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菲斯特 发表于 2014-8-24 17:49:47

妄术师三部曲 第一部 思香病 (1-3)

妄术师传奇(The Legend of Delusionist)

第一部 思香病

第一章 女巫和扁虱

荣耀纪第601个龙之月开始的那天,沸腾沙漠寂静无风,整个南方大陆却风起云涌、暗波四起。末日圣战以来一直受到北方眷顾的南北纽带瘦月之王久病驾崩,尘民暴乱一触即发,贸易中心莫耶自由联盟随即宣布独立,火鸢花王朝宫廷权势斗争激化,内有三大公密谋造反,外有北方诸国虎视眈眈。
不过这一切和伊茨俄·召克毫不相干。

伊茨俄·召克是个四处为家的贼,即不属于南方,也不属于北方。他长着一对贼眼,生了一双贼手,还有一幅贼心眼,简直就是为了做贼才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接生的老女巫刚把他从母亲肚子里拽出来,就给他起名叫伊茨俄·召克,意思是欺骗了诸神的小偷,因为那会儿他母亲的尸首在阳光的暴晒下早已开始发臭。

那个幸运女人的皮囊被拉起来,抛到路边,饥饿、疾病和伊茨俄则随着大篷车继续过起流浪生活。自打他从死神那儿偷了一条小命起,就和做贼这个古老的行当结下不解之缘。据说,他在还被人抱在怀里的时候,已经学会了趁机掳走人家的钮扣。

当然,大篷车队里的孩子都会掳钮扣、扒手帕、顺钱包。大人则会弹月亮琴,跳火曳舞,说文雅深奥的连篇废话,好用捡来的海螺壳换北方人的病羊,用死羊皮垫子换南方人的香料籽,用刚发芽的麝鹿草当做龙胆薄荷换各个旅店的糖和盐,再把它们走私到其他地方。

伊茨俄记得车队里有个老太婆,给自己起名叫阿格尼丝,和大地之母同名,她长得也真和地面同出一辙,到处吭坑洼洼。阿格尼丝认识各种药草,沿途贩卖自制的春药和打胎药,用雕上花的石头换女仆的项链,教乌鸦朗诵半首爱情诗和半首打油诗,卖给老爷三天后还能叫它叼着银餐刀逃跑。车队后头有她养的几只瘦羊,她每天早上说些话,羊群就不声不响地跟上,不用鞭子赶也不用绳子拴。大篷车队里的男人能用一截铁丝干掉强盗,女人能用一根发带勒死骑士,但谁也不和阿格尼丝对着干,除非他们决定早上醒来的时候换个形状。他们靠她让香草籽在袋子里发芽开花,靠她用果核、蓖麻和羊皮治病。他们管她叫玛拉,就是有本事的女人。她就是那个拽住伊茨俄·召克的小腿,硬是把他扯到这个世界上的老女巫。在这一点上,伊茨俄可是一点儿都不感激她。

然而城市一大,法师和祭司遍地开花,女巫就成了上不得台面的人了。法师尤其瞧不上女巫,因为法师都是男人,男人总是要骑在女人上头的——据说这关系到生命的延续,是个挺深奥的话题。而且大多数自称女巫的女人不是卖假药的骗子,就是只会让驴傻笑、鸟乱扑腾的半桶水。因此在这个年代,除了乡下,几乎见不到什么自称女巫的人了。

正因如此,伊茨俄·召克一大早看见个那样的女人坐在台阶上,还真吓了一跳。

“那样的女人”指的是这样一副尊容:一顶黑色的女巫帽,向上有鹰嘴一样戳向天空的帽尖,向下有一圈宽大的帽沿,像沉船的甲板一路倾斜着向下,和阴影紧密合作,把脸孔遮挡得严丝合缝,只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下巴尖。漆黑的宽大袍子一直垂到脚背,领子像两只伸开的蝙蝠翅膀,竖起来直达鼻梁,即能遮挡风沙,又能挡住好奇的眼睛。上紧下松的梯形袖子里藏着一双巧手、也许还有成串的戒指和手镯、装着粉末的小纸包、彩色石头和画着奇怪符号的纸条。伊茨俄觉得她没在帽子上绣上“女巫”两个字,实在是太客气了。

可能因为刚有女巫那会儿人还没有完全抛弃廉耻心,要么就是坏事早已经做尽,反正大家出门都羞得遮遮掩掩,如今这些守旧的女士仍然打扮得好像顶着礼帽的死亡祭司。显然在突破传统上贵族阶级的意识更加超前,高雅的仕女们早就抛弃了千层领和13件衬裙,毫不迟疑地在阳光下坦露胸怀,追求平等的自由。谁知道呢,法师们不是都说女巫“受教育程度不够高”么。

