之堕落。
那张脸上依然带着残忍的微笑,闭上眼睛,退回火焰柱之中,消失不见。过了一会,火焰则落回铭文里,闪烁着失去踪影,石头地板上只剩下黑漆漆的一片,了无生命迹象。
“那道诅咒,它在折磨着您吗?”伊尔明斯特询问道,跨步绕了一圈,好让自己能更仔细地看清丝拉德的表情。
她扬起美丽的嘴角,微笑道:“并非如此……它对任何人都没有作用,只是一句吹牛的空话罢了。相信我,多年来我看过它许多次,每当我感到无比寂寞,想要听听另一个人类的声音,我便会看看它。这只是个没起作用的警告,仅此而已。”
伊尔点点头,心里着急得几乎要发抖,他克制住自己的激动,问道:“我想知道,该如何能看到其他铭文中的景象呢?每个铭文中,又都藏着些什么东西呢?”
丝拉德伸手一指,“在旁边的这道铭文中,放着两道由凯撒斯设计的破坏魔法,它们威力强大,在凯撒斯之后,无人可达如此境界。还有一道力量防护法,和一道治疗术。这些东西是为他的克隆人所准备的,以防他遇到什么紧急情况,需要与人交战。”
她的手指挪动,“而这道铭文中,放着另外四道魔法,同样是强大的战斗系法术,只是用法更为通俗,易于掌握。其中之一,可以创造一座悬空的房屋,用以作为法师的临时要塞,他可以用更多魔法来强化它;另一道,能够阻拦河流之水,让施法者得以重新改变河流走向;还有一道,可使让一片空间,永远地对某一类魔法产生防护,或者用来锻炼魔法施放的精准度。比方说,法师设定施法条件,让闪电球能够起作用,而连锁闪电术则会失效。最后的那道魔法,则是一道移植术,取走或改变一个大活人本身的器官和肢体,同时让他继续活着。我还记得,凯撒斯很喜欢这道魔法,他常常给人手上安装野兽的爪子,或是在脑门上添第三只眼睛……他还给一些人移植了鱼腮,好让他们替他在水下工作。”
丝拉德朝弧形的铭文上挥挥手,“其余的铭文里放置的魔法,威力稍弱,但仍是每个铭文四组魔法。都由凯撒斯亲自示范施法,解释每道法术的弱点和细节,详细地说明了有效的使用策略。”
她偷偷瞅了一眼伊尔明斯特,人类脸上满是亢奋和热切。她压抑着心中的快活,那种表情她以前可见过许多次了……看来,即使是个神选者,也会激动得像个拿到新玩具的孩子。她耐心地等待下一个问题——她知道,那会是个什么样的问题。
伊尔明斯特只觉嘴唇突然发干,不知不觉地用舌头舔了舔,然后咽了口唾沫,静静地问:“夫人,我是在问,要如何才能唤醒这些铭文,看到里面保存的画面……而您并没有回答我。这里可是有什么秘密和危险吗?”
丝拉德朝他露出一抹温暖的微笑,“并没有,先生。但因为您并非凯撒斯本人,无法用魔法使得这片树林听从召唤,所以,您必须要等待恰当的时间。当然,这也需要您的耐性。”
伊尔好奇地扬起眉毛,她的微笑更深了,转而,又滑进一丝忧郁之色。
“只有我才能让这些铭文活动起来,”王座上的女人柔声道,“但每个月,我只能唤出一次它内含的力量。这是凯撒斯为我所设计的一道无名法术。我不知道该如何使出这道魔法,也无法将它传授给他人。我能做的,唯有在恰当的时候把它召唤出来。据我猜测,也正是因为这道魔法,我才能如此长久地存在不灭。”
伊尔明斯特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他的眼睛正熊熊燃烧着渴望的火焰。但丝拉德举起一只手,示意他稍安毋躁,“你是在问有什么风险吗?是的,是的。我被禁锢在这里之后,世上一定已过去不知多少年,而我的能量似乎也渐渐衰竭。我只能唤醒一道铭文,这就是我能力的极限。如果打开另外一道,我必将毁灭。而且存贮在这里的所有魔法也将耗尽失散。倘若没有我,它们根本无法继续存在。”
“也就是说,没有别的办法能看到凯撒斯存在此地的魔法了?最多只能看到一组四道?”
“还有一个办法,”丝拉德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如果你能使用方才我所讲述的最后一道法术,当然,不是朝我嘴上安鱼腮,也不是帮我多弄条尾巴,而是将魔法的力量过渡到我身上……比如治疗术,恢复术,活力术,又或者是将有魔力之物体放入我的身体。通过这样的方法,能帮助我重新蓄积力量。我想,这样或许能行。”
伊尔明斯特皱眉沉思道:“为了看到铭文中的法术,我们必须在这里呆上一个月?”
丝拉德摊开双手,“您使得我重获自由,并唤醒了第一道铭文。现在,我还可唤醒另外一道铭文,毕竟,我还欠您一命呢。您现在想看看我所说的那道移植术吗,就是那道能让我解开更多铭文的法术?那就让我将那道铭文开启吧。”
“嗯,我很想看看。”伊尔朝前迈了一大步,迫切地说。
丝拉德从王座上站起来,伸出手警告道:
“记住,”她表情很严肃,“您将看到凯撒斯的亲身示范,如何施展这些魔法,同时,铭文亦将永久失效,它所存贮的法术也会随之失去。这些法术,是您,和任何尚在人世的法师都无法施展的。”
她缓缓地从伊尔明斯特身边走开两步,接着转过头对着他,用手指着地面的铭文,“要是您希望保护它的能量,希望以后能再次看到它,那么,只有一个办法可行……但这需要您的信任,极度的信任。”
伊尔明斯特的眉毛再次高高扬起,但他不动声色地问道:“您但说不妨。”
丝拉德摊开空空的双手,做出一个古老的手势,示意其中并无武器,接着轻声说“您可以通过我,向铭文中传递能量。等我站到铭文上,碰触我,并使您的魔法以铭文作为目标。凯撒斯设在我身上的法术,将使我免于伤害,并可将您的力量传导于铭文之上。而要这么做,必须用一道强力魔法……或是两道较弱之法。”
阿森兰特人眯起眼睛,自言自语地说,“此乃蜜斯特拉所禁之事,似不可为。”他不太情愿地举起手。
“伊尔明斯特,”丝拉德恳切地说,“我欠您一命。我对您绝无加害之意。如果您愿意,您可以绑住我,塞住我的嘴,遮住我的眼睛,任何使您觉得安全的方法,都可以。”她朝他伸出胳膊,手腕交叉,做出臣服的姿势。“您无需害怕我。”
慢慢地,伊尔明斯特走上前去,拉起她冰冷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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