“瞧瞧、瞧瞧。” 伊茨俄小声念叨,即使正赶着去和两个恶棍会合,他仍然决定先把这女巫研究研究。

倒不是说女巫这一形象在他心中引起了什么来自远方的温情念头,不。真女巫是一笔意外之财,就是假女巫也能挤出点蝇头小利。伊茨俄·召克面对利益,如同暗流里凶猛的鲨鱼之于血腥气,就算是最细小、最遥远的一滴也可以触发灵敏的嗅觉,令它张开利齿,飞速游去。

他看一眼天空,太阳高悬,月之塔的蕴光窗从底部开始关闭了四分之一。伊茨俄知道,通红的夕阳沉入沸腾沙漠的瞬间正是最后一扇蕴光窗关闭的时刻,整个月之塔将在那时散发出白昼般的光辉,为整个黑夜中的城市照明。如今人们早已习惯通过月之塔那些能吸收光线的玻璃窗来判断时间。

现在大概是上午10点。

在终年常夏的南方大陆,炎热季节特有的蒸腾空气笼罩着白天,沙漠散发出的干涸气息让影子和尘埃全部牢牢地贴在地面上,只有黄昏时分才会有一丝气流穿过老爷园,带着腐烂水果的甜味拐过破败不堪的背后区,把贵族的芳香和贫民的臭气一道吹向广场。那才是人们出门做事的时间。

现在广场上空无一人,数以百计的摊贩还没有支起铺位,拉来推车,一架架围绕着苍蝇的排骨,一串串风干香肠,一罐罐浸泡在腊肠油里的茄子和番茄干,一袋袋土豆和面粉,一篮篮蔬菜和鸡蛋,一筐筐蒙着尘土的沙地水果无影无踪。妇女们还没有领着女儿前来寻找不新鲜的贱卖肉食和烘烤过两次的面包,孩子们还没有来捡被丢弃的菜叶和烂水果,孤儿们还没有穿行在行人之间在招来一顿毒打之前顺走几个钱包。没有大声吆喝和讨价还价,没有吵闹,没有叫骂,没有咩咩叫声,这片巨大的圆形广场尚未变成傍晚的自由市场,背后区的巷子里稠密的人口仍然在没有窗子的房屋里无声安眠。

如今却有一个女巫坐在广场伸向命运大道的台阶上,像一片日光下漆黑的影子。在她的侧面,路过的贼正偷偷摸摸地观察着。

伊茨俄看见女巫摘掉了帽子,露出一张惊人年轻的脸孔。

广场上刮起了一阵风。

墨绿色的头发蓬松地飘动起来,那张脸向他转来,白皙得像一朵百合花。下一刻,金色的瞳孔猛地抓住了他,射穿了他,化为头顶摇摇晃晃的金色太阳,把他带回晃动的大篷车上。

他看到那些衣衫褴褛,浓妆艳抹的人:女人的裙子和男人的斗篷用不同颜色的破布缝了又补,每次微风一起,就飘起无数五彩斑斓的布条。他们又干又瘦,身上满是伤疤,眼睛里没有光辉,却时时笑容满面,好像正分享着生活中一个天大的笑话。那些日子成了旋转不已,模糊一片的回忆,他骑在飞奔而去的快马上,所有那些饥饿、暴晒、偷窃、鞭打、痛苦和渴望在时光中瞬间飞驰而过。

萨鲁大陆的自由之民。

他们的祖先是白城的疯子,遭到大法师奥斯的诅咒,在5天5夜里不停地相互残杀,直到鲜血像横跨大陆的双河,一路流淌进皇宫,沾湿了赶走大法师的不败之王的脚跟。于是光辉的白城在自己人民的鲜血中陷落。没有任何城市敢于收容残存的白城人,因为活下来的人一定是杀人犯中的佼佼者。但也没有任何城门能够阻止他们的到来,因为他们得到不败之王的许诺,可以踏上属于他的任何土地。

他们就这样流浪了200年。

人们惧怕他们,也欢迎他们,看各种各样的疯子和怪物的展览给人们带来莫大的快乐。而自由之民接受一切。诅咒、婴儿、垃圾、飞来的石块。他们接受一切,但是从不给与,没有爱,没有笑声和眼泪,没有创造,除了粪便,这个世界别想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

大篷车的队伍从一条道路走到另一条道路,从一个领地走到另一个领地,从一位老爷的手心走到另一位老爷的手心,这些手捏不死这群走私者,骗子和贼,他们就像扁虱,又小又沉默,顽强地靠一小滴血过活。

伊茨俄·召克也是这样一只扁虱。

他的眼睛没精打采,黑发油腻腻地打着卷披在身后,骨瘦嶙峋的身板上裹着破旧的皮革外衣,和满是泥点的靴子一样,蒙着一层来自沙漠的尘埃。他看着不高,因为弯腰驼背,像泥土里的虫子那样尽量把自己缩起来,躲避庞然大物的注意,以免被一脚踩死。他自然也可以挣扎着往光明的地方爬一爬,然后扎着腿儿死在日头底下。不会有人注意,一只虫子的死亡并不值得人们惋惜。但是伊茨俄十分顽强,出于纯粹的反抗和恶意选择生存。或者说,是为了生存而选择了放弃阳光。因为对虫子来说,两者不能共存。如此,他伏蛰在阴影里,注视着,等待猎物的到来,等待着抓紧、咬住、吸血的一刻。

然而现在,这只虫子被发现了!

金眼睛用锐利而审视的目光看着他,穿过了眼珠,穿过了头骨,一层一层地审视着最脆弱的情感和最龌龊的念头。伊茨俄惊慌失措,它们正在揭露他无法掩饰的什么东西——他无法收回,也不愿承认其存在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何物,也不知道自己是何物,虫子的保护壳已被剥离他的身体。

头顶的太阳无情地射出炙热的光芒,令他暴露在阳光之下。

如同那双可怕的金眼睛。

在理智之外,伊茨俄的本能无法抑制地尖叫着,通过那短暂的一睹,他感到那双眼睛已经知晓了他的一切。

他必须离开这道视线,越快越好,越早越好。他感到那双金色眼睛像两个金色的亮点钉在他的脑袋里,紧贴在他的身上。城市外面不够远,北方大陆也不够远。在那一刻,伊茨俄·召克想道,只有死亡才能将那道视线永远地抹消。

他背离广场,顺着命运大道一路狂奔。

墨菲斯特 发表于 2014-8-24 17:51:06

第二章 富有女贵族,敬候绑架者联络

阿尔法注视着旅店窗外的夜色,整个城市一览无遗,因为月之塔的光芒,天空呈现出薄暮般的紫色,城外沙漠中的沙丘宛如连绵低矮的深紫山脉,成为灯火通明的公爵馆背后一片朦胧如梦的背景。

一座巨大的珍珠砖桥从高耸的公爵馆一直延伸向市区,大桥下共有五十个桥洞,每一个桥洞里都存放着明亮的蕴光球,将整座大桥映成令月亮黯然失色的明黄色,桥上二百根纤细的精灵灯柱上,每一根都顶着幽蓝发亮的水晶球。

每到傍晚,这座五十个洞门的拱桥,“五十光环桥”就从柔软的沙地里缓缓升起,连接上等人居住的高月区和繁华的老爷园。

阿尔法注视着玻璃窗上的自己和紫色天空下的金色拱桥重叠的影像,她的轮廓犹如灰色的线条勾勒在一幅淡紫和明黄的水彩画上,在远方闪烁的灯光中显得模糊不清,只有一双金色的眼睛像两个戳穿了梦境的真实光点,清晰地出现在玻璃上。

她转开头,躲开了那双令她感到恐惧的眼睛。

“买黄金卵吗,女士?甜美多汁的新鲜黄金卵,摘自沸腾沙漠里野生的绿龙荆棘!还有熟透的火炉果,烫得能在上面烤饼干!”

迎接她的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小贩,发现女士没有挥手叫自己滚开时,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得发蓝但并不整齐的牙齿。

他挎在胳膊上的篮子很大,由风干的植物茎叶编成,里面装着足有两指厚的沙子,底部铺着一块黑布,以防装沙子从缝隙里漏出。篮子里的小沙滩上摆放着一些卵形的黄色水果,在热腾腾的沙子烘烤下,散发出一股略有硫磺味的甜香。小贩拿开一枚这种名为黄金卵的水果,翻起下面的沙子,露出埋在底下的另一种红褐色果实。
阿尔法好奇地看着,果实的表皮光滑如蜡,散发出小型火炉般的热量。

“一枚黄金卵二十个火石币,三只火炉果八个火石币。请看!多么大,多么新鲜!”小贩说,替客人在篮子里挑挑拣拣,褐色的手掌由于常年翻弄滚烫的沙子而生出又厚又硬的老皮,让他对火炉果炙人的温度全不在意。

事实上,二十个火石币将所有水果连同篮子一起买下也绰绰有余,然而小贩一眼就看出这个打扮古怪的女人是只海鸟。

海鸟是当地人对外来客的称呼,源自一首小调:懵懵愣愣的海鸟,从远方一路飞来,一头扎进我的沙漠,任老爷我宰割。

不过,阿尔法这头海鸟却有隼鹰一样的眼睛。

“二十个火石币不就是一个火花币?”她笑咪咪地答道,“在这里吃一顿有肉食和甜点的正餐也不过一个火花币,老板娘知道她精心烹制的饭食只值一个水果以后会多么伤心啊。”

“老板娘是位好心肠的妇人,漂亮的女士,她知道在热死人的黄昏时分去沙漠中采摘水果的男男女女付出的汗水足够灌满爵爷的澡堂子。做做好事吧,女士,卡夏城的猎沙人会感激你的。”

小贩有一头蒙着沙尘的油污棕发,晒成红褐色的皮肤紧贴瘦巴巴的身体,一个土生土长的耶莫人。他的模样让阿尔法想起了上午时分在广场上见到的另一个耶莫人。她无意中与他对视了几秒钟,就像一个不经允许就破门而入的来客撞上赤身裸体从浴室走出的主人,她无法选择地阅读了他心灵中的秘密。如果阿尔法愿意的话,她可以因此而控制他的行为方式,甚至改变他的个性,让他毫无察觉地成为她的奴隶。歉疚感让阿尔法买下了眼前的耶莫人带来的整篮水果——以一个火花币的价格。

“我喜欢水果,卡夏城的猎沙人每天晚上可以在这里找到我。”阿尔法说。

小贩故作严肃地鞠了一躬,很快混进人群里消失了踪影。

这座南方城市虽然处于文明世界的边缘,但并不闭塞。探险者和炼金术士早已发现沙漠中存在着丰饶之地,能够生长出甘甜如蜜的沙地水果,烈焰般怒放的花卉,以及深藏在沙漠之下晶莹闪烁的骨钻——炼金术士们宣布它们曾经是古代生物的尸骸,由于自然之力的作用而在沙漠深层逐渐转变为钻石一样的晶体。这种骨钻里蕴含的魔力马上令法师为之倾倒,开始以高于黄金数倍的价钱大量收购。于是白皮肤的阿斯加人,黄皮肤的海亚人和褐色皮肤的耶莫人从世界各地蜂拥而至,在滚烫的沙漠里夜夜挖掘,幸运者摇身一变成了富翁,但更多的人热死或累死在广阔的沙漠里,还有一些成了游荡在沙漠上的沙凫和斑蝎的美餐。

当地的莫耶人受到外来者的攻击和奴役,他们的村落被占领,沙田被破坏,沙漠被大批冒险家挖掘出一个个深坑,引起了沙崩。以他们穷困的村落为起点,道路,客栈,商铺和新城镇次第出现,最终形成了一座惊人繁华的城市。

这就是卡夏,南方之都,沸腾沙漠上的紫水晶,两个半边合成的城市。

它的其中一半属于贵族、富豪和贤明者,另一半属于贫民、苦力和工匠。两个城区状似两轮重合了三分之一的满月,在地形和面积上毫无差异,像一对紧密拥抱在一起的孪生子,只是彼此之间毫无感情。它们中间重合的部分被分配给商人、技师和艺术家,这些人被允许在贵族的影子里纳凉,以保证能供给他们更好的服务,这个市区也因此而被称为老爷园。

卡夏的来访者可以在老爷园里找到赌场、私人俱乐部、旅店、用水奢侈的一刻钟浴场、充满异国风情的妓馆、斗兽场和一家又一家的精品作坊。

阿尔法所在的旅店位于老爷园的最末端,紧挨贫民居住的背后区。旅店像一个塞满杂物的匣子,跨过炙热的沙路到此交易的肥胖商人和他瘦小的侍从,前来谋职的年轻学徒,野心勃勃的冒险家,寻找雇主的雇佣兵和苦力,沉溺在赌场的浪荡子,幻想能一夜成名的女歌手和破落的旅行者,全都挤在错落不齐的十几张木头餐桌旁,发出嗡嗡的说话声。

卡夏人昼伏夜出,当地居民一天只吃两餐,一顿在日暮之后,一顿在黎明之前。此时正值入夜时分,旅客们入乡随俗,在通明的灯火和熏人的烟雾中,汗流浃背地品尝热带地区滋味浓重的独特饮食。妓女和兜售特产的小贩在桌椅间狭窄的过道上流连,和穿梭其间的女侍遥相喝骂,火光和油腻的食物气味将这间名为“思乡”的旅店镀上一层陈旧的光滑色泽。

“很好,这就是我在卡夏的第一餐了。”阿尔法看着桌上满满一篮子水果,拿起一枚还温热的黄金卵。
果实的外皮滑嫩易剥,厚实的果肉细腻甜滑,有很重的蛋黄味,像鸡蛋放得过多的热蛋奶布丁。托着巨大的草编盘子前来推销特卖餐点的女侍路过时见到商机已失,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不过阿尔法没应声,正考虑着滚烫的火炉果的吃法,用水降温显然是不合实际的,如果她是法师,也许可以偷偷摸摸地施放一个冰霜术。可惜她是一个——

“砰!”

旅店的大门被一脚踹开。人们之所以能如此确定,全因为那只脚还维持着踹门的姿势,直挺挺地伸进门槛里。
那是一只小巧、秀气的脚,穿着闪亮光洁的红蜥皮高跟鞋,鞋尖上还镶着一颗亮闪闪的碎钻。
旅店大厅里的客人、侍者、小贩和皮条客齐刷刷地转过头,所有好事的眼睛都像斗兽场上经验丰富的战士一样紧紧盯住这只小脚。它的主人在制造了足够令自己满意的紧张气氛后,终于煞有架势的走了进来。灯光下,一头灿烂金发,长相甜美,穿着高级丝织长裙的妙曼美人儿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中。
美人的鼻子翘得十分厉害,令五官显出一种傲慢之态,不过她的脸看起来十分年轻,若要称之为女人,不如称作一位少女。

突然间,大笑声,尖锐的口哨,下流小调,粗鲁的玩笑和拍打桌子的响声一直冲上了天花板。而美人高高扬起翘鼻子,毫不退缩地来到大厅最前端,挥手示意人群静默,之后端庄地交握双手,面带微笑,发出一声优雅的轻咳:

“诸位骗子、盗贼和恶棍们,本人乃居于高月区之富有女贵族,拥有两座花园,一家药剂店铺及一家精品作坊。无兄弟姐妹,未来有望继承大笔遗产。从今天开始,将于每晚在此敬候绑架者光临!请有意者——喔!讨厌!别过来!”

女贵族的演讲被两个沉默地从门外进入的高大男子打断了。

他们的打扮古怪,身穿鱼皮般薄而光滑的贴身里衣,以致肌肉的纹路清晰可见。其中一名壮汉意识到人们的视线后,抖了抖壮硕的胸肌,不禁让在场的好几位女士暗自比较之下羞愧地低下头去。两人的肩膀和赤裸的手臂上佩有轻巧的骨质护具,皮质束腰垂至同样穿着贴身黑裤的粗壮大腿,由两条交叉的宽大皮带固定,皮带交叉的地方扣着一颗圆形的红色晶体,里面的黑色火鸢花花纹清晰可见。

两名面容粗旷的高大男子摇着头,只用了几步就来到女贵族身边,轻柔而坚定地将她朝门口推去。

“放开我!我发誓会叫爸爸解雇你们俩!我不要回家!你们这是绑架!绑架!有人绑架啦!救命啊——”

女贵族的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得咚咚响,甚至不顾维护贵族形象,试图伸手去抓“绑架者”的脸颊。两名私兵如临大敌,只得左右夹击,分别在少女身后各自捉住她的一条手臂,再用腾出的另一只手推着她的后背前行。少女就像一只被俘虏的小沙貂,一边挣扎尖叫一边无可奈何地挪动,还不幸撞倒了刚从门外进入的客人。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将高亢亮丽的嗓音转换成一句道歉的词语,就被拉扯着消失在旅店的门口。

大门像她来时一样发出“砰”地一声,隔绝了女贵族回荡在夜空中的尖叫。

旅店里的客人们目瞪口呆,女侍和小贩面面相觑,老板娘的嘴张成了黄金卵。只有身穿长袍,额头在门框上撞出一块淤青的法师学徒一脸愤怒地站在门口。

墨菲斯特 发表于 2014-8-24 17:52:54

第三章 盒子里的法师(上)

为了抵达世界上最偏远的月之塔,黑色亡月孤身进入遗失森林。

300年前,遗失森林尚无名称,不过是翡翠谷的边缘林地,包围着精灵领土中美轮美奂的树堡,架空的叶冠桥,被开满白花的蔓藤装饰的开阔门廊,高大庭柱间的壮丽夕阳,还有那倾泻的白云般轻柔的瀑布。

精灵居于他们的仙境之中,拒绝参加人世的混战,直到塞拉索祭司的死亡黄金远征军将翡翠谷夷为平地。兽人们占据了千疮百孔的遗迹,从此居于此处,将其命名为恐怖谷。昔日美景和不老的精灵一齐逝去,只剩孤零零的森林残留在遗失的领土。

一个孤单的身影在森林中径自前行。

森林无边无际,弥漫的雾气如同哀愁的挽歌,几个世纪过后,精灵神秘的低语似乎仍在林中回荡。黑色亡月手中发出银色光芒,那是一颗拳头大小的水晶球,随着他的脚步,森林像画卷一般向前方缓缓展开。树冠上有藤条下垂,清晰紧密,犹如帐幕。某些时候,它们仿佛在视线之外缓缓蠕动,而当行人以目光将它们紧紧盯住,又会觉得它们已经和森林一起永恒静止在遗忘之中。粗大的树根盘绕在法师脚边,草地柔软如青苔,高大的树木笔直地伸向天空,法师能在挺拔的树干间寻找到一丝昔日优雅的痕迹。

一阵冷风吹过,树叶上下翻动,发出一片呢喃细语。

水晶球照亮陌生的树木,树叶灰绿,枝干光滑苍白如蜡,每一棵在高度、宽度和颜色上都惊人地相似。随着光源的移动,黑色亡月几乎觉得树木在跟随他前进,就像午夜时分突然现身,手拉手围绕旅人跳起圆舞的幽灵——它们是传说中的生物,被圈住的人除非以歌声令它们入睡,否则永远无法离开。在他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老人”给他讲过这个故事。

黑色亡月露出苍白的笑容,在瘦削且泛青的脸上显得比幽灵更加诡异。“可惜我不是一个好歌手,”他暗自想道,“甚至不是一个好法师。”

曾几何时,暴风与雷电听从他的调遣,火山和沙漠不过是他掌中之物,在他面前,海水会畏惧地后退,森林也要躬身让路,直到那座黑水晶般的月之塔伸向天空,他才发现“老人”欺骗了他,黑塔几乎吸收了他的全部法力。自那以后,他只能靠着仅剩的一点儿法术苟且偷生,窝在漏雨的贫民窟,和强盗为伍,像骗子一样卖艺。他感到自己又聋又哑又瞎,再也听不清水的低语,捉不住火焰的光芒。自然中的魔力如同涌动的海洋,他却像被锁进密封的盒子里,随波逐流,却感受不到那澎湃的海浪。然而他知道,它们就在那里,犹如森林之外的黑夜,等待他去摄取,等候他的主宰。

脚下的草地柔软,苔藓滑腻,树根坚硬。黑色亡月走得缓慢而小心,就像一个真正的老人。

森林里空荡荡的,没有虫鸣,没有夜枭的啼叫,没有水声,没有野兽在黑暗中闪动的眼睛,什么也没有。黑色亡月知道这里隐藏着某种神秘的不祥,虽然地图标明遗失森林如同它的名字,只是一座被历史抛弃的古老遗迹,经历了辉煌的魔法时代,见证过荣耀之战和被其摧毁的数不清的灵魂。他在黑暗中走过一棵又一棵参天大树,就像湖边的风细致地梳过柳条,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直到树下一个漆黑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具人类的尸体,在水晶球的光芒中露出了轮廓。

他的脸像个古尸一样干瘪,眼睛变成了洞,鼻子和嘴塌陷下去。黑色亡月凝视它的时候,它好像也在凝视法师,从漆黑的眼窝里射出的视线黑暗而明亮,仿佛是从头颅深处发出的。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腐烂,露出干瘪的腊肉似的躯体,许多地方的皮肉已经消失,苔藓在裸露的手骨和肋骨上蔓延,就像绿色的绒毛。尸体的头骨完整,身上没有裂纹和伤痕。它的脸上保留着笑容,张开的嘴仿佛死前正在喃喃自语,脸颊上还有几根胡须。
尸体一动不动地站在树下,好像一个守卫。黑暗的无穷无尽的梦从它的眼眶里飘出来,阴凄凄地跟森林融合在一起,成为影子,成为雾气,成为一片魔幻之地。

慢慢的,法师也变了。

他一动不动,身体僵硬,仿佛丧失了知觉。黑暗爬到他的袍子上,渗入骨髓里,漫上他的心头。这黑暗中隐藏着死亡的手指,黑色亡月伸手同其交握。他的食指上有一枚骨戒,正像火中的冰块一样融化,升起源源不绝的灰色雾气。灰雾像一群幽灵似的围绕着法师,似风似沙,迷雾中心的漩涡形成一张扭曲的脸孔,恶魔的脸,它犹如被撕裂一般,张嘴发出一声哀号,随之消散而去。

死尸受到召唤,干瘪的身体猛地一抖,似乎产生了回应的渴望,在即将迈步的时候,却突然向下一塌,成了一堆灰烬,仿佛被死亡的手指戳了一下。也许是法师的力量过于衰弱,或者也许是森林捣鬼,尸体并没有像他希望中那样复活。

灰烬化成一个小小的黑色漩涡,在风中盘旋而去,这是它对尘世的最后一抹眷恋之情,而法师早已转身上路,只留下一个背影。

不久以后,黑色亡月找到一片空荡荡的营地。到处是人为的痕迹,脚印,垃圾,营火的灰烬,营地的角落里摆着两根交叉的树枝,外面画着一个圈。圆圈具有某种古老的魔力,迷信的旅行者认为这种符号能让他们免遭鬼怪的侵害。除此之外,周围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引起他的注意。法师拨弄熄灭的火堆,在灰烬里找到一些焦黑的腌肉碎末和一小块干麦饼,显然这队旅者没能捉到活的猎物充饥。通过脚印,黑色亡月猜测他们有四个人。

他顺着脚印的方向前进,寻找着藤蔓上被人为砍断的裂口。这些模糊的痕迹在阴暗的森林中相当难辨,但法师并没有使用魔法。如今他的法力贫瘠如同坑洼里的积水,只能在真正必要时使用。头顶的树叶遮住了天空,没有月亮的指引,他既不能分辨方向,也无法判断时间。他慢慢走着,穿过一模一样的树木,像个幽灵似的在空地上徘徊,最终找到了第二个营地的遗迹。在那里等着他的是两具新鲜的尸体。

营火的余烬冰冷,周围脚印零乱,显然是被人在慌乱中踩灭的。地上仍然有圆圈和树枝组成的驱邪符号,不过交叉的树枝却被忙乱的脚步踢歪了,圆圈也被踩得模糊不清。从脚印判断,他们和生起第一堆营火的是同一伙人。

尸体就在营火旁边,两具并排躺在地上,脸孔朝天,按照海亚人的下葬风俗,双手交叠,覆在嘴上,以防死人泄露了活人的秘密。

法师嘲弄地笑了,轻声念起古老的鉴言:“世人皆知,只有死人从不说谎。”

两具尸体上都有战斗留下的痕迹,左侧的光头大汉双臂和皮甲胸口上有几处细小伤痕,不过眉心处的伤口才是致命的原因:那里被戳了个拇指大小的洞,已经凝固成黑紫色,看起来湿淋淋的,像在闭合的双眼之间睁开的第三只眼睛。另一具尸体身材修长,衣着考究,五官英俊,蓄着精致的小胡子,但脸色蜡黄,即使已经气息全无,仍给人一种油滑轻薄之感。他全身上下并无伤痕,只有胸部像塌方的沙堆一样瘪了进去。而发出这致命一击的铁锤就摆在两者之间,和一把杖剑相互交叉,有人用杖剑在它们外面画出一个圈子,划痕和杖剑的前端都沾有紫红色的粘稠血迹。

法师再度施展法术,可惜这两具尸体也像之前一样化成了灰烬。

黑色亡月在熄灭的营火旁坐下,感到有些头重脚轻,并且阵阵发冷,仿佛身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就像被恶魔咬了一口。他知道这是使用戒指的后遗症,想到这里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骨戒又悄悄回到了他的手指上,就像一个如影随形的诅咒,也是一份礼物——凤凰之门的恶魔送给他的礼物,取自它的一截脊椎骨。佩戴它让黑色亡月拥有了和亡灵沟通的能力,为此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他把水晶球捧在两手之间,蕴含魔力的球体发出微光,为他提供必要的光芒和热量。银光照亮了营地,无处不在的驱邪符号仿佛某种征兆。有一个瞬间,他仿佛看见树叶的阴影中出现了许多张脸。他皱眉看着它们,苍白,忧郁,哀伤的脸孔,从树枝间注视着他。法师试图分辨出一些细节,但雾气升了起来,像云一样朦胧,像冷气一样稀薄,飘荡在这些脸孔和树枝之间,悄悄伸出冰冷的手,试图抚摸这个苍白高挑的男子。此时,法师记起自己曾亲手开启死亡之门,将其中几张面孔的主人送上恐惧之桥,于是猜测所有这些脸孔的主人都死于他手,是其“河流下游的债主”。

然而黑色亡月没有做任何表示,他没有感到得意,也没有感到羞愧,就好像人无需对死在脚下的蝼蚁负责一样。更何况,黑河的洗礼并未让它们变得更加聪明,竟以亡灵之身前来挑战一名亡灵法师。

他举起手,念动咒语,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像被无形的绳索拉住一样,无法冲出喉咙。他很快就被雾气包围了,身上的黑袍子被打湿,像冬夜一样沉重而刺骨,那种冰冷深深侵入他的身体,令他变得麻木迟钝,昏昏欲睡。他挥动手臂,试图驱散迷雾,猛然间发现手指上的戒指不见了! 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戒指不光是一件魔法道具,不光是一个将灵魂出卖给恶魔的男人的证物,也是一个无法违背的誓言,除非自己或恶魔中的一方死去,否则绝不会消失。

他突然意识到:这雾气就是戒指,就是恶魔,它和它无形的恶意和诡计一直在等待吞噬他的时机。他感到不知所措,恐惧像一粒埋在心中的种子,突然爆发出无数带刺的荆棘,填满了他的胸膛。他惊恐地看着藏在心底的梦魇渐渐变成现实,眼前全是蒙蒙大雾,冰冷苦涩如死人的舌头,然而若要呼吸,只能将这毒气吸入体内。他感到胸腔中的内脏正在变成水分,而水分变成了雾气,浸透了他,令他变得和它一样冰冷空虚,几近透明,仿佛正离开地面在梦中漂浮。

树叶间的那许多脸孔仍然在注视他,现在它们已经变得十分陌生,拥有优美的脸和忧郁的眼睛。其中一张面孔非常年轻,像其他脸孔一样苍白虚幻,黑发凌乱至肩,脸颊瘦削,鼻梁挺拔,它的眼睛是如此湛蓝,就像深秋高远的天空,是充满灰色雾气的森林中唯一明亮的色彩。

黑色亡月发出尖叫——那是他自己的脸。

……法师颤抖着坐起来,试图捕捉他混乱的念头。树木仍然高耸挺立,墨色树叶静止如蜡像,树枝间的阴影里空荡荡的,恶魔的骨戒也如往常一样戴在他的手指上。草地发出潮湿的气息,他深深呼吸着新鲜空气,回想起已经逃脱的雾气,仍然觉得毛骨悚然。他发现捧在手中的水晶球正发出耀眼的光芒,温暖着他的身体,一时间竟让他想起幼时“老人”抚摸他头顶的干燥手掌。他闭上眼睛,冷静下来。我刚才不小心睡着了,因为我对恶魔的力量感到不安,所以做了恶梦。他在心中用异常冷静的口吻对自己说,压抑着心中不断翻腾的因做噩梦而大喊大叫的耻辱感,在这份耻辱中还混合着不自觉地想向“老人”寻求帮助的自我厌恶,以及对这种软弱之情的不齿。

他以压倒耻辱心的理智告诉自己,如今他的生命中没有“老人”,没有强大的法力,只有他的智慧和技巧,以及一个随时可能将其吞噬的恶魔骨戒。一念至此,他又有些害怕起来,仿佛正赤裸着身体站在寒风呼啸的荒原上。他想起了梦中见到的自己的脸,不由低头看向水晶球中自己的映像——惨白的骨瘦嶙峋的脸,镶在漆黑散乱的黑发中,还有漆黑空洞的眼眸,里面仿佛有冰冷的流光滑过。

他忽然镇定下来,冷静得像个死人,披着死亡给予的又大又厚的斗篷。他也许失去了法力,但他并没有失去自己。他的未来是清晰的,无论路上有什么障碍,他都将令它们落入死亡之门。

黑色亡月闭上眼睛,让脑海中那张有蔚蓝眼睛的面孔深深沉入漆黑的水底,然后起身向森林深处走去。

树木似乎朝着四面八方无限延伸,但他最终还是找到了又一处被抛弃的营地。地上只剩下两对脚印——一对脚印属于厚底软靴,这种靴子轻柔灵活,走起路来无声无息;另一对来自沉重的长毛牛革靴,海亚草原的特产,因其结实耐磨的特性而遍及大陆。营火两角各放着一块作为凳子的粗大树根,一块树根突起的老枝上有几道匕首刺入时留下的深浅不一的刀痕,另一块树根前方的空地上摆满了被圈住的树枝,犹如一群密密麻麻的甲虫。

有人因为某种原因在此地摆放了大约两百个驱邪符号,前一百个摆放的相当整齐,树枝码得端端正正,圆圈规范的惊人。之后的五十八个开始越摆越密,而且歪歪斜斜,仿佛制作者在仓促之下已经失去了计数。符号本身也做得草率起来,有的没交叉在中心点,有的甚至没交叉在一起,最后几十个几乎是随便丢在地上的,其中一根树枝折断了,一切在此嘎然而止。

墨菲斯特 发表于 2014-8-24 17:56:08

好吧,我之前的ID神秘地消失了,只能注册新的重新贴一遍,请容我哭诉一下:我的钱币呀……

科学家1021 发表于 2014-8-25 23:20:53

同情……

纤维 发表于 2014-10-7 17:48:08

我看成了思春病 SO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